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上了茅屋,睡上了竹篱床。这种床,上海是根本找不到的,它是用南溪河畔的大蟒竹做的。关于南溪河,我会慢慢地再记录一些别的什么。现在,我感受最深的就是床,它会发出音律声,我现在正倾听着这声音: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丁春苑离开上海之前就告诉父母说一定会经常记日记的,丁春苑的父母是大学中文系教授,听了女儿的话很高兴,并告诉女儿说,要学会用语言记录生活,久而久之,这种记录也就是个人的历史了。丁春苑点点头,决定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就用自己的方式记录对上山下乡和扎根边疆的一系列特殊感受。而对于她来说,床带给她的感受是强烈的。除此之外就是喝玻璃汤和咀嚼木薯饭的感受了。丁春苑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丁春苑知道寄信要去南溪小镇,所以她决定等到一个多月后再将所有的信寄出去,现在,正是傍晚时分,无边寂静像附近村寨的炊烟般慢慢地飘了过来。丁春苑开始写第二封信:
爸妈好!刚吃过晚饭。你们一定没有喝过玻璃汤,吃过木薯饭吧!玻璃汤这个名字很奇特,每天农场的牛车都会将玻璃汤和木薯饭送来——当地人习惯用牛车载物。我用从上海带来的搪瓷缸子打了玻璃汤,又用另一只搪瓷缸子打了木薯饭。那是一个饥肠辘辘的傍晚,我们实在太饿了,我们在行李中用最快的速度终于寻找到了各自的盛饭器。我们唯恐时间晚了,牛车上的晚饭没有了。饥饿笼罩着我们,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排队去打饭。知青们在排队时不时地用调羹敲击着饭盒,并且将头够得很远,想够到牛车上去,想够到那两只盛玻璃汤、木薯饭的木桶中去。这些木桶的颜色泛出金色的光芒,色如我们住的茅屋的天顶,色如地平线上太阳即将落山时的余晖。当终于轮到我时,我将左手的搪瓷缸子伸向了盛玻璃汤的金色木桶,右手的搪瓷缸子则伸向了盛木薯饭的另一只金色木桶。就在那一时间里,我的胃蠕动起来了,在饥饿的状态中,我们开始坐下来用晚餐。因为口渴,我便先喝了一口玻璃汤,那是一种像水一样清亮的汤,没有盐味,里面有零星的几点莲花白叶片。接着,我将第一勺木薯饭送到了嘴边。木薯是南溪河畔的农作物,由于大米紧缺,所以,当地人用它与大米一起蒸煮,从而称为木薯饭。在里面,更多的当然是乳白色的木薯,米饭是很少的。由于饥饿,我们都吃得很香。好了,亲爱的爸妈,天已经黑下来了。每座屋子就配备了一盏煤油灯,光线很暗的。所以,就先写到这里吧!
丁春苑之后必须跟随所有知青们去垦荒,因为垦荒是最艰苦的活计,只有经历过垦荒才是通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地方。这样一来,橡胶队的周兵兵和小燕子暂调到垦荒队,带领知青们前去垦荒。
现在,当丁春苑垦荒回来面对信笺时,她写道:
亲爱的爸妈好!今天,是我们第一天出门垦荒的日子。早晨,刚吃完早餐,垦荒队长周兵兵、张燕就给我们每个人发了蚂蟥套一双、胶鞋一双、长柄弯刀一把、平头刀一把。我们站在山冈上,分成了两队,周兵兵任我们的队长,张燕任另一队的队长。在未出发之前,对于蚂蟥以及将去的垦荒地,我们都是陌生的,也正是这种陌生,使我们每个人都挺直了胸,仿佛前面就是一场战役——等待着我们去洒热血献青春。我们跟着队长周兵兵出发了,在这个世界里,如果说存在着偶像的话,周兵兵就是我的偶像,我从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刹那间,就感觉到我遇上了给予我力量的人。现在,周兵兵说我们出发吧!我们就出发了!由于对这条通向垦荒地的道路没有预先的想象力,我们走着走着就觉得太远了。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手臂上有一种奇异的痒痛,但我没有去在意它,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在行走,几乎在用同样的步调奔向垦荒地。我们谁也不愿意落下。我就走在周兵兵的后面,他的身材高大,能走在他后面,似乎我的意志力会显得坚韧一些。我已经十八岁了,从离开上海火车站的时刻,在我将大半个身体从车窗外移回车厢时,我就擦干净了满脸的泪水,同时将目光随同火车的一路轰鸣投向了西南方向,并告诉自己说,我已经十八岁。是时候了,是我独立去面对人生的时候了。
信写完了,她又写日记,此刻,当丁春苑写到这里时,感觉到天要暗下来了,于是,她从枕头下取出了手电筒照着笔记本继续写道:
当我们终于走到了那片垦荒地时,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荒野。这时,周兵兵站在荒野上用肩头的长柄弯刀砍平了一片草丛,周兵兵说,这些倒在长柄弯刀下的就是马鹿草。我弯下腰向那片砍下去的马鹿草看去,我将作为垦荒者面对这片荒野了。而当我真正开始使用那把长柄弯刀时,才发现我的手是那么笨拙而缺乏力量。我的弯刀根本就无法砍下一片马鹿草。我们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使用弯刀,而且我们这一队女知青偏多。热浪就这样从坚硬的马鹿草荡来了,我一屁股坐了下去,汗水沿着我的面颊在流淌着。这时,从空中伸来了一只手,我将目光朝上仰起,就看见了周兵兵。我将手伸给了我的偶像,那只手就将我拉了起来。于是,我们就这样开始使用那一把把长柄弯刀。周兵兵一直在我们前面砍着马鹿草,他一声不吭地砍着,砍着。我们也就跟随他一声不吭地砍着。终于听见了牛车送饭来的声音,我们弯腰的身体突然朝上仰起来,仿佛寻找到了从前额上荡来的凉风。我们终于可以有理由将疲惫不堪的、汗淋淋的身体从马鹿草丛中抽出去了。牛车现在就停在两棵大榕树之间,我们奔向了大榕树,仿佛奔向了天堂。我们开始坐在榕树下吃午饭了,只有在这一刻,喝着玻璃汤是那么快乐,咀嚼中的木薯饭也是那么香甜可口。我已渐渐地忘记了上海菜,整个身心都在这一束束光芒中流动着。饭后,我突然感觉到身体上有一种东西在噬咬,我将手伸进了那个被噬咬的区域,那是我的胸部,我用指尖触到了一种软绵绵的东西,我突然大声尖叫起来。知青们围了上来,问我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尖叫着指指我胸部说:有小虫钻进我身上了。周兵兵过来了,低声说:别紧张,我想一定是蚂蟥。我听周兵兵这么一说更紧张了,又尖叫了一声。知青们嘀嘀咕咕着,周兵兵说:大家别紧张,我们经常碰到蚂蟥的。他又对我说:丁春苑,你跟我走。于是,我就乖乖地跟着周兵兵往前走。他将我带到了一片芭蕉林中,然后对我说:别害怕,你把上衣纽扣解开,我会将那条蚂蟥弄下来的。但是你得沉住气,别再尖叫。我手里拿着的小瓶里有盐巴,一会儿,我会将盐巴涂抹在有蚂蟥的地方。只有这样,蚂蟥才可能被弄下来。我几乎是在浑身颤栗中听完了这番话,我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正在鼓励着我,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将上衣纽扣解开了。我闭上了双眼,感觉到周兵兵已经走近了我,感觉到一股热的气流过来了。他用手指捏住一些盐粒在我胸部的乳沟里轻轻地摩擦着,我感觉到一点点刺痛。之后,很快就听到了周兵兵的声音:好了,蚂蟥已经下来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我将双眼睁开,第一件事就是在慌乱和羞涩中快速地扣上纽扣。第二件事就是想看到那只从我胸上掉下来的蚂蟥。我果然看到了那只黑褐色的蚂蟥,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与南溪河畔的蚂蟥相遇。我真的很感谢周兵兵,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次美好的现实。
丁春苑的蚂蟥是怎样从胸上落下来的?之后,这个问题被同屋的女知青们追问着,丁春苑笑了笑,回答得很简单:周兵兵给了我盐巴,撒在胸部上,这样蚂蟥就落下来了。蚂蟥确实就这样落下来了,知青们也就开始慢慢地认识了蚂蟥。
蚂蟥们开始以各种方式出现在路上,同时其性能也开始被知青们所了解和掌握。丁春苑想写下的还有洗澡的问题,于是,笔下丁春苑的信笺中展现出了这样的文字:
来南溪最困惑的现实问题是洗澡。在落日中我们从垦荒地归来时,最渴望的就是洗澡了。起初我们都是像湖南支边青年们一样用脸盆端着水到屋里擦一擦,但这样的方式并不能彻底地洗干净那些汗渍。为此,男知青们率先将目光投向了南溪河——他们突然发现了这就是一个天然的大浴场。于是,他们吃完晚饭,就朝着南溪河奔去了。女知青们起初显示出一种观望的姿态,我们站在丘陵似起伏的山冈上,用目光去探测着男知青们去寻找的南溪河的天然浴场。第二天去出工的路上,男知青们一路上都在讲述着在南溪河沐浴的经历,他们沉浸在与南溪河溶为一体的快乐之中。在他们的声音中,我们女知青也开始跃跃欲试。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匆匆忙忙地吃完晚饭,就带上毛巾香皂内衣出发。我们几乎是步男知青的后尘而去,走了很远才发现,我们存在着性别差异,于是,我们扭过身又朝着南溪河的下游走去。我是多么高兴啊!因为寻找到南溪河,就已经解决了我们的洗澡问题。
上游或下游划分出了两个大浴场。我们已经寻找到了最佳的河滩,那些修长的苇丛就是自然的屏障,我们开始站在河岸上脱衣服,空气是温暖的,丝毫也感觉不到凉意。我们现在正赤裸裸地面对着南溪河,天完全暗下来了,我们下了水,会游泳者走到河的里面,不会游泳者就在河岸的浅水中沐浴。我是会游泳者之一,我兴奋地划着波浪。噢,写到这里,才发现手电筒的光线实在太暗。今天的日记只好结束。
丁春苑的电池没有了,找到了周兵兵,问周兵兵到哪里能买到电池,周兵兵想了想告诉她说只有到南溪小镇才有可能买到电池。丁春苑一副迷惘的样子,问周兵兵去南溪小镇怎么走。这番话引来了买电池的故事。丁春苑便将这个故事写在了日记里:
电筒中最后的一点点光已经消失殆尽了。我很后悔离开上海时没有多带些电池来。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商店,我是多么需要电池啊!收工回来的路上,与周兵兵并肩走在一起,谈到了电池问题,周兵兵说在南溪小镇也许可以买到我需要的电池。那正是我异常疲惫的时候,我的眼前一片迷惘,因为南溪小镇对于我来说是遥远的。周兵兵也许看出了我的迷惘便告诉我,明天是星期一,他可以陪同我去南溪小镇买电池的。听到这话,我几乎要跳了起来。我克制着那种难以言喻的快乐,同时悄然地计划着为明天去南溪小镇应该做的几件事情:第一,当然是晚饭后去南溪河沐浴;第二,要在今晚给父母写封信,如果明天去南溪小镇有邮局的话,就把信投递出去;第三,要在行李包里找到我最漂亮的衣服,明天我要穿上这衣服到南溪小镇去。
第二天一早,我就穿上了一条母亲送我的白底红花的连衣裙,这显然是我最漂亮的衣服了。我还擦了雪花膏。屋子里的人还在梦乡中时,我早就已经起床了。我将昨晚写的信放在了挎包里,站在山冈上等待着周兵兵,按照我们约定的时间——太阳刚从山冈上浮现的时辰,这也是我们往日出工的时间。我发现,这里的人们手腕上都没有手表,却能按照光轮计算着时间。这真是一个奇异的现象,我的手腕上戴着一块上海手表——这是我上火车之前,送行的母亲突然从她手腕上脱下来戴在我手上的。直到现在,我仍然能感受到母亲手腕上的体温在我手腕上弥漫的过程。
时间,我开始喜欢上了这片土地上的时间。就像我在等待中迎来了那走向我的周兵兵的一阵阵脚步。我回过头去看他,他无疑是我在这里见过的最有力量的人,当然,他也是我的偶像。他微笑着,我们就开始向一条小路走去。世界很寂静,仿佛整座山冈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我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正在悄然中上升,但我说不清这感觉的触须正在探索着什么。就像这条小路两侧的植物枝条,它们以叶片缀满了纤细的枝条,它们爬行着,却不知道将与什么的触觉相遇。
在南溪河吊桥上,我的身体又开始随同吊桥的摇晃开始眩晕。我在颤栗中不得不把我的手伸向了周兵兵。就这样,我抓住他的手度过了摇晃的吊桥。之后,他带着我刚走上一条小路,就遇上了骑着自行车的农场军代表任焰烈和场长史小芽,他们俩人下了车,问我们去哪里。我发现周兵兵与史小芽的目光一直久久地对视着。后来,他们俩人似乎意识到了我们的在场,才倏然间游移开了那探究的目光。我走上前告诉史小芽说,周兵兵是带我去南溪小镇买手电筒的电池,因为我的电池用完了。军代表关心地问我是否想家,是否适应了这里的饮食和天气,我说已经慢慢地开始适应了。我们告别之后,周兵兵继续带领我前行,看见他一声不吭的,我就开始寻找话题谈起了史小芽,我说史小芽怎么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农场场长了,我还说史小芽真漂亮,是我在南溪河见到的最漂亮的女子。
对我的絮絮叨叨,周兵兵最初不说话,当我开始赞美史小芽时,他突然对我说:在我看来,你也很漂亮呀!我愣住了,听到这种赞美我又开心又羞涩。我不再说话了,就这样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到达了南溪小镇。这是一座我过去无法想象出的边陲小镇,很窄小的青石板街道上充斥着熟透了的芭蕉、菠萝蜜的味道,还有一些我一下子无法辨别和确认的味道。还有卖越南卷粉的,我在卖卷粉的小摊上嗅到了很酸也很辛辣的味道——它们突然间使我很渴望品尝到这些除了玻璃汤、木薯饭之外的味道。我们坐了下来。我今天终于逾越了玻璃汤和木薯饭的味道,我一边吃一边感受着辛辣味刺激着咽喉,不知不觉我就已经适应了它独特的味道,我的脸被辣得很红,像是发烧一般,然后我们又喝了两筒用竹筒盛的很甜的木瓜水。街道上的人们似乎在议论我,周兵兵告诉我说,那些人说我的裙子很好看人也长得很水灵。我听到这些话又是一阵开心,仿佛在这一刻整个心灵都已经敞开了。
之后,我们到了供销社——我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小镇供销社,整个南溪小镇只有一家商店,里面有茶叶、盐巴、红糖等。日用品有方块毛巾、牙膏、肥皂、白布、红布、几种花布。里面所有的东西都需要购物票才能买到。一只巨大的陶瓷缸里盛着半缸刺鼻的苞谷酒,几只苍蝇正在柜台外盘旋。售货员的脸上长满了雀斑,当我问她有没有手电筒的电池时,她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我,实际上是在盯着我的连衣裙,盯着我的身份,当她最终通过我的声音确定我是知青时,就笑起来了:你们知青从大城市到我们这里来习惯吗?我说习惯啊,早已经习惯了。售货员从里面放文具的地方找来了最后剩下的两对电池递给我说:就剩下两对了。你们知青一来,电池卖得就很快,供货又慢。尽管如此,对于我来说,能够买到渴望的手电筒电池已经心满意足了。现在,我们告别了长满雀斑的售货员,我们将去邮电所。这是街道的中央,一间很旧的房屋里,坐着一个正在往信封上盖邮戳的中年男人,他的右手在盖邮戳,左手的指尖上夹着香烟,我们一进屋,一股劣质的香烟味儿就扑面而来了。
这是我来南溪农场以后第一次给父母寄信。当我将信往那只绿色的邮箱投去时,我仿佛感觉到那封信已经长出了翅膀,将很快飞越彩云,到达我的父母手上。而当我将目光投向周兵兵时,我的心是多么踏实,似乎只要与他的目光相遇,我就不会再害怕在这里遇上的一切苦难。
丁春苑在一个半月以后,收到了父母从上海寄来的信和物品。丁春苑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时刻以及邮件带来的快乐:
当我在星期六的上午看见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出现在阳光灿烂的山冈上时,我的心本能地跳动着,那是一种热烈的期待,我抬头看着邮递员,他似乎是这山冈上一种鲜活的风景。邮递员推着一辆很旧的自行车,面朝正在打晚饭的人群用地方口音叫道:哪一个是丁春苑?有你从上海寄来的邮件。我听到了这叫声,周围的人当然也在第一时间内听到了这叫声,凡是听到这叫声的人们都转过身,在我兴奋地奔向邮递员时,他们也奔向了邮递员——因为邮递员的出现,仿佛在突然之间唤醒了他们思念亲人的情感和期待之梦。尤其是当邮递员将一只包裹交到我手中时,站在邮递员身边的知青们突然发出了喧哗声,他们围住我,一定要我当着他们的面启开那只木箱。
倏然间,那只木箱成为了大家面前诱人的器物,一个男知青走上来,他使用水果刀一下子就启开了木箱的上方,随同砰的一声,里面的东西完全暴露在人们的面前:一瓶四环素药片、一包奶糖、三双袜子、两件花布衬衣、一个黑色笔记本、一个收音机。首先,奶糖当场被知青们抢光,其余的都留在了木箱里。这邮件的出现,使知青们纷纷往家里投寄家书,我发现,那天晚上,所有的茅屋中灭灯都很晚,邮递员的出现显然唤醒了知青们与外界的邮路联系。而我,却是第一个感知邮路的知青。那天晚上,我虽然没有尝到一颗上海奶糖,却分明已经品尝到了来自父母的情感,当我在晚餐后从木箱的底部发现那封家书时,已经是热泪盈眶。家书是父亲执笔写的,父亲告诉我,收到我寄自南溪河畔的信,离别之后的牵挂之心终于放下来了,尽管如此,母亲读我的信时还是禁不住哭了。父亲说,给你寄一袋奶糖,这是一个缺糖的时代,不仅仅缺糖,也在缺大米肉食,上海买肉依然要排很长的队,也不知你们那里能不能吃到肉,你母亲正托人买鱼罐头,买到了再邮寄给你。父亲说,一瓶四环素药片可以备用,它在生病时可以治痢疾、发烧等病。两件衬衣和袜子是你母亲给你的,她希望你在任何地方都漂漂亮亮的。父亲说,你一定需要这台收音机,它会让你听到电台的各种新闻,也可以听听歌声。笔记本是让你记日记的,希望我的女儿能够坚持将你的生活记录在纸上。
收音机确实给丁春苑带来了来自南溪河畔之外的声音。她在出工时也随身带上了收音机,这台袖珍收音机使她周围簇拥着一批人,收音机给他们带来了国家电台和省电台的不同新闻。丁春苑在日记中记下了这种感受:
在家里时,当父亲听收音机时,我显得熟视无睹,因为上海有各种各样的,甚至是铺天盖地的声音。而现在,南溪河畔显得如此这般的宁静,收音机在这里却是新鲜的、引人注目的。当我们端着饭围拢在收音机周围时,我们就能感受到一个国家的语音和旋律。从那一时间里我们就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无论走得有多么遥远,哪怕已经置身于世界之尽头,也无法脱离开一个国家的声音,因为只有在这些声音的笼罩之下,一个人才可能寻找到个人的灵魂。我们就是这样被这些国家的声音笼罩着,不断地拓展出我们垦荒的地域。
现在,丁春苑的黑色笔记本够到了什么?那是来自南溪河的一场沐浴,她这样写道:
昨天晚上重庆知青孙萌萌没有从南溪河回来。这件事迅速地传播开去,每个人都自发地去寻找孙萌萌。农场工人们也都奔向了南溪河,人们打着电筒举起松明火把沿着南溪河寻找着。我在人群中手持电筒,内心充满越来越深的焦虑和恐惧。知青们在叫唤着孙萌萌的名字。就在这时,两个男人出现了,他们中的一个叫史国柱,是垦荒队的老队长之一,他就是史小芽的父亲,另一个叫张华福,也是垦荒队的老队长之一,他是张燕的父亲。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得见他们脸上的沧桑,这些沧桑仿佛是被风中之热浪所镌刻上去的。
这时候农场的军代表们和场长史小芽也赶到了现场——这就是我们每天晚上沐浴的河滩,它现在无疑已变成了让孙萌萌消失的一个现场。黑压压的人们站在河岸,史小芽和军代表们正在倾听史国柱和张华福的请求。他们说许多年以前,他们的儿子就是在南溪河中游泳时溺水身亡的。所以,两人建议让水性最好的人到水里去寻找——因为当时那两个十二岁的男孩就是在游泳中被水草绊住了身体,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听到这个故事后,我的心便开始往下沉。
史国柱和张华福开始下到水中去了,于是,会游泳的男人们都跟着下水了。我们站在岸上,史小芽就站在我旁边,军代表任焰烈和周兵兵也下水去了。孙萌萌的身体很快就找到了,一些看似柔软实际上韧性很强的水草缠住了她的身体——孙萌萌就这样遇上了死神,从而再也无法挣脱而来。就像那两个十二岁的男孩一样,十七岁的孙萌萌死于对南溪河的幻想,因为每一次沐浴后归来,她都要对同屋的女知青们说,南溪河实在太美丽了。我能够感觉孙萌萌游泳时遇到的一切:面对这条蔚蓝而神秘的河流,孙萌萌越来越自由地往前游去。于是,她遇上了美的诱惑,同时也遇上了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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