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被他们的父母带到了垦荒地,在这个根本无法造就幼儿园的世界里,孩子从出生以后只能像影子样紧贴着那些垂向荒野的父母们的影子。现在,又到了蚂蟥们繁殖生命力最旺盛的时间,较之从前,现在每个垦荒者都配备了蚂蟥套、长柄弯刀和平头刀。出发前都要戴上蚂蟥套,它是由白布做的,类似二十一世纪盛行中国的女人的长丝袜的形象。戴上蚂蟥套是为了防备无所不在的黑褐色蚂蟥的侵犯。肩上扛着长柄弯刀和平头刀,是为了用弯刀来砍马鹿草,用平头刀来砍树。垦荒地正在向远方进一步地伸展出去,这意味着什么呢?
在垦荒者们未进入之前,这里延伸出去的荒野顺从于自然的魔力,在四个不同季节中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自己的形姿。人类带着他们从火里熔炼出来的利刃来了,这个星球上充满灵魂和肉体的人类的家族就这样开始进入了这片热带。
乔月洛已经到农场开了证明领了结婚证书。正式结婚之前,乔月洛和张华福跨过了南溪河的吊桥,那是一个星期天,孩子由小燕子带着。趁此空隙日,他们想到南溪河那边的小镇买一些糖果,以便在结婚的仪典上给人们品尝。他们跨过了南溪河吊桥,桥那边是彼岸,是湛蓝如镜面的蓝溪河的岸。乔月洛牵着男人的手已经跨过了南溪吊桥,已经跨过了留在这个男人的记忆深处那场大雨的滂沱,他们坐在桥的另一端,抬起头就可以眺望到对岸山冈上金色的茅屋,那片茅屋如今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居所。乔月洛静静地坐在这个男人身边,这也是两个人自南溪河岸第一次约会后,第二次离得如此之近。男人伸出手捧起了女人的面颊,现在,女人终于不再回避这个男人的目光了。
在这个男人的眼睛中,乔月洛看到了什么?
男人的眼神现在全部集中到了乔月洛的脸上,那个滂沱大雨的死亡之夜消失了,数不清道不尽的关于死亡与苦难的记忆沉淀下去了,如同南溪河用它的碧蓝沉淀下了泥沙和眼泪。男人的眼睛突然间充满了烈火,他将手伸出去将女人抱了起来。女人闭上了双眼,仿佛愿意让这个男人抱着她的肉体去天边尽头。然而,所谓的天边尽头太遥远了,世界如此巨大,即使用尽全部生命也无法真正地抵达天边和尽头。也可以这样说,这条北回归线的南溪河畔——就是人们灵魂中的天边和尽头。
男人用双手托起这个女人,男人的姿态看上去很轻盈。也可以这样说,女人的身体太轻盈,轻过了世界上的繁芜和沉重的记忆。所以,男人托起女人仿佛是在云端上走,实际上是托起女人沿着南溪河畔往前走。男人终于寻找到了一片高过身体的苇丛,这片绿油油的世界正敞开怀抱迎接着那个被烈火所折磨的男人,以及那个用身体的全部轻盈给这个男人带来肉欲之火的女人。男人很轻柔地将女人放到苇丛中,女人闭上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因为女人的身体太轻盈纯澈,所以,尽管男人是烈火,但面对如此轻盈的女人,男人放慢了节奏。
就这样,女人的处女膜破了,像花瓣般留在了高过头顶的苇丛中。女人哭了,抱住男人说道: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女人了。男人点点头,帮助女人用手重新将散开的长发整理成两根辫子。两个人走出了高过人头的绿苇丛,然后,手牵手地走出了南溪河畔,去寻找他们举行婚典的水果糖。
金黄色山冈的栖居地,迎来了它的第一场婚典。在单身女人的那间茅屋中,未婚的女子们正在打扮着她们的新娘,白天她们已经从山谷中采撷回来了野菊花,那些粉红的、紫色和红色的野菊花被编织成了一顶新娘的花冠。女孩们在打扮着新娘的时候,谢丽梅则带着几个已婚妇女,正在为张华福家的茅屋贴上红色的剪纸图案,并将一间房屋用新编的竹篱笆隔成了两房,里面就是新房了。但除了隔在中间的竹篱笆是新的、贴在茅屋墙上的剪纸是崭新的外,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称得上是新的。尽管如此,即将举行的婚典是新的,它创造了山坡上这群来自湖南籍的支边人在这片被北回归线绵延出的山冈上的第一次婚典。除此之外,人们疲惫劳作归来的喜悦是新鲜的,因为任何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乐意参与和分享令心灵快乐和幸福的事件。
而那些被孩子们用年复一年的舌尖所期待而演奏的水果糖,今晚就要呈现在眼前,它也就是史小芽梦想中的甜蜜蜜。为了今晚婚典中的水果糖块,张华福和乔月洛手牵手离开了南溪河岸以后,就赶到了所属农场的南溪镇供销社,这里是他们所发票据的唯一可供销店。当两个人站在供销社的店铺前,终于从包里掏出两个人的票据递给售货员时,那个镶着金牙的女人慢悠悠地说道:缺货,过段时间再来看看吧!张华福恭敬地说道:能不能为我们想一想法子,这水果糖今晚举行婚礼要急用啊!女人此刻正用尺子量着一匹蓝卡叽布,她依然慢悠悠地说道:我能想什么法子呀!我告诉你了,缺货就是缺货。你今天办婚礼跟我要糖,我去哪里找糖呀!这时候,一个男人走上前来,将他们拉到一角低声说道:你们是支边青年吧,我带你们去买水果糖,但是有一个条件,在你们买到糖果以后,一定要分我一小份。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满身都是泥土味,张华福急忙说道:好啊,如果你能带我们买到糖果,当然可以分你一份的啊!就这样这个男人将他们带到了小镇上的一座小巷深处,从青石板的小巷走进去就拐进了一座土坯院里,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见他们进屋就问道:是来买越南水果糖的吧?带路进来的男人说道:是啊!是啊!他们是来买越南水果糖的。
女人从土坯屋里拎出来一小箩筐糖果说道:你们要多少啊?看见那筐糖果,张华福和乔月洛都不约而同地嘘了一口气,仿佛那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回到了地上。他们掏出了准备买水果糖的钱说道:这些钱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吧!今晚我们结婚要急用啊!女人从他们手里接过钱数了数,拎起旁边的小秤,将糖块的三分之一倒在了袋子里,用秤量了量说道:好了!够了!这是你们买到的糖果。乔月洛感激地说道:真是太好了,太谢谢你们了。女人神秘地道:我这些糖果来得也不容易,是我到了河口从越南小贩那里买来的。这年月,什么东西都缺啊!
当他们拎着那袋糖果走出来时,那个带路的中年男人跟上了他们急促的脚步说道:你们要给我的那份糖果还没有给我哩!乔月洛紧紧地抱住那一小袋糖说道:是啊!是啊!说好要给你一份的,只是这口袋里的糖果也太少了,参加婚礼的人又多。中年男人急忙说道:我老婆生四胎,没有奶水啊!孩子从生下来就哭,又没钱来买回越南糖,请你们给我一份吧!张华福一听完就说道:月洛,给他一份吧!中年男人又说道:只是想让孩子喝些糖水啊!乔月洛现在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就这样站在青石板的小巷深处,将那只布袋里的糖果分成了两份,她是用手伸进袋子里抓出糖来的,总共抓了三次放在了男人的衣服口袋里,一颗糖落了下去,正好被路边的一个男孩看见了,男孩像兔子一样跑过来,捡起地上的那颗越南糖就跑远了。
就这样,他们带着那些不多的越南水果糖回到了居所。农场的一个领导来主持婚礼。月亮出来了,皎洁月光铺在山冈上,人们坐在山冈上,农场领导讲完话,孩子们就开始奔向那只竹编盘子里的越南糖果,刹那间,盘子就空了。在以史小芽、小燕子、周兵兵为主角的大孩子的带领下,他们聚集在扇形的月光下,开始品尝那一颗又一颗从境外来的越南糖果。当史小芽刚想撕开糖果,一个男孩哭泣过来说:小芽姐,我没有得到糖果果。史小芽便把手里的那只糖果给了那男孩,刚才还在哭泣中的男孩顿然间笑了。
这些从越南境外来的糖果尽管包装粗糙,却成为了那晚婚典中孩子们的糖果盛宴。除孩子们外,没有任何成人可以品尝到一颗糖果。在这个只有玻璃汤和木薯饭充饥的时代,能够品尝到一颗水果糖的人,很显然是最能从那些分泌出的甜蜜蜜中感受到幸福的人了。
最幸福的人当然也是那对新郎新娘了,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咀嚼那些弥散在空气中的甜蜜,就被人们推进了新房。那一夜,谢丽梅带走了小燕子和张笛,只为了让这对新婚夫妇完整地享受新婚的第一个夜晚。
现在,乔月洛摘下了野菊花编织的花冠,她的发辫上还散发出野菊花的清香味。当所有人散去后,他们手拉手坐在床边。从今夜开始到将来以后,他们的人生就这样被捆绑在了一起。现在,他们吹灭了油灯,钻进了被竹篱笆隔开的婚房,这个夜里,因为孩子们不在外屋,所以他们度过了历史上最疯狂而温柔的一夜。
又一场暴雨持续了三天三夜之后,当孩子们穿过南溪河吊桥出现在从前的茅屋校区时,却再也看不到学校了。孩子们默默地站在已经坍塌的废墟上,悲伤而沮丧的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学校因支撑不住三天三夜的暴风骤雨终于塌陷而下,因此学校不得不停课了,所有度过南溪河吊桥去上学的孩子们,那一天不得不忧伤地撤离出那片倒在泥浆中的茅草屋。孩子站在南溪河吊桥上,河水,仿佛一口气样猛涨,水位线就要接近吊桥了。孩子们就这样回到了山冈,回到了茅屋顶下。然而,这一次,史小芽在醒来后突然发现了大人们出工之前的场景,人们都坐在门前的竹凳上戴蚂蟥套,史小芽突然对父亲说:学校没有了,我们可以跟你们去垦荒地。谢丽梅站在一边说道:既然没有学校了,你们大一些的孩子们可以去垦荒地去照顾弟弟妹妹们。就这样,史小芽去召集了所有停课的孩子们跟在大人身后出发了。史小芽的召唤很有力量,小燕子和周兵兵们都很高兴,在他们的想象中,父母们每天戴上白色蚂蟥套,扛着长柄弯刀和平头刀前往的那个地方是神秘的。
现在,孩子们失去了学校,在他们头一次跟随垦荒队员们出发的日子,每个孩子的心都跳得很急促,那些曾经面对坍塌校舍时的悲伤和沮丧很快被热浪卷走了。他们吆喝着前去寻找令他们的身心激荡而起的陆地,第一天,他们没有自己的蚂蟥套,但幸运的是谁也没有被蚂蟥袭击,也许三天三夜的暴雨使蚂蟥们呆在泥巴和草丛中未出来周游世界。那天夜晚,母亲们利用旧衣服为孩子们缝好了蚂蟥套。母亲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针线包,在这个小世界里,因为没有新的布料和缝纫机,她们就利用旧物用一针一线缝制好了自己的胸衣内裤、婴儿们的襁褓、孩子们的书包和蚂蟥套。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每件旧物都会再生出新的形象。似乎没有一件用旧了的东西是可以舍弃的,所以,在那个时代,垃圾桶是罕见的,这个世界还没有垃圾桶的明确位置。
空气是新鲜而芳菲的,因为地球上的工业文明还来不及制造大面积的污染物体。在这个热带中,第一次戴上了蚂蟥套的孩子们仿佛过节一样快乐,每个大的孩子都牵住了他们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他们走在垦荒队的后面。
蚂蟥们从远古的历史屏幕中走来,用其柔软的亲和力,一直在用坚韧不拔的某种神秘力量,繁衍着它们的子孙后代。它们在这个星球上像所有生物种群样,寻找着它们快乐无忧的生存之地。我们说不清楚,在这片领地上到底潜伏着多少蚂蟥。当孩子们迈着轻快的脚步走来时,蚂蟥们在孩子们看不到的肉眼中已经露面了。直到夜晚回到家的时候,这些孩子们才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史小芽刚脱下蚂蟥套就感觉到足踝上有一种柔软体在爬动。史小芽并不惊慌,似乎在那个黄昏时分,所有的孩子们都在从容而好奇地面对自己身体上的蚂蟥事件。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已在这块土地上发现了黄蚁们的宫殿、蝎子的天下、蛇的洞穴,也可以这样说,这个被热浪所簇拥的世界,繁殖着生物界一切生灵,他们已经习惯了。现在,史小芽发现了那只柔软的褐色蚂蟥伏在自己的足踝上,正在贪婪地吮吸着鲜美的血液时,史小芽没有发出惊慌的叫喊声。
她研究并观察着那只蚂蟥的动态,仿佛在研究着最初仰头所看见的那棵伸向蔚蓝天空的番石榴。母亲走过来,熟练地用一片树叶捏住了史小芽足踝上的蚂蟥,又端来盐巴罐说道:小芽,快用盐巴擦。就这样,史小芽从此以后就学会了一种简单技能:盐巴能消毒,大凡被蚂蟥叮咬过的地方,只要用盐巴擦一擦就算消过毒了。在那个黄昏,很多孩子就用这种方法,在被蚂蝗噬食过的地方,洒上了盐巴。这就是生活,史小芽和孩子们从那以后,就不再惧怕无所不在的蚂蟥了。
尽管如此,还有蛇在等待着他们,在所有的生物中,也许蛇是最可怕的了。所以,当孩子们到了垦荒地时,大人们都在反复叮嘱:要注意蛇啊,不要到草丛密集的地方去玩耍啊!有些蛇是可以看见的,它们沿着沟谷、沟边爬行着。这些在世界面前频繁出现的蛇,同时也出现在了孩子们面前,有时候,孩子们就这样观望着蛇的爬行舞蹈:它们在树根下爬行着,而在转眼间,一条蛇就已经爬到树阴下面去了。然而,有些蛇是不会露面的,它们会潜伏于草丛深处,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袭击你。史小芽就是遭遇袭击者之一。那天上午,孩子们走进了那片野生芭蕉林,因为天气太热,这片芭蕉林已经成为了孩子们的乘凉地。
一只蝴蝶就这样飞过来了,这是一只斑斓的彩蝶。史小芽便情不自禁地又跟着那只彩蝶跑了起来。我们知道,史小芽抗拒不了蝴蝶的诱引,因为史小芽曾经跟随过一只蝴蝶,寻找到了生命中最美的果树——番石榴。一条蛇也在跟随着史小芽在奔跑。这条蛇正在穿越着马鹿草热烘烘的湿度,它在这个地域上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它不善于露面,而是在草茎下最浓密的热度中,训练它诡秘的行踪,所以当史小芽跑起来时,它便看见了史小芽狂奔的脚踝,因为无论是史小芽跑得有多快,那双脚踝总还是要落在马鹿草上。
现在,当史小芽的脚在落下来时,马鹿草绊倒了史小芽。这正是那条蛇可以袭击史小芽脚踝的最好时间,这条蛇就这样从马鹿草那些最为浓密的根茎中蹿了出来。史小芽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刺痛,她看到了一条眼镜蛇,正在扭动着那像南溪河上涡流似的形态,史小芽尖叫了一声,那条蛇便从马鹿草中逃跑了。史小芽的尖叫被正在附近追赶野兔的周兵兵和一群男孩们听到了。
周兵兵带着那群男孩跑到了史小芽面前,周兵兵低头看见了史小芽足踝上被蛇咬出的伤口后趴了下去,在那个被男孩们的各种声音所笼罩的世界里,这个年仅十五岁的男孩却显得异常的冷静,用嘴吮吸着史小芽的伤口。周兵兵的这个动作突然让所有空中发出的声音们都消失了。周兵兵将吮吸的血液吐去以后,又开始吮吸了第二次第三次,然后周兵兵撕开自己的衣服,结成了布条又扎紧了史小芽的伤口说道:现在没事了。
史小芽完全被周兵兵用嘴吮吸干净自己伤口毒液的事情所笼罩着。这件事同时也被孩子们口述着,久而久之,成为了被风所一遍遍所承述的历史。而当那一天,周兵兵将史小芽从马鹿草的荒野上扶起来时,剧烈的疼痛已经使史小芽无法走路,于是,周兵兵又将史小芽背到了正在垦荒的父母们面前。之后,周兵兵又跟男孩们去追赶野兔了。基于那一时期的条件,史小芽被蛇咬的伤口没有再去求医,尽管如此,史小芽的伤口却在几天以后开始痊愈。所有人都默认,史小芽之所以在那样快的情况下痊愈,完全是因为在第一时间里,周兵兵吮吸干净了史小芽伤口中的毒液。
当史小芽十三岁时,周兵兵十五岁;而当史小芽十六岁时,周兵兵就已经十八岁了。在学校坍塌后的日子里,新一轮的辍学期开始了,年龄大一些的孩子们就开始跟随父母们垦荒。周兵兵是第一个摆脱游戏跟随父母们垦荒的,当他学会使用弯刀砍倒荒野中的马鹿草时,史小芽怀里揣着三只番石榴。这是昨天摘下的,史小芽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让周兵兵也品尝到那些番石榴,因为她知道是周兵兵救了自己一命。有那么一天,谢丽梅在收工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周兵兵的母亲夏春桃,又再次向夏春桃表示了谢意。夏春桃心直口快夏说:丽梅,你就不用谢了,如果你看得上我们周兵兵的话,就让史小芽做我们兵兵未来的媳妇吧!谢丽梅高兴地说:行啊,这事就这么定了,史小芽如果能做兵兵的未来媳妇,也是他们的缘分啊!这事谢丽梅当晚就跟史国柱严肃地摊了牌,史国柱想了想说道:是周兵兵救了小芽一命啊!让小芽将来做周兵兵的媳妇完全是应该的。正说着史小芽就摘着番石榴回来了,谢丽梅走到史小芽面前弯下腰用母亲温柔的目光看着史小芽说道:小芽,今天我与周兵兵的母亲已定下了一件事。如果你长大以后,让你嫁给周兵兵,你愿意吗?史小芽不加任何思索的地答道:我当然愿意。史小芽的神态让谢丽梅惊讶了片刻,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对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竟回答得如此之快。尽管如此,这回答却让谢丽梅感到满足和高兴。
周兵兵突然结束了带领男孩们追赶兔子的游戏生活,是因为母亲怀孕了。他接过了母亲的锄具帮助母亲挖坑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说:从此以后,要结束那种追赶野兔子的生活了,因为自己已经长得像父亲一样高了。史小芽来了,周兵兵抬头喘气时,远远地就已经看见了史小芽,对于周兵兵来说,史小芽就是一种糖果,每次看见这个女孩,他都会从空气中咀嚼到一种甜蜜。而现在,正当他口渴舌燥时,史小芽来了。
史小芽来了,将三只青绿色的番石榴递给了周兵兵,周兵兵的母亲夏春桃站在旁边笑着说道:小芽啊,我跟你妈说好了,让你长大以后就给我们周兵兵做媳妇,你愿意吗?史小芽平静地说道:春桃姨妈,我愿意啊!夏春桃用一双喜悦的眼睛将史小芽打量着。
周兵兵将一只番石榴送到嘴边,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品尝番石榴,由于口干舌燥,周兵兵几下就将那只手里的番石榴吃完了。史小芽高兴地问道:甜吗?周兵兵说道:甜啊,简直太甜了。史小芽很满足地说道:我今晚再去摘,明天再给你送来啊!史小芽就要离开了,周兵兵正在咀嚼着第二只番石榴,他一边咀嚼一边目送着史小芽的背影。此刻,热浪已经消失了,他的口干舌燥顿然间也消失了。我们在寻找后来,后来也就是时间,而我们现在根本就不知道——后来,史小芽是否嫁给了这个咀嚼着番石榴的周兵兵。
现在乔月洛感觉到胃口越来越淡,终于,在那个每天早晨必喝玻璃汤吞木薯饭的时候,乔月洛的胃开始翻滚,她蹲在山坡上呕吐时被谢丽梅看见了,她走过来蹲下去拍着乔月洛的背关切地问道:是不是怀上了?乔月洛站起来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最近总想吃酸东西。谢丽梅说道:肯定是怀上了,你这是第一次怀孩子,一定要小心些啊!乔月洛脸上出现了羞怯。那天夜晚,乔月洛躺在竹篱床上将张华福的手拉过来放在了自己腹部,低声说道:我怀上了。男人不吭声,侧过身用脊背对着她。她以为男人垦荒回来太累了,没有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尽管如此,乔月洛又一次失眠了。她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腹部,轻轻地抚摸,仿佛看见了那个从未梦见过的孩子。她之所以从未梦见过那个孩子,是因为当她决定嫁给这个男人时,在这个现实世界中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很快就替代了他们母亲的位置,并用全部身心对这两个孩子投入了母亲般的爱。所以,在她和这个男人有限的身体接触中,她对自己的身体似乎已不再幻想女人应有的孕史,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感觉到自己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第二天早晨,在出工之前,张华福把乔月洛叫到了一边。这里距离送饭来的牛车有60米之远,离他们住的茅屋已有100米之远。他们要寻找距离,因为居住之屋只隔着竹篱墙,外面说话里面的人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在茅屋外也是同样没有距离感,因为人们集体喝着玻璃汤,咀嚼着木薯饭。而对于一男一女来说,他们确实需要距离,需要保持他们私密生活中的距离。现在,总算找到了一种心理上的距离,当然也是视觉意义上的距离,所以,张华福可以说出他自己的理由了,尽管距离拉开了,乔月洛就在面前,他还是压低声音说道:月洛,两个孩子都还小,养他们已经够艰难的了,你能不能先把孩子做掉,等过几年再要孩子?乔月洛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听你的,我今天就去堕胎。乔月洛避开了男人的目光,关键时刻,她总是会避开男人的目光,好让自己的目光去到一个很虚无而现实的地方。
现在,乔月洛在人们出工以后出发了,她是一个温顺的女人,男人要求她怎么做,只要她觉得有道理,就会遵循男人的意思去做。男人说得不错,两个孩子都还小,生活已经够艰难的了,如果再增加一个孩子,那就更难了。所以,放弃这个孩子是对的。就这样,乔月洛还没有来得及经历一个身孕妇女的喜悦和幻想,就坚定地选择了另一个痛苦的现实。
乔月洛穿过了弯曲的乡间小路,终于抵达了南溪镇卫生所。妇科医生打量了她说道:你结婚了?乔月洛从怀中掏出了结婚证,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使用各种票证的时代。乔月洛知道一个基本常识:医院堕胎时也是需要结婚证书的。医生又问她,为什么丈夫不陪她来堕胎?为什么怀上孩子了还要选择堕胎?对于妇科医生的这些提问,她都分别作出了真实的回答:第一,男人要去垦荒,没有时间陪她来堕胎。第二,堕胎之事是两个人已经商量好了的。因为男人的前妻留下了两个孩子,所以就决定先把这个孩子做掉。妇科医生又提醒道:堕胎很痛苦也很伤身体的。如有可能就尽可能地选择不要堕胎。对于后一个问题,乔月洛并不害怕,所以她的回答是坚决的:我不害怕疼。我已经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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