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石榴的热带时间-像麂子一样跑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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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史小兵和张笛已经分别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这一年,农场小学校终于又在南溪河畔建立起来了,而他们都已经到了七岁,在七岁以前,他们都跟父母们进了垦荒地,几乎可以这样说,从他们出生以后就跟这片荒野结下了不解之缘,说得更准确一些——他们的父母正是在这片荒野上造就了他们的生命。那片野芭蕉林和竹林分别使他们的父母融为一体,从而使两个胚胎迅速长大,而此刻,他们己经七岁了。

    谢丽梅和乔月洛分别将两个已七岁的孩子送到了南溪小学。两个孩子背着书包一步一回头地进去了。这是一幢新校舍,南溪农场终于拥有了它们的小学,这座小学以那个时代最为缓慢的速度,终于面世了。谢丽梅和乔月洛送走孩子后坐在南溪河畔。在过去的若干年里,两个女人都经历了时间的洗礼,在这些洗礼中有热浪有暴雨有眼泪有疼痛有焦虑。现在,谢丽梅已经能够十分坦然地面对南溪河了——时间会改变一切。在这里,时间给予了谢丽梅新的孕育期,给予了这个疗伤的仁慈的大地,正是这片荒野不仅培植着自然的幻想,也在培植着一个母亲的期望。所以,谢丽梅现在不再害怕南溪河的涡流,也不再害怕那些水青苔下的黑色哀歌,对于她来说,那照射在南溪河上的太阳是美好的,无所不在的。

    乔月洛现在期望的另一件事已经来临。那一天堕胎回来后,张华福躺在经历了堕胎事件的乔月洛身边,抓住了这个经历了身体剧痛后的女人的手,对她耳语道:等张笛上小学以后,我们就再要个孩子。人们对于肉体疼痛的记忆很快也就会淡漠的。乔月洛就是这样期望着一个新的梦想:等到张笛上小学时,就可以再次怀孕了。

    自从堕胎以后,乔月洛因为害怕再次怀孕而拒绝着男人的身体。多少年来,有难以数清的一个又一个午夜,每当躺在身边的男人从黑暗中伸出手来抚摸她时,她推开男人的手是轻柔的,也是坚决的。之后,女人也会用耳语安慰男人:我们都要学会等待。等到张笛上小学以后,我每晚都是你的。男人就在这种充满幻想的安慰中一次又一次地睡着了。

    今天,显然是乔月洛最高兴的一天,那根捆绑她身体的绳索终于被时间之手剪断了。松了绑的这个女人回到茅屋后就洗了澡,等待着男人从荒野上归来。

    史小芽已经十七岁了,自从学校坍塌以后,他们这批大孩子就再也没有进学校。他们已经成为垦荒队的农场工人,他们的名字就这样进入了农场的档案录。那天早晨,他们就像他们的父母们早年一样,经农场编队后,每人领到一双黄胶鞋、一双蚂蝗套、一把长柄弯刀和一把锄头。从此以后,世界就从脚下开始拓展出去,每人的生老病死已同样编录在农场的档案史中。史小芽和她的同伴们编制于另一垦荒队,当史小芽穿上胶鞋之前,她又一次来到了番石榴树下,这并不是番石榴挂果的季节,她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已经十七岁了,农场突然出了一个重大的政策,所有十七岁以上的农场在职工人们的子女,都可以录用为南溪农场的正式职工了。这意味着他们这群青少年不再是飘浮于荒野上的自由人了。这个政策的出世尤其得到了父母们的欢迎,这群开拓荒野者的心灵得到了宽慰。就像谢丽梅对史小芽所说的那样:小芽,你十七岁,已经有一份职业了。从此以后,你就是南溪农场的工人了,你生也是农场的人,死也是我们农场的人。你每天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去垦荒,下午沿着太阳落山的地方回家。这就是说,你已经找到你的命脉了,每个人出生以后都在寻找着自己的命脉在转动,我们的一生一世都难于脱离这命脉,它就是我们的圆圈,有了它,我们就会在这圆圈中不停地往前走,周而复始地往前走。

    史小芽平静而惊讶地倾听着母亲这番话,母亲只念过两年小学,之后,母亲就没有翻过任何书,尽管如此,史小芽在此时此刻,却倾听到了最令人回味的一番话。

    当史小芽又一次前来面对番石榴树时,属于她生命的另外一个时刻已经到来,因为明晨她将作为农场的编制人员,穿上那双黄胶鞋,戴上白色的蚂蟥套,肩扛长柄弯刀出发了。此时此刻,她又站在了番石榴树下,碧绿色的枝叶一如往常般轻抚着她那年仅十七岁的前额——这前额像一张最为干净的白纸,将开始记录她的青春。十七岁的史小芽已经开始出落成一个美人胚,苗条而修长的身体散发出北回归线地域中最清新的那种味道,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整个世界。一根粗黑油亮的辫子垂在肩后。就这样,史小芽在十七岁这一年,用沉默的自我仪式告诉番石榴说:从明天开始,我将是南溪农场编制中的一名工人了。我就要迎着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去到属于我们垦荒的一个世界,这也正是我的心灵所期待的一个世界。番石榴树仿佛已经听懂了史小芽的声音,它面对充满着青春的史小芽热烈地摇曳着。现在,史小芽又来到了那片坟茔前,多少年就这样过去了,这些死者们就安眠于这片热浪激荡的山坡上,面对着天空和前来看望他们的生者。

    此刻,史小芽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她那大而明亮的眼睛仿佛面对从番石榴树下延伸出去的时间。而在这里,时间就是每年开花结果的番石榴;时间就是死者的每一座坟丘上那些萎谢之后又长出的新草;时间就是史小芽用心灵所铭记的时间简史。周兵兵就这样走了过来,史小芽抬头看见了这个十九岁的青年,周兵兵的个子已经长过了一米七五,尽管他们每天喝的是玻璃汤,咀嚼的是木薯饭,他们却依然茁壮地成长,像天地之间的万物迎着春秋变换着不同的形态。

    周兵兵告诉史小芽他找她已经很久了,最后突然间想起了番石榴就过来了。周兵兵来找史小芽是约她去山上走一走,周兵兵告诉史小芽,听说穿过这座山的原始森林,隔着一条红河就可以看到越南了。史小芽听周兵兵这么说便仰起头朝着远山看去,这里是北回归线的热带,每一天都依据着时辰和气候变换出不同的色彩。

    史小芽问周兵兵是否叫上小燕子他们,周兵兵迟疑了片刻说道:这次就算了,就我们俩去吧!我还从来没有一个与你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呀!史小芽羞涩一笑说:好吧!你可是我的未婚夫哟,我们就上山吧!周兵兵甜蜜地笑了,这是史小芽的记忆中,周兵兵笑得最温柔的一次。现在,他们便开始转向番石榴所面对的那座山脉,这座山脉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座巨大的屏障。两个青年人进入了像蛇一样弯曲盘旋的小路。周兵兵的手伸向了史小芽——在这一刹间,史小芽突然又想起了被蛇咬过以后,周兵兵闻讯赶来了,没有多考虑就趴在马鹿草上用嘴为她吮吸毒液的场景。这个场景经常涌现在史小芽的眼帘,久而久之,这个场景仿佛一幅油画被四方形的画框镶嵌于其中,永永远远地固定在了她回忆的屏幕上。史小芽将手伸了出去,从现在开始,似乎史小芽就已经将自己十七岁以后的手伸给了沿着北回归线上这条生命的脉络,正是它可以伴随着史小芽去出入并经历生命中那些未知的时间。

    凉爽藤蔓下的荫蔽之地,区别了山下热浪滚滚的世界。他们的眼睛惊讶而喜悦地掠过了那些用尽世间的纠缠所编织的藤蔓。而就在这时,他们倾听到了一种异物的脚步和呼吸声。在他们不远处,一群褐色的麂子过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麂子,它们生活在高山峡谷之间,因为山上有来自村庄的狩猎者,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它们脊背上的伤痕。尽管如此,它们仍在这座原始山林中搜寻着属于自己的食物,并以此繁殖着自己的生物群体。

    他们屏住了呼吸,仿佛在等候这群异物的闯入,此时此刻,他们离得很近,手牵手站在藤架下,就这样,那群麂子过来了。它们站在这藤架下用脊椎骨互相抚摸着,或者伸过头去,像人一样想互相依靠一种心与心沟通的力量。猛然间,一头麂子在抬头时看见了站在它们不远处的两个人,它们对人类是保持警戒的,因为狩猎人经常到山上来捕杀它们的兄弟姐妹们,所以,看见人,那头麂子就掉转身跑了起来。一刹那间,所有的麂子也都掉转身跑了起来。转眼间,那群麂子就已经从他们的视野间消失了。两个人现在终于可以放开呼吸了,史小芽说:这就是人们所传说的麂子,它们跑得实在是太快了。

    周兵兵说:我见过山下的村民们捕杀的麂子,它们被杀死以后分成块状,村民们就在麂子肉上撒上盐和辣椒粉,晾晒在屋檐下,晾干以后就成为了麂子干巴,我听说麂子干巴可香了。史小芽翘起嘴唇说:我永远都不会吃麂子干巴的。周兵兵笑了说:我们走吧!史小芽突然兴奋地说:让我们像那群麂子一样跑起来吧!于是,他们就这样跑了起来,像麂子一样穿过了浓密的屏障,两个人以自己不同的方式奔跑,似乎那群消失了踪影的麂子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偶像,他们想用奔跑的方式到达山的尽头,以此看见那条红河,同时也看见河对岸的另一个国家——越南。

    像麂子一样奔跑的速度,使史小芽穿过了最后一片热带雨林,当她突然站在一片明亮的山冈上时,便感觉到了四野的寂静。史小芽在这寂静中寻找着周兵兵,可她怎么也搜寻不到周兵兵的影子。史小芽开始呼唤周兵兵的名字,然而,她的声音在辽阔的寂静中很快就消失殆尽了。史小芽的心开始慌了起来,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了上来。其实,周兵兵离她不过几十米,他趴在狩猎人的壕沟里正在看着史小芽,这个青春期的游戏,使周兵兵在此刻倾听到了少女史小芽急切呼唤他名字的旋律,正是这灼热的旋律,使周兵兵的内心荡起了一种温暖的感情。

    周兵兵从壕沟中站了起来,迎着史小芽的低泣声而去,史小芽一看见他就像寻找到了世界尽头的亲人。他走上前紧紧拥抱住了史小芽低声说道:小芽,别哭。他嗅到了从史小芽身体上散发出来的香味,那不是人们用肥皂洗头的味道,那香味好像就是番石榴的味道。他们手牵手席地而坐,脚下有看不到的红河水,眺望是神秘的,这是他们自移居到南溪河畔,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程,看到了祖国的边界线。

    乔月洛躺下来,因为那个幻梦与现实接壤的时刻已到。造人的梦想必须通过她与那个男人的肉体接触才可能实现。这种古老的两性关系是维持女人和男人继续生活在一起的的理由吗?她躺下去了,依然是隔着竹篱墙。乔月洛曾听谢丽梅讲过南溪农场已经开始策划新的图纸为这批湖南籍支边青年们修盖红砖房,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期待的梦想啊!那一天她们到南溪河滩上洗衣服,谢丽梅谈起了传说过的将要修建的红砖房,两个不同年龄的女人现在开始梦想着将要从南溪河畔升起的红砖房。她们以不同的现实生活复述着对未来红砖房的期待。谢丽梅已经熬过了作为女人居住在茅屋中的一切艰难岁月,她现在渴望的并不是女人的生育问题,而是被另一个困境所罩住,随同史小芽青春期身体的不断变化,作为母亲和女人的她已经敏感地预测到了史小芽和未婚夫关系的未来,这是一个必须尽早预测的未来。一男一女的亲密必须有一个属于他们的未来,无论他们是身居洞穴、荒野上的茅屋还是宫殿,他们一旦建立了看上去被人们认定的亲密缘分,他们就必须要拥有自己的未来。就在这时,传说中的红砖房的构想从热风中进入了她的耳朵,同时也在她的幻想视野中展开,她嘘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说:等那些红砖房从南溪河畔升起的时候,史小芽就可以同她的未婚夫在红砖房里结婚了。

    乔月洛则以她自己的处境在期待着红砖房的传说,尽管这只是谢丽梅所告诉她的一个传说,然而,从这一刻开始,一个关于居所的幻梦开始演变在这个女人的现实生活中。最近以来,她感觉到了张华福的一种变化,当她躺下时,男人不再像从前一样想要她的身体了,男人在黑暗中对她耳语道:孩子们已经逐渐长大了。竹篱笆墙那边不隔声音啊!她明白了,因为夜深人静的下半夜,男人和她的身体接触时,身体下的竹篱床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做父亲的张华福是敏感的,在这种房屋的处境中,那个造人的梦想被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抑制下去了。而现在,一个新的梦想诞生了,因为传说中的南溪农场要在南溪河畔建造红砖房子了。乔月洛是多么渴望有一间属于她和张华福的房间啊。从这一刻开始,乔月洛又有了一个新的等待的理由:从现在开始,她要放下那个在茅屋中与男人造人的梦想,她要像所有人一样研习等待的魔法。

    人们研习魔法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两个女人从南溪河畔的苇丛中收起了已被太阳晒干的衣服。她们现在已渐渐地离不开南溪河了,尤其是在她们的视野中已经冉冉升起了传说中的红砖房。这一天,是两个女人最兴奋的时刻。为了那些红砖房从南溪河岸耸立的那一天到来,她们现在将回去继续喝玻璃汤,咀嚼木薯饭,住茅屋。这就是她们不断从时间中研习的魔法吗?而随同这些魔法的进程,等待她们的又是什么?

    在支边青年开垦的荒地上已经种植上了第一批橡胶林,这是一片令史小芽们感觉到喜悦的世界。她和周兵兵、小燕子等就负责管理这片橡胶林。那是一个上午,南溪农场的原场长被下放到橡胶林里的一座孤零零的茅屋中进行劳动改造。一个新任的场领导出现在橡胶林中,他是军代表。他召集橡胶林中这一批年轻人开会说:新的历史时期已经到来,每个人都应该站在革命的立场上,要“抓革命,促生产”。军代表叫任焰烈,他将原场长交给了这帮年轻人,让他们督促这个“走资派”劳动改造。事后,军代表任焰烈让人通知史小芽到南溪农场,说是要找史小芽单独谈话。史小芽来到了周兵兵面前,显得忐忑不安地说道:兵兵,军代表让我去农场,你能陪我去吗?周兵兵安慰史小芽说道:小芽,我陪你去,你没有做错事,不用害怕的!就这样,按照军代表任焰烈指定的时间,周兵兵陪同史小芽来到了南溪农场总部。拐过一片灰色砖墙的走廊就到了军代表任焰烈的办公室门口,史小芽敲开了门,开门的正是任焰烈,他愣了片刻对周兵兵说道:我要谈话的是史小芽,你来干什么?史小芽赶快解释道:哦,他是我未婚夫,他是因为我害怕送我来的。任焰烈笑了说道:哦,害怕什么呀!就让你未婚夫回去吧!周兵兵点点头,对史小芽说道:我在门口等你吧!

    史小芽不知道军代表叫自己来干什么,在她以往的生活中,一切是那么简单,她在简单而又重复中生活着。军代表让史小芽坐下来,史小芽一直低垂着头,这个世界让她无法适应——也许是距离她所拓展的荒野太遥远了,或者是周兵兵不在自己身边。军代表说话了:史小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史小芽摇摇头,也许是空气太凝重了,史小芽的鼻梁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军代表说道:你别紧张,我叫你来这里见面,是想问你想不想调到农场来工作。史小芽抬头看了军代表一眼,她终于松了口气,现在她可以肯定地回答了:不,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军代表笑了又说道:那你从今天开始就考虑一下这件事。厂里要添补新生力量,你又是毛主席故乡来的人,难道你就不追求进步吗?史小芽抬起头来,她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当然追求进步了。从我是农场工人的那天开始,我就希望在这块热土地上献出我的青春。军代表说:我们想培养你,我希望你能考虑这个问题。好了,你先回去吧!允许你有一星期时间考虑。

    史小芽告别了军代表,她的心头一次乱了,她终于走出了农场的大门,周兵兵就坐在门外的一片芭蕉树下等她。看见史小芽出门,周兵兵就站了起来。史小芽走到了周兵兵身边,周兵兵低声说道:小芽,没什么重要事吧?史小芽点点头。周兵兵说:这里离南溪小镇很近,想去走一走吗?史小芽说:我现在心里很乱,只想静一静,我们还是去南溪河畔坐坐吧!周兵兵要去牵史小芽的手,史小芽没让他牵,轻声说:这里是农场总部,牵什么手呀?周兵兵嘀咕道:小芽,你今天看上去怪怪的。史小芽走在前面,周兵兵走在后面,两人终于来到了南溪河畔,这就是史小芽在心乱中想寻找到的一个宁静世界。他们坐在了高过河滩的苇丛岸上——这些高过身体的苇草,似乎从没有四季的界限,它们总是能在这堤岸边上生长不息,无论何时与它们相见,它们总是那样的碧绿万顷,像另一片水波荡漾。是谁给了它们那常新的奥秘在生长?又是谁给予了它们永不萎谢的力量?

    史小芽终于说出了心里的慌乱:军代表想让我去农场厂部工作,说是想培养我。我不知道如何办。周兵兵低下头,望着南溪河上的微波说道:去吧!既然是他们想培养你,你就去吧!史小芽抬头看着坐在一侧的周兵兵说道:可我不想去,我想每天看见你,每天跟你在一起。周兵兵伸出手拉住了史小芽膝头上的手,两双手此刻汗淋淋地抚摸着,同时也沉浸在这些显得有些迷惘的思绪中。周兵兵问道:你是真的不想去吗?史小芽点点头说道:我今天一跨入农场的大门就感觉到心绪不宁,我为什么非要去这样一个地方工作呀!史小芽似乎想通了这个问题,坚决地说道:我真的不去了。我就是要每天看见你跟你在一起劳动。周兵兵笑了,较之过去,周兵兵又长高了一些,皮肤被太阳晒成了褐色。两个人站起来,史小芽现在显得很轻松,这是因为她不需要一个星期就这样快速地选择了她该选择的。

    两个人从苇丛中站起来沿着南溪河岸往下走就走到了吊桥边,他们上了桥,追忆着跨过这桥梁去上学的情景,两人都感觉到了时间过得真快。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过去了一个星期,军代表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橡胶林,这是史小芽头一次看见自行车,虽然它仅仅是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史小芽正在低头为橡树锄草的时刻,军代表来了。史小芽尽管早就已经确定了去留的问题,但是,她还是在等待着一个星期以后的今天。

    史小芽站在了军代表面前告诉他自己的选择,军代表低声说:史小芽,我想用自行车载着你走一圈。你别害怕,将来你就会理解我。史小芽依然站着不动。军代表说:史小芽上车吧!我现在命令你上车。史小芽就这样坐在了自行车后座上。

    自行车轮此刻就在军代表任焰烈的脚下旋转着。那斑驳而生锈的铁链条在旋转着,热浪也在跳跃并同时旋转着。军代表载着史小芽沿着这条漫长的地带行走着,那些密集着马鹿草所延伸的面积看不到尽头。军代表下了车,史小芽也从车上下来,热浪就在脚下流窜着。军代表说:史小芽,你看到了什么?如果现在给你一张白纸,你想画上什么?

    史小芽想了想说道:我想画上红砖房和养殖场,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喝玻璃汤,吞咽木薯饭,工人们太想吃肉了。军代表说:小芽,太好了。你就是在白纸上绘上红砖房和种植场的人,你不想去农场总部,不想为你的父母兄弟姐妹去改变现有的状况吗?史小芽的幻想被激荡起来了:想啊!你是说我调到了农场总部就能做这些事了吗?

    军代表说道:史小芽,这是一个理想,我们的理想。你知道我来到农场的感受吗?这里同全国各地一样正在斗争,农场的场长们相继被批斗,但我相信所有这一切都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的。面对这里的状况,我十分的忧虑,那天在橡胶林中看见了你,我就产生了一种幻想,想让你作为新生力量补充到农场的年轻干部中去,最为重要的是想通过你,在白纸上绘上一幅未来的蓝图。

    这番话,史小芽听进去了,是用心地听进去了。热风荡漾着她的花布衬衣,这番话对于现在的史小芽来说无疑是一阵新的热浪,她已经进入十八岁了,但是她觉得自己从未听过这样意味深长的话。史小芽又上了自行车,军代表脚蹬自行车环绕着那片已经开垦出的土地。他们经过了那片坟地,史小芽说:我弟弟就葬在那里,他是在南溪河中游泳时淹死的。史小芽从车上下来,讲述着这些死者的生前故事。这一次,是军代表在用心地倾听史小芽说话。

    番石榴又挂果了,当史小芽奔向山坡上的番石榴树时,军代表推着自行车紧跟而上。史小芽已经伸手摘下了一只番石榴,在她将番石榴果递给军代表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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