海在低处-丁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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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卫红是丁家人对她的叫法,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花妮。

    丁家人知道“花妮”这个名字,但他们只叫她“丁卫红”。而她却固执地想用另一个名字,甚至她的身份证上用的名字就是花妮,她的结婚证上用的名字也是花妮。她那个金门的丈夫就叫她花妮。

    月亮湾还不叫月亮湾的时候,就只有一户人家姓花,那就是花奶奶家。花家男人早没了,花奶奶根本也说不出夫家这个姓氏从哪来,反正她嫁夫随夫,人家就冠她以花姓。她先是这个渔村里一个汪姓渔霸小洋楼里的一名小丫环,后来被转卖给花家渔民,再后来还被请回去当花家大小姐的奶妈,她就是后来的花婶,丁卫红叫她花奶奶。

    丁卫红是由渔村前线炮兵连连长身份转业到地方公安派出所任所长的丁海波之女,是渔村小学语文教师骆云青之女,是丁家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女儿。后来叫花妮,实在很戏剧性。

    那年海边风雨大作,人心混乱,丁卫红才出生没多久,还被抱在老大丁建国的怀里。丁建国抱着她跟着人群跑,都去看沙滩个正在进行的一场批斗大会,批的正是他们的阿爸丁海波和阿母骆云青。

    丁建国看到造反派公然拿皮带抽打他的阿母,他哪里能忍受得了呢?他得去保护他的阿母和阿爸。丁建国着急啊,怀里还抱着最小的丁卫红呢,他挤出人群,一眼看到正奔他们而来的花婶,他把小卫红交给花奶奶,二话不说就挤回人群中,奋不顾身地去保护阿母。结果反倒招来一顿拳打脚踢。后来是阿母保护了丁建国,而阿爸为保护阿母也奋不顾身了。

    小小的卫红根本不知道当时世道是怎样的,只会哭,没来由地哭。花奶奶看天气不对,一场海雨说来就来,她也顾不得许多了,急忙抱着小卫红躲雨去。人群散后,花奶奶也把孩子抱回自家里,正好花奶奶的女儿青枝在呢,直接就把小卫红塞在青枝的怀里,叫她看好了,自己忙着要去丁家看看。她知道骆老师被人批斗了,事态相当严重,就是因为有人去告密,暴露了骆云青的真实身份来历,一下子大家都知道了她就是当年渔霸汪大头的女儿。

    当年的渔霸汪大头,就是在革命群众的愤怒声讨中,被批斗死的,连尸体都不知被扔到了何处去。如今汪家大小姐的身分暴露,看那些造反派的势头,能让她好过吗?可怜的孩子啊,她是花奶奶最疼爱的小姐,人后一声亲切的“花婶”,带着她二人共有的秘密啊,可这秘密是怎么被人知道又被揭发出来的呢?

    花奶奶一度想到了是自己的女儿青枝。可是青枝平日里跟骆云青好得像同一个人,怎么可能呢?她想不透。她只是害怕,怕汪家小姐会有个三长两短。她一路冒着雨,行走在渔村的泥泞道上,摔了几跤不记得,只顾往海边跑。一到那,只看到凌乱的脚印,空无一人。她又赶紧往丁家跑,好不容易到那,雨停了,一看丁家,越发凄凉了,老的小的伤的伤,哭的哭,还好没出人命。

    等到骆云青缓过神来,问起花婶,小卫红呢。花奶奶说,放心,在家里由青枝看着呢。骆云青当时还真放心,谁看着也没青枝看着放心。青枝可是骆云青最最交心的密友,她会对小卫红好的。

    青枝果然对小卫红千般好万般好,好到直接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等到骆云青在花奶奶的照顾下,好利索了之后,去找青枝要小卫红。不料,事情来了个急转弯——青枝不还孩子了。

    青枝口口声声地叫着怀里的孩子“花妮乖,花妮最漂亮了!妈妈最爱你了!”一脸的慈爱,完全是一个阿母的模样。

    花奶奶怕青枝丢人,赶紧上前劝她,快把孩子还给骆老师。

    青枝吓一跳,死死抱着小卫红,任谁劝都没用,不还就是不还,还口口声声硬说是自己的孩子。花奶奶上前批评她,青枝还声嘶力竭地喊:“不要抢我的孩子!不要抢我的花妮!”当场就吓住了花奶奶和骆云青。

    花奶奶都吓哭了:“我的青枝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骆云青这才突然醒悟。她记起了青枝有一回偷偷告诉她的事。青枝在镇上的高甲戏剧团里,跟一个演武生的小伙子好上了。本来,可以成就一段好姻缘,可是,小伙子后来在战乱中逃命时被乱枪打死。青枝悲伤过度,早产下一个孩子,孩子夭折了。

    青枝侥幸活了下来,可是,那段往事成了她心底的痛楚,时刻折磨着她。是骆云青与她成为好朋友后,百般帮她梳理心绪,才让她渐渐恢复正常心态,开始投入现实的革命工作。

    没想到,小卫红一到青枝的手里,直接就唤醒了青枝尘封的记忆。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却来了,不应该离开却又离开的孩子,无辜又可怜。青枝有多想念自己的孩子,谁也不知道,但是,她抱着小卫红,从此就不撒手了。

    骆云青和丁海波去要了几次,都无功而返。骆云青终于下了一个决定:把孩子送给青枝,以安慰她破碎的可堪怜悯的心。为此,骆云青跟丁海波吵了结婚以来的第一架。最后,还是丁海波妥协了。他也同情青枝的遭遇。一个阿爸一个阿母,就因为一份同情心,改变了小卫红的一生。

    丁卫红就此改名花妮,名义上成了花家的孩子,花青枝的女儿。

    丁卫红,或者叫花妮,她根本没得选择。既不能选择父母,也不能选择出身。青枝的精神没问题,除了她始终认为花妮是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她一切正常。当然,在她看来,平白无故有了一个女儿,也是正常的。

    骆云青的决定,也让外人对青枝的举动没有丝毫疑虑。花奶奶知道内情后,对骆云青感激得不行。骆云青说了,我是您奶大的孩子,我和青枝都是您的孩子,花妮也是。

    骆云青其实还有别一个心思,当时丁家自身难保,一家大小都在受苦,这个小卫红来得不是时候,把她放在花家,倒是安全的。花奶奶家的成分是贫下中农,就她跟女儿青枝过活,很适合照顾小卫红。如此,骆云青一家受再大的批斗,而且还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小卫红不能受到牵连,千万不能有事,交给花奶奶和最好的朋友青枝,再好不过了,两全齐美。

    即使小卫红长大后,知道当时的情况是万不得已,相信她也是会理解阿母的一片苦心的。

    事实上,在青枝和花奶奶照顾下成长起来的花妮,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实叫丁卫红。她从上小学开始,注册的名字就是花妮。学校里的骆云青老师是最爱她的,爱到超出了一个老师对学生的爱,远远超过了对其他任何一个学生的爱。

    花妮特别高兴,特别幸福,回家就对阿母青枝和花奶奶不停地讲。花奶奶很是欣慰,青枝也不以为意。

    直到花妮上了初中的那一年,情况再次戏剧般地起了变化。她的阿母青枝突然要下南洋,说是要移民到菲律宾去,还说要把她还给骆老师。

    为什么说是“还”?青枝阿母没有任何解释,在某一天清晨就悄然离开了月亮湾,去了传说中的南洋。当时,花奶奶已经不在了。来接她走的果然是最爱她的骆云青老师。

    在骆老师的家里,花妮知道了过去的事实,她完全无法接受。她的花奶奶不在了,青枝阿母抛下她离去,谁也不能证明骆老师说的是事实。花妮害怕,以为自己是被阿母卖给了丁家。骆老师不过是编出一篇谎话来哄她而已。于是,她又哭又闹,死活要离开丁家,去南洋找她的青枝阿母。

    时间,是最好的创伤药。花妮,或者叫丁卫红,会渐渐长大的。

    2

    以花妮的名字,长到了初中,从花家回到丁家,也算完璧归赵了。从有家到无家,又从无家到有家,看起来是换了一个家,换了家人,其实也就是绕了一圈,又回来了。但在丁卫红看来,没有一次是有心理准备的,都突如其来。花家说散就散了,她一下子就没有了依靠。丁家说来就来了,如果没有丁家,她将靠什么过活呢?

    一群人在一起生活,那不一定能称得上“家”,但是,一家人就必须得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在一起。这种道理丁卫红还不大懂,但她回想起来,自己完全是在无知的情况下被人耍了。

    刚出生没多久,就被一种叫同情心的东西驱使之下,送给了别人。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情操有多高尚,所谓的“送给”,本质上还是你“不要”了才会“送给”别人,与舍下抛弃没什么两样。无论你现在怎样声称当时有多么无奈多么不得已,为时已晚,我毕竟是你们曾经不要的人。

    现在你们再把我要回来,这种随意把人送出去又要回来的行为,实在可耻。你想想,一个人啊,不是一样什么没有意识没有感觉的东西,是会思考、有感情的,即使你们没有什么交易,把这么一个大活人拿来拿去,一个说要就要,一个说不要就不要,谁考虑过这个人的感受了吗?

    骆云青早就看出了这孩子的心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有什么心事哪里懂得藏,基本写在脸上了。骆云青专门找她谈了一次话。“卫红,虽然你从小不在丁家,这十几年阿母也是天天在关注你,你看你每年的过年衣服,不都是阿母送过去的吗?你的青枝阿母没跟你说过吗?”

    丁卫红摇摇头,瞪着一双无辜又不满的眼睛,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她不想待在丁家,却又没了退路,丁家其实才是她唯一的退路。骆云青心疼这孩子,看看她在青枝的教育下,都长成什么样了,一棵再好的苗苗,如果没教育好,长大了也可能长成一棵歪脖树。她骆云青的女儿应该比骆云青更出色才对,可是,看着眼前的丁卫红,骆云青什么脾气都没掉了。

    “我们决定把你的名字改回来,你在丁户口本上作为丁家女儿的身份,原名就叫丁卫红。”骆云青以为以这样正式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可以让孩子心理上不得不接受。可是丁卫红想都没想,或者是她已经在心里捂着想了很久,脱口而出就问:“那你们写给青枝阿母的卖身契还算不算?”

    “卖身契?什么卖身契?”骆云青一时懵了。谁料丁卫红跟背书一样,张口就背诵:“证明,丁海波与骆云青经过协商,愿将女儿丁卫红在名义上写一半给花青枝。特此证明。一九七零年八月五日。”

    这份证明是当年花奶奶哭着求骆云青写的。念在奶娘之恩的份上,骆云青写了。没想到,被丁卫红拿出来质问。骆云青镇定地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当时的情形了吗?你青枝阿母精神上受了刺激,阿母这么做是为了安抚她,是为了她好。把你写一半给她,那只是名义上的,实质上你还是丁家的人。”

    “晚了,我从小就只知道自己叫花妮。以后也请不要叫我别的名字。”这孩子的执拗是骆云青想不到的。

    “也行,你可以叫花妮,”骆云青的口气也很坚决,“但你是丁家的女儿,丁字不能不姓。你就改叫丁花妮吧。”

    当时,一旁听到的丁建军和丁建民“扑哧”笑了,刚喝进去的水喷了一地。丁卫红气得一扭身就哭了,“不要不要,我不要叫丁花妮!”

    骆云青怕了,不是怕这孩子这么能闹这么坚决,而是怕再不纠正过来,总有一天这个孩子就要不回来了。骆云青自作主张,在学校把孩子的名字全都改回来,派出所那头改名字,也是二话不说不容商量。

    结果,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认识花妮的同学乡民还叫她花妮,老师和丁家所有人都叫她丁卫红。她就以两个名字一个人的身份过着一种有点分裂的生活,有点奇怪,但终归会习惯的。她想抗争来着,哪里还能由得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如果离开丁家,她还能依靠谁呢?

    估且那样吧,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丁卫红初中毕业后,考取了市艺校。那只是中专。骆云青不同意她去念中专,她希望丁卫红能更努力一些,像她三哥一样考上大学。可是丁卫红的学习成绩也只是到那程度而已。为此,骆云青责怪起青枝,怪她没好好教育丁卫红,耽误了孩子的绝佳教育时机。

    丁卫红直接甩给阿母一句:“你现在怪人家,早干嘛去了?”

    骆云青顿时被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想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难受。她去学校打听,到底丁卫红瞒着他们是怎么报考的中专,而且还是艺校。艺术能学什么东西呢?

    原来,丁卫红考取的居然是艺校里的高甲戏曲表演专业。这个专业是需要面试的,光文化分数上去了还不够。骆云青回家就把丁卫红叫到跟前,想打击她,把艺校面试可能考唱功等情况一一做了解释。

    “唱戏,那不是闹着玩的,你别以为文化分数到了就万事大吉,后头还难着呢。”

    “你忘了,我青枝阿母原来是干什么的了?”丁卫红一口一个“青枝阿母”,却从不正式叫骆云青“阿母”,就像骆云青亲自给她做的衣裙,她一件也没上过身,全堆角落里任其落寞。骆云青看到了,落寞就传染到了她心里。

    骆云青太清楚青枝原来是干什么的了,因此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丁卫红一听,笑了,感觉笑得有几分讽刺,肩膀一抖一抖的。

    说出这样粗俗的话,骆云青自己都吓自己一跳,都不敢相信刚才是自己说出口的,简直是被气昏头了。

    丁卫红在艺校面试中拿下了全场最高分。艺术的老师都被震惊了,怎么在乡下藏着这么一个唱功了得的天才?出了考场,他们在老师之间交谈时,说起这个叫丁卫红的孩子,唱的是闽南高甲戏《陈三五娘》其中的名段。那年头,有几个懂那东西啊,还以为早在文革期间被毁了呢,谁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唱得十分专业,基本功很是让艺术的老师欢喜如得了宝一般。

    骆云青明白了,看来这孩子在青枝十几年的教育下,默不做声地就学了这一手。也亏得这孩子城府深,愣是没表现出来,主要也是没机会吧。

    骆云青还是不舍得把一个好好的孩子送去学唱戏,还想争取做做孩子的工作,想让她回心转意。可是丈夫丁海波却不这么看。反倒是丁海波把骆云青当作了开导对象。他说:“卫红这孩子,基本没把这个家当自己家,你千方百计想留她,其实是让她更难受。我看啊,你还是放了她吧,对她来说,是个机会。”

    当爸的都这么说了,骆云青还能怎样?

    就这样,丁卫红算成功挣脱了丁家,扑腾扑腾飞进了艺校的大门,学起了戏曲表演。其实学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是能离开丁家,都行。

    骆云青几宿几宿地睡不着,有一回突然坐起来,推醒丁海波,幽幽地问了一句:“咱们到底算有没有一个女儿啊?”

    3

    丁卫红一到艺校报道,若脱笼之鹄,相当自在了,干脆自作主张改了名字,改回她以为的真正名字“花妮”。只是“花妮”,而不是“丁花妮”。真不能小看了她,她居然有办法到派出所去,拿原公安所长丁海波的名号和公安警员丁建军的名号,愣是把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改了。

    等到骆云青和丁海波知道之后,想再挽回,已然意义不大。老在这件事情上折腾,反倒显得自己心虚了不是?丁海波厌倦了,直接劝骆云青别较真了,谁还能较真得过孩子呢?何况,这个孩子不是从小在丁家长大的,她的脾气还真不好掌握,弄不好,再把她给逼急了,谁知道要出什么岔子。

    骆云青心里虽然不甘,可也没辙儿。有一回专程到市艺校去探望她,还不敢直接知会她,到艺校托了关系,偷偷地去看她,就透过练功房的窗户,看了那么一会儿。这回算看个正着了,只见丁卫红一手捏兰花指,一手拂云袖,身段一扭,目光由下到前方,拿捏得分寸连在旁的老师都夸她,唱起来一句一句跟着云板弦簧,字正腔圆,相当圆润,纤毫不差,还别说,真是好听。再看她脸上的精气神,呵,活了,跟在月亮湾的时候,跟在丁家的时候,完全像换了一个人。这就是所说的脱胎换骨吧,看来丁海波算是说对了,对这孩子来说,这也许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看来,命运就是神奇,只要是这块料的,任你怎么波折都能走上这一道。骆云青服了。

    骆云青想起了前些年花婶跟她说过的,她专门到天后宫去求了签、问了卦,关于这孩子以后的前程。花婶说,妈祖娘娘有指示,这孩子不是能留在家的,得远行,走远路,会有她自己的作为,不必为她操太多心。

    眼下看,这孩子自己闯一条路出来了,完全不需要长辈去忙碌去焦虑。这不正应了妈祖娘娘的话吗?骆云青不信神不信仙,这回,她估且信一次吧,看看这个命运波折的孩子,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没料到,后来丁卫红果然是应了神的预言,走得越来越远。

    从艺校毕业,丁卫红以旦角优势进了市高甲剧团。她成名成角是早晚的事,这是艺校老师对她的预言。唱着唱着,丁卫红在各种戏曲故事中,领略了许多的人间真情,明白了人生就有的责任与担当。

    很突然,她就是在有一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心血来潮,决定回到许久未回的家中,月亮湾的丁家。

    那天的太阳刚要下山,她坐的客车在沿海大通道上穿行时,铺满天空和海面的霞光异常热烈地迎接丁卫红回家。但是,当她大包小包地站在丁家老宅原来的地方时,愣了,四下看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的家呢?再一次没了吗?她还不知道,一条大道在脚下直直横穿而过,丁家的老木房子早就被拆了。她是太久太久没有回到月亮湾了,站在路上有点不认路了。过来几个乡民,她叫住了就问:“请问这里原来的丁家到哪去了?”

    “你是谁呀?”乡民们诧异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孩子,眼神里大概有点似曾相识。

    “我是花妮……哦,……我是……卫红,丁卫红!”

    “丁卫红?哦,是丁所长的女儿吧。”

    丁卫红直点头。“他们的老房子被拆了,搬到他们老大家去了,就在国道旁,那里有棵蓝花楹树的小院就是,丁建国的家。”

    那时节,蓝花楹应季而开。丁卫红很快找到了那标志性的花树。开得太好看了,丁卫红记得这棵树是在丁家老木房子旁边的,居然能移栽到这里,神了!

    丁卫红看呆了,满树的蓝紫色神秘而温和,像母亲的目光一样,醉人。花树下铺了一地的落花,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穿着很得体的旗袍正在轻轻扫着花瓣。她不正是从前的骆云青老师吗?哦,不,她是……

    “阿……阿母……”丁卫红站在小院门前,有一种冲动要冲出喉咙,有点艰难地发出了声音,但很清晰。骆云青定了定身,缓缓转身,可能眼神不大好了,眯着眼细看,泪就下来了。她几乎是颤抖着身子,趔趄地走到小院门前,抖着手抬起来,摸了摸丁卫红的脸,自己却发不出声音,双唇抖得厉害,眼里泪光闪动。

    “卫……卫红……”

    丁卫红已泪流满面,手里肩膀的行李滑落在地,她扶着骆云青的手臂,又唤一声:“阿母!”

    “回来了!谢谢!”

    这一天,丁建国家特别热闹,比过年还喜庆。丁建国把刚刚从大海里捞上来了鱼虾,叫老婆刘芬芳好好拾掇了一桌海鲜,全家人都高兴得感觉坐哪都浪费时间,马不得时间再慢一点。那时候的海茵还小,阿爸丁建国叫她去村里的小卖部买鞭炮来放。她可高兴了,大着胆子买回了一串一千响的鞭炮,在小院子里点燃了,噼噼啪啪响得整个月亮湾任一角落都听得到。

    说实话,丁卫红能回来,能叫一声阿母阿爸,骆云青感觉比儿子丁建民回来更高兴。那是一种期盼了太久的幸福,虽然来得有点晚,到底还是来了。

    骆云青根本想也想不到,让丁卫红明白道理的,居然是高甲戏里那一出出感人至深的人间故事。艺术的魅力,谁说得准呢?可以说是舞台上呈现的瞬间,也可以说是感化世人心智的内涵,这个世界上,人世再纷纭复杂,从来都不缺少艺术,或者说,艺术任何时代,都有生长的土壤,因为,只要是人,都需要心灵和精神的熏陶。空虚苍白过一生的那种人生,已经不合适称其为人生了,充其量只能算活,跟动物活过一次,没区别。

    丁卫红就是明白了这样的道理,她是人,是一个精神情感丰富的人,一个不能无情无义的人。她很庆幸,终于找回了自己。

    4

    骆云青对于丁卫红的回来,虽然异常兴奋,但心里还是有一个隐忧,就是花婶说的,妈祖娘娘的神谕。

    海边的人,无论谁,都信妈祖。妈祖的神谕,任你是谁都改变不了。

    也就是说,如果被妈祖娘娘认定了命运,丁卫红的将来没有谁能左右。

    很快,丁卫红把自己的打算跟阿爸阿母摊了牌。原来,丁卫红有一次随团演出,跨海远赴金门,说是远,不过是家门口的海岸望出去,不过几海里的地方。

    大陆的高甲戏剧团到金门岛演出,相当轰动,开启的是民间友好往来交流的里程碑。这一次,丁卫红遇到了改变人生的路口。主办方是金门艺术剧团,新任剧团团长是一个年轻的后生,才华横溢,戏曲中的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丁卫红就是与他碰出了爱情火花。

    当时的月亮湾跟金门岛还没有官方正式的缔结关系。但是民间却早已往来很久。据说,两岸的渔民在出海打渔的行程中,渔船往往能不期而遇,时间一长,彼此就熟悉了,擦肩而过时已不像从前那样仇视或噤若寒蝉了,而是会打声招呼;再到的后来,直接就在海面上把船停下来,彼此坐在船头说说话,然后送彼此一些物产,越来越熟络了,一说话就一口闽南腔,本来嘛,就是同根同祖的一家人,海再宽,也隔不断两岸情缘吧;再后来,人们开始交换各种物产,这边需要金门岛的高梁酒、贡糖,甚至金门菜刀也很受欢迎,而那边就可以要到大陆这边的香蕉等。

    两岸交往的呼声越来越高,到后来,发展成了定期组团往来恳亲了,还有宗教活动,信奉妈祖的海边人,都是妈祖的孩子,都是华夏子孙,黄皮肤黑头发的黄种人,不应该被地理以外的任何因素分隔两岸。

    月亮湾,昔日一度作为海战前线,与对岸的炮火往来无数,那绝非人们的本愿。两岸一家亲,几十年的情感呼告,终于冲破了人类不应有的成见与禁锢,就像有位台湾歌手当年唱的那样——“一年过了一年,啊,一生只为这一天,让血脉再相连,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唱得多好——让血脉再相连!留住我们的根!

    这片海,毕竟在低处,见证这一切,深知这一切,爱着这一切!

    月亮湾与金门岛几年来民间交往越来越密切,终于连婚姻都能缔结了。这一步跨得太好了,大海都要因此而幸福无边。

    丁卫红的剧团就是在这样的好时机得以受到邀约,承担两岸艺术交流的重任。而当丁卫红把自己与海峡对岸的爱告诉阿母骆云青时,她以为会得到阿母的祝福,没想到,阿母想都没想就反对了。

    骆云青说了,这不是儿戏。两岸的情况是众所周知的,民间虽然往来了,但未来怎样,尚无定论。想到当初海战时,那炮火往来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恍若昨日,这种情况当然期望永世不能再有,但是,人们心里始终还是害怕的。

    丁卫红却说,过去毕竟已过去,人们因为有了现在的和平日子,更学会去珍惜一切,战争是最让人们恐惧的,但也是最受人们唾弃。历史不可能重蹈覆辙,一切会好起来的。

    骆云青知道拿这些大道理来讨论,对一个小家庭来说,意义不大,她拿出了情感的武器,明确说不舍得自己好不容易回来的女儿再离开,而且是到海的对岸去。那里曾是被这边的炮火打伤过的地方,那里的人们能真正对这边的人好吗?要知道,你阿爸当年可是指挥作战的前线炮兵连连长,如果对方的人知道了,能让你好过吗?

    骆云青直接说,换作是我,我都要在心里给自己打一个疑问——我做得到吗?尤其是那些在当年经历战火,家破人亡的人,做得到吗?

    丁卫红的话,让骆云青心服了:“阿母,阿爸是英雄,大家都知道,但过了这么多年,和平才是大家真正的需要。受过伤的人,需要抚慰,咱们月亮湾的人经历过了,正因为这样,我们这边的人也可以去抚慰对岸那些受伤的心灵,不是吗?”

    阿爸骄傲了:“好!不愧是我丁家的女儿!阿爸支持你!”

    二哥丁建军却说:“支持是支持,希望你代表我们丁家,率先打入对岸的敌人内部,呵呵……”

    阿爸拿起拳头就砸在丁建军的手臂上:“你小子再胡说,我就把你扔进大海里喂王八!”

    丁卫红于当年的中秋节,嫁过海峡,成了海峡姐妹中又一个大陆新娘,正式定居海的对岸——金门岛!

    当时海茵就听阿公自豪地说:“你姑姑像一颗炮弹一样征服了那边的小伙子,不,比炮弹更完美,命中目标!”

    海茵当时不大懂,现在懂了,却更迷惘。

    她不敢走上姑姑丁卫红的路。至少,她还没有那个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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