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异彩纷呈的民俗活动,其缘起无不以祭祖禳神为目的。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步从娱神向娱人化演变。但是,在聚族而居的古村落里,因为宗族观念的深刻影响和千年儒风长期濡染,民间的娱乐精神总是负载着许多功利的企图,它永远不可能是纯粹的身体和心灵的狂欢,祖灵的目光在凝视着它,宗族的意志在掣肘着它。
一方面,这是抹不去的从娱神到娱人的历史痕迹,就像民间古建筑上那些本来用以辟邪纳吉的符号,虽经变化成为美丽的纹饰图案,它原本的意义仍然潜藏其中;另一方面,这也是化不开的维系宗族情感的现实需要,就像每逢婚丧寿诞,厅堂里、坪地上摆满八仙桌,杯盏觥觚的欢喜中总是洋溢着睦族友邻的心愿。
在爱唱山歌的武宁,南岳村一带喜唱傩歌。除夕夜,举行祭祖仪式后,族人在大堂屋或祠堂内用老树蔸燃起数堆篝火,男女老幼围坐在篝火旁,对唱以敬祖祝福为内容的傩歌。曲调简单上口,歌词即兴发挥,每唱完一段,一阵锣鼓敲打,气氛颇为热烈。此夜,该是尽兴狂欢之夜了,但是,人们还是忘不了祖灵在上,每每对唱前,仍需由傩头敬祖、喝彩。
永新一带乡村喜好的盾牌舞,源于古代军中的盾牌战术,据说,许多盾牌舞艺人的祖先都是行伍出身的。表演时,舞者左手执盾牌,右手握长或短的兵器,盾牌有圆形、椭圆、燕尾、长方等形状,牌面绘以威武可怖的兽头,制作盾牌的材料多为竹、藤编扎,蒙上兽皮加固。体现了尚武精神的盾牌舞到了永新南塘村,则成为宗族人口盛衰的标志,村中素有“不练盾牌舞,不是男子汉”之说,盾牌队由同姓族人组成,参加者达百余人,一家三代、同胞手足同台表演者比比皆是。这时,盾牌舞炫耀的便是宗族的威武雄风了。
赣县的田村是灯彩之乡,人们钟情灯彩是因为其中寄寓了人丁兴旺的祈愿,对灯期望之切,以至于形成了一种强硬的民间习俗:戏班没有灯彩不能进祠堂演出。而祠堂每年春节都要邀请戏班演出,当地的东河戏班凝秀班也是机灵,他们结合田村灯彩的特点,干脆将东河戏传统剧目《白蛇传》中“水漫金山”一折中水族舞表演的“水旗”换做“云牌”灯,改编创作了富有民间地方色彩的云灯舞,后在田村一带的东河班社中广为传学,云灯逐渐成为东河班社的“班灯”。
宁都南云村的竹篙火龙,大概应归于灯彩,但却是非常奇特的一种。一根根长长的竹篙上,绽放着一团团火焰,竹篙成林,火焰成林,场面十分壮观。
中秋之夜,全村的竹篙火龙将汇聚在坐落在学校操场边的卢氏家庙前,点燃后从这里出发,开始游村。可是,直到傍晚时分,无论是在村中,还是在村边的祠堂门前,都没有特别的动静。作为卢氏总祠的卢氏家庙,和我在村中看到的政凯翁祠、政器公祠一样,看上去气派堂皇,内里却是朽坏了。村中的那两座祠堂里面堆满了柴草,而卢氏家庙则被一片没膝的荒草封住了门,看来,南云村的祠堂已废弃多年了。年年中秋夜在卢氏家庙门前开始的这一民俗活动,难道会与祠堂毫无关联?我不禁有些纳闷。
相传清光绪初年的农历八月,南云村瘟疫流行,人们万般无奈,只好祈求天神保佑。八月十五日夜晚,突然,天空出现两条火龙与瘟神激烈地搏斗,战至黎明,终将瘟神击败,瘟神逃遁,火龙则溶于东方绚丽多彩的朝霞之中。此后,瘟疫在南云竟奇迹般地消失了。村民说那两条火龙是火龙、火虎两兄弟,统称为火龙神。从此,视之为驱邪佑民的福主,在村里立庙雕像祀奉,并每年举行纪念活动。
终于等到人们攥着油淋淋的火媒子,扛着竹篙,不约而同地从各个方向涌向卢氏家庙前的学校操场。这时,人们要做的是,把火媒子扎在竹篙上,于是,男女老少都忙碌起来。看得出来,四十九根竹篙火龙来自四十九个家庭,扎火媒子正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的。
按照以往的习惯,七班火龙队要在火龙神庙前拈阄,决定点燃火龙的顺序;火龙集中在卢氏家庙前点燃后,由青壮男丁高高举起,祭拜祖宗,再分别按常规路线绕村游到各房祠堂前,将火龙斜靠在祠堂墙上,任其自然熄灭。整个过程大约需时三个小时。
可是,如今的竹篙火龙在操场上游走了几圈,很快就收场了。我甚至还来不及品味,这是演绎那个神话故事以纪念火龙、火虎兄弟呢,还是表达着人们对火的更为宽泛的情感寄托?望着人们高举竹篙匆匆散去,我在想,为什么有着强烈仪式感的竹篙火龙,其仪式性的内容很少,倒是富有游戏性?比如,虽是在宗祠门前进行,却并没有祭祀的情节;整个活动的始末,也没有仪式性的安排。看来,在长期的演变中,它日益简化了,就像布满村巷上空的电线可以截断游村的路线一样。
竹篙火龙由娱神到娱人的演变,在这里得到了明晰的展示。尽管如今它在形式上更像乡村约定俗成的一种游戏,然而,祈望人丁康宁兴旺的宗族意志,却是与生俱来的胎记,不可磨灭,难以掩藏。
在赣南乡村,就像南云村把火龙神视做本坊福主一样,许多村庄都有各自的福主。福主是众多神灵中的一员,却是属于一个村庄所特有的神灵;众多的神灵庇佑着天下苍生,而它却倾尽心力保护着一方土地。在信仰的天空上,福主是一个村庄触手可及的精神酋长,与这个村庄里的人们有着最亲近的情感联系。说不定,它就是一个村庄祖先的魂灵。
村庄虔诚地供奉着自己的福主。建筑在村里村外的福主庙,常年香火不断;一旦举行民俗活动,在参神、请神时,福主菩萨总是最显赫的尊神;尤其是,乡村在特定日子举行热闹的庙会等禳神活动,表达的正是福主崇拜之心,那个日子一般为福主的诞辰或忌日。在秋熟之后,尤其是春节期间,抬着福主菩萨游神的壮观情景随处可见。
造访各地的福主,追寻它们的来历,我真切地感受到,福主崇拜总是大张旗鼓地彰显着民间的英雄情结,总是绘声绘色地述说着乡土的人类情怀,总是润物无声地播撒着传统的道德理想……为了祈福弥灾而产生的福主崇拜,蕴涵着民间千百年的精神收藏。
因此,盛大的禳神庙会尽管洋溢着娱乐气氛,由于福主崇拜重视祭祀,它必然带着浓厚的宗族色彩和神圣意味。对祭祀仪式的强调,是为了突出其教化作用,特别是当那些凡夫俗子也因为自己忠肝义胆而成为威灵永在的神明之后,更将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激励后人。福主崇拜本来就充满着信仰的力量。它的力量不仅仅体现为对于族人的凝聚力,更重要的是,它所张扬的价值取向,通行于民间,对于人心有着巨大的感召力。
禳神的庙会,也是联宗睦族的重要形式。于都有个寒信村,坐落在梅江中段,江流经过村庄便进入山峡,扼守峡口的将军山与旗形山呈狮象把关之像,无疑这就是村庄的水口了。正对着古码头的水府庙和寿六公祠比邻坐落,水府庙祀温公菩萨和金公菩萨,传说这两尊菩萨为该村萧氏开基祖寿六公在捕鱼时遇得的神邸。每年农历七月二十四举行的水府庙会本是为了祭祀水神,然而,有祭神仪式为纽带,这一天便成了周边同宗萧氏团圆的节日。四乡八邻的萧氏族人齐聚寒信,齐聚在几座祠堂里的百桌酒席上,在阵阵鞭炮声中开怀畅饮,饮的正是手足之情、同宗之谊。在这一天,在这个共有十六座祠堂的村庄里,家家扶得醉人归,清醒着的大概只有那两尊菩萨了。
也许,由此我们恰好可以窥见一切民俗活动的核心要义。
民间娱乐精神之累,是为一切民俗活动、甚至日常的娱乐活动都始终不忘宗族利益所致。为了维系宗族的血缘关系,人们要诚邀老祖宗出席;为了显示宗族的地位,人们要极尽张扬以威慑四方;为了实现宗族的梦想,人们要变着法子教化子弟。
这样,寓教于乐的思想就很自然地注入了异彩纷呈的民俗活动。于都银坑一带的甑笊舞,表演者为男性,不少于二十七人。主要道具竟是锅刷,一当木桨,二当用于驱赶禽兽的竹制响器“闹笊”。甑笊舞于大年初二开始在屋场大厅里表演,祈求神灵镇妖逐鬼,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兴旺。表演时有唱有跳,穿插情节。引我注意的是,其演唱脚本乃为祖辈传下来的《划龙船唱歌本》,而那“船歌”不过是祖辈用以启蒙子弟的课本,内中共有木根源、保当歌、排歌、世道、历代国号、明统、清统、十愿、送归赞、赞船歌等章节,教化的用意显而易见。
宁都田头镇每年春节期间在城隍庙前举行禳神活动,其中的“妆古史”游村最为热闹。一抬抬披红挂彩的木轿挤进人群,停放在城隍庙与对面的戏台之间。木轿以红布遮顶,正面装饰得五光十色,富丽堂皇,剪纸、扎花、贴画,有各种纹饰,还有人物、珍禽等图案。每抬木轿都贴有不同的剧目名称,如《天官赐福》《刘玄德招亲》《女驸马》《朱砂印》《错路缘》《三请梨花》等。一些男孩女孩分别化妆为各个故事的主角,听任大人们把自己“装”进历史里。这是祈福纳吉的一种仪式,分明也是人们寓教于乐的一种教化手段。“古史”中主角,被尊崇着、供奉着,人们像抬菩萨游村似的,把附着于这些形象的祥瑞之气播撒到每个人的心隅,很显然,这些戏剧人物已经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神灵。而且,由于他们所象征的仁义忠信等品德,正是民间理想中道德诉求的反映,因此,他们成了人们所喜闻乐见的神灵。
戏台上的表演,当然也不例外。乐平古戏台便有楹联道破了戏剧的本质,在于“且将前代事,做与后人知”、“随尔演来无非扬善除浊,吾听却去都是教愚化贤”;而戏剧的美学品格在于,“纳喜怒哀乐感情色彩,容古今中外典型品貌”、“咫尺天涯评论是非功过,须臾岁月历数万古忠奸”。
我手头掌握的戏名联,罗列了传统剧目一百五六十种,当那些三字、四字的戏名拼贴成联,对仗工整,妙趣横生,人们毫不犹豫地把它装饰在神圣如宗祠一般的戏台上。比如,什么“盗御马,钓金龟”、“三岔口,十字坡”、“鸳鸯冢,蝴蝶杯”、“拾玉镯,失金钗”,什么“秦琼卖马,时迁偷鸡”、“钟馗嫁妹,霸王别姬”、“问樵骂府,打渔杀家”、“贵妃醉酒,倩女离魂”等等,整体读来,甚是幽默。由此可以想见,当年戏台上是怎样异彩纷呈。生旦净末丑,戏如人生,活脱脱人间忠佞贤愚;管弦丝竹琴,人生如戏,鲜灵灵世上喜怒哀乐。一台的君王将相,却是在悲歌金戈铁马,笑谈兴废盛衰;一台的才子佳人,却是在播撒风流情种,点化回头浪子。浓烈的乡风俚俗,看不够的装神扮鬼;圆润的饶音赣调,听不尽的打情骂俏。难怪有楹联禁不住击节赞叹:“欣观好戏两三折,胜读良书千万篇。”
流光溢彩的古戏台上,楹联、匾额十分的考究,它们大多装饰精美,镏金烫漆,与戏台建筑的富丽堂皇相得益彰;而且,戏台楹联的题材是宽泛的,或题咏戏剧,或咏赞本村风水,或追溯本族历史,或言志抒情,或感时讽世。既然看戏是人们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对于宗族来说,戏台就成了最具亲和力、向心力的场所,那么,楹联本身势必也要寓教于乐灌注谆谆教诲了。
书于戏台的教训,顺理成章地融入了看戏、做戏的情境,读来生动有趣,且回味无穷。戏场上熙熙攘攘、水泄不通的景象,由楹联可见一斑,如“看不真莫吵请问前头高见者,站得住便罢须留余地后来人”、“眼界抬高不怕前头遮住,脚跟站稳何惧后头涌来”。显然,它们并不满足于劝导观众遵守戏场秩序的表层意义,而因事说理,由具体连通一般,意味深长地指向处世的哲学,为人的境界,既形象生动又自然熨帖。像这样将叙事与议论熔于一炉的楹联,注定离不开特定的环境氛围。想象一下,当观众蜂拥而至、眼前熙熙攘攘时,这些文字该是怎样鲜活醒目,又是怎样警策动人!
既然弦索铮铮是“他盼登台亮相,我观结局修身”,是为了教贤化愚,那么,刚劲圆润、潇洒自如的文字,也就免不了到剧情里去探究人生的哲理了。于是,古戏台楹联里便有了“得意休夸且看收场怎样,失时莫怨但观结局如何”的告诫,那告诫坦荡而从容;有了“宜从戏里观古今,莫向人前说是非”的叮嘱,那叮嘱真诚而谨慎。有了“论天下事要揆情度理三思,观古人戏须设身处地一想”的语重心长,它好像是一位擅于启人心智的塾师;有了“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的声色俱厉,它仿佛是一个脾气有点儿暴躁的长者。
遥想当年,演员粉墨登场,乡儒则挥毫上阵。比文采,斗书法,为宗族荣誉而战的热情,倾注在楹联里就是“语不惊人誓不休”的追求。仿佛,他们穷尽毕生,就为了在这方寸之地一显身手,上以告慰先祖,下以留传子孙。
通过那些文字,还可感受到现场气氛。演出前热烈而又紧张,“推推搡搡看戏,打打扮扮登台”;演出中道是无声又有声,“台前有泪原非我,座上无声已入神”;演出活动仿佛是没有结局的,百姓痴迷于戏中出不来了,“及时行乐朝连暮,刻意兴歌古及今”。严格地说,这类楹联未必珠联璧合,却把人们对戏曲艺术的喜好表达得淋漓尽致。兴之所至,一切雕饰自然都是多余的了。甚至,连一些粗砺的大白话,他们也敢刻于木、镏以金,让它流芳百世,如果说“入耳务须平气听,当场顿觉笑颜开”还算庄重的话,那么,“劝老哥不要回去,有小旦就快出来”、“看完了大家慢走,做得好明天再来”之类,简直就是高声大气的吆喝了。通俗、稚拙得有些扎眼,却是声情并茂,富有谐趣,成了极为生动的现场传真。
那些文字也向人们传授着戏剧理论。关于戏曲的综合之美,他们写道,“吹拉唱弹声悦耳,兴亡成败事留心”、“笑啼怒骂皆学问,悲欢离合尽人情”;关于戏曲的传神写意之美,他们写道,“台中天地小,戏里是非多”、“三五步能是千里江山,四六人可代百万雄兵”;关于戏曲的程式之美,他们写道,“莫以衣冠分贵贱,但从脸谱辨忠奸”、“大过关安排前面,好结果放在后头”;而戏曲艺术的魅力在于,“酸甜苦辣似实似虚,喜怒哀乐非假非真”、“戏非真处皆为幻,曲到清时自有神”。这些凝练而准确的概括,让我怀疑有的对联恐怕出自今人之手笔,但是,无论如何,面对那么多“演戏的癫子,看戏的呆子”,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乐平人是懂戏的,或许可以说,他们该是民间戏剧评论家。
让我感觉奇怪的是,洋洋大观的楹联充满炫耀、教训意味,几乎尽是眉飞色舞或一本正经的神情,岂料,其中竟然藏有轻蔑的嘲讽和不齿的激愤。如“洞房花烛龙腾凤舞假风流,金榜题名君欢臣笑空富贵”、“五经不读霎时金榜题名,六礼未成顷刻洞房花烛”之类便是,乍看上去,叫人一头雾水。无须庸言,它们分别评说的是某出戏的剧中人物,仿佛看戏的观后感,很是情绪化。在力求洞明世事、引出哲理的楹联中,它们就显得非常突兀了。而且,戏台上忠奸贤愚、善恶美丑无所不有,作者为什么偏偏把脱离了特定剧目意义和目的都会变得暧昧的对联,高挂于本村本族的“体面地”呢?是不肯人云亦云落人窠臼而一时词穷了,还是为了标新立异另辟蹊径,以致不惜铤而走险?
迎合了强悍民风的乐平高腔,抒发的是粗犷野朴的豪情,萦绕在楹联的笔画之间。那些排列整齐的文字后面,就是一座座争奇斗妍的戏台;前面,就是一排排心醉神迷的表情;字里行间,就是一阵阵的笙箫鼓乐,一出出的人间悲欢,一幕幕的世事炎凉。可见,作为宗祠建筑的重要部分,戏台承载着同样厚重的精神寄寓,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它不像祠堂那样道貌岸然,而是声情并茂的,赏心悦目的……
乐平有一首民谣唱道:“深夜三更半,村村有戏看,鸡叫天明亮,还有锣鼓响。”昔时乡间戏剧活动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遍地戏迷如此通宵达旦,如痴如醉,在今天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究其原因,自唐以来此地很少遭遇战乱,富庶殷实的小农经济在人心中催生了富而思乐的渴望,而这里又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作为赣剧发源地之一,戏曲活动在这里源远流长,戏曲艺术深入人心;更为重要的是,宗族的宗法血缘传统,为戏曲艺术的繁盛提供了一片广阔的沃野。
往昔悦耳的吹拉唱弹,已经凝为一座座庄重沉默的建筑。该市近年公布的普查数据称,此地共有戏台四百一十二座,其中不乏明清建筑。古戏台遍布乡间的恢弘景象,令我一想起来就激动不已。我就是满怀惊奇连续造访那“文章节义之邦”的,尽管每次都安排得紧锣密鼓,所看到的古戏台也只不过是个零头;然而,即便这些零头,也足以叫我眼花缭乱了。它们或寂寞地坐落在村边,台上的风云际会已定格为梁枋上的精美雕刻;或作为祠堂的一部分陪伴着族中长老,默默地品味着某日游谱庆典的绕梁余音;最幸运的,则被村人张灯结彩打扮一新,许多的精彩尽在那喜不自禁的夸耀之中。
乐平乡间醉心于建造戏台,这是因为赣剧作为以搬演宫廷大戏为主的剧种,需要适合演出的排场的戏台,并且,为了维系宗族的宗法关系,也需要庄重、神秘并具有族权威严的象征物。如此说来,我不知道究竟是借助戏台进行的宗族活动,进一步培育了人们对戏曲艺术的酷爱呢,还是宗族活动捕捉住了人们好戏的心理,从而把宗族意识同时浇铸于祠堂和戏台之中,以至于分外眩目的戏台或许比祠堂更具有象征意义,成为宗族的颜面、宗族的图腾,至少,在戏迷眼里当是如此。所以,戏台被视做“天赋子孙基”。
有一副楹联干脆把戏台指认为:“父老开心地,乡村体面场。”为了体面,人们激扬文字,精雕细刻;为了体面,人们描龙画凤,镏金上漆;为了体面,有个祝姓小村子,终于为祖祖辈辈总是被人请去邻村看戏而难为情了,于是全村老少聚会议定,也要请戏班演出,没有戏台,就在村边临时搭建了一座草台,由乡儒书写一幅横匾悬挂于草台中央,匾上是羞愧难当又如释重负的三个大字“还眼债”。由此可见,乡风民俗一旦形成强大的环境氛围,人们的精神之累。
宗族所建造的戏台,有邻近同姓村庄共同集资建造的,也有分别属于各房派的。临港古田下堡的戏台,就属于古田周围号称“古田十八族”的盛姓村庄,他们更愿意聚集在一起祀奉共同的祖先吧。而双田横路村叶姓,却有一房、四房、九房三座戏台。
有村皆造台,无台不绘彩。比比皆是的戏台,大致反映出普遍的不甘人后、追风趋时的心态;而戏台的华丽壮观,除了为渲染宗族祭祀等活动的仪式化意义所需要外,也是争强好胜、夸富逞奢的内心需要。它唤醒了表达的欲望,并为建筑艺术提供了丰沛的创作激情。
异彩纷呈的乐平古戏台,均以传统木构架为主结构方式,台面为牌楼式,三楼五楼不等,因此在这里荟萃了木雕艺术的佳作。几乎所有的木构件都逃不过艺匠的刀笔,斗拱、斜撑等处祥禽瑞兽呼之欲出,琼花瑶草摇曳生姿,游梁、随枋、三架梁、抢头梁、穿插枋上遍饰戏文浮雕。那些繁复而精致的雕刻,构图大多讲究对称呼应、疏密虚实、明暗刚柔,从而构成空间感、立体感、层次感、节奏感、韵律感,于庄严中见精巧,于恢弘中见雍容。
常见的取材戏文的雕刻图案,有魁星点斗、九老天官、八仙过海、麻姑献寿、满堂福、刘海戏金蟾、昭君和番、三顾茅芦、蟠桃会、辕门射戟、刘备招亲、劈山救母、水漫金山、薛刚反唐,等等。一座戏台几乎就是一座令人眼花缭乱的艺术形象画廊;
常见的反映了民间信仰与崇拜的吉祥纹饰,有九狮过江、鳌鱼、麒麟红日,罗汉戏金钱,封侯拜相,满面和气手持荷花、圆盒的和合二仙,以及“暗八仙”,即葫芦、鱼鼓、阴阳宝扇、剑、檀板、竹箫、花篮和荷花,等等。一座戏台几乎就是一座充满吉祥、温暖人心的精神家园。
这些雕刻与艳丽华美的天棚藻井、气宇轩昂的飞檐翘角浑然一体,成为光宗耀祖的排场,宗族精神的象征。
说到乐平古戏台上那呈对称结构的翘角,它们给我留下了最为强烈的直觉印象。每座戏台的翘角,或二重,或三重,层层跳起。它们各有性格,有的比较平钝,很是稳重的样子,如建于清代的车溪朱氏宗祠敦本堂戏台。祠堂为八字门楼,两边砖墙上刻有戏文石雕。戏台背门而立,有二米宽的通道往前台。戏台台口四根圆木大柱,横梁上有浮雕人物,整个戏台显得古色古香。而戏台屋顶为重檐卷棚式,翘角短拙;大多戏台翘角比较峭拔,仿佛是有点脾气的汉子,如坑口、龙溪、界首等村庄的戏台;还有些戏台翘起的角度和延伸的长度则极为夸张,显出非同一般的狞厉,细看时,陡然令人一阵毛骨悚然,如徐家村戏台。那种挺拔、陡耸的翘角,如戏中武将背后的靠旗,又像鲲鹏展翅。这是为了炫耀技艺,还是刻意追求险奇之美?或者,表达着人们挣脱重负、飞黄腾达的梦想?无论如何,其外在形象的险峻、锐利,给人的感觉是不安的。而这样的戏台并不限于个别,于是,被它们所强化了的不安感觉就值得寻味了。
琢磨乐平乡间演戏的由头、庆典演出的仪式以及戏台的造型、装饰等等,都能觉察到人们内心深处那种娱神的神圣感。乐平古戏台的建筑本身就有镇邪的意义,其造型深受佛教建筑的影响,屋脊中央的彩瓷宝顶,其实就是一座微缩宝塔,莲花瓣或螺旋状的藻井似受佛座和佛髻的启示,飞檐下的风铃铁马则效仿梵宫寺庙;其装饰中则多有道教用以符镇、物镇的形象。戏台落成,游台庆典的第一出戏必是《九老天官》,而这正是一出戴傩面具表演的戏,驱邪的功用非常明显。修族谱之后举行的游谱活动和庆典演出,仪式繁缛,光宗耀祖的种种作为中,也不乏辟邪的内容。听说,若有人在拥挤的戏场上晕倒,人们便认为是被煞神击中,最有效的疗治是拿戏班子的皇帽给患者戴上。时至今日,仍有村人认为,演戏是为了驱邪祈太平,帝王将相反复在戏台上出现,能驱逐妖邪鬼怪,保本村六畜兴旺、人丁康泰。
我以为,辟邪纳吉的意义,为戏台建筑追求富丽堂皇的效果,提供了更加实际、因而也更加有力的理由。换句话说,因为有辟邪纳吉的功利性目的的强大支撑,宗族的炫耀意识才可能在戏台建筑中,表现得如此气势若虹。
广丰管村一带的祠堂戏台群让我相信,在历史上的江西乡村,宗族对戏台的重视是一种普遍现象,戏台作为延续宗族血缘关系的文化空间,曾经与宗祠相伴相生。如今古老的宗祠仍遍布乡野,古老的戏台却大多寿终正寝了。这是因为,宗祠有祖先的牌位作护身符,而戏台先是以招惹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为祸端,幸存的则随后在贫乏的生活中寂寞地老去。
仍然有一些古戏台散布在各地,它们有的像目光混沌的祖父,整日蹲守在村中的坪地上,有的像饱经风霜的父亲,面对着祠堂,眼神里总有几分不甘、几分期待。万年荷溪戏台就是这样一位父亲,它斜对面的彭氏宗祠迁建于清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面阔三间,祠堂分正厅、后殿和左右侧厅,后殿设神龛供奉祖先牌位,侧壁悬挂列祖画像,东西殿祀财神和观音菩萨,两侧厅分别为教学馆和积谷仓,正厅前是一个院子,院门是简单的石门楼。祠堂正立面开敞,且院墙也不算高,不知是否为了便利祖灵看戏。此村戏台基本保存完好,三重檐的翘角格外陡耸,梁枋上所雕的九狮过江图与各种戏文场景层层叠叠,构成令人眼花缭乱的繁复美,可见,因为邻近乐平,这座戏台造型和装饰都颇得乐平之风韵。
修水县全丰余家祠堂戏台结构如“山”字形,台沿雕花横梁上有雕刻精细的三块条状戏文图案,中间是《天官赐福》,右为《辕门斩子》,左为《梨花斩子》。
婺源西冲敦伦堂为清代嘉庆六年(公元1801年)建筑,坐北朝南,建筑面积三亩多地,约二千多平方米,是二十四世祖德宗公祠。敦伦堂的大祠隔墙另有节孝祠、余屋等,余屋内有鱼塘,吃、喝、洗、晒概不出门,鱼塘还有个可以容人防避的出口洞,长达几十米直通山上。祠堂雕梁画柱,正门两旁有旗杆石八只,石板、门坊、墙脚处理得整齐美观。正堂下侧戏台有四门出入,过去被誉为北门出城的全县第一个好戏台。据说,以前唱戏的演员自包场,自卖戏票,每次演戏都长达数天,甚至半月。一面是小心翼翼的防避,一面是肆意张扬的开放,其微妙处大概正是宗族内心矛盾的生动反映。
上饶县应家安坑村有两座龚氏宗祠。其龚氏十二世祖思信公官为四川顺庆司马,任满返梓,首议创建宗祠,并建支祠。经历数传后,族益大,人益繁,遂感古祠狭陋,后人乃于清乾隆年间扩建两祠。合族宗祠称叙千祠,支祠称龚玳祠。叙千祠坐落在村口,大门为坊式雕花门楼,全以青石砌成,上为状元游金阶图案,中为楷书“龚氏宗祠”石匾,下为双龙戏珠、狮子耍球雕饰,刻工精细,造型生动。整个建筑宏伟,保存完整。门楼上方正中位置雕以具有辟邪意义的太阳形,是为我在宗祠大门处所仅见。宗祠享堂前有抱厦,抱厦的斜撑格外粗大,为造型生动的倒趴狮,抱厦与享堂之间的两侧隔墙上,安放着根据明代作家梁辰鱼的《浣纱记》而创作的巨型戏剧石雕,每块长三米多,高近两米,左为《前浣纱》,右为《后浣纱》,用高浮雕手法精刻而成,分四十四组画面,具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其雕工严谨,人物造型千姿百态,神情各各有异,构成了气势磅礴的人物画廊,读来既令人震撼,又耐人寻味。无疑,这是研究戏剧历史、古代戏曲表演艺术的珍贵资料。
《浣纱记》原名《吴越春秋》,叙述范蠡与西施复越灭吴的史绩。在吴国充当人质的越王勾践被释放后,任用范蠡,取“内生聚养训、外媚吴散敌”的策略,献巧匠、木材诱使吴王夫差筑姑苏台,又派范蠡在全国选美女献给吴王。在浣纱溪边,范蠡与天生丽质的西施一见钟情,但为了国耻民仇,西施毅然担当起以声色媚惑夫差的大任。为之神魂颠倒的夫差顺从西施,独宠权臣,倾尽库粮向越国赈饥,拒纳伍子胥忠谏并赐死,最终导致灭国。而勾践在灭吴之后,将西施留在宫中取欢,岂知西施只能为国复仇,怎肯供人玩弄,范蠡也感到勾践难成大业决心退隐,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选择了安逸的平民生活。
安坑龚氏之所以选择这一题材,并精工雕刻用以装饰宗祠,原来是有心的。要知道,龚氏始祖自旺公也如范蠡,欲施美人计抗金,只是未能如愿而已。祖先的故事为历代龚氏口口相传,说始祖自旺公曾与宋抗金将领武成侠暗中征得伴随徽、钦二帝俘在金营的宋姬李斯斯,拟以美人计困住金兀术,此计不成,他接着力请高宗抗金又未获准,便隐退于野,举家迁居安坑。老祖宗的一片报国之心未见史传,因此,后人镌前后浣纱记石雕二块于祠内,以寓祖志。
龚玳祠则坐落在村中,由青石砌起的坊式大门进入,为一个大院子,院子左边有一座古戏台。作为祠堂戏台,它的朝向却是特别,并没有像所有的祠堂台那样,面对着祠堂面对着祖先的牌位。这座宗祠前后厅之间没有天井过渡,而紧紧相连,也显得比较独特。看得出来,祠堂经过反复修缮,新旧构件混杂在一起,但祠堂、戏台的木雕均保存下来了,尤其是那座大门,其上镂雕的人物、麒麟、花卉等图案甚为精细,其技艺令人赞叹。匾额仍刻着“龚氏宗祠”四字,楹联称“临湘靖节千秋鉴,渤海勋名万代馨”。不知图案中那些横刀跃马的将士,是否也在述说着吴越春秋?
有一条小溪从安坑穿村而过,尽管村中民居大多已翻新,但家家门前的小桥仍为用石块砌成的拱桥,我不曾看见一座用水泥预制板搭成的桥,也许,这意味着人们对传统尚存几分眷顾、几分不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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