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国柱从带着一个家庭随同湖南籍的支边队伍进入这片北回归线的地貌中时,变化就已经降临了:首先是温度的变化,热浪钻进了神经系统和身体的每个器官,因为温度的热,人们的精神面貌开始被热浪所消耗着。另外就是居住问题,尽管农场说住茅屋是暂时的,然而,每一个第一次钻进茅草屋的人都会涌出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当一种愤懑而荒凉的滋味过去以后,是妥协,一种彻头彻尾的妥协。因为只要一想到回去的路大家都会感觉到畏惧。
之后,人们已经开始默认或接受了吃的问题,在每顿都是玻璃汤和木薯的食物面前,饥肠辘辘的味蕾张开了。然而,最令人忧虑的是孩子们的问题,在没有校园以后,孩子们就像野马一样疯狂地在热浪中寻找游戏,每个孩子都会制造属于自己的游戏,所以史小芽寻找到了她的番石榴,后来,两个溺亡的十二岁男孩就葬在了离那棵番石榴不远处的丘陵山坡上。当史小芽寻找到番石榴时,史小竹和张冲却寻找到了南溪河。噢,史国柱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世上最为绝望的时刻,当黎明即至,史国柱的手从下游的一片水草中突然触到了一种滑翔而垂下的东西,他将整个注意力集中在这时间范围内,将整个已经越来越溃败的意识调整于那奇怪的触须中,就这样他发现了被庞大而茂密的水草系统所紧紧缠绕起来的两个孩子的裸体。死亡来得太快了,有很长的时间,两个孩子的意外死亡使所有人脸上都失去了光泽。对于史国柱一家来说,史小竹的死亡似乎在短时期内使他们已经丧失了追求光芒的意念。
所有人都需要时间来抚慰或治愈心灵的创伤。现在,史国柱已经来到了那片葱葱郁郁的野生芭蕉林,他在等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谢丽梅约到这个地方来。然而,他有一种原始的冲动想单独与谢丽梅呆一会儿,当然这不完全是关于性的冲动。他站在漫山遍野的野生芭蕉林的左侧山坡,在这里他可以看见谢丽梅到来的身影。作为来自湖南农村的农民,之所以响应政府的号召到边疆来是受到了那头顶香蕉脚踩菠萝的诱惑,这些诱惑很快就变成了梦想。在垦荒地往外走他就发现了这片野生芭蕉林,他曾独自钻进里面,中午时会躺下去休息片刻。在这片纵横深远的芭蕉树下,他的身体渐渐从热浪中获得了阴凉。也许,他想让谢丽梅也能分享这种片刻的阴凉。现在,他已经看见谢丽梅的影子正在朝着这座山坡移动。
那确实是谢丽梅的影子移动过来了,很快那影子就变得清晰。谢丽梅穿蓝卡叽布裤子,脚穿农场发的清一色的黄色胶鞋。谢丽梅带着春天的盎然气息来到了史国柱身边。两人面对着片刻,史国柱牵起了谢丽梅的手开始往芭蕉林中走,起初脚步并不快,后来却像被一阵巨风震荡着加快了脚步。他们很快就已经到达了芭蕉林深处,硕大的绿色芭蕉叶片伞一样撑开后挡住了外在奔涌不息的时间,挡住了堵塞在他们身体中的那些疲惫和忧郁,挡住了史小竹溺水身亡后言之不尽的哀鸣,挡住了汗淋淋的身体中的绝望。现在,他们的嘴衔起在空中并寻找着对方,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开始脱衣,在这一刻他们似乎什么都不害怕,似乎所有经历的时间都已经忘记了。他们的身体寻找到了芭蕉根茎下一片从春天中冒出来的草地,这是天然的草床,谢丽梅以熟练的姿态躺了下去。轻轻的呻吟以后是从极乐中抽身而出的肉体。谢丽梅突然挣扎而起低声说道:给我衣服,给我衣服,如果让人看见就会传遍整个农场,那简直羞死了。史国柱把衣服递给了她说道:羞什么?我们是夫妻,干这样的事情到哪里说都有理。谢丽梅仰起头看着史国柱的脸,他们都才三十多岁,却仿佛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两个人都明白是史小竹的死亡将某种东西破灭了。
史国柱目送着谢丽梅的身影离去后,坐在山坡上吸了一根纸烟,他似乎还沉浸在刚刚发生的一幕中:谢丽梅就在他身体下像鸟儿样震颤着翅膀。这一切曾经在老家的土坯屋一次又一次发生着。他与这个女人已经有十多年的性史,正是这性史使他们像天地万物一样结合一体,从而诞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正是这性史使一阴一阳体结合以后,像万物样在时间中延续着生活的一切。直到史小竹被他从南溪河底捞上来之前,他都感觉不到生命中的任何强大的悲伤可以摧毁一切,包括性的渴望。他站了起来,他要去垦耕了,他要仰起头来穿过北回归线上的这斑斓的时间,他要回到荒地上去寻找到农场发给他的长柄弯刀和锄头,那把锄头上还用刀片刻有他的名字。
春天来了。农场的小学建起来了,小学就在南溪河的对岸,一座吊桥随之已开始贯彻了两岸。史小芽第一次过吊桥时,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不松开,父亲一遍遍地鼓励她说道:小芽,头要仰起来看远方,眼睛千万别盯住自己的足尖。就这样,史小芽像父亲一样仰起头,眼前是飘浮的云彩。史小芽的心灵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激荡过,她就这样将手放在父亲的手心,仰望着云彩度过了南溪河上的那座吊桥。就这样,父亲带着她寻找到了掩映在芭蕉林和芒果树下的那座农场学校:眼前的一切都难以与一座学校联系在一起,依然是用茅草和木头撑起的学校,根本就没有围墙,茅屋全部向外敞开,可以看见四周碧绿碧绿的芭蕉叶扇——所有这一切与梦想中期望的学校是那么遥远。尽管加此,史小芽还是高兴的,因为就要告别从前在荒野地上的游戏生活了,就要告别那些寻找白蚁王国的生活了。父亲的目光充满了焦虑,史小芽已经适应这种焦虑了,就像已经适应了每天喝玻璃汤,咀嚼木薯的日子一样,她已经适应了这个热带地域的一切生活细节,正是这些细节中充斥的苦难让她每天都往返于茅屋到那棵番石榴的路上。
自从来到南溪农场以后,番石榴是使她最快乐的树,史小芽仍然记得因为追赶一只蓝色蝴蝶而发现了芬芳馥郁的番石榴,当那只碧绿的番石榴从她的肩头滑落到手上时,甜蜜蜜就真的已经降临了。然而,这样的甜蜜蜜是多么短暂啊!
史小芽本来想寻找到小哥哥和孩子们,将他们也带到这棵番石榴下,用味蕾去感受她所品尝到的甜蜜蜜。然而,小哥哥们却走了,现在史小芽渐渐明白了,当人们在说一个人已经死了或走了的时候就意味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于可以见面的世界上,就意味着这个人已经埋在土壤中了。史小芽迎着番石榴走去,这是两个小哥哥刚刚被埋进土里的第二天。史小芽刚喝过了玻璃汤,吃过了木薯以后就悄然出发了。
风在早晨还没有形成热浪,这是一天中最为凉爽的一个时刻。史小芽刚刚从昨夜的梦魇中走出来,如果没有母亲搂住她唤醒她,不知道这场梦魇会走出多远。在不知不觉中史小芽已经来到了那棵番石榴树下,一个牧羊的爷爷过来了,问她是不是从湖南过来支边的,她点点头,老爷爷就告诉她说如果口渴就可以摘这果树上的番石榴吃,老爷爷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摘下了一只果递给史小芽说:尝尝吧!尝尝吧!老爷爷说完就赶着那群像乌云一样黑的山羊离开了。史小芽捧着那只果,她就是从这一刻知道了树上结出的果实叫番石榴。史小芽不断地低吟这个好听的名字:番石榴、番石榴、番石榴。
她伸手从树上又摘下了几个番石榴用双手捧在胸前,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那凸出的山坡上的两座坟墓。史小芽的嘴里突然涌现一种酸涩的液体,她将那些液体咽进了咽喉,然后开始往前走。就这样史小芽第一次独自面对两座新坟地,它们像两座隆起来的土塔,面向四野和天空。史小芽将怀中的番石榴分成两份,第一份共三只番石榴,她将它们堆在了史小竹坟前;第二份也是三只番石榴,她将它们堆在了张冲坟前。现在,她跪在两座坟地的前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跪下了,没有谁教会史小芽这个姿势。也许,史小芽感受到了小哥哥们在看着自己,只有双膝着地,史小芽才能够在地平线上与小哥哥们的目光相遇。
自此以后,史小芽每天都朝着番石榴芬芳馥郁的那片山坡走去,她放弃了品尝,每天都要摘下几只番石榴放在两座坟前。在史小芽的内心深处,小哥哥们一定已经品尝到了那一只只番石榴的甜蜜蜜。
春天来了,怀孕的时节到了。谢丽梅就这样怀上了孩子,当她与史国柱第一次在野生芭蕉林的草地上脱光衣服时,成熟的肉体又给这个女人带来了毁灭之后的幻想。她一次又一次地听从这个男人的召唤,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地躺下去,敞开那黑郁色的洞穴接受着这个男人给予她的岩浆。就这样,一个梦想诞生了,她想要一个男孩。谢丽梅把自己的幻想也同时告诉了张冲的母亲,这是另一个同样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一个身体显得单薄的女人,同样的毁灭的经历使这个女人的目光显得像枯萎的芭蕉叶般暗淡。这个女人的名字叫马兰兰,当她听到谢丽梅对她说想再怀一个孩子的愿望时,她哭了起来说:到哪里去怀孩子啊!就那竹篱床一翻身都会吱嘎响,再说小燕子就在旁边,我和小燕子爹已经很长时间没做那事了。
谢丽梅靠近马兰兰,讲述了她与自己的男人在野生芭蕉林发生性关系的事,这下马兰兰停止了哭泣垂下头说道:那样行吗?被人看见简直要羞死了。谢丽梅坦然地说:那又怎样?看见就看见吧!跟自己的男人做那事也不犯法。再说,我们已经失去了儿子,我们的条件又这样,我们只能这样偷着去干那事。只要我们都怀上了儿子,我们的日子才能过下去呀!
谢丽梅已经记不清楚是在第几次怀上孩子的。她的身体总是在午后的约定中不顾一切地往前走,男人已在前面等待着她,男人在这个春天又一次尝到了性的美妙,也许正是这性使男人超越了光明丧失后的绝望。每当男人在她身体中抽搐颤抖时,她能感觉到那种超越痛的力量。男人的力量移植到了她身体中,就像种子落在了土地上。理所当然的,谢丽梅怀孕了。尽管她早就因为身体中的异常预测到了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然而,只有当卫生员将这个生理消息准确地告知她时,喜悦才会降临。
从南溪卫生所出来以后,怀孕的喜悦使她的步履变得欢快和轻盈,一阵又一阵春天的旋律仿佛荡漾在脚下。她奔向三公里之外的垦荒地,她要去找到她的男人,她要把这个已怀孕的喜讯第一个告诉她的男人。
马兰兰瘦弱的身体狂奔在荒野上,由于奔跑,她肩头上摆动的两根辫子散开了结,那像黑缎子一样的头发随着奔跑的力度完全散开了。马兰兰已经无法停下来,她是急促而慌乱的,中午到了,在不长的午饭时间里,他们约定了时间。马兰兰说了谢丽梅和史国柱在芭蕉林里约会的故事,小燕子的父亲张华福像是有所感悟地说道: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我倒是发现了一个地方,那片竹林带很长,很少有人去那里。张华福盯着马兰兰继续说道:明天我就在竹林里等你吧!于是,马兰兰瘦弱的身体就这样迎着春风迎着荒野跑了过去,只有谢丽梅看见她跑了过去,只有谢丽梅知道马兰兰的梦想诞生了。
确实,马兰兰的梦想就这样诞生了,这个被生育幻想所激荡起来的梦想使马兰兰逾越了曾经已经垂死的身心。这是葱葱郁郁的竹林,它就延伸在南溪河的岸上,男人早就在那里等待着她,男人走上前牵住了从荒野上春风里奔跑而来的女人。他们似乎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牵手了,两个人的手上都布满了坚硬的老茧,那些老茧可以作证他们确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牵手了,因为在这些流逝的时间里,他们的手每天接触的就是锄头,那一把又一把开垦荒地的锄头耗尽了他们的现实和幻想,同时似乎也耗尽了他们身体中的力量。
现在,在他们牵手的刹那间,男人的欲望回来了,在高耸云壤的竹林带中,男人的手伸进了她碎花布衣的里面寻找到了那一双小小的乳头。男人解开了女人的衣服,一缕缕从高空的竹影中垂下的阳光洒在女人的脖颈和并不丰满的乳沟里,洒在了女人早已心甘情愿向着男人敞开的黑洞穴外的森林里。就这样,男人爬上去了。
马兰兰的头发散开在青苔上,她的身体在这次风暴中终于获得了新生的梦想:像谢丽梅一样尽快怀上孩子,像这荒野上的腹地般长出根须长出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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