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给任焰烈带来了突然袭击,当史小芽将这个叫肖婷的女人带到任焰烈的办公室时,任焰烈十分惊讶地看着肖婷说道:你怎么来了?史小芽迅速地回头离开了这个场景。史小芽当然有离开这个场景的权利,因为她是局外人。很长时间以来,史小芽都没有在面对任焰烈的目光时陷进去——她是一个十分理性的人,她不会轻易地陷进去,尽管任焰烈的眼神中拥有召唤她灵魂的许多神秘元素,她还是不会轻易地陷进去。其中,在她身后,自始至终有一个缔结的契约在笼罩着她,那就是她与周兵兵的婚约。除此之外,对于她来说,任焰烈就是军代表,是从省里来的人。她在很多时候都被这两个符咒所笼罩着,而此刻,军代表的未婚妻肖婷的出现,意味着第三个符咒的降临。
史小芽离开了这个现场,出了农场就骑上自行车向着养殖场奔去。母亲已被任命为养殖场组长,乔月洛、夏春桃为副组长。现在,她们已经从附近村寨买来了五六十头小黑猪崽——这个现实已经使第一排猪圈充斥着小猪崽们的叫声,以史小芽母亲谢丽梅为首的养殖场,正在以现实中小黑猪崽们的存在拓展着史小芽的理想——有一天,这一天不会遥远了,牛车将给南溪堡和垦荒地上的农场工人们送去香喷喷的猪肉。这个理想也是母亲们的理想,谢丽梅此时此刻,正带着史小芽去巡视养殖场的一个又一个猪圈。
陪同史小芽巡视的人还有乔月洛,史小芽叫她为乔姨,这是一个让史小芽十分敬重的女人。正是这个女人在小燕子和弟弟失去母亲以后,勇敢地走进了这个伤痕累累的家庭。关于乔月洛,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讲述她的故事了,现在,若干年时间又过去了,让我们将叙述的触须重又回到这个女人身上。
世界大得让我们在一夜之后就会忘却疼痛,因为纷繁的历史善于构造我们新的视线,当我们面对不断蜕变的历史进程时,很容易忽视或忘却我们曾经的感动。
我们有必要回到乔月洛的幻想和希望之中去,尽管那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幻想和希望。然而,正是这个幻想和希望多年来让乔月洛不断地寻找着身体的机缘。乔月洛自那次堕胎以后,就一直与张华福的身体保持着距离,因为随同两个孩子的长大,在仅隔着一面竹篱笆的另一面媾和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越来越困难,从而也就彻底地失去了性生活。
尽管乔月洛和谢丽梅在南溪河畔洗衣服时,曾幻想过南溪河畔的红砖房,然而,这个幻想还需要时间等待。有那么一天,乔月洛倒是真的看到了河对岸在盖房子,她是多么兴奋啊!她奔跑着找到了谢丽梅,喜悦笼罩着她的面颊,她拉着谢丽梅的手跑到了面朝南溪河畔的最高山冈上,高兴地用手指着对面说道:丽梅姐,你看见了吗?南溪河畔已经在盖房子了。我们很快就要住上新房子了。
谢丽梅平静地告诉她说:月洛,月洛,那不是我们的住房,而是农场在盖养殖场。过一段,我和你就要去养殖场养猪。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能让农场工人们吃到猪肉了。月洛,你愿意跟我去养殖场养猪吗?听到谢丽梅的这番话以后,乔月洛明白了一件事,那一栋栋从南溪河对岸升起的房子并不是幻想和希望中的住房,而是养殖场。刹那间,乔月洛并非因为那个梦想的破灭而失望,反之,养殖场的房子给她带来了惊喜,她当然愿意跟随谢丽梅去对面养殖场去养猪。在关于红砖房的梦幻暂时破灭以后,乔月洛不再等待了,她开始独自寻找着造人的私密空间。
乔月洛有一天去南溪小镇买日用品时,看到了镇中央的红旗旅社。她满怀着忐忑走进了旅社。一个女服务员坐在破损的桌前问她是不是要住旅社,如果想住旅社的话有没有证明。乔月洛愣住了,小声地问道:住旅社还需要证明吗?旅社服务员理直气壮地说道:当然需要证明了。没有证明能知道你是谁吗?乔月洛怯生地问道:我要到哪里才能开到证明啊?旅社服务员白了她一眼说道:听你口音,好像是南溪农场的。你到农场去开证明吧!如果是夫妻带上结婚证就可以住旅社了。
乔月洛现在终于嘘了一口气,她走出了旅社,结婚证是有的,如果只需要带上结婚证就可以住上旅社,对于现在的乔月洛来说已经算是够简单的了。她为自己在南溪小镇所发现的旅社而高兴。乔月洛回到了南溪堡将自己的发现兴奋地告诉了张华福,男人有些费解地问道:月洛,我们为什么要去住旅社?乔月洛低声说道:现在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我还是想再怀上一个孩子。张华福没有吭声,乔月洛就急了,捏了男人的手臂一把,坚决地说道:华福,之前我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依着你的。今天这事,你也必须听我的,下周六收工回来,你就跟我去南溪旅社住一夜。你必须听我的。乔月洛说完之后,就走出了茅屋,不想再听男人解释什么。
乔月洛等待中的日子终于已经垂直而下,像手中穿过的针线可以缝合她内心破缺的那个地方。对于去南溪旅社的事情,男人是质疑而恍惚的。因为随着孩子们的长大,男人顾忌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多。不管怎么样,男人还是决定跟随乔月洛到南溪小镇去,因为这一次乔月洛就像她当初嫁给张华福一样坚决。
乔月洛将结婚证书刚放进包里,小燕子就进屋了,看见他们要出门的样子,小燕子就叫道:乔姨,父亲,你们要出门吗?乔月洛就说道:小燕子,我们去一趟南溪小镇,给你父亲去订套衣服,如太晚我们就住红旗旅社了。小燕子点头说道:去吧!去吧!去吃吃那里的越南卷粉,太好吃了,我会照顾好小弟的。
男人听了这番话,心里似乎开朗了许多,脸上也就明亮了许多。乔月洛看见男人的神态心里就响起了一种旋律,那是奔向南溪小镇红旗旅社的主题曲,它荡涤开了一天的疲惫,就像诗人听到了语音夹缝中最灿烂的召唤。乔月洛走在前面一直引领着方向,男人还没有去过南溪小镇,男人去得最远的地方是茫茫无际的垦荒地。
乔月洛将男人就这样引领到了红旗旅社,这也是小镇中唯一存在的旅社。服务员用好几分钟察看着结婚证件,这当中乔月洛的心一直跳个不停,她很害怕服务员又会再次提出什么要求。现在,服务员点点头说:你们是夫妻,可以开一间夫妻房给你们。喏,这是钥匙,退房时要交回来。先交三元押金吧!乔月洛欢喜地接过了钥匙后,交了三元押金。服务员说,二楼,三号房间。
窗户外是一户人家的小院,一棵木瓜树把整个小院遮蔽得严严密密。乔月洛将两边的窗帘拉上,这是床单布料做的窗帘,在乔月洛所生活的年代,所有的布料都是单一的床单式的翻版,人们的想象力已被一浪又一浪的革命高潮所湮灭。世界不需要什么想象力,因为被饥荒所笼罩的人们消化不了想象力的色彩。
史小芽刚想灭灯时,听到了敲门声,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打开门时,竟然是任焰烈的未婚妻肖婷站在门外。史小芽刚想说什么,肖婷就说道:史小芽,难道你不欢迎我进屋来坐几分钟吗?史小芽让开了道,肖婷就走进了屋,史小芽给肖婷倒了一杯开水。肖婷已经坐到唯一那把椅子上,史小芽也坐到了自己的床边。肖婷端起那只杯子喝了一口水后开始面对史小芽了。总之,她将手放在门上敲门,就是要前来面对史小芽的。肖婷的脸显得有些疲惫和忧郁,她开始说话了:史小芽,你知道我来农场是为了什么吗?从昆明到农场比我所想象的更远,这趟小火车真慢,那速度慢得我可以看清楚窗外的一切风景。最近,我的父母调往北方,我来是想再一次面对任焰烈,我想确定我和他之间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结婚,如有这种可能,我将为他而留在昆明,如没有结婚的可能,我将随同父母调离昆明,前往北方生活。在这之前,任焰烈回昆明时,我就从他的谈话中听到了你的名字,我已经发现,任焰烈说到南溪农场和你的名字时都很激动。所有这一切,使我不得不前往南溪农场。现在,我已经跟任焰烈谈过了,他说让我理解他,谅解他,他已经为自己的将来思虑了很长时间,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要把自己的将来交给南溪农场。我问他,南溪农场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改变他过去的一切,是不是为史小芽而选择了农场。他默认了一切,在那一刹那间,我在这个男人眼里看到了炙热、坚定和背叛,当然我也看到了他的歉疚。我是了解他的,他是一个遵循内心召唤而生活的人,他选择留下来是因为你的存在。史小芽,我来面对你,是想告诉你,我理解任焰烈的选择,感情这东西是无法勉强的。我同时也为自己作了将来的选择,我将随同父母迁往北方生活。请你照顾好任焰烈,请你给予他爱。我要去睡了,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我累了,我感觉到你还想解释什么,但我确实太累了,请你原谅我。肖婷说完就站起来,喝干了杯子里的水,然后就向门外走去。史小芽确实有许多话要诉说,然而,肖婷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以后,确实已经很累了——她的身心为这样的变数而累,为这个令她忧伤的已经割断的缘分而累。
她离开了,她就住在隔壁,这房间是农场的接待室。肖婷进了屋,掩上了门,没有点灯,似乎就已经躺下来了。史小芽站在门外,她确实有许多话想告诉这个女人,但她无奈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退回到了黑暗深处。这是一个十分混沌的夜晚——一场令史小芽纠结不清的梦。待史小芽从梦乡挣扎而出时,天已经亮了。
天已经亮了,乔月洛仍睡在男人的怀抱里。昨晚,男人开始时似乎在被动地跟随着女人,后来也渐渐地进入了佳境。男人紧跟上了乔月洛的旋律,从而进入了南溪小镇旅社的一间密室,对于他们来说,这密室犹如生命中突然置身的天堂,那么明亮,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可以在一个自由的空间中睡觉。他们在睡觉之前到一间公用水池前,用毛巾擦干净了身上的汗水后,回到了房间。那一夜,竟然有电灯,两人的心情都变得越来越灿烂。女人帮助男人脱光了衣服。尽管灯光绚丽多彩,他们还是灭了灯,他们已经不习惯于在灯光下造爱,于是,在黑暗中,两人躺了下来。肌肤紧靠着肌肤,他们似乎是头一次感受肌肤所传达的快意。乔月洛就这样索取到了无限绵长的性事之夜,之后,她甜蜜地躺在了男人身边。天很快就亮了,乔月洛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太快了,一夜是那么短暂。尽管如此,她仍然赤裸在男人的怀抱中。男人也很快就醒来了,男人睁开双眼后对女人耳语道:快起床吧!孩子们在外面。乔月洛告诉男人:再睡一会儿,我们不是睡在南溪堡,不用在乎什么的。男人听了这话后才顿然间回过神来,于是,男人伸展四肢后体会了自由睡觉的惬意。
尽管如此,男人还是在女人之前起床穿衣了。男人在醒来之后,不再贪恋床笫之爱了,因为男人要面对阳光,他在这一刻掠开了窗帘,男人要越过床单似的窗帘到外面,男人要找到他们的荒野,因为在这里男人们是为荒野而活着的。女人也起床了,若干年后,所有这些场景都会渐渐地被忘却。面对时间,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忘却的技艺——这是所有技艺中没有切肤之痛的美学。让忘却继续吧!
乔月洛退掉了三号房间的钥匙,短暂的一夜结束了——没有人可以计算出消磨身体的一夜到底有多长到底有多短。这一次是男人走在前面,他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南溪堡,回到那座茅屋中去。乔月洛则不慌不乱地走着。她已经很满足了,男人给予她的一夜似乎已经足够让她去憧憬造人的梦想,她用手抚摸了一下腹部,仿佛肚子很快就会像眼前的地平线般隆起来。
天很快就亮了,光泽刺破了每个阴郁的角隅。天亮以后,世界已经转换了轮盘。史小芽拉开门后已经见不到昨天晚上出现在她房间中的肖婷。后来她才知道天未亮肖婷就已经离开了农场,任焰烈骑自行车将她送到了火车站。故事将以什么样的方式继续讲下去?这是一个困难的时刻,肖婷走了,意味着任焰烈必须留下来,他已经留下来了,当史小芽推着自行车刚出了农场大门,就看见任焰烈已经将肖婷送到火车站回来了。史小芽跨上了自行车,她不想前去面对任焰烈,肖婷的出现就像梦一样快,梦可以斩乱麻,梦可以复述出现实的一切矛盾和冲突吗?史小芽今天想去垦荒队走一走,顺便想见见周兵兵,与他约一个时间谈谈结婚的事情,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嫁出去。史小芽感觉到了任焰烈已经骑着自行车追了上来,她将自行车骑到了一片南溪河畔的苇丛深处,她必须在这个地方向这个男人摊牌。
史小芽站在自行车后面,自行车就是史小芽筑起的一道屏障。果然,任焰烈来了,他站在了屏障的另一面。对于任焰烈来说,这是篡改自己的命运的故事,他走出了与从前女友肖婷的婚约,决定自此以后留在南溪农场。他留下来了,因为这片土地上有他的幻想,他像那些拥有一腔抱负的男人一样,从梦想中看到了远大的前景,同时也看到了一个女人。对于他来说,这些东西已经足够他作为武器去篡改过去的命运,这些东西已经足够让他从过去的生活走出来。现在,他刚送走过去的女友肖婷,他用自行车将肖婷送到了火车站,送到了遥远的旅程,这意味着他已经彻底结束了与肖婷的婚约。而对于站在以自行车作为屏风这一边的史小芽来说,她同样拥有自己的婚约,她现在最想让任焰烈知道的一件事情就是在那次毒蛇事件之后——她与周兵兵的婚约。就这样,史小芽第一次开始面对另一个男人讲述了那个发生在她十三岁那年的故事。
虽然故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经过史小芽的嘴唇复述之后,仍散发出了一种新鲜的味道:一片一片马鹿草绊住了史小芽的足踝,史小芽成长中的身体倒在了灼热的热浪下的马鹿草上,一条眼镜蛇趁机寻找到了史小芽的足踝并留下了伤口。一个少年来了,这个叫周兵兵的男孩来不及考虑任何东西,他趴下去吮吸出了史小芽伤口中的毒液。
这个故事当然也感动了任焰烈,他没再说什么,但是他的眼眶是潮湿的。他说:我们走吧!我们去垦荒地。史小芽复述完自己的故事以后,才感觉到轻松了许多。现在,两人都跨上自行车走出了这片芦苇地。转眼间,他们就已经骑车上路了,这是所有历史的开始,无论是个人史、地方史、国家史都与路有关系。他们骑着自行车走在热气肆意的路上,这里仿佛是一座庞大的造热厂,永无休止地制造着热空气。
史小芽突然听到了一种旋律,接下来任焰烈也听到了从热风中移植到耳边的旋律。任焰烈说这是手风琴的声音。这些从垦荒地上传来的音律,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激昂和抒情的声音,同时也变幻出了南溪河畔垦荒地上的背景。
背景可以折射出时间和地点,所有的背景都会让我们越来越清晰地回到逝去的年代。在这里,我们已随同史小芽他们去寻找不远处手风琴的旋律。我们随同史小芽的自行车来到了垦荒地,此时此刻,一群人坐在大榕树下,王涛站在他们中央正在拉手风琴。小燕子看见了史小芽和任焰烈的自行车便从观看的知青中走出来,走向了场长和军代表。小燕子将他们的目光引向了有手风琴的背景:一群从大城市来到北回归线南溪河畔垦荒地上的知青们,脚戴蚂蟥套,头顶着骄阳,坐在榕树下,正在将目光投向怀抱手风琴的王涛,王涛此时此刻正在演奏那个时期最为流行的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大家最为熟悉的旋律,也是最为激昂斗志的旋律。这个背景中的知青们的面庞充满青春,他们正在用一代人的青春演变那一时间中波澜壮阔的大地上的历史。
史小芽和任焰烈就这样因为南溪农场和大地的历史记忆而并肩走在了一起,他们到底能够走多远?这是一个难以预测的问题。之后,手风琴的声音结束了,任焰烈走上前讲述了南溪农场的两个最现实的希望,在第一个现实中,任焰烈讲到了养殖场已经养上了猪,用不了多长时间大家就能吃到猪肉了。第二个现实,南溪农场将寻找资金为工人们在南溪堡建盖水泥红砖房,大家有望在几年之内从现有的茅屋中搬出来,住上红砖房。这两个现实之希望突然在人群中激荡出了新的梦想旋律。知青们互相拥抱在一起,手拉着手欢呼雀跃着。这两个梦想之现实随后又在周兵兵所在的垦荒队以同样的形式被激荡在这片北回归线的土地上。这就是我们的语词逾越了时间后,所赴约到垦荒的这片土地上所看到的背景,仅仅用壮观和辽阔是难以概述的。当今天我们的身体在以全球的方式抵抗着高血脂、高血压、癌症和心血管病的蔓延时,我们已经回到了史小芽、任焰烈、小燕子、王涛、周兵兵、丁春苑他们所置身的背景之中,这是一个同谋者们或者说是集体式的背景,从这个背景中衍生出的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于单一的物质生活的渴望。比如,人们想吃到肉,似乎吃肉已经变成了人们的乌托邦。除此之外,人们还有另一个愿望,就是搬出那些床下长出蘑菇,床上发出吱嘎响的茅屋。这两个愿望在长久以来,已经从前一代的湖南支边青年们那里延伸到又一代的知青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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