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石榴的热带时间-沿着北回归线的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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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丽梅的孕后生活已接近尾期,十月怀胎对于妇女们来说确实是一个分外漫长的警戒线。为了护卫孩子首先得小心翼翼,在刚怀孕的日子里,所有东西都得放弃,首先是饮食上的不适。自从那天早晨送早饭的牛车送来了清一色的玻璃汤和木薯饭时,她的胃就开始痉挛了,但是为了出工仍然得吃东西。她刚将木薯饭送到嘴边,妊娠期的反应之一恶心和呕吐症就开始缠上了她。那天早晨她无法喝下一口玻璃汤,也无法再咽下一口木薯饭,但仍然得出工,因为每人必挖的橡胶坑在等待着她。史国柱说让她请假休息,然而她坚持还是要出工,她说自己在老家怀上孩子时也同样去田里干农活,她无法让自己的身子骨闲下来,因为闲下来心里就会发慌,基于此,还是去三公里外垦荒去踏实些。谁也无法说服她,谢丽梅骨子里面的那种执拗劲儿现在体现出来了,她似乎已经在这个早晨,蹲在茅屋后面的草坡上呕吐完了胃肠里全部的胃全部的恶心,当她站起来时,出工的人已陆续走了,但她追了上去。谢丽梅就这样凭着那心底里的执拗劲儿追上了雨季,这是北回归线漫长的雨季,在这雨季中首先是水蛭来了。

    水蛭也叫蚂蟥,它在自然史中称之为从古老地球上迁徙而来的低等动物。它从来就选择温湿的地域生活,因为只有在炽热而潮湿的土地上,它那背腹扁平的身体才会自由自在地呈现出叶片状,并注入泥土让身体伸缩于无限的变化之中。它们的身体大都呈现出黑褐色、蓝绿色、棕红色,这些从古老生物群体中存活下来的物种之一,仍像它们的祖先样守候着大地,当它们的身体随同几个不同的身体节演变为吸盘时,人类的影子已被它们窥伺着。而它们之所以善于跟踪我们人类的足履,是因为它们从远古时就通过人类生活的足迹嗅到了令它们每个器官为之雀跃的血的味道。

    蚂蟥们蜂拥而来,不止盯上了谢丽梅,同时也盯上了所有从它们面前经过的前去垦荒的人们。所有人都有被蚂蟥纠缠的经历和故事。谢丽梅第一次被蚂蟥纠缠上时是在一个午后,那是雨季之前的一种燥热,史国柱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来帮助她挖坑,史国柱让她休息一会儿,她就坐在了一片竹林下,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大腿两侧好像有黏液在流动,她就警觉地站起来走到了正在挖坑的史国柱面前压低声音说道:国柱,我的大腿两侧好像有血,莫非是流产了?史国柱急了,丢下了锄头走上前说:不会流吧!两人默默地走向了他们从前发生性事的那片野生芭蕉林,自从谢丽梅怀上孩子以后,他们就再没有上过这片芭蕉林,今天他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又来了。

    男人用手抬起她的两条丰满白皙的大腿,男人发现的并不是流产的血液,男人惊讶中发现两条纯褐色的蚂蟥正在疯狂地将扁平的背腹分成体节开始秘密而贪婪地吮吸着这个女人外阴户外面的血液。男人不吭声,男人用手巧妙地就抽出了那两条蚂蟥,然后才告诉了女人是蚂蟥在吮吸着她的血液,如果再拖延的话,那两条古老的水蛭也叫蚂蟥有可能就会爬到女人的阴道里去了。听到这话,女人尖叫了一声,男人靠近女人耳朵温柔地说道:别乱叫啊!否则会吓着你肚子里的孩子的。男人伸手触摸着女人的腹部,这也是女人怀孕以后男人有机会第一次将手放在女人的腹部上。这个被称之为腹部的地方无疑也就是这个女人为之骄傲而孕育着梦想的领地。于是,男人将头埋在了这片温湿的腹地上。

    自此以后,每个人都在这个雨季经历了与蚂蟥们相遇的故事。这是一片奇异的热带,置身于这片土地上的人必须慢慢地了解大地上万物的习俗,似乎只有这样你才可能将生存进行下去。

    马兰兰同样在那片从南溪河畔延伸出来的竹林地带上有了身孕,这片北回归线上的热带使两个女人都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如今,她们正在艰难的孕期生活中抵抗着物质生活的困境。在这样的情况下,每天放学归来的路上,史小芽和小燕子就结伴去寻找野鸭们下的蛋,因为她们每天都目睹了两个母亲吞咽着玻璃汤和木薯饭的场景。当早期的孕期反应症过去以后,两个母亲又在迎接着营养不良所带来的身体浮肿等,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个父亲会在收工回来的路上秘密地潜入南溪河抓几条小鱼回家,在那样的日子里,从湖南老家带来的家私——那口铁锅总算用上了。当父亲趴下身子寻找着竹篱床下的铁锅时,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奇观:床下的竹床脚四周竟然长出了褐红色的野生蕨菜,还长出了几朵蘑菇。当史小芽整个身体趴下去时,她欢快地叫道:我们家里长蘑菇了,我们家里长蘑菇了。欢叫声迅速传播开去,每间茅屋中的人都开始趴下身体。

    人们在属于自己的茅屋中相继发现了床脚下长出的各类蘑菇、蕨菜。于是,在这个雨水丰盈的热带,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掉转出去,因为大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这是一片适宜生长野生菌种的大地。就这样,人们从床下翻出了铁锅,每口锅都挂满了金色的锈迹,尽管如此,人们通过这口锅感受到了贫乏而饥荒年代关乎于一场味蕾的探索和希望已经降临了。这是一个生活场景的开始:每户人家都在家门口用石头围起了一座简单的锅架,人们在收工回来的路上捡回了柴火。锈迹斑斑的铁锅就这样开始变得亮堂起来,人们开始利用空余时间在这个雨季到山坡上捡野生蘑菇。为此,厂部发文说捡吃野生蘑菇一定要慎重对待,因为许多野生蘑菇是有致命毒性的。

    浓密的一场雨之后,山坡上就冒出了伞形的野生蘑菇,在艰难饥荒年代,从另一个省份过来的湖南籍支边青年们,就这样慢慢地认识了那些诡秘多端的野生蘑菇世界。于是,一场迫不及待的食用战拉开了序幕。傍晚的山冈上,每一座房前都出现了一座用石头围成的灶台,从铁锅中散发出一阵阵奇异的令人为之期待的香味。

    浓郁的蒜瓣味和蘑菇的鲜香味弥漫在空中,父亲宣布了一条规则:今后每次食用野生菌,必须先由我品尝,半小时后如果没有毒性,大家再一块儿品尝。父亲将竹筷子伸进了芳香弥漫的铁锅里,史小芽屏住呼吸,谢丽梅站了起来又坐在竹墩上。

    史国柱为了缓解第一次食用野生菌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紧张气氛,就站了起来到冒烟的别的灶台前看了看,半小时后他安然无恙地挺直着身板回来了。就这样,史小芽一家坐在暮色笼罩的山冈上,第一次食用了野生菌。

    在这个雨水丰饶的北回归线地带上,人们开始疯狂地采撷绿色的蕨菜和野生菌,它们是这个世界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最慷慨的物质生活。食用野生菌的第一场灾难还是降临了。在单身女生茅屋外,六个湖南籍支边男女青年正在食用野生菌时,一女青年突然白吐白沫后送南溪卫生所,因抢救无效去世。这个事件使疯狂食用野生菌的人们有较长一段时间中断了采撷。

    就这样,史小芽与小燕子在那一天放学后突然看见了南溪河上空飞行的野鸭,那些灰白色的翅膀,突然之间使她们重又再现出曾经在南溪河畔的苇丛中,发现鸭蛋的时刻,后来那个美妙的时刻因为小哥哥的水中溺亡而夭折了,谁也没有再想起苇丛中隐藏的野鸭蛋,谁也没有再回忆起手触到野鸭蛋上所遇到的令人心跳和惊喜的温度。现在,因为两个母亲的孕期生活,使她们十分敏感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能在南溪河畔的苇草中寻找到野鸭蛋,那该多好啊!这样的话,母亲们就能滋补身体了。在这些日子里,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看见了母亲们的身体的不断变化——这意味着家里要增加人口了,她们要有小弟弟或小妹妹了。母亲们多么需要营养啊!在两个母亲经历孕期生活时,她们目睹了那个饥荒时代母亲们受孕后的整个现实过程,两个母亲除了每天往返于垦荒地之外,还得像所有人一样面对玻璃汤、木薯饭。尽管父亲们曾到南溪河捞过鱼虾回来,那种熬鱼汤的美味令所有人都垂涎欲滴,然而,史小芽记得很清楚,那个黄昏,父亲将一碗熬好的鱼汤倒在一只铝饭盒中,高兴地端着走向茅屋内。母亲正坐在竹椅上用手缝制新生婴儿的衣服,当她抬头看见父亲笑眯眯地手捧鱼汤站在面前时,脸上闪烁着惊讶:噢,好香的鱼汤啊?你从哪里找来的鱼啊?父亲站在一侧不吭声。母亲急了问道:国柱,你必须告诉我实情,你是从哪里找来的鱼,是不是去偷来的鱼?如你不告诉我实情,我是不会喝这鱼汤的。父亲低声说道:好的,我告诉你吧!收工以后,我和小燕子爹到南溪河抓鱼去了。

    母亲的脸色骤然间像天空中涌来了大片大片的乌云,她的嘴唇开始颤动:什么?你们竟然去南溪河抓鱼去了?谁让你们去南溪河抓鱼去了?难道你以为我们会喝下用南溪河的鱼熬出的鱼汤?这鱼汤中你难道没有嗅到我们儿子的味道?母亲说完用手抓起那只铝饭盒就往茅屋外的地上抛去,那只饭盒的响声惊动了四周正在吃饭的人们,之后,母亲又走到灶台前,弯下已经笨拙的身体,伸手端起那锅鲜美的鱼汤泼出去,然后放下锅回过头来向父亲宣布道:从此以后,不允许你再到南溪河抓鱼。我宁愿饿死,也绝不会吃你从南溪河抓回来的鱼。

    史小芽所经历的鱼事件,那天晚上也同样在小燕子的家里发生了。史小芽和小燕子虽然没有喝到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鲜味鱼汤,但已经被母亲们的宣布声所震撼,她们认为母亲们拒绝是对的。父亲们也默认了这个被母亲们所立下的规矩。从此以后,父亲们就再也没有从南溪河带回来任何一尾鱼。

    鱼的鲜香味只被嗅觉器官收藏了片刻就消失了。之后,大规模的食用野生菌的美食战争因为那个女青年食用野生菌的中毒身亡也告一段落。有很长的日子里,人们支起在门口的灶台又开始冷寂下去,铁锈又开始在每家的铁锅上弥散开去。就在这样的食物困境中,史小芽和小燕子开始去寻找苇丛中的野鸭蛋。

    漫无边际的南溪河岸生长着葱葱郁郁的苇丛,史小芽和小燕子一前一后出入于苇丛中,在这样的时光中,两个女孩用幼小的年龄探索着饥荒年代的食物。两个人都目睹了鲜鱼事件和食用野生菌的中毒死亡事件,这两场活生生的事件都是那么令人伤心。不管怎样,夜晚之后又是新的黎明降临。那天放学之后,史小芽和小燕子终于寻找到了苇丛中的四个野鸭蛋,这是两个人第四次搜索苇丛时所获得的惊喜。手触上去时野鸭蛋上已没有了温度,尽管如此,两个人是那么高兴。两人将四个鸭蛋平均分配,每人带了两个鸭蛋回家。然而,等待两个孩子的又是什么?

    当史小芽高兴地回家时,送饭的牛车已经到来了。父亲已端来饭盆中的玻璃汤和木薯饭,母亲依旧坐在竹椅上缝制婴儿的小衣服。此刻,史小芽来到母亲身边高兴地掏出了两个绿色的鸭蛋,母亲平静地看了一眼鸭蛋,然后放下针线将史小芽拉到身边低声问道:小芽,你手里的鸭蛋是从哪里来的?史小芽的脸上依然还荡漾着寻找到鸭蛋的喜悦:妈,这是我同小燕子一起在南溪河岸上的芦苇丛中找到的。母亲的眉头向上一挑,厉声说道:怎么又是南溪河?是谁让你们去南溪河找鸭蛋的?史小芽沉默不语,母亲宣布道:从此以后,不允许你们再去南溪河岸寻找鸭蛋。至于这两个鸭蛋,你明天上学时就给我送回去。母亲的眼神很坚决,容不得史小芽再解释。从那个时候开始,史小芽感觉到了一种极其酸涩的味道。她顺从于母亲的宣布声,并且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艰辛搜寻到的鸭蛋装在了书包里。

    第二天凌晨,在上学路上,史小芽遇到了小燕子。两个人都经历了同样的遭遇:书包里背着两个鸭蛋。她们为自己所遇上的事而心酸的同时,也在加快步子寻找着南溪河岸的那个地方。那片被野鸭们下蛋的地方,就是南溪河岸上最美的芦苇丛,两个女孩来不及思考母亲们立下的规矩,就将各自的两个绿色的鸭蛋放回柔软的苇丛中去。她们离开时,眼里都含着泪水。不过,自此以后,两个人再也没有去南溪河岸的苇丛中寻找过野鸭蛋。

    离分娩期已经越来越近,谢丽梅总能感觉到那个孩子在自己的盆腔中翻身,孩子像已经将脚落在大地上的生命一样,迎着晨曦而苏醒之后,就在女人窄狭的盆腔中跌宕起伏;而当夜晚来临时,那个在液体中呼吸的孩子却像大地上的生命一样,进入了睡眠。这两种状态使孩子越来越靠近了女人的宫门。就这样,就像谢丽梅所预感到的一样准确,那是一个午后,史国柱像每天一样来到了谢丽梅的身边,除了帮助女人耕地之外,他会陪同女人到那片野生芭蕉林中休息上几十分钟,他会扶着女人缓缓地躺在松软的草地上,然后,自己也默默地躺下去。这平静的躺下的姿态似乎是在迎接着某一天的降临。两人总是面朝天空,透过芭蕉叶片的缝隙看着深蓝色的天空,有时候,谢丽梅会拉起男人布满老茧的手,让它移动在自己朝向天空越来越隆起的腹部上——让男人感受到那个孩子在子宫中的不安宁和顽皮。

    那个午后,两人又钻进了野生芭蕉林,女人刚躺下就对男人说:国柱,我感觉到那孩子已经在宫门口了。女人的声音刚结束,女人就感觉到了一种疼痛,女人说:我感觉到要生了,我们怎么办?男人急了说道:我赶快下去找牛车来带你到农场总部卫生所去。女人呻吟着说道:国柱,已经来不及了,快帮帮我,孩子快出来了,快出来了,我们的孩子快出来了。史国柱的心现在完全乱了,然而女人的声音在支配着他那颗混乱之心,他在女人越来越尖锐的呻吟里开始清晰了一件事情:将女人用牛车送卫生所已经完全来不及了。于是,他帮助女人脱下了裤子,女人的下半身就这样再一次完全彻底地呈现在这片芭蕉林中,呈现在这个男人的面前:确实已经来不及了,女人的两条腿因巨大的挣扎而敞开了,那个毛茸茸的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女人叫道:国柱,快帮我接孩子啊,孩子出来了啊!快用手托住孩子。

    男人就这样在女人的呼喊声中,伸出那双粗糙的双手托住了孩子的头,那孩子的身体也就这样在女人的挣扎中出来了。当女人将汗淋淋的头垂向大地时,孩子突然发出了哇哇的一阵啼哭。这啼哭声使女人的面颊上布满了一层层泪水,一层层汗水。男人将那个孩子轻柔地抱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臂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男人用自己汗淋淋的衣服裹住婴儿时发现了孩子的性别,男人惊喜地叫出了声:丽梅,丽梅,儿子,儿子,你生下来的是一个儿子。谢丽梅扬起头来,终于看见了裹在史国柱衣服中的婴儿,泪水从她的眼眶中再次涌向了汗淋淋的面颊。史国柱让孩子躺在女人旁边,他走出了芭蕉林,便向附近一座村寨跑去,热浪中只见这个男人以从未有过的饱满的激情奔跑着,男人跑进了一座被竹林和芭蕉树掩映的村寨。没过几分钟,男人就吆喝着一辆牛车出来了:这是二十世纪中叶的故事,一辆古老的牛车被史国柱吆喝着过来了。史国柱弯下腰伸出手臂抱起了女人,将女人放在了牛车上,然后又伸出双手将孩子抱了起来。史国柱久久地端详着儿子,这是他的儿子,这当然也是万物之神赐予他们的儿子。

    这是二十世纪中叶发生在北回归线腹地上的故事:那片野生芭蕉林接纳了这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使他们寻找到了肉体的温床,并使他们在丧失儿子之后重新孕育了新的生命。之后不久,又是这片芭蕉林成为了一个母亲的产床,帮助这个女人演奏完了分娩期最后的乐章。

    现在,从垦荒地上收工的人们回来了,孩子们也穿过南溪河的吊桥放学回来了。无论这片山冈上的栖居地多么简陋,所有人还是要在出发回来之后再奔向那一扇扇没有锁的门,奔向那些可以遮风蔽雨的茅屋,奔向那一张张可以制造梦境并休整身体的竹床。他们回来了,从茅屋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它被下午六点钟的热浪传播开去,于是,所有人都怀着喜悦走过来想看看孩子,妇女们无论是母亲还是姑娘们都轮流抱了抱孩子,男人们走到史国柱面前祝贺他又有儿子了。

    史小芽的脚刚刚落在这片栖居地上时,就遇上了一个在屋后山坡上找野菜的阿姨,她告诉史小芽说:小芽,快回家去抱小弟弟去吧!你妈为你生了一个小弟弟。史小芽听明白了,脸上绽开了笑容,她转身就开始奔跑。此时此刻,那男婴早已不再啼哭,他正躺在母亲身边。史小芽怀着喜悦和慌乱推开了木门,一个被史小芽幻想过多少次的场景就这样出现在了她面前——一只襁褓中的婴孩正紧闭着双眼,当史小芽走近他时,男孩突然又爆发出了啼哭声,仿佛在告诉史小芽:我已来到这个人间,你就是我的姐姐史小芽吗?史小芽笑了,母亲也笑了。史小芽轻轻地伸出小手臂,抱起了她梦想中的小弟弟。

    马兰兰从见到谢丽梅产下的那个男婴时,就开始一遍遍地幻想自己的分娩期。马兰兰已经为那个即将来到人世间的孩子准备了用旧床单缝制的襁褓、尿布、小衣服。更为重要的是她为这个孩子的降临,准备了一颗母亲挚爱的期待之心。就这样,已到了孕期最后的马兰兰,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降临。

    一个多月以后的一个半夜,正值暴雨滂沱的时刻,躺在竹篱床上的马兰兰突然感觉到了肚子疼痛,旁边床上睡着的张华福翻身下床,点燃了马灯说:兰兰,是不是要生了?兰兰,是不是疼得很厉害?马兰兰的身体挣扎在疼痛中说道:快,快去叫谢丽梅,我快生了。张华福拉开门转身就扑进了暴雨中,马兰兰感觉到那孩子就要出来了,就使劲地挣扎着,这个时候睡在床上的小燕子已经醒来了,她下了床站在母亲身边哭了起来,叫唤着妈。门被推开了,张华福这会儿已经带着谢丽梅来了,相隔不远的距离,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淋湿了。马兰兰看见了微暗光线中的谢丽梅便叫唤道:丽梅,我想生,这孩子就是不下来,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谢丽梅迎着马兰兰的呻吟声走了上去说道:兰兰,一定要用力将孩子生下来,一定要用力。在这种鼓励中马兰兰一次又一次地用力用力用力。豆大的汗珠沿着马兰兰的面颊滚了下来,滚到了枕头上,小燕子又哭了起来,谢丽梅意识到了什么,让张华福将小燕子送到史小芽身边去了。

    屋外,滂沱大雨依然没有停下来。屋内,马兰兰正在竭尽她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将她的希望之星,将那个激荡起她生活的力量的儿子送到宫门口。马兰兰似乎已经看见了亲爱的儿子,这正是支撑她从灰烬走出来的一个时刻,正是那个儿子的轮回转世给她带来了生命中的光明。而此刻,在最后的挣扎之中,那男婴的头终于逾越出了宫门,那男婴似乎已在挣扎,如同在大洋中漂流,终于抵达了彼岸。这个彼岸就是母亲宫门外潮湿的土地吗?男婴的身体从宫门出来了,那男婴终于带着母亲给予他的那纯洁的肉体出了宫门,男婴终于宣布了自己的出世——那一声声啼哭虽然被屋外的滂沱大雨所湮灭了,然而,男婴的啼哭不断,像波浪般来临,涌向彼岸。

    谢丽梅用双手托起孩子说是一个儿子啊。张华福的脸上荡开了笑容,谢丽梅将孩子放在了床上,让张华福快找剪刀来,又说快给我盐巴。谢丽梅抓起一把盐巴擦了擦张开的剪刀口,靠近了孩子,一刀就剪断了那男婴儿肚子上盘旋垂落的脐带。然后,谢丽梅又在屋里找到了马兰兰早已为儿子准备好了的襁褓,并用很熟练的方式很快就将新生婴儿裹进了襁褓。张华福伸出双手从谢丽梅手中接过了襁褓,脸上荡开了笑容,然而,这笑容是那么短暂,因为谢丽梅在走近马兰兰时发出了一阵叫声:兰兰,你在流血!兰兰!

    床边缘已经渗透出了马兰兰流出来的血,谢丽梅掀开盖在马兰兰身体下半身上的被子:马兰兰裸露着刚分娩不久后的下半身,床单上已经被鲜血覆盖,从子宫中流出的血正在往外渗透。谢丽梅对站在床边的张华福说道:兰兰在大流血,我们得想办法赶快送农场卫生所。我们得赶快,越快越好,越快越好!我把孩子抱过去,让史国柱来帮助你,你们得快一些。谢丽梅就这样抱着孩子扑进了滂沱大雨中。

    史国柱来了,他们没有再敢耽误一分钟,两个男人就这样将竹篱床从竹架上抬了起来。面对昏迷中马兰兰的产后大流血,他们都几乎没有商议的时间,因为每耽搁一分一秒都意味着马兰兰要流出更多的鲜血。就这样,他们用两床雨布盖住了床架上的马兰兰,他们就这样用肩头担着担架一前一后出发了。

    在下半夜的滂沱大雨中,他们没有任何言语,在这样的时间里,说任何话都会浪费体力消耗时间,所以,他们正在足下的泥浆中追赶着时间。时间在这里是什么?虽然我们在这里看不到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从他们足下穿越的时间,我们却看到了他们满身的泥浆和雨水以及透不过气来的追赶,这追赶最终是为了抵达目的地。然而,这些在白昼显现芭蕉、竹林的地带上,现在却布满了泥坑,但哪怕是脚陷在了泥沼中也要尽快拔出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南溪河畔,一座吊桥就在眼前。

    谢丽梅将那个新的襁褓放在了她儿子的襁褓边,小燕子哭着说:谢姨,我妈妈去哪里了?刚才小燕子站在门口看见了他们抬着床架消失在滂沱大雨中的场景。谢丽梅将小燕子拥进怀里说道:别害怕,你爹送你妈去卫生所了。小燕子点点头说:我妈的身体会被淋湿的,怎么办啊?史小芽走了过来牵住了小燕子的手说道:天就快亮了,你爹和我爹应该快到卫生所了。你不用担心的。我妈生了小弟弟以后不是都好好的吗?史小芽的声音给了小燕子一些安慰,她不再抽泣了。此刻,小燕子的小弟弟又啼哭起来了,谢丽梅将那个襁褓抱到自己怀里,解开衣裳将乳头轻柔地放在了那个新生婴儿的小嘴里。

    那婴儿的小嘴一旦开始吮吸后就停止了啼哭。婴儿们天生就会吮吸,这个人类生活中最为古老的规律使万灵者们都寻找到了大地的乳头。两个女孩站在谢丽梅身边,好奇地观望着这个小弟弟吮吸乳汁的场景,她们似乎忘记了外面的滂沱大雨以及另一个母亲的遭遇。尽管如此,谢丽梅的心却在焦急难耐之中一分一秒地朝前移动着。天终于亮了,滂沱大雨终于退下去了,该出工的人们又出工了,史小芽和小燕子就要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谢丽梅正准备将两个孩子送走,抬起头却发现史国柱和张华福一前一后正扛着竹篱担架回来。

    谢丽梅奔到了担架前,两个男人站住了不吭声,将脑袋垂下,仿佛想避开那一片片抵御不住的黑压压的乌云。谢丽梅的双手颤抖中终于掀开了仍挂着雨水的发黄的塑料雨布,她看到了马兰兰完全苍白的面孔,眼睛紧闭,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也同样紧闭着。谢丽梅轻声唤道:兰兰,你怎么还没有醒来呢?你醒来去看看你儿子吧!你儿在我家里哩!兰兰,你快醒来吧!谢丽梅终于发现了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自己无法唤醒马兰兰了,再也无法唤醒马兰兰了。因为分娩后大流血,当他们在滂沱大雨中将马兰兰送到农场卫生所时,马兰兰已经流干净了身体中所有的血,她已经停止了脉跳。马兰兰就这样用她瘦弱不堪的身体造就了一个生命,而她自己却再也无法睁开双眼,看一眼她所期待的这个生命。

    两个男人终于将担架放下来了,他们疲惫万分地坐在地上,绝望地低垂着头。小燕子扑向了担架,那座被马兰兰的鲜血染红的担架——小燕子的叫喊声最后由清脆变得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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