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大门，就看到学校挂出来的巨大横幅：“热烈欢迎参加孔子学院院长培训的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各位同仁！”路灯杆上也挂着很多小条幅，条幅上印着汉办和孔子学院的徽章，写着某年某月中方院长培训的字样。
这些条幅，使柳老师仿佛走进了另一个新奇的世界，她顿时觉得自己和曾经的日子拜拜了，什么老公出轨，什么同事暧昧，什么婚姻危机，都去吧，去他妈的吧！
她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去他妈的吧”，自己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笑了，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能想出这样粗俗的话来？看来离淑女还差得远哪！边走边想起《诗经》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想起古人注解“窈窕”，就是“美心曰窈，美状曰窕”，只有内心外貌都美，才算得上是淑女啊！修炼吧，借着这个机会！
这个滨海城市，让洞庭湖边长大的柳老师呼吸到了凉爽的海风，看到了时尚的城市风貌，和自己工作生活的城市有很大不同，以后呢？到了国外呢？自己离原来的生活和原来的世界越来越远，“渐行渐远”，柳老师一下子想起这个词。
太阳很毒，她拉着行李加快了脚步，想快一点儿躲进楼里。
报到的房间里有很多人，有人正在办报到手续，有人在排队等候，周围和走廊里也有一些人，在说话聊天，不知道是报到完了还是没报到。
柳老师和所有参加培训的老师一样，人手一份日程安排，她看了一下，有汉语教学方面的课程，有文化方面的课程，有时事政治课程，有外交礼仪课程，还有现任院长经验介绍，孔子学院总体认识，中方院长岗位职责，孔子学院经费预决算，相关国家风俗礼仪，国外工作生活安全常识等课程，几乎把出国后可能面临的事情、能遇到的情况都作为课程，要传授给这些即将出发的文化使者了。
细看了一下时间安排，每天6点半操场集合，30分钟太极拳课，然后是早餐时间40分钟，8点开始上课，一上就是一天，晚饭后是书法、国画、京剧、民族舞蹈、小语种入门、手工技艺等中华才艺选修课，要求每位学员至少要选两门。
看一看授课教师，有一些是自己知道的政界、外交界、学界的名人，有一些不知道的，也都很有来头，不是汉办某部门负责人，就是著名学府的教授一类。只有太极拳等才艺课，是所在学校和当地京剧团或艺术团、民间艺术团体派出的老师，虽然不是国内知名，想来也是本市本校知名人物吧。
柳老师进了房间后，打开电脑，抽空给关老师留言，问她那边的培训怎么样，是否也这么多的课程。
很晚，关老师才回复说：“亲，我这边没有你那边的院长职责有关的课，那是你们当院长要学习的，别的课差不多，才艺课跟你们一样，但是比你们多了一个女子防身术。我正在写今天的作业，汉字教学的教案，以前也没教过汉字啊，那都是方教授他们的课啊，我都是讲现代文学啦！”然后是一长串流泪痛哭的QQ表情。
“防身术你就不用学啦，你这样的女人，别人不防你就不错啦！再说，你不是要出去找帅哥吗？学会了防身术，把帅哥都吓跑了。”柳老师故意逗她，发去几个邪恶的表情。
过了很长时间，关老师回复：“我找帅哥，我不防帅哥，可是我得防色狼防丑八怪呀！”
还没等回复，关老师又发来一个：“别打扰我啦，我赶紧写完得发给班长呢，过了半夜1点，他就不接收了，落下一次作业就扣分呢，扣多了培训就不及格，就遣送回家不外派了。88。”
柳老师看着关老师的留言，想着不至于这么忙这么紧张吧？一定是她平时就马大哈似的，做事不认真，所以遇到这种正规严格的事情，就应付不了了。既然汉办这样安排，那就一定有汉办的道理，那么多专家，还能没有科学性地胡乱安排课程和时间吗？
也许这样忙碌的安排，也是一种锻炼和对心理素质的培训方式呢，出了国，情况复杂，工作很多，也许比培训更辛苦！
正想着，有人敲门，白天送自己到宾馆的那个负责接待的女孩子，又送来一位女老师：“柳老师，这是陆老师，跟您安排在一起，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女孩子彬彬有礼地说。
陆老师高高大大，白白净净，很丰硕的感觉，拖着一只大皮箱，随着小女孩进了屋。
“你睡哪张床？这张，那我就这张啦！累死我了，这一天折腾的，洗洗早点睡！谢谢小美女！”陆老师大大咧咧的样子，还不忘谢谢小女孩儿，看来是很细心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手机闹铃一响，柳老师就翻身起来，一边奔卫生间去洗漱，一边叫陆老师起床。
两个人匆忙到了操场，很多人已经开始围着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男老师在伸胳膊抬腿地学习了。
柳老师发现，陆老师虽然壮硕，可是太极拳却打得非常好，刚柔相济，行云流水。
“陆老师，你打得这么好，可以当我们老师啦！”柳老师边学边说。
“学了好几年了，跟我们学校体育老师学的。”陆老师气息均匀地说。
下了课，她们一起往回走，想换了衣服，去食堂吃早饭，然后去学校的礼堂开会，据说是布置培训期间的安排和下午的开班典礼。
一个高瘦的男士从后面赶上来，和她们打招呼。
柳老师不善于和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的男士说话，就在旁边听陆老师和那个高瘦的老师说话。
“老师，你的太极拳打得真好！有时间指导指导我吧，跟老师学时间太少，我怕学不会。”高瘦的男士说。
“叫我陆老师吧，这是柳老师！您贵姓？”陆老师介绍了自己和柳老师之后，问对方。
“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冯，冯成英。叫我老冯就行。”
柳老师在一边暗笑，难怪他这么喜欢和别人主动说话，原来叫“奉承人”啊！柳老师在南方长大，但是父母老家在西北，所以对普通话和西北口音之间的转换，非常熟悉。普通话的“冯成英”，用西北话说就是“奉承人”。这个人长着一张娃娃脸，见人自然面带三分笑，确实是奉承人。而且让柳老师觉得好玩的，是很多娃娃脸的人都个子不高，没想到高个子也有长娃娃脸的。
“那好，冯老师，一会儿见，我们先回去换衣服。”快到宿舍的时候，陆老师和冯老师道别，柳老师也随着挥了一下手，没说话。在柳老师看来，一生中要遇见很多人，很多人只是我们生命旅程中的过客，擦肩而过，不再相逢，没有必要停留脚步，或回眸凝望，从而改变自己原来的方向。
能相伴始终的，只有那么几个人：给了我们生命的人，我们给了生命的人，让我们的生命丰富多彩的手足、亲朋好友、爱人。
算起来，十几个或者几十个人，就已经足够我们倾尽一生去付出爱、获得爱了。比起“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来，柳老师觉得自己有些奢侈呢！除了爱自己的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女儿小侄儿，还有关心她欣赏她的导师，还有宠着她爱着她的同学加闺蜜依然，护着她关心她的好友关杰，还有孙老师、杜教授、吴老师、西门、朴教授、方老师等这些各有性格的可爱的同事们，这已经足够了。至于其他人，微笑而已，挥手而已，点头而已，精力有限，时间有限，不要再和谁有更多的交集了，尤其是异性。
换了衣服，背上统一发的印有国旗图案和汉办徽标的背包，柳老师和陆老师匆忙往食堂走。一路上，陆老师不断挥舞着胳膊锻炼。
食堂里很多人，每个人都匆匆忙忙。
柳老师和陆老师吃完饭，看看时间很紧了，又匆忙往礼堂奔。
一百多名来自全国各高校的老师们，在当了多年乃至几十年老师后，又像小学生一样，坐在讲台下，开始听讲了。
当老师的时候，要求学生这样那样，遵守课堂纪律，可是自己变成了学生，立场态度立马变了，开始讨厌要求严格的老师，想当自由自在的学生了。
所以，在听了培训安排和对学员的要求之后，有人开始在台下窃窃私语。
“管那么严干什么呢？我们明白怎么回事，以后出去好好工作不就行了？”
“缺一两次课有什么关系呢？作业交了，笔记补了，不就行了？”
“真是教条！”
“真是死板！”
“我们都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有的还是教授、院长、处长，还不知道这些事情？”
柳老师静静地靠在椅子上，椅子很舒服，听了一会儿台上的讲话和台下的私语，开始打起哈欠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频频捂嘴，后来索性闭目养神。
下午的开班典礼也很乏味，各级领导讲话，各种身份的人发言表决心，柳老师依然闭目养神。
上午没发现冯老师坐在旁边，下午就发现他坐在陆老师旁边，陆老师不时地扭头和他小声说话。
关老师在北京、赵老师在厦门，都已经按部就班地上了一周多课了。学完了语音、汉字、词汇、语法教学，接着就是篇章教学、精读课、泛读课、文化课、文化活动策划等。关老师把作业都发给了柳老师，关切地说：“亲，要是你的作业要求和我的差不多，就用我的对付，就不用再写一遍了。你不知道写这些作业多累多费神！”
“写作业有什么可怕的？本姑娘最不怕的就是写作业。”
“那你怕啥？你怕蚊子不？亲爱的，跟你说，这里的蚊子实在太多了！嗡嗡地一团一团的，铺天盖地啊！我同屋被咬的，可怜了那一双大白腿呀！”讲台上的老师认真地讲着助词的用法，隋老师一边认真挠腿一边记笔记。关老师忙着和柳老师聊天，就对隋老师说：“亲爱滴，好好记哈，回去我好复印。”
“下课啦，别聊啦！”关老师聊得正酣，隋老师拍了拍桌子，提醒道。
关老师抬头，确实，老师不讲了，身边围着一些学员问问题。关老师想，还真有认真的，这些知识，以后上课前认真备课不就行了，还至于这个时候使劲记？
收好电脑，和隋老师往外走，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饿死了吧？我也饿了。”隋老师一边走一边说。到了门口，隋老师赶紧把帽子戴上，丝巾围好，把长袖小风衣也穿上。
“人家别人是防晒，防风，你可好，防蚊子，可怜！”关老师帮隋老师拿着包，同情地说。
“哪像你这么好，不怕蚊子，蚊子也不咬你。”
“蚊子不喜欢我呗！你看我混得，连蚊子都不喜欢我。”关老师做委屈状。
“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得便宜卖乖了。你看看我的腿、胳膊，你再看看你，在蚊子如此肆虐的地方，居然还能保持这样光滑白皙的皮肤，气死我了都。”隋老师一边穿戴整齐，一边说。
等隋老师武装停当，她们俩才随着人群往大门外走。
这个学校，什么都好，食堂好，培训上课的老师好，校园景色也不错，绿树成荫，不担心太阳晒，但有一样太可怕了，就是蚊子多！尤其是下晚课的时候，成团的蚊子就等在楼门口，久别重逢般地亲吻着迷迷糊糊往外晃的老师们。
只有这时，老师们才从上课的迷糊中惊醒，张牙舞爪地反击，把手中能挥舞起来的都挥舞起来，有的老师一着急，忘了书包没有链或者没拉链，抬手就把书包挥起来，里面的书啊笔啊钱包手机面巾纸啊，都画了一个弧形散落到地上。匆忙弯腰低头捡的时候，蚊子又热情地扑来。所以每天晚上下课的时候，楼门口就成了老师们的华容道，端庄、斯文、儒雅、娉婷、从容、淡定，所有人类文明的举止，在这里，在蚊子面前，都废了！
每当这时候，关老师一边看大家和蚊子抗衡，一边想：“大概也许只有非人类，才能让人类率性。你装，你就要忍受，你不想忍受，你就装不了。”
八月天气，白天很热，早晚却有了丝丝凉意。柳老师这边已经培训三个星期了，再坚持一周，当学生的日子就结束了。
关老师已经结束培训回家。她给柳老师留言说：“等你回来，咱们一起上街，准备出去带的东西吧。我自己拿不定主意带什么不带什么。”
柳老师接到留言的时候，正在会议室上课。今天的课是中国画欣赏，主办方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据说是知名的青年画家。可是在柳老师看来，青年画家比自己还老：穿着暗灰色的中式男装，有不太长的胡子和很长的头发，从台下看不清楚那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胡子是自来卷还是多日没有打理。
负责培训的老师介绍完了，青年画家就开始讲课了。他讲得很陶醉：“今天我们主要讲中国画欣赏，但是中国画离不开中国诗歌，所以我们也要讲一讲中国诗歌。中国文人对诗歌非常重视，有一句话说新官上任，娶一个小，刻一个稿。娶一个小，就是娶一个小老婆，嘿嘿，刻一个稿，那个稿就是诗稿。”
柳老师听着画家讲课，觉得他虽然在讲诗歌，可是逻辑和情感重音却落在“娶一个小上”，就觉得很不舒服，有些恶心。什么人，举例子也不看看场合，和讲座没有联系的，你举出来有必要吗？是想玩幽默调节课堂气氛吗？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陆老师倒不这么看，她觉得很幽默，就侧头小声和柳老师说：“看起来有些放浪形骸啊，有艺术家的范儿。”
“不是谁都有资格放浪形骸，只有内心充实有内涵的人才可以。因为有内涵，所以放浪的形骸还能收回来，所谓收放自如。如果没有内涵，就学人家放浪形骸，结果只能是灰飞烟灭，收不回来。”柳老师小声回答。
老师讲到了中国画诗画合一的特点：“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就是中国画。所以，我们看每一幅画都是一首诗，具有诗歌的意境，每一首诗歌，也都有美丽的画面。比如苏轼的诗歌‘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就有一种画面的美。”
他还没有说完，身后一个很大的声音说：“老师，不是苏轼，是陆游。”
柳老师回头看，是坐在陆老师身后的冯老师。
左边又传来一个更大的声音：“不对，不是陆游，是柳宗元，怎么搞的？”
台上无声，台下开始嗡嗡。
陆老师低声问，“到底谁的？我对诗歌不了解。”
“柳宗元的，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首诗。”柳老师也小声说。
“也许人家刚才是口误，这么多人，高手如林，人家不还是青年画家吗，有些紧张正常。”陆老师说。
“请各位老师安静一下，我们请庄老师继续讲课。”每堂课都坐在台下第一排负责培训事宜的老师站起来说。
“啊啊啊，对不起，说错了，有些紧张。”画家用手捋着头发，极为尴尬。
“看看你们把人家画家逼得，画家擅长一个人在小屋里画画，不擅长出来讲话。你们也不能宽容点。”陆老师回身对冯老师说。冯老师说错了，现在也是满脸尴尬。
“小样儿，你还没吱声呢，他们都嘚瑟上了。”柳老师把这边发生的事告诉了关老师，关老师回过来一句。
“没关系，他们嘚瑟他们的，我把耳朵和心都闭上了。”柳老师回复道。
吃了晚饭，柳老师和陆老师没有回宿舍，直接奔小教室上才艺选修课，她们都选了京剧。
到了教室，京剧老师已经来了，一个娇小清瘦的中年女人，正在讲桌边换练功鞋。看看大家都到了，说：“京剧讲究的是唱念做打，我们先去走廊练习一下身段手势步法，然后再回教室练唱。”
大家跟着老师陆续走到走廊尽头一个稍微宽敞点的地方，开始练习身段手势。
看起来很一般的人，一开始做上身段，神态马上不同，妖媚婉约，风情万种，柳老师看得都忘了跟着学了。
练了一会儿身段，大家回到教室开始学唱。上次已经学了《苏三起解》，大家复习了一遍，老师开始教新的唱段“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女老师们学起来还容易些，有几位年轻的男老师，总是找不到小嗓的感觉，唱得七扭八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下了课，柳老师和陆老师唱着小红娘，自得其乐地往宿舍走，听见后面有人鼓掌叫好，冯老师从后面追了上来。
“两位美女唱得有味啊！”
“书法学得怎么样了？”陆老师问。
“还行，原来也有些基础，再跟着练一练。”他的语气不知道是谦虚还是自负，柳老师就没接茬。
一起走了几步，柳老师觉得不自在，就对陆老师说：“我去一下超市，你们先回吧。”
陆老师说了声“好”，就和冯老师往前走了，柳老师拐了一个弯儿，往不远处的超市走去。
第二天上午，学校请来了国内著名书法家、书法艺术教授侯老师。因为有了昨天绘画讲座的经验，大家对他的水平也不免怀疑，当负责老师介绍完侯老师的情况后，台下掌声稀稀落落。
侯教授一副超然神态，走上讲台。他也穿唐装，但不是灰色的，而是奶白色的，没有胡子也没有长发，比昨天的画家多了份清爽和干练。
他一开讲，就充满激情，他没有讲书法艺术的审美特点，而是直接讲中国书法艺术在国际上的传播情况，以及存在的危机。
他讲到了美国有些学者对中国书法艺术的不屑，尝试着创造英语字母的书写艺术；讲到了韩国书法家和中国书法家明里暗里的较劲。也展示了自己在国际会议上现场书写大幅书法作品的视频，视频里，他的作品尺幅远远大于韩国书法家。
“这个老师讲得很好，不过不像学者，我觉得他不是在讲课，是在和谁吵架。”下课后陆老师说。
“没听他说国际上对中国书法的不友好态度吗？他这是在捍卫中国文化呢，是文化斗士，所以有那样的态度。”柳老师说。
“他的意思，如果出去，遇到对中国文化不礼貌、不友好的人，我们也收拾他们呗？”陆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握拳，摆了一个武术的动作。
“别，我们出去可不是文化斗士，是文化使者。你见过哪个使者动武的？”柳老师笑着把陆老师的拳头扒拉开，心想，孔子说得好，“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外交要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做后盾，军事行为也要师出有名，一文一武，哪个都不能少啊！
“这个老师比昨天的老师有内涵，按照你的逻辑可以放浪形骸了，不过，就是有点狂。”陆老师说。
“军事战争和文化战争都需要狂人，像我们这样温情脉脉，就只好当使者啦！”柳老师说，又想起老子说的话：“天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不过这个人还不是狂，只是自负而已。
吃了晚饭，柳老师本来想和陆老师一起去阶梯教室写作业，一篇一千字的培训总结和一千五百字的三情三感教育观后感。刚出食堂陆老师就接了一个短信，扭头告诉柳老师：“你自己先去教室吧，我过一会儿去！”
柳老师没问，她以前就不是多嘴的人，前些天听了外事纪律和出国安全注意事项的讲座，现在就更不多嘴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国家大事不该说，私人小事也不该问，就从现在开始习惯吧。
很大的阶梯教室里已经有很多老师了。大家都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忙着写总结和三情三感的作业。
这些天记笔记、写教案、听课、试讲，柳老师每天都有很多感想，不过要认真写出来交上去，还是有些不情愿，总觉得有些感想适合一直在心里默默品味默默体会，或者和知己好友讲。不是有句话说“可为知己道，难为俗人言”吗？说出来的感想，总觉得味道就变了，即使是真情实感，也有虚情假意的嫌疑。
她找个位置，打开电脑，对着电脑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好先写总结还是先写作业，就干脆打开文档，信马由缰地意识流起来：
人生一路走来，对某些人和事总是渐行渐远，在很多人为此感到伤感的时候，很多人却很开心，因为，当你一路走下去的时候，虽然离原来的生活渐行渐远，却也离新的生活越来越近了。
人们总是不断地追求陌生感，所谓近处无风景，人间美景常在险远。我们旅游、我们出轨、我们跳槽、我们叛逆，很多时候，这些都和道德无关，和品位无关，而是和内心深处对陌生感的追求渴望有关。我们的内心随时渴望遇到新的环境、新的人、新的风景、新的生活方式。在很多方面不能随时更新的情况下，换一换工作环境，也是换了一种心情。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选择了一条路，那么不论路上是鲜花还是荆棘，就都要走下去。如果不喜欢路上的荆棘，只喜欢路边的鲜花，那么就要筚路蓝缕，敢于承受遍体伤痕去铲除荆棘，不要抱怨每一条自己选择的路不好走。
走上一条路，就要无怨无悔。选择错了，只能怪自己没有预见性，缺少识见，而识见，就是见微知著的本事。
汉语阅读课的老师在讲如何上好阅读课的时候，范文用的是古莲的故事。在大连普兰店，人们发现了沉埋地下千年的古莲子，当古莲子被研究人员栽种后，竟然开出了灿烂美丽的莲花！那一节课，虽然没有记住老师讲课的方法，却对古莲子开花印象很深，也很有感触。也许，智慧的人生态度也该如此吧，如果没有合适的时空，没有合适的环境，我们就把希望封存在寂然的地下，不寻求刻意的绽放，只是静静地守候岁月，静静地守护自己，等待那也许千年也许万年的机缘来临。如果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刻意展示自己，结果可能是粉身碎骨、烟消云散，碾碎的种子，哪里会有绽放的机会？
写了半天，自己看看，还没到正题。怎么写呢？像现在这样的话，未免伤感，缺少激情，好像不适合作为作业交上去，何况，字数也不够。
想了一会儿，干脆不写了，到外面转一转，一边溜达一边构思一下。
在楼门口，她想是去超市还是去体育场，超市太闹，还是去体育场安静些，就往体育场的方向走去。
路两边是高高大大的梧桐树，早熟的叶子已经开始落了。她边走边想怎么写三情三感。“三情”指的是激情、热情、感情。“三感”指的是责任感、使命感、光荣感。她不明白做好汉语教师和三情三感有什么直接的关系，难道在国内工作就不需要这样的感情了？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在工作中分配使用这三种感情，怎么在不同的场合展示这三种感情。她继续想感情，结果首先想到的不是对国家的感情、对外国学生的感情，而是自己和小郑的感情。
照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今晚一篇作业也写不完了。看到路边树下有一把长椅，柳老师索性坐了下来。
把书包放到旁边，两个胳膊伸展开来担在椅子靠背上。仰头看了一会儿天，看见闪闪的星星。感谢这个学校，也在郊区，虽然寂寞，却可以在夜晚看见清澈的天空。
看见美丽的夜空，柳老师觉得内心一下子平静了，灵魂都纯净了。觉得刚才自己的想法就像小孩子，又幼稚又好笑。
宇宙，星球，世界，人类，古今，中外，太极，阴阳，八卦，万法归一，归一散万，守一抱朴……而人，是多么渺小的微尘！
人自以为的烦恼，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羡万物之无穷，渺沧海之一粟！”不仰望夜空，怎知自己平时多么蝇营狗苟、碌碌于小我的功名利禄之中！
她望着夜空，脑海中由浮想联翩到后来虚空寂然，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想了。她觉得，也许这就是庄子说的“吾丧我”之境界吧。
由远而近的私语，惊醒了柳老师夜空下的自省。借着微弱的路灯光，看见陆老师和冯老师从这条路旁边的小路穿过，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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