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的目光充斥着城市人很少有的那种羞涩和大胆,她已经安排好了王莹的住处,之前,她已经让父亲去与史小芽的父亲史国柱同住,因为谢丽梅和乔月洛都卷着行李铺盖到养殖场去住了,张燕的弟弟张笛和史小芽的弟弟都在南溪中学住校读中学,所以,张燕有理由邀请王涛的姐姐与自己同住。王莹没有拒绝,她也想单独与张燕相处一些日子。张燕把她带到了自己家的茅屋,王莹看到了一个南溪堡家庭最为简单的家私。一盏昏黄的油灯跳跃着,夜空中传来了猫头鹰和手风琴的声音。起初,王莹并不知道这是猫头鹰在叫唤,当她的目光发出质疑时,张燕就说道:这是后山上林子里的猫头鹰在叫,它们每晚都在叫。手风琴声则是王涛在演奏,他每晚睡前都要演奏一次手风琴。人们已经习惯了这两种不同的声音,它们仿佛是南溪堡睡前的安眠曲。
王莹上床后体验了一番床上的吱嘎声,张燕给她讲述了跟随父母从老家湖南迁徙到南溪堡的故事。本来,王莹很想与张燕再聊一聊,但聊着聊着张燕就开始闭上了双眼。王莹无法入睡便下了床,她轻轻地拉开木门走了出去,顿然感觉到了天地间的一片银色的光泽,它们仿佛是张燕叙述中的旋律,以热烈奔放的速度很快就铺满了南溪堡的山冈。王莹站在山冈上,呼吸着夜间的新鲜空气,这当然是一个与北京迥然不同的地域,从小生活在北京城的王莹从未呼吸过这么新鲜的空气。王莹想重新返回张燕家的茅屋时,却怎么也无法找到房间了,因为所有的茅屋都是一样的。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对年轻人,他们手拉手从夜色深处走过来了。他们站住了,男的伸出手来抚摸着女人的面颊,女人用上海口音说道:明天你可以陪我去南溪小镇买电池吗?男人用本地话说道:当然可以,不过你的电池也用得太快了。女人解释道:宿舍熄灯早,我只好用手电筒照着记日记啊!我的日记本都快记完一本了,我已经给家里人写过信,让他们给我从上海邮寄笔记本过来。男人很感兴趣地说道:春苑,告诉我,你在你的日记本上会记上我们的生活吗?女人有些撒娇似的说道:当然会了,我会把你对我的好和坏都如实记在笔记本上的。
张燕睡醒一觉醒来后,发现王莹并没有在床上便走出来寻找王莹,这时候那对站在山坡上告别的恋人正伸出手作最后的拥抱。张燕走到了不远处的王莹身边,王莹感慨地说:你怎么醒来了啊!刚才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女的是上海知青吧?张燕说:不错,她与垦荒队一队队长相爱了。我不知道这样的爱情能持续多长时间。王莹说我们去山头坐坐吧!这时候的天气真凉爽,我来的时候热烘烘的,太阳好像离这里很近很近的。
王莹和张燕坐在月色荡漾的上冈上有了下面的这些对话。
王莹:张燕,你刚才质疑上海知青与你们一队队长的爱情到底能持续多长时间,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呢?
张燕:我总感觉到知青们有那么一天会离开南溪堡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想这样一个问题。来到南溪堡的最初,我总想离开,便问母亲,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母亲说,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因为家里已经没有土地了。自那以后,我就定下心来,不再想念家,因为,像母亲所说的那样老家已经没有土地了,如果没有了土地,我们就会失去根须。而知青们不一样,他们出生以后面对的就是城市而不是土地,所以,我感觉到他们迟早会离开的。
王莹:王涛写信回去告诉我父母,他已经在南溪堡找到了女朋友——你一定知道我父母当时的感受,就这样我来到了南溪堡。在如此短暂的时间,我不知道对你们说些什么好!今晚,我感觉到了南溪堡的美,我感觉到如果两个人在这里一旦相爱的话,是根本无法阻挡的。当然,我不知道相爱者今后的命运是什么,看见你们在这块土地生活着,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矛盾和震撼。
之后,夜静下去了,她们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猫头鹰在下半夜孤寂的哀鸣。冷寂的夜色扑面而来,面对这个世界,王莹感觉到了一种忧伤——作为剧作家,她感觉到自己陷入了语言和戏剧的沙漠,所以,她向往着幽绿的城堡,更多时刻心灵充斥着干燥而空旷的忧伤。而此刻,她想进入南溪堡的梦境中去,在里面她或许会寻找到某种真谛。
第二天上午,王涛引领她的目光来到了南溪河。在这之前她曾领教过许多著名的、有头衔的河流的风光,南溪河只不过是一条平凡的河流。尽管如此,见过南溪河的人就会牢记它的平凡和神性。在王涛的引领下,目光沿南溪河的温润深入进去时,王莹看到了知青们洗澡的河滩,王涛描述着知青们在河里洗澡的场景,当然,他也讲述了重庆知青孙萌萌在南溪河溺水身亡的故事。只要面对奔腾的南溪河,知青们都会一次又一次地回顾孙萌萌的死亡。它会让述说者们的嗓音沙哑,使倾听者们的心灵转而变得哀婉。之后,他们又继续往下走,他们寻找到了一片苇丛坐下来开始了下面这番对话。
王莹:父母收到了你的信,你在信中谈到了在南溪堡找到了一个女朋友,他们读了信后很着急,尤其是母亲,在她认为,如果你与当地的姑娘结了婚,无疑是永远断了你回北京的后路,所以父母派遣我来——是想扑灭你这个念想。王涛,告诉姐姐,你有对未来的打算吗?
王涛:从我的脚落在南溪河畔的时候,我就已经告诉自己说,我的命运将在这块土地上演奏出旋律。所以,我让父母将手风琴邮寄到了南溪堡。我们每天在荒野上开垦土地,我们的手上现在有了层层厚厚的老茧。所以这一切,我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我感觉到我已经回不去了。后来,我又有了女朋友张燕,我感觉到心灵已经驻守在此地,再也无法抽身回去,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扎根。
王莹:如果有那么一天,政策变化让你们这批知青回去呢?王涛,你是否想象过这样的变化?如果那一天突然到来,你是选择留在南溪堡?还是选择离开?
王涛:我从没有期待过这样一天的到来,我也不相信会有这样一天的降临。如果真有那么的一天到来,也许我已经老了。
王莹:如果政策突变让你们离开南溪堡,你会放弃与张燕的关系吗?
王涛:不会!
王莹:我明天就要离开南溪堡了,你告诉我,我回去如何向父母交代。
王涛:告诉他们我很好,每周都能吃到肉,身体很健康。
他们从苇丛中站了起来,王莹所需要的一场谈话已经结束了。这样的对话真实地披露出了北京知青王涛的现在生活,作为剧作家的王莹在经历了昨夜和今天上午短时间内的两场谈话以后,感觉到了两种异样的时间和背景文化的冲突。
玉莹无法寻找到挡住王涛与张燕的墙壁,反之,她对他们的关系却充满了忧伤的理解。之后的第二天,王莹就离开了弟弟王涛要扎根的南溪堡——离开之前她并没有告诉王涛,回到北京后如何去面对父母交差。
军代表们接到上级的通知撤离了南溪农场。任焰烈也将要离开。那个秋天的晚上史小芽和任焰烈完成了从垦荒地到橡胶林到养殖场最后的巡视后回农场的路上,两人曾经推着自行车走了很长时间。其他两名军代表在前两天已经撤离回到了省城,任焰烈是最后一个撤离者。风,在那一晚仿佛长出了翅膀,刮落了树上的每一片叶子,或者想告诉世界,季节已经在蜕变原有的面貌,他们悄无声息地推着自行车,风在身后推着他们。史小芽的长发被风吹到前额,军代表停下自行车走到史小芽身边,伸出手来将她前额上的头发掠开说道:我离开只是暂时的,我还会再来的。你相信吗?史小芽现在睁大了双眼望着任焰烈,她从来没有这么近地与任焰烈的目光相遇,她也从来没有这么大胆地看着这个男人的眼晴。
任焰烈什么也不再说,任何言辞都已经被秋风移走了,他不想再犹豫了,他要用一双男人的手臂去拥抱史小芽。史小芽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就像他的心所期待的那样,他现在已经拥抱住了史小芽,就像这片地域上所有的树藤相互拥抱一样。任焰烈说道:明晨我走得很早,你就不用送我了。因为,用不了多长时间我还会回来的。
史小芽一夜未眠,一个男人拥抱她的所有气息似乎还在她的身体中回荡。天未亮,她就听到了拖拉机的声音——农场终于有了三台手扶拖拉机。史小芽从床上下来,掀开窗帘的一角,因为拖拉机将送军代表任焰烈到河口火车站去。
史小芽没有露面,她在窗帘后可以看得见任焰烈上手扶拖拉机的场景——任焰烈并没有带走他的军用铺盖,只带走了一个小包,那是他经常背在身上的。史小芽此刻听到了手扶拖拉机轰鸣出去的声音,那声音随同一阵早雾迅速地在天空中化开了。于是,值得史小芽等待的时间已经降临,从那以后,她就开始了等待——对于史小芽来说,这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时刻一定会到来的。是的,一定会到来的。中间,他们通过一次电话,那是她办公室新装的电话,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通电话。隔着遥远的地平线,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的清晰:小芽,你好吗?我正在办理转业手续,之后就会向上级呈上我到南溪农场的申请书。我还正在通过朋友们帮忙向省农垦局要经费,如果能替南溪农场要到一笔盖红砖房的经费,就能尽快实现我们的愿望了。请你一定耐心等待我的到来。
整个电话,都似乎是任焰烈在那边说话,史小芽在电话的这一端在倾听。不错,史小芽在倾听,那也许是一种熔炼术——这个女人用其整个身心在倾听,她听到了这一生中最令她感动而沉醉的旋律。电话挂断之后,她的手还在捏着电话线,那只是一根普通的电话线,却可以盘踞在她心底。就这样,史小芽骑上自行车出门了,今天,她要去垦荒地,因为今天是那片垦荒地的结束日,她跨上了自行车,女人在等待男人归来时会呈现出多种方式,史小芽绝不会坐在办公室中等待着男人的归来,不仅仅因为她是场长,还因为她是一个造梦者。
现在,她骑着自行车已经穿越过了南溪河,史小芽很快就已经投身到了垦荒队的最前沿。今天,在拟定的一个时间里,垦荒的面积将在此划上一个句号,这片从北回归线地平线上拓展出来的土地将栽上橡胶树。这片铲除了马鹿草和野生荆棘林的荒野,将裸露出褐色的泥土,承接人类造梦术的希望和现实的一场场拥抱。史小芽抛下了自行车,她来到了最前沿:在那里,周兵兵已经带着垦荒一队按计划完成了拓展的最后一方土地。噢,土地,人类以恒久的梦想一直在寻找并拓展着土地,只有土地是可以超越时间和死亡的。
用大卡车运来的橡胶苗已经来到了那片新开拓出的垦荒地上。史小芽正带领着知青们在平整而裸露的土地上栽橡胶树,自此以后垦荒岁月已经结束了。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世界又会发起新一轮的垦荒,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在什么时间降临。现在的人们正在赤褐色的土地上种植橡胶树,谁也无法去设想将来的历史,人们沉溺于平凡的时间,构想着未来的橡胶林区。就在那天晚上回农场以后,史小芽接到了上级的通知——转业军人任焰烈将在明天乘小火车到达河口火车站,让南溪农场派拖拉机去河口火车站接新任农场的党委书记任焰烈。这个傍晚,史小芽听到了办公室的电话在响,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预感——这个电话一定是任焰烈打来的,所以,站在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木瓜树下的史小芽迅速地奔向了办公室。当电话那一端传来任焰烈的声音,顿然间,热泪从她眼帘间奔涌而出。她在倾听,面对电话线那一端的他,她似乎总想摒弃自己的任何声音,专心致志地倾听那个男人的声音,这一刻似乎是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男人说:小芽,我知道你正在带领知青们种植橡胶树,所以,你不用跟随拖拉机到河口火车站来接我。明天晚上我们就会见面的。
是的,明天晚上就要见面了,等待和喜悦的热泪在那个夜晚,几乎淋湿了史小芽的枕头。那晚的风呼啸了很长的时间,之后下了一个钟头的暴雨。黎明到来时,天空还被细雨所弥漫着。史小芽随同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了从前的垦荒地,今天的橡胶林种植区。橡胶树苗需要尽快种下去,所以,史小芽听从了任焰烈的意见,没有去火车站。
她留了下来,因为她是场长史小芽,从这片垦荒地开始时,她的心就随同这片土地在朝着四野伸远出去。在她未遇见任焰烈之前,她只是一个湖南籍支边青年的女儿,尽管她从九岁开始就已经朝着南溪堡的热浪奔涌而去,扎根到了这片土地上,并随同父母们垦荒的进行曲来到了马鹿草疯狂生长的荒野,尽管在未遇见任焰烈之前,她已经寻找到山坡上的番石榴,那树神之灵息总是在每一个特别的日子,陪着她哭,陪着她笑,尽管她在橡胶树林中遇见他时,她的内心已经历了一系列的磨难,那时候她还不能看到他的内心。他们因这片燃烧出热量的土地而走近,他们必须以那一夜的彼此拥抱,以此绵延出今天他的到来。回忆、思索、理念和灼热的情感交织在一团,像远空中的云朵显得庄严而宁静,同时,在她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了他的影像。
而此刻,她正带领知青们在松开的泥土中栽下橡胶树苗,它们看上去显得很纤弱,但用不了多少年,就会长成笔直的橡胶树。周兵兵一直在前方挖树苗坑,男知青跟在他身后挖着坑,女知青们跟随着史小芽在栽橡胶树苗。若干年以后,这片土地将绵延出南溪河畔著名的橡胶林带,那时候云层仍然高远而蔚蓝,南溪河依然贯穿到底,以永恒的姿态展现在历史面前,而这一批栽下橡胶树苗的人,这些热血奔涌的年轻人是否仍围绕着这片土地在生活?
史小芽伸出双手捧土将新生的橡胶树苗的树根围拢,这些泥土将紧紧地拥抱住橡胶树,这些褐土之下的幼苗根须啊,就是史小芽从九岁那年梦想到的根须。突然,一双双漆黑的翅膀在天空中飞翔过来了,史小芽听到了乌鸦的哀鸣——它们穿过了史小芽汗淋淋的耳际,穿过了空气中泥土的湿润度,它们穿过了原始而流动的现在的时间,穿过了低矮纤细的已植入土地的橡胶树苗,它们穿过了史小芽开始挺立起的腰椎,穿过了她垂落而下的两只手上的褐色流沙,它们穿过了史小芽睁大的双眼,穿过了她眼眶中滚动盈盈的对无常时间的追问。
乌鸦身上的一根黑色羽毛突然从高空中落下来,飘在了她肩膀上。她伸手取下了那根羽毛,想起了这方土地上的一句咒语:乌鸦叫,死神到。一种不测的预感随同热风在她身体外流窜着,这时,一辆场部的自行车正飞快地从小路上穿梭过来。史小芽抬起头来,手上的那根羽毛被风吹走了。那辆自行车已经扑面而来,史小芽看到了骑自行车来的农场职工,他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环行的两根生锈的链条因为刚才时速太快,即使车已经停下来,仍在飞速地旋转。
农场职工是一名后勤干部,他的脸上挂满了汗水,史小芽走近他问道: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年轻的后勤干部不敢去面对史小芽的眼睛,他的眼睛停留在空中说道:场长,出事了。史小芽走上前来继续追问道: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后勤干部说道:拖拉机在河口火车站接任焰烈归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场泥石流。在车上的几个人全部被泥石流所淹埋,当地村寨的人正在抢救,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我是在第一时间内赶来通知你的。史小芽跨上了自行车,周兵兵走上前来了,之前,周兵兵就已经赶了过来,他当然听清楚了刚才的一番话。周兵兵对史小芽说:小芽,我送你过去,我骑自行车会快一些。
史小芽没有拒绝,她现在来不及拒绝任何东西。她的身心只想尽可能快地追赶到速度,这是令人揪心的速度。周兵兵蹬着自行车,史小芽坐在后面。她什么声音也没有,远空中的那群乌鸦正在从史小芽的目光中盘旋而去。史小芽的目光充满了深深的焦虑,周兵兵用一生中最快的速度在蹬着自行车。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赶到了出事地点,这是一个令史小芽绝望的时刻。一面山坡因为昨夜的骤雨导致了泥石流的滑坡,一个在山下放牛的村民看见了泥石流滑坡时——也正是农场的手扶拖拉机从路上经过的时间。在眨眼之间,泥石流便铺天盖地地奔涌而下,将整个拖拉机埋没。村民赶回村庄告诉了村干部,村干部知道这是农场的拖拉机,便派人去农场报告。村干部此刻正带着村民们在挖泥石流。史小芽绝望地伸出双手刨开那些泥沙和石头,周兵兵找到了一把锄头也正在挖开那些沉重的泥石流。
农场总部的职工们也赶来了,有更多的人现在投入了挖开泥石流的队伍之中去。之后,更多的人闻讯赶到了现场,几乎所有知道消息的知青们都赶来了,他们是步行绕近路而来的。小燕子赶到了史小芽身边,伸出双手以同样的方式伸向了泥石流,所有知青们因为没带工具就将双手当作工具。几个小时过去以后,出现了手扶拖拉机的踪影,史小芽扑向前,她用目光搜寻着,终于寻找到了任焰烈经常背的那只军用包,她将军用包从一块石头下抽出来,此刻,人们发现了三个人的身体。
那三个人的身体已经被人们从泥石流浆中抱了出来。史小芽在之前已经目睹过一场又一场逝者们身体的劫日,而此刻,她将面对农场拖拉机驾驶员、农场副场长以及新任农场党委书记任焰烈的劫难。在这场赤裸在人们面前的灾难现场,三个人因淹没了太长的时间,也失去了劫后复生的机会。他们的身体平静地躺在乡村公路一侧,不远处就是春天的南溪河,它在倾诉着悲伤,再一次以流水的方式收藏了这个悲痛欲绝的事件。所有人身上都是泥石流的灰浆,所有的目光都难逃悲伤。
史小芽来到了三个死者身边,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到了任焰烈身上,她蹲下去,双膝着地,她伸出双手,尽管她的双手泥浆与血迹交织在一起,她还是无法在这样一个时刻控制好自己的感情,热泪禁不住地流下来。而她的双手颤动不息中终于落在了任焰烈的面颊上——这张曾经在别离中浮现过无数次的面颊,现在已经相隔阴阳之间的距离。他的脸庞、头颅由于泥石流几个小时的重压,已经变形。史小芽的泪水流在了他的脸上,但已无力将他唤醒。自此以后,在这阴阳编织的距离中他们再也无法见面。周兵兵和小燕子一直站在她身边——他们在这个大悲劫的日子里,想替她分担她生命中最痛的现实。之后,是举行葬礼的日子,农场已经决定将那片有番石榴树摇曳的山坡定为农场的公墓。
葬礼的头一天,任焰烈的父母从昆明赶到了南溪农场,这对已过花甲的老年人是省军区的离休干部。史小芽一直陪伴着这对老人,任焰烈的父亲拉着史小芽的手说道:我们都知道你是任焰烈的女朋友,在未见到你之前,我们经常听任焰烈谈到你和农场,因而,我们一直支持着儿子的选择,现在他走了,我们同样能感受到他的愿望——并希望他安葬在南溪河的山冈上。史小芽就这样将他们带到了番石榴树下的山坡,今天,在泥石流中遇难的三个人将躺在这里的尘埃之下。
番石榴看到了这一切,它饱受着泪水的花蕾现在已经荡开了白色的花瓣。史小芽独自站在番石榴树下。今天,她所看见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所以,她能感觉到那些白色的花蕾是为今天的葬礼而提早盛开的。周兵兵又来到了她身边,自从发生泥石流事件以后,周兵兵和小燕子就住在了农场。那天夜里,一辆拖拉机载着死者来到了农场,农场的会议室成为了灵堂。周兵兵和小燕子陪同史小芽守候在灵堂中,在他们的帮助下,史小芽端来净水承担了为任焰烈净身的责任,另外两个死者都是本地人,所以由他们的家属净身。
今天,周兵兵又来到了番石榴树下,他像几天来一样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然而,此刻,史小芽却抗议道:周兵兵,请你不要老围着我转。我想独自呆会儿可以吗?周兵兵抬起头来便看到了史小芽忧伤的眼神,他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史小芽现在终于可以独自呆会儿了,几天来她的身边除了周兵兵和小燕子外还有农场总部的职工们,他们总是围绕着她的悲伤在转动,以致她不可能单独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因为只有面对自己的内心时,史小芽才可能面对逝者,倾诉她的感情。而现在,开满白色花朵的番石榴树枝中出现了史小芽的脸,她的脸悲伤而坚强,以未曾有过的那种神态将面对这场葬礼。她又摘下了几枝开满白色番石榴花朵的树枝,雅致的香气从她手尖弥漫出去——这香气随同花朵顿然飘到了墓地上。史小芽念了悼词,尽管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泪水仍然奔涌而出,她在悼词中告诉自己也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所有躺在这片山冈上的逝者,曾在南溪河畔的土地上留下了他们的传说。因为这片北回归线的土地是用生者和逝者们的传说来讲述故事的,这些东西就是我们今天和将来的历史。因此,所有躺在这片山冈上的逝者们,都值得我们用心灵去缅怀和怀念。现在,让我们祝逝者们安息吧!史小芽诵读完了自己的悼词。倾听到这简短悼词的人们都已经感觉到,史小芽越来越成熟了。之后,史小芽将手里的白色花朵分别插在了三座新的墓地之上。然后,她再次走近了任焰烈的父母,挽起了他们的手,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不能在这一对失去儿子的父母面前哭泣时,任焰烈的母亲将一块手帕递给她说:小芽,如果你想哭就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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