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位叫方福寿的老人辞世,婺源的庆源村再没有人会跳傩了。一个人的老去,竟是庆源傩的老去,竟是一部乡村傩戏史的荡然无存!我甚至无从打听关于庆源傩的蛛丝马迹,尽管临溪人家的门前都建有街亭,街亭的长凳上坐着一拨拨的闲人。
婺源乡间自古巫傩之风盛行,“会社之日,击鼓迎神,伴以舞乐”,驱鬼逐疫,以求平安得福。在明代庆源傩就声名远播了,明代徽州府休宁县茗洲村《吴氏宗谱》中记载:“正统十四年,社中仪,首春行傩人。婺源州香头角抵之戏,皆春秋社首醵米物,酬与诸行傩人,遂为例。”婺源乡间把跳傩称为“舞鬼戏”,因为狮傩多同台表演,故既跳傩又舞狮的傩班也被唤做“狮傩班”。庆源的傩自古便有“狮班”、“鬼班”两大班,拥有十多个剧目。明代郑本目连戏产生后,在原徽州所属的祁门、休宁、石台、婺源、歙县等地流传开来,目连戏班社纷纷建立并组织演出,明清之际直到民国年间,其中影响较大、活动面较广的,就有婺源庆源村的“舞鬼戏班”。
我在临溪而聚的村庄里寻找傩的踪影。我以为它的建筑、它的环境以及它的眉目和神情,大概会与傩有着某种精神上的勾连。要知道,婺源民间曾广泛流传这么一句顺口溜:“石佛人家挖木勺,庆源人家戴面壳。”相传,明代庆源村“天子八班”有一艺人的外甥,自戴面具玩耍,竟取不下来了,结果窒息而亡,众人只好将孩儿与面具一起下葬。从此,傩面具就改成了彩绘木雕的了。1958年,庆源村在它的社坛下挖出了一个演傩舞戴的铜面壳和社坛修复碑记,碑记上有康熙年间重修字样。那个铜面壳旁有孩儿的骸骨吗?那个铜面壳后来的遭际呢?不知道。即便是遗落在世上的传说,也是闪烁、暧昧的。早已脱去面壳的庆源,难道不会留下佩带面壳的勒痕?
庆源村以詹姓为主姓,詹氏人家中商贾官宦者居多;村中的十个杂姓则为小姓,他们多为佃农雇工。其中一些杂姓人家,正是作为艺人迁来此地讨生活,而后落地生根的。杂姓作为豪门望族的佃户和雇工,他们的宅院一般零散地坐落在村庄的外围,一副孤独落寞的样子,却是忠实地守护和陪伴着那些聚族而居的村庄。不过,在村外之村,傩班艺人的居所一般都建造得比较体面。因为,那里其实是供奉傩面具的神圣所在。这种情形遍及婺源山村。如果在乡间看到那种形单影只的农舍,不用问,屋主人应是杂姓。
我在长径的村外村,拜访过一位傩班老艺人。长径村的主姓为程姓,而老艺人姓胡。胡师傅已经七十六岁了。我第一次去长径,他是从茶园里被喊回来的。他的家在离长径村两里远的一处屋盘上,这里住了四五户人家。显然,胡师傅及其邻舍的祖上便是受长径村大姓程氏雇佣。在这块屋盘上,可清晰地看见斜对面长径村的动静,比如一头在溪水里泅游的牛或者荷锄出村的男女,但是隔着田畈和小溪,总觉得这几栋房屋像是不合群的孩子。不知谁家在放音乐,把声音调得很大,像一只有线的大喇叭似的,歌声在田野上回荡,很是放肆,我忽然联想到丢失伙伴的鸡雏或闹奶的孩子,我忍俊不住。
听老人回忆,长径村的傩事活动并非只在春节期间,它断断续续贯穿了全年。比如,每年四月初九举行打醮,家家都要参加,吃的是斋饭;四月初十,则要为菩萨田割草沤肥,所谓菩萨田,就是用来供养傩班的田产,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1953年菩萨田被取消;由于长径没有傩庙,傩面具等都由傩班成员保存,每年的十月十五日要打开柜子,点上灯盏,让珍藏起来的面具、服装通风,保持干燥。一个月后,再关上;此时是十一月十五日,老艺人们则开始教弟子学戏了,称之为“教鬼”;在过去,腊月二十四日就要进行搜傩活动,长径称其为“搜好”。此外,每过十二年,还要为傩面具开光。如今,搜好一般在大年初二进行,仪式的程序也比从前简单多了。
随着邻近的庆源傩班不复存在,长径傩仍顽强地生长在乡间,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何况这个傩班不断有年轻人加入,让人倍感欣慰。也许,它已是婺源傩的最后的代表了。
今天的长径能够延续它的傩事活动,跟它依然保存着一些古傩面具有着密切的关系。老艺人对我直言相告:要是没有这些古傩面,那就不会再舞鬼了。由此,我相信,那些历经沧桑的傩具,以神性的光芒穿透了时间,逼视着乡村的内心,它们可以轻易地唤醒人们的信仰,因为傩神信仰始终沉睡在人们的血脉里。
那个颇可以作为婺源傩面具代表作的“八十大王”等四件古傩面具,得以逃脱劫难,留存至今,靠的正是人们的虔诚笃信。文革中,可能就因为妖魔鬼怪、帝王将相老是粉墨登场、横行乡里吧,长径村成为偌大一个上饶地区的重点“四旧”村,上面派来工作组,深入发动群众,誓将“四旧”的货色扫除净尽。傩面、服饰等物几乎被尽毁。正是傩班这位艺人胡师傅,他被迫提着面具、道具去上缴时,终是不忍,便将四件最好的傩具悄悄扔在了田埂下的水沟里。当年侥幸漏网的“八十大王”们,可能至今仍心有余悸。
关于那场浩劫,村中的建筑也留有深刻的记忆。在这个开基于南唐初年的村子里,许多古老的砖墙依在,许多精美的雕饰已经残缺。人为的破坏,光阴的磨蚀,让偌大一个村庄竟没有留下一处特别值得玩味的古建筑。在长径的记忆里,村中曾有石、木牌坊各一座,石牌坊前是十二尊威风凛凛的石狮,牌坊被毁后,那群狮子也葬身于水库大坝之下了;木牌坊上额书真金大字“恩荣”,传说古时有位叫程忠太的先人在广信地方做官,有一年他在赈灾散粮时遇一孕妇,因为粮已散尽,他便拣起一块砖题上自己的大名,赠与孕妇,让她拿去当些钱粮。这位妇人后来生得一子,当她的儿子高中状元荣归故里时,她却闭门不见。原来,妇人是要功成名就的儿子常怀报恩之心。朝廷得知此事,特恩准状元郎建造牌坊以旌表其母。与牌坊的命运相比,长径算是很幸运的了。
长径村在大路的对面,小溪的对面。狭长的村庄面溪而建,由东北流向西南的小溪上架有四座窄窄的小桥,其中一座是用跳板架起来的木桥。据说,从前这里是往来于县城与段莘之间的歇脚处,溪边的民居曾是店铺,村中尚保存着一座客馆。穿村而出的石板路穿过村东北的桥亭,往田野上延伸,铺向远处的连绵群山。
这座桥亭正是大年初二傩事活动的起点。赶在大年初二再去长径,我在桥亭边看见了傩班老艺人胡师傅的家,远远地隔着田畈。几位村人匆匆奔走在村里村外,为傩班的到来做着准备。鞭炮来了,纸钱来了,锣鼓来了,接着,一面神旗来了。
胡师傅也从他家的方向过来了。随他而来的,是三只神箱,稍大的神箱为竹编的,箱子上写明“一九八六年程罗新司造长径村驱傩舞剧团新置”,里面盛着傩面具,而两只木箱盛的是服装。
这时,人们把胡师傅的儿子介绍给我。现在,子承父业,他是扮演八十大王的艺人了,也就是说,他是今日的主角了。果然,当线香点燃、皂炉点燃后,在鞭炮声中,他手握神旗,神情庄严地面向正东方,缓缓挥舞。在他身后,他的父亲手捏一叠纸钱似叨念着什么,其他艺人则朝向东方躬身膜拜。
这是长径傩的迎神仪式。很是简洁,一座香插往神箱上一搁,那神箱就成了祭台,费时也不过化尽一刀纸钱的工夫而已。我闻见从皂炉里散发出来的异香,一直追问,朋友总算把婺源土话给翻译明白了,那只小小的香炉里,燃的是皂角荚子。村人告诉我,如今偌大个婺源县只有一棵皂角树了。对于皂角,我并不陌生,从前它是乡村的肥皂和洗洁净。殊不知,这只皂炉竟是全天搜好活动最重要的道具,人们如此虔诚地请出戏神、傩神,举行如此神圣的舞鬼仪式,最后竟是用一种植物的香气来驱除邪祟!
神旗在阳光里悠悠飘扬。远在东天的神圣大约就在我们不知不觉间降临了。于是,傩班抬起神箱,在神旗的引导下,在锣鼓、笛子的陪同下,绕道村外前往西南边的祠堂。
程氏祠堂其实已经不复存在,因为破旧不堪干脆被卖了,只剩大门处的两堵残墙,高耸在一片坪地上。于是,拜神仪式只能放在祠堂旧址边的仓库门口进行,除了这里比较宽敞外,更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此地距离程氏祖先最近。
传说,在庆源,属于小姓的方姓人家于不经意间竟葬得一块风水宝地,地名称“金盆养鲤”,风水先生断言这一家族将来要发一斗粟米的官。后来,方姓人家有几户外迁浙江,果然发达起来。于是乎,詹姓想出了防备小姓的对策,即搭戏台筑庙坛,雇小姓人家夜夜做戏,这样,每天夜里登台的大小官宦百十号人,三年五载即可把那像“一斗粟米”那样多得难以数计的官全都发尽。
这个故事令我眼前一亮,它点破了庆源人跳傩、演戏的动力之一。几年来,我访问过一些有傩班、戏班的村庄,如南丰的石邮、广昌的甘竹等等,旧时它们的傩班、戏班都是由大姓管理、杂姓表演,究其原因,不外乎大姓宗族鼓励子弟读书登科,而认为跳傩、演戏有失其大姓身份,便理所当然地把这活计交给了经济上依附于大姓的杂姓。原来,格外迷恋这“桃源深处”的庆源詹氏,还在以用民俗信仰为武器,不露声色地掌控着那些戴着假面的神灵。可见,这是一切民俗表演服务于宗族利益的证明。
所以,祠堂既为凝聚族人、教化子孙的场所,那么,戏台的进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以祭祖敬神的名义而举行的娱神娱人的民俗活动,凭着摄人魂魄的宗族信仰和艺术魅力,召唤着宗族的情感和族人的心灵,祠堂因此成为延续宗族血缘关系的文化空间。
我在《亲切的神灵》一书中描述过广昌甘竹曾家邀请各方神圣与祖先的魂灵一道赶来看孟戏的情景。在那里,神灵与族人欢聚一堂。演出是欢聚的理由,宗祠是赴约的地点。
重视祖先神灵的在场,决定了戏台往往成为祠堂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与浙江毗邻的广丰县管村一带,地处武夷山区,在管村、龙溪、舵阳、清淤等村落,至今仍遗存一批明清古建筑,其中,尤以祠堂和戏台最为完整。宗祠为院落式或天井式建筑,有三进,也有四进,前院有戏台,两侧厢房为二层木结构的走马楼,走马楼与戏台相通。宗祠建筑气势恢弘,由享堂、寝堂及寝堂两侧的厢房构成,有的设有门厅。宗祠及戏台十分重视木构件的雕饰,以斜撑和雀替的雕刻最具特色。这一带的斜撑和雀替一般都特别大,雕以龙、凤、狮、花卉图案及八仙形象,据说,这番精工细作出自浙江东阳工匠之手。与之相邻的浙江古村廿八都以拥有百家姓而著名,我在那里看到,其建筑装饰风格与管村一带如出一辙。
其中的龙溪村以村旁龙溪为名,肇基于元末明初,其开基祖由浙江迁入,因重书尚学,历来科举及第者甚众,此地祝姓成为“赣之东北广之望族”。在村人眼里,宗族的发达当然得益于这里的风水。也是,村前有桐冈,村后有珠峦,一弯清溪绕村而过,水口处,古树古桥古亭携手并肩,一同扼守着这好风好水。那桥是四礅三孔石拱桥,桥礅雕有辟水兽;那阁是水仙阁观音殿,如今殿内不见了神灵,却弥漫着人间烟火。从此处望村内,但见文昌阁高耸。文昌阁又称龙江书院,建于清同治年间,为三级两庑歇山顶三重檐木构建筑,阁内采用四根粗大的冲天柱,配以金柱、檐柱组成柱网支撑梁架,三层楼阁自下而上分别祀奉梓潼帝君、至圣神主和魁星。不远处,即为祝氏宗祠正门,而民居参差错落地拱卫于宗祠周围。宗祠正大门非常简洁,由侧门入内却见一方令人眼花缭乱的天地。
这座始建于明成化年间、在清康乾两朝曾三次大修扩建的宗祠,中进为享堂,面阔五间,木柱林立,楹联林立,享堂上方悬挂着“盛世蜚英”、“进士”等牌匾和祖先的画像。整个祠堂的外表被油漆一新,不过,祠堂和戏台匾联上的文字倒是从族谱中找出来的,此地修整祠堂有一点是值得称道的,那就是只作表面文章,高处、暗处尽可能保持古色古香,比如,祠堂和戏台的天花、藻井及前院走马楼的板壁等处均未肆意涂抹,使得那些地方的绘画保持了原来风貌。
享堂之后是寝堂,里面祀奉的祖先神位依着三面墙层层叠叠地排列,难以数计。寝堂两侧厢房,一称“报功”,一称“崇德”,祀奉的是乡贤和名宦。报功堂前有联云:“烈忠报国身何惜,愚孝娱亲志倍真。”不知有否特指。
村人告诉我,这寝堂是最早的建筑,而后扩建才有了享堂和戏台。一座歇山式双层翘角飞檐的戏台,矗立在宽阔的前院。戏台上雕梁画栋,台中隔板屏风设神壁,台前有一对石狮戏球,因有人企图出巨资收购,引起村人警觉,便以钢筋加固。台口正对着享堂,两侧有走马楼相连。台面上端牌匾题“升平雅奏”,过去台上曾有对联称:“一样楼台可家可国可天下,几个子弟能文能武能鬼神。”而如今换了新的对联,其中一副道出了祠堂台的真正用心:“忆当年装扮妙曲,将此日奉敬祖宗。”原来如此!那些霓裳曲、乐府词果然是愉悦祖灵的。享堂上方的古老牌匾、祖先画像和香火,寝堂里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它永远的观众;而且,祖灵们由族中长老陪伴着,永远坐在嘉宾席上,其他族人则只能叨陪末座。那么,祖灵们看了些什么呢?
幸好,戏台后台的粉墙上还留有一段段的记载,如:江右新知剧社民国二十年十二月初五日到此开桥戏七天;郑氏群英剧团民国卅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进门开演七天,剧目有:莲花湖、沉香扇、盗仙草、武家坡、绣鸳鸯、白蛇传、三仙炉、走麦城、三岔口、八宝钗、借玉簪;一九五三年元月五日所演节目:自由结婚、上冬学。如此等等。当年神人同宴乐的情景都在这面墙上。
管村的管氏宗祠,始建于明永乐年间,后经两次续建修建,据说是上饶市最大的宗祠建筑,占地面积五亩半,有四进,主堂为五开间。这座宗祠内过去也是有戏台的,如今已荡然无存,但除了门厅为新建,其他各进建筑基本完好,布局与祝氏宗祠相当。清淤与舵阳也是管氏村庄,舵阳称,他们那儿才是管氏先祖最早的落脚处。两处的宗祠均为三进两天井,进入祠堂正门,由戏台两侧走马楼下的回廊至享堂,享堂面阔三间,前为戏台,后为寝堂。清淤的祠堂及戏台雕饰更为精美,而舵阳则较为简朴。这两处祠堂都不大,前天井的空间就显得逼仄了,这样,看戏时想必是非常拥挤的,也好,那样更是肌肤相亲、其乐融融。
我注意到,这一带祠堂台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宗祠正大门并不高大,也不装饰,正面高墙与走马楼的外墙浑然一体,把戏台和祠堂严密地封闭起来。其实这种封闭性,是所有祠堂台所追求的。这是因为娱神娱人的戏曲演出,本来就是宗族活动的主要内容,或者说,是宗族活动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载体,封闭的建筑形式既渲染了表演所需的神圣而神秘的环境氛围,又造成了一种人头攒动、人气旺盛的空间感,给人以亲如骨肉、血脉交融的心灵暗示。
都昌县鼓楼村的刘溉古楼,虽为明廷旨谕旌表贤劳而建的鼓楼,但它其实成了宗族的全封闭的戏台。据《刘氏宗谱》中的“鼓楼记”所记载,刘溉少年入泮,桂折高枝,为官清廉,政绩显著,故得朝廷旌表。鼓楼始建于明嘉庆年间,坐东朝西,进深二十八米,宽八米,高七米,二十根楼柱分四行排列,砖木结构,歇山顶四面重檐,八角起翘。鼓楼之后便是一栋三进两天井的明代大屋,前进是一座万年台,戏台两边有化妆房及行头把子房,大天井两厢是观戏楼,二进厅则是观戏厅。前面象征着宗族荣耀的鼓楼,仿佛也成了宗族活动的难以逾越的一道关锁。
广昌赤水镇有座张氏祠堂,坐落在弯曲的长街上,凭着这条两边店铺林立的街道,可以想见小镇昔日的繁华。在这里,祠堂也显得格外拘囿了。如今,祠堂为居家和堆放杂物已被分隔得面目难辨。我由大门进入,从戏台下穿过,到达天井。上堂被隔断,成为一间居室。想来其原先的格局应是门厅、戏台、天井和上堂。此处天井并不大,却是峻拔,天井周围是外姓和下人看戏的庭院;而坐南朝北的戏台离地高达四米,若在下面看戏得仰着脖子,肯定很累人的,那么,就得从上堂一侧登楼了。由于戏楼很高,便在其前面建造了与它等高的避雨观戏楼,正面看台宽五米,深四米,两侧看楼长七米,为走马楼,连通戏台,栏杆较高而梁枋却矮,况且,戏台台前两根粗大的石柱和台口进深一米处的两根中柱既为台柱也作顶柱,有它们切割视野,两侧看楼也是不利观瞻的。比较适合人们看戏的正面看台在上堂楼上,可是,族人怎能坐在先祖的牌位之上呢?祠中有两位老人没有给我任何说法,她们正忙着给一群学生做饭呢。
或许,是否能方便人们看戏并不重要,只要能让祖灵感受到歌舞升平就足够了?
这座戏台的木雕大多被铲去,但天花、藻井和梁枋上彩绘却完好,内容为戏曲场景,对色彩偏好蓝色。蓝色象征水,有防火的事前禳解意义。
祠堂内的戏台与祠堂相连,成为祠堂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或可称之为祠堂台。祠堂台多表现为过路台,即戏台建在前厅,面对着祖先的牌位,人们跨入祠堂的正大门,其实是从戏台下进入其中的。不过,祠堂正门的开启是有讲究的,除非遇到重大仪典或显贵光临,一般情况下只能从侧门进入。
始建于明末的瑞昌大德山刘家祠堂戏台,就是一座非常典型的过路台。从祠堂大门入内,戏台几乎贴着头顶,而敬奉香火的上厅、村人看戏的中厅渐次抬高。这样的设计除了风水的考虑,大概也是为了有利于观瞻。置于下厅的戏台与中厅、上厅,以天井分隔,却布局在整个祠堂的四围高墙里,浑然一体。戏台全长三十三米,其装饰以彩绘最突出,取材多戏剧人物故事,色彩偏好青绿彩、土朱单彩等。在戏台后台的屏风上,我读到了清末民初许多戏社、乐堂的名称。就在我造访这座祠堂台之前,村人开会已毅然做出决定,要拆除它重建新的祠堂。也不知我等的力陈,能改变那个决定否。
在弋阳县西李村,进祠堂大门即为戏楼台底,两旁木柱以鼓形红石为柱础,两两相对,延伸到台口。台底用木柱支撑形成架空的台基。台前有石柱四根,台基高近两米,正面用红石砌成,左侧有石级,可上戏台。台中有屏风隔板,其前方两侧为上下场门,形成凹字形的空地,是乐队演奏之地。上下场门两侧有副台,以板相隔,也有门。整个建筑呈现明代风格。建于明成化年间的上饶县应家龚氏叙千祠堂台,清代搬迁到村口安沅庙前。形制同于弋阳西李村戏台,只是戏台周围筑起了高墙,墙端呈五岳朝天型。玉山县官溪胡氏祠堂戏台建于大门的背后,与宗祠融为一体,形同楼阁。台面离地两米,台的梁柱上雕满人物图像,台前沿一排红色低矮栏杆将台面围住,中间有一大屏风。后台比前台稍高,衔接中堂。戏台左右为“报功”、“泽德”两栋廊房。
根据资料介绍,万年姚源的姚氏宗祠过道上空为戏台,即戏台在进门的前厅之上,面对高高在上的祖先牌位。但是,如今在那个位置上却不见那座过路台的踪迹了,村人反而称他们在由祖先堂延伸出来的保神台上演戏。每每演戏,人们在拾级而上的台口插上两根竹鞭,以对付企图登台的顽童。我想,今人大概忘了祖辈把戏台建在前厅的用意,拆除了原有的戏台,而因地制宜改用保神台。可是,演戏怎能背对祖先呢?要知道,祖先的神灵才是最尊贵的观众,是永远的看客或称票友。
那种过路台在赣东北一带比较常见。鹰潭里屋孔家和嘴上詹家的宗祠均为两进,两侧有走马楼,中置一个天井,但内部结构却是简洁,尤其享堂既没有什么装饰,也没有什么摆设,地上倒是铺了一层驴年马月留下的爆竹屑,这意味着上方的墙就是神圣所在了。也许是因为作过小学校的缘故,祖先的寝堂已搬到人们的内心深处去了吧?相比之下,建在前厅的戏台就显得突出了。从开在山墙的侧门进入,幽暗的宗祠内木柱林立,只见戏台横架在大门入口处,想必若要敞开正大门,可能得拆卸戏台。这两座戏台的装饰都比较简洁,只在斜撑等木构件和红石柱础上雕以纹饰,但因为享堂过于简单,给人感觉它们只是宗族看戏的场所。
走马观花的古村游历,常常给我留下一些关于祠堂台的遗憾。当祠堂与戏台构成一个建筑组群时,孰主孰仆的界限是非常鲜明的,或者突出祠堂,或者强调戏台,以至于让匆匆浏览的人们老是顾此失彼。戏台考究的,又让人顾不上注意祠堂;而戏台简陋的,或许会被人忽视了它的存在。比如高高在上的赤水张家祠堂台,一不留神,就会拿它当楼廊了。
在素有“中国古戏台博物馆”之誉的乐平,除祠堂台外,人们从属性功能上分类,还有万年台和将万年台与祠堂台二者结合的双面晴雨台。
万年台是独立的单台,大都坐落在村坊中心,台前有一坪小广场,与大街小巷相通,便于观众聚散;所谓双面晴雨台,则调和二者,一面与万年台相仿,另一面对着祠堂,中间隔着一个大天井,晴天用前台,雨天演出于后台,故为“晴雨台”。我以为,晴雨台既然为宗族所需要,建造于祭祀祖先的场所,那么,从本质上来看,也是祠堂台之一种,与祠堂共同成为宗族活动的中心。
乐平的祠堂台对戏台的强调表现为,尽管戏台通过廊庑与祠堂相连,形成一个建筑组群,但是,对戏台的突出,给人的感觉仍是它相对祠堂而独立。戏台的台面为牌楼式,三楼五楼不等,木构件上镏金上漆的雕刻与气宇轩昂的飞檐翘角、艳丽华美的天棚藻井浑然一体。与戏台的富丽堂皇相比,同在一个院落里靠两侧的廊庑连接的祠堂,雕饰要简朴许多,祠堂好像只是一个看场而已。洪岩项家庄古戏台的院落里,草已没膝,我由台下进入院中,绝没有踏入一般宗祠的庄重感,倒是对满庭荒草充满了想象。我把每棵草都想象为引颈翘首的戏迷,是戏台荒了,他们才长成了这般模样!
由各种宗族活动,我们可看出戏台在族人心中的中心地位。为了荣宗耀祖,完善孝、友、睦、姻、任、恤等“人之六行”,宗族把修谱作为一种盛举。在乐平,每个宗族二十年上谱一次,修谱、续谱完毕要举行开谱、点谱、游谱等仪式,仪式的主持人为夫妇齐眉、子孝孙贤、四世同堂、德高望重的族中长老。这些活动的中心场所正是戏台,如此隆重的庆典,只有在富丽堂皇的戏台进行,才足以显示宗族的富贵和荣耀,才足以烘托出仪式隆重热烈的气氛。当抬着祖宗灵位和神像以及一箱箱谱系,浩浩荡荡地穿村走巷游谱之后,即进入整个活动的高潮,开台演出以为庆典。演出开始时也有隆重的仪式,在鼓乐和鞭炮声中,人们提着刚杀的公鸡将鸡血依次滴入班社“九龙”手持的酒碗中,大花、二花、老生、正生、小生、老旦、正旦、小旦和小丑等九大角色一饮而尽,然后便是没日没夜的鼓乐笙歌。演戏的由头除了重大的宗族活动和节庆祭祀外,还包括族人子弟升学、接风剪彩、新屋落成、婚丧嫁娶等等。演出时,祠堂里办酒设“口字席”,即在戏台对面的祠堂里摆设酒席,向着戏台的一方为上方,由本族头首、长辈入坐,两旁为陪席,背着戏台的一方空着,不设座位,留一缺口。这些规矩和讲究,肯定和祖先在上有关,演戏既为教化后人,也为告慰先人,怕遮挡了祖先的视线吧?
宗族的血缘关系和宗法制度,通过围绕宗谱和祠堂举行的种种仪式不断得到强调和巩固。然而,宗谱是不可轻易示人的,祠堂不允许外姓涉足,宗族的荣耀,小到添丁进口,大到高官显耀,便只有通过戏台向外界尽情展示。双面晴雨台恰到好处地调解了这一矛盾,非常准确地表达了一个宗族的集体心理。它是祠堂的精神外化,是宗族炫耀的窗口。
最为著名的浒崦古戏台差不多就是用它的晴台做了程氏宗祠的门面。这座戏台建于清同治年间,动用了众多工匠,历时三年有余。戏台坐落在村中心,台前是开阔的空地,整个祠堂台形成长方形的四环楼院,由戏台、看台和名分堂三大部分组成。戏台一分为二,中间以木质雕花屏风隔开,互为前台与后台,即晴台和雨台,晴日雨天均可看戏。这是古代戏楼中鸳鸯台的典范,是古戏台遗存中不可多得的精品。雨台台口朝南,面对名分堂也就是程氏宗祠的正厅,这里和两边的看楼、廊庑,正是雨天看戏的地方,中间是红石铺地的天井,看楼专供达官显贵、家族长老享用。晴台为主体建筑,台口北向对着院外广场,晴天可纳千人。戏台北面单檐歇山顶,两翼又出二层飞檐,成三重翼角,正脊火珠高耸,鸱吻翘立,四翼角飞翘,两侧山面封火墙高出屋面。南面为悬山顶,但在普柏上出两个小翼角。南北阑额、斗拱、枋梁等处透雕或浮雕戏曲场面、珍禽花卉等图案。台面外表全部镏金,满目金碧辉煌,据说使用黄金达半斤之多。南北两面戏台天花均施藻井。北面正壁中上方悬挂镌刻“久看愈好”四字的匾额,匾额底色为淡黄,刻有浅淡浮雕十八罗汉。匾额字体笔力苍劲而圆润、雍容而遒丽。台柱两边是描金楷体楹联:“浒崦拥春台媲联程氏文章久看愈好,鸣山峙面镜欲照古公禀绩焕发英姿。”十分精当地道出了程氏的体面和得意。雨台中还有集祖宗及以下儿辈名字组成的楹联,如“学宗伊洛传芳远,道接尼山教泽长”、“玉叶金枝瑚琏器,王桢国翰姓名香”。戏台对宗族关系的强调,由此可见一斑。雨台的构造和装饰,稍逊于晴台,这和置于内部的祠堂不及戏台排场是一致的。
婺源的阳春戏台也是那种双面晴雨台,它是方氏宗祠“树德堂”的大门门楼,系明嘉靖年间的建筑。是为过路台,歇山顶,翼角三重,戏台上屋为大木榫卯组合建筑,十六个飞檐上下、左右、前后对称。面阔十二米多,深进七米,其中前台三米,后台四米,高八米,台基高一米四。
前台正中为圆形尖角藻井,层层重叠,结构牢固。两厢为长方形藻顶;后台则全是卷棚顶。前台正中枋间上刻“双凤朝阳”,下刻“双狮戏珠”,两侧为“凤戏牡丹”,大门左右还有一对落地的抱鼓石;后台额枋上雕刻有“双龙戏珠”、三国故事、“松鹤延年”。台前左右用以吊灯具的吊钩,是一对栩栩如生的木雕鳌鱼。
台上有方柱二十八根,圆柱十根,除中央两根照柱到顶外,余均半柱,台中有照壁,并按演出的特殊需要,设置了八门。后台台面对着祠堂享殿,布局较独特,为三开间,每间都是一个表演区,各有太师壁和“出将”、“入相”门,且三间相通无任何遮挡,方便戏剧表演形式的变化。若将前檐明间两根立柱取去,表演场面十分开敞。戏台的正中有一排台板,遇重大仪典须开宗祠大门通行时,可以拆卸。为了看戏的方便,建造者真是煞费苦心,绞尽了脑汁。
这样,方氏宗祠树德堂就成了由戏台、享堂、寝堂组成的三进建筑。每逢祭祖大典时,只要卸去台板和部分枋、柱,戏台即是堂而皇之的大门,可畅行无阻;平时装上部分枋、柱和台板,就是一座完整的可供常年演出的戏台,而戏台与享堂之间,是可容纳四五百名观众的剧场。
阳春戏台的粉墙和板壁上,也保留着记载戏班活动的多处墨迹,如“民国十一年正月卅日石碣张和春班到此”、“清乾隆十五年十月詹春班到此演出”,在粉墙中层,那墨迹淡淡的“祥麟班”三字,最为古老。这是一座戏台的记忆。
的确,戏台是有记忆有思想的。如果前台还记得它的精彩是怎样令旁人羡慕不已的话,那么,后台一定不会忘记祖先欣慰的笑意和托梦的称许。
其实,戏台即便不是和祠堂构成一个建筑组群,而独立于祠堂之外,它也常常呼应着宗祠建筑而存在。
安义京台的刘氏宗族,支系昌盛,为祭先祖,曾建有规模宏大的太公庙,惜在“文革”中被毁。此地的戏台则建在太公庙前,想必也是为了娱乐老祖宗的神灵。古戏台至今保存完好。戏台平面布局呈凸字形,三面观,由一百多个龙头形小斗拱层层叠叠收缩而成的藻井,和雕刻为麒麟、凤凰、鹿等祥禽瑞兽的雀替,朴素而精美。今天,我们只能通过戏台领略此地刘氏宗族的气派了,而太公庙所遗特大柱础和抱鼓石,更让我们对那座煌煌巨制充满了遐想。
瑞金密溪干脆把戏台建在了罗氏大宗祠前的池塘之上,因为空间逼仄,村人看戏恐怕只能挤在宗祠与池塘之间的道路上。于是,我觉得,巍巍然的宗祠才是它须臾不可怠慢的真正观众。当我看到它时,戏台已毁,但水中的石礅依在。那些石礅该是戏台的灵魂,投影在水中莲步轻移、水袖漫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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