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自由飞翔的鱼-思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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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乡酒

    秀英做梦也没有想到,十八岁离开故乡来到广东打工,就再也回不去了。秀英的家乡在陕南汉江边上,巴山深处。从记事起,秀英家的大门后总堆放着好几个肚大口小的粗瓷缸,酱褐色的。那些做工粗糙的缸里装满了苞谷酒、高粱酒、米酒。父亲是这个家早上起床最早的人,秀英还在梦中,就听见父亲在灶房烧柴煮酒。

    父亲在火塘里添上桦栗木,用二尺长的火筒吹燃,在“哔哔啵啵”的燃烧声里,拿下烟黑色的搭钩,把盛满水的铁壶吊在熊熊的火焰上,装酒的瓷缸里边白,外边黑,堆在火塘边,“滋滋”地冒着热气。

    父亲喝过白酒,就开始吆喝全家起床。大人下地薅草,小孩上山放羊。在下地和上山之前,母亲必会拿了粗瓷大腕,去酒缸里舀自家酿制的粮食酒,然后用开水冲好。一碗原汁原味的粮食酒,喝得全家人浑身直冒热气。精神倍增。

    当然了,这都是以前的事。

    秀英接到电报时,头脑“嗡”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等她清醒过来,就火车汽车地往老家赶。秀英还是没有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一头白发的父亲只能永远留在记忆深处。秀英趴在父亲的坟头哭得昏天黑地,哭父亲小时候打她骂她,哭父亲在她结婚时生气不去看她、哭父亲背着她又疼惜她的各种往事。父亲啊!你咋就不等等你最小的女儿呢?我知道你其实在心里是疼我的。是我不听你的话,是我执拗的性格决定了我远离父亲和母亲。父亲啊!你知道我常常面对老家的天空,眺望老家吗?你知道我常常在心里保佑你和我妈身体健康吗?

    秀英回到广东后,就在自家的门后也放了三个大缸。秀英酿了三缸酒,红、黄、白三色,在春天的南方,散发出醇人的酒香。男人笑她,想喝酒拿钱随便买啊!超市里啥酒没有?秀英不管。她其实也很少喝酒,就是喜欢每天早上开缸,让房间里充满浓浓的酒香。在这浓浓的酒香里,秀英彷佛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巴山老家,彷佛看到父亲的白发和母亲蹒跚的身影。秀英的眼热热的,心里暖暖的。

    女儿三岁的时候,大街上流行一首歌叫《思乡酒》。那次,秀英和女儿上街,忽然从一家音像店里飘来这首歌:独自捧着一碗思乡酒,转眼又是重阳九月九。想给爸爸、妈妈,一声问候,我祝福你们健康长寿!秀英一下子就定在那里,身子不动,眼睛也不动。女儿拉了她的手,摇啊摇,见母亲没有反应,“哇”的一声哭了。秀英这才回过神来。秀英走进音像店,买了那盘陈星的碟片。从此,秀英的家里总是飘荡着《思乡酒》和《离家的孩子》伤感、忧郁的旋律。

    一次老乡聚会,在KTV迷离的灯光下,秀英一曲《思乡酒》唱得满场老乡泪流满面。老乡中有个在广东混得有出息的男人,开了家酒吧,就找秀英去他的酒吧唱歌。秀英说,我只会唱这首《思乡酒》。老乡说,我只让你唱这首歌。

    秀英开始出入灯红酒绿的场所。原来清清秀秀的秀英变得浓妆艳抹。她的身边不时有大腹便便的男人。秀英开始喝酒,酒是红酒,开始抽烟,抽的是绿摩儿——那种又细又长的烟卷,夹在秀英细长白皙的手指间。袅袅的烟雾笼罩了秀英苍白的脸色。秀英的《思乡酒》唱红了,“思乡酒吧”的生意也更加火爆。秀英唱着唱着,眼泪没有了,那些听她唱歌的客人也没有了眼泪。没有了眼泪的秀英某一天忽然失踪了。后来人们才知道,秀英又一次回到了老家。秀英的母亲也离她而去。秀英同样趴在母亲的坟头上哭,奇怪的是,秀英哭不出来,也没有了眼泪。一个月后,秀英回到广东,闭门不出,她开始认真地做起贤妻良母,丈夫和女儿都惊讶。秀英惨然一笑,不言语。

    秀英家那三个酒缸还在。每天早上,秀英家里还飘荡着浓浓的酒香。

    妆脸

    下午,三姐来电话了,闲聊几句,三姐说,儿子这个月20日结婚,问英子能不能回来?姊妹几个想她了。

    英子连想也没想,就说,我回来!

    英子本来决定10月份回娘家的,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了。自从母亲去世,还没有去母亲的坟前烧过纸。现在,她等不到10月了。

    英子和永安是二十年前在西安一所裁剪学校认识的——那时的裁剪学校和美容美发就像今天的打工潮一样汹涌泛滥。城市里的待业青年和农村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娃要想改变命运就是出门学个手艺。英子是安康人,永安是商洛人,两人的直线距离也要近千里,那时候交通不便,从西安倒车,经宝鸡过汉中,要两天才能到安康。一千多里的距离也没有阻隔两人的恋情。他们结婚的时候,英子的娘家没有来一个人,他们不愿意啊。

    20年里,英子前10年几乎没有回过娘家,原因是回不起——不说回娘家给亲戚买礼物,就是汽车、火车的车票钱都心疼。生活刚刚有了点起色,父亲却老了,去了。过了几年,母亲也跟着去了另一个世界。英子趴在盛殓母亲的棺材上哭成泪人时才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心境。

    现在,女儿已经快20岁了,明年就要参加高考。生意也上了路,光景是一天比一天好。在州城有了生意、有了房子,英子的心里却总不是滋味。她总想着回娘家看看。在父母坟前跪下烧张纸一直是她未了的心愿。

    英子说,我买衣服啊!英子就开始去市场转。永安说,去专卖店看看,市场有啥好衣服啊?英子不理他,转了半天,拿回来个浅绿色的裤子,穿上试了,都说不错。她自己还不满意,说颜色不称心,她想买个黑色的。当她终于找到满意的裤子后,又说,刚才买的那个浅绿色裤子后悔死了,咋办?退又退不了。永安说,不就几十块钱嘛,放在家里换着穿。英子最后还是放到熟人那里寄卖了。

    英子说,我还要买双鞋。永安说,好啊,就去街道专卖店买,不要再去市场转了。英子说,好,丫丫,和妈买鞋走,买双二百多元的。英子就和女儿拉了手,给永安一个背影。礼拜六,女儿下午不去学校。

    母女俩转了一个下午,拿回一双“红蜻蜓”皮鞋。永安说,名牌啊?女儿说,我妈是进东家、出西家,这家的贵了,那家的不便宜,专卖店的嫌太贵,超市的又款式不好。说到底就是不愿掏高价。这不,整个州城转遍了,买了一双断码鞋,58块。

    永安就说,你妈是掐也疼,衔也疼。就是没福气穿好的。女儿说,那是没福气哇,我妈是给你省光景呢。

    英子说,我才不给他省呢。吃了饭,我还要做头发啊。

    永安说,女人的头,男人的烟,花钱没畔畔。干脆去剪个刘胡兰头算球了。也好洗也少花钱。

    英子说,钱是挣下的,不是省下的。

    女儿就说,那你买东西咋总嫌贵啊?舍不得买高档的。

    英子说,死女子,你知道啥。

    英子还是去做了头,直板,花了80元。

    看看,这就不省了?80元,买一件好衣服呢,买一双好鞋呢。也不能顶吃也不能顶喝。永安看着英子黑溜光滑、个性飘逸的秀发说。

    英子慎他一眼,你知道啥啊,这叫面子工程。

    永安说,去,再给你买一件好上衣是正事。英子说,不了,我前半年才买的那件衣服就行。该给你省就给你省啊。说毕大笑。

    英子从娘家回来后,从西安捎了点货,给门市部的。英子说,这次回去,亲戚都说我有福气,嫁了个好男人的。我咋就没看出你的好?永安看着几包衣服几摞鞋没说话。英子说,进货花了两千多元。永安说,你不是说你侄子给咱还账一千多么?英子说,我走时拿了三千三,到西安还剩一千二,加上还的一千多……啥?只剩一千二了?你花了两千一?永安的眼睛一下子瞪得铜铃大。

    是。我花了两千一。

    永安的脸拉得很长,像门前的街道那样长,也像门前的街道那样灰。

    英子说,结婚送礼人家三百我五百,四个姐,两个哥那家买礼都是一百多的。还有侄儿侄女现在都大了,又添了孩子。去那家都不能空手吧,见了孩子我这个当姑婆的不发压岁钱行吗?一人一百……

    永安说,你呀,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刚好女儿回来了,接过话,我妈哪是打肿脸充胖子啊?她是打自己的脸,给你充胖子呢!

    永安一怔,你说啥?

    女儿说,我妈在给你妆脸呢!

    永安怔了怔,没说话。脸上的颜色却好多了。西斜的阳光正好照进来,给永安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色。

    英子也没说话,脸上充满幸福。很满足的表情。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那一年,我十六岁,在公社中学上学。我们班的白云长得特别漂亮,瓜子脸,柳叶眉,尺把长的辫子在肩膀两边甩来甩去,一跑、一跳,小脸就红扑扑的,微凸的胸部就忽闪忽闪地动。白云笑起来总是露出两排洁白的像没熟透的向日葵籽一样的门牙,嘴角就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我喜欢上了白云,上学时走她家门前过,就盼她正好能走出来和我一起走,有那么几次就真地走到一起了。白云走在我前面,我看她走起路来,小腰一闪一闪,屁股一扭一扭,辫子一甩一甩,心里就痒痒的。就想,将来说媳妇就要说白云这样的。不,就要说白云!心里这样想,嘴里当然不敢这样说。时间长了,和白云一个村的同学都知道我和白云好了。男同学就起哄,女同学倒好,有一个和白云好的还经常给白云和我传话传纸条呢。

    那时候,我舅在公社综合厂当厂长,白云的爹在综合厂缝纫社当师傅,我就常常给舅舅那儿钻,也就常常去缝纫社白云她爹那儿蹭,看白云给她爹端水,看白云给她爹帮忙取划粉、拿尺子,看白云在缝纫机上蹬着空机子玩,白云她爹就问:“这娃吃饭了没?”要不,就问:“你今年十几了?”我就赶快说,过了年就整十六了!白云她爹就说,“长成大小伙子了!”

    白云就笑,说,他是我们班的班长呢。

    白云她爹说:“怪不得,我就看这娃灵性嘛!”

    我就很得意,暗想,我将来想娶你白云呢。你愿意吗?

    我敢说,我们班的同学都知道我和白云好,也都知道我和白云般配。我一米六的个子,人又长的白净,更重要的是我的学习在全学校全年级始终是第一。白云又是我们学校公认的美人胚子,唱歌、跳舞样样行。

    初中毕业了。我考上了县城一中,白云却没有考上。但我和白云的联系并没有中断。第二年,白云进了公社中学的补习班。我上高二的时候,白云极不甘心地回家种地去了。我因为和白云的恋情不断,学习成绩急剧下滑,那年高考也名落孙山。

    回到家,自己知道虽然多上了两年高中,但和白云一样回了家种地就没有什么优越感了。家里知道我和白云的事,就托村里我称呼“芬妈妈”的大婶去白云家提亲。芬妈妈的娘家在白云的村里。论辈份,白云还是芬妈妈的侄女呢。

    满以为这是不成问题的一桩婚事。但芬妈妈回来了,却是一脸的失落。我妈就问,咋样?芬妈妈不说。我妈再问,人家嫌咱娃咋了?芬妈妈还是不说。我妈就急了,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也让人知道疙瘩到底在哪啊?芬妈妈说,人家娃倒没说啥,就是大人说,咱村的村风不好,男人都是耍钱的轱辘子。

    我妈就不言语了。我心里恨恨的,别人不了解我,她白云总了解我啊!我会是“耍钱的轱辘子”吗?这时候,芬妈妈说话了,我也给人家说了,咱正娃是一个好娃,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打牌,光看书呢!人家倒说了,没有不吃屎的狗,钻在粪堆里还想当个干净人,可能吗?

    第二年,我就知道了白云嫁给邻村一个修表的“武大郎”。那一次,我就见到白云坐在“武大郎”的自行车后去镇上支摊修表,白云还是那么漂亮。我远远地看着白云站在又黑又矮的男人身边,我的心里酸酸的。就听见身边有人说,那女的嫁给那男人真是鲜花插到牛粪上了。我发誓要挣很多的钱,我发誓要让白云后悔她没嫁给我!

    那一年大年初三,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身一人去了广州。我先是给建筑工地当小工,后来去饭店端盘子,然后去一个鞋厂当工人,最后去给一家鞋服超市当导购。在广州的时候,我学会了一首歌,那就是《心中有朵雨做的云》。有事没事,我就哼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我知道,我的心里还是放不下白云。

    两年后,我回到老家在县城开了一家上档次的鞋服超市。我上的货全部是从广州进回来的,样式新,价钱低,生意火暴。快到春节了,我的员工明显不够,就在县电视台打广告招聘导购小姐。第二天,在报名的人群里,我意外的见到了白云。她还是那么漂亮,不同的是没有了那时的天真和清纯,眼里更多的是自卑和祈求。

    “白云!”

    “你……是你……”

    我说,“你怎么来了?你那口子还修表吗?”

    她说,“早不修了,现在谁还戴手表啊?都带的是手机!”

    我“哦”了一声。这时候,经理过来叫我“老板,有人找您!”

    我走出会议室,白云却跟上来了,她紧走两步,站在我面前说,“你真的忘了我吗?”说过这句话,她竟然轻轻哼唱起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夜的泪在屋檐上不停地淌。在跨进车门的一刹那间,我听见路边的柳枝在伸展着她的懒腰。

    白云后来成了我的私人秘书,酒量大得惊人。

    阿莲

    阿莲爱上大斌的时候,她不知道有一个人已深深地爱上了她。

    莲河从很远很远的大山里流到这儿,河面宽阔了,水流也缓缓的,亮亮的,能看见水底细细的青沙和白的、绿的、褚的小石头,光滑圆润,如婴儿拳头般大小。秋天里,莲河清冽的流水像绸缎一样舒展着,是少女柔柔的腰肢。

    “阿莲,阿莲!”大斌叫阿莲的时候,心里就想着厂子前面的那条女儿气十足的河;在莲河边散步的时候,眼前就仿佛走来了阿莲姑娘。他简直已分不清是河像女孩,还是女孩像河了。同样的美丽、清纯、无暇、惹人喜爱!

    当然了,大斌是配得上阿莲的。家在县城,又是大学生。去年毕业后,一时没有合适的单位,就自己找了这个远离城市喧嚣的深山食用菌厂,当上了一名技术员。他在寻找一种世外桃园的生活啊!阿莲姑娘当然是厂子里头拔梢的女孩了。是阿莲先爱上大斌呢,还是大斌先追求阿莲?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事实是,在秋日的黄昏里,人们总会看到阿莲河畔水草坪边大斌和阿莲相依相偎的身影。夕阳西下,金子般的阳光就投在他们身上,河对岸山的暗和他们身上的亮,层次分明,远看着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剪影啊!

    那件事出得太突然,是厂子里的人包括阿莲和大斌都没有想到的。厂子里的管料员叫世昌,家境是莲河畔最最不好的。母亲在他十三岁那年就带着四岁的女儿改嫁到河南,时间不长,父亲久病的身体经不了婚变的打击,也离开幼小的儿子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世昌就成了孤儿。这孩子心眼好,办事实在,就是话少了点。村里人都怜念他,村长就把他放到村办的食用菌厂管管材料。

    得到世昌被公安局警车拉走的消息时,阿莲刚刚洗过脸,正往脸上涂脂抹粉呢,漫不经心的问一句:“为啥嘛?”母亲说:“听说是偷了一辆摩托车。又不会骑,黑地里推了三十多里,在镇上配锁子哩,就让派出所给抓走了!”

    阿莲心里一颤,想到了那封信。那是一个月前,不知天高地厚的世昌写给她的。

    阿莲:

    我喜欢你!你是咱莲河最漂亮的姑娘,是莲河上游着的那只美丽的白天鹅,是咱厂子的厂花,是我心里的仙女!真的,我爱你!

    爱你的世昌

    x月x日

    阿莲接到世昌匆匆塞给她的信时,是怀着好奇心打开的。她没有想到,世昌会暗暗的爱上了她。这是不可能的。阿莲想,我是莲河村长的女儿,我家房子是莲河盖的最高大,最漂亮的。我是和大斌才般配的。这样想着,阿莲在心里一笑,一个坏坏的点子就出来了。

    她给世昌也写了一个条子。

    世昌:

    想爱我吗?那就骑辆摩托车来接我!要那辆红色的。

    阿莲心里说,大斌的那辆红色豪爵摩托车多威风啊。你世昌连一辆飞鸽自行车都没有,还想和我谈恋爱呢?!

    是不是那张纸条惹的祸呢?阿莲又点想哭。

    听母亲说,世昌那晚从厂里回家时,看到莲河边人家的院坝停着一辆崭新的红色的摩托车,车头没锁,不知咋的,糊里糊涂就推上走了。

    两个月后,从县上传来的消息说,世昌犯盗窃罪,被判刑一年零六个月。

    三个月后,大斌离开了食用菌厂,去县城上班了。阿莲姑娘的爱情也走到了尽头。阿莲的眼睛红红的,肿的像两颗熟透的葡萄。

    过年的时候,阿莲提了母亲收拾好的衣物和年货,搭车去了县城。她要去看看世昌,看看那个没爹没娘,只有小学文化的孤儿。

    世昌见到阿莲的时候,很高兴。他对阿莲说,阿莲,我给你唱一首歌吧,我在狱中学的。阿莲你是否能够想起记忆中的夜晚我们相约又相伴阿莲你能不能够接受那个从前的我再让我回到你的身边。

    阿莲没有想到,这个平常傻傻的世昌唱起歌来也这样动听。她的眼泪不由自己的流下来。阿莲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世昌重重地点了点头。

    爱拼才会赢

    惠萍第一次见到大宝是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金色广场的歌厅里,大宝一曲《爱拼才会赢》让惠萍听得如醉如痴,泪流满面。那时候,正是惠萍人生处于低谷时期。高考失利,那些学费高的民办学校父母出不起钱,惠萍也不想去。走出校门,一下子面对鱼龙混杂的社会,惠萍像一只无头苍蝇,乱冲乱撞一阵,终于败下阵来。

    “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那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无魂有体亲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嘛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大宝唱得很投入,故意咬字不清,加上始终紧闭着眼睛,下巴抬得很高,头部夸张地左右摇摆,很有港台歌星任贤齐的味儿。惠萍一边看着大宝唱歌,一边不自觉的拍起了手,一下一下的,更像打着节拍。坐在惠萍边上的南岸就说,惠萍,你怎么了,该不是看上那小子了吧?惠萍没有一点反应,还是痴痴地听她的歌,打她的节拍。南岸就用双手去捂了惠萍的眼睛。惠萍这才反应过来,喊,南岸,你怎么了?南岸说,我还要问你怎么了呢?说,是不是看上唱歌那小子了?

    惠萍说,去你的。

    说着话,大宝已经坐在惠萍对面的沙发上,举起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很男人的样子。南岸伸出手,和大宝握了握,说,认识一下,我叫南岸。这位是我女朋友,叫惠萍,听你的歌都流泪了。惠萍伸手给了南岸一拳,谁说的?大宝说,是吗?又仔细看了惠萍一眼,我叫大宝。很俗气的一个名字。

    自从那晚听了大宝唱的《爱拼才会赢》,惠萍拒绝了南岸挽留的臂膀,只身一人去了广东打工。惠萍先是在一家电子厂上班,后来又去了一家鞋厂,期间因为超长时间的加班,惠萍几乎坚持不住了。可每次当她就要打退堂鼓时,大宝的“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的歌声总在她耳边响起。咬咬牙,惠萍还是坚持了下来。最后,惠萍在一家玩具厂从业务员做到了销售部经理,年薪十几万。

    那年,惠萍回到小城。下车的第一时间就给大宝打电话,打不通。再给南岸打电话,通了,说,谁啊?惠萍说,是我。惠萍。那头就压低了声,你在哪?惠萍说,我在车站。那边刚说,你等着……就听话筒里传来,又给哪个婊子打电话啊?一个很恶毒的女人声音。惠萍挂断电话。茫然地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几年没回来,物是人非。她奇怪,手机里存的号码咋就打不通了?

    惠萍的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看到南岸坏坏地笑。惠萍说,怎么,这么快就“妻管严”了?南岸做了个很不自然的表情,女人嘛,都是那样。这不,一听到您大驾光临,就马不停蹄赶出来了。还是街角那个小而干净的冷饮店。南岸告诉惠萍,大宝春天就进了看守所,听说可能要判几年。惠萍变脸失色,怎么了?怎么会是这样?南岸说,还记得大宝唱那首《爱拼才会赢》吗?大宝是确实爱拼了。拼出了一个工程队,拼出了好几个工程,最后却在工程质量上跌倒了。

    惠萍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去看守所的。惠萍见到大宝时,大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怎么是你?惠萍说,还记得你唱的那首歌吗?说着就轻轻哼唱起来:“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那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无魂有体亲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嘛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这一次,泪流满面的是大宝。惠萍说,大宝,你知道吗?那次你在KTV唱这首歌时,我也像你今天一样泪流满面。也是从你的歌声里我才找到希望。这么多年来,是这首歌支撑我一路走下来。大宝说,谢谢你来看我。我在外边时,高朋满座,我进来后,就没有一个朋友了。惠萍说,大宝,是人,都会犯错。记住这次教训。爱拼才会赢,要拼得有良心啊。

    大宝后来才知道,惠萍在探视日志“关系”栏上填的是“恋人”。

    美子

    祥云给炕洞里又填了一把火,就坐到炕沿上。祥云的手把美子额头上的几缕长发拨到耳后。美子睁开眼,瘦俏的脸盘上绽出一朵快要凋零的花。“不要烧了,炕很热的。”美子的脸上写满苍白、写满无助。祥云的手伸进被子,握了美子同样瘦俏的手,说:“让你受苦了。你要是……”

    “快别说了。我既然嫁了你,你走到那,我都和你在一起!”

    美子的眼睛又闭上了。

    从县城搬回老家的时候正是冬天。秦岭深处的村庄更是寒气逼人。雪花飘飘扬扬,村庄周围的山坡上,枝枝丫丫的树上挂满了雪花。呼刺刺的北风刮过,又落了一片梨花,漫山遍野。美子把头缩进猩红的棉袍里。冷是冷,但美子的心情很好。和心爱的人走在这富有野味的山地里看雪,也是一种享受啊。

    美子爱吃大米、鸡蛋、大肉、豆腐、糖。可是,在这深山里,这一切是多么的不现实啊。带的东西吃完了,手头的银子也不多了。美子就开始跟婆婆学做苞谷糊汤、擀面条。美子很聪明的,不长时间就做得和当地的妇女一模一样了;美子很要强的,美子也能很响地“唏溜唏溜”地喝糊汤,“唏溜唏溜”地吃面条了。

    美子原来是一天洗一次澡的,现在不行了,热水不方便。祥云就劝她一天洗一次脚算了,隔一段时间洗一次澡。

    美子做好饭,先端给公婆、丈夫、最后才给自己和孩子盛。

    美子给祥云端饭、端水、递东西都是恭立、弯腰、低头、举案齐眉。祥云说:“美子,以后不要这样了……”

    美子已经能和村上的人一起上山下地、犁地、锄草了。

    “妈……”大女儿秋玲一声呼唤,把美子从往事中唤醒。美子睁开眼,看着炕前站着的女儿,又绽放出一个很艰难的笑容。十九岁的女儿出脱得像田间地头的向日葵,高挑挑的身材,好看的脸模子。要是在……

    五零年的春天,秋玲才刚刚学会走路,美子就随着丈夫祥云从东北回到洛州。那时候,人们都讲究一个“孝”字啊。祥云的父亲早不在了,母亲一人在家。接到母亲托人写的信后,祥云义无返顾地回老家了。美子和姨夫告别后,也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坐火车、坐汽车、坐马车,当祥云一家三口安顿在县城西门口的完家巷时,邻里乡亲都来看稀奇。

    “祥云的老婆是日本人呢。”

    “日本鬼子啊?”

    “吓!别胡说。”

    展现在人们面前的美子高贵、善良。人们完全把她和印象中的日本人联系不到一块儿。山里人的土话和美子蹩脚的汉语无法交流。美子就写字。美子写得最多的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二女儿春玲和小女儿凤玲的哭声又把美子吵醒了。美子的眼里充满忧郁。美子的手反过来握了祥云的手。美子说:“祥云,好好保重您的身体。孩子长大了,两国和好了,带孩子去见她们的外公、外婆、舅舅和小姨。”

    祥云点点头,说:“美子,我会的。你要坚持,你没事的……”

    美子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眼角涌出了泪水。祥云伸出手去,用手掌抹去了,美子的眼泪又涌出来……

    和祥云认识的时候,美子才十九岁,正在长春上日本女子大学。美子本来叫池田美智子,1928出生于日本广岛市安艺郡阪町上条街。美子十四岁时跟着姨父冲田熊大郎到中国长春生活。美子就叫冲田美智子了。姨夫是长春市建设厅土木建筑工程师。贾祥云在长春日侨管理处,每当给日侨讲话时,都给冲田熊大郎做翻译。贾祥云多次去冲田熊大郎家作客,见到冲田智美子美丽大方,礼貌待人,就十分倾心。冲田熊大郎感到祥云这个青年中尉军官,不吸烟、不赌博,举止文雅,一表人才,也就应允了他们的婚事。

    美子的眼睛闭着。美子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表情。泛白的脸颊上似乎有了些许红潮。

    “妈!”秋玲看到了母亲的变化,高兴地叫了一声。

    祥云的心却一紧。

    美子睁看眼,用目光抚摩了丈夫的全身,又抚摩了三个女儿的全身。美子张开口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祥云感觉到美子握他的手更紧了。

    谁还记得我的生日

    吴天昊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有两个特点,一是拿钱说事,二是拿忙说事。这不,老家出了人情,父母打电话让他回家,吴天昊就对老婆说,看看,又要耽搁一天,百十块的收入没了。父母年龄大了,住在距县城30里的乡下,吴天昊总是没有时间回老家看看父母,找的借口就是忙,忙死了。

    吴天昊有两个女儿,上高中。一个比一个高两级。礼拜一早上,吴天昊还在被窝,睡眼朦胧里,大女儿说,爸,发钱。吴天昊眼没睁,说,枕头底下。大女儿翻了翻,说,没有啊?吴天昊说,真笨!你看看褥子底下。大女儿取出钱,抽出一张二十的,抽出一张十元,在吴天昊睁开的眼前晃晃,说,你又没说在褥子底下,还说我笨。大女儿把钱还没塞到枕头底下,小女儿就过来了,说,还没给我取呢。小女儿抽出三张十元的钞票在吴天昊眼前晃晃,三十啊。没多拿。话刚说完,又说,再拿五毛,我要坐公交。

    吴天昊又闭上眼睛,说,光知道花钱!把学习抓紧点!

    吴天昊睡到八点,在老婆三番五次的催促和手拧脚蹬下起床了。生活永远千篇一律,开门,摆货,招徕顾客,天上要,地下还,和各色人等块二八毛地讨价还价。没有顾客的时候,吴天昊就站在市场,和那些男人谈女人,看走过的这个女人胸低了,那个女人臀翘了。围着象棋摊,为了别人走的一步臭棋争得红脖子涨脸,差点动手。更多时候,吴天昊站在老婆身后,看老婆和一个女人,两个男人打麻将。老婆原来不打麻将的,老婆不打麻将就和吴天昊掐架。吴天昊从一本书上看到,要想老婆不掐架,最好的办法是不让她闲下来。而让老婆不闲下来的的最好办法是让她去打麻将。打麻将越打越上瘾。什么事情一旦上瘾就放不下。吴天昊鼓动老婆学会打麻将,并且上瘾后,老婆果然就不和他掐架了。吴天昊想和她掐也没辙——每天晚上,吴天昊进入梦乡之前绝对见不到老婆。吴天昊看老婆打麻将,只有看的份,没有说的份,一是他不懂,二是他没有说的必要。他说对说错都只会能换来老婆的痛斥。

    吴天昊怕老婆是市场出了名的。老婆说,天昊,做饭去。吴天昊就围了护裙去厨房;老婆说,天昊,该洗衣服了,吴天昊就戴了橡皮手套去洗衣服;吴天昊唯一能站得起,放得下的事是他写得一手好字。晚上老婆出去打麻将,吴天昊就在家里写字。等女儿下自习回来,吴天昊书桌上写过的报纸已经半尺多厚了。女儿就笑他,爸,你还想当书法家啊?吴天昊也不搭理女儿的话,继续写他的字。吴天昊的字是腊月里花鸟市场最抢手的。

    吴天昊常常这样说,一个男人没有点爱好还是男人吗?吴天昊不抽烟,不喝酒,就是喜欢写字。而写字要用的文房四宝是不能将就的,需要上等行货,方能显出儒雅之气。老婆就不高兴,说你写字能吃啊能喝啊?能挣多少钱啊?光花钱,一辈子做的都是赔本买卖。吴天昊就反驳,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打麻将,四不跳舞,五不嫖娼……吴天昊还没说完,老婆就说,你去抽啊!你去喝啊!你去打啊!你去跳啊!你去嫖啊!可惜的是你没有那些本事!

    没本事的吴天昊就只有站在门市部,和那些男人女人讨价还价,三核桃两枣地争来争去。

    吴天昊忙了一天,等天色暗下来,收摊,关门,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灰暗的房子里没有一个人。女儿上晚自习还没有回来,老婆打麻将刚刚出去。吴天昊一屁股坐在床沿,兜里的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一声比一声紧。吴天昊很不耐烦地接通电话,那边传来的是母亲的声音:皓啊,收摊没?今天是你生日,别忘了吃长寿面啊!

    我的生日?妈,我的生日?

    皓啊,你是不是忙糊涂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吴天昊记得在网上他的生日早过了,那时候,有很多网友给他发来了生日贺卡。那个日子是他身份证上的日子,阳历。他真正的生日倒被人忘记了,包括女儿、老婆、甚至他自己。唯一能记住它生日的只有父母,准确的说只有母亲。记得有一本书上说,我们的生日其实就是母亲的受难日。只有母亲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

    吴天昊挂掉母亲的电话,在墙上看挂历,这才知道今天是农历的庚寅年三月二十四日,正是他四十四岁生日。吴天昊在心里做了个决定;明天一早就回老家。记得母亲爱吃甑糕的,一定称一斤拿上。

    浇花

    客厅里有四盆花,说是“花”,没有一盆开放的,但都绿得可爱,真正的郁郁葱葱。一盆君子兰,一盆玉树分别放置在电视机两侧;一盆棕竹,一盆铁树在鱼缸左右。长方形的鱼缸里五尾金鱼——两条黑色的,三条红色的——在水草间嬉戏。

    秦歌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花儿浇水。去卫生间给喷壶里注了水,然后“扑哧、扑哧”地打气,优雅地给那些玉树啊、棕竹啊……喷水。那从喷壶喷出的水像雾弥漫在绿云一样的枝枝叶叶上。圆形的、锥形的叶面上就有了露珠往下“滴哒、滴哒”地掉。

    这时候,妻子美云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还珠格格》。美云看电视很投入,懒懒地靠在沙发上,脱了袜子的双脚蜷缩在双腿之间,两只手就去握了两只脚,两只眼睛盯着电视机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又恨恨地,当然是恨容麽麽了。

    秦歌浇了花,看着满室苍翠,心里就舒服了许多,捏了一撮鱼食投进鱼缸,看那几尾金鱼从水深处游上来抢食,就很惬意地笑,然后走到沙发前,拥了美云一起看电视。秦歌的右臂环在美云的腰上,美云就顺势窝在秦歌的胸怀里,回眸一笑,说,我的沙发来了,让我好好靠一靠!美云的脸上充满幸福的笑。四十岁的人了,不见一点老态。没有臃肿的眼袋,没有明显的鱼尾纹,脸盘上也不见褐色的色斑。倒是白里透出隐隐的红,用健康、美丽来形容绝对不过分。美云的头发长,衣领却开得低,露出的那一段脖颈就特别长,又白,在日光灯下让人有一种欲吻的冲动。

    秦歌写下上面这段文字时,心里酸酸的,这样的日子离开他们已经多久了?客厅的花已经移到阳台外边。那盆棕竹和君子兰枯死一年多了,只有玉树和铁树还在强撑着,靠了自然的光和自然的雨来维持生命。整个客厅死气沉沉的,沙发上有一层细细的灰尘。

    都怪买回了电脑!秦歌想。当初是秦歌和女儿轮番上阵才攻开了美云的金口。电脑买回来了,女儿用的少,秦歌用的多,秦歌有理由啊——我要写东西。秦歌的东西写的没有成绩,秦歌的QQ功夫却了得。慢慢的,秦歌一进书房就不出来了。每天晚上都是一两点才睡。那时候,美云早睡了。秦歌一倒在床上浑身骨头就像散架了一样,眼睛困,身上困,连身子也不想翻一下。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十点多了。

    秦歌再看美云的时候,心里就一个字——俗!秦歌埋怨美云不看他写的东西,对他的失败和成功不闻不问。秦歌的心思就放到了网上。写了小说,写了诗就贴上去。他很在意那个网名叫“烟雨朦朦”的网友的看法和评论。

    秦歌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上QQ。“我在这儿等你,你知道吗?”大多时候,“烟雨朦朦”早上线了。离线的时候,她会留言“你好吗?我很好!”

    这一个晚上,夜,已经很深了。秦歌揉了揉发困的双眼,看了看“烟雨朦朦”发过来的“886”关掉电脑,站起来伸伸腰,回到卧室。他忽然发现在梳妆台上有一盆文竹,可惜的是枝枝叶叶已经泛黄,正一丝丝地脱落。怎么就没注意这儿还有一盆花呢?是谁放的?是美云吗?她一直不管这些花花草草的。看到这盆没有生气的花,秦歌才想起好长好长时间没有打理屋子里的花了。秦歌走过去,闭着眼睛的美云脸盘子憔悴了,没有了往日的红润和生气。美云,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秦歌心里想着,嘴里不由地说出了声。他的手在美云的脸上抚了一下,把扑在脸颊上的长发拢后去,那曾经飘逸的长发也涩涩的。美云的泪就涌出来,左眼的泪水越过鼻翼流进右眼,混合了右眼的泪水滴落在床上。

    美云——美云——

    秦歌洗了一把脸,在这个深更半夜里,把阳台外的花重新搬进客厅,他开始认真地给每一盆花浇水。那些沾了水气的花儿又绿生生地舒展了腰肢。秦歌走进卧室,把那盆文竹捧在手上,轻轻地吹一口气,看着文竹在多情地摇曳,就笑了,说,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北山王

    民国三十六年,县立小学来了一位教国语的女教师,名字很好听,叫刘诗语,大家都叫她刘小姐。刘小姐的个子不很高,却瘦,瓜子脸,眉毛淡淡的,在眉心有一颗美人痣,呈灰色。刘小姐的头发很长,总是梳的很整齐,一根麻花状的辫子长长地垂下来,在屁股后边啪嗒啪嗒地晃。

    刘小姐教学生念课文的时候,简直就像唱歌一样,像“革命偿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这样的总理遗训,经她口念出来,都似莺歌燕语,千回百转。

    深秋里,向阳的墙根下,刘小姐喜欢搬一把椅子,坐那儿晒着太阳,开始织一件毛衣。毛衣是褐色的。就有老师打趣:“刘小姐,给贺先生织毛衣啊!”

    刘小姐就笑,笑的容光灿烂,笑的很满足、很幸福的样子。

    “是呀!是呀!冬天里冷!”

    贺勇是刘小姐的丈夫,学校的教师和校长都称他为“贺先生”

    贺先生平常不在家,据说在省城某大学教书,每年寒暑假,贺先生才回家。也就是呆一个礼拜,最长十天的样子。贺先生一米八的个子,长的很魁梧,长腿长胳膊,走起路来呼呼生风。人们都说不像个先生,只有那鼻梁上架的一副圆圆的眼镜说明他是有知识的人。

    贺先生一回来,刘小姐就更高兴了。走路都哼着歌儿,见了学校老师先打招呼,话也多了,给学生上课从不发脾气。多余的时间,贺先生和刘小姐就呆在屋里,很少外出。老师们就说:“两口子半年没见面了,是该亲热亲热了。”

    那天下午,教算术的朱先生从刘小姐门前走过,听到刘小姐和贺先生吵起来了。

    贺先生说:“你不能光顾着自己啊。”

    刘小姐说:“我这也是为你好啊。”

    贺先生低声说:“无论如何,我明天要走!”

    刘小姐说:“就不能多呆两天?”

    “不行……”

    “哗啦!……”

    屋里有东西摔碎的声音。朱先生推开虚掩着的门,只见刘小姐扑在贺先生的怀里哭起来,脚下是是一盆摔碎的花——君子兰。

    朱先生尴尬地退出来,拉上门走了。

    贺先生又走了。学校教师都说,大学教师不比咱们,工作忙啊!

    那一年,县城北山有一股土匪,经常摸进县城打家劫舍(当然劫的都是富户),有时候还夜袭保警队,搞得县城人心惶惶。县长就给保警队大队长王力下了死命令,让他调集全县保警力量,务必在十月底剿灭这股土匪。

    王力调集了各区保丁,合同县保警队500多人,开到洛河以北的驾鹿山。一个月了,却连土匪的人影都没见到,正垂头丧气的往县城撤退的当儿,在洛河边上,却遭到了匪徒的痛击。死伤过半,狼狈而归的王力也差点丢了性命,大腿根部中了一枪,到后来落了个跛腿。

    满县城就传开了,说那股土匪了得,为首的头子人称“北山王”,一口关中腔,大个子,还戴着眼镜,枪法却出奇的准,狠。不是百步穿杨,而是百步打眉心。每次打仗,他总冲在最前头,左右开弓,一嘣一个准,那些土匪就不要命的跟了他冲。

    就有人说,那人是刘志丹手下的人。

    言传归言传,谁也没见过,老百姓谁敢见他呀!

    放寒假了,贺先生又回来了。一身笔挺的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两支自来水笔,戴着黑呢子礼帽。大街上,刘小姐挽了贺先生的胳臂,真是小鸟依人状。贺先生的话不多,就喜欢在县城东转转,西逛逛。有时候站在县政府门前凝视一会儿,嘴角就不易察觉的露出笑容。大雪天,贺先生还携了刘小姐登上城西的燕子山,极目远眺西北方,那秦岭外边就是西安呀!又收回目光,看着空旷的干河,看着燕子山下蜿蜒的县河,就轻轻叹一口气。

    民国三十八年,人们谣传解放军要进城了,天下要变了。这年冬天,县城爆出一个大新闻:北山土匪和县城以西马角山另一股土匪火拼中被打散了,为首的“北山王”子弹打光后,被活捉了。

    县长掏钱把他押了回来。

    公判那天,县城里人山人海,街道,河滩都涌满了人,像看戏一样。四乡八村的人都来了,为了一睹传说中的“北山王”一眼。刘小姐没有上街,一个人在房子哭了一天一夜。有上街的老师回来说,那土匪头子咋就和贺先生一摸一样啊!

    刘小姐揉着红肿的眼睛说,那能呢……

    来年春天,解放军终于从河南卢氏进入三要,一路往北,经古城,景村,顺干河开往洛城。国民党县长看大势已去,连夜带几个亲信跑了。

    庆功大会上,新县长首先代表新政府发出通告:共产党洛城北山支队队长贺勇同志永垂不朽!

    刘小姐这回放声大哭:“贺勇啊,眼看要解放了,我们就要结婚了,可你……”

    红颜

    红颜是洛州城有名的艺妓,在翠红楼拿大。

    红颜本名严碧君,祖父是晚清举人,做过一任知县。到她父亲手里倘有前厅后院,壹拾八间房子。朱门红窗,花圃草坪,大门两边蹲着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的。父亲在祖父的言传身教下,倒也有出息,上了省立师范,毕业后回到家乡在县立中学供职。漆下一儿一女,女儿便是碧君。碧君自小在祖父、父亲的教导下,棋琴书画无所不通,人情礼义没有不晓。只可惜生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自小就和一些纨绔子弟打架斗殴,吃喝嫖赌。有一回让官府捉去关了两个月,严举人掏了一千大洋才弄出来,老举人一世清名,出了这个败家子,有辱门风,着了一口气,倒下后就再也没起来,不久离世。碧君的父亲在三十六岁那年,出了一个意外,被车撞死了。碧君的哥哥这下无了管束,不久祖业就荡然无存,又欠了一屁股债,碧君被仇家卖到翠红楼。翠红楼的老鸨知道碧君的身世和一肚子学问,可惜她,就答应了碧君卖艺不卖身的请求。

    来找红颜的都是洛州城的达官显要。在翠红楼的最高层、最里边有一间收拾的极尽清雅、满屋清香的房子。红木桌椅,景德镇茶具,外加古色古香的一副清人所画四扇屏,靠墙竖着一把古琴,朱红色的,被主人的玉手磨的又光又滑。窗前案几上焚着一炉香,袅袅而上。来了客人,红颜就抱了古琴,合了客人的意思轻歌慢唱,一曲《小楼昨夜又东风》让人愁肠欲断;一曲《昭君出塞》让人一听三叹!就有一位不识好歹的地皮,拿了五百大洋,买通老鸨,要破红颜的身,面对一堆白花花的大洋,红颜怒发冲冠,以死相告。老鸨和地皮终于讪讪退下。

    县保安队司令长的仪表堂堂,一表人才,能文能武。没事总爱来红颜这儿坐坐,喝几盅紫阳青茶,品几口泸州老窖,听几曲古琴小调,末了,就和红颜古往今来的闲聊。时间长了,两人就熟了,无话不谈,司令看上了红颜的年轻美貌,知书达理。红颜爱上司令不趾高气扬,满腹诗书。但当司令提出同床时,红颜拒绝了。

    红颜说:“要么你把我赎出去,娶回家,当小的都行;要么你让我死!”

    司令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红颜说:“相信你是一回事,娶不娶我是另一回事。要知道,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司令说:“等我,我会把你赎出去,我会娶你的!”

    那一年的秋天,日本鬼子占领了洛州城。鬼子小队长是一个中国通,叫山本一郎。山本一郎进了县城,上了城东的燕子山,拜了关公;去了城西的药王庙,上了一柱香;又去了县立中学,拜访了著名教育家卫明道先生;就径直来到翠红楼,指名要见红颜。

    山本一郎穿一身浅蓝色格子西服,大背头梳理的整整齐齐,没有带一个侍卫。同样的,喝了紫砂壶泡的紫阳青茶,听了红颜荡气回肠的琴音。山本一郎听着听着就不对了。

    山本一郎问红颜:“你弹的是岳飞的《满江红》?”

    红颜说:“你们日本人不在自己家里过日子,偏偏跑到我们这儿烧杀抢掳,不知道是为了啥?”

    山本一郎说:“你们中国人是东亚病夫,我们是帮助你们,共建共荣啊!”

    红颜不语,泪流满面,她亲眼看到日本鬼子进攻县城时,保安司令率领子弟兵奋勇抗击,最后浴血沙场的一幕。

    山本一郎不懂,我并没有带兵,并没有提出非分要求呀?

    山本一郎仍和先前的保安司令一样,闲着没事就来翠香楼,来喝几盅紫阳青茶,品几口泸州老窖,听几曲古琴小调,末了,就和红颜古往今来的闲聊。时间长了,山本一郎就提出了非分要求。没想红颜这次竟答应了。

    翠红楼的人都骂红颜,就连老鸨都骂她“宁把身子给日本鬼子,都不给中国人,汗奸透顶了!”

    话还未说完,就从红颜的房间传来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红颜死了,山本一郎也死了。

    枇杷熟了

    门前硷下的那棵枇杷树,常年绿生生的,到了初夏,就挂满了繁嘟嘟、黄亮亮的果子。莲嫂常常望着枇杷树发呆。

    是啊!那是结婚时他们俩人亲手栽下的啊!

    莲嫂嫁过来的时候,公公是远近闻名的兽医,在县上畜牧站上班,逢礼拜一回到家,不是沟这边的人叫去看牛了,就是沟那边的人拉去看猪看羊了。有工资,加上额外的一点收入,光景过的比一村人要好。过了五年,公公去世了,男人本是家里的老小,姊妹七个,就他一个男丁,原是什么也不会做的,光景就一日不如一日。眼看村里的人一家比一家富起来,男人就说,我要去城里做生意呀。

    莲嫂说,你又会做啥呢?

    男人说,你别管!

    男人有男人的办法,男人在家闭门不出三个月,把父亲留下的书通读百遍,就去了县上畜牧局,拿到了牌照,在新城开了一家“赵一付宠物门诊”。不论狮子狗啊,还是眯眯猫啊,生了病,在他那儿,一付药就看好!男人的生意就出奇的好,不几年,名声倒比他父亲当年还要大了。整个安康城,市长换来换去,市民记不住市长的名字,倒能记住“赵一付”的名字。

    莲嫂的脸上又重新绽开了笑容。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酒是满罐满罐地装,腊肉是一吊一吊地放,房梁上一年四季不断。更可喜的是,那棵枇杷树也是一年比一年长的高大,果实一年比一年结的繁。

    是啊,做生意就是为了光景过的更好,一家人不愁吃不愁穿嘛!

    眼看要收麦了,枇杷树上的枇杷黄亮亮的,看一眼,嘴角都流口水。莲嫂望着房后坡上回家的路,还是不见男人的影子。往年,男人这时候早回来了。要收麦呀!莲嫂一连看了五天都没有看见男人的影子,就上树折了大把大把的枇杷,放了满满一竹笼。黄亮亮、圆嘟嘟的枇杷里夹着绿生生的叶子简直就是画家画上去的。莲嫂要去城里把这枇杷卖了,再挑几嘟噜最好的给自己的男人。

    莲嫂的枇杷新鲜,熟的恰到好处,就卖的快,不到十二点就完了。她特意挑出来的那两嘟噜有人要买,她说,不卖了,不卖了。那是给我男人留的。人家就笑,谁没男人啊,说的恁亲!

    莲嫂也笑,心里说,我男人才好哩,我男人给我挣钱哩。

    莲嫂往男人的“宠物诊所”走时,心里竟“扑通、扑通”地跳了。像恋爱那阵一样,想起刚才买枇杷那人的话,脸都红了。莲嫂心里说,我这是怎么了?孩子都十五岁了啊!

    莲嫂这样想着,走着,一下子就到了男人的诊所。奇怪的是诊所的门关着。莲嫂打了几下门,没人开。男人干啥去了?这时候?莲嫂也顾不得多想,就掏出钥匙开了门。莲嫂把那两嘟噜枇杷用清水冲了,放到桌子上,把桌上的书呀、本子呀、笔呀收拾好,看着整齐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洗了把脸,走进里间男人的卧室。莲嫂的眉就蹙起来,这男人,就不干净一点点。早上起来连铺盖也懒得叠!

    莲嫂走过去,开始叠铺盖。刚刚把被子叠好,在整理枕头时,莲嫂惊呆了。在枕头上,分明有那么几根长长的头发,棕色的……

    莲嫂的心往下沉,往下沉,她的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莲嫂醒来时,躺在床上。男人坐在她的身边,一脸的无奈。莲嫂一骨碌爬起来,走到桌前,把那两嘟噜枇杷一下子扔到地上,用脚踩了个稀巴烂。

    莲嫂对男人说,你还记得那棵枇杷树嘛?

    咋不记得?那是我俩亲手栽的啊!

    那你……?

    你看你,咋就连自己的男人都信不过了?昨天下午英子回来了,我就让她睡在我这儿,我刚刚把她送到大姐那儿,回来你就倒在地上……

    啊?

    英子是男人的妹妹,嫁在山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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