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石榴的热带时间-南溪堡的聚守和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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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幻的时间总是在你无法猜测或已经放弃预测的时候降临,此时此刻,让我们再次回到丁春苑的笔记本中去,今天的笔记本已失去了神秘的效力,只因为手写的时代已经过去,用电脑显影的时代削弱了和正在全球取代手写的文字。而当我们一旦进入丁春苑那些尘封已久的笔记本中的文字中去,仍然会借助于消失的时光,触到笔记本中沉重而不堪回首的记忆。现在,拂开笔记本上的浮尘,我们又回到了那个时刻:

    我们难以想象会与这么一天相遇,从省知青办、农垦局所传达的声音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传到了我们耳朵里。这一天的凌晨,我们仍躺在茅屋中的被子里,每到星期天,我们的身体都散了架似的,以松弛的形态躺在竹篱床上,仿佛南溪堡山后面的蛇在冬眠。很长时间以来,除了星期天之外,我们的生命都在奔往橡胶林区,最初的时光我们是在奔往荒野,而当拓荒结束之后,我们就成为了橡胶工人。我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地热,我们在时间中已经在这片北回归线的土地上扎下根来,我们再也不能逾越出这片土地,去构想我们的将来。而今天,门外传来了从喇叭里发出的声音:所有一二队的知青们请在半小时后到南溪堡广场,农场有重要消息要宣布。这声音一共响彻了三遍以后,我们才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们三五成群地奔向了大榕树,树下是一片平缓的坡地,不知不觉之中它已成为了人们聚会娱乐的广场,每到节日时,农场就会在这里举行文艺演出。今天,我们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迥异的地方,空气仍然是清新的,天空是碧蓝的。我们已经汇聚到了大榕树下,此刻,从大榕树上的喇叭传来了令我们的整个身心震撼不已的消息:知识青年可以遵循自己的选择回城或者继续留在原扎根地。这是一份具体的文件,喇叭总共按原文件复述了三遍。喇叭中第一次传达出文件的内容时,我们仿佛听见了异音,在那一时间内我们所有知青们都将头朝天空投去,我们的目光都投向了茂密榕树深处的那只喇叭,我们的身体仿佛触到了电流一般,很多人都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喇叭在第二次复述文件内容时,我们都已经回过神来了,我们坐了下来,屏住呼吸,在这样的时间里,我们正在专心致志地用耳朵去倾听,不错过任何音节符号地去倾听。而当喇叭第三次复述时,我们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人群中有女知青突然哭了起来,有的女知青们互相抱着哭着,男知青们喊叫着,但听不清在喊叫什么。我哭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泣什么,我困住了,被这个从未想象的、意料之外的、无常中的变革,我们年华中的一场巨大变革所困住了。除了哭泣、狂呼、拥抱,我们难以用任何言词表达我们的震惊、疯狂、喜悦和矛盾的忧伤。我坐在榕树下,我们女知青们都坐在榕树下,这是我们最喜欢聚守之地——长久以来,我们经常在暮色中以慵倦的形象坐在盘根错节的树阴下,久而久之,我们已经成为了守望者。我们确实已成为了这块土地上最为坚定的守望者,我们已经不再想往回上海、北京、重庆、成都、昆明。久而久之,我们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一部分、一种传说符号。而此刻,男知青们已经到附近村寨的小卖部用竹筒打来了苞谷酒。男知青们轮留着就着竹筒喝着,酒味飘到了所有人的唇边,男知青将盛满酒的竹筒递给我们,无论会喝酒的还是不会喝酒的,在这个时刻都无所顾忌,我们狂饮着,哭泣着,嚎叫着。

    这是本地人酿制的酒,它也是我此生喝过的所有酒中最辛辣和甘甜之酒。那种辛辣之后的甘甜慢慢地涌了上来,涌了上来。而一旦这甘甜涌上来时,我的灵魂已出窍。那一天,我的灵魂确实已出窍,它已不再属于我的肉身,它去了哪里?我只隐约地记得,我的灵魂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飘到了南溪河畔。恍惚中我记得,一个人来到了我身边,他就是周兵兵。我一看到他就又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我恍惚记得,他伸出手来拥抱住了我。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我都不再记得。我是那样的醉,那浓香、辛辣、甘甜的苞谷酒,渗入了我身体的血液和骨髓,自那以后,我从未那样醉过。

    从那天以后,我们所面临的必须是选择。这是我们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场事件,它是围绕着我们的扎根地——北回归线的南溪河畔而开始的重大的选择。

    当我们说出历史这个词汇时,都会被一场又一场事件所笼罩,因为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改变了时间的背景,我们都知道一个最为基本的常识,没有背景就没有历史。这个背景中蜕变而出的知青们正在慌乱中选择着各自的去向,很多人首选的当然是回到自己的原乡去,因为在那里,拥有他们出生之后就编制成码的社会基础和人事结构。因为一场上山下乡的运动,这些东西曾经发生了大转移,几乎在转瞬之中,这些热血青年们的背景就已经被改变,取而代之的是用他们的青春热血所贯穿的新的历史背景。因此,在这部书中出现的热血青年们,投奔到了北回归线的南溪河畔,投身到了荒凉的山野,并一心一意地在这块土地上编织着扎根的传说,而当这传说正在被他们的命运所演奏时,新一轮的变革开始了。此刻,小燕子已经听完了喇叭中的声音,有三天时间,那只悬于大榕树上的喇叭,总是用它们的声音复述着一场变革,小燕子站在知青们之外的山冈上,她亲眼目睹了知青们的醉态。整个南溪堡在很长时间里都目睹了知青们返城之前的动向,除了之前,知青们的呼唤和眼泪之外,南溪堡将面临着知青们的大撤离。

    小燕子仰起头来看着那只大榕树上的喇叭,而在这一刻,她的泪水已经喷涌而出,在三天的时间里,她已经完全彻底地理解了从喇叭中所传达而出的每个词、每个标点符号所形成的每句话,因为历史是由每句话所记载的。那时候,她像一个戏外人一样,目睹着知青们扔向空中的竹筒,那一只只空竹筒已没有一滴酒,因为在三天时间里,所有的知青们都醉了。小燕子哭着,作为戏外人而哭着。

    三天以后,飘浮在南溪堡的苞谷酒味儿已经被新的热浪荡走了。女知青们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三天以后,生活继续着这片北回归线上的节奏。三天以后,知青们不再沉溺于酒精,也不再用眼泪洗脸,因为选择的时刻已经降临了。

    三天以后,小燕子又和王涛坐在了南溪河畔的苇丛深处。他们沿着南溪河畔走了很远很远,远过了他们平常走过的所有距离。他们手牵手走着,沉默地往前走,那些三五成群或成双成队的纯白色野鸭们总是会从碧绿的苇丛中飞过他们的头顶,仿佛在用自由的飞行仿佛在引领着他们的视线,使他们越走越远。他们寻找到了一片延伸出去的苇丛坐了下来,小燕子将头依偎在王涛的膝头上,两个人的视线都在苇丛下的南溪河水的流速中飞旋而去。

    小燕子的头颈终于扬了起来,她当然也哭过,钻进被子里悄声哭过,很长时间以来,她就一直担心有一天这个男人会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会滋生这样的预感。预感过后,他们仍然相爱着,就像一场暴雨过后,天继续蓝着。

    此刻,小燕子的声音开始在问他去留的问题,王涛有些恍惚地说:我不会离开的,燕子。小燕子的脸上快速地荡过一种喜悦,仿佛荡开了三天三夜压在她心灵上空的乌云。小燕子的头又开始依偎着他,两人的嘴唇又开始接吻,像几天前一样亲密。小燕子的身体躺了下去,像三天以前的那个星期天的午后,他们躺了下去。他们的身体第二次越过了禁区,越过了青春期的栅栏,因为只有用身体寻找到身体,他们的灵魂才可能彼此紧紧捆绑在一起。

    三天三夜以后,丁春苑的黑色笔记本上呈现出了波浪般的文字:

    我醒来了,从酒精中醒来了,为此醒来的是我们所有的神经细胞。我翻身下床,这是星期一的早晨,我们不需要再出工了,所有知青都在面对新的选择。有的知青已经奔赴场部去开归城的证明了。就像当初奔赴云南边疆一样简单,离开突然变得简单起来了。我的目光现在游移在南溪堡的山冈上——我不可能像别的知青们一样很简单地就选择好我的去留问题,因为我不是别人,我是丁春苑,是那个想在南溪堡扎根一辈子的丁春苑。我决定前去面对周兵兵,因为他可以帮助我选择新的命运。就在这刹那间,我看见了我们的场长史小芽来了,她仍然骑着自行车来,她将车停到了大榕树下。喇叭中又响起了声音,这一次是史小芽手里握住一只小喇叭在说话。我们的场长史小芽告诉我们说,新的历史时期已经到来,愿意回城的知青可以去厂部办理离厂手续,不愿意回城的知青们可以继续留下来。我站在山坡下仰头看她,作为我的同类,她既是我的偶像,也是我的情敌。我千里迢迢奔赴而来以后,抬起头来就看见了她,多么年轻的场长啊,仿佛向日葵灿烂的面庞,刹那间被我们所有知青们所看见。我相信,如果她不是场长,那么我们很多的男知青们都会爱上她的。我曾经一次次地看见过当她出现时,男知青们仰慕她的那种眼光。对于这些男生来说,场长就是他们在寂寞中未打开的准备阅读的幻想之书。他们不能走近她,只能隔着篱笆和南溪河聆听她起伏荡漾的声音,以仰慕者的姿态在劳动和生活中继续着仰慕的无限美学,以此在这块土地上消磨着青春的年华。

    这个女人也是我的情敌。我曾经与周兵兵度过了一段十分美好的时光,那正是史小芽与军代表任焰烈骑着充满锈迹的自行车巡回于北回归线的南溪河畔的时刻,也许是因为他们的传说使我和周兵兵走得越来越近了。在那段时间里,周兵兵不再囿于他与史小芽曾经的婚约,以大胆的目光融入了我爱慕的目光中去。我们曾经一次又一次沿南溪河走遍了芭蕉林和漫生的野竹林,我们手牵手走着,不需要任何言语也不需要盟约,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已暗下决心,一定要永远在南溪河畔扎根。但就在这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场未曾遇到的泥石流葬送了几个鲜活的生命,任焰烈就是其中之一。自那以后,我们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准确的说是我与周兵兵的关系发生了转折。

    周兵兵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总是能猜测并窥伺到他奔往史小芽的一切线索。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史小芽失去了任焰烈,周兵兵是去安慰史小芽,然而,我仍然能感觉到史小芽对于周兵兵的重要意义。他们从很小时就因一场迁移来到了南溪堡,并在这块土地上追赶着日月的幻爱,所以他们之间拥有坚实的基础,像地上的古树一样盘旋出不同的旋律。

    而我是谁呢?就在我在这块土地上彷徨不已时,南溪堡的喇叭中传出了新一轮的声音,在三天三夜里,我们领悟清楚了必将面临的选择——原来我们是一场梦幻的轨迹,沿着这轨迹可以寻找到我们青春的传说之地。在南溪河畔,我们寻找到了荒野并在这里开耕出了今天的橡胶林。原来我们多年来一直用热血浇铸的并不是钢铁,而是磨炼我们命运的轮盘。如今,这轮盘已经开始改变了我们眼帘下的方向。于是,我们仰起头来,在远方,是我们从小生活的城市,那里有我们的至亲父母姐妹兄弟。而在这里,有我们的南溪河,对于我来说,它永远是一条替代我们复述青春事件的河流。

    所以,经历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以后,我想以我的理智前去面对周兵兵——只因为他是我个人在这场以南溪河畔为背景的青春事件中,除了开垦荒野之外又一个重要的主题。

    周兵兵终于来了。我问周兵兵是否需要我为了他而留下来。因为对于我来说,这是这场谈话的主题,我想让他亲口告诉我,只要他说让我留下,那么我就会心甘情愿地留在南溪堡。如果不是面临着这场选择,我绝不会约周兵兵来到南溪河畔,我或许还会像从前那样保持着我的矜持和沉默,并在这表面的矜持和沉默中,以将来未知的时光消磨着我的青春,并让这些距离像热带土地的植物藤蔓般延伸出去。然而,事态变了,我们从未想过的事情降临了。于是,我们坐了下来,我已没有时间和耐心绕圈子,很多知青已经确立了目标,他们首选的当然是回城市去。现在,他吐出的烟雾弥漫在我们其间,我早已习惯了南溪河畔之雾,每到秋季以后,雾的世界就会笼罩我们。而此刻,我在周兵兵嘴角喷出的烟雾中,感受到了他的沉默。我在等待,没有等待是不行的,缺乏等待的生活一定像死水般没有波浪。周兵兵已经吸完了那支香烟——那是一支名为山茶花的香烟。这种云南边疆地区的香烟味,对我来说已经不陌生,因为许多男知青已经开始抽这种香烟。周兵兵告诉我说:春苑,你不属于这个热带,你还是回上海吧!

    我看见了那香烟全部变成烟灰的整个过程——因为那个年代香烟上还没有过滤嘴,所以每支香烟必须变成灰。那些香烟灰已随风而去,这个过程让我心动,我已在这个凝重的时刻领会了周兵兵话中的全部含义,是的,当一双手将我推出南溪河畔时,留下来,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站了起来,我已经没有眼泪,在三天三夜时间里,所有的知青都已经流干了眼泪。因为香烟灰随风而去的姿态已经启发了我,我站了起来,面对周兵兵的目光,我愿意随风而去。我们都在这一刻变得如此的冷静,周兵兵已不是过去的周兵兵,而我也不再是过去的丁春苑。史小芽突然出现在了我身边,她好像要阻止我像烟灰一样随风而去,她告诉我说,如果爱上了周兵兵就留下来吧!南溪堡很快就要盖上红砖房,到时候她会主持我与周兵兵的婚礼。她还告诉我说,她与周兵兵是不可能的,她所爱的那个人已经死去。周兵兵所爱的人是丁春苑而不是史小芽,所以,她与周兵兵是永远也不可能的。这个突如其来的场景,会改变什么?史小茅为什么会在这个场景中出现?

    我累了,所有的知青们都在忙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在我视野中只有两个知青仍将心停留在南溪堡。

    现在,尽管我累了,我的笔将记录下一个动人的场景:当所有知青都已经离开橡胶林时,只有一个人依然每天出工到橡胶林去,他就是王涛。就在今天上午,邮递员又来了,知青们仍然蜂拥而上,围住了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邮递员正将一封电报举在空中,并叫唤着王涛的名字。我看见王涛走上前去接过了电报,我便走上前关心地问他是不是父母发来的电报。王涛展开了电文:父亲病危,请速回京。邮递员又在叫唤我的名字,我走上前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了另一封属于我的电报,我的内心有些忐忑不安,我走到无人处展开了电报:春苑,父母希望你速办理手续后回上海。切莫错失这良机。在那天上午,我相信基本上所有的知青们都收到了电报,这个属于那个时代最为快速的声音,传达出的是令人揪心的召唤。

    王涛紧紧地抓住电报,他已经走到了小燕子家的茅屋外,他将电报递给了小燕子轻声说道:我父亲病了,我得赶快回北京。小燕子的脸色变了:王涛,你还会回来吗?王涛点头说:相信我,我当然会回来的。我必须现在就出发,去河口赶火车。小燕子站在山坡等着王涛,王涛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出来了。小燕子一定要将他送过南溪河吊桥。路上,小燕子的脸色从来这么的忧伤过。快要到南溪河吊桥时,小燕子终于哭出了声,王涛伸出手臂拥抱住了她,比以往任何时刻更温柔地说道:我会尽快赶回来的。我的手风琴在这里,你知道那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既然让它留在南溪堡就意味着我还会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王涛说完就离开了,他要赶到南溪小镇乘手扶拖拉机去河口火车站,然后再搭上火车去昆明,再从昆明乘火车去北京。

    小燕子站在吊桥上,她的心在往下沉。她的双手扶住了吊桥上的铁链条,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想呕吐。这时候正是史小芽推着自行车过来的时间,这几天史小芽每天都抽时间去一趟南溪堡,去看望知青们。史小芽走到了小燕子身边时,小燕子脸上还挂着泪水,史小芽刚想说话,小燕子就跑过了南溪河吊桥,蹲在河岸开始了呕吐。史小芽一定要带小燕子去看医生。小燕子摇头说不用去看医生了,现在已经好起来了。她刚说完这话,一阵不适重又卷来,小燕子的脸色又变得苍白,史小芽说我们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小燕子点点头。两人就来到了镇卫生所。

    五十多岁的老中医此刻正在为小燕子号脉,之前老中医已经听完了小燕子身体不适的症状——两三天以前开始的恶心,直到今天开始的无法控制住的一场呕吐。老中医的手一直在号脉,她那不动声色的眼睛在凝固中寻找着什么。两三分钟过去以后,医生号脉的手移开,告诉小燕子说:你已经有身孕了。小燕子的脸色突然绯红起来,那些绯红沿着双颊耳根脖颈弥漫过去,她有些困惑地问道:你说什么?老中医再次平静地说道:你已经有身孕了。小燕子站起来,将目光转向了史小芽后垂下去,史小芽走过去关切地叫了声燕子。小燕子独自一个人往前走,走出了卫生所,史小芽追上她说道:小燕子,你别害怕,等王涛回来了你们就结婚。小燕子的目光恍惚中闪烁着期待。她垂下头,所有的事情都已因为爱而发生了,而现在她所面临的将是什么?

    从丁春苑的黑色笔记本上我们读到了知青们撒离南溪河时的篇章:

    我本该留下来的,却无法留下来,某种潜在的东西使我无法留下来。即使史小芽告诉我她与周兵兵是不可能的,我也无法留下来。我知道这是一种命。当我最终决定必须离开时,我没有去面对周兵兵,我想让我们的故事变得简单一些。这些日子,知青们都在为离开做着一系列准备,整个南溪堡仿佛沉溺于我们奔走的脚步声中。现在,我终于为这次撤离寻找到了一个可以终身抚慰我的理由:因为挚爱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一个人,所以,我想与这片土地和这个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距离之美会给我带来美好的回忆。我似乎已经逾越过了那些难以舍弃的坚固而又柔软的纠缠术,我终于走出来了,我走过了南溪河吊桥,正是它带我的灵魂寻找到了南溪堡的栖居地。在我去农场总部办理手续之前,我又一次将整个身体趴在铁链上,整条河流就在我的眼帘下流动,这才是世间最永恒不变的风景。当所有的时光、伦理、喜悦和悲伤变幻无穷的时候,只有这条神谕附体的河流从不改道,从不变幻自己的原乡。此时的我,已不是昔日的丁春苑。我已顺利地办理了离开的手续,我的心情像水一样沉静,所有该离开的知青们都已经办理好了手续。该离开的就会离开,不该离开的会依然留下来,有两个知青留下来了。一个是上海知青李容,你很难想象他会留下来。这个不爱言语的男知青,直到我们纷纷办理手续时,他才告诉我们,他喜欢上了我们附近村落中的一个姑娘,所以他要为这个姑娘而留下来。另一个也是这样,她是一个成都知青,因为喜欢上了南溪小镇乡公所的一个男人,所以,她也要为这个男人而留下来。这两个人的故事,令我们所有人都感觉到惊叹不已,他们是在什么时候与当地人发生故事的?这对于我们来说永远是一个不解之谜。

    除此之外,还有北京知青王涛也未办理手续。很多人说王涛是不会离开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和小燕子在相爱。我也相信,王涛还会回来的,他会因为小燕子而永远留在南溪堡。无论如何,这就是我们的传说。当我办理好手续回到南溪堡时,在晚霞辉映的山冈上遇上了周兵兵,他刚从橡胶林回来。我们的相遇或许是神的安排,当我告诉他我今天已经办理好了离开的全部手续时,他点点头。之后,我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沉默无语地伫立于山冈。柔和灿烂的余晖从我们脚下升起,我们身前身后的南溪堡显示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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