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奴求见贵妃姐姐!贱奴求见贵妃姐姐!”
孙充容跪在启华殿的殿门前,大喊大叫。
“瞎叫些什么!贵妃姐姐才不会见你的!现在正是淑妃她们春风得意时,把你赶出来……啧啧啧,想必是被淑妃赶了出来才来投奔贵妃姐姐的吧!真是条只会摇尾乞怜的狗呀!”
乔采女在孙充容身边瞪着,像大疯狗边上的小疯狗。
“贵妃姐姐,贱奴已经想到除去她们的方法了!绝对神不知鬼不觉呀!”
孙充容又开始磕头了,这一天都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了。
“诶呀,别嗑了,没用的!”
乔采女又在那里泼冷水了。
“贵妃姐姐,贵妃姐姐,贱奴在新罗,是巫女呀!”
孙充容急了,也不顾一切,在叫唤着。
“哟,连巫女都说出来了,你不要命了?你是巫女,给我变朵花来看看!”
乔采女笑得前仰后翻了,完全失了分寸。
“传她进来。”
伏案高坐在殿内,对那巫女感兴趣了。
“贵妃姐姐,你还真听她胡说八道吗?”
既然贵妃有令,乔采女只好搀扶着孙充容入殿了。
“巫女?巫女?”
伏案怎么打量眼前的孙充容,都没感受到她巫女的气质。
“是,贱奴师从新罗国巫大人。”
孙充容恭恭敬敬地答道,丝毫都没有作假的样子。
“我朝巫女多行求雨祭祀,傩戏驱邪之职,你这新罗巫女又有什么能耐?可能变朵花来看看?哈哈哈!”
伏案一脸轻蔑的样子,和刚才的乔采女一模一样。
“贵妃娘子有所不知,义慈王二十年……是高宗圣人显庆五年,有鬼怪潜入百济王宫,大呼‘百济亡,百济亡’,随后化为尘土。王心有不安,便命人掘地三尺一看,得龟一只,龟背刻字:百济同月轮,新罗如新月。王召巫解此兆,巫说:‘这是百济灭,新罗兴之征候。’可王不听巫的预言劝谏,处死了巫。最后,大唐与新罗联军,灭了百济,成就了统一新罗……本来巫是有法子扭转乾坤的,可是……”
“够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伏案当然不信,因为她要和晔,步调一致。
“子还说过敬鬼神而远之!”
孙充容信誓旦旦地说。
“啧啧啧,说得可真好听,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可预言一能又有什么用?”
孙充容把这个故事讲的神乎其神,倒引起了伏案的注意了。
“巫女,可造福,也可作孽呀,贵妃娘子!”
孙充容一本正经,说了起来。
“哦,作孽?”
伏案笑了。
“是,巫术精妙,可夺人性命于无形。”
“什么?”
伏案瞪大了双眼,看着孙充容。
“贵妃姐姐可别轻信了这个田舍妇,她那么能耐怎么不把淑妃,贤妃和姐姐都给除掉呀?”
乔采女可不想孙充容比过她。
“乔采女那话先不提,既然妹妹你如此能耐,新罗怎么舍得把你送进大唐后宫呀?”
伏案还是要谨慎些。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真圣女王抑制巫术,巫女便被冷落了……还有就是肆意改动天机人命是会遭天谴的。”
有一个词,叫做滥竽充数,十分适合形容孙充容。
“原来如此,妹妹快请起。泼墨快上茶,可别怠慢了神人呀!”
呵呵,伏案被唬住了。
“多谢娘子。”
“妹妹可能取几个人的性命?姐姐要的不多,还是原来那两个。”
伏案当然要那两个,那两个要除的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宫中的其他女子当然不需要用这通天的本事来对付,伏案一个人就够了。
“是。”
夜深人静,山猫哭泣,北有巫楼,变化生命。
“好妹妹,这是那两人的姓名与生辰八字,可看清楚了。”
伏案将那两个写着陆清明与李渐荣的生辰八字的纸人呈给了孙充容,伏案怕孙充容认得的汉字不多,还特意给她标上了姓名并读了一遍。
“是。”
孙充容左右开弓,将那两个纸人送到天空飞舞,待它们落下又各用九根银针封锁,好一阵忙活之后,才将这两个纸人扔进祭坛之中。
瞬间,两片纸烧了起来,发出血红色的光芒。留下来的白骨灰烬,都随风飞向远处的承香殿和流云殿了……
“成了?”
“请贵妃娘子,静候佳音。”
“诶呀,还什么娘子不娘子的,以后你我便以姐妹相称就好。”
伏案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好,拉拢着孙充容笑了又笑。
“万一她们命硬死不了怎么办?”
伏案还是有些担心。
“为以防万一,姐姐也可用龟壳诅咒,埋入她们殿中。”
孙充容接了一句。
“好好,乔采女你留在这好好清理,什么事都不会做的人,啧啧啧。好妹妹,我们走。”
伏案现在,可宠爱着孙充容呢!
“是。”
乔采女就独自一个人,留在这凝阴阁里,收拾残局。
“贵妃多变呀!”
她回忆着刚才伏案的举止,苦虑了起来:当年入宫,先贵妃说乔采女是个好名字,最后我便是万年不变的采女了。我恨她,所以就依附了一心想要除掉她的伏贵妃。
“诶。”
她看着祭坛里的黑灰,苦笑了起来:我呀,比别的宫妃都要黑,都被她们戏称为昆仑奴,鲜花总要绿叶衬,这或许就是伏贵妃愿意留下我的原因吧!。祎儿生下来的时候比我还黑,讨不得至尊的喜爱,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是个正八品的采女吧!
“巫术?”
她看着阁内忽隐忽现的鬼神,苦叹了起来:我也会巫术呀!剪小人,扎银针,这不就是压胜之术吗?我也会呀!难道新罗巫术就比大唐巫术厉害吗?我不信!咱们等着瞧!
伏案送走了孙充容,心情爽朗地回了启华殿,还时不时冒出几句小曲呢!
“泼墨!我要沐浴更衣!去看看有没有干桃花!”
伏案担心晚上的巫术邪气会祸害到自己,在水里泡了好几个时辰,用了满满一袋澡豆将全身洗了又洗,用了足足一盒手膏擦拭摸过纸人的手。
“太好了。”
折腾了一宿,伏案在天快蒙蒙亮的时候睡下了,做着香甜的梦,梦里面陆清明和李渐荣可都死了!
可等她醒来,兴冲冲去打听时,那两人却安然无恙。
“你这个田舍妇!田舍妇!什么巫术这般没用?她们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姐姐别生气,这种人就是出来招摇撞骗的。”
伏案对人的态度可是说变就变呀。
“姐姐,时候未到。”
孙充容还打算继续糊弄下去。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说!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
“怕是等孙充容死了她们都还活着呢!”
伏案和乔采女愈发咄咄逼人了。
“巫有灵,自会伺机而动,姐姐不必过于担忧。倒是姐姐可准备好龟壳了?”
孙充容也是大胆,一计不成,再来一计。
“这……乔采女,快去找龟壳来,什么事都不做的人,好妹妹呀,不是姐姐多心,只是这时机怎么还没到呀!”
伏案又开始扶起孙充容,笑了又笑。
伏案也确实心急,这不,准备好了龟壳,就立马赶去那两个人的处所了。
“清明妹妹!”
“参加贵妃娘子。”
在门外一番寒暄后,伏案便入殿了。
“素闻妹妹的乳母精通医理,姐姐这次来呀,也是想讨教一二。”
伏案出来办事,总要找个由头呀。
“文娘也是久病成良医,还多谢贵妃姐姐抬举。”
清明也只好应和着,虽然知道伏案一来便生祸端。
“姐姐我最近总是夜不能寐,实在难受。文娘可有什么法了?”
伏案看着文娘,很是真诚地问道。
“贵妃娘子夜不能寐,怕是七情内伤,若是能放下心中有思所想,所贪所求,想来就能夜夜酣睡了。”
文娘倒是另有所指了。
“这算个什么?可有什么……好吧,既然如此,就这样吧。我就回去了。”
“恭送贵妃娘子。”
伏案也是看到一个宫女对她做了个暗号,该放的东西都已经放好了,也是时候撤了。
“这几日文娘你可要小心些,她不会要对我的身边人下手吧?”
“多谢娘子体恤。”
清明还误以为伏案要加害文娘。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呀。
另一面,乔采女押着孙充容入了流云殿。
“李婕妤你给我出来!”
好生霸道的乔采女,一入殿就大吵大嚷起来。
“采女姐姐这是怎么了?充容姐姐怎么跪着了?”
渐荣看了眼前之景好生不解。
“这个田舍妇,天天来启华殿门前瞎叫唤,让你的淑妃好好管教她呀!”
乔采女抓着孙充容的衣领,上来就是好几十个耳光,那叫一个解恨。
“采女姐姐快住手!孙充容好歹也是正二品的充容,何时轮得到你来教训?”
看着眼前那个沦落异国他乡饱受欺凌的女子,渐荣倒是发出些善心了。
“哟,好好好,采女知错了,就劳烦婕妤您或是淑妃娘子代为责罚吧!”
殿外响起一声野猫叫,乔采女便怒气冲冲地回去了。
“充容姐姐,你可还好?要不要抹些膏药再走?”
“无妨,如此姐姐便先告退了。”
“充容姐姐,保重!”
此情此景,怎一个尴尬了得?
“你也是。”
孙充容带着悔恨,出了殿外,看了眼卧在北方的白虹,叹了口气也就回去了。
这龟壳也都安置好了,想来伏案她们也该安心了。可是意外发生了:先是李继鹏(李茂贞养子)与节度使王行约在京城抢至尊正打得不可开交,后又听说王行瑜、李茂贞要亲自来长安迎接至尊……
如此种种,怎一个乱字了得?至尊不愿成为案上鱼肉,不愿受制于人,决定命令李筠、李居实的两都军队进行护卫,携家带口地从长安城南面的启夏门开溜,浩浩荡荡地出幸南山,浩浩荡荡地夜宿莎城镇。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龟壳在承香殿流云殿里还没放热几天就要离开!呀!”
“贵妃姐姐,逃命要紧呀!”
“若是至尊把她们留在大明宫该有多好。”
万般无奈之下,伏案只好快快收拾好了金银细软,仓皇而逃了。
“清明妹妹你怎么了?”
“南山快到了!清明妹妹坚持住呀!”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孙充容这次撞大运了!出幸这几天闷热异常,通往南山的路崎岖异常,清明又和大多数宫人一样受不了这车马劳顿的……导致清明中暑,高热不退。
“太好了,诅咒看来是生效了!”
“是呀,姐姐。”
“现在就等李渐荣发作了……妹妹呀,你可真是神人呀!你可有那种把至尊长留身边的巫蛊吗?”
伏案与孙充容在车上有说有笑,冷待了一旁的乔采女。
“清明你怎么样了?”
“至尊……至尊。”
南山谷口,清风自来,风尘仆仆的晔要陪药石无灵的清明走完她生命的最后一程。
“至尊,风好舒服呀!”
“是呀!”
晔紧紧抱着清明,在那棵不知名的老树下,笑看星移斗转,万物老去。
“至尊,你爱我吗?”
“……爱。”
“能在至尊怀里离开,真的太幸福了……来世,清明还会回来找你的……等我。”
在浩瀚的星空下,枯死的老树只剩下几对树杈,晔抱着清明,留恋那时大明宫里花满枝桠。
“清明!清明!”
南山中的神明为了纪念他们死去的爱情,凭借风和火焰传来了悼念歌声:南山香雪起,无缘遇归人。那堪花满枝,春风知不知?
“至尊。”
清明是幸福的,不像花启嫣这般众叛亲离,不像张寻冬这般含恨而终,她的身边有姐妹,她的身边有至尊,她的身边有爱情……她是故事中唯一不知道真相的人。她,最幸福了。
二、惊弓之鸟
“清明。”
花启嫣回不来了,张寻冬回不来了,陆清明也回不来了。晔知道,爱是个美丽的错误。既然美丽,不妨就让他错下去吧!可美丽的背后,是罪恶。
“哈哈哈!陆清明死了!死无全尸!哈哈哈!”
伏案尽量用团扇遮着自己脸上扭曲的笑纹。瞧她那双大眼睛眯得老小。
“可不是,在这荒郊野外,没扔出去喂豺狼已经很不错了。”
乔采女要抓住一切证明自己的存在。
“姐姐可发现了?那小纸人也是在火中死去的。”
现在孙充容她捡了个大便宜还不得拿出来吹嘘呀!瞧她那双小眼睛瞪得老大。她的小眼睛其实不是天生的,是人为的。有那么一次,伏案也不知找了什么由头,托她边跪经边抄经,而且都要她在漆黑的夜晚进行,只许她点一盏灯,一夜要抄满九本《道德真经》就这么连续抄了九个月。
“还真是呀!妹妹果真是神人呀!那么李渐荣会不会也葬身火海呢?”
孙充容的提醒倒让伏案更加崇拜孙充容了。“这……得看她的造化了。还有妹妹要提醒姐姐,行压胜之术害人,都是有后报的,既然已经送走一个了,另外一个不想也罢。否则真的要罪孽深重了。”
现在的孙充容已经无所畏惧,大摇大摆地走了,因为她的巫术歪打正着弄死了陆清明,李渐荣死不死都无所谓了。
“是是是。全听妹妹的。”
现在的伏案对孙充容可是毕恭毕敬的呀!
“姐姐你可是贵妃呀!怎么能对一个小小充容低声下气?”
现在的乔采女肚子里窝了太多的气。
“你懂什么?她随便剪个纸人就能害死人,我若不对她客气些,她烧了我可怎么办?”
伏案这是年纪大了,胆子小了吗?
“姐姐英明。”
乔采女也没胆呀!
“这几天许是中了暑气了,那个陆清明昨夜居然入梦了,她把我推到太液池喂鱼……你呀你!有什么用?你若有孙充容一半用处就好了!”
伏案对乔采女还是埋怨数落作威作福,因为她知道乔采女没那种撼天动地的本事。
这里在数落生者,那里在悼念逝者。
“妹妹你也别伤心了……清明向来柔弱,中暑也是有的。”
贞一正安慰着渐荣。
“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没了。”渐荣可不像贞一这样,毕竟年长,心思也多:论娇生惯养,我定是如此,我这几天风吹日晒的都什么事都没有,贞一也是,怎么清明就这样了?清明和我说她在母家都是帮忙做些苦活维持生计的,怎么可能受不住这几天的太阳?或许,真是我老了受得住,她还年轻受不住吗?
“知道妹妹为清明不甘心,矛头所指也只怕是……”
能在这种危难时刻还嫌事不够大,怕只怕只有那位贵妃了吧!
两人想到这里,一起将头望向了窗外。那远处的窗内,也有两人想到了这里。
“老天都向着她,事事随她胡来。”
“我们知道没用,七郎知道才有用。”
“那也只能先留意着了。”
或许是多年积累的经验,倚香和如梦敢断定清明之死和伏贵妃脱不了干系。她们现在需要证据,需要能够把伏案扳倒的证据。
这不,证据一听召唤,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有模有样地显灵了呢!“各路神仙,各路菩萨,各路佛呀!采女在这里求你们了,这时候在外不便,没有什么香烛纸钱招待你们,也只能为你们诵诵经了,求你保佑陆德妃泉下有知,不要害我,要找都去找孙淑景!伏贵妃至少还能保我平安,求陆妹妹手下留情,少些折磨……贤,贤妃姐姐……”
乔采女能在深宫之中活下去,不是靠她的脑子,而是仰仗伏贵妃的全力护佑呀!
可不是,头七这天又冒出个证据。
“陆德妃,一路走好。等来生,我会为你当牛做马,帮姐姐赎罪的。”
泼墨也不敢大办,只是托了夏花做了些小菜,聊表心意罢了。可泼墨早就和伏案姐妹情灭的,怎么还争着抢着帮伏案赎罪呢?
“本来以为同是婢女应该互相照应,我还劝你表忠心……是我错了。”
夏花苦笑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伏案所作恶行实在罄竹难书,可桩桩件件都有自己鼎力襄助的痕迹。
“从一开始我就劝她走正路,可她不听……我知道,之前姐姐失去的太多了,她争这抢那我也无话可说,毕竟她是我姐姐呀!”
现在的泼墨只希望,从今往后自己多积善多积德,偿还伏案所犯下的错。
“还望陆德妃早登极乐,免受炼狱之苦呀!”
“该受炼狱之苦的该是伏贵妃呀!”
耳聪目明的子衿破门而入,又收获一个证据。
可就算证据有了,还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扳倒她呀!
没有力量扳倒她的,还有他呀!夜深人静,晔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眼前的陈设,长叹了一口气:出幸一次不如一次了,之前和儇幸蜀,起码还算余裕,现在到我这一轮了,缺这少那的,真是我治理不善,导致民不聊生吗?那次和儇回京,三内被黄巢军打砸焚毁;这次回去,三内怕是要被烧成灰烬了。刚修缮不久的大明宫又要重修了,或者,我还能回去吗?
晔的全身似乎有蚂蚁在爬来爬去,咬来咬去。
“不知道这次李克用可还会来吗?”看着这渐渐微弱的烛光,晔又在胡思乱想了:上次送我们回京的是李克用,这次他是不是可以直接占京称帝了?或者,我会和儇一样,被护送回京,再身染重病,再……江山易主!我真没用,保不住自己心爱之人,保不住长安城,保不住天下呀!这样,我就要被天下人耻笑了!
在无限自责中,他眼前一黑,原来是桌上的烛火灭了呀。
外面天雷一亮一响,强光刺激了他的瞳孔,旋即,他倒下了。
“只解劈牛兼劈树,不能诛恶与诛凶。”
下了一场好大的雷雨呀!失意受挫的晔躺在地上,两眼放空,看着院内的一棵新树被雷劈、被火烧、被风吹,被雨淋。
“大家!大家!淑妃娘子来了。”
守一听屋里出了些动静,立马冲了进去扶起晔。这时,如梦也来了。
“守一怎么不看紧点,屋子里油尽灯枯了都不续上。”
“原来都油尽灯枯了。”
如梦遣了守一出去,扶晔坐下。
“七郎是想阿家了吗?”
毕竟这么多年的相处,如梦倒也算是晔肚子里的蛔虫了。或者,只是想换一个较为舒缓的话题。
“听惠安皇后说,我儿时最怕雷声,一打雷就紧紧抱住阿娘。”
晔看着外面的闪电,倒没了丝毫恐惧,毕竟现在长大了,毕竟现在恐惧的比雷电要厉害多了。
“惠安皇后和恭宪皇后真是好姐妹呀,有她们在的后宫何其融融,现在这个后宫……可惜今年不能在宫里为阿家拜忌日,做阴寿了。”
也许是上了年纪,如梦竟开始东拉西扯胡说几句凑数了。
“是我太纵容她了,是我对不起你们,真的。”
这话里有话,明摆着呢!“七郎是想放弃了吗?怎么说这种丧气话?”
雷断断续续地送来光亮,却不能照亮室内,也只能委屈他们在黑暗中进行对话了。只不过,在黑暗中,胆子变大了。
“我无才无能,时又不助我,怕是要落得个昏君末主的下场了。”
“昏君也好,末主也罢,如梦一直都在。”
在如梦的怀里,晔渐入梦乡。
在贞一的怀里,渐荣做了个奇怪的梦。
这是一片杏花,又一片,又一片。一片一片组成了清明的可怜模样。
“姐姐,你满意了?”
“清明!”
渐荣离她也不过一步之遥,可是想上去抱住她,却怎么也抱不住。“其实,我根本不是花启嫣。她刁蛮任性,是因为有人宠着她;我在家…..陆府,只是个不起眼的妾侍之女,哪有人会宠爱我?我,与你相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就和你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我们就是同类人呀!因为无人帮,只能自强;因为无人助,只能自立……”
“清明!其实……”
清明的躯体渐渐模糊,渐渐模糊。“姐姐应该从一开始就很恨我吧?何淑妃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像她的你,千辛万苦栽培你,可你该有的风头都被我给抢走了,不像当初的花贵妃。现在,你该满意了?”
“我……”
清明的躯体又清晰起来,越来越真实。
“不是自己的就永远不会是自己的,姐姐你也快点逃出这个地狱吧!你像她,但终究不是她呀!”
“清明,我……”
还没等渐荣说完,一朵黑心芍药化成伏案粉墨登场。
“珍重!”
伏案手上的龟甲将清明吸走,就这样一片一片,直至虚无。随着伏案尖锐的笑声的淡出,渐荣也该醒了。
“啊!”
“妹妹你怎么了?”
“果然,我,清明……其实我从没那么想过。”清明的死,渐荣不感到意外,只要伏案依然强大,那些个新进宫的小人都要被碾压致死。清明的死,渐荣不愿看到,清明是渐荣又一个以诚相待的人,这样的人死了,太可惜了。
这些以诚相待的人,是该联合起来,群策群力了!
一大早,如梦边上就围着一堆人,想必是在商讨着什么。
“淑妃姐姐恕罪,淑妃姐姐恕罪呀!”
孙乔姐妹俩跪在地上大声呼喊,止不住地磕头。
“我可没空搭理你们,回去好生反省吧。”
“是,是。”
孙乔姐妹俩赶忙逃出这间房,可这一出门也是不巧,刚好一群受惊的大雁从天空掠过,害得她们也受惊了。
“啊!救命呀!”
就有那么一只被箭射中致死的大雁不偏不倚地落到乔采女手上。
“诶,什么时候才能……这是怎么了?”如梦她们听见鬼叫匆忙跑出来探个究竟,只看到一群大雁密布晴天,害得四围昏暗了不少,而在远处地平线上的那轮朝阳里,正有那么一位贵妇人,策马归来。注:大明宫又称东内,太极宫因在大明宫之西又称西内,兴庆宫因在大明宫之南又称南内,合称三内。
三、刘氏春楠
好像,诛恶与诛凶的雷终于要来了。
“许久未见,姐姐们别来无恙呀!”
有个披着金鸟锦袍又自带圣光的妙龄女子,大摇大摆地向如梦那边走来。
“春……春楠?”
如梦和渐荣都惊呆了。
“贵人们还记得妹妹呀!如梦姐,拂莲殿池塘里的锦鲤可换了?花姐姐,你可是落魄了?哟,怎么风水轮流转了?”
春楠一手牵着如梦,一手牵着渐荣,看来看去怎么也看不够。
“春楠你是?”
如梦看着她神采奕奕,想来离宫后她生活定是富足无比。
“还得多谢花姐姐呀!当年送我出宫,让我遇到了独眼龙。在宫里没名没分的,一出来摇身一变就成了宁四面行营都招讨使李克用之妻,秦国夫人刘春楠了!哈哈哈哈!”
“秦国夫人,渐荣不是先贵妃,渐荣只是婕妤。”
春楠看着淑妃还是那个善良受窝囊气的淑妃,贵妃却变成了卑微的婕妤,大笑了起来。
“呀,怪不得。啧啧啧,那先贵妃可是伏案那个田舍妇害死的?呵呵,贵妃,哼,在我面前还不是要夹着一尾巴做人?如梦姐姐呀!你跟错人了,跟了那个没用的李晔,害得你跟他亡命天涯的,还得受藩镇的欺辱……像我多好,藩镇之妻,只要欺负别人就好!哈哈哈哈!”
也不知春楠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敢这么调侃如梦一行人,看来李克用很宠她呀,竟把她宠成第二个自己了。
“倒是春楠你怎么来了?”
如梦看着春楠生活得比自己好,倒有点想驱逐她了。
“我来干什么?自然是来笑话你们呀!哈哈哈哈!当初赶我出宫的账我要好好与你们算算!可是先贵妃已死,我的怨气也消减了些。不过伏案那个田舍妇居然敢冲撞我!我可要好好修理她!瞧瞧你们,这么没用,怎么就让伏案当上贵妃了呢?啧啧啧,可对不起妹妹你张脸了……好了好了,也不与你们玩笑了,我是带着我的勖儿给李晔报喜来了。”
许是来前饮了些酒,春楠在这院内可是又唱又跳,抬起了渐荣的下巴,笑了又笑。不过从这几句话,她们脸上的神色,春楠也探出了变故的真假。
“春楠可是醉了?快扶她去休息吧!”
“我没醉!姐姐妹妹们在这等着哈!”
“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不知道她都到这地步了。”
春楠的贴身侍女莹雪正要去扶春楠,春楠又开始耀武扬威起来。过了好一阵才送她入房。
不久,春楠又出来了,这次可不是女着男装,而是换上了一件百鸟裙。
“姐姐妹妹你们觉得这条裙子可好看?”
刚在屋子里墨眉染黛,朱唇点樱的春楠又开始在院中显摆起来。那件百鸟裙开始旋转,在这日中影中,各为一色,倒真有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富于变化之美了!
“好看,好看。”
相较之下,如梦和渐荣她们真的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了。谁是堂堂君上的妃子,谁是区区臣下的夫人,倒是在这妆容服饰中颠倒了呢!
“阿娘!阿娘!”
这时,那个李克用和刘春楠的孩子李存勖从至尊身边离开回到他阿娘身边。
“勖儿,你回来了!快见过……这前几日李晔让延王戒丕、丹王允拜独眼龙为兄长,按辈分勖儿改叫你们什么?算了算了,太乱了。称谓什么的也不必在意了,就叫淑妃婕妤就好了!”
春楠笑着抱起勖儿,抓住一切机会炫耀自己的夫君。
“给淑妃,婕妤请安。”
这孩子,与宫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孩子大不相同,许是武夫之子,眉宇之间尽是骁勇。
“好了好了,快和阿娘说说李晔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春楠给他擦了擦身上的灰,笑着问。
“此子可亚其父!”
勖儿挺胸抬头,大有雄霸天下之相。
“勖儿,亚子呀!”
春楠听到李晔这么夸奖自己的孩子,自然是抱起孩子在百鸟的祝贺中悠然地转起圈来了。可在一旁的如梦她们不怎么好受了。
久别重逢,宴席是必须的。可是这次的宴席不比以往。只是简单的几盆菜,没有歌舞,也没有音声部。
“原来这位秦国夫人是位故人呀!春楠可和你的独眼龙说过你的过往?啧啧啧,被赶出去的女人也要呀?李克用果然不简单。”
听说故人来访,伏案气冲冲地闯进屋内,又假模假式地笑对李克用夫妇。
“之前春楠明珠暗投只是因为还未与我相遇,现在我们,欢喜无比。”
想来刘春楠在遇到李克用时就坦诚相待了,看那李克用,紧紧握着春楠的手,炫耀他们的姻缘。
“李晔,你可别宠坏了我的亚子呀!这一箱一箱的赏赐,我们那间小屋可放不下了。”
春楠在席上又开始卖弄了,拿着那翡翠玉盘晃给伏案看。
烛光的昏黄抓起翡翠的墨绿,一把扔向了对面伏案眼里的鲜红。
“亚子?怎么担得起呀?”
伏案开始回了一句,夹了一块肉给禊儿。她可受不了有人抢了她的话语权。
“怎么,伏案你说我的勖儿担不起吗?这么说,你的禊儿就担得起咯?”
春楠可不依不饶,定要争个高低。
“晔的孩子,未来大唐的君主,当然要担得起。”
伏案也不愿服输。
“哟,可要和我的勖儿比比?”
“比就比。”
两个母亲的自尊心开始作怪了。
“看禊儿年幼些,就让让你们吧!你说要比什么?”
春楠对自己的孩子可有自信了。
“相扑好了!”
伏案想着,自己的孩子空有一身蛮力,看着那个李存勖瘦瘦的,应该角抵保险些。
“好呀!不过说好,若是伏案你输了,就要劳烦你帮我们一家三口的里外衣物都洗了,要亲手。”
这个赌约可吓着伏案了。
“哟,怎么不敢了?”
“姐姐放心,禊儿壮实的很,胜算极大。”
“谁说的,就这样,若是你输了,就要劳烦你把这屋子里的内侍的里外衣服可全洗了,亲手。我与晔尊贵之躯所穿的衣物,可不能让为奴为婢的洗。”
要不是孙乔姐妹俩的言语鼓励,伏案也没想过硬着头皮赌下去。可是,当勖儿和禊儿脱下上衣,赤裸上身的时候,伏案就彻底后悔了:那个李存勖居然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怪人!我的禊儿也算是有肉,只不过都是肚子上堆积着的膘罢了……完了,要给那个田舍妇一家洗衣服了。
果不出伏案所料,禊儿大败。
“诶呀,明日就把衣服送你屋里,可要辛苦伏案了。”
春楠正给她的好儿子穿着衣服,瞥了一眼伏案。
“小妇人的一句戏言,怎能当真呢?”
伏案喝了杯酒,苦笑道。
“我可当真了。你若赌不起就应该像如梦姐一样,老实吃饭便可。”
春楠瞪着伏案,拉了拉身边的李克用。那时李克用的心思,都在另一个人身上!那另一个人在如梦姐边上!
李克用现在可是真正的国之栋梁,他若背弃了至尊,至尊就什么也不是了。所以,这衣服,伏案是洗定了。
“那个便是祤儿吧?”
春楠又开始盯上倚香身边的孩子了。
“是,祤儿见过秦国夫人。”
感谢苏倚香这个母亲,把祤儿调教的很是谦逊有礼。
“啧啧啧,可在读什么书吗?”
春楠可要变着法地打探皇室后代如何。
“祤儿近日在读《春秋》。”
感谢苏倚香这个母亲,把祤儿教导的如此发奋学习。
“可读出些什么来?说来听听。”
春楠听了一惊:自己的勖儿都还没开始读,这个比他小的孩子怎么能读?
“其文简练,微言大义……顺承尧舜之道,拨乱世,反诸正……笔锋化刀,刀刀刺向不臣之心!”
感谢苏倚香这个母亲,把祤儿培养的极有仁君之范。
“苏倚香,你是在揠苗助长吗?少年老成,锋芒毕露的,李晔怕是不喜欢呀!”
祤儿的一字一句,不光在春楠夫妇心里,也在伏案心里,动摇山河。
“是,倚香知错。”
倚香很是高兴,好像晔也很高兴。
“还是如梦姐的裕儿好,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春楠可不能让祤儿大放异彩,这样的千里马还是埋没了为好!
“多谢春楠。”
如梦摸着裕儿的头,笑着。
宴席已散,如梦邀春楠共赏明月。
“如梦姐,找我来所为何事呀?”
春楠笑着,从渐亏凸月的方向走来。
“多谢春楠妹妹打压伏案。”
如梦笑着,拉着春楠的手。
“小事一桩,听说如梦姐这些年可不好过呀!”
春楠又在开始刺探敌情了。
“好过不好过都这样了。姐姐本以为,花启嫣走后,日子便能好过些……其实,七郎还遣人去宫外寻你……没想到又冒出个伏案,算了,不说了。”
如梦倒是很懂人情世故,举止谈吐很是贴心。
“有劳姐姐费心了。只是春楠如今只愿做人上人,不愿意低人一等,仰人鼻息。”
听着如梦的假话,春楠倒是有些动摇。
“如今妹妹你可好过了。”
如梦拿捏着话语,生怕失了分寸。
“春楠也会让如梦姐好过的!”
春楠拍了拍如梦的手,真诚地说着。
“娘子,你会信何如梦的话吗?”
回来的路上,莹雪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信与不信,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帮何如梦一个大忙的!”
春楠笑着,看了眼莹雪。
“娘子,为什么要帮何如梦?她可是推你出宫的恶人呀!”
莹雪很是不解,狐疑道。
“为什么不?只有这样,李晔的身边才能没有贤内助呀!”
刘春楠希望李晔身边少一些伏案祤儿这样的强悍人物,多一些何如梦裕儿这样文文弱弱的,这样对今后独眼龙的问鼎中原也是有好处的!
现在晔的身边,正缠着一个贤内助呢!
“晔,晔!快把李克用那条沙陀狗和那个刘春楠都给我碎尸万段呀!”伏案看着春楠遣人送来的衣服,气不打一处来:那个刘春楠在宴上戏耍众人却独尊何如梦,这是什么意思?她有意扶持何如梦吗?也是,换做是我,我也愿意扶持何如梦与德王这样平庸无能的人,这样更好驾驭些……不行!绝对不行!
“诶,伏案,小不忍则乱大谋呀!”
现在不是李晔当家作主的时候,现在是李克用发号施令的时候,若没了李克用,李晔还怎么能回皇宫呢?
“诶。”
路是自己选的,没办法,还是愿赌服输吧。
“那秦国夫人好生彪悍!”“是呀,还没见过能气到贵妃的。”“还不是她嫁了个如意郎君呀!”
听着宫人们的闲言碎语,伏案亲手洗好熨好衣服又加了点料后献给刘春楠。
“哟,伏案呀!可辛苦你了……这些衣服就赏给你了,瞧瞧你那穷酸样!好好打扮打扮,这样下去李晔定会抛弃你。”
又换了一身白孔雀毛的春楠正绕着她转着圈。
“我和晔是结发夫妻……若我没记错的话,晔抛弃的可是你呀!”
伏案不甘示弱,扔下衣服左摇右摆地走了。
若她没说这话,春楠还在摇摆,但是她说了这话,就更加坚定春楠打压伏案扶持何如梦的心了!
“田舍妇。”
为什么春楠的眼里饱含泪水?因为她爱他爱得深沉。
总算,李克用上表恭请至尊,回宫。
“李晔,春楠这就带着勖儿先回去了。独眼龙,可要好好护送呀!倒是那个什么崔昭纬呀,护主不利,可要好好罚他。瞧把如梦姐给弄成什么样了?李晔你可要好好待她!伏案,好自为之呀!”
说完,身穿黑羽锦袍的春楠便骑上一匹银雪马,绝尘而去了。
“娘子,你可还爱着至尊?”
“白马非马。”
夕阳太过火热,两行热泪挂在春楠的脸上不久就干涸了。而她最后,和她的儿子,侍女,美满地融入那一轮红日之中了。
四、空城计
车驾还京,上归大内。长安城又回到了上次儇出幸归来的模样,似乎上次把京城的底子给掏空了,这次更严重了。明明艳阳高照,东西市却丢失了往日该有邀卖叫嚣,明明清风轻抚,城内却平添了往日不该有的尸腐味道。
“怎么,没人清理了吗?”
“至尊,将士们搬走了死尸,却洗不清地上的血迹呀……前几日都是暴雨天气,也……”
至尊一行人沿着鲜血染就的朱雀大街上战战兢兢地游行着,向承天门行进,只是没了无辜百姓的欢呼,只是多了雨后初晴的腥臭。
“针……线团!”
也不知是哪位小郎君小贵主,在人群中喊了一声,众人便都齐刷刷抬头往承天楼看去。那承天楼的椽木上,还留着当时王行约和李继鹏为争夺至尊而放出的乱箭。奇怪的是,当时李继鹏抢人不成,就放了一把火焚毁宫门。宫门都烧成灰了,那一支支乱箭却还能错落参差地安插在承天楼上。这是有意为之吗?不过这样看来,还真像针插在圆鼓鼓的线球上呢!
他们路过大开的承天门还下意识地抱着头,生怕承天楼会塌下来。
“至尊,宫室焚毁,未暇完葺,还请至尊暂居尚书省。”
受够了空旷的户外,他们真想躲进一间像样的房子里歇歇呀!确实,这一路走来,能够吸引到至尊驻足欣赏的美景实在是没有呀!血红,炭黑和天蓝遍野,在这城里实在找不出第四种赏心悦目的颜色了。
“退下吧。”
“是。”
晔累了,是他害百姓流离失所,是他害长安黯然失色,是他害祖辈积累的辉煌大唐倾覆成空。自从他出幸开始,他,就陷入了一个无法逃脱的自责泥淖之中。他希望有人能够拉他一把,可那个人不在了。接下来的这几日,无非就是修缮整个长安城罢了。可是至尊意志消沉了,百官也无精打采的,说起来轻巧的事做起来也不轻巧了。返城的百姓都哭着擎天大树倒了呀!
那棵大树还在缅怀另一棵倒了的大树呢!
“孔司空走了,七郎又少了个可以倚仗之人。”
这不,晔正带着他的后宫为孔司空送行呢!
“至尊可以倚仗之人又不差他一个。”
这个时候,接话茬的按理来说应该是伏案,这次倒是乔采女闹哄哄起来。
“妹妹那你说还有谁呀?”
倚香听到这话,赶忙追问下去。
“右仆射崔昭纬也曾任司空,在这荒乱时节,还是……”
“住口!伏贵妃,牵着你的狗滚吧!”
受挫的晔一改往日翩翩君子,温润如玉风度,破口大骂。这时候冤枉的也只有伏案了,这话本是乔采女说的,他却怪到自己头上。这时候万般谨慎的也只有伏案了,听到这话,立马牵着她的狗退下了。
“乔妹妹一时口快,七郎也不必置气了,也不知道她今日怎么说出来的。”
“想必是有人教的呗。”
何苏俩姐妹开始走马后炮了。
“我能倚仗之人真的不多了。”
自己害了多少位股肱之臣,晔已经算不清了。
“如今有崔胤崔侍郎整理调度,长安不日会恢复往日景象,至尊怎么会没有倚仗?”
今天,贞一的话也变多了呢!
“至尊不靠别人,自力更生,不是更好?”“这话倒是新鲜。”
渐荣这一句话,似乎甚合晔的心意。
“至尊是君上,别人再怎么调度也只是臣下。臣下倚靠君上,君上支撑臣下,方是正理。”
“善。”
这几句话,不像是专门为了捧渐荣的,更像是为了鼓励晔重新振作的。但光光这几句话还不够。好在,李克用与李茂贞暂时和解,董昌暂时放下了帝王梦……儿戏般的藩镇们暂时收敛,也能让至尊鼓起勇气出来收拾残局。
这次,李克用又一次当了大功臣,甚至可以说是救世主,也就少不了酒席赏赐。放心,有他在,这座空城里音声部会有的,羊奶也会有的。
“晔呀!这次李克用护驾有功,晔可要论功行赏呀!”
伏案最近总是说错话,这次宴席上可要好好表现,体贴晔之余还要拉拢下李克用,毕竟手头里的可用之人不多了。
“是,李克用于社稷有功,该赏。”
晔知道,要安抚住强藩,就要舍得割腕。
“不如,晔将平原赐给李克用如何?赐给亚子也不错呀!两家结成姻亲之好岂不美哉?”
伏案这话可让席上汤汤水水都结冰了,还好平原自幼体弱多病,不能赴宴,要不然进了这些冷菜冷饭怎么受得了?
“不可!平原……平原年幼,怎能婚配?”
现场沉默了许久,众人面面相觑,察言观色而已。也是过了许久,如梦身为平原的阿娘,自然要冲上去保护,不论前方敌人有多强。
“淑妃,那个田舍妇说笑而已,你怎么还慌了呢?”
晔也开始打圆场,可是圆不圆的了还得看李克用的真心。
“圣人若真要赏赐,不如把淑妃身旁的侍女赐我吧!”
是的,伏案在上次宴会中绝对察觉到了李克用的眼色,只不过投其所好投错了,不是平原而是陈子衿。这也就,又一次失去了话语权。
“子衿可愿意?”
晔和如梦交换了下眼神,如梦又和子衿交换了下眼神。
“李郎君经世之才,贱奴锄草侍女一个,又怎能配得上?”
子衿最后还是婉拒了,不过这推脱似乎带着些别的味道。
“配得上,配得上。”
“那就封子衿魏国夫人的名号,择日嫁娶吧!”
悍妻不在,独眼龙倒是想着再添美娇娘了。
“那个茂贞狗儿似乎属意那个平原做他的儿媳呢!”
“飞虎子,听说那个平原就是个药罐子,要她作甚?”
“美人要,药罐子也要!”
宴后,李三郎还和他的亲信商讨着呢!这次回来,该赏的赏了,就比如说崔胤吧,可是快马加鞭,冲到了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子衿熬成魏国夫人。该罚的自然也逃不了。再比如说崔昭纬吧,可是一贬再贬,贬的分文不值咯!
伏案似乎很有自知之明,很有先见之明:预感到崔昭纬倒台,自己要要时日无多了。但在自己陨落之前,还要安顿好牵挂之事才是。
夜阑珊处,梦汝来斯。人静如此,子往何托?
“我知道,你想让棣王当未来的至尊。”
“伏贵妃怕是醉了,还是早日回宫歇息吧!”
杏黄的烛光照着伏案白皙的肌肤,照着倚香红润的脸颊。
“我清醒着呢!”
“我只求在淑妃姐姐的庇佑下,安度晚年,不求其他,并无贵妃姐姐所说的争斗之心!”
倚香突然跳了起来,躲避伏案穷追不舍的眼神。“什么?苏倚香,收起你这张伪善的嘴脸吧!当初你为了逃出不吉的承香殿,三天两头往张雪的安仁殿跑,还不想争斗?等张雪死了,你还死乞白赖地留在安仁殿,守着棣王,还不想斗?你费尽心思牵拉朱全忠,不就是为了棣王吗?你在前朝布下了多少棋子,还不想斗?当我耳聋眼瞎啊?”
“贵妃慎言!”
恐怕是醉意上来了,脸上红光浮动的伏案麻溜地说了一大堆话。“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会被你与何如梦拉下马,甚至落得个比花启嫣还要凄凉的下场。但我更相信,待我死后,你与何如梦的联盟也将瓦解。内斗,冲突,夺嫡,篡位……我相信,越到后面输的人,输的就越惨。”
“我相信,淑妃姐姐不会这么对我的。”
面红耳赤的倚香,从来少自信,多冷汗。
“当年花启嫣何尝不这么认为?最后呢?我们最后还是会成为何如梦母仪天下的垫脚石的!只不过,我和花启嫣荣极一时,宠极一时,而你,从开头到结尾,什么都没有,全为他人作嫁。哈哈哈!”
“你找我来,不仅是为我预言未来吧?”
这冷风一起,烛火跳动了一下,倚香也抖了一下。
“我,愿助你完成心愿。”
“你都是个将死之人了,还有什么能耐?”
伏案展开双臂,笑看倚香,似欲乘风起。
“我是没什么能耐了,但我的禊儿能呀!”
“原来这兜兜转转,只是为了安顿虔王呀!”
潮红总算从倚香的脸上退去,涨上来的只有不屑和鄙夷。
“这么多年下来,你应该知道张雪并不是晔所珍爱之人,她留下的孩子自然也没用,而花启嫣才是晔所真爱之人,她留下的孩子难道会没用?”
“至尊对寻冬妹妹是有感情的!”
白皙重新回到伏案的脸庞。
“哼,笑话,只是做给活人看,做给朱全忠看罢了!”
“胡说!胡说!诚如你所言,至尊最后会不顾一切将皇位传给虔王的!”
不知为何,倚香越说越快,越紧张;伏案越说越慢,越自若。
“当年晔还想不顾一切留下花启嫣呢!你觉得,晔的一厢情愿,他人会肯吗?待我落幕,你瞧着就是了,看看你的淑妃姐姐是不是抢着要禊儿。你若真有心助棣王,就好生待禊儿,晔要看的是母慈子孝。”
“这话,你大可跟别人说去……为何要帮我?”
她们的脸色变得太快,忽红忽白,未有定数。
“因为你……太可怜了……哈哈哈哈!”
这张死尸一般惨白的脸恐怕要深深烙在倚香的心里。带着这样的心,倚香一步一抖地走到拂莲殿。
“诶呀,我们再怎么费尽心力,还不如春楠的一句话有用呀!”
如梦看着泛绿的荷塘里垂死挣扎的锦鲤。
“我们是借刀杀人呢还是狐假虎威呀?”
乔采女居然扶着如梦,在那里笑了又笑。
“不管是哪个,伏案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孙充容也在呀,正给如梦捏肩捶腿呢!
“是呀,现在七郎以雷霆之势肃清崔昭纬一党……没了那些朝臣的支持,伏贵妃只不过是个空心躯壳,不堪一击了……只是让崔胤多经历了些波折,还好有朱全忠呀!是吧,倚香?”
如梦看着池中锦鲤,目不转睛。其实至尊也只是借着李克用的势力罢了。
“是。”
之前伏案让崔昭纬多和崔胤走动走动,拖累了崔胤,还好朱全忠为崔胤声援,要不然倚香手上也要没货了。
“那伏贵妃都落魄成那样了还在兴妖作怪,现在伏贵妃又不讨至尊喜爱了,我们大可一鼓作气,杀之而后快。”
那个乔采女又说话了。
“不错,启华殿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有谁知道?”
孙充容也说了。
“没错,战后宫中鱼龙混杂,保不准哪个侠客就把刀架到伏贵妃脖子上呢!”
贞一也跟了一句。
“不行,她是那么看重名分的人,我就要她死的名正言顺。”
渐荣缓缓走来,极力反对。
这几日,宫里传出“陆清明徘徊在承香殿阴魂不散”的消息,伏案又被孙乔姐妹俩鼓捣去承香殿取回龟甲销赃。
“没想到,几年未见,你老的那么快,也蠢了不少。”
渐荣从簪花仕女屏风中走出,着实吓到了手持龟甲的伏案一行人。
“大胆!”
伏案大骂,那两个小喽啰仓皇而逃。承香殿了只剩下伏案与渐荣的鼻息。
“听说你之前害我们的手段可高明了,怎么现在都用上这种下作手段了?黔驴技穷了吗?”
渐荣一把夺过伏案手上的龟甲,大笑起来。
“你?你是谁?”
伏案看到渐荣的模样,身子跟被抽了骨架一般散了一地。
“嫣儿这次来,就是特地来接你的呀!快快,放下世俗之物,和我走吧!”
“滚!田舍妇!给我滚!”
五、归尘
这些天,无主的承香殿异常热闹了起来。或许是拂莲殿与启华殿都被战火给烧成半焦半红的炭火了,唯独这承香殿,竟完好无损地矗立在皇城之中。众人接踵而至,想来都是为了赏隆冬景色吧!
“七郎该起了。”
“下雪了呀。”
前几天,拂莲殿庭前院后的松柏芭蕉都挂着炭灰,空气里也弥漫着烟火味。现在下雪了,犄角旮旯都是白白的一片,空气不再刺鼻,倒有些战火留下的温暖,可还是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虽说雪后皇城美,但,这场大雪,还是来迟了。
“再过几日库里宽裕了,我便遣人修缮拂莲殿,让你和裕儿过得好些。”
晔牵着如梦的手,站在正殿门口。在晔眼里,如梦实在是太贤惠了,带着后宫过清苦日子,把省下的用度都用于修缮长安城,供应前朝运转。可她越贤惠,晔就越愧疚。
“现在这样也不错,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木头,整个殿都敞亮了许多……这池子里的那碗金莲还在,只是都错过了她盛开的时节吧!”
如梦这时,也只能安慰晔和安慰自己了吧!
“等夏天到了,我们办个赏莲宴如何?现在嘛……听宫人说,承香殿还有几分景致,如梦可赏脸同游?”
晔这时,安慰如梦也是在安慰自己呀!
从太极宫到大明宫也是要费些时间的,只不过这也是他们唯一能消磨时光的方法。他们之前逃难太过紧张了!现在时间实在是太多了!
“快了快了,这树玉兰都开了,这白杏也不远了。”
沐浴更衣,上辇游玩,再加上前些天战马踩毁了太多条路,紧赶慢赶,东绕西绕,等到了承香殿也差不多已是黄昏了。两人都有些紧张,都无心欣赏园内风景,直接冲进巍峨的大殿里了,或许这给他们一个安慰:他们现在真的是回宫了的!
“那时的簪花美人不在了。”
何止是簪花美人不在了。这承香殿里的仙鹤,猧子狗,蝴蝶,连毛虫都不在了。要不是晔和如梦来到这里,承香殿就彻底死寂了。
“田舍妇!”
那一声怒骂可着实吓到晔了,像是故意掐准时辰喊出来的。原来,承香殿里还有着人呀!
“因为你杀了我的影子呀。”
渐荣紧紧抱住坐在地上的伏案,贴在伏案耳边缓缓道来。
“你…..花启嫣?骗子!我看着她死的!我害她死的!”
听到这话,伏案立马将渐荣推向一边,大骂道。
“哦,是吗?”
渐荣坐在一边,看着伏案大笑道。
“你不知道吧?这宫里的人,都是我害死的!花启嫣是我害死的!杜若双也是我害死的!张寻冬也是我害死的!还有韦语呓,还有柳叶新,还有陆清明!哈哈,全都是我害死的!哈哈哈!”
脸颊多了些汗水的伏案坐在另一边,看着渐荣也大笑道。
“哦,真的?”
渐荣又在逗她了。
“你不知道吗?挑拨花启嫣与晔的关系,送给杜若双那个男子,在张寻冬的阿胶里下毒,再嫁祸给韦语呓,推柳叶新下水,给陆清明下咒……她们都死了!为什么你还不死!为什么巫术诅咒不了你呀!”
两眼充血的伏案起了身,拿着龟甲指着那具屏风,又抽回龟甲指着渐荣。
“大胆!”
在殿外听了太多不该听的,实在是忍无可忍,晔与如梦便从大门口走了进来。
“至尊!”“晔!”
渐荣与伏案都跪了下来。
“这些都是你做的?”
晔用手抬起伏案的下巴,问了句。
“是。”
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伏案这下也没什么可狡辩的了。
“是我太蠢了,竟被你蒙骗至今……贵妃伏氏,勾结朝臣,私相授受,有失贵妃体统,故褫夺贵妃封号,贬为庶人,终身幽禁启华殿!你,好自为之。”
浑身发抖的晔很想将伏案处死,但念及她死去的孩子,念及她凋敝的名声。他还是不忍心让她死,不忍心让她臭名昭著。
“七郎!”
如梦对晔的行为感到惊讶:晔怎么放不下她了?怎么?晔也舍不得她了吗?
“不要再说了。”
晔已经失语了,强忍着眼泪离开承香殿。
“七郎。”
如梦看着他的背影,又转过身子瞥了一眼死里逃生的伏案,苦笑了一番后也离开了承香殿。“晔!晔呀!”
伏案瘫软在地上,嘶哑地喊着那个人的名字。
“我不死,因为我是花启嫣呀!”
渐荣倒还愿意与伏案心平气和,轻声细语地说两句。
“你?”
细细想来,这一路走来,伏案都没正经怀疑过李渐荣是不是花启嫣。她知道,她是亲眼看着花启嫣饮下鸩毒酒死的,怎么可能活过来?还有诅咒一事,伏案也只是怀疑李渐荣入宫前虚报了生辰八字。但若李渐荣真的是花启嫣,巫术不灵全因姓名有误,这样也就能说的通了……可她不愿相信,眼前之人是花启嫣。因为她不愿意输给花启嫣!
“到头来,你还是和阿爷一样!一样的心机,一样的城府,最后都得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不过你放心,嫣儿必定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他日左右史著书立说之时,也定会念及你曾位尊贵妃,与儿女亲近非常,礼贤后宫众生……他日史家滔滔不绝的,也只会是晔和我的夫妻爱情,还有阿爷与你的父女贼心!”
渐荣抬起伏案的下巴,痛快地说出了存了多少年的话,真解恨呀!
“好!好呀!”
伏案亦是抬起渐荣的下巴,痛快地说道。随后十分安详地呆在启华殿,流着罕见的泪水,煎茶熬心。
拂莲殿的层层松竹掩映着两位妇人的细细盘算。
“她犯了这么多的罪……七郎只治她贪污受贿之罪,看来七郎心中还有她呀!”
“至尊只是缺少一个杀她的理由罢了,还劳烦姐姐给她找一个吧!”
有句话说得好:上坡难,下坡易。想给伏案这样下坡的人送上一程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启禀至尊,那日伏案小产,只不过是入月流红而已。”
“也就是说,伏案根本没怀过龙裔?”
“是。”
“她还在启华殿里大骂至尊,说等她重整旗鼓,重新联络朝中旧部……废至尊,立新君。”
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孙充容的小眼睛越发地小了。
“够了!”
听说那一天,懵懂无知的渐荣正笑着给晔点茶,孙充容和乔采女这两个好没眼力见冲了进来,可向晔好好数落了那个正在启华殿煎茶的老女人。她们知道,一旦涉及权力一事,晔就变得格外敏感,跟失心疯一般。
听到伏案不轨之心,晔表现的非常明显,手一挥把坐在妒火上的茶壶拍到在地上。茶壶叮呤咣啷地摔在地板上,里面的热水烫伤了启华殿的沉香木。
“晔,你手没烫伤吧?都红了。”
伏案也是没眼力见的,怪不得会腹背受敌,自身都难保了还要关怀晔。
“你,就那么想要权力吗?”
晔甩开她,可能是一股恶心喷涌而来。从他的角度看来,伏案眼窝深陷,脸上布满皱纹,而这些皱纹正是她绞尽脑汁取得,保住,扩张自己权力的证明。她,丑陋至极!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你呀!”
伏案摔倒在地,深情地看着晔。
“你,自行了断吧!”
晔避开了她的眼神。纵然深情款款,不行的果然是不行。
“为什么?又是那几个田舍妇的枕边风吗?晔!我帮你除去了杨复恭,我帮你除去了花启嫣!我帮你除掉那么多你厌恶的人!为什么?”
伏案终于开始鬼哭狼嚎,语无伦次了。
“因为你也是我厌恶的人。”
晔背对她,压抑眼泪。
“晔!你厌恶我你就跟我说呀!你要除掉我就跟我说呀!我愿意呀!我们可是结发夫妻呀……原来,我只是你厌恶的人。”
这一刻,伏案掏出那个由他和她的头发合成的结,回忆那夜夫脱妻缨,结发同心的场景,用情至深。
“我和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夫妻。”这一刻,晔哀莫大于心死。
“哼,我还是斗不过花启嫣!斗不过呀!”
这一刻,伏案大彻大悟。她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本以为只要自己手握权力,晔就会走向她,所以她拼命积攒权力,只为留住他。可是,终于有一天,她的权力大过了他的权力,对他构成威胁,他,自然不肯。更何况,他爱的,从头到尾都只有花启嫣一人。一厢情愿的她,最终还是走错了。
“下一世,不要再这样了。”
这一刻,晔对她已无话可说。
“晔!若要除死我,就把孙充容和乔采女赐给我陪葬吧!我怕黄泉路上一人孤独……最后,再看我一眼吧!”
这一刻,伏案还有所求。
“……”
这一刻,晔答应后便离开。在晔心中,伏案和自己很像,伏案得不到自己的心,自己得不到花启嫣的心,都不得爱人之心。这或许就是为什么自己迟迟不肯处决伏案那个相似的人吧!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一刻,伏案看着晔留着滚烫鲜血的嘴唇,泪流满面:同心结散,同林鸟飞,你我夫妻缘尽于此。
经过了这一段揪心的时间,茶水的香味彻底进入到沉香木里,两者融为一体,格外扑鼻。可没人愿意闻到这气味了。
“姐姐。”
“你们来了。”临行前的那一天,伏案格外精神。那是许久未见的伏案了吧,可以追溯到伏案成为养女之前,或者更早。那个晔需要的人出现了,布袜白衣在配上这纸伞青鞋,瞧!她就在烟雨朦胧的池边顾影自怜……这纯真模样倒可以说与新生儿无异。再也没有沉重的发髻,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伏案,也该去拥抱新生活了。
“姐姐,我冷。”
孙淑景就不同了,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又要为来生焦头烂额了,自己的禋儿以后也只能自生自灭了……一想到这里,孙淑景的小眼睛又瞪大了,浑浊的眼里不时冒出澄澈的泪水。
“要不,等雪小些我们再走吧!”
乔采女这下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明白了见风使舵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到头来还是被别人利用了。
“好妹妹,我们该启程了。”
也不知带着多少不甘与不舍,伏案便左手拉着昆仑奴,右手扯着新罗婢,趁着池面还没结冰,在圣音的召唤下,走出这茫茫尘嚣,朝那东界虹光闪烁处走去了……案上相公称王,云中仙子流芳。怎知生辰既促?奈何幽路未央。
“这伏案真的好手腕,自己死还要带两个陪葬的。”“啧啧啧,死了还出来吓人。”“又是轻轻一倒就能除掉三条人命。”“还搭上了自己,呸,活该。”
冰冷的太液池上总漂着三具尸体确实是有碍观瞻,宫人们便奏着礼乐放着礼炮,兴高采烈地将她们打捞起来抛尸荒野了。
“泼墨姑姑,何必要为那个人收尸而得罪贵人们呀?”
“毕竟她是我姐姐。”
这场雪,来得太长久了。
六、夺子(上)
元旦,流云殿实在热闹,那裕儿、祤儿、禊儿还有唐兴都挤在被炭火烤得暖暖的殿内,围着陈云渡姑姑,听着前朝旧事。
“……懿宗圣人还是郓王时,府里就有了惠安皇后和郭淑妃,也是为了一时宠爱多有争执,登基之后恭宪皇后以韩国夫人入宫侍主,那惠安皇后和恭宪皇后也是有缘,都以王姓,虽然家境不同但性情相似所以格外亲近,就像如梦娘子和渐荣娘子一般……”
陈云渡有意无意地拉近如梦与渐荣的距离,也一直在疑惑为何如梦要隐瞒身世。
“那两个王奶奶,保不准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呢!”
憨态可掬的禊儿大口咬着手心里的烤羊腿,听着故事有趣就插了一句。
“禊儿,近日闲书看多了吧?你还吃?”
渐荣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夺走禊儿的羊腿。
“诶,渐荣娘子,保不准禊儿还真说对了呢!”
陈云渡若有深意地看着渐荣,摸了摸禊儿的头。
“姑姑姑姑,那个郭淑妃就是卫国文懿公主的阿娘吗?”
心急的唐兴拉扯着陈姑姑的衣袖,大声叫嚷着。
“我的小唐兴真聪明,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渐荣抱着那个博闻的唐兴的脸,看了又看,笑了又笑。
“宫里的个个公主谁都想成为郭淑妃的女儿呀!瞧她的卫国文懿公主多受宠爱呀!”
自豪的唐兴羡慕地说道。
“怎么,小唐兴得到的宠爱还不够吗?话说,那郭淑妃因卫国文懿公主受宠难免骄纵,在当时还是贵妃的惠安皇后面前多有失礼之处。还有在惠安皇后和恭宪皇后仙逝后,你们的皇叔僖宗圣人和阿爷都由郭淑妃抚养,但多遭忽视。这或许就是你们的皇叔僖宗圣人会在黄巢之乱中出幸仓促,忘了捎上郭淑妃的原因吧!所以呀,我们要与人为善。”
在宫里那么些年,陈云渡的脑子里存着不少趣闻轶事呢。
“那么,郭淑妃死了?”
听完了故事,禊儿唐突地冒出一句。
“禊儿,对长辈要尊重!”
渐荣拧了一下禊儿的鼻子,这时的禊儿脸红彤彤的。是因为羊腿里放酒了吗,还是屠苏酒喝多了?
“对呀,哥,那叫仙逝!听故事听哪去了?”
唐兴也拧了一下禊儿的鼻子。
“唐兴,对长辈要尊重!”
禊儿见唐兴捏了自己的鼻子,立马跳起了追赶着唐兴。
“李禊,要爱护晚辈!”
“妹妹呀!小心点,别摔着!”
这不,这两个小家伙就追赶到殿外了,而殿内的裕儿和祤儿则在窗边对弈。
“贱先贵后的道理裕哥不懂吗?”
“现如今尊卑颠倒,我都忘了该怎么下弹棋了。”
弹棋二十四字,红子贵,黑子贱,梯度分明,各去一半。贱子先,贵子后,上下之争,胜负成败,尽在弹指一挥间。裕儿与祤儿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证明了一件事:权力的游戏并没有偃旗息鼓,硝烟弥漫的战争还要继续下去。
“妹妹这里都成孩子窝了!”
贞一牵着禊儿和唐兴,步入殿内。满手灰的禊儿唐兴从屋内拿起幡子又跑出去了。
“姐姐们忙着酒宴,无暇照管孩子,我这吃瓜闲人只能带带孩子了。”
渐荣送了勺梨块到贞一的嘴里。这次,轮到渐荣置身事外了。
“这是什么?甜苦起来了…..胶牙饧?怎么还有梨?”
贞一的舌头开始发甜,之后发苦,最后发麻。
“饧梨乱炖,还加了几勺石蜜。”
渐荣用勺子搅了搅盅里的东西,笑着说。
“妹妹你是缺厨子吗?至尊不是把夏尚宫赐你了吗?怎么还用这盅毒药作践自己?”
贞一饮了盏水,她的舌头这才舒缓些。
“这……只是给你试试的,不行再改就是了。”
“看来,是要献给至尊的,想必现在至尊还在朝集呢!你还有时间制毒。”
“姐姐你,可笑。呀,你手上怎么有灰?怎么和孩子般?”
这次是,贞一渐荣追着打着往小厨房前去。
“祤弟,你输了。”
“我输了。”
几番厮杀屠戮之后,棋案上仅存的那枚朱色贵子,是裕儿的。是的,裕儿和祤儿的这局棋下完了,晔的朝集也结束了。
“茂贞复灭,则沙陀大盛,朝廷危矣!”
这是去年遗留下来又深深印在晔的心里的一句话。看着太极殿外熊熊的庭燎,晔多么想把这陈年旧言扔进庭燎之中,或者,把自己扔进去。
李克用和李茂贞,他们争执多年,这次好不容易李克用可以直捣李茂贞老巢,但晔为了不让一家独大,放弃了这次除去强藩的机会。
“贤妃复灭,则淑妃大盛,后宫危矣!”
这是晔自己琢磨出来的一句话。自己亲身经历后宫斗争,才知道制衡是多么不容易。其实,如果前朝制衡得当,后宫也不会偏到哪去的。
晔隐约感到,如梦身后有李克用的力量,贤妃身后有朱全忠的势力。在自己未足够强大之前,动哪一边都不行。晔明白,李克用之所以会站在如梦身后,是因为如梦出生卑微,无强大母家,就和晔的生母一般,这样的如梦和裕儿很容易变成李克用手中的提线木偶。如此一来,李克用自然心悦诚服地高举如梦。而倚香和祤儿,这背后的助力能长久吗?能长久到晔自己足够强大的一天吗?能长久到晔将大好河山传给裕儿的那一天吗?
“去,安仁殿。”
“是。”
守一打点好一切,兴高采烈地送晔入殿。
“晔来了,月饶,快把热好的椒柏酒端上来。修燕,快去把祤儿接回来。”
倚香显得很忙很赶,或许是这几天的事太难办了。
“这酒这么就热好了?是守一提前知晓的?”
晔接过酒,晃了晃酒杯,笑着问。
“哪里?守一清廉,往他嘴里塞了多少牢丸也不说出大家的去向。还不是因为娘子有心,不论大家来与不来,总要热着酒水等着大家……只不过多数都是等不到大家,凉了酒水。”
这么些年过去了,月饶的舌头也是越来越灵巧了,说的话也漂亮起来了。
“月饶!”
倚香红着脸,瞪了月饶一眼。
“倚香有心了,今后我不再会让安仁殿里的酒水凉了……也让你,多多见见你家娘子。”
“是。”
晔为倚香斟了一杯酒,醉倒了一屋子的人。
“月尚宫净会胡说,大家圣心岂是我个田舍汉能揣度的?”
这么些年过去了,守一的嘴巴越来越牢了,也越来越会装傻了。
正是酒酣身暖之际,拂莲殿传来了寒意。
“今夜的风雪真够大的,穗娘快把外面的幡子撤了,怪吵的。”
如梦知道,这么久了,晔还不来,就不来了。
“穗娘娘别,那幡子是平原妹妹挂上去的。”
裕儿嘟着嘴,大力抱着穗娘。从阻止穗娘撤幡子这一举动看得出,裕儿还是十分体贴平原的。
“她又不来用晚膳?”
如梦用勺子摆弄着汤里的牢丸,倒有些期待已久后一无所获的失意。很久很久以前,如梦就希望能有一个女儿,那个女儿能够体谅如梦,帮助如梦。可现在的她,宁可不要那个叛逆的女儿,无用的女儿。
“是,等侍奉完娘子与裕郎君,我便去给平原贵主送吃食。”
按理说,皇子断奶封王之际,乳母也该请旨出宫。不过,由于子衿出嫁,如梦少了左膀右臂,裕儿又过分依赖,穗娘也就成了例外。
“裕儿,你阿爷可对你说些什么了?”
女儿不成器,如梦就只能寄希望于儿子了。
“阿爷……都和禊弟窃窃私语,都不和我说话了。”
这几年的成长让裕儿变了,在外面孔冰冷,心性淡薄,活脱脱一位智者模样;在内行为幼稚,谋略不足,之前的高大形象又被活生生拉回谷底。其实,他,还只是个孩子。
“你,现在就去送吧!今夜雪太大了,你要好生照看平原。”
如梦把案上的那笼牢丸递给穗娘,叮嘱穗娘要亲眼看着平原进食。毕竟骨肉至亲不可抛,平原再怎么不懂事也是如梦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呀!
“偏殿冷清,穗娘娘可要多加件衣裳,多带些炭火呀!”
“是,是。”
穗娘端起食盒,朝着裕儿笑了一笑后,便穿过烛光入偏殿侍候了。这么些年过去了,穗娘驻颜有方,还留有乌黑的长发,红润的脸蛋,白皙的肌肤……还有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希望,等裕儿登基之后,他能像西汉武帝刘彻一般,封她为“大乳母”,赏赐春恩,而她那时,定是金玉加身,富贵荣华。
因此,穗娘格外偏爱裕儿,对平原也是爱搭不理的。但没办法,她还是要在盏盏宫灯的指引下,那湿气重又黑蒙蒙的偏殿……而在那灯油沉浮火花早熄之畔,响起了一声婴儿初语。
“否。”
想来这话也是平原不乐意说的,但也正是她说了出来,正对着她的阿爷,她的至尊。那时真想着中兴大唐,意气风发的至尊,也不知是怎么了,兴致一来就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平原问:大唐中兴否?而懵懂无知的小平原突然冒出的“否”字可给她的至尊泼了一池的冷水,因此,平原与至尊渐渐疏远。这也意味着,失宠。
“小贵主快把这酒喝了,您喝完了,才能让裕郎君和娘子喝呀!”
屠苏椒柏,延年益寿,可平原从小体弱多病,又加上一心结长存,怕也是要短命的。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饮之。什么都讲究个礼节规矩,平原就偏不喝偏不守,熬着自己的亲人。现在的平原,可是把所有的气置在如梦身上,抱怨如梦天天念佛把平原给否了。
“小贵主该歇息了。”
还好屋子里的炭火焦灼,藏在被窝里的手炉也还热着,心灰意冷的平原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听着庭燎、幡子还有裕哥在风雪里的暖声,怀着太平公主的心,做着卫国文懿公主梦。
亥时人已定,可总有扰人清梦的那些消息,那些人。
“大家!平原贵主高热不退。拂莲殿那边恭迎圣驾。”
“我又不是太医,唤我作甚?”
这冷言冷语可是说给怀里的倚香听的?晔的有意为之让倚香听进去了,也让如梦听进去了。
“乡愿!你为自保和花启嫣交好,假意柔弱可怜博取花启嫣同情。时时事事都拿着花启嫣这一枪头鸟,桩桩件件都举起花启嫣这一挡箭牌。爱屋及乌的晔还真吃你这一套。现在花启嫣没了,还弄个假人出来滥竽充数,你还要不要脸呀?你害死过花启嫣的孩子,现在禊儿你也想……你以为那时晔拈花一笑真会把衣钵传给你的裕儿吗?晔不是释迦摩尼,德王也不是迦叶!禊儿才是未来的至尊!”
咦?伏案对着如梦在搬弄是非,这场景似曾相识。哦!伏案用言语打动了倚香后就又去撩拨如梦的心弦了。嘻,伏案的游说演讲还分上半场和下半场。
这段场景在如梦的脑海里拍浪反复,伏案的言辞在如梦的脑海里触礁激扬。如梦决定了,夺子夺嫡。
七、夺子(下)
一大早,渐荣左手牵着禊儿,右手牵着唐兴,逛着银装素裹的大明宫。
“唐兴,吃我一球!”
“李禊,你等着!”兄妹俩看到这厚实的雪地,忍不住手脚打起雪仗了。
“渐荣娘娘,快来帮我!”
“泼墨姑姑,快来!”
打雪仗打到不知冷热的孩子们又拉拢外援。还多亏了这些孩子,渐荣这些天的抑郁才得以疏解。她对自己入宫后的展望有很多,比如重获隆宠,圣心常驻,再比如遭人攀咬,魂断永巷……可怎么也想不到入宫后的她有过几日宠爱,但他对她也随着母家的崩坍而日渐疏远,最后她沦落到帮忙照料孩子的类似乳母却还是至尊侍妾的尴尬境地。
渐荣时时在想,现如今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是因为自己变弱了?还是因为他只需要有强大靠山的妃子?还是因为她不是花启嫣?
“渐荣娘娘快来看,这是阿爷,这是娘娘,这是我。”
“我呢?我也要堆一个雪人!”
渐荣她更倾向于第三个原因,这样也能说明他是喜欢花启嫣的。但如果是第二个原因,那么花启嫣得宠也不过是他运筹帷幄的一部分罢了。如果是第一个原因,那么是她自己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吗?
可她,就是花启嫣呀!
“前面是?那个抱着禊儿的是谁?”
“裴贞一娘子,大家可要去和渐荣娘子打个照面?”
“算了,我们去那边瞧瞧。”
“是。”
这几日,晔对渐荣她们避而不见,苦了如梦,甜了倚香。其实别看倚香现在风光,她也摸不准,身边的这个男人对宫娥的忽冷忽热到底是兴之所致还是权衡政治。不过她也没闲工夫深究,置身其中的她已经在他的糖衣攻势下幸福地缴械投降了。
可是,禊儿,伏案口口声声的未来之主,他的归属问题,还是值得深思的。现在禊儿暂由渐荣照料,渐荣又是如梦费尽心力塞进宫里的。若禊儿被归到渐荣手中,那么未来如梦夺权就多了个足以扭转乾坤的筹码。
沉醉儿女情长之余,倚香也该为来日考虑了。
“晔,这几日都在安仁殿,可要宠坏祤儿了,这宫里还有裕儿,禊儿这些皇子盼着晔呀!”
倚香是个聪明人,之前冷眼看着花启嫣、伏案这类人恃宠而骄、大放异彩之后早早陨落,潦倒收场,反倒衬托出何如梦的贤良淑德,蕙心兰质。如果自己真的要与何如梦一较高下,打草惊蛇、反客为主无疑是下下策,顺手牵羊、以逸待劳才是上上计。
“听说李昭仪有个好姐妹?”
“裴氏贞一,入宫后安分守己……只是至今还未侍寝。”
“一本正经的女人怕是要与史书无缘了,那就由我来带带她吧!”
听到这里,倚香似乎看到了希望,裴贞一像极了之前默默无闻的自己,或许她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真巧,贞一妹妹怎么也来这里赏玉兰呀?”
“是。”
本来有缘人相遇,应该酒逢知己千杯少,她们两位倒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妹妹可是身子不适?”
现场气氛降到冰点,也是因为倚香试探性的问题难住了贞一。贞一不知道那是应酬话还是真心话,也就无言以对。
“贞一妹妹莫见怪,姐姐也是好奇,前几日,月尚宫呈上的彤史竟然没有妹妹的侍寝记录……”
“贞一福薄,无法承受皇恩。”
既然说贞一像极了倚香,那么贞一也该是个精明人。面对倚香的嘘寒问暖,贞一还提着戒心。
贞一还清清楚楚记得,倚香曾经也对清明这般好。
“既然轮宿,晔的女人,都要轮到的,若是有什么隐疾……要不给你请个太医瞧瞧?”
“贞一只是个没名没分的御妻,就算有病痛也请不起太医,还请姐姐切莫折煞妹妹。”贞一的百般推辞也架不住倚香的诚意,又是请太医,又是补贴用度的。倚香的温柔似乎消除了她与贞一之间的隔阂,毕竟在贞一心里,倚香应该是第一个把关心变成行动的人。
贞一多么希望,自己的好姐妹能够这么对她,靠山如梦能够这么对她。
其实她们也曾施以援手,只不过都体现在口头上,没有像倚香这样付诸实践罢了。
“这宫里的御妻也就剩下你一个,名不副实了。今夜你要好好准备呀!”
想着拉拢贞一的倚香特地挑了两个懂事的姑姑对贞一进行启蒙教育,倚香则在一边露出老鸨一般的笑容。
“姐姐不怕遭人闲话?”
稍有放松的贞一还是留有戒心。
“安排侍寝本是分内事……妹妹也不必惊慌,这第一次规矩还是要有的,只是今日我为他人抛砖,来年何人为我引玉呀!”
善心泛滥的倚香竟在自己隆宠正盛之时请求至尊雨露均沾、个个点卯,并且在安排侍寝上还能做到公平公正,就算有所侧重也能做到不露声色……想必倚香那温良恭俭让的心性可是要打动无数人了!
“贤妃就是贤惠!”“可不是嘛,比之前的伏案可要善良多了!”“最怕是虚情假意,她之前可是独占了一个月呀!”“总比伏案好吧,贤妃还知道悔改。”
这宫里的风向一变,倒让如梦有些坐不住了。这不,一大早就带着渐荣贞一到安仁殿了。
“姐姐妹妹们早呀!”
自打至尊出幸归来,后宫真的越来越小了,宫妃二十余人和侍女给使一起加起来也不过两百。虽说破船还有三千钉,但三内还是呈百废待兴之状。全靠宫人们分散在太极宫和大明宫里假装出生机勃勃的景象。
毕竟大内想要回到贞观、天宝年间那人头攒动的鼎盛时期要不小的花销呢!
当然,晔不愿在修缮宫舍、扩充后宫里动用国库,试想,万一藩镇再次挥师长安,晔还是会出幸,那么刚修好的后宫便又没了,这可是桩不划算的生意。倒不如省下钱财,豢养私兵,毕竟只有拳头硬,晔才能坐稳皇座呀。
如此一来操持后宫事宜也就要辛苦在妃位的那两位了。
“我们来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你们来了又有什么用?快快快,夏尚宫你过来。”
倚香满手面粉糊,一身烟火味,赶忙把夏尚宫拉进小厨房内。
“这是要做什么?”
禊儿看着殿内案上的大块羊肉,大块面团互相粘连,纠缠不休,便问了句。
“禊儿,别吃,还没熟呢!”
眼疾手快的渐荣一看到禊儿垂涎就伸手拉住他。
“你们来了。”
晔也是满手面糊,一身烟火味,从小厨房走到殿内。至尊都洗手下厨了,必然出了大事。这正月十五可是个大日子,百官朝参结束后,至尊都是要赐糜糕祝贺的。先前这糜糕都是由光禄寺准备的,可自那次战乱后,光禄寺也和其他机构一样断了运作,再加上现在的大唐可养不起光禄寺这油水颇丰的闲职,所以光禄寺也该停下了。
这样,制食的重担便落到了后宫里的这群闲人身上了。
“姐妹们也别闲着呀,该揉面的揉面,该切肉的切肉呀!”
忙到焦头烂额的倚香也带着她们忙起来了,这个场景,在宫里是很难看到的。
“上元节前朝廊下食是有着落了,后宫众人呢?也是赐糜食吗?”
如梦揉着面团,突然冒出一句。
“郎君可比娘子吃得多……这些怕是还不够填补前朝的呢!前些日子的宴会过多,库里的银子已经见底,这上元节可不能在铺张了。”
倚香只能苦笑,苦笑这世道偏心男子。
“那三天该怎么办?”
如梦继续追问。
“妹妹现在想着把她们都放出宫去,许她们探亲赏灯,灯赏完了她们可以借宿亲友,反正那三天免除宵禁,实在没地方去就露宿街头好了……留我们这几个好姐妹也好好聚一聚。”
倚香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话。
“辛苦你们了。”
晔在一旁,看着她们有说有笑,他顿时温暖起来,但更多的是为她们有这么个无能的君主而感到可惜。
本该意气风发的天子,被四处的强藩压制,现在他能给的,也只能是一句无足轻重的慰问了。
“七郎若觉得愧疚,就好好待贞一妹妹。”
“也别忘了渐荣妹妹呀!光顾着带孩子都来不及给自己生个……”
如梦不帮渐荣反倒帮起贞一,倚香不帮贞一却帮渐荣,真是奇怪的两个女人。
“我还是去看看祤儿吧!”
本来以为,至尊今晚不去贞一那儿,就去渐荣那儿,可万万没想到,他最后选择了倚香。
这种宠爱,来的也太多了吧,无休无止吗?
这是要惯坏谁呀?
“七郎为了江山社稷,不得已才……”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流云殿内,不怎么亮堂了,或许是因为黑夜无星,或许是因为天悬乌云,或许是因为殿内缺灯。
“如果七郎想要重振雄风,必得要个强有力的外戚……”
如梦总会冒出这么个念头:七郎对倚香的种种,和之前的张雪、伏案是一样的,甚至是花启嫣……
“朱全忠?”
渐荣将信将疑,但她的内心似乎就在告诉她,她认识的李晔,李敏,或者是更早的李杰,只是个善于权谋的政治家罢了。
“李克用的多番挑衅,早就让晔咬牙切齿,现如今唯一能与飞虎抗衡的,不就只剩下砀山那位了吗?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后宫这些人全都是七郎的棋子吗?棋子妻子,真像呀!”
如梦的眼睛,闪耀着光芒,似乎都盖过了殿内那唯一一盏灯的亮度。这一路走来,渐荣也看到听到晔的所作所为,完全就是个落魄大雁在泥潭里振翅挣扎却于事无补的场面。他有抱负,有雄心,但似乎历史不怎么待见他,处处给他设难关逆境……而他偏偏又没有能力扭转颓势。
“不会的!不会的。”
如果自己无能,就得假借他人。
一想到这里,渐荣立刻站起来去做别的事,就比如说手足无措的漫步。
她似乎,不想再想下去。
“你是怕了吗?”
“我?怎会?”
“要么,试试?”
大晚上的,如梦这样是要激怒渐荣吗?
都说至尊变了,淑妃不也是变了吗?曾经如梦的脑海里还留着姐妹情谊,现在这是怎么了?为了自己的孩子就要开始利用他人了吗?
“大家,大家,禊儿高热不退。流云殿那边恭迎圣驾。”
“我又不是太医,唤我作甚?”
晔又一次用无情击退了她们的有心,如梦越来越拿捏不准禊儿到底在晔心中是何地位,她自己难道只是个专门听无用男人诉苦的树洞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就是她吗?
这样想的,当然还有渐荣。当然,渐荣还要想的更多。
“晔,你不去真的没事吗?”
“现在,我只关心,你有没有事。”
晔那似火的热情可让倚香在这漫天飞雪的夜晚里暖意十足,瞧,她的脸上露出了伏案受宠时的笑容呢!
在这美好而又频繁的接触中,倚香已经无暇分身再去夺取什么被冷落的禊儿了。
那当然是稀松平常的事,奇怪的是,贞一被封河东夫人收养禊儿唐兴,朱全忠向朝廷荐举兵部尚书张浚。
八、情理之中
“到头来,我也只是个外命妇罢了。”
贞一也实在无法相信这是她的人生:名门闺秀,在家为嫡,风光无限,可进了宫,身份完全颠倒了,尊卑不分,嫡庶不分,更让她揪心的是,她错过了每一次侍寝的机会……更为荒唐的是,最后她得了个外命妇的头衔,还得帮忙照顾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杨玉环的姐姐妹妹们,也是外命妇,可她们怎么还那么好命?”
是呀,杨玉环的姐妹们还有春恩可得,可她什么也没有,只有眼前的这两个坐在廊前伸手接雨水的累赘。
“天下竟会有如此薄情寡义的男人。”
贞一开始胡思乱想了:至尊将与先贵妃的余孽丢给不得宠的自己,无非就是给至尊一个理由厌弃贞一,给她自己一个理由远离至尊……可是贞一,到底做错了什么?
那天,下着与今天同样大的雨,只是更加寒冷。
贞一在这迷宫里走失了,又因大雨将至,只好委身某座宫殿。
“至尊好。”
年少无知的贞一总算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偶遇至尊,真是件幸事!
至尊简单地回了礼,接下来就什么也没了。
他和她,仅仅是两个在廊前躲雨的陌生人罢了。
“大家,你可让我好找!”
“伞,给她……你也早些回去吧!”
想来,至尊唤不出贞一的名字,只能用个“她”简单自然过渡。
这都没关系,贞一看中的,是后半句。
在这场倾盆大雨里,贞一明白了“邂逅”带来的甜蜜。
“好孩子,你知道你昨日去了哪吗?那个宫殿只有至尊与花贵妃才能去的,你知道吗?”
当然,初次体味到至尊的温暖,随之而来的也将是当时伏贵妃的炙热。
“花贵妃?不是罪人吗?”
毕竟是新人,贞一难免德行有亏。
“罪人不罪人得由至尊说了算呀!他们俩青梅竹马在那所宫殿里一起成长,这样的情谊,就算是一方有罪,另一方也会原谅的呀……”
“可是,礼法何在?”
那时候的贞一,依然正直善良。
“这世上,至尊就是礼法……昨日至尊没赶你走,这说明至尊对你也是有善意的,你若懂得感恩……”
伏贵妃那意味深长的话,为这位嫡女贞一打足了勇气。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贞一就在那座宫殿廊前等着,手持雨伞,眼望远方,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又是一个雨天。
“嫣儿……你?”
“至尊好。”
总算,她等到了他。
“至尊,虽然有些唐突,但至尊,如果您愿意,我们裴家愿意帮您!”
贞一知道,皇室采选,只为政治,不为爱情。如果自己能够帮到至尊,自己将会和入宫以来的境遇截然不同。机会,一定要抓住!
“什么?”
出身高贵的女人总会带着骄傲,可能会在不经意间就给人盛气凌人的气息。
一向谨言慎行的贞一怎么会突然就变得如此热情?原来,伏贵妃误导了这个女人。
“我愿意!”
“你说的可是真的?”
晔很欣赏眼前这个年少自负的女人。裴家,又岂是她一人说了算?
年纪轻轻的她天真地发蠢,总是会被原谅的,毕竟年少,毕竟轻狂。
当然,曾经年岁相仿的晔也无知地以为,天下百家,都由他说了算呢!
“我愿意成为,至尊需要的人!”
“你别成为我的累赘就好……”
她,真的好像那个人。晔似乎还想对她说些什么,但似乎心里对她又多了几分怜悯,不愿将实话捅破,不愿让告白残酷……但成长是残酷的,懂得是残酷的。那种满身抱负而又无可奈何的痛苦他不好说,因为他说出的不够深刻,还是得由她亲身经历,自己去悟,才更直观可感。
对她无能为力却只能深表同情的他撇下她,不管屋外瓢泼大雨,还是走了。
“你在看雨,我在看你。”
屋檐上的雨一串又一串地泼向那个年少不得志的她,掩盖了泪水,淹没了伤感。
“原来,我只是你的累赘。”
在那场寒冷的秋雨中,她又一次体会到了挫折失败是何滋味。
在这场稍微温暖的春雨中,她实在不愿意再体会了,或者说,她悟到什么了。
“禊儿,唐兴,别玩水了,快进来吃些果子!”
这两个孩子,是福不是祸。
至尊选择将他们托付给贞一她这个不成气候的无名小卒,让苏何两妃误以为他们已经随着花启嫣的死去而没了宠爱,就是为了让他们不被苏何两派相争而误伤呀!他们可是至尊最爱的女人的骨血呀!
那么贞一她自己,只是个不成气候的无名小卒,但总算帮到至尊了!
乐观的贞一抱着这样的念头,笑着,哭着。
另一头,被压抑肘制了多年悲观厌世的他,无法施展经纬之才,只好躲在藏书阁里读史消遣。
古色古香的书架上,整齐地排着一本本书。
“这还是皇宫吗?”
晔坐在地上,看着架子,随手抽出一本,只发现手上的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侍在修整藏书阁时,为了省时省力省通宝,只是将烧毁的书皮换新,书皮内泛黄的一页页都还带着飞蛾死去留下的印记,还有那大小不一的窟窿。
“之前的皇宫可不是这样的呀!”
在朝堂上又一次被压制的他,看着眼前破败景象,开始忆苦思甜了。在他小时候,宫里的藏书一本本都是崭新的,就算以前郎君贵主如何顽皮,如何撕扯书本,第二天等他们再来时,书架上那几张破纸都会重新变回崭新的书籍……可现在,大唐国力渐衰,再也没有一天一换的能力了。
“天不佑大唐啊!”
翻看某本不知名的书,某一残缺的页,他发现自己所处境遇像极了末世该有的样子:天灾不断,年谷败焉;先祖挥霍,财用尽焉;人心各异,欲问鼎焉……他似乎预感到自己可能要成为末代至尊了。原来自己真的不爱嫣儿,原来自己以前对嫣儿起的誓是那么灵验呀!
“我,无能为力呀!”
他很想逃避这一现实,可是身边每一个散发着腐朽香味的事物都在提醒他!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他将手上的书死得粉碎,之后逃出这古老的宫舍。
“出逃的感觉,第一次那么美妙呀!对至尊而言,那是出幸!”
他不想变成田舍汉,恪守礼制,但他又想痛快随意,成为在乡里阡陌间的孩提,矛盾呀矛盾。
在离藏书阁不远处,他又看到那么一群女人,因为她们,他不能能逃避,必须得有人君、人夫的样子。
“妹妹好呀!”
“姐姐才好呀!渐荣妹妹也在呀!”
“姐……姐好。”
眼前看起来是和和睦睦的姐妹情深之景,实则这几声问候只不过是百无聊赖的后宫怨妇的例行公事罢了。不管是言内之意,还是言下之意,还是言外之意,谁都清楚,不是祝她长安而是咒她早死。
渐荣开始相信宫里的代代相传的一句话:三内灵风,变幻人心。苏倚香,初次见面时还是个畏首畏尾,说话还要低头结巴的小女人,现在华服加身,声音洪亮,举止得体,谈吐流畅……她,早就不是以前的她了。
渐荣她自己,曾经风光无限,现在呢?只是曾经的苏倚香。何如梦,有变过吗?在宫嫔眼中就是温柔善良的预备皇后,在晔眼里就是最初喜欢敬重的大姐姐,在渐荣眼里,她变了吗?或许,如梦的变化,藏得太深,渐荣看不出。
“都亏了你的好姐姐呀,我可不好了!晔在我枕边求着我举荐张浚,可你的好姐姐楞是反对呀!让我两头难做人……”
倚香这话说得巧妙,道出了晔对倚香的依赖非凡,道出了如梦已和晔敌对。
“男人的政治游戏,我们这些女人又有什么能力瞎凑热闹?举荐不都是朱公所为吗,反对不都是李公所为吗?我们只是他们安插在宫里的听瓮罢了。”
如梦虽然还是很懂礼节地尊那些大男子们为“公”,但从语气中却能听出心之所向。
可她结尾的话,怎么听起来有些抱怨呢?这一点,确实变了,之前的她,可不会这样的。
“胡说些什么呢?我们都是晔的人……哦,原来只有我是晔的人。”
最近苏何两派僵持不下,所以口头上的一时之快能争取就尽力争取吧!
“你们又在争斗些什么?”
从远处走来的晔似乎看开了什么,一上来就猜出了她们打了一上午的哑谜。
“宫里人都忙着带瓜娃子去了,哪有空斗呀?况且,我们姐妹一团和气,七郎你在胡说些什么?”
“是呀,晔,我们只是在商讨上巳节该如何操办呢!”
她们的明争暗斗,都瞒着晔,因为她们知道她们是在做错事吧!晔看着眼前的女人,无话可说了,因为他看穿了她们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如何得到自己的隆宠,如何让自己身边的瓜娃子得到隆宠,如何成为皇后乃至太后……
一步步摸索,一步步升迁,是值得褒奖,但成为乱世皇后,更有可能是末世皇后,又有何意义呢?可是,尽管那些聪明女人没能得到天时地利人和,但晔也不能剥夺她们选择积极向上爬的权利呀,她们和那些安居盛世的妃子一样,有选择为自己奋斗的权利呀!
“辛苦你们了。”
看着眼前这些可怜的女人,晔也只能以一言九鼎的至尊之名,聊表慰问了。
目送失意的至尊远去,她们脸都笑酸了。
渐荣发现晔是那个变化最大的人,从前的他认真,深情,自信,雄心勃勃,现在呢?诶。
而这些变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晔的人的她们都看不出吗?
“还以为姐姐会怎么圆谎呢,原来饱受宫人称赞的聪慧也不过如此。”
“你精明你驳回呀?”
“这宫里就是这样,红花需要绿叶衬,聪明人也要田舍妇衬,之前就是因为这宫里太多田舍妇才衬得姐姐异常聪明,现在田舍妇都没了,就剩聪明人了,一群聪明人在一起较劲,倒难分高下了……算了,我还是老实回我的殿里带我的瓜娃子去了。”
渐荣有些吃惊,在晔不在场的时候,眼前这两个善于隐藏的女人突然显现了本性,或许这就是明人不说暗话的道理吧?
反正,就算渐荣再吃惊,这场聪明人之间的对弈,也没有她参与的份了。
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和她们斗呢?
“泼墨,去贞一那吧!”
也不知这宫是怎么了,百年前的灵风吹拂每个宫人的老面孔,而宫人们一天天仅仅是简单重复昨日的对话,动作,故事……之后各司其职相安无事到这个七月。
“李茂贞犯阙……至尊出幸华州!”
注:听瓮古代最原始的窃听器。
九、活着
“杨安雪穗……杨安雪穗……”
把持缰绳的马车夫未免过于随意,一路颠簸都把睡很浅的祚儿吵醒了。
牙牙学语的祚儿不停地唤着穗娘的名字,许是因为想念吧!
“祚郎君,饿了吧?”
听到祚郎君奶声奶气的呼唤,穗娘可抖了起来:那孩子不爱说话,刚刚可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呀!叫的不是别人而是穗娘自己的名字呀!
穗娘抱起祚郎君,母性大发地哺乳。
“祚郎君,以后要叫我穗娘。”
可是,母爱要冷静,要克制。
穗娘虽然很得贵人们倚重,但还是不能骄纵,自己的名字与当年盛极一时的张副后的有重,还是得避讳的!
“穗娘娘的名字是四字格呢!这么诗意的名字为什么不能叫呢?”
裕郎君满怀醋意地瞪着祚郎君,像是他弟弟抢了他什么东西似的呢!不,在他心里,穗娘娘可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呢!
“只是这名字像极了倭人的下作名字,不是吗?”
穗娘摸了摸裕郎君的头,逗笑着。
“穗娘娘老土了,自武后圣人改倭国为日本国,倭人也就变成日本人了!他们和我们是一样平等的,名字也是一样平等的。”
裕儿装出一副学究模样,毕竟满腹经纶才是男性倾倒女性的必备法宝之一呀!
“傻孩子,未来你可是要当天朝至尊的,怎么能和那些夷狄野种相提并论?记住,大王,未来这世上,你便是那至高无上的天子!您的大唐子民也比那些倭人要高尚的多!这就是我们该有的自尊心!”
可愚昧无知的女性还是自以为是的坚信,无论自己身份多卑微,依旧比千里之外的倭人要高等。
“大唐是礼仪之邦,我们的自尊心怎么能通过贬低别国,抬高自己来满足了呢?”
没错,仁慈博爱,也是男性的魅力之一。
“你这孩子,真是犟,倭国和我们断交你忘了吗?蚯蚓大点的小国还敢和裕儿的泱泱大国叫板,有的人活着就是罪过……裕儿,你可要分清楚谁好谁坏呀!”
当然,对于蛇蝎般的女性来说,她们不需要善良这种品质。
“嗯,不过现在,还是阿爷的泱泱大国呢!穗娘娘,我也要喝奶水!”
终于,穗娘赏赐给裕儿的一顿奶水,满足了裕儿的自尊心,也拓宽了他对身份地位的眼界。
不过,他们不知道现在是在出幸吗,因为大唐衰微而出幸吗?对,依旧优雅高贵的他们似乎还在过去的盛世里顾影自怜,还认为自己过得很幸福安逸。
“诶。”
一向不受宠爱的平原倒是眉头紧锁,坐在欢声笑语的他们身边,倒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她知道,不管风雨再大,阿爷阿娘都会拼尽全力护住裕哥祚弟,而自己只能落个在战火中被遗弃的下场。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大唐中兴,这样自己还能活下去,再不济还能远嫁和亲,总比死要强!
伤心愁苦以致身上身边都失去了色彩光泽,灰色的她探出头,仰望蓝天里火红的太阳。
穹顶之下,依旧有心望日的还有那十指连心的阿娘呀。
“诶,我的裕儿又岂是你这种田舍妇能垂涎的?”
已经被出幸一事烦得焦头烂额,如梦又在仆从口中听到穗娘与裕儿不三不四的绯闻轶事,这该如何是好?
“好孩子,去知会一声陈尚宫,让她再寻乳母吧!”
“怎么,穗娘不好吗?”
车马驻足韩建的节度使司后,躲在大树后的窃窃私语还是被耳听六路的晔给听到了,更丢脸的是,晔身边还带着苏倚香。
“好是好,只不过要喂养三个孩子总是不便的。”
对于如梦,家丑不可外扬才是关键。
“怎么,姐姐你的三个孩子还未断奶呀?别的不说,裕郎君都是德王了,还留恋着乳母呀?现在不比宫里,哪里去寻乳母呀?”
对于倚香,看热闹不嫌事大自然是王道。
“祤儿的乳母还在吧?就转给如梦吧!”
对于晔,两边磨合夹心才是正理。
“这怎么承受得起?”
让个出身低微的乳母来喂养自己的孩子,如梦怎肯?
“姐姐不会是嫌弃伊娘吧?晔你可得为伊娘做主呀!”
崔胤被贬,倚香手上少了枚棋子,现在也只能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但倚香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喂过高贵禊儿的乳母怎么能去喂养低贱的德王呢?
“好了好了,乳母王氏可为郡夫人,好了吗?河东夫人带的那两个也该断奶了,把他们的乳母也赐给如梦吧!”
“好呀好呀!”
晔这一口谕一发,可笑坏了身边的倚香,自己身边的乳母就是要高人一等,更为重要的是,低下的禊儿唐兴仅存的宠爱也荡然无存。
可这时,如梦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幕幕倚香指使伊娘害祚儿的场景……可为了裕儿好,又有什么办法呢?
“乳母王伊梨,叩谢至尊,叩谢贤妃娘子,叩谢淑妃娘子。”
目不识丁的伊娘刚说完,就能觉察到自己的名字有差错:“梨”“离”谐音,恐有不吉,为什么之前都能避讳,现在却脱口而出了呢?许是因为被封为三品命妇喜不自胜吧!
“乳母王蒙福,叩谢至尊,叩谢贤妃娘子,叩谢淑妃娘子。”
可是有一个人,连谢都不肯。
“凭什么?凭什么她能当郡夫人而我不能?”
“哦哟,穗姐姐可是要当宠妃的呀,和那个伊婆子计较些什么?”
这么快,两个未被封为郡夫人的乳母开始沆瀣一气,那么,乳母间排位就该调整了:本不该大的穗娘自封大乳母,不应该第一的福娘自封第一乳母,不应该低下的伊娘左迁到第二乳母了。
在这富丽堂皇的节度使司,晔刚刚送走如谢安、魏征般的珍宝级人物——国子监《毛诗》博士,襄阳人朱朴。
“如获至宝,如获至宝。”
玉屏风,金穗带,这才是皇宫该有的样子。可能是因为环境改善所致,才让晔信心大增。
反正,至尊有点长留华州的意思了。
“听说晔破格封了国子博士朱朴左谏议大夫、同平章事。”
这个后宫有点意思,每当大敌当前,总是能够众志成城守望相助。
毕竟攘外必先安内呀!瞧,倚香乖巧地坐在如梦身边呢!
“七郎定是赏识他的才学。”
在这内院,如梦对房内的白玉如意爱不释手,她还是第一次对宝物有所渴望呢!
毕竟三内的宝物已经没了,这玉如意能拿着就拿着吧!
“胡说些什么,我听说那朱朴庸鄙迂僻,怎么可能有才学?”
“性格和才学无关吧?妹妹个性冷僻,但也不至于没才学吧?总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吧?是吧,祤郎君?”
安稳是暂时的,她们一言不合还是会互相讥讽的。
“听说借他之手,月余可致太平呢!”
“但愿他真有纵横之术,而不是什么奇技淫巧。”
“那么我们拭目以待吧!”
虽然她们嘴上不合但是心还是合的,她们都怀着希望,希望那个朱朴真的有月余致太平的本事,这样对谁都好。
“娘子,池子里已注入温泉。”
“区区一个节度使司,建得比华清宫还要好。”
自从来到这节度使司,倚香便天天在浴池里泡澡,谁让这司拥有天家富贵,而这恰恰是长安皇宫里没有的。
那么,倚香当然要守住这本不属于她的浴汤。
“武安节度使崔胤……”
“他自己会好好活着的,我们又有什么能力保他呢?我们只需要跟对人就好了。”
或许是因为水温过热,倚香说了些令人费解的话。
反正,现在她要做就是尽力享受,而非争斗,争斗这些事还是交给高大威武的男性吧!
“呸,寄人篱下还那么多嘴多舌。”
“他们锦衣玉食惯了,现在就由着他们吧。”
一小厮匆匆赶回龙兴寺,好没气度地咒骂了至尊一行人,而正襟危坐于高堂的韩建却啃着香辣羊腿,看着美人起舞,一副温柔随和之态。那么,韩建的臣服之心是真还是假呢?
“乐不思蜀,乐不思蜀呀!”
身为君主的他,经过这一路上的舟车劳顿,似乎看开了眼前的一切,现在,至尊已经不像至尊了。他开始从心里厌恶长安,反倒,恋上这节度使司:这里假山巍峨,流水潺潺,风轻云淡。轮流接班的红日明月,照印着府署内的红墙,绿瓦,还有地上五光十色的宝石……这不是行宫,这就是至尊该长居的三内呀!
“好地方,好地方呀!”
昨夜因华州酒水香醇而饮酒过多,孤身一人的晔也才得以酣睡。一觉醒来,发现木地板有几瓣碎片,碎片上还湿润着昨夜的酒水;又发现今早柔和的阳光糅合着细腻的花香,在他身边盈盈起舞……他也跟着那迷人的香气,赤脚踩过碎片,冲出门外。
“真好呀。”
秋来百花杀,这司内的花园却依旧百花怒放。晔当然为之惊奇,以前,长安的三内里最多也只是各色菊花竞相开放,而现在的华州,在这节度使司里,各式各样的不合时宜的花居然还开着,这朵朵鲜花上还飞舞着翩翩蝴蝶……原来,自己见识短浅了。
“妙极。”
四季常青的古树上,几只可人的雀鸟在低鸣,遗憾的是,虽然悦耳但和这生机勃勃的花园相悖。因为,那些鸟儿所歌是《后庭花》吧?
“至尊。”
“阿爷!”
禊儿唐兴和渐荣贞一在这花园里扑蝶采花,其乐融融的景象是不是因为晔的到来而大煞风景了呢?
“你们扑了多少了?走,阿爷带你们去打鸟去!”
之前不是还刻意冷落他们的吗,怎么现在又关心起来了?
不过那些孩子怎么会想这么多,有人陪他们玩就好。这不,他们掏出在这司里偷来的金丸与至尊分享呢!
“至尊,挟弹王孙,使不得,使不得。”
不知是哪个田舍汉起的头,极力劝阻至尊他们。
怎么,允许你们莺歌燕舞,就不允许至尊声色犬马吗?
“这样活着,挺好。”
君主一意孤行,臣子也只好附和。就这样,各级官员随从,竟跟着至尊一起将那古树上的鸟儿全打散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左谏议大夫、同平章事朱朴,笑得满脸褶子,对至尊点头哈腰,帮至尊打跑了好几只鸟呢!
“月余已过,天下可太平?”
“笑谈笑谈。”
雀鸟已散,诸位入席,酒肉伺候,议论纷纷自然少不了,谈论的不是军国大政,而是某某的风流韵事。奇怪的是,明明是在出幸,怎么一个个脸上写着的不是行色匆匆,而是缓缓归矣呢?他们难道还不知道李茂贞已经将长安城焚毁殆尽了吗?韩建已经在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吗?钱镠已经将两浙收入囊中了吗?
是的,他们不知道,好多事情他们还不知道。他们活在梦幻的泡沫里,享受该有的美好时光。
十、无忧劫
“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木塌之上,晔继续拿着滚烫酒水浇灌着自己的身体,以及朽木的身体。那腾腾的酒气翻滚着檀木的芳香,催人倦怠,可谓妙极。
现在韩建把持朝政,晔也能落个清闲。
可是,不让晔清闲的人来了。
“七郎!您的亲兵护卫呢?”
一路走来,如梦看着四周少了许多人。
“放生了!”
晔红着脸,朝着如梦笑了笑。
“七郎醉了!”
如梦看着烂醉如泥的晔,苦叹了一句。
“朕可没醉!安圣、捧宸、保宁、宣化四军,迟早得被我玩弄死,还不如放他们出笼快活。”
晔这幽默,倒把殿后四军喻成豢养在金丝笼里的雀鸟了。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还能快活吗?”可如梦,向来就是不解风情的女人。
“我无为,而民自化……还是坐吃等死吧!”
束手无策的晔还能说些什么呢?
“七郎!无为而治并非是无所作为,而是以无为而有为!现如今韩建独揽朝纲,我们总要做些什么呀!没有拉弓射箭的将士,李唐就是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呀!如梦恳求七郎再请宗室诸王,重建天子禁军……”
如梦义正言辞,有理有据,可是也只能干些拍拍脑袋决策,拍拍胸脯保证,拍拍屁股走人的事了。
“你以为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就当上至尊的吗?我的贤内助?”
晔盯着眼前这个颇有心机但能力不及野心的女人。
“什么?”
如梦也盯着眼前这个有心却无能的男人。
“现在的天下,已经不是由我说了算了的!”
他摔下酒瓶,连带着把坐在火上的暖壶也给摔了。
“什么?”
她就静静看着,眼睛那个没出息的男人。
“韩建那狗儿说了,诸王应归十六宅,以诗书教化之!现在我们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又能怎么办?”
酒水渗透木板,发出了更为馨香醉人的迷幻气味。
“那我们的裕儿该怎么办?”
她对那个窝囊废大失所望,在这种时候他居然只想着自己不想着孩子。
“蠢女人!裕儿裕儿,你可知当至尊的个中滋味呀!罢了,准韩建奏,诏立德王为皇太子……”
晔看着殿外无风无雨,窃喜。
“什么?七郎,虎毒不食子呀!你真的忍心将裕儿推到风口浪尖吗?”
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立太子是万万不可的事。她是在难以想象他居然会把这烂摊子扔给自己的孩子收拾……她开始后悔,这些年对他不离不弃。
“你这些年苦心经营,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对了,如果你还能没皮没脸些,说服后宫众人,朕还可以封你为皇后……这些年大唐尽是伤心事,拿立储封后来冲冲喜也不错。”
晔拾起地板上还盛着酒水的碎片,一饮而尽后手里紧握碎片朝殿外走去。
去干什么?在这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他可能再去游览这山川美景吧!
有这闲心的人也只有他了,自打立储一事,后宫可炸开锅了。
而倚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声不响,在沉默中爆发。
“说立就立?”
“你听说了吗?韩建将宗室亲王幽禁,但也怕至尊心里不痛快,就奏请立裕儿为太子来缓解,没想到至尊还真答应了!”
“是呀,穗娘之下可要不同了,奶太子的呀!”
“那又能怎么办,谁让人家命好呢?不过贤妃这几日哪去了,怎么没了动静了?她的祤儿呢?”
一群人围在一堆,大声嚷嚷,似乎回到了当初长安宫里。
前些天,至尊还对倚香盛宠至极,怎么这几日就由盛转衰了呢?倚香只恨,劫走至尊的不是朱全忠而是韩建。不过,韩建到底看上德王哪一点了?不过她也知道,越早当上太子,就越会成为众矢之的。更何况,这种乱世,无力的太子不当也罢!
“都是无用功,都是为他人做嫁。”
但,皇后可是有实打实的权力呀!
曾经也幻想过自己会是人生主角的倚香,看到自己本该幸福美满的后一生还是在陪衬别人,苦不堪言。
“我,到底差在哪了?”
和宫里的其他女人一样,倚香不甘心呀!凭什么自己就要陪衬他人而不是闪耀自己的光芒?
“听说神策军左中尉和朱公私交甚好?”
不甘心的她还想再冲一次,斗一次!
心意已决的她冲出房门,准备和她们再斗一场。
“德王……太子殿下已成,接下来就该忙活着皇后一事了吧?”
如梦的屋子里,围了不少人,本来屋子就不比宫殿里大,现在一瞧就更挤得慌了。
“可不是,自德宗圣人升遐后,后宫就没了在世册封为皇后的妃子……娘子可算是功成名就了。”
陈尚宫似乎,十分满足现状。
“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呢,在座的也不别多言了,万一七郎没了兴致,我可要闹笑话了。”
刚才在晔那还严词拒绝呢,到自己屋就半推半就,善变的如梦。
“太子殿下都定了,其生母必中皇后呀!”
一个不知名的御妻在屋子里吆五喝六,真是笑话。
“这也得要各位姐妹答应呀!”
再听她们阿谀奉承下去,如梦可真得要欣然接受那个烂摊子了。
“在这的谁不答应?”
“还少了个贤妃姐姐。”
“就她一个,不作数的。”
那几个小人物左一句右一句,没完没了了。
“是谁在说我呀?你们这一个个可要把淑妃姐姐的门槛给踩破了!”
不巧,倚香刚刚好到了。
“妹妹你来了?”
如梦预想中的敌人本不该来,为什么她来了呢?
“是呀,妹妹我来了……你们这些田舍妇,竟不和我商量好,你们个个都带着贺礼,而我却两手空空,倒显得我小气了!”
倚香看着见风转舵的她们,只能叹人心本如此。
“奴知错。”
那几个小人物突然像耗子见了猫,缩头缩脑的。
“好了好了,也不怪你们,谁让这几日我忙着接待晔而忘记了和你们多多往来呢?好了,让我看看,你们都送了什么好宝贝。”
这时的倚香,好像之前的伏案。
“这……”
送礼本是件好事,但在她们心里也明白,这是私相授受。
“让她看吧!”
宽厚仁慈的如梦,还是和平常一样,不懂拒绝。
“淑妃姐姐都让我看了,我可就看了!啧啧啧,没想到你们私下藏了这些宝贝,荆山之玉、灵蛇之珠……这和璧是做了传国玺的,这块定是假的,倒是这隋珠,看起来还很像模像样。”
亲手开启一个个盒子,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倚香才像是收礼的人。
“是。”
那些送礼的人,开始慌张,因为之前打点倚香的时候也没送过这种礼。
“至尊执玉玺,皇后持隋珠,妹妹们可有心了,倚香我这些年也没什么私藏,有的也是晔赏赐的,姐姐若不嫌弃,和我回去随便挑一件吧!”
不知为何,倚香转了性子,忽而对如梦,说起了吴侬软语。
“那么,我真和你一起去挑了?”
不知倚香是设了什么局,如梦还是很果敢地随她前往,毕竟她已是预备皇后。
“那么走吧!你们也都散了吧!在姐姐屋子里把这里都熏得乌烟瘴气的!”
倚香暗自发誓,这些妖花臭草,有生之年一定要除掉。
那些妖花臭草心中暗暗咒骂:“输了就那么小气,哼!”
不过,倚香再怎么厉害,也听不到她们的心声。她现在只专心致志于投诚而已。
“妹妹找我来,可不是挑礼物那么简单吧?”
提前享用皇后之尊的如梦,一进屋就开门见山了。
“姐姐想些什么呢?成王败寇已分明,妹妹怎么还可能会不识趣呢?愿赌服输,也望姐姐以后可要善待我和祤儿就好……姐姐先在这等着,我去找找……这个如何,这个也可。哦,这是宣宗圣人时,倭国王子所贡的一套棋具:楸玉局,冷暖玉棋子。”
倚香在屋子里东翻西找,可算找到些好东西。
“哦,是吗?”
如梦似乎听进去了倚香的花言巧语。
“是呀,《杜阳杂编》有云:倭国有集真岛,岛上有凝霞台,台上有手谈池。池中生玉棋子,不由制度,自然黑白分焉,冬温夏冷,故谓之冷暖玉。又产如楸玉,状类楸木,琢之为棋局,光洁可鉴。”
倚香嘴快就又多说了几句,心想如梦都收了那么大的礼总不会治倚香失言冒犯之罪了。
“妹妹见多识广,姐姐拜服。”
如梦苦笑,笑倚香机关算尽又有何用,笑到最后的还是如梦她自己。
“哦,只是班门弄斧罢了。”
倚香苦叹,既生瑜何生亮。
“既然来了,不如我们也下一局吧?”
“好啊。”
这两个明争暗斗了的女人,竟能凑在一起下棋,也是时势所致吧!
“听说,朱公……”
“朱公是谁?”
果然,下棋也是要言语的。
“妹妹可别和我打哑谜了,朱公就是祤儿的姨丈呀!”
“哦,自从雪妹妹走后,朱公也就和我们断了联系。”
果然,投诚还是要有所隐瞒的。
“可我怎么听说,妹妹和朱公还有往来?”“谁说的?”
围棋真是个好东西,让人知道如何攻守取予。
“妹妹,我们都是七郎的人,不能有二心。”
“姐姐此话怎讲?”
女人真是个神奇的生物,能在真相之中装作无知。
“朱公狼子野心,妹妹又如何能够驾驭的了?朱公与我们是你死我活此消彼长的关系。还是快断了联系,不要让自己的贪心被朱公的贪心反噬了就好……而我们不是生死劫,而是无忧劫。”
终于,如梦开出了在她统治后宫后,倚香和祤儿存活的条件。
“是,谨记殿下教诲。”
终于,倚香接受了。这场交易达成了。
十一、亲情
华夏大地上战乱纷纷,而华州行宫里的人像是远在天边,不知民间疾苦。
“姐姐命真好,什么都有了。”
“是呀,姐姐前世定是积善积德了,才让今生如此圆满。”
这几日,如梦屋子里的人是越挤越多了,特别是那种多嘴多舌健谈到满头大汗的那种人。只不过,有些不爱说话的人就被挤出去了。
“妹妹为何不去道喜?”
“现在人太多,又不差我一个……我还是好好陪我的禊儿吧!”
贞一渐荣,最近都不愿在人前走动,该有的份量都没了。
“净胡说,至尊把禊儿赐给了我,没你份!”
“瞧瞧你小气的样子,禊儿是人又不是物件。”
虽然以前与如梦熟识,但现在如梦常住天上不可高攀,渐荣反倒跟贞一亲近要好了。
“我不管,禊儿就是我的。”
“反正我们同室共眠,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
一身傲骨的贞一当然嫌弃死了眼前的渐荣,扭过头看都不看她一眼。
“去去去,说得好像我们不干不净似的!”
“对呀,我们有着磨镜之缘呀!”
滑头的渐荣双手捧着贞一的脸,将贞一转过来,凝视良久。
不知是否是因为屋子内炭火过烈,贞一的全身像是被点燃了一样。
“闭嘴,胡说,你这个不害臊的!别来了!”
“好姐姐我错了,别把我扔出来呀!快让我进去,这大雪天的外面可冷死了!”
贞一一把将渐荣抱起,再往门口顺势一推,接着再闩上门……
玩过头了的渐荣被锁在门外后,先是敲着门求着情,等求累了就转身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看着这片白茫茫的世界。
“姐妹……”
很早以前,在她还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的时候,虽然她身边有许许多多的玩童,但是她们还是以奴仆自居,渐荣那时不怎么快乐,她幻想着自己能有个亲姐妹。
“伏案?泼墨?”
伏案泼墨算是她的好姐妹,曾经是,或者说是她自以为是。不过不得不否认,那是她和伏案泼墨走得最近,只是没想到伏案野心太大,而泼墨太过拘谨。
“何如梦?”
何如梦可是她第二个自以为是的姐妹,现在顺藤而上都到了皇后的位置了。她一度以为她们脾性相投,但是没想到,何如梦根本没拿自己当人看,自己只是一根连接高位的藤罢了。
“张寻冬,苏倚香……”
这一对,可是渐荣最羡慕的了。记得那次苏倚香倒戈,但张寻冬没有放弃她,也没有疑心她,反而张开双臂迎接她回头。还有现在,不论结果如何,苏倚香一直不忘初心又拼尽全力地扶助张寻冬的孩子,只为了给张寻冬追封……这样的姐妹真的不是理想化的吗?
从她们的故事里,渐荣看到了不是亲姐妹但胜似亲姐妹的姐妹。而那个,正是渐荣一直渴求的!
“这么冷的天,也不多穿点。”
“哟,舍得让我进来了?”
渐荣独处不一会,就见到贞一开了门伸出手接渐荣入门。这两个人,总是给人一种她们两个和这个大背景格格不入的感觉,明明是波谲云诡的后宫,反倒被她们的敞亮给明朗了,明明是是悲荒凉雪地,反倒被她们的热情给温暖了。
“姐姐,都是些寻常玩意,姐姐请笑纳。”
“血燕?这时节你是如何寻得的?”
“皇后姐姐想吃,妹妹我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帮姐姐找到呀!”
又是一个爱说话爱显摆却不知名的御妻,在这大冬天张着嘴巴冒着热气。
“多谢妹妹了。”
陪笑了许久,才把这些献殷勤的女人给送走,如梦也可以好好坐下来,清点这案上还有地上的礼品了。
自从子衿远嫁,如梦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人,凡事也只能亲力亲为。
“殿下老奴来迟了。”
“陈尚宫,你来了。”
这些日子的奔波,让陈云渡衰弱了不少,没有像之前那么有精神头了。
“老奴恭祝殿下登后之喜。”
“诶,陈尚宫,这都是月前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陈尚宫你可老糊涂了!”
这些天在姐妹们的力捧下,如梦似乎有些皇后架子了,对着年老碍事的人也凶起来了。
“唔,刚才那些不都是来道喜的吗?老奴其实早就来了,只是屋子里人太多,老臣身子骨弱,怕挤进来骨头被压折,所以也就不敢轻易进门……老奴在殿下门口排队等了一月有余才见得殿下一面的。”
人老了,就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就像陈尚宫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
“是吗?”
如梦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怕是心里对陈尚宫要有偏见了。
“殿下,老奴老了,也帮不了殿下什么,只是希望殿下能亲贤臣远小人……殿下就没发现,您与渐荣娘子她们好久没了往来吗?还有,您与她真的不打算说开吗?”
陈尚宫语速慢,但节奏快,这几句话暗含着的意味还真是深厚。果然,人越老越睿智。
“陈尚宫,我敬你是元老,是恩师,也就不多说你了,只是,如果真的累了,就退下来休息吧!”
如梦这是在为陈云渡着想吗,还是以皇后的口吻威胁?
前者还好,只是语气重了些;后者的话,如梦不久忘恩负义了吗?
“人心真的是会变的,没有人一直是好人,也没有人一直是坏人。”
看来,陈云渡是咬定后者了。
“陈尚宫的意思是什么?你是说我变坏渐荣变好?”
而如梦像是被陈尚宫带进去了,也开始说些胡话了。
“殿下可误会了,老臣,老臣连渐荣娘子的一个字都没提呀!只是殿下,您现在不打算去看看您的妹妹吗?之前接她回宫真的只是为了争宠吗?”
陈尚宫眯着眼,只能苦笑。她真的老了,说话都是慢吞吞的。
“现在我还有满屋子要收拾,也不与你废话了,你便告退吧!”
现在只求短平快的如梦似乎不乐意待见陈尚宫了,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把她给打发走了。
今天也是巧了,陈尚宫前脚刚走,晔后脚就来了。
“皇后大喜呀!”
“七郎,你为何要酸我?可是被他人酸了之后来找我缓解?”
轻佻的晔说着轻佻的话,把如梦也带得轻佻了。
“皇后果然是皇后呀,什么都逃不出皇后的法眼……右拾遗张道古上奏,说我登基十余年却还不知为君驭臣之道,使得朝廷社稷为奸臣所弄,终将被乱臣贼子所夺。”
“这样的人理他作甚,打压他就是了。”
这两个人的语气变得十分古怪,晔本该怒气冲天而绝不是现在和颜悦色,如梦本该好生劝谏而绝不是现在一味惩处。
“哟,一月未见,皇后变了个人呀!忠言逆耳,也听不进去了呀!”
“一月?不是你躲我一月吗?”
听出晔的话里有话,如梦也发现自己变了好多,从温婉可亲的小女人变成了严厉可敬的大女人了……可能是因为身份地位的提升连带着把自己的脾气也提升了。
“诶呀,我在你屋外排了一月的队才能见你一面呀!”
“七郎你是和陈尚宫串通好了来戏弄我的吗?”
他继续挑逗着她,她也无法,只能尽量转移话题。
“哪敢戏弄皇后殿下呀,殿下大权在握,我可戏弄不得。”
“七郎,你为何会说这种话?”
她发现,他变了,之前的他,说话绝不是这般阴阳怪气,当然,这前提是她自己也变了。
不过,她很感激那位气到晔的臣子,是他让晔变成这样活泼,是他让她体会到寻常百姓家夫妻争执的感觉。
可是,真的是那位臣子帮的忙,而不是如梦自己的变化带动了身边人的变化吗?
不是因为如梦成为皇后,真正成为晔的妻子,才会有夫妇拌嘴的事吗?
不过,与晔小打小闹的这种感觉,确实很美妙呀!
“快,把那和血燕,给渐荣送去。”
不知为何,见了晔后,如梦态度又发生变化了,体会了夫妻情后,又想弥补姐妹情了。
十二、伦常
太子已立,东宫三师也不能闲着。
这不,三师开始传道授业解惑了。
“何为五伦?”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成为太子的裕儿格外勤奋好学,因为有一份神圣的使命感催促着他不断向前。“何为五常?”
“仁、义、礼、智、信。”
可能是凤翔风水实在太好,让裕儿营养跟上了,人也变聪明了。
“伦常有何关系?”
“五常规范五伦。”
对于师傅的轮番追问,裕儿竟能一一击破,对答如流,真好。
下了学,裕儿大步流星地往自己屋里跑,可能是屋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吧!
“阿爷,就是裕哥欺负我!”
“那我替祚儿好好教训……大胆!”
不知为何,那天晔被气疯了,祚儿被吓傻了,裕儿被罚面壁了。
“听说,至尊冲进去的时候,看到太子左手抓着伊娘,右手抓着福娘,嘴里含着穗娘……这几天那么冷,他们就赤条条地冒着热气,还挥汗如雨呢!啧啧啧,脏死了。”
“多大的人了,也该断奶了……怎么都不害臊?”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也开放点呀!”
“哦哟,瞧你这话说的,我们这些老古派,还真的只认为那是荒淫无度。”
就是那几个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的御妻,每次都是她们几个围在一起说三道四,但总是印象模糊。
“是呀,这才当了几天太子就知道享福了,听说呀,至尊要将那三个乳母赶出宫,那太子可不得了了,拿起东西就往至尊身上砸!那辉王殿下挡着眼睛一直躲在至尊后面呢!”
“说的跟你亲眼所见一样……”
“你还憋着不信,这种丑闻大都是这样,只不过换了个人换了个朝代罢了!”
“竟敢忤逆主上,不想活了他?他还没当上至尊呢!”
看着果皮认了一地,那几个御妻还不住嘴,还在那喋喋不休。
“啧啧啧,这种不孝子都骄横成这样了……家教呀家教!”
“是呀,你看棣王多有教养,对阿爷阿娘不要太孝顺!”
墙角的议论声穿过围墙,进入棣王的鼻孔……最后,以一个喷嚏的形式呈现了出来。
“我的好祤儿,春捂秋冻,你可别贪凉快,要多加几件衣裳呀!”
“是。”
担心在春天里的祤儿得病,倚香就亲自搬来一摞冬衣,非得给祤儿夏天般的热烈。
“这些天你可别出去,也别招摇,外面风声对你评价甚高,越是这种时候你越不能张扬。”
“儿谨记。”
孝顺的祤儿多添了一件带金貂皮的大氅,又抱起这一摞的衣服告退了。
紧接着,月饶搬了一大摞衣服入内。
“娘子,近几日天寒,多加几件吧!”
“前后都打点得当了?”
倚香站在铜镜前转着圈,裙摆飞舞成圆。
“这所有事都是由几个不懂事的小宦之间的闲聊引起的,辉王殿下也是无意间听到才……”
她们之间的阴谋,原来是在前几天就备好了的。
“穗娘不是你的,你不要和我抢!”
“你!”
裕儿和祚儿,为了乳母们的所属问题,争论不休。
“怎么了,我是太子,你能奈我何?”
“她们是我的!”
本来,祚儿与裕儿可以公平竞争,但是现在上下有别了,祚儿也碰不动裕儿了。
无力的祚儿,也只能骂了裕哥一句后扭头就跑。
一路上,流着泪,伤着心,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路上的风景足以治愈他受伤的心了。
“累死了。”
“怎么了?”
两个小宦站在这显眼的角落里,小声呐喊着。
“太子殿下今日来了兴致,让我们整车整车的运酒送肉到他那!”
“刚才我见到太子殿下了,一路狂奔呢!”
他们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指一个人点,默契十足。
“太子殿下是要办什么酒席吗?也没存档报备呀!”
“说了来了兴致来了兴致,耳朵呢?”
这场独幕剧,就像是提前排演好了似的,这么顺利流畅的戛然而止了。
而那时的祚儿都没听完就往阿爷的屋子里跑去,好像,他知道了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酒池肉林,真恶心!乳母就被他给玷污了!”
祚儿一边跑着,一边狠狠骂着,似乎他把他的裕哥想得很坏,和商纣王一般坏。
“太子失德,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欲为长夜之饮……”
不过,事实证明,裕哥确实有那么坏,虽然他的屋子是由那几个宦臣布置的。
如此一来,倚香可要高兴坏了。“替我多谢刘中尉了。”
月尚宫退下了,修燕急匆匆跑了上来。
“娘子,苏郎君送来了书信请安。”
修燕似乎,对这个苏检有着别样的关心,一接到信就活蹦乱跳的。
但好像,听说那个苏检送信还送的挺勤快的。
“那种一事无成的人早该成为弃子了!没用的人就该放下,有用的人,当然要拿起。”
可倚香确是冷眼相对。确实,苏检这些年无作为无成就,对倚香而言,只是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充数人物。
“可,那不是娘子的朋友吗?娘子之前还对苏检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呢!”
修燕这话,说的好像倚香和苏检有过什么暧昧似的!“朋友?他可有朋?既然无朋,又何必与之交友,又何必为之欢乐?现在我有刘季述这个朋友就好了……不过,也不能小看苏检这种默默无闻的人,万一以后发达了也不一定,就先吊着他吧!。”
倚香这段时间可以不被苏检打扰,而苏检会因为求之不得而继续忠心卖力……倚香这种拖泥带水的处理方式,妙,妙呀!
可是,晔对于朋友的选择,似乎一直摇摆不定。
“三藩联手?”
“是,李茂贞、朝建和李克用达成共识,愿派出人丁匠役修建长安宫舍。”
听到藩镇强强联合,晔既兴奋又担忧,真的想回京师,真的不想藩镇合作越变越大。
但是,为了满足前一个愿望,晔决定了,选择他们!
“可,朱公已在东都洛阳兴修宫殿,这能交代吗?”
崔胤在朝堂上惊呼,深怕别人不知大他是朱温的亲信。
“一对三还是三对一,这种简单的数字对比难道你还不会吗?”
晔觉得,还是三藩联手更有胜算,朱温总不可能强大到以一敌三吧?
“可是,至尊是要对打一人,还是三人呢?”
崔胤似乎很肯定,那三个不成气候的藩镇绝对敌不过朱温,但他又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今后李晔是打算全力对付一个朱温,还是分身对付三个藩镇……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等回长安再议吧!”
之前,是这四个藩镇时不时给晔些痛楚,现在,是三加一分开,选那三个,那一个可要不高兴,但他一个也不会给晔造成什么大损失吧?
晔还是坚持,选那为数较多的三藩联盟。
下朝后,这些天被烦心事困扰的晔总算能有舒心惬意的时候了。
看到如此慈祥的陈尚宫,晔爽朗地笑了。“大家,听说大家准备回长安,这一路车马劳顿老奴怕是要回不去了。”
“姑姑胡说些什么,姑姑是宫里的人,不回宫里还能回哪?”
晔一时动了情,极力劝阻陈尚宫。
“老奴老了,累了,现在又病了,也该要歇息了。”
话说,陈尚宫年岁确实有点不适合凶险的后宫了。“可……”
晔知道,眼前这位智者,作出所有的决定都是有理由的。
“还请您放老奴出宫吧,我现在倒有周游四方的念头了。”
明智的陈尚宫似乎又一次要预见历史,准备在这里,和晔分道扬镳。
难道,大唐真的要亡了吗?
“本以为会照顾您一辈子……好吧,一路保重。”
陈尚宫是至尊这一生最钦佩的聪明人,没有之一。
可是,这样有才能的人最终还是要离开他的身边。
“老奴告退。”
看着那位老者渐渐疏远的背影,晔不知该怎么做,只能回忆以前和她的点滴:小时候那一次,晔在外玩久了,养母郭淑妃就禁了他的晚膳,晔饥肠辘辘时,有个散发着柔和金光的尚宫提着食盒来找他了……再大一些,晔懵懂却好奇着成人世界,那么初次启蒙的讲师又是那位尚宫……更大一些,晔在仕途多遇暗礁,还好那位尚宫帮忙打理,他才不至于遍体鳞伤……那位尚宫就是陈尚宫。虽然她只是奴婢,但是和他生活久了,就渐渐成为一家人了。
一步一步,那个他一来了数十年的,如母亲般的人物,最终还是选择离开了。
“把裕儿放了吧!”
他似乎察觉到,陈尚宫似乎在提醒他,裕儿对乳母的那份感情,其实和晔对陈尚宫的那份感情,是一样的……是对家人的依恋,是对母亲的敬爱,那种情感,是神圣的,是纯洁的。
那么,就让她渐行渐远吧,他也该独立成长了,毕竟美好的长安快要到了!
在不远处,同样的教育故事也在上演。
“渐荣娘娘,我,喜欢你。我想和太子拥有他乳母一样,拥有你!”
原来,这宫里正值思春期的男孩子拥有的恋母情结是一脉相传……只是,太乱了。
“傻孩子,我是你阿爷的女人!”
渐荣对这孩子无理的要求,只好苦笑:他就是她的亲生子,她就是他的生母,反倒让他以养子身份爱上她这一养母……宫里的孩子,是多缺生母的爱呀?
“也可以是我的呀!”
他似乎还没分清楚,人伦的概念。
“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你,但那个人绝不是我。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渐荣似乎回避了禊儿的单刀直入,这种问题,还是得模糊地回答。
“那个人是谁?”
“秘密。”
好在,禊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只会把自己的那种对母亲的喜欢,深深藏在心里,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可不巧的是,他们的对话被小宦们听去了,也就被倚香给听去了,也就被晔给听去了。
而那时,晔派使臣去缓和朱全忠与李克用之间长久存在的敌对关系,而朱全忠断然拒绝了。
这双重打击下,晔在长安宫内高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我是造了什么孽呀!”
注:朋:古代货币单位。
十三、水火
春去秋来,已是光化三年了,诸位贵人回归长安也满一年了。
“崔四人好呀!”
这一天,刘季述偶遇宦官的公敌:崔胤。“刘中尉好呀!”
崔胤也是有趣,碰到宦官不躲着走还更加挺胸抬头了。
不过不得不佩服,崔胤四起四落,与至尊合谋除去奸佞后,出任度支、盐铁、户部三司使,可算是权倾朝野了。
“我怎么能好呀?为了安葬宋道弼、景务修还有王抟他们,我可忙死了,哪里好了?”
刘季述一边抱怨,一边陪着笑脸,真是矛盾。
“有什么可忙的?权宦下贱,配不上棺椁,刘中尉也不必太用心,随便烧了他们就好了。”
崔胤笑嘻嘻地讽刺宦官,那样自然,那样随意。
“是。”
刘季述有些不耐烦的感觉,转身准备要走。
“只是,王抟身后事自有家属料理,刘中尉瞎操心什么?”
崔胤好不识相地又抛出一个问题,留住了刘季述。
“还不是拜崔相所赐,您的三言两语让主上误以为我们这些权宦与王相互为表里,害得我们还要去他家吊唁。”
刘季述转过身瞪着崔胤,却还是别扭地笑着。
“哦,是吗,那还真是对不住了。”
季述一回眸,让崔胤弯腰低头。
“崔相可折煞小奴了。”
对崔胤假模假式的行礼,刘季述一把扶住,打断了崔胤的隆重仪式。
“只要中尉听话,万事皆可以礼相待……时候也不早了,就先告辞了。”
原来,崔胤只是在谁先离开之间小事上较真。
“恭送崔相!”
刘季述左手成拳,右手包住作揖,祝福崔胤早死。
为了让崔胤早死,宦官成群结队的出来了。
“主上多诈,一心想着除掉宦官。”
“没了宦官,也就没了皇宫,至尊是要自掘坟墓吗?”
“至尊最应该和我们联手,而不是和外人!我们可是一家人呀!”
“可不是,偏信崔胤,这样的至尊不要也罢!”
“是呀,我们手上有李茂贞和韩建的将士,还怕改不了朝换不了代码?至尊无情也休怪我们无义了!”
右军中尉王仲先带着几个心腹,开始筹谋天下了。
“南司北司,是时候一较高下了。”
权相和权宦之间的博弈,谁输谁赢呢?
与此同时,又一对水火不容的开始掐架了。
“皇后殿下万福!”
知书达理的倚香,叉手道福。
“哪有贤妃万福呀?我的家被你搞得家犬不宁。”
如梦这会儿,连笑的力气都没了。
“姐姐说哪里话,妹妹无才无能,又怎么能让皇后家出事?”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的倚香这时,正得意。
“这几日和宦官走得好近,也不怕坏了祤儿的好名声。”
准备反击的如梦,发现倚香和宦官往来的一条暗线。
“要坏也是坏了我的名声,哪像殿下的裕儿柷儿和乳母相交甚欢?果然成大事者,事必躬亲。”“住口!”
如梦平和隐忍,也架不住倚香的巧舌如簧呀!
“好了,妹妹也不逗姐姐了,只不过皇后与太子双双失德,群臣为公道发声,至尊失心头疼,还真得小心呀!”
“妹妹也就静候佳音吧!”
两个人似乎都有些累了,今日的唇枪舌战就到此结束了。
当然,会自己宫殿的路上,倚香和月饶还说了好些话呢!
“那群宦官心术不正,娘子与他们合谋作甚?”
月饶这些年听过看过,发现这宫里存着善意的内侍也只有守一一人了。
“守一不也是宦官,不也是被你给降服了吗?只不过这次我野心大些,要把宫里所有的宦官都收入囊中!”
倚香似乎对以前埋这的暗棋十分满意,提及时不由笑出声。
“可是,他们现在略处颓势……再加上他们又与崔相交恶,只怕会拖累娘子。”
见识短浅的月饶担心倚香一手方枘一手圆凿,会两边不讨好。
“这样才好由我雪中送炭呀!他们和崔相如何我不管,反正只要将他们驯服就好。”
朝三暮四的倚香左边施恩,右边受惠,玩弄那些人于鼓掌之中。
可是,千万别玩出火呀!
“中尉,贤妃托人捎了一句,酒水已暖好……贤妃娘子有意,我们是否要拥立棣王?”
一小宦在群宦大会中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声音,但似乎引起了那几个管事的老宦的豪言壮语。
“那个田舍妇自诩手握朱温,实则不然。你想,朱温这些年势力大增,真有意扶持棣王早就扶持了,不是吗?贤妃和她的棣王弄不出大动静的,就由着她们自说自话吧!”
“驯服野兽,不能一下子把食物都给它,得一点一点让它尝到甜头,它才会摇头摆尾取悦主人呀!”“对,我们宦官也是有骨气有地位的,今日是贤妃,明日就是朱温,后日就是李茂贞、韩建。现在给了他们,我们又能拿到什么……我们要自行废立,不受制于人!当然,那些猪狗有心供奉,我们也是可以收下的!”
“对,一个都不答应,一个都不拒绝!”
每个人似乎都有些自视甚高,那么如何判断成败与否还得继续观望下去。
不过,宫里的这群人要玩出新意、玩出花样也是有办法的。
“什么?七郎被囚?”今日至尊狩猎,一无所获,败兴而归,也多饮了些酒,更有可能酒里加了什么东西,让至尊神情恍惚,错手杀了几名宫人……而刘季述将小事变大,带着千名精兵上挟至尊,下擒群臣,欲废昏立明。
“军容勿惊宅家,有事取军容商量!”
匆匆赶到乞巧楼的如梦,惊呼。
“至尊厌倦大宝,中外群情:愿太子监国,请至尊保颐东宫。”
好了,刘季述举着百官状,声讨李晔的种种过失,夺得传国玺,拥立新君,幽禁旧主于少阳院。
没错,宦官再一次自行废立。
“放肆!我是贤妃,我上头可有朱姨丈,你们这群妖人竟敢动我?”
而在殿内苦苦等待的倚香,等到的不是什么册封诏书,而是退居少阳院的敕令。
“贤妃娘子小声些,您和棣王的朱姨丈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不过好心提醒您,朱姨丈是反贼,是要自己成就千秋霸业的,怎么可能太阿倒持,将权柄交给一个远亲呢?您和棣王就不要妄想了。”
刘季述可真是奸诈狡猾,能伤人至最深处。
“走吧!”
听到祤儿登大宝无望的倚香,放弃了抵抗,心甘情愿地走向远方。
“骗子!骗子!”
到如今才大彻大悟的她,终于知道朱温的狼子野心,她本以为张惠张雪的姐妹情能够带给朱温,原来,这种远亲什么用都没有,只会利用她,助他成就霸业。
“等等,刘中尉,既然你说朱温会把天下据为己有,那你最后又能捞到什么呢?哈哈哈,我在少阳院等着你,还有这满宫的妖人哈!”
“你!太上皇与后宫为天下苍生着想,隆冬潜心修道,以向神明祈福,在此期间,饮食减半,不必再给衣物、月例!”
不服输的她还执拗于言辞,可把刘季述给气疯了。
当他把少阳院的门给锁死了,又补了一句:“祝苏太妃早登仙境。”
一入少阳院,倚香就被这阖宫的嫔妃子女所仇视。
“这个老女人出来做什么怪呀?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还想驾驭那些妖人。”
“她上头有人呀!”
“哈哈哈,上头的人也不要她了!”
“活该,活该做弃子。”
她们似乎认为,都是倚香害得她们在这银装素裹的大地里挨饿又挨冻。
而倚香,又一次遭人白眼和蔑视。
“是你,帮衬了他们?”
“是。”
里屋,晔召见了倚香,之后就再也没召见了。
“你想让祤儿当至尊?”
“是。”
最怕的就是他们平稳地问,平稳地答,让这本来就死气沉沉的少阳院变得更加抑郁了。
“你与别人不同,与朋友联手,又与敌人联手,以前是,现在也是……可你不知道你的心太大了吗,手伸得太长了吗?你,不累吗?”
晔渐渐陷入回忆,回忆起她之前所做种种:启发晔,开导晔,能给晔与众不同的建议…..可这样的女人,还是输了。
“我,只是想和至尊一样,体会至尊调和百家的累。”
这个女人,又给出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答案。
“又有什么意义呢?”
晔似乎被这个新奇的答案给迷住了,追问了下去。
“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为什么至尊不能一心一意对雪妹妹,为什么至尊不能一心一意对我……要讨好所有人,真的好难好难,现在,我理解了。现在,至尊的心,和我的心一样,都是一瓣一瓣了。”
可能是被冻傻了,倚香不停地说着胡话。
“其实,我的心只是一颗,不多不少。我把心完完整整给了那个人,你们也什么都没了。”
痴呆是传染病?为什么晔也跟着说胡话?
“所以,之前,无论是对雪,还是对倚香,那种种恩爱,都是虚情假意?”
虽然她心中已了然,但是当她听到他的亲口承认,还是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吃惊,还要心痛。
“是。”
他这一生,不知回答了多少次这种类似的问题。
“那么那个值得把心全部托付的那个人,是谁?难道真的是何如梦吗?”
她还是不甘心,她觉得至尊就算把名利给了何如梦,也不至于把情爱也一并给了她。
难道,真的是因为爱情,才让他如此保护包容,还有提携,那个何如梦吗?
“……你,可以退下了。”
现场沉默了许久后,晔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之后,也就再也没见过她。
“中尉,这样把他们都关着……不知朱温会怎么想。”
“他?绝对会对我们多分忌惮的。”
“那么我们要不要去缓和……”
几个宦臣缩着脑袋,在风雪交加中,哈着热气搓着手。
片片雪花落在他们修长的睫毛上,让他们的眼睛眯得更小。“要呀,毕竟宦官的盛世已经不在了……希度呀,去一趟大梁,就说我们愿献上大唐……”
正拿着滚烫的铁水封死锁芯的刘季述,转过头看向他的养子刘希度。
“讲真?”
“你这孩子,怎么跟着我这些年都不知道圆滑呢?”
刘季述也怕呀,现在的藩镇已经不是以前的藩镇了,势力足以盖过现在的宦官。万一强藩权宦打起来,权宦必输无疑呀!
不放心的他,也就暂时放过与他水火不容的崔胤,只夺去他度支盐铁转运使的职务。对朱温,则派出养子前去游说。
“宦官狡诈奸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山不容二虎,宦官和我们只能留一个!”
可是这养子笨嘴拙舌,他的假意投诚被朱温手下的谋臣给识破了。
“刘季述谋逆,让玄晖进京,与崔胤一同筹谋!”
果然,朱温不愿让宦臣带着幼主过家家,他的野心更大,要勤王,并且驯服至尊。
果然,宦官大势已去,朱温三两下就把他们一锅端了。
“崔相好呀!”
“诶,没有中尉好呀!中尉功德早修满了,要比我早一步登极乐世界呀!”
“小臣会在那等着您的!”
落网的刘季述,酒至玉杯挥乱棍打死,打成肉糜了。
在这冰雪天,肉糜结冻成块,连野兽都啃咬不动呢!
“裕幼弱,为凶竖所立,非其罪也。命还东宫,黜为德王复名裕。”
天复元年,正月,旧主复辟。
“崔司徒好呀!”
“苏娘子好呀!”
这两个互相利用的人终于会面了,只不过,经此一役,一个官运亨通加封司徒,一个身败名裂落为庶人。
“活着真好,不是吗?”
“是呀,娘子欲毒害至尊居然还活着,戏弄了小臣,也寒了朱公的心呀!”
他们开始自嘲互嘲,没完没了。
“让崔司徒见笑了,不过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的。”
“此话怎讲?”
“我记得,你除了忠于朱温,你还对其他藩镇示好,这左右逢源的本事,我还真没学到,以至于我落得如此下场。要不我和至尊说道说道那些事?”
这晴朗的天气,就这么适合谈这些负面的言论吗?
“娘子糊涂了,我只忠于君主……小臣记得,祤大王这些天可有些头疼脑热了。”
“你!”
好吧,赢家一路赢到底,反之亦然。
完全是输家的倚香,似乎越挫越勇,还要去挑战人生赢家如梦。因为她已经什么都没了,她再也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保护她奋斗的初衷:祤儿。
祤儿是倚香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品行纯良,颇有慧根,但太过忠厚老实,听话懂事,在这污浊的世界里难以存活的,别的不说,就那个如梦,可是恨不得杀之后快的呀!
那么,倚香一定要想办法,让如梦对倚香和她的祤儿产生亏欠之意,让自己和祤儿再无可能……
“姐姐再陪我下局棋吧?”
倚香寻出棋,天真无邪地看着如梦。
“曾经,我给过你机会,提醒过你,你却不听……”
如梦执白子,无奈地按下子。
“水火不相容呀!你我不是能够互利共生的关系,绝不!”
倚香执黑子,用力地扔下子。
“若有心,水火亦相容!”
如梦似乎还在想着,如何挽救这个堕落的灵魂。
而灵魂都已出窍堕落,挽救又有何意义呢?
“你会熄灭我的!最后这局棋,还是妹妹输了。不过妹妹输得漂亮,没在得到所有,也不用担心是否会一朝尽失的……姐姐似乎和李克用他家关系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种惶恐不安,还是得有姐姐自己体会……好了,姐姐珍重。”
说完,倚香就将棋盒里的冷暖玉棋子,尽数吞下。
盒里露出来的几颗棋子,摔在地上,装饰着她的尸身。
孝顺的祤儿为她收尸入殓,并不显山不露水安稳地活了下去……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吧!
注:唐时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均在内廷(皇宫)南面故称“南衙”亦称“南司”;内侍省设于北面故称“北司”。
十四、解语花
宫里面,总爱重复相同的事。
“崔相好呀!”
被提升为左军中尉的韩全诲低头弯腰,细语绵绵。
“韩中尉好呀!”
这种问好场景,似曾相识。
“哪有崔相好呀?崔相可劲害人就好了,小臣还要担心自己是否被害。”
前段时间,崔胤一直在至尊跟前吵吵诛尽宦臣,韩全诲可不提心吊胆吗?
“让韩中尉见笑了,不过你确实该小心些。”
崔胤那副加害者的模样,真是招人恨。
“崔相也别太狂妄。自古以来,宦臣是和君主同呼吸共命运的,有时君主没了,朝代更替了,宦臣永远在,他们是维持这千万宫殿运营的核心,你,又有何能力除掉他们?”
韩全诲开始反击了,可这无力的反击又有何用呢?
“换一批听话懂事的宦臣不就好了?”
崔胤的一句话,可抵得上那宦臣的几十句话。
“那么,我们这些不听话不懂事的,也该早日向至尊陈情,揭发崔胤废除宦臣典兵,只是为了给自己掌握禁军开路……好像,崔相有的东西太多了,国家财权,朝廷政权,再加上禁军兵权的话,你说至尊会联想到什么?谋反吧?”
韩全诲猛地抬头挺胸,瞪着眼前怒发冲冠的崔胤。
“你!”
崔胤不喜欢聪明人,从来就不喜欢。
“至尊又不是傻子,将军权分给我们宦官也是为了与你相互消磨制衡。你我本来相安无事,但你却贪心不足,想打破这一平衡……我想,不光是至尊不同意,连朱公也不会同意吧?北司里还有要事等我料理,就不与崔相闲聊了,小臣就先告退了。”
这次,无论崔胤再怎么在他背后叫唤,他没有停下,没有回头,而是一往直前,无知无畏。
可是,现在至尊最宠信的是崔胤呀!
“有事封疏以闻,勿口奏。”
当韩全诲在至尊面前扮演被害人,在至尊面前声泪俱下时,至尊却一直支持崔胤这个加害人。
当然,宦官们也不是吃素的,为了活命,还是得拿出点真本事的。
“去,找几个识字的美人呈现给至尊!”
自古君王好色薄情是定律,宦臣们也要沿着这条定律摸索着一些闺阁技巧了。
“听说,宫里要进新人了?”
“是。”
身为皇后,如梦自然要事事关心,在意。
身为中尉,韩全诲当然要打点好与上级的关系。
是呀,宦官与宫妃的联合,不是常有的事吗?
“韩中尉是不想当中尉了吗?”
“小臣惶恐!小臣这样做,都是为了帮殿下探听消息,肘制崔胤呀!现在那田舍汉忠心朱温,不得不防呀!”
中尉说出了缘由,可如梦似乎并不想再纳新人。
“罢了,最近至尊有些贪图享乐了,你也不要招太多闲人,记住了吗?”
“是!”
尽管如梦答应了,可是,这个宫里还养得起闲人吗?
“夏尚宫,你说,为至尊采选是否对我们不利?现在渐荣还在禁闭,得想个办法呀!”
“人多了,就乱了。”
随着时间的流走,夏花也不是之前那个青春洋溢,童言童语的夏花了。
现在的夏花身上,有陈云渡的影子,时不时说出几句发人深省的话。
那些个新人,想必也带着与更早之前的新人的影子吧!
又是一个七月,又是一个多事之秋。一群少女,手持一束兰花,在思政殿内跳了一个时辰的舞蹈……韩全诲也是有心,这样的阵仗排布,顿时让至尊回到了好久之前,那个时候有歌舞,有音声部,有花启嫣。
“奴王氏诺安给至尊请安。”
真想不到,韩全诲能给至尊找了个这么水灵的人,在这一群庸脂俗粉的陪衬下,那少女是最清新脱俗了。
她们在大殿内站着,站了许久。
“王诺安,好名字。”
三十而立的晔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对于美色,似乎不像以前那般克制了。当然不能克制,现在的晔得要做好亡国之君的准备,就要从近女色开始,要不然让后世如何评论他呢?他,不想让后人替他惋惜,惋惜他是个有才无能,时运不济的人。
就算大唐积重难返,他也不想让其他人同情可怜他,他不想当弱者!
他要成为强者,成为声色犬马的强者,这样才符合末代皇帝的设定!
“在这乱世,阿爷阿娘也帮不了我什么,也只能在名字上多用心了……至尊恕罪。”
那个青涩的少女,不知道慎言的道理呀!
“你又有何罪?是王有罪。”
好在,阅人无数的晔原谅了她。
“奴惶恐!”
感觉自己抚到了天子之逆鳞,诺安立马跪地求饶。
“都退下吧……今晚就到诺安寝殿吧!”
晔满眼桃花,似乎看上了那个诺安。
可是,他心里不是住着一个人,都不让别人进来了吗?
不,万花丛中采万花,才是至尊该有的样子!至尊,就该博爱。
“那孩子,很像嫣儿不是吗?”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晔再次定睛,发现那个王诺安是个翻版的嫣儿。
“是……”
守一笑了,愁了,回了小屋子里,更加纳闷了。
“你这是怎么了?”
月尚宫从尚食局带了些剩饭菜回来,正准备摆盘,就发现那个木鱼脑袋趴在案上,苦思冥想。
“韩中尉献上的御妻里,有一个长得酷似先花贵妃,长得就是先花贵妃!”
守一盯着月饶,说出了他也难以置信的话,毕竟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两朵一模一样的花,一模一样的人。
“韩中尉是要干些什么?你们男人怎么对旧情人就如此念念不忘吗?都一模一样又有什么意思?既然找到一个,为何不好好珍惜,为什么亵玩又弃?掖庭里已经有个李婕妤了,难道又要扔进去一个?”
月饶瞪着守一,大声叫嚷道。
“好娘子,又不是我!我从头至尾就你一个呀!不过,如果这世上有很多个和月饶相貌相仿的女子,和月饶你站在一起……”
守一自己也拿捏不准,也就匆匆避开了月饶的发问。
“你想怎样?”
月饶掐着守一的脖颈,欲捏碎之。
“我想,我还是能在人群之中,认出你。”
守一搂着月饶的腰,欲拥抱之。
当晚,晔到了深夜才赶到诺安的宫殿。
“至尊万福!”
在床榻上干干等了几个时辰,诺安非但不觉得倦怠,反而更加精神了!
第一次嘛,她总是会抱有很大的希望的。
“你,到底是谁?”
浑身酒气的他捧着她的脸,说着醉话。
“奴王氏诺安,宫里的姑姑说,我像极了至尊挚爱。”
那个少女是在这一夜之间长大了吗,怎么答话如此老练稳重?
当然,韩全诲选的人是要来刺探消息的,而不是和至尊情情爱爱的,怎么会有错?
“原来,你早已知晓。”
他突然糊涂起来,掐着她的脖子。
“至尊,是怕爱上我吗?”
她,面对死亡,毫不恐惧,忍着疼痛大笑道。
“曾经……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但她现在沦落到了掖庭。无情吧?这样的至尊,你也要试试?”
晔渐渐清醒了,放下了他的手。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这一夜过去了,韩全诲和王诺安里应外合,竟让晔解除了崔胤的盐铁使职务。
“至尊是疯了吗?果然父子一个德行,都是好色猪狗!就因为一个女人的话,就夺了我的职位!”
崔胤竟像个没经过开化的宫中怨妇,在开化坊的豪宅里摔着锅碗瓢盆玩。
“崔相消消气。”
一亲信走上前,劝阻道。
“怎么消得了?去,以至尊之名密函给朱温,就说上次除掉刘季述复辟皇位多亏朱公,可现在李茂贞先进京入朝抢走了功劳。这次您再不立即来京,必将遭人陷害成为有罪之人,岂止功劳为他人所有,等李茂贞占了全城,朱温您要被征讨了……快去呀!”
崔胤似乎疯了,假借至尊之命来戏弄朱温!
“是,是!”
胆大做将军,此话一点都不假。他传出去的书信,朱温看了立马回大梁准备起兵了。
可宫里不知为何,出现了变数。
“哟,大伙快来瞧瞧呀!贵客来了呀!这不是王诺安娘子吗?昨晚还与至尊春宵一刻呢,怎么今天被贬到掖庭了?”
“你是不知道,听说呀,她那晚没伺候好至尊。”
“怎么没伺候好呀?”
掖庭里做苦力的罪妇人纷纷聚在一起,用酸言酸语指点着往掖庭深处走去的诺安。
“诶呀,她太僵硬,弄疼至尊了!”
“你个没害臊的,居然还说!”
“像你这种没经历过侍寝的,当然没资格说!”
前几天和太子一起闹事的三个乳母也在这,想必是被贬了。
“是呀,我连碰碰至尊的机会都没有呢……不过,你也只是摸了摸太子吧?”
“太子不就是预备至尊吗?”
“是是是,未来的皇后殿下。”
一群老女人在说长道短,不知羞耻为何物。
诺安,则到了渐荣的所在。
“你?”
渐荣诧异地看着诺安,还以为是看到一面人形镜子。
当然,她们之前也是见过面的,渐荣无意间看到晔和诺安在花园里嬉笑怒骂,喜不自胜。
“真的好像呀!怪不得韩中尉看到我都笑傻了。”
诺安用手触摸着渐荣的脸,苦笑着。
“你,到底是谁?”
渐荣用手掐着诺安的脖颈,修长的手指就在诺安已经有红印的脖子上再添了几道痕迹。
渐荣害怕,这天下竟真的会有一模一样的人,这也,太诡异了!
“我?是花启嫣。哦不,是李渐荣。”
十五、落红无情
“方才是妹妹玩笑了,姐姐恕罪,诺安见过姐姐。”
诺安还是抱着大无畏的精神对待渐荣,就算渐荣双手掐脖,也无所畏惧。
“你,为何来此?”
渐荣她,渐渐松开了手,似乎放下了敌意。
“因为输了呀!”
诺安拾起渐荣刚丢下的活计,帮忙做了起来。
“输了?”
渐荣对这模糊的回答一头雾水。
“是呀,妹妹没能斗赢至尊,只能听凭发落,接着就到这里了。”
“什么?”
诺安还是藏着掖着,渐荣还是不明就里。
“姐姐你说,我们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呢?怎么一见你就有种莫名的亲近呢?”
孩子终归是孩子,见到同类还是会那么的黏糊。
“我们,似乎并没有那么熟。”
老人终归是老人,对于陌生人,就算是与自己相像的陌生人,还是会有戒心的。
“一来二去不就熟了吗?”
渐荣退一步,诺安就紧逼一步,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若是放在以前,渐荣绝对会将蓄意生事的人给剪除,但现在她人困掖庭,哪有那种本事,况且,还是另一个身份。
当然,现在这个身份,还是有用的。
“哦哟,诺安娘子呀,劳烦您帮我把那边的衣服洗一下……诺安娘子呀,麻烦您把这里的尘土掸掉……王诺安,你麻利点呀!”
伊娘受其他两个乳母的挑唆,对诺安颐指气使,也不知哪来的雄心豹子胆。
“你!要干一起干,凭什么我要干你们所有人的活?”诺安确实有着花启嫣的几分火爆脾性,听了伊娘的几声唠叨就撒手不干了。“年轻人呀,还想当稚嫩嘛!新人本就是吃苦受累的命,好嘛?”
伊娘吃着果子,十分沉重地说了一句轻佻的话。
“我,不干了。”
诺安瞪着伊娘,在她面前狠狠扔下刚洗好的衣服,顺便踩了两脚。
“啧啧啧,连个封号都没有的你还敢放肆耍狠?”
“对呀,你不瞧瞧我们伊娘,三品郡夫人呢!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鬼甩什么脸子呢?”
“至尊送你来掖庭,就是要让我们教你规矩的,快把衣服捡起来洗洗吧!再去给我们找些吃食来!”
那三个乳母又凑在一起,开始欺负那个没有品级的诺安了。
“我呀,好吃懒做,从不爱做事,而且,我只会使唤人,不会被人使唤。”
诺安似乎魔怔了,开始狂妄起来。
“信不信老娘打死你!”
刚开始,那三个乳母还真被诺安的话给唬住了,但不过一会有清醒了,诺安只是个被至尊丢弃的没名没分的宫人而已,怕她作甚?
所以,三个老女人摩拳擦掌,围攻新人。
“住手!”
在一旁看了好一会的渐荣,总算出来主持公道了。
“哦哟,渐荣娘子可别妨碍我们提点新人,小心我们连你一块收拾了!”
伊娘越发大胆,都敢同级对抗了。
“区区一个三品外命妇,还敢教训三品内命妇?亲疏远近你分不清吗?”
渐荣的一句话让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三个乳母变成病猫了。
“她可不好惹,诰命在身,还是算了。”
“算了,我自己洗。”
“我自己掸,自己掸。”
那三个乳娘逃之夭夭,再也不敢找诺安的麻烦了。
“你为什么那么横?”
渐荣看着倒在地上的诺安,很不明白刚才诺安的狂妄举动。
明明,只要忍一下就好。如果,自己以前也忍一下,该有多好。
“演给你看呀!我演技精湛吧?”
诺安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跟个傻子一样的笑着。
之后那几个月,诺安和獠子一样,缠着渐荣。
“贞一姐姐送来的点心可真美味,姐姐有个那么好的妹妹,真好……我一入宫,就受人排挤,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诺安擦了擦嘴巴,拍了拍肚皮,无奈地叹了一声。
“为什么?”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渐荣似乎在诺安身上找到了清明的影子,天真烂漫,率性自由。
“还能为什么?只因为太过出众。韩中尉特别倚重我,我就被她们给厌恶了。可是姐姐你可知道,韩全诲为了得到我,杀了我的阿爷阿娘……”
说道一般,诺安潸然泪下。
渐荣则想到,在花启嫣身上的故事,大多转移到了诺安身上,因为在养女中翘楚高立,而被其他养女孤立,敌视,最后灭之。
“曾经有个人和你一样……”
渐荣开始赘述,之前的经历。
“不说曾经,就说现在,你,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出宫还是留在这个是非地?”
诺安唐突了,似乎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这,不知道……或许,会离开吧。”
渐荣已为人母,当然不能只为自己考虑,就算对晔幻灭,但毕竟还有禊儿在,为了孩子将就过下去就好了……可是,现在自己对于禊儿,只是个红颜祸水的存在。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她还是应该选择离开的。
“那么,就让我来成全你吧!”
诺安拉起渐荣的手,看往碧空上飘扬的雪花。
“她,该走了吧?”
晔半倚窗户,看着同一片飞雪,不自觉地回忆起那夜与诺安度过的春宵。
“你,为何要来这个是非地?”
那晚,晔坐在诺安面前,看着她。
“并非情愿,只因无奈……”
诺安自叹生世,金贵的半个时辰就被浪费了。
“所以,你是韩全诲派了监视我的……可你为何要告知实情?”
晔起身,背对着诺安。
“因为,我想让至尊好起来,想让大唐好起来。我知道,父母被害都是因为现在大唐奸佞当道,主上蒙尘……我希望,帮助至尊,重塑大唐!”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少女,竟有如此大的胸怀和抱负。“不中用了的,大唐气数已尽,就算你有华佗圣手,也已经无力回天了……你知道藩镇现在富可敌国吗?他们手上的虎狼之师强可灭国吗?你知道朝臣都已经纷纷倒戈,尽力讨好那些王吗?你知道宦官,他们自寻党援,已不将至尊放在眼里了吗?”
宦官、朝臣就像是白蚁蛀虫一样,啃咬着三内的宫舍,动摇着大唐的根基。而藩镇只要化作一股力,或者多股力,冲击那个腐朽脆弱的大唐就好……内忧外患,无法调和,无法解决,就算晔在有心,也还真的没用了。
“那么,就只能等死了。”
刚刚还激动无法自己的新人诺安,被老人泼了一盆冷水,明白了自己是多么自以为是。
“如果可以,你快些逃出宫去吧!这里不会长久了。”
晔似乎已经预见到了在这四周灯光璀璨之后,会是一场灭世大火炭烤长安。
“那么,至尊和我一起走吧!韩全诲无意间提到,若必要,他就会挟持至尊您出幸的!迟早都要漂泊,不如就和我一起走吧!”
诺安有些害怕,从至尊背后伸手环抱,寻求慰藉。
“不行,我是李唐的至尊,我的命定了,不管是李唐的骄傲,还是耻辱,不管生死,我都要在这虚无的宫里呀。”
晔掰开她的手,向门外走去。
“至尊!我知道,宫里有你舍不得放不下的人,就让我,将她救出去吧!”
诺安再次冲向至尊,不过这次,她冲到他的面前,面对面拥抱。
不过,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也不难发现,诺安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而是个有手段的女人,这一下两下就将至尊打入自己的匡床了……
回忆结束,晔开始期待他与诺安制定的计划,将渐荣易容成送菜老者带出宫,当然,只是诺安提出来的计划,她保证,一定可行。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些天,各个过道就加紧了守卫,远远望去士兵就像是人挨人的站着……对,韩全诲准备将宫里锁得密不透风,要带至尊出游去了,在此之前一定要保证没人背叛出逃。
“再等等吧,等至尊出幸的时候半路逃走吧!现在,是出不去的。”
渐荣扶着诺安,叹了一口气。
“也只能如此了。”
新人诺安又一次受挫,又一次失望。
可,救人计划被如梦知晓了!
“你们疯了吗?现在天下大乱,你们还要往乱处逃?宫里可比外面要安全多了!”
在廊下,如梦这个亲姐姐,面对这两个像是双生的妹妹,发疯了。
“殿下,送渐荣出宫是至尊的旨意。”
诺安沉着回答,淡定自如。
“你跟我走!”
如梦一把就将渐荣拉到殿内,只留诺安在廊下赏风雪。
“殿下,你可失礼了。”
对于如梦如此反常又粗鲁的举动,渐荣有些不适应了。
“你那都别想去!”
如梦继续固执己见。
“我已被利用完毕,也没必要再留在这宫里了吧?”
渐荣苦笑,苦叹。
“你,是傻子吗?若我真的利用完你,你现在就该魂过奈何桥了!”“那么,我,还有可利用之处?”如梦发着莫名的怒火,渐荣也莫名的无奈。
“你是我妹妹,我是你姐姐,我得保你的性命呀!”
“姐姐妹妹只是随口一叫……”
渐荣觉得如梦的回答太过荒诞,附和了一句,但很快就被打断了。
“你我,都是杨复恭的外甥,林复念的女儿……造化弄人呀!我本不想告诉你,因为觉得二女共侍一夫又为夫反目成仇觉得恶心,因为觉得你我既是一脉相承,这种品行大体一致,也就没告诉你,由我独自承担这份恶心……我是你的亲人呀!我的话还抵不上一个外人吗?她可能是韩全诲派来的离间你与七郎的细作!很可能你一出逃,韩全诲就会已宫妃出逃之名为难至尊,这些你都没想过吗?只是因为她和你长的相像就多了几分善意与亲切吗?”
一向端庄持重的如梦,这时并不是文绉绉地说一堆令人费解的话,而是,像个田舍妇般在市井骂街,直白痛快。
那一日,大明宫又空了,至尊,皇后,携带着宫妃,子女,在宦臣和卫兵的押送下,出幸凤翔。
又一次,他们车架背后是寂静的火城,他们车架前方是富庶的凤翔。
“姐姐,等会我骑马往这边,你就往那边!”
这个单纯的诺安,又开始有着单纯的想法了,她认为,她往这边跑,追兵也会跟着往这边跑,那么渐荣也有机会了。
可是,诺安孤身一人,而追兵却有千千万,怎么敌得过?
这样,更让渐荣怀疑是否诺安是在做戏了。
“你身怀龙裔,真的适合吗?”
渐荣拉起诺安炽热的手,苦笑着。
“什么?你怎么就发现了?”
那个傻孩子,还相信是书上写着的布袋缠腹不使显怀的话呢!
“好自……!”
诺安,还没等渐荣说完,就骑上大马挥鞭而去,在雪地里轻快潇洒地奔驰。
“中尉,有宫人出逃!”
“放箭!”最后,大部队里的一个卫兵发出了一箭,那一支冰冷的箭射中了诺安那颗火热的心……接着,她摔落下马,心头涌出的纯洁鲜血涌出白衣,浸染白雪。
原来,诺安确实是要帮助渐荣,为了至尊,可是好意被他人曲解了,所以大唐也就因为不信任而要被血洗了吧?
十六、沉醉不知归路(上)
长乐坡上,热闹得很呀!
“拜见东平王!”
至尊被宦官裹挟匆匆赶往凤翔,可满朝文武还留在长安,那些大臣们,等的不是只会逃避的至尊,而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朱全忠。
“崔相,各位大臣,你们辛苦了!”
朱温坐在马上,朝那百余名官员叫嚷着。
“东平王,我等请求东平王挥兵凤翔,西迎至尊!”
崔胤很会走过场,就算至尊名存实亡,大唐名存实亡,臣子之礼还是不能废的。
第二天,朱温在这大雪天,挥师清君侧。
现在君的身边,有的只是蠢钝如猪的妇人罢了。
“如果,当时我能劝她,那该有多好?”
渐荣脑海里,滚动着所有诺安在场的画面。
“算了,反正是个不打紧的人,这些年送走的人还少吗?”
如梦真的,很会安慰人。
“这世上,皇后是最打紧的人。其他人就不配活着。”
晔冷冷插了一句。
“她矫诏送渐荣出宫已成打错,七郎为何要帮她?难道,七郎真的对她授予旨意,还是你心疼她肚子里的孩子?”
如梦现在说出来的话越来越不讨喜了,每个字都是那么的恶毒。
“是呀,我的孩子,竟比皇后打紧。”
晔瞪着如梦,不愿再多说什么。
“渐荣略感恶心,就先下车了。”
对,渐荣是对这一对夫妇感到恶心,他们变了太多太多。
“娘子怎么下车了?”
夏花扶着渐荣,问道。
“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再说了,我本不该坐在这辆车上的。”
这大雪天的,冰冷的空气有什么好透的?还不如车子里的炭火气呢!
“皇后殿下让您坐您就坐着好了,顾虑那么多作甚?是怕那三个乳母在背后说道吗?”
夏花指引渐荣,前往很后面的地方,那个地方有掖庭宫人的车架。
“诶。”
路上,渐荣一直叹气,没完没了。
“娘子为何叹气?”
夏花也猜不出渐荣的心思,还是直截了当地问了。
“现在的我们,太赶了,日子过得太快了。我怎么记得,之前不是这样的……”
渐荣不知为何,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我记得,陈姑姑说过,对于郎君娘子们,诗情画意风花雪月的日过惯了,过多了,也就觉得日子过得慢些。等到金戈铁马烽火连天的时候,郎君娘子们只是在风尘中奔走,也就觉得,日子变快了……其实,对我们这些侍女给使来说,这样奔波劳累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好慢,享乐的日子过得好快呀!”
而夏花,也愿意分享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
当然,某些人,总是会半藏半露地欺骗他人。
“小臣恭迎至尊!”
李茂贞在城门口,笑着行礼,像是迎财神一样。
“岐王辛苦了!”
看着李茂贞小人得志的样子,晔却不能给他一巴掌,只能陪笑。
“至尊,小臣已备好寝殿,来人,带至尊进去。”
这下子,晔真的成为瓮中之鳖了,身不由己,无力反抗。
“岐王就打算让至尊住这种地方?”
如梦一眼望去都是年久失修的房子,高傲的自尊心突然提了起来。
“这次准备仓促,等下次,下次再为至尊寻更好的!”
李茂贞也不知怎么了,白了如梦两眼。
“下次?”
“算了,走吧。”
看着至尊乖乖走进囚牢般的寝殿,韩全诲放声大笑,一摇一摆地走到自己的寝室。
在这盖着鹅毛软垫的位置上舒服地坐下,屁股还没坐热,韩全诲又要出来走动了。
“中尉,朱温派人,称得至尊秘密诏令接至尊回宫。”
一小厮匆忙上前,所陈可气到韩全诲了。
“崔胤那个田舍汉!居然拿朱温来压我!你去回他们,就说至尊并非被宦臣劫持,而是体念宦臣在宫里劳作辛苦,特带宦臣出宫游玩!至尊从未发过什么密诏,等至尊回去,还要治崔胤矫诏出兵之罪……之后让朱温回大梁,以至尊之名!”“是。”
韩全诲瞎编了些理由,希望能唬住朱温。
可是,朱温岂是那么好骗的?
“崔胤似乎也有点问题……”
朱温对着烛光倾诉,好生浪漫。
“不如,隔岸观火?”
身边的谋臣献上一策,但似乎不怎么清楚。
“你是说扔下崔胤,让他独自和李茂贞、韩全诲一党斗?”
朱温看着谋士那双藏着星光的眼睛,混乱了方向,自己是该除崔胤,还是李茂贞?
“若韩全诲所言非虚,大王贸然带兵攻入凤翔,定会被治罪的。”
谋士再三思虑后,说了一句。“不管韩全诲所言是真是假,我攻入凤翔,都可无罪……现在的至尊又有什么用?我们只是差个时机将他握在手心,然后找个理由灭掉罢了。我可不能让李茂贞抢了先机!”
朱温笑着转向烛火通红之处,掐断了灯芯。
灯油滴滴坠落的地方,是个僻静的小院。
“穗娘娘,伊娘娘,蒙娘娘,裕儿想你们了!”
“哦,我的好裕儿呀!”
那三个乳母打开小门,接裕儿入内。
而院门口大门旁站着一个嫉妒的少年,他名唤李祚。
“既然得不到,我就送你们走吧!”
妒火不光在他的心里发光,还蔓延到他手上的火把,最后在院内的茅草中发热,最后,漆黑的院子里多了红彤彤一片。
“啊,救命啊!救命啊!”
“快来人呀!”
“保护裕儿呀!”
刚意识过来火势熊熊的那三个乳母,只顾抱团,一起哭天喊地,也不打算拿着屋子里的水灭火。
“阿爷!阿娘!”
而裕儿呆坐在床榻上,看着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之后,一个黑影冲了进来。
“穗娘娘,伊娘娘,蒙娘娘,你们没事吧?”
祚儿良心发现,冲入火场,只为营救他的三个乳母。
“我的好祚儿!”
“太好了!”
“走!快走!啊!”
三个乳母手拉着手,正要往门外跑的时候,门内的裕儿不知怎么发作起来,抓起穗娘的手使劲往里拽,把祚儿也给拽了进来。
“李祚!今天我要和你做个了断!”
“好呀,大伙一起死,等到了阿鼻地狱我们再相聚!”
裕儿竟把门关上了,接着锁死了!
而祚儿,竟和裕儿扭打在地,不管外面星火燎原。
变态,畸形,太欠家教了!
“快快,快来救火呀!”
好在,任性的主子们不合时宜的决斗,理智的乳母们可没心思观看,她们对着冬日被钉死的窗户外大声叫嚷,总算喊来了巡夜的士兵,总算得活了。
夜深人静,有个地方,还是灯火通明的。
“至尊好呀!”
李茂贞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至尊的房门前。
“这么晚,岐王可有要事?”
晔正对着烛光发呆,没想到来个给晔解闷的人了。
“最近凤翔可能要来客人,小臣先与至尊通个底。”
李茂贞的毕恭毕敬的样子真令人作呕。
“客人?”
晔转眼看向他,狐疑道。
“东平王朱全忠……至尊应该明白,现如今,藩镇之中,朱温最盛……至尊要明白,他此次前来,不是为了接您回去,而是为了接受禅位……至尊也应当明白,小臣忠心日月可鉴,为了保住李唐江山,小臣愿为至尊拼死一搏。”
不知不觉,李茂贞的嘴越长越大,笑容越拉越大。
“好好,就全靠岐王了!”
晔已无法,只能信任攥着晔的人。
看着烛光,晔今夜注定无眠。等烛火灭的时候,天也就亮了。
“韩全诲劫迁天子!岐王速开城门!”
果不出岐王所料,朱温赶到了凤翔。
“东平王被奸邪小人所骗,快回去吧!”
果不出谋士所料,朱温要被定罪了。
那可如何是好?
“小臣鲁莽,全因忠诚所致,既闻至尊安矣,小臣即刻,回大梁。”
误以为李茂贞和李晔互相帮扶,已成盟友,朱温怒火中烧,却还得抑制。
不行,怒火忍不住就要发泄!
那么,朱温就要开始攻城略地了,天下开始大乱了!
正如如梦所说,就算天下大乱,后宫还是会相安无事的。
“凤翔真是个好地方,要什么有什么。”
“都这么多年没做过音声部了,还不知道会不会。”
“夏尚宫真是谦虚了,夏尚宫这双巧手,什么做不出呀?”
这么快,就要过年了,宫里人在凤翔好吃好喝,还要设宴守岁,这是要常驻凤翔了吗?
“好!好呀!”也不知韩全诲从哪找来的歌舞伶人,在院子里跳的竟比宫里带出来的还要好!可能是因为,宫里人好久没见过舞蹈表演,看到再次品的也会认为是上品了。
“殿下可不知道,刘春楠根本就不能生养,上次带来的存勖只是宠妾曹氏所出。”
“就说呀,她以前落水伤了身体,怎么还能生育呢?那次看她对她的亚子如此宠爱,我还以为是真的天公见怜呢!”狭小的屋子里坐在一起的不是子衿和如梦吗?不过昔日还是主仆,现在倒是成为平起平坐的两个人了。
听说,子衿这次是代表李克用一家赴宴,现在李克用忙着打仗呢!
“这也是她一辈子要在意的事呀,只不过对外我们还是得称亚子是她的。”
“没用的自尊心,反正又生不了……”
如梦也是因为自己会生,所以从不伤心,也不知春楠和伏案这种养母的痛苦呀!
继续想下去,如梦才明白为何那次春楠非要和伏案、倚香这些养母争个高低,原来春楠自己也就是个养母罢了。
“还是殿下好呀,三个孩子都那么孝顺有成。”
没想到,子衿也开始说起奉承的话了。
“我的孩子,真的很让我省心。”
如梦大笑,痛饮了一杯。不知如梦该做何感想,自己的两个男孩竟为了三个老女人大打出手,自己的一个女孩竟与父母为敌……这一个个,哪个能比得上春楠、伏案还有倚香养的孩子呀?
如梦作为亲生母亲,还真的比不上那些养母吗?
作为母亲,怎么如梦都不知道如何育儿呢?
十七、沉醉不知归路(下)
不知怎的,子衿竟要在这凤翔常住了,许是因为战火连天,子衿也无法安全回去了吧?
“殿下,怎么都不见你的裕郎君、祚郎君、还有平原贵主呢?”
子衿知道,平原从小就不得宠,但裕儿最为受宠,祚儿次之……可是,每天的晨昏定省去哪了?难道这只在李克用家才能见到的吗?
“怎么,春楠还要每天见亚子一面吗?”
如梦很诧异,虽然知道晨昏定省是孝道的体现,但是她太过忙碌,都免去了见孩子们的时间了。
“是呀,春楠总想着显示她的正妻母亲地位吧!殿下的三个孩子与殿下血脉相连,就算不见面也能感知爱意的……”
子衿听着如梦的问题带着点酸涩味,立马回了句甜的。
“长逸,快带平原来,说子衿姑姑来看她了。”
如梦听了甜言蜜语一高兴就差遣了打算在子衿面前好好卖弄一把真正的亲生母子情,又不能让一见面就开打的兄弟俩来,就又补了一句:“实不相瞒,前些日子裕儿和祚儿一起击鞠,马失了魂,撞在一起,给裕儿、祚儿脸上留了伤痕……这个年纪是爱面子的年级,他们也就不愿出门了。”
“原来如此,男孩子好面子,正常得很,春楠的亚子也是如此呢!”
子衿笑了笑,自豪地叹了句。
如梦避开了子衿的笑脸,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只求自己的女儿待会能懂事些,配合些,也让如梦这个做母亲的感受到女儿的温暖。
可是,面如白雪,心如冰块的平原不会让她的母亲好过的。
“平原,你来了!快,饿了吗?儿呀,几日不见,你可瘦了……”
见到眼生的平原,如梦一把拉住平原的手,假笑着。
只是,为何平原的手那么的冰凉呢?
“什么?好几个月没见了吧?”
平原甩开如梦的脏手,找个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是……是呀,女儿你也要多出来走动走动,为娘还要操持后宫事,都没来得及照顾你,真是对不起……”
毕竟有客人在,对待叛逆的女儿,如梦也只能顺着平原的话接着讲。
“可笑?是谁说别让我出现在殿下面前的吗?”
如梦罕见地亲手给平原端上茶点讨好,可平原不吃这套,一把将茶点摔烂在地。
“我的女儿就是爱说笑,殿下殿下的叫多生分呀!来,叫阿娘……”
如梦看了眼子衿尴尬的表情,不由冒着冷汗。
“殿下您能别恶心我了吗?这种温情戏码我可演不来。”
平原鼓足了勇气,打道回府了。
“瞧瞧这孩子,就爱和阿娘甩脸子。”
如梦无奈地笑着,叹着。
“殿下,我和殿下,注定生分了呀。”
看了好一会的滑稽小品,子衿不禁感叹。
“哪有?”
如梦慌张了起来,不是因为子衿的话语,而是继续在为平原造成的混乱局面而后怕。
“子衿现在只能称您为殿下,而非娘子了。”
这些年在外风吹雨打,子衿怎么还是如此多愁善感。
“诶呀,那是因为在外礼节上要应付过去,你我二人大可叫我娘子的呀!”
如梦不耐烦地看着子衿,像是在嫌弃攀附权贵的小人。
“那么,娘子为何要掩饰自己与贵主的不和呢?子衿本以为我走后你们的关系可能会因为别的什么而改善,原来,还是没变呀!”
子衿苦笑,笑那个伪装失败的如梦。
“让子衿,见笑了。”
如梦苦笑,笑那个看穿自己的子衿。
“其实,子衿这次前来,与娘子叙旧,是想与娘子商量另一件事。”
“何事?”
不知为何,她们两个停止了笑颜。
“平原的终身大事。”
“什么?”
子衿给如梦投了一个冷眼,可把如梦吓着了。之前那个温顺乖巧的子衿呢?
“其实,我们家的存勖中意平原贵主多年……当然,克用也为贵主倾倒。”
“什么?李克?都可以做她爷爷的人,还敢觊觎平原?”
如梦其实也料到子衿这次来者不善,但没想到,子衿的狮子大开口还是吓到了如梦。
“但是,娘子也该知道,平原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归宿了吧?现在我们家也给了娘子两个选择,一个年轻力壮,一个盛世当头,都是英雄豪杰,人中龙凤……这么出挑的女婿,娘子还在嫌弃什么呢?”
“让我再想想吧,但如果真的要嫁,一定会是亚子的。”
如梦也盘算着,平原不受教,与其在这里碍手碍脚,还不如将她嫁出去,但前提是,得嫁个好人家呀!李克用家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平原嫁过去,可以维系自己和李克用之间的合作关系,未尝不可呢?而且,那个亚子真的是一等一的出挑,难得的精英呀!这样的女婿,当然是自己心目中的东床快婿呀!
当然,这个决定,还是得由平原自己决定。
可能是出于这些年疏于关爱而感到愧疚,如梦倒不愿意用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条条框框约束自己的女儿了。
“平原……”
这是如梦到凤翔后,第一次来到自己女儿的闺阁:这里有床,有案,有平原,简单大方。
“怎么,要送我去和亲吗?”
平原是个聪明人,一猜就说出了如梦的来意。瞪了她阿娘一眼,她就转身看向窗外了。
“不是和亲,而是给你找了个好人家!”
如梦盯着平原的背影,似乎透过厚重的冬衣看到了她瘦弱得跟竹竿似的身躯……这孩子,实在太倔了,只能用绝食和父母置气。“是吗?”
平原看着窗外的古树上积雪深厚,无奈地叹了一声。
“你要知道,李存勖在这王公贵族中,是最有前程的!与其在这里挨饿受冻,还不如早些把你嫁出去吃上烧尾宴!”
想必如梦这几日是饿晕了,说话都是轻飘飘的,毫无自然沉重可言。
“是呀,早日把我送走,早日享福对吧?眼不见为净嘛!”
“你!”
既然她那么很阿爷阿娘,阿娘真的好把她送走了。
如梦气急败坏之下扇了平原一耳光,这是她第一次打自己的孩子……收拾完平原后,如梦去找七郎,决定将平原送走了。
可那时,晔还在自己的房子里,苦读曹植所作《美女篇》呢!
“至尊,至尊被困在屋子里多日,可无聊了?”
李茂贞小心敲门,小心入室,小心提问。
他当然得小心,李茂贞护主不利,朱温都打进城了,他也只是束手无策。
城里人没了吃食,没了出路,只能向围在城外的朱温投降。
特别是韩全诲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宦臣与神策军之间的联盟,也因为士兵受不住饥饿而冲破枷锁,冲出城外,拥抱羊腿牛肉了。
坐守孤城的岐王,也只能向民心所向的东平王俯首称臣了。“你说呢?”
在屋子里憋了也快一年有余了,饥寒交加也有一年有余了,晔都没力气发火了。
“请求至尊处死韩全诲,以慰东平王。”
那么,李茂贞和韩全诲的关系,也该整理清楚了。
“怎么?岐王要把责任全推给一个小小宦官?”
晔希望,朱温能把眼前的这个背信弃义的老男人给除掉,越快越好。
“至尊,现在,至尊需要有个替死鬼,东平王已经对我们互为盟友深信不疑,难道还要因为我的过失给至尊带来麻烦吗?”
是呀,之前提议迎战的就是李茂贞,那时他信誓旦旦地承诺,自己能打败朱温,只是没想到,朱温在这几年迅速成长成如此强悍的人物了……
“罢了,罢了。把那些造谣生事的都送给东平王吧!”
晔苍白干裂的嘴唇已经不愿再多说什么,他只能把手上正誊抄的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以此泄愤。
那个李茂贞听完旨意竟还不退下,拾起晔丢下的纸团,展开,细细品读纸上的文字。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至尊无聊,不如听我讲个故事吧,前年呀,江西节度使钟传领兵围困抚州刺史危全讽。恰逢天火焚城,时机正好,将士请求一鼓作气,夺取抚州。不料,钟传却说:‘全讽之罪,无为害民。’突然,天公见怜,大火顷刻寂灭……最后,危全讽听说这事后自认有罪,并将女儿许配给钟传的儿子……”
“所以呢?都给她弄臣了还要给卖给他女儿吗?”
李茂贞饶有兴致地讲完这个故事,而至尊却并不是那么舒服。
“至尊误会了,东平王可没存什么好心,善有善报的该是我呀!”
“你?”
晔明白了,眼前的老男人就算是输给东平王,也要从输得更惨的自己身上扒点好处弥补……
“是。”
“还真得感谢你在大难时的收留之恩呀!”
岐王在危难中的不离不弃,真让晔作呕……晔知道,岐王只是把自己当作他的挡箭牌罢了!谁让自己是至尊呢?
“那么,你要?”
“请将平原贵主赐予我儿李侃,若我家能与至尊家结成姻亲之好,小臣必定更加忠诚至尊!小儿也绝不会让平原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的……”
李茂贞果然是个识货的,至尊宫里的贵主,就数平原贵主最为美丽,她可是继承了如梦巫山一段云的气质和余韵呀!
“不可!平原已不是待价而沽之身,晋王李克用之子李存勖已雀屏中选。”
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的如梦终于忍不住了,从门缝里跳出来大声叫嚷道。
没想到,平原竟然如此抢手,但如梦还是坚持亚子,不知晔,会怎么决定呢?
十八、平原
“若小儿能得到贵主,小臣就跪求东平王,送至尊归京!”
李茂贞为了帮儿子争取到美人,不惜向无能君主跪地行大礼。
“七郎,不可呀!”
如梦这个小妇人,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呢?为何不回京?
“有何不可!殿下应当知道,晋王在去年与东平王交战,几座城池虽是失而复得,但终归是元气大伤,已无力应对强敌。据我所知,李克用的妾侍也逃到了凤翔了吧……殿下真的要把贵主送给一个连自家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手中吗?”
还是男人了解男人,李茂贞似乎抓住了晔所担心顾虑的事。
“是李存勖,他不一样,七郎,那次宴会你也见过那个亚子呀……还有,同姓不婚呀……李存勖原姓朱邪呀……还有李侃是沙陀异族呀!”
这些年,如梦老了,老成伏案的样子了,只会胡乱攀咬,连说话都不知道好好说了。
“殿下糊涂了吧,小臣原姓宋,僖宗圣人念及我家护驾有功特赐国姓。若真有必要,小臣和小儿大可改回宋姓。还有殿下记错了,小臣祖籍深州博野,汉族人士,而殿下中意的李存勖才是沙陀异族。想必至尊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遭异族子孙蹂躏践踏吧……至尊,是回京还是继续留在凤翔,请速速决断吧!”
向至尊炫耀了自家的实力后,李茂贞起身,拂袖而去了。
这会,轮到如梦陈情了。
“七郎,求七郎再三思量,现在李茂贞家就如此猖狂,等平原嫁过去那还得了?真的,李克用家起码有春楠、子衿在,还能照应平原呀……”
如梦也下跪行礼,只求七郎念在夫妻情分听她一句劝。
“你想多了,在外越是平和温柔的人,在内越说不准……但李侃的教养品性,我还是能拿捏得住的!”
不知为何,晔说话时似乎有意看着如梦,这是在说如梦居心叵测、捉摸不定吗?
“七郎,你真的为了回京就要卖你的女儿吗?”
气得脸通红的如梦站了起来,对着七郎大骂起来。
“朕心意已决,你回去为平原收拾起来吧!”
现在阖宫的小命都握在李茂贞的手里,如果他不愿放生放行,晔和他要负责的一家老小该如何归京呢?
那场婚礼,平原、如梦还有子衿一句话也没说,可能是伤心之人不愿说吧!
那场宴会,冷清不及,只有晔向李茂贞李侃父子道喜之声,可能是伤心之人不得不说的道理吧!
那场仪式,在红男绿女,交杯合卺之后,草草完结了。
“平原?”
“阿爷。”
深夜,平原为何会闯入晔的住所?
“我若不来见你,阿爷你是否就永远不来见我了?”
“见了,又有何用?”
他们父女第一次有了这么长的一段对话。
“阿爷,求你了,等你回京,摆脱了李茂贞的控制,一定要接我回去……我,我,就算以后将我终生幽禁掖庭也无妨!真的,我不愿嫁给自己毫不知晓的人呀!”
“不行的……你要知道自己的处境和身份!现在宋侃愿三书六礼娉你为妻,已是对你最大的恩赐了!你要珍惜这段姻缘呀!”
“这究竟是姻缘还是厄运呀!为什么?为什么?阿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我就不能得到阿爷的搀扶,阿爷的拥抱,阿爷的宠爱,为什么其他孩子都有的,我都没有?凭什么?就只是因为我说了一句‘否’吗?”
他们,开始争吵,开始抱怨。
“是……是呀,都是因为你嘴欠,你要知道,阿爷是最为迷信的人呀!”
“我记得,太子说你子不语怪力乱神时,你很开心,背着他在大明宫里玩耍了一天……因为有人和阿爷你一样,相信这个世界上无神无怪,相信人定胜天……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呢?”
他们,继续针对,继续辩驳。
“因为我,重男轻女呀!”
“……”
他们那令人窒息的对话,总算结束了。
丢了心的平原变成一个活死人,在凤翔老实过活,而恢复自由身的晔则抱着他的宠儿,痛快回长安了。
子衿呢?灰溜溜地回李克用的老巢了吧?没能完成求亲任务的她,感觉她的后半生将要被轻视了。
“门下:朱全忠一心护主,赐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赐其僚佐敬翔等号迎銮协赞功臣,诸将朱友宁等号迎銮果毅功臣,都头以下号四镇静难功臣。”
不过,晔似乎是从一个囚牢挪到另一个囚牢罢了。
而看守囚牢的是更有野心和实力的朱全忠!那么,晔这次是要插翅难逃了。
“崔相!”
“至尊息怒,辉王尽管年幼,但也要历练,不宜在宫中和一堆老妇人赏花绣鸟!宜任诸道兵马元帅一职。”
“好……好吧。”
不知怎么的,晔似乎还有点窃喜,朱温栽培祚儿,或许是属意祚儿当下一任的君主,或许朱温是个忠臣?
可是,现成的太子不用,为何要另起新人呢?
不管晔心中有多少疑惑,晔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要求太多,只能无条件信任朱温一党,肩负大唐熬过一天也好,一年也好。
“你说,朱温杀了那些权宦也就罢了,连不搭边的小跟班都要杀,只留给大明宫里二十来个内侍,凡事都得由我们自己动手……现在的天下,都在朱温手上了。”
如梦回宫一早,就叫来了贞一诉苦。
人老了,就爱抱怨了。
“人没了还可以再招募,殿下也别太过伤心了……”
渐荣回了宫里,当然还要回掖庭回避禊儿。
所以,贞一代替渐荣到了如梦的椒殿。
“这才几天,赏赐了朱温多少好东西,现在又要晋封他为梁王……就差加赐九锡之礼禅位了!”
人站得越高看得越远脾气也越大。
“殿下慎言……梁王这一封号也不是白给的,那朱温不是还要去接平原贵主回来了吗?”
贞一听着如梦说话火气越来越重,匆忙端上一杯散发清香的新血茶。
“诶,至尊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将已为人妇的平原接回来又有什么用?之前不是不宠平原吗?放走了就放走好了,为何又要拉她回来,难道至尊还要养她一辈子吗?”
如梦粗鲁大口地将茶盏中降火的碧螺春饮下,但心里的怒火并非几滴凡间茶水能够浇灭的。
“至尊,是爱子心切吧!”
贞一却胆敢用她凡人之力,挑战从天而降的怒火。
“真的爱子心切就该听我的,把平原赐给李存勖……真的爱子心切就该把裕儿和祚儿之间的矛盾解决了呀!至尊真的不懂孩子呀!都怪那个崔胤,提什么辉王呀!”
这些天,祚儿因为加封了兵马元帅,越发不把裕儿看在眼里,屡次挑衅太子之尊……这就是为何如梦火气不断的原因吧。
“啊切!”
崔胤那时,正躺在自家的那张宝玉磨成的床上,哼着小曲呢!瞧瞧,这床垫是一大张厚实的貂皮呢,这被褥又是一大张更厚实的貂皮呢!
“也轮到我享福的时候了……来人呀!”
“崔相!”
一群妖里妖气的少女光着脚走进室内,合力提来了一个巨型暖炉,暖炉里面一堆瑞炭发光发热。火光照得室内通红,而这时椒墙散发出阵阵催情浓香。
“好孩子,快过来!”
“是!”那群年轻女人踩过西域进贡的地毯,爬上崔胤的床,围坐在崔胤的身边。年过半百的崔胤还玩心未泯,冰冷的双手竟毫不留情地伸进一位少女的怀里,不停摩挲,只为取暖……更为肮脏的是,当他感到这个少女的胸怀不那么炽热后,他就将手取出来,再伸入另一个少女的怀中,如此循环反复……不过,这里少说也有十个少女,若崔胤要想雨露均沾,那可要忙死了。
“郎君,至尊为送别梁王,三日后将设宴寿春殿。”
“好呀,小臣又要演一场苦情戏了。”
对于崔胤的自娱自乐,上来通报的小厮似乎没大明白,但是他知道一件事。
“梁王虽欲归镇,但要安兵于原两军营署。”
“什么?那朱温是要干什么?”
那小厮轻声说了句,而崔胤却重声怒骂道。崔胤知道,朱温这样做,是为了在长安埋下眼线,这样他就算远在大梁,也能通过那些兵力监视并控制长安……等时机成熟,朱温还会通过这些兵力,铲除崔胤,铲除旧主,最后,成为新君!
“啊,痛……”
一想到这里,怒气难平的崔胤只能通过揉搓掐捏少女的胸怀来泄愤。
而有个不解风情的少女叫唤了一声,当晚就被抛尸荒野了。
“啊!梁王回镇,小臣悲痛,只怕无能,恐难以保卫京师呀!”
三天后的寿春殿内,知命之年的崔胤竟像个三岁孩童般嚎啕大哭起来。
当然,孩子哭,是因为真遇到伤心事,而崔胤哭,只是因为表忠心的需要。
“是呀,不如梁王长留京师吧!”
“对呀,对呀!”
在崔胤的带动下,其他臣子也开始忧伤起来。
当然,他们也是揣度过至尊的心思才挽留朱温的。
“若可以,梁王大可留京。”
可是,他们不知道,至尊也只是为了表忠心而已呀!
现在只有听话懂事,至尊才能活得长久,阖宫才能活得长久,大唐才能活得长久呀!
十九、歧路
“至尊还是至尊吗?还要在朱温面前低声下气多久?寿春殿设宴也就罢了,还要在延喜楼为他饯行,这流水的通宝全花他一人身上了!”
如梦和七郎,越来越远了。
“现在走了就好了,也不用为不必要的人伤神了。”
果然,下属的责任与义务,就是宽慰上级,但往往,下属的劝慰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还得靠上级自己调解。
“他是走了,他的军队可留下了。他这是要为来日攻打长安提早埋下伏兵呀!”
如梦在椒殿里,大吵大闹,没个消停。
国难当头,身为国母的如梦却操着国父的心。
“坐而论道何其易,坐言起行何其难呀!”
身为国父的晔,只能苦叹。
“只要至尊与殿下有心,大可把朱温的人变成自己人。左军宿卫都指挥使朱友伦,宫苑使张廷范,皇城使王殷,街使蒋玄晖想来都是识时务的人,只要至尊和殿下用些谋略,他们都会弃暗投明的!”
贞一这才知道,劝人是件力气活,就算自己费了那么多唇舌,最后还有可能是无功而返。
“蒋玄晖?”
如梦似乎对这个熟悉的名字起了兴趣。
“是呀……听说此人骁勇善战,以一当十,战功赫赫,深得梁王宠幸。”
贞一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顺着如梦的问题讲了下去,可是当如梦听到骁勇之后,脸上的好奇倏尔变小。
“殿下,殿下!平原贵主晕倒了!”
那微弱的兴趣马上就被一个巨大的消息给打消了。
“平原有孕,平原有孕?”
如梦还是不能相信,在平原的凤阳阁内踱来踱去。
“恭喜殿下,要抱外孙了。”
贞一又发现一个好机会,尽量说好话拍马屁。
“谁要他家的外孙!”
如梦瞪着拍错马屁的贞一,大声呵斥道,余光落到了平原的小腹。
“平原是裹着布吗?怎么,她还怕阿娘会除了这个孩子吗?”
人越老,疑心越重。
“这个孩子不能留!不能留!打掉打掉!”
疯子般的如梦开始使唤尚药局的女官,炮制一碗宫妃斗争常用的汤药。
“好孩子,快把安胎药喝了。你这孩子,怎么连阿娘也瞒着?”
等平原醒来,如梦亲手端上那碗药。
“平原知错。”
留在凤翔的几个月来,平原经历了不少人情世故,收了性子,也长大了不少,之前与阿娘对着干的火爆脾气也消了不少。瞧,这不,平原正温顺乖巧地喝着如梦一勺一勺送来的药呢。
“啊!”
一碗药落肚,半柱香的工夫,平原的白裙就染上大片腥红。
她,又昏死过去。她再次醒来,恐怕要等上几个时辰了。
“渐荣!”
在此期间,如梦为了排解杀生的内疚感,急忙赶到掖庭,找她救助多年的亲妹妹。
看着渐荣好好地活着,如梦还能感受到自己是个大好人,慈善家。
“你这个疯女人!”
可渐荣却不愿给如梦痛快,非要在受伤的如梦身上再插一刀。
“我怎么了?”
如梦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一味地抵赖和推脱。
“你用对付妃嫔的手段来对付你的亲女儿,你是疯了吗!你的亲女儿有错吗?她肚子里的孩子有错吗?哼,你对亲女儿都能下此恨手,我这个亲姐妹也能舒心了。”
渐荣以从未有过的眼神谴责如梦。
“你懂什么!正是因为她是我的亲女儿我才打了她的胎,你知道女子名节大于天吗?她带着个孩子再嫁,谁会要她?对,你不知道,能够在李儇和李晔两位至尊间游刃有余的荡妇又怎么知道?”
原来如梦不是为了寻求宽慰的,而是为了找人吵架的。
“我何时成为荡妇了?何如梦,你这个田舍妇,无药可救了!”
渐荣也开始与之对骂,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巴掌。
“田舍妇!明明坏事做尽,却在这里佯装好人!你呀你,这一生就在这掖庭赎罪吧!”
如梦也不知为何,错手将渐荣扇倒在地,然后甩手就走。
“哈哈哈哈,何如梦,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吧?装好人的不一直是你吗?”
渐荣也不知为何,放声大笑起来,可怕的笑声竟定住了如梦前行的脚步。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在西蜀,你明明与蒋玄晖风流放纵,却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了他,下做地倒向李晔的床……我还知道,你为了让李晔动情,私用催情香,最后杨柳带烟,鸳鸯双结……我还知道,你为了让李晔对你心生愧疚,春宵之后还装作饱受凌辱的模样……虚伪呀,荡妇呀!你还考虑你女儿的名节,你自己的名节都不知道有没有在遇到李晔前就毁了呢!”
渐荣站了起来,用手戳着如梦,步步紧逼,而如梦好像真被渐荣说中,连连退让,直到自己背后撞上殿内大柱,才肯停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
而她们讨论的焦点李晔,正在殿内和崔胤商讨国家大事。
“至尊,为护至尊和后宫安全,臣等请求至尊敕令重建禁军!”
“好!好呀!”
听到这个喜讯,晔高兴极了,拥有自己的亲兵队伍,也就多了分与强藩抗衡的机会……虽然知道抗衡不现实,但是,亲军还是能护得至尊安全的呀!长安需要至尊的手下呀!
当然,晔实现了求之不得愿望后,也要付出不大不小的代价。
“李渐荣这个疯子,这个疯子!”
没能得到妹妹的宽慰,反而得到妹妹的辱骂,如梦的心就如同战后满目疮痍的大地般。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还得去面对平原呀。
“你这个田舍妇!害我不成还要还我的孩子!”
平原一上来就掐起如梦的脖子,使劲地想掐死她。
“滚!”
累得昏昏欲睡的如梦等到脖子红得发紫才意识到自己要被掐死了,立马推开她的亲女儿。
而她的亲女儿,撞上殿内的大柱子。柱子没倒,亲女儿却倒下了,亲阿娘也倒下了。
“听说了吗?平原贵主疯了!”
“当然,听说是她亲娘害了她!没想到,她没了孩子,她亲阿娘有了孩子!”
“诶,想当年平原还是喝我的奶水长大的,好好的人怎么就这么疯了呢?我还记得当年她要断奶的时候,还死咬着我不放呢!”
“哦哟,你可扔下了吧?现在你只能给太子殿下咬了!”
宫里每每出事,就有这么三个乳母带着掖庭里其他爱管闲事的宫人,围聚在一起说笑凑热闹。
崔胤的家宅,可比掖庭还要热闹呢!
“朱温日渐强盛,我也要强起来。六军十二卫如何了?”
人老了就是不行,今天阳光暖暖,那个好色崔胤的手还是冷的。
瞧,他现在倒像是在月内的平原,一丁点风都不能吹了,不过崔胤不像平原老实躺在床上休养,而是在这院子里晃来晃去。
他晃不打紧,他还得让少女围在他的身边取暖……
“郎君,朱友伦近几日一直盯着我们呢!郎君不将朱友伦和他手下的两万大军划入新军编制内,是不是会出什么事?”
“他?找个理由弄死他就好……你怎么不叫呀?”
自作聪明的崔胤一时兴起,又一次揉搓掐捏少女的胸怀寻求刺激。
而有个善解人意的少女吸取前人经验,忍住疼痛缄口不语,但还是不能幸免,当晚也被抛尸荒野了。那些小厮听了崔胤的教诲,立刻行动了,设计将朱友伦灌醉,接着服他上蹴鞠马,之后坠马而死……这个很像意外的意外在朱温的耳朵里,可不是这般意外了。
朱温知道,现在崔胤越活越自在,他手上的权力向雪球般越滚越大,终有一天,权臣和强藩之间的战争就要爆发。
没错,崔胤就是个心腹大患!
“崔胤那个田舍妇!”
朱温不像崔胤,手上没东西可捏,只能大骂道。
“梁王消消气。”
他身边的亲信也只能劝阻,也无良策。
“走,入京,锄奸!”
这下子,朱温怒了,决心粉碎崔胤手中的雪球,结束那场还未开始的战争。
而那时,崔胤正和至尊饮酒作乐,共商国是呢!
“至尊胸怀天下,定能中兴大唐!”
“还得靠崔相鼎力协助呀!”
酒喝多了,话就要说开了。
“至尊应该明白,中兴大唐,必要除掉强藩……请至尊明鉴,小臣委曲求全,向朱温百般讨好,都是为了给至尊准备重组禁军呀!”
“忠臣呀,忠臣呀!等除了强藩,朕必赏你家宅千万!”
不知道这两个是不是真醉了,反正他们两个各怀鬼胎。
崔胤一心想的是自己手握禁军,镇压强藩,挟天子以令诸侯。
而至尊想的是自己手握禁军,处权臣,灭强藩,一统天下。
他们两个各自怀着的不现实的梦想,也只能在酒酣之际才能实现吧!
“崔胤专权乱国,离间君臣,请至尊诛之,兼其党羽。”
可等一封来自朱全忠的密奏呈到至尊的面前时,至尊酒醒了,梦碎了。
“怎么办?”
晔看着密奏里一张纸都写不完的党羽名录,手不停地抖,因为晔不能杀呀!
“权宦输了,权臣也输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轮到至尊了?最后强藩雄霸天下?”
杀了那么多人,没人能与朱温相抗衡,自己不就又像是在凤翔那时一样,落入强藩之手了吗?
“至尊,新任左军宿卫都指挥使朱友谅还在殿外等候至尊御笔朱批呢!”
一个眼生的小黄门进殿传消息了。
“大臣呢?他们怎么还不来上朝?”
晔低着头,无力地问了句。
“至尊,大臣们今日都病了……”
那个小黄门苦笑了一声就匆忙退下了。
“至尊,指挥使走了!说是要去擒杀崔相了!”紧接着,眼熟的守一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杀了吧!都杀了吧!”
晔一夜未眠,又加上紧张,脸上的黑眼圈里都出皱纹了。
他现在已是歧路亡羊了,也就无妨了!
同样误入歧途的崔胤,又何尝不是呢?
“郎君!郎君!大军堵在门外!”
那一小厮又跑着入室,不过这次,屋内的少女或因为害怕被崔胤处死或因为害怕被大军处死都逃走了,屋里,只剩下崔胤躺在床上,揉搓掐捏床上的貂皮了。
“我输了呀……屋子里太冷了,给我多置些暖炉来!”
“是。”
小厮不解,为何大敌当前,崔胤还不慌不忙,想必也是他无能为力了吧!
“真暖和呀……你出去时把门窗都带上吧!”
“是。”
小厮也是真担心崔胤受冻,在这满屋子各个角落都置上暖炉,暖炉里烧着十日不熄的瑞炭……不过这样一来,这个冷酷无比的冬天也因为这金贵的瑞炭而变得如夏天般炙热了。
是呀,崔胤一向喜欢炽热的感觉呢。不过这次,太炙热了,让他忘记了呼吸呢!
“郎君,自杀了!”
清河崔氏,在李唐王朝的黄昏下,先行一步了。
注:小黄门:宦官
二十、长安隐
“娘子……娘子怎么不吃了?是病了吗?”
每天下午,夏尚宫总会来到掖庭一角,给渐荣送吃的,从未间断过。
“你说,我死了,是不是能让她好过些?”
渐荣失了神,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她?谁?”
夏花对渐荣所说,根本抓不到头绪。
“没事。”
渐荣无奈地笑了笑,似乎明白了倾诉对缓解伤心并不是特别有效。
“娘子看起来就是有事呀!”
“是吗?”
在宫里那么些年,渐荣还是不会喜怒形于色。
“陈姑姑吩咐过我,等娘子有事时,就让我讲个故事给娘子听,娘子可愿意听?”
“但说无妨。”
渐荣好奇,那个陈云渡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上次陈姑姑讲过惠安皇后和恭宪皇后的故事,但讲到一半就被打断了,现在就由我来结束这个故事……话说,惠安皇后在世时,贵妃之尊,而恭宪皇后在世时,只是个卑微的韩国夫人,但她们两个王姓姐妹却相处融洽,并无尊卑之分。那时郭淑妃嫉妒她们之间不适合在后宫存在的关系,就开始蓄意离间两人的关系,比如让恭宪皇后犯错,身为贵妃的惠安皇后就不得不按照律法处置,再比如让惠安皇后犯错,再让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种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但日积月累,亲疏起,贵贱分……”
夏尚宫不知道把故事讲到哪了,但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惠安皇后身居高位,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可一段时间恭宪皇后无法理解无法接收,再加上郭淑妃的挑拨,她们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好在,恭宪皇后捅破了窗户纸,静下心来找个时机和惠安皇后促膝长谈之后,误会就解决了,有事也变没事了……信任,真的好难得呀!”
这个故事夏尚宫讲了好久,等饭菜凉尽才算结束。
“陈云渡这个老狐狸,真的会算呀!”
渐荣对陈云渡这个存在,越发敬畏,那个老妇人,任何事都是置身其中,更似乎,就是她在操纵整个故事。
为什么,陈云渡在不知问题的前提下就能把答案想好呢?
时机到了吗?至尊可累了呀!
“快给我一个了结吧!”
晔已经失常了,他知道权宦已除,弄臣已灭,接下来朱温这个强藩就要向至尊动刀了,可是为何,他那把刀还不下手?
“长安晦气重,小臣已命人修缮洛阳宫,不日就可请至尊携带百姓迁都洛阳!”
朱温为何撂下这句话,在长安难道就动不得至尊吗?
“你们知道?月前,朱温攻克州时,劫了杨崇本的妻子。那杨崇本的妻子可是那种能招引狂蜂浪蝶的美貌呀!朱温见色发情,强夺逼奸,等玩腻了再将她归还杨崇本。杨崇本知情后大怒,火速派人请求李茂贞出兵攻打长安,扳倒朱温,拯救李唐!”
掖庭里那些个老女人又围聚起来,谈论所谓的时事热点,不过这次她们不是围在掖庭某个阴暗潮湿的屋子里,而是直接围在露天花园里窃窃私语。
没办法呀,朱温派人拆了长安宫里无用的建筑群,拆下的木料扔到渭水,为了漂流到洛阳,打造新宫。而这样,那些乳母没地方呆了,也只能委屈将就在花园里了。
“哈哈哈,看来救大唐还得靠女人呀!”
穗娘想到自己是一女子似乎,自鸣得意起来。
“不知道宫里的娘子们可也愿为国捐躯?”
“是呀是呀,只要将朱温的手下策反,朱温也就没本事了吧?”
伊娘福娘也顺着嘴吵闹了起来。
“胡说到哪去了?应该是朱温手下的妻子被朱温羞辱,之后戴绿帽的手下背叛朱温,归顺大唐!”
“哈哈哈,现实吗?要不然你去勾引朱温的手下,再去勾引朱温?”
“不不不,我可是太子的人。”
“哈哈哈!”
女人之间,真的差许多。这些女人,也就只能在这里放肆了。而那些女人,在哪都要放肆。
“今天,就要启程吗?”
如梦托着日益臃肿的身体,恨着肚子里的累赘。
“走不走,已经不是由我们说的算了。”
晔呆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放眼望去,什么都没了,曾经令万国惊叹的三内什么都没了。
想想都觉得后怕,曾经的三内由上百座大殿,上千所宫舍,上万名宫人,上亿件珍宝……现在呢?安史之乱后,三内被毁,重修,再毁,再修……这样兜兜转转百余年,直到儇哥在位时,还能以庞大的宫殿面积雄踞长安,不衰不灭,不落不倒……为什么到晔这一代,三内就要变为废墟而且永不重建呢?
“我们再等等吧!行吗?就说皇后有孕行动不便,等皇后顺利生产后再走行吗?那时候,可能李茂贞的大军就到长安了!”
如梦也知道现在杨崇本、李茂贞已经与朱温形成了你死我亡的关系,不知为了某种对长安的眷恋,想要利用那个关系了。
“你忘了吗,你杀害了李茂贞的亲孙?”
晔似乎看到了什么,士兵往他的方向走来,还没向他行礼就穿过他,现在正干劲十足地拆毁最后一座宫殿呢!
“是呀。”
如梦听着背后牌匾倒了,器皿碎了……各种刺耳的声音混在一起。
“快走吧,再不走我们就要被埋在这里了。”
晔拉起她,拼命往空地上赶,还好,那座宫殿倾倒及时,没有伤到至尊和皇后。
不过就算伤到了也不打紧,拆迁时本就闲人免进,谁让他们两不长眼呢!
可怜呀,过去这里的主人现在变成了丧家之犬。
“路,好宽敞呀!”
层层宫墙被推到了,没了隔断的路瞬间变得宽阔无比。可是,这么宽的道路上就只有至尊和皇后两个人不是件可怕的事吗?
“都是你!都是你!若你当年不当至尊,若你当年不娶嫣儿,若你当年不来梓州……那该多好。”
如梦许是产前抑郁,开始大吵大闹起来。
“我?”
而晔被突如其来的打骂弄昏了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与僖宗争来争去都是为了花启嫣,裕儿与祚儿争来争去都是为了那三个乳母……宦官养女和市井女流,怎么就能得到你们的垂青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
“你疯了吧!”
格外荒凉的大路上,还是得相互争吵才能安然走过呀!
“至尊,殿下,所有人都在等着两位呢!”
终于,至尊、皇后携带着宫人、群臣、百姓,他们一起启程了。
“本来只求一生平稳安逸,这辈子都没想过颠沛流离。”
队伍中有个古稀之年的老者,想必他在这长安城住了一生一世,虽然生活在坊市分明的长安城,像是棋子落在围棋局一般规矩死板,但长安曾经的万国来朝、璀璨辉煌让那老者以及许多和他一样的长安居民感到幸福和骄傲……而现在,什么都没了。当他们走出长安城的第一步,他们都自觉的回头看看已是废墟的长安,希望在心里永远留下一个映像,因为实在不知道未来是否还有机会回到这片土地。
“你真失败。”
“是呀。”
皇后还在那抱怨至尊,至尊当然也认为自己愧对子民。李唐皇室可能留恋富贵登天的长安三内,而李唐百姓却实在不舍生他养他的一亩家园呀!
但离别是必须的,无论是天子还是平民,都要离开长安了。
当然,一路上,哀嚎不断,不管是在华州,还是在陕州。
“东都宫殿还未建成,就请至尊在陕州小住。”
“好。”
这些年,晔流离失所惯了,也不怕了。
“至尊,皇后殿下胎动不适,请您过去去看看!”
“好。”
晔知道,只要自己说好,就不会得罪任何人。
步入崎岖多苔藓的小路,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弯,晔终于到了如梦的处所。
“至尊。”
这小小的房屋里竟塞满了人,有发了疯抱着布偶小人的平原,有涉嫌勾引皇子的渐荣,有与太子苟合的三大乳母……怎么了,如梦把人都招来了,是要干什么吗?
“你们……”
“至尊,如梦求至尊将她们统统处死。”
如梦许是产前紧张,需要杀生闻到血腥味放松心情吧?
“至尊饶命呀!殿下饶命呀!我只是个乳母,翻不了天的呀!”
“是呀是呀!”
“我也是,我也是。”
屋子内的三个乳母听了如梦的话立马跪下来,而平原或许是因为疯了听不懂,渐荣或许是因为看透了看淡了,她们两个杵在那动也不动。
“穗娘,伊娘,福娘,你们不都是裕儿祚儿的心头好吗?我想,我的孩儿也不想看着自己的心头好跟着我们吃苦受罪,最后死于敌人刀剑之下吧?为了保护好你们在我儿心目中的美好印象,还是把你们杀了吧!”
如梦瞪着那三个乳母,又转眼瞪着渐荣。
“至尊,殿下,殿下她是疯了!”
“对呀对呀!”
“太子和辉王还离不开我们呀,殿下!不如,把我们放生吧,好嘛?”
那几个乳母还在为保全性命而乞怜,而平原和渐荣还是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好……”
“够了,皇后精神失常,你们也都退下吧!”
还没等如梦说完,晔就遣散了所有人,终止了这场闹剧。
在受惊的人都出门笑叹虚惊一场后便散尽时,渐荣留了下来。
“我知道,你想放我走,但怕至尊起疑,就打算放其他人一起走。”
“胡说,我是想杀了你吗,仅此而已!”
“我不信,我也不走。”
“你!何苦呀!”
对,如梦似乎也预感到,现在这里已经不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天下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亲妹妹亲孩儿,只能屠杀未遂再放走……可渐荣这个傻妹妹,她不走呀!
姐妹之间,总算真情流露了。
这段话,不知在窗外仰望星气变化的晔是否也听到了。
“恭喜至尊,是个小郎君。”
“就,叫他昌翼吧!希望他能够展翅翱翔,畅意人生…..”
鬼使神差,至尊将这这孩子抱给守一,吩咐守一带着月饶、长逸等人逃出队伍,隐匿民间。或许,至尊是希望,在大乱之后,世上还能存活一些李唐血脉吧!
“还好,还好送的早呀!”
听说,陪同至尊上路的小黄门及打球、内园小儿二百余人都在昌翼出生之时被朱温的人给杀死了,再由朱温准备心腹送到至尊身边,那么,至尊的身边,就都是朱温的人了。
二十一、白马是马
“我不回去!我不会回去的!”
到了洛阳安生没多久,平原又开始发疯了,在椒殿里大吵大闹。
“谁让你会回去了?”
抓着癫狂的平原,如梦盯着她的眼睛,也跟着喊起来。
“我恨你!”
平原挣脱了阿娘的束缚,随手举起一只花瓶就往如梦额头上砸。
她们之间的争执最终引来了亲眷家属。
“平原,你可知错?”
“我,何错之有?到是你李晔,真是大错特错!”
“放肆!”
这些年对平原疏于管教,晔似乎没了一点严父该有的地位和权威。
“不光是你,还有她!那么是人吗?从小我就不得你们的喜爱,不就是说错话了吗?童言无忌呀!就因为一个“否”就让我整个人生都变得不幸,你们好狠的心呀!
“住口!住口!”
气得面红耳涨的晔似乎开始大骂起来,可能是平原揭发了他迷信孩童预言的愚行。
“我就要说,李裕,你知道你的阿爷阿娘有多爱你吗?围困凤翔时,让我们剩下口粮全留给你,为了保你平安,把我送给李侃!而我呢?嫁给一个登徒浪子,这辈子就算完了。就连我的婚礼,你们自己说,这大唐的公主哪一个的婚礼比我还冷清惨淡,寒酸无礼!”
“大胆!大胆”。
平原的一通抱怨似乎还没结束,可她的阿爷阿娘已经被气得半死。
当然,站在平原身边的还有柷儿,因为那段困难时期,柷儿和平原一样,食不果腹。
“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了!凭什么?就因为是嫡长子吗?我听穗娘闲言,说嫡长子本该是花启嫣的第一子,只要花启嫣生下第一子,他阿爷就把她推上后位,乃至太后位!为什么我就没杨复恭这样全心全意爱女的阿爷呢……可是为了保住你,为了保住李晔的帝位,让何如梦当皇后,你的好阿爷阿娘就联手杀了那孩子!那个孩子该死也就算了,我的孩子也该死吗?”
“疯子!疯子!”
那种前尘往事,也只有那些闲着没事干的乳娘才会说道。没想到,还真让平原给听进去了。
现在,真相大白于天下了。反正事不关己,其余人本应该无关紧要的,可渐荣在场呀!
“原来,你真的参与了……”
殿内撕咬漫骂火热,渐荣再也受不了了,只好一个人默默地走出殿外。
神奇的是,其他人都不知道渐荣消失了,因为他们都在里面凑热闹呢!
“男人耍起心机来要比女人强多了……”
“当然,一个主上要施权谋于万万臣下,这般历练我们这些女人又怎么能达到?”
“可是再有心思,也只不过在后宫里游刃有余吧?当今前朝,至尊这条小鱼,可得水快活?”
那三个乳母在小花园里聚集,不为其他,就为说话。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你们这群田舍妇,装什么文人骚客?”
“是呀,你这田舍妇也只有骚了!”
这些天,闲来无事,那些乳母吃吃喝喝也累了,倒也读进去些书了。
可能是挑灯夜读伤了眼睛,乳母们笑谈之际竟没发现渐荣这个大活人从她们身边经过。
渐荣听着乳母们的言论,开始重新定义李晔。
“我信你,可你是个骗子。”
曾经,她也怀疑过他,但是很快就打消了那份怀疑。
现在,他的女儿,揭开了真相。
悔不当初呀!当初她只记得他是恋人、爱人,却忘了与此同时他是弄权的至尊呀!
“渐荣,你?”
这些天,贞一在自家殿里养了许久,温病总算好了。这不,带着禊儿、唐兴游园呢!
“我似乎,不该进宫的。”
渐荣没有心系天下的如梦那么自视甚高,她进宫,只为寻回失去的爱情,而不是为李唐扭转乾坤。
可现在,她发现,爱情从未有,谈何失去,又谈何找回?
“我的昭仪娘子呀,你在胡想些什么?”
渐渐地,善于察言观色的贞一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不多问了。
同样有眼力见的如梦居然坐不住了,从热闹的椒殿里逃了出来。
“原来……”
好戏在后台,果然没错。对于渐荣早早逃出,如梦只好苦笑。渐荣错过了一场走进七郎内心的大戏:当初凭杨复恭和花启嫣在宫内宫外的势力,怎么可能查不出花启嫣小产的原因?可之后那件影响皇室尊严的案件竟随便判结了……因为,那个孩子的生死,不仅牵扯到李、杨两家的兴衰,还牵扯到韦、杜、张三家的沉浮。
“七郎,藏得好深呀!”
一向温柔的李七郎为了保住自己的至尊之位,左拉韦家,右扯杜家,背上杨家,怀抱张家。杨家的女儿要生养,其他四家怎么肯?作为那四家的领袖,李家当然要明里暗里配合其他三家,除掉大患。
“原来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
接着宫里的大洗牌大换血只是为了对权力的制约平衡,不管是谁获宠,还是谁落马,统统都是为了给何如梦登后位而添砖加瓦造桥修路的!
原来,在一开始,七郎就认定了皇后人选、太子人选。任凭后宫众人如何兴风作浪,也动摇不了那位政治家的决心——他希望,靠他和他的继承人,让大唐中兴!
“我怎么就那么傻?”
当初,七郎将如梦推上后位、将德王推上太子位,不是一气之下,也不是宦官干政,而是因势利导,借力打力呀!
而那时如梦还满是嫌弃地拒绝那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真是太傻了!
“可现在,不还是烂摊子吗?”
现如今李唐王室积累多年的底子都被掏空了,至尊只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
而这空壳子,正轻轻安置在朱温的手中,只要他轻轻一捏,就会化为碎沫,倒入时光的大缸里,成为写着“大梁兴、李唐亡”的一页生宣罢了。
如梦低着头,失魂落魄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是否会有奇迹,还是七郎已经安排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大胆,见到皇后殿下还不行礼回避?”
如梦低头行走在大路上,可边上的侍从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着皇后殿下前面是否有障碍。
巧了,还真有一个。
“蒋……玄晖?”
“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如梦不敢相信,眼前那个老成魁梧的武夫就是当年那个清秀瘦弱的书生!这还是她曾经的初恋吗?
“之前听过朱温手下有个同名同姓蒋玄晖,但没料到就是你。”
重逢旧相识,如梦把之前该考虑的都给抛诸脑后,只是全身心投入到与蒋郎君的叙旧。
“可我料到了,你会当上皇后的。”
蒋郎君有些恍惚,望着布满莲叶荷花的池子,不知所云。
“什么时候?”
“当他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从他的眼里读到了,他要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你……”
为什么局外人都能察觉到的事,如梦这个局内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真的是如梦太傻,什么都察觉不到吗?
“你,还在怨恨我弃你而去吗?”
一时自我感觉良好的如梦看整个世界都是围着自己转的,连蒋郎君不咸不淡的话语都能听出个酸味。
“怎会?我不恨你,因为我知道最终你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什么?”
瞬加,蒋玄晖突如其来的笑,使话风变得阴郁诡异了。
“现如今李唐衰落到什么地步你还不清楚吗?李晔还能蹦跶几年你还不清楚吗?他现在能给你的只是昙花一现的虚名罢了!”
起风了,湖面上出现了水波。
“你胡说,他把什么都给我了!最起码,他信我爱我!”
起风了,湖面上荷叶轻摇。
“真是笑话,他信你,是因为你母家不显,等德王登基后也不会出现外戚干政的意外。他爱你,你觉得他有多少爱是分给你的?啧啧啧,只是把你当做一只宠物豢养,扶持你成长壮大,好让身为主人的他体会到养成皇后的喜悦罢了!”
乌云盘踞在天空,狂风停留在湖心亭。
“你!”
出乎意料的一场雨,打碎了莲心。
“我,小臣还要去赴宴,皇后殿下也好生穿上国母翟衣,来崇政殿吧!看在以前你我交好的份上,忠告你一句:现在能享受皇后礼遇就尽量享受吧,你也没几天了。啧啧啧,还是得跟对人呀!”
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蒋玄晖以赢家胜者的形象重新站在如梦面前,可算是赚足了面子。当然也得见好就收,正好,这场雨说下就下,成为新贵的他也要挥一挥衣袖,说走就走。
他掐准时机,打开手上的那把伞,走出亭子,越过长廊,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大悲大喜,怎么都来了呢?”
如梦曾经幻想过,自己与蒋玄晖久再相见的场景:可能那时,蒋玄晖还是那个惨绿少年,对她吟诵“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籍,绿叶成阴子满枝”这首诗。接着她向他展示自己过得有多美好,劝他不要再执着于她,早些成家立业……
一想到这里,她就分外期待久别重逢日。
果然,如梦也有少女的纯真,但是,她完全想错了,美好的愿望遭到无情现实的打击,更为可怕是接二连三的打击。
“殿下,平原,自缢谢罪了。”
平原知道,自己闹过头了,阿爷不宠她只是为了不让各藩镇垂涎,最后落个被迫和亲的下场……尽管事与愿违,但她阿爷也是为她细心衡量了许久才让她下嫁李侃的,也是因为李茂贞宽仁爱物,颇具盛名,有贤君之范,有这样的阿爷,李侃也差不到哪去。
但相比起李克用和他儿子都是一介武夫,就算以后窃得唐宝,也受不长久,大统终丢……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但,平原,还是没能明白,她误解了阿爷阿娘半辈子,不,就是一辈子了。
“来生,我来做你们的阿娘……”
当如梦匆匆赶到现场,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正高高挂在殿内,接受椒兰薰香,南风干化……如梦,作为一个母亲,愧对平原呀!
作为父亲的晔,还懵然不知平原的死讯,还在前庭兴致勃勃地谋划呢!
“……只要入殿,乱箭诛杀。”
晔准备在宴席散后,邀朱温入殿,暗杀朱温,为大唐拼死一搏。如若成功,朱温的势力都可以攥在晔自己手中,那么与其他强藩抗衡;如若失败,李唐将提早在历史的舞台上谢幕……所以,刺杀一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小臣醉相有碍观瞻,就不进去污至尊与殿下的眼了。”
果然,晔还怀着少年的雄心,但是,他也完全想错了,他身边尽是朱温的爪牙,无一可靠之人……
回大梁的路上,一位位壮士龙马精神,似乎在提前享受封王拜相的喜悦。
“李晔竟敢阴我。”
朱温看着西方昏暗的太阳,苦笑道。
“大王当时为何不入殿?反正弓箭手是我们的人,只要您一声令下,矛头就会直指龙椅上的那位了!”
边上一位将士在边上催促,看来他很想早点成为人上人。
“毕竟他还坐在龙椅上,我们得让他,死得名正言顺。”
虽是乱世,大可野蛮屠戮。但朱温的妻子张惠告诫他,礼法不可抛,如果能禅位,大梁将是正统,将是周天子!
二十二、白马非马
洛阳宫中,一男子躲开了日渐森严的巡防军,鬼鬼祟祟在各殿穿梭。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如梦气冲冲地跑到晔的面前,将那纸放妻书撕得粉碎。
“你该知道,刺杀失败了!你跟着我只白白送死的!”
感知到大限将至的晔,衷心劝告。
他还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可连自己都救不了。
“不跟着你,我又能去哪?现在天下大乱,除了这宫里,你让我去哪?”
如梦想留下。尽管置身龙潭虎穴,为了七郎,为了柷儿,她也愿。
“去找昌翼吧!还是你说要留下血脉的。”
“昌翼有守一他们,我又能帮得上什么。”
他们两个左推右让,倒让人看不出是在放妻。
“听说前几日和他见面了……选聘高官之主亦可呀!”
这意味深长的话,总能让人听出些什么:是至尊眼线遍及前朝后宫,还是七郎醋意广布五湖四海?
“凭什么,我凭什么自降身价?”
如梦看着眼前这个脸熟的男人,陌生了起来。这种柔软的话,不应该对他的嫣儿说的吗?
对呀,现在嫣儿死了,只能对如梦说了。
“怎么,你还惦念你的皇后之位吗?”
“是呀!我惦记着呢!我可不会让别人有机可乘!”
明明两个人都是为了对方着想,可说出来的话都是在捍卫自己,甚是古怪异常。
“田舍妇,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他无奈地命她退下,可能现在在他眼里,她只是个贪慕权力的蛇蝎妇人吧!
“如梦无悔。”
她告退后,匆匆前往贞一、渐荣的处所。
“这几日,宫内守卫增多了。”
“应征的人多了吧?”
渐荣贞一似乎并没有如梦那般焦虑,反而更加悠闲地享受着红花暖阳。
突然发现她们两个有个共同之处,在母家娇生惯养,所以越是在这大起大落的时候越能做到处变不惊。
“哼!”
“哈!”
禊儿和唐兴呢,也受了她们的影响,明明该是人人自危的窘迫时刻,变成他们殿内击鞠的游戏时光。
“哈哈,渐荣娘娘、贞一娘娘,我赢了!”
胜利了的禊儿洋洋得意地扑到渐荣的怀里。
“禊哥无赖,和女子争高下!”
失败了的唐兴愤愤不平地搂着贞一的腰。
“田舍妇不是你高呼男女平等吗?怎么到比赛时又要差别对待了?”
禊儿指着唐兴,破口大骂。
“田舍汉,田舍汉!”
知道是自己理亏的唐兴,只好反复着脏话。
“你们这是?”
如梦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还真想不到大唐已经大江东去了。
“好姐姐,你来了?快过来,和我们一起做河灯!”
渐荣一边抱着禊儿糊纸灯,一边招手唤着不远处瞠目结舌的如梦。
“唐兴你知道吗?上元日正月十五天官赐福,中元日七月十五地官赦罪,下元日则为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这时,贞一正向背上的唐兴普及知识呢!
可如今刀剑猖獗,礼乐不兴,这些知识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为什么还有心思过节?没看到殿外的无常越站越多了吗?”
如梦靠近她们,在沉默中悄悄爆发了。
这时,贞一识相地将孩子们带出殿外。
“哪能怎么办?难道我们还要赤手空拳地和他们打一架?”
渐荣还是镇定自若地裁着彩纸,糊着河灯。
“你!”
“姐姐……你也该知道,大唐没救了……看看之前那些末代皇帝的后宫是怎么过活的,我们也就怎么过活吧!”
如梦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但渐荣怎么也体会不出。
“不行,我得想办法送你们出宫,现在能救一个算一个……明天?不!今晚道士进宫作法,等法事结束后你们就扮成道士混出宫吧!快去收拾,多带些金银通宝,还,还该带些什么?衣物干粮有钱买就好了,可就怕到时钱都买不到东西了……”
不管怎样,姐姐对妹妹的关爱,还是有的呀!
“姐姐……”
渐荣看着神色慌张的如梦在殿里东翻西找,笑了。
“啊,这金块银块还挺有份量……你怎么还站在这,快去收拾呀!接下来就要转冷了,厚重衣服带不了就多带些轻便衣服,一层裹一层总是好的……”
既然妹妹不慌不忙,姐姐就要补上那份不慌不忙。
“姐姐,你听我说……”
大劫之中,渐荣又一次感到,有个姐姐真好。
“……对了,你可以回梓州,回去祭拜下阿爷。如果方便,麻烦妹妹去找一下昌翼,守一应该会回乡定居的,他好像是来自婺源县……”
三下五除二,姐姐大包小包地打点好了。
“姐姐!我哪都不去!”
可能是姐姐的爱融化了妹妹,紧接着妹妹就像胶漆似的赖在这不走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呀?留在这只能和我们一起送死,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呀!”
听到妹妹拒绝了姐姐的提议,姐姐崩溃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
而妹妹还慢吞吞地问着愚蠢的问题,这让姐姐如何是好?
“我是皇后呀!就算李唐王室已空心,至尊和皇后还是得摆着的呀!皇后还是要守着至尊的呀…..只要我们还能喘息一天,你们也能走多一天远离洛阳的路程呀!”
姐姐似乎觉得,之前许许多多事都亏欠了妹妹,所以,这次一定要补偿!
“你要守护至尊,我要守护晔。”
可妹妹却用姐姐反对不了的理由,拒绝了姐姐。
可渐荣不应该心灰意冷了吗,怎么还惦念着晔?
还是今早,渐荣在路上偶遇鬼头鬼脑的晔。
“至尊。”
如往常般,渐荣叉手行礼。
“你快走吧,朕准你出宫,逃得越远越好!”
不同寻常的是,晔催促着每个人逃出宫殿。
“那么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在此之前,至尊能和我说说花贵妃吗?听说我像他却不是她……”
渐荣还是不死心,还是问了压抑许久的问题。
“她很好,你也很好。为了皇位,我利用了她,为了念想,我利用了你。对不起。”
说完,故作镇定的晔从她身边经过,匆匆远去了。
从那时起,渐荣决定了,自己不是花启嫣,自己是李渐荣。既然被选为影子,就要奉陪到底不是吗?
越来越多的将士,和渐荣一样,选择了留在洛阳宫,尽管目的不同,侍主各异。
今晚的星火似乎都躲起来了,除了道士法场那里有点火光之外,只剩下奈何湖上漂流着的点点烛光了。
“……”
晔放着渐荣做的河灯,思念着故去的嫣儿。
“阿爷为谁放河灯?”
禊儿看着伤感可怜的晔,好奇多嘴了一句。
“中元节又称孝子节,你说为谁而放?”
渐荣抱起在河边乱跑的禊儿,想当然地回了一句。
“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七郎也别伤心了。”
如梦为晔,递着一盏又一盏河灯。
“亡国不复存,可你们为什么还在呀……皇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晔知道,这次差不多就是他最后一次放河灯了。
“至尊!至尊!前方八百里加急!”
蒋玄晖一干人等举着火把,挤在椒殿门口大喊,从殿内看殿外,还正是红艳艳呀!
“啊!”
可怜的贞一,一开门就被一把白刀子给捅死了。
“谁杀了至尊,重重有赏!”
一入殿,蒋玄晖就开始暴露了意图。
“啊!”
“渐荣!啊!”
为了晔的安危,渐荣背对史太,挡下史太刺来的刀,可晔还是被那把刀刺死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
“嫣儿,我一直知道。”
一把刀,将两个人连在一起,这次,不是李渐荣和李晔,而是花启嫣与李晔。
原来,晔从好久好久之前,就知道,渐荣是嫣儿了,从送尸体出宫那时就知道了。
“你们这群疯子!疯子!”
刀光剑影之中,跪倒在地的如梦看到晔和渐荣的尸体上浮现出两个形象,那个应该就是所谓的灵魂吧?
她问:“后宫有真爱吗?”
他答:“有过。”
她问:“你爱我吗?”
他答:“爱过。”
她问:“那你现在为什么还在我身边?”
他答:“因为还想继续爱你。”
他和她,紧紧簇拥在一起,笑着离开这纷繁复杂的尘世。
二十三、玉树后庭花
清晨,丹桂落了一地,桂花香也消散了。“阿……阿娘……”
昨夜留下的鲜血,使这椒殿里该有沁人肺腑的椒兰香气荡然无存,白白送来一股呛鼻难闻的肉糜腥臭。不过好在天子之血让这红墙更加鲜艳了呢!可刚被服上皇太子的李柷可吃不消,用汗巾挡着鼻子挡着眼,步履维艰地向椒殿深处摸索。
柷儿扭曲着脸型也扭曲着思想:为什么,不下场雨呢?洗刷血渍也好,洗刷臭味也好,洗刷罪孽也好呀!可是下雨,也挺麻烦的。
总算,那个孩子找到他的母亲了,可是,眼前之人真的是吗?
“祚……现在是,柷儿了吧?”
昨夜,如梦的三千青丝还随风飘扬,到今早就变成了白雪纷纷了。伤心过度而一夜白头,原来确有其事。
“是。”
更让柷儿吃惊的是,那泛着银光头发包裹着如棕榈皮般粗糙暗淡的面孔,脖颈,手掌……阿娘,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老人臭,胜过四周弥漫的血腥味。
想来,柷儿是在怨恨阿娘那不随阿爷一起走的贪生怕死的小人行径吧!
“阿娘,走吧。”
不管怎样,如梦还是大家长,既然存在,就要带着柷儿一起完成那场盛大的丧葬仪式。
这一天,东宅里出现了一奇特场景:蒋玄晖将晔的冕服搭在左肩上,小心翼翼地从东边爬上屋顶,踩在上阳宫正殿屋栋最高的地方,面朝北方。
“晔复!晔复!晔复!”
左手抓着宽大领口,右手搂着衣腰,蒋玄晖连呼三声后将绘绣着十二章纹的笨重衮服从房顶扔下。而史太则捧着箧接住,从东阶做贼似地靠近晔,盖在晔那残缺的尸首上。
为何残缺?晔和渐荣双双赴死于一剑,而渐荣被污垢成弑君罪人,当然不能随意绑在一起合葬长眠于地下,高贵和低贱的尸身是一定要分开的!
可蒋玄晖他们笨手笨脚地分不开渐荣和晔已经僵化的身体,费劲蛮力总算把她们分开,所以缺胳膊少腿的在所难免。
晔的尸体停留在殿内西侧,而渐荣贞一的尸体怕早就被扔到东方某地了吧?
“你们,最终还是分开了。”
看着玄晖兴高采烈地为晔袭尸、饭含,想着渐荣贞一尸首无人收,如梦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是因为害怕吗,宫人们也都没哭呀,他们的人性何在?那么,他们在干什么?
“先帝含的那颗珠子就是隋侯珠呀!”“天哪!”“那天我清扫司宝库的时候,还摸过一次呢!”“就不怕蒋郎君剁了你的手?”“我打听了,先帝的梓宫要放好多宝贝呢!”“哦,听说为了制办衣衾棺椁,发丧出殡,地方藩镇都贡出了不少通宝呢!那些郎君们打算厚葬先帝呢!”“管他呢,反正今晚没好觉睡了。”
眼前这一切,如梦枯涸的眼中只浮现出“礼崩乐坏”这四个字。倏尔,如梦忍不住了,总算倒下了。
“阿……阿娘……你怎么能睡了那么久呀?”
彻夜未眠的柷儿看着渐渐苏醒的如梦,内心怨恨多于欢喜:凭什么阿娘不用行燃灯之礼,凭什么我就要?为什么小敛大敛都要我操持?总算不需要晨昏定省了,为什么还要朝夕奠下室,朔望奠殡宫?我才十三岁!我可是至尊呀!
“阿娘,错过柷儿登基了呀!”
如梦看着穿戴好衮冕的柷儿,心满意足地笑着。因为柷儿是她苟且偷生的理由,她很害怕,自己如果和七郎一起去了,又有谁来保护这个少不经事的孩子呢?
“如果阿娘再不醒,我就要把你和阿爷一起合葬了!”
稚气未脱的柷儿似乎还分不清利害关系。大权在握,果然干什么事都随心所欲。
“你阿爷……是要和张雪合葬的呀……对了,你的梓宫可准备好了?”
“胡说,朕千秋万岁,怎么会?阿娘你可是要盼我早死,好给李裕腾位子?”
不过,柷儿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缜密以至于畸形,真是难得。
“傻孩子,你在胡说些什么?三师是没教你吗?国君一即位就会开始着手为准备自己百年后的梓棺,并年年刷漆,年年翻新……”
如梦对柷儿的醋意大发,哭笑不得。也就在这时,她才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可她不知道,这满满的醋意,可不是柔软的亲情,而是锋利的匕首呀!
“这是臣下干的事,朕只要做好主上就好……这段日子阿娘你就安居椒殿吧!朕已经命人为你修建供宫殿了。”
“不用了,何必为我这个未亡人大费周章呢?”
对于柷儿的善意,如梦似乎并没有很好的接受呀!
“朕说要就要!”
如梦凝视着她的骨血,苦笑着,而柷儿对着满脸褶皱的笑容莫名地反感。
可对于同样老去的她们,柷儿却莫名地喜欢。
“穗娘娘!伊娘娘!福娘娘!”
“好柷儿。”
柷儿对他的乳母,就像向日葵对着阳光一样灿烂。
“柷儿,你什么时候纳后妃呀?”
“到那时候不会就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吧?”
醉酒的穗娘和伊娘扭着身子,在柷儿身边打转缠绕,就像是毒蛇觊觎鲜肉一样。
“怎会?大不了我就拿国丧守孝推掉采选不就好了?”
年轻气盛的柷儿,似乎以为自己握着很大很大的权力。
“我的好柷儿,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你的内命妇呀?”
那几个贪婪的乳母开始放肆,流着口水,准备瓜分权力。
“这个……我还没和阿娘说。”
他似乎还对阿娘有敬畏之心,或许他那么想送阿娘走就是因为晋乳母们为内命妇这事吧!
“柷儿已经是至尊了,怎么还那么依赖阿娘呀?”
“快了,快了,各位娘娘且等等吧!”
兴奋的柷儿抱着受挫的她们,安慰道。
“那么今夜就不给你奶吃了!”
“啊,不要!”
殿门渐渐合上,殿灯渐渐熄灭,殿外风雪交加,殿内情爱缠绵。
离天子殿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该死的老妇人,和自己假想的美梦簇拥,亲吻。
“七郎,妹妹,你们可还好吗?”
这样寒冷的天气,如梦孤身一人留守在椒殿内,哭着笑着:柷儿长大了,懂事了,今天还对身为皇太后的我发火了,想来日后也能凭一己之力号令天下了。我会留下,尽力辅佐他,等到奸佞除盛世回的那天,我就会赴与你们之约……我相信,那天很快就要到来,我也会与你们很快重聚的!
雪化了,花开了,春天来了,可那个干净纯粹的梦想似乎转眼之间就成了累赘多余的妄想。
“太后殿下,蒋郎君将大王们都杀了!”
“疯子!疯子!”
今年春社,大唐用醉躺于九曲池中的九位皇子的鲜血献祭,那么土神又能否保佑来年大唐五谷丰登呢?
“太后殿下,至尊请太后殿下一同送葬。”
“疯子!疯子!”
《礼记·王制》有云: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先期而葬,谓之不怀。七郎才走了六个月就要下葬于礼不合,如梦又一次发怒也是因为这个吧!
“太后殿下,至尊请加封他的乳母为昭仪。”
“疯子!疯子!告诉他,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们就不能加封!”
一个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如梦的耳中,她都似乎忘记了曾经那个善良可爱的柷儿是什么样子了。那么,曾经坚持了那么久的执念又变成什么样子了?
“好呀,去支会中书门下,因太后宫殿未完,而太后体恤夏日宫人辛劳,预定这月的太后册礼改期!”
柷儿似乎真的发了失心疯,为了三个外人,开始和自己的母亲内斗起来了。
当然,在宫里摸爬滚打十七年的如梦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旧人已去,新人还是怕权威的。
“太后殿下饶命,饶命呀!”
那三个乳母跪在椒殿门口,受着烈日的焦灼,受着宫人的嘲讽。
“知道吗?我刚去抓她的时候可有趣了!”“说来听听。”“在烧大拇指甲,听说烧成灰后用酒送服可令夫爱敬。”“夫,难道是至尊?”“至尊的大拇指甲会有气味吗?”“谁会和你一样,她都敢吃就说明香得很呀!”
不知为何,这些长舌妇特别针对乳母王伊梨,或许就是因为她是高人好几等的郡夫人吧!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句话对于小女子也同样合适。瞧瞧那三个妖妇,不停地磕头,不停地忏悔,却看不见眼泪,或许是为了酝酿情感加强之后的爆发吧!
“娘娘!”
自从德王遇害之后,柷儿再也没来过椒殿,晨昏定省也被废止。没想到,为了救那三个老女人,柷儿真的来了。
坐在槐树下赏花喝茶的如梦看着柷儿匆匆赶来,又满头大汗,来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向如梦请安,而是和那三个狐媚子抱头痛哭……如梦的心,和地上的茶盏一般,支离破碎了。
最可气是,那三个狐媚子刚才不哭,现在嚎啕大哭。泪水汗水再加上额头上的血水,岂是一个脏字了得?
“你有何权力动朕的女人!”
叛逆的柷儿一声怒吼,让四下宫人一阵哗然。
“我?是太后呀!皇后未立,我便是内命妇之首呀!”
紧接着,如梦笑着,回答了他。
“朕不承认有你这么个太后!”
柷儿一甩手,把穗娘甩到一边,和如梦对峙起来。
“哈哈哈,这可由不得你,你不承认,百官承认,天下承认,你又有何用?”
眼中饱含泪水的如梦缓缓朝天而笑,看着柷儿那干涩的眼睛。
“朕是至尊,至尊呀!”
瞬间,柷儿的眼睛湿润起来,他满是委屈地张开双臂向如梦展示自己的衮冕。
“若干年前,你阿爷也天真地以为自己是至尊就有无上权力,其实不然……”
如梦避开了柷儿投射过来的渴望的眼神,往椒殿灵位方向看去。
“阿爷定是恨死你这个老棺材了!”
气急败坏之下,柷儿对着如梦的侧脸,喷涌出了大不敬的话语。
“是你恨吧?”
如梦急转过头,笑着对柷儿说。
“是呀!我恨你偏爱裕哥,我恨你忽略平原,我恨你抛下昌翼,抛下我呀!”
本以为他们会越吵越烈,可这个不孝子一看到母亲的笑容,气势又弱了下来。
“柷儿,你知道槐树象征着什么吗?“槐”“魁”相近,我在这椒殿种植槐树,企盼我的孩子能得魁星神君之佑而登科入仕。我对你们的爱,是一样的呀!”
如梦似乎避开了柷儿的话语,似乎在她内心深处也是真的愧对她的这几个孩子。
“你是为了自己吧?不管是平原下嫁,还是昌翼流散,还是我登基,还是裕哥赴死,都是为了填补你自己的野心吧!”
柷儿像头疯牛冲向如梦面前,瞪着眼睛,眼里燃着火焰。
“什么?你要知道,你当上至尊,全是因为你年幼易控!”
确实,如梦和晔,对裕儿更偏爱些,毕竟是他们的第一个结晶,而后面几个,也只是对他们情感的补充吧!
可是,让如梦不解的是,柷儿所陈都不是她所愿,她所盼,她所为呀!
“我不听你的说辞,为了报答你的生育之恩,太后之位给你,也祝你在太后之位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柷儿的仕途就不劳您操心了……今后你我母子,再无瓜葛!”
柷儿年少却高大非凡,手一伸就将这满树的槐花打落在地,之后,就轻蔑地看了眼本是亲娘的如梦,转身又补了一句,之后带走胜似亲娘的乳娘们了。
而如梦,在这凌乱的槐花雨中,看着曾经最宠的裕儿驾鹤西去,最恨自己的平原紫玉升烟,青春期里的柷儿背对亲情,再无机会亲近的昌翼流落民间……啊,自己为自己的孩子忙碌了一生,可他们一个个都走了!
中书省奏:皇太后慈惠临人,宽仁驭物,早叶伣天之兆,克彰诞圣之符。今轮奂新宫,规摹旧典,崇训既征于信史,积善宜显于昌期。太后宫请以积善为名。
“准奏!”
注:洛阳宫:显庆二年,唐高宗正式定洛阳为东都,把洛阳宫城当作自己的“东宅”。
二十四、花如梦
六月,白马驿留下的鲜血冲击黄河水,逆流入洛阳宫城,为宫里的花卉增添了不少养分。
“原来,这么难。”
如梦总算切身体会到晔的苦衷:谁想保住,而谁都保不住……不管是在前朝还是后宫,晔曾经妄想保住所有人,让他们互不打扰地生活就好,可是,那些人还是保不住了。
不过,晔和渐荣牺牲了自己,总算保住了如梦的性命。可那又有什么用?那些有用的官员还是被奸佞所害。前些天,贞一的阿爷也被害死了。那么如梦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柷儿!柷儿?”
想到自己骨肉的样子,如梦显得格外兴奋,柷儿的存在至少证明了如梦的价值,并激励如梦继续痴心妄想为柷儿修习撒豆成兵的本事。
可是,母性的光辉已经不适合出现在如梦身上了,因为有三尊金身大佛辉煌普照,围绕在柷儿身边,如梦自己哪点萤火般的光线又有什么用呢?自己,在柷儿眼里,已经没有资格作为高大健壮的母亲了。
再者,就算没有如梦,柷儿也能活下去的。因为朱温需要柷儿,只有让柷儿自愿禅位,朱温登帝才名正言顺,合乎礼法!
“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如梦倒地,开始有了轻生的想法,这是晔让她好好活着后第一次有这种想法。
百官尸体在六月积累堆肥,在七月,让兰花主位。
“太后殿下,册礼使来了。”一个眼生的宫女上前禀报,而如梦喊不出那宫女的名字,挥手就让她退下了。
诶,大风大浪都过去了,可带走了如梦身边许多人。
“谏议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柳璨拜见积善太后。”
“礼部尚书苏循拜见太后殿下。”
可能是使者杀气太重,浑身散发着血腥味,又与室内散发着君子之香的兰花相冲,才使得那位宫女挡住鼻子匆匆退下。
那两位权臣先宣读了对如梦前半生长篇累牍的溢美之词,后开始各自祝祷拉拢。
而如梦似乎耳朵和脑袋一同不太好使了,都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得打理案上的兰花。
不过,当如梦听到“积善”两个字时,失手将一朵兰花剪落。
“殿下是?”
柳璨见如梦举着把剪刀,在反省自己是否说错什么话。
“我记得,柳大夫的女儿也曾入宫……可……我又积了什么善呀!”
“小臣惶恐。天下福泽,皆由殿下积善所得。”
神志不清的如梦开始怀旧了,可柳璨似乎并不乐意重提往事。
“可我记得,柳相这些日子可没有惶恐的时候呀!”
如梦知道,柳璨和蒋玄晖蛇鼠一窝,都是朱温的走狗。
“殿下折煞微臣了,微臣与小女,无时无刻不在惶恐呀!”
“是吗?是对李家惶恐还是对朱家惶恐呀?”
柳璨的花言巧语,倒是激怒了已无大用的如梦。
“天下本为一家,微臣惶恐,朱家是李家,李家亦是朱家。”
深受丧子之痛的柳璨渐渐显现出自己的毒意:自己的女儿进宫没几天就枉死了,自己不傻,女儿怎么会傻?分明就是这李唐王室里妖徒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而柳璨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颠覆天下。
“我听说,柳相是柳太师的族孙,可愿为我写几个字?”
“微臣惶恐,殿下尽管吩咐。”
柳璨懵了,自己的模糊答法,怎么引来了更模糊的对话。
不过,他那充满正气的书法可一点都不模糊,就高挂在殿内呢!
“就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积善宫好不容易来了两个人,现在他们都走了,宫里又冷清了。
不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就是可以自发思考,然后看着柳相留下的笔墨越陷越深。
“积善?我是造了什么孽呀!”
回想过去,如梦越发觉得自己直接或间接,有意或无意地害死了许多人,而那时的自己还是以善良温婉自处。现在,得知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如梦心里的自责像洪水般喷发。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真是讽刺呀!”
可是,她已经是太后了。
就算幡然醒悟,也不能再出差错。
“从幻生到幻灭,原来是这种滋味。”
曾经,她是多么希望争取权力,为了七郎,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的孩子,而现在,当权柄在握时,她发现,自己是个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失败的皇后,失败的人!
她有一种预感,强藩不倒,她自己可能就是李唐王室最后一个太后,还有可能是最后一个皇后,如果这样,自己的生前身后名一定要守住,绝不能让李家蒙羞,让柷儿受过!
“要么,我现在就死了吧!”
若如梦在宫闱内的丑事被抖露了出来,自己又有何颜面对着李家的列祖列宗?
自从身边人一个接一个走了之后,如梦累了,早就对中兴大唐绝望了。
毕竟如梦手头,已经没有棋子了,满盘皆输了。亦或者,自己就是一枚棋子,为大唐故事填上悲哀结局的那枚棋子……现在如梦不求让暮霭沉沉的大唐华丽转身,只求在这夕阳残照下,能够让李家,让柷儿,败得体面些。
“阿娘!”
在如梦打算自缢之时,许久未见的柷儿冲了进来。
“你不是要和我恩断义绝的吗?怎么还来这积善宫?”
“我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吗?”
对人生已毫无留恋的如梦总算又一次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总算又一次有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这样活着,太累了吧?
可是,如梦万万没想到,这单纯的答案却蕴含着无限心机:那三个精明的乳母合计过了,以柷儿现在的年岁、人脉,柷儿在朝堂上根本插不上话,军国要政名义上是柷儿治理,实则已经都拱手让人了……况且,现在能在前朝说得上话的亲人也就如梦一个了!那么,大家长是必要的!一来抵挡强藩朝臣,成为柷儿推诿的挡箭牌。就算大唐在柷儿这败落下来,以后史书也可以说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为柷儿开脱。二来撑起后宫众人,成为乳母们上位的垫脚石。只有如梦才能力排万难,废除旧制,帮助乳母成为内命妇。
那几个乳母将自己的思想灌输给柷儿,让柷儿与阿娘和好亲近,正好救了如梦的性命。
兰花败落后,绿菊盛开。
一大早,柷儿就到积善宫问安,希望以几盆绿菊和如梦谈笔交易。
“柷儿要过人生中第一个千秋节了。”
回想当初,如梦似乎只给裕儿庆过生,其他的孩子,都扔给别人了。
“阿娘可愿……”
不得不说,红着脸的柷儿和绿菊真配。
“好,都依你,都依你!”
如梦知道柷儿想要什么,自己已无回天之术,又一直亏欠柷儿,他的那点小心愿就满足了吧。
“内旨宣:乳母杨氏赐号昭仪,乳母王氏封郡夫人,第二王氏改封为昭仪。”
可这几个乳母的心机,又这么能比得过前朝博弈的男子呢?
“至尊!乳母自古无封夫人赐内职的先例。”
“晋封内命妇实在是有违典制呀!”“是呀,玄宗圣人再宠幸杨玉环的姐妹,也没有封她们为内命妇呀!”一个个老臣反对至尊惯了,连至尊的家务事也要管了。
“我还是至尊吗?”
那些老不死的连珠炮似的异议,让柷儿手足无措。
柷儿本以为,只要过了阿娘的关卡就是一帆风顺了,怎么在这前朝还有那么多无聊的人?
现在的柷儿,和曾经的晔一样,开始思考,自己到底配不配称为“至尊”。
“当年汉顺帝封乳母宋氏为山阳君、安帝乳母王氏为野王君……臣等商量,至尊疼爱乳母可见至尊仁慈,但当今礼宜求旧,望请至尊另赐封号。”
“臣附议!”
“臣附议……”
那些个老臣,就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和柷儿对着干。
“赐杨氏为安圣君,王氏为福圣君,第二王氏为康圣君……你们,迟早换了你们!”
不羁的柷儿总算明白,至尊之尊,是他们捧出来的,如果他们不愿意捧了,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了。面对他们的提议,柷儿也只能妥协。
“有这么个至尊太费事了!”“没想到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哄那个舞勺孩童。”“还想换我们,我只知道他要被换了!”“听说柳、蒋二人正全力促成加赐梁王九锡之礼呢!”
臣子们的议论不是宫里那种躲在没人的地方里的背后嚼舌根,而是正大光明的在宣传“唐祚已尽,天命归梁”。
这么一来,这消息可就迅速地传向李唐皇室了。
“前几日,那个姓苏的田舍汉在朝堂上嚷嚷着禅位……怎么办,柷儿真的要禅位了吗?”
“听说,改朝换代后,旧主都不得善终……”
“柷儿呀!我们还没享几天清福就要……?”
“说什么呢!”
这是第一次,柷儿对他那比亲娘还亲的乳娘们,发那么大的火。
这时,柷儿发现,自己的乳母只会推脱,自己能够依靠的还是自己的阿娘。
“好孩子,你们是?”
“奴,阿秋,见过殿下。”
“奴,阿虔,见过殿下。”
说来也是奇怪,一向平易近人的如梦,居然在这积善宫生活了好几个月,才知道自己的手下姓甚名谁。
或许,是因为她身边已无亲信,所以她不敢轻信。
但是她对自己的柷儿,深信不疑,所以,就遣了那两个宫人去向曾经的蒋郎君求情,希望蒋郎君念在往日情分,在他日禅位之后,保全如梦和柷儿的性命。
“山河依旧,美人不在呀!”
“……?”
可是,在她的印象里,那个文弱书生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心狠手辣的恶人了,怎么可能还会帮自己呢?
再说了,他对她,已无感情可言。
“蒋郎君被奸人所害,现如今已身首异处。”
“什么?”
“他们说,蒋郎君处心积虑推迟禅位计划,就是等待时机,复兴李唐。”
听说,蒋郎君无意,可他人有心。那些嫉妒蒋玄晖所得之人,一个个恨不得把蒋玄晖退下十八层地狱。恰好这时阿秋阿虔找上门来,给那些小人翻天覆地的机会。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蒋郎君的经历,就像当初花启嫣、张雪、伏案等等,都是红极一时却又潦草收场。
那么,如梦,也是其中之一吗?
她可是后宫人里活到最后的人,难道不是赢家吗,怎么能和那些人相提并论?
“殿下,这是蒋郎君托人寄给殿下的遗物。”
不识相的阿虔在这时拿出一页彩笺,上面清楚写着:今生一场荷花梦,来生还做护花人。
“好希望,这是真的呀!”
如梦记得,他的字迹刚劲有力,正气涌然,绝不是那新添上的连墨水还没干的彩笺上的字。她也知道,眼前的两个宫人,没那么大本事,能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安全运送到积善宫。
那两个宫人,只不过是朱家养出来的奸细罢了!
那么,朱家是打算治如梦一个与外臣私通之罪吗?
“先帝升遐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美的夕阳呢!”
如梦似乎大彻大悟,知道大局已定,自己也无法再改变什么。只好躺在懒椅上,看着大唐日薄西山,享受着最后惬意的时光。
“是呀,一片鲜红,像是血溅到天空了呢!”
阿秋似乎多嘴了,可是自己目不识丁,实在无法想出什么恭维之词。
“我们,也终将成为那抹鲜红。”
暖黄色的阳光一不留神落在如梦冷白色的衣服上,越陷越深,最后毫无温度。
闭紧双眼的如梦,深吸一口气,又深呼一口气,如此反复好几个轮回。
太阳,下山了,可能,再也升不起来了。
说实话,如梦还是有些焦虑,害怕,自己本是未亡人死了一了百了。
可毕竟柷儿还在,他还那么年轻。
“太后何氏私通蒋玄晖,秽乱宫闱而自杀谢罪,遣黄门收所上皇太后宝册,追废为庶人,差官告宗庙。”
“阿娘!你别走呀!柷儿对不起你呀!”
又一天,如梦一大早就起来梳洗打扮,换上新衣,在屋顶上,与晨雾朦胧中,迎接新升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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