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自由飞翔的鱼-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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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望树

    在烟波浩淼的东海上,有一个小岛。岛上绿树婆娑,鸟语花香。住在这个岛上的居民和外界完全隔绝。他们幸福地生活着,没有烦恼、没有忧愁。

    居住在这个岛上的人年龄是倒着计算的,从一出生就是100岁,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递减。在这个岛的中心,生长着一棵说不上年龄的大树。岛志上载“古树高约20多米,覆盖面积达一亩之多,树身粗约十米之余,五、六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抱。树身曲曲扭扭向上,柏身而柿首。”在这个树身像极了柏树的树上却长满了柿树一样的叶子。岛上的人叫这棵树——欲望树!只要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说出一个心愿,他的愿望就会实现。可是谁也不知道在他的欲望实现的同时他的年龄也随着递减。欲望愈大,年龄递减愈多。

    这个岛上的人很幸福地生活着,他们的欲望太容易实现了。他们把这个岛叫——幸福岛!100岁的人是个婴儿,90岁的人是儿童。80岁的人是青年。他们多幸福啊——要什么只要从那个树上摘一片叶子,再对着树说一声就行了。

    唯一遗憾的是这个岛上的人生命太短暂了,岛上的老年人太多,老龄化问题严重困扰着岛主,一个20岁的老年人。

    岛主还不是岛主的时候,80岁那年,看到20岁的岛主很威风,很潇洒。还不是岛主的岛主就在一个青石板上挂银灯的夜晚,在一个蛙声如浪的夜晚,在那个满树红叶的树下,轻轻地对欲望树说,神,我的神树啊。我有一个天大的愿望,不知您是否能让我实现?欲望树说,小伙子,说吧!你既然走到欲望树下,就没有实现不了的欲望。可你要记住,实现一个欲望,你的年龄就要减去很多岁!不是岛主的岛主说,我要当这个岛上的岛主!于是,他从树上摘下一片血色的叶子。他刚把叶子拿在手上,他的脚下已跪下一大片岛上的居民。那个原先的岛主也跪在他的脚下,用舌头舔他的脚趾,一边说,我尊贵的王啊,让我做牛做马伺候你!他的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

    可是这个当上岛主的人马上就后悔了。也一下子明白了先任岛主趴在他脚下笑的内容。因为他发现自己一下子成了一个20岁的老人。

    有一个年轻人爱上了岛上最漂亮的姑娘。姑娘长得比月宫里的嫦娥还美丽,比西施还让鱼儿艳羡,比昭君还让大雁忘了飞翔。年轻人想追求姑娘,他去跟欲望树说了,欲望树告诉他,要有很多金子。年轻人就从树上摘下一片树叶,说我要很多金子,他就拥有了很多金子;年轻人不在年轻了。欲望树说,还要有一座宫殿,中年人就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说我要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他就拥有了宫殿;欲望树说,这下你可以娶那位美丽的姑娘了。这人就从欲望树上摘下一片叶子,说我要娶岛上最美丽的姑娘,他就在宫殿里迎娶了美丽的新娘。看着满屋黄亮亮的金子,身边娇羞迷人的妻子,这个人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已是走路也要妻子搀扶,长须飘飘的老人了。

    岛主召开岛上的臣民开会,说了欲望树是一个陷阱。劝告人民不要再去向欲望树要愿望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人们的欲望还是很强烈,很难满足。这个岛上的人的寿命就永远是短寿。

    这一天,从海外漂来一只船,从船上下来一行人。他们发现了这棵柏身柿冠的树,就很惊奇,就围着他转,围着他拍照。他们问岛上的人这是一棵什么树?岛上的人不愿告诉外人这树的秘密,就都不说它的名字,只说是神树。这一行人就在岛上安家了。他们用带来的种子种地,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倒也活得滋润、悠闲。

    岛上的人背地里都很羡慕,说,还是不知欲望树的好啊!

    聪明人

    乌有道无疑是一个聪明人。

    乌有道的聪明表现在及时、果断和无悔。外面世界的信息他总是第一时间知道,然后对这一信息采取果断措施。即使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信息来源是多么的不靠谱,他采取的措施是多么的可笑,他也总会找出各种理由来证明他的无怨无悔。

    比如说罢,3月17日,当“快买盐吧!浙江的盐已经卖到五快钱一包”。“北京更贵,听说多少钱已经买不到了”这些消息像大雨来临之前的飓风在大街小巷传播时,乌有道已经坐在自家的床头抽烟了。乌有道的脸上已经没有外人的恐惧、迷茫和无措。就在他居住的这间小房子,他脚前面的空地上,十箱没有拆封的食用盐正码在那儿。老婆说,就你能!买了那么多还不是两块钱一包,比平时贵了五毛。乌有道说,头发长,见识短。等等看,那些人想买还买不到呢!果然,不断有消息传来,小卖部盐卖到三块,很快就没货了,人民路上的商店一包盐卖到两块五,也没货了,超市,对,刚刚得到消息,超市买盐的人站了很长的队,从超市里站到马路上,从马路上站到南门口,每人限购两袋,时间不长,每人限购一袋。但,还是有人站了一个上午的队,人到跟前了,盐却没有了。

    乌有道听到这些消息,脸上是满足和得意。乌有道对老婆说,看,咋样?你老公聪明吧?!

    乌有道住的房子不足十平米,如果不是里面有一张床,那简直就是一个堆放杂物的仓库。从门口到床边,仅仅能放下一只脚的通道。两边是密不透风的物件。面袋子、米袋子、油桶子、药袋子、酱褐色的陶瓷罐子、瓦盆、瓦罐、箱子、盒子、挂面、洗衣粉……。就连他的床上,除过睡觉的地方,也堆满了布袋子、方便袋、烟盒、罐头瓶等。这些东西都是涨价时乌有道抢购回来的。

    老婆说,那年非典,你买了那么多板蓝根,现在都当柴烧了。

    乌有道说,你也不说说,那些板蓝根冲剂,我们现在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是还在喝吗?

    老婆说,早过期了,喝也不顶用。

    老婆说,看着这满屋堆放的面袋子我就生气,面袋子底下都结块了。还吃。

    乌有道说,那不是涨价吗?我们当时省了五百块的。

    老婆说,还有那几桶子油。现在的价格比那时还低。

    乌有道说,那时一天一个价,涨得凶。

    老婆懒得和他理论,转身要走。乌有道说,盐是调和头,没盐咋吃饭啊?

    事实证明,乌有道这次又是聪明反比聪明误。当天晚上,电视上就公布说,日本的核辐射根本影响不了我国的食盐。陕西台也说了,我们的盐是甘肃的矿盐。有镜头显示,盐库里的盐多得我们吃不完。第二天,市面上就正常了,超市连夜拉回的盐堆得超市门前像山一样。政府广场也是山垛一样的盐。

    乌有道在老婆的奚落里低了头。但乌有道随后说出的一句话却让老婆无言以对。乌有道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我十年前买的这个单元房现在可是涨了十倍啊!

    残疾人

    认识马书记是在一次酒桌上。2009年的秋天,县文联和耳东镇联合举办“首届釜山红叶节”,邀请了省上、周边各县文化界人士登釜山,赏红叶、赋诗文。第二天早上,有关部门和文化界人士在政府宾馆举办了“釜山红叶高端论坛”。

    酒席上,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两个人在各个酒席间劝酒。我身边的朋友介绍说,那个矮的是镇长,瘦高个是书记。我注意到白白净净的书记长着一张书生脸,他的手里举起的是一个茶杯。

    书记和镇长来到我们席间的时候,卡壳了。我们席上的老吕就是不接书记的酒。老吕说,书记啊,这不行,哪有敬酒的人自己不喝酒的理。老吕是我们这个席上年龄最大的,他不喝,下面的节目就进行不下去了。走在书记身后的镇长站出来,说,我们书记不喝酒,我替他喝。老吕说,我一会和你大战三百回合。现在是我和书记喝。书记顿了一下,说,我是一个残疾人。

    老吕上上下下把书记看了看,不相信地摇摇头。书记说,去年两会时,我同样给县长敬酒,县长说,你自己端着茶杯给我敬酒,我不喝。我说,县长啊,我是一个残疾人。我这个残疾人给您敬酒,你总不能不喝吧?县长同样看了看我,疑惑地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老吕同样没有问书记哪儿残疾了——那是人家的隐私啊。老吕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就这样,马书记用一只茶杯敬了满场的酒。

    席间,酒酣意浓时,开始讲段子。和我们同一桌的镇长忽然说,想不想听听我们书记残疾人的故事?老吕第一个支持,早就想问呢,没敢问。看着好好的一个人,咋就是残疾人了?黑矮的镇长一笑,露出白玉似的牙齿。一次,我们辖区一个矿上老板宴请我和马书记,酒足饭饱后,老板把我们领到洗脚城。洗脚出来,进入休息室,老板不在了,进来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书记一拉我,快走!我们前脚迈出门,就听后边那两个女孩同声说,残疾人!

    我们这个桌上的人都笑了。

    后来,镇长说,我私下里就喊我们书记残疾人。正在这个时候,书记也走过来,说,又在我背后说我啥坏话哩?镇长说,给大家讲你的残疾人来历哩。书记就一笑,我这个人就是十足的残疾人。就说这酒席上,一不会抽烟,二不会喝酒,你说是不是残疾人?

    哦……老吕这才知道,残疾人原来是这样啊。我们就都在心里说,这个书记还真是个清官呢。软硬不吃,鸡蛋没有缝,不是清官都难。

    一转眼,就是秋天了。

    当我们一行兴高采烈从从省城赶到釜山,登山赏红叶,同行的诗人诗情大发,站在高山之巅,面对满山红叶激情朗诵;歌唱家放声高歌;也有背了画夹的,就用两块石头支了画夹,唰唰写生;更有那些拍客,长枪短炮,满山转悠着抢镜头。我们下山后已是夜幕初合了。在山下一片广阔的野地里,篝火燃起来,男男女女载歌载舞。

    第二天的酒席上,见到那个矮子镇长,没有看见书生气的书记,我就悄悄问身边本县文联主席,残疾人呢?主席一惊,残疾人?我说就是那个马书记啊!他恍然大悟似的,你说他啊!出事了。受贿一百多万。

    不可能啊?他是个“残疾人”!

    主席笑笑,这个世界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事。

    一桌子的人就都不说一句话。

    丁大夫

    丁大夫退休后,泰和医院聘请他,开出的工资是每个月5000元,丁大夫没有去。第二天,泰和董事长亲自登门拜访,承诺年薪10万。丁大夫还是没有答应。后来,县医院返聘,月工资加上他的退休金正好和他退休前的收入持平,他却去了。老伴就笑他,连小学一年级的算术都不会算了。丁大夫说,人就合个脾气,我在县医院干了多半辈子,和它有了感情啊。再说,病人到了县医院,找不到丁大夫,该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啊。

    丁大夫返聘到县医院,在门诊二楼坐诊,是医院唯一的专家挂号门诊。这个共和国同龄的医院是这个县里最老、医疗技术最好的公办医院。丁大夫当年从西安学医归来,一头扎进县医院,一干就是大半辈子。在这大半辈子时间里,县长换了多少任,老百姓不知道,但老百姓知道,县医院有个丁大夫。医院考虑到丁大夫年龄大了,身体吃不消,安排他二、四、六值班,只是上午时间。丁大夫说,算了吧,还是每天值班,要不,大老远从乡下赶来的病人找不到我,就是我的罪过了。医院就规定,专家门诊每天只挂号40位。

    丁大夫看病,不像那些年轻医生,先问患者什么症状,然后大笔一挥,去做各种检查,等拿来检查结果,再开处方。丁大夫的胸前总是挂着听诊器,他会撩起病人的衣服在胸前这儿听听,那儿按按,还不时问,这儿疼不?那儿疼不?然后翻开病人的眼皮看看,最后伸手搭脉。丁大夫开出的处方也不是那些年轻医生写的都是拉经文,患者根本看不懂。丁大夫写的是中文名,末了,他还会在某些药方前用笔做个记号,说,这些药到医院外边买,便宜。

    有一个患者,也许是春节连续几天喝酒的诱因,大年初五晚上出现偏瘫现象,初六就住院治疗。到了正月二十一,整整住了十六天,花了七八千元,病情不但没有好转,还加重了。患者也是位退休干部,这天就偷偷拿了自己的化验单子,CT片子、医生处方找到了丁大夫。丁大夫仔细看了,半天没说话。患者就问,严重吗?丁大夫说,贵药不治病啊!丁大夫看过医生开的处方,都是提成药。就知道现在的医生心都黑了,但又不能对患者明说。丁大夫说,也没有啥大不了的,别害怕。信得过我,就不要住院了,我给你开点药试试。患者当天就办了出院手续。丁大夫给开了几付中药,又建议患者每天去中医医院针灸。丁大夫说,在治疗的同时,每天早晚去体育场走十圈,先慢走,等身体走热了,再加快步伐。量力而行,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啊。只半月,患者就恢复如初了。患者私下里问丁大夫身边的助理,想给丁大夫送点礼物,助理说,您就别给丁大夫添麻烦了,他总是把推不掉的礼物拿去小卖部换成副食再送到病房,给那些农村来的病人。

    找丁大夫看病的人多是上了年纪的病人,有城里的,也有乡下的。有穿着鲜亮的,也有穿的邋遢的。有人脸上写着穷困潦倒,有人显出财大气粗。丁大夫一律一视同仁,脸上平静得如湖面上的水,波澜不惊。

    丁大夫面前的台历边,是一个钉座,病人的挂号单按先来后到顺序插在上面。丁大夫处理好一个患者,就从最底下抽出一张挂号单。诊室里的长条椅上坐着等候的人,大家都很安静。忽然,从外面进来三个男人,一个梳着明光铮亮大背头,一个腋下夹着皮包,还有一个臂上搭一件大衣。夹皮包的男人把手里的挂号单递给丁大夫,丁大夫头也没抬,那人就尴尬的把挂号单放到丁大夫手边。丁大夫随手把那张挂号单插到钉座上。继续给病人号脉。这个病人处理好,丁大夫还是从最底下抽出一张挂号单,是一个农村来的妇女,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那个夹皮包的男人就说,丁大夫,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个是咱县电力局的王局长……丁大夫一边给那位妇女听诊,一边扬起右手,往下按了按,说,坐、坐。一会就到。到这儿来的都是病人。呵呵。

    诊室里一下子静得能听到人的呼吸声。

    那一年,县医院出事了,院长被判了十四年,科室以上全部调查,光一个科室一个主治大夫,一年里就退出回扣60万。整个事件里,只有丁大夫一身轻,继续他的悬壶济世事业。在当年的政协会上,主持人请丁大夫就此事发表看法。丁大夫说,种瓜得挂,种豆得豆哇。

    大总管

    大总管我们都叫他绑牢,他自己呢,喜欢写做永贤,当然是在需要用笔来写他名字的时候。比如,村里过红白喜事的桌面上,二指宽,一乍长或红或白的纸条上就是“吴永贤”三个字。

    大总管的父亲在世时,也是我们吴洼村红白喜事的总管。在我们吴洼村,结婚盖房、老人过寿,孩子满月、周岁是大喜事,是红事;老人过世,头周年、三周年是白事。常言说得好,娶媳妇盖房,大家帮忙。可这帮忙的事总需要一个着头的人啊!这个着头的人就是总管。这总管也不是从村里随便拉出来一个人就能当的,能做了总管的人在村里要有一定的威信,要全村百十户人家服你才行。

    那时候,人们生活都艰难,谁家过事了,来客就真的是坐“席”,拉几张用芦苇编的晒粮食的席子铺在院子,上几碗白菜萝卜、荤菜就是用萝卜丝炸的咸丸子,用蒸红薯炸的甜丸子。捞饭呢,是用高粱米做的黏饭。这样的总管好当,就是招呼个来客,安排个端饭上菜。

    绑牢当总管的时候,已经到了上世纪末,过红事有彩车,有摄像,过白事有灵棚,有响器班子,来客再也不会席地而坐了,有四条腿的方桌和四四一十六条腿的四个条凳。

    过事的头三天晚上,主家必要到自家屋里(爷爷的爷爷这一门里的子孙)家家门上,拿了烟,把男人都请到家里,备了酒,备了菜,边喝酒边说事。主人说,过事哩,要请自家人都来帮忙哩。绑牢就喝一口酒,接了主人的话说,太阳从家家门前都要过哩。过事就凭的是自家屋里人。咱都辛苦些,把这事过好,不要让人拨弹,也不要让吴洼村里人笑话。这几句开场白说过,就开始安排任务,自家屋里人每家都要拿来一张桌子,四个条凳,自家没有就去村里借;谁谁谁找八个上菜的方盘,谁谁谁找八个端饭的盆子,谁谁谁负责发烟,谁谁谁负责倒酒,谁谁谁负责担水,谁谁负责上汤……安排好了,绑牢就会用随身带的笔列出名单,拿在手里扬了扬,说,白纸黑字,到时候要兑现哩。

    过事那天,绑牢迟迟不来。主人拿烟去请了,他才姗姗而来。只有在这天,绑牢才穿上他从县城买的四个兜的黑色呢子制服,左上兜里插支黄铜色笔帽的钢笔,头戴一顶深灰色的军便帽,给院子一站,威风十足。边上就有人就说,呵,大总管来了。

    大总管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院子里的桌子贴纸条。红事用红纸,白事用白纸。谁的桌子贴谁的名,桌子、凳子要物人对证,然后就是检查方盘拿来没有,端饭的盆拿来没有……小学都没念完的他为了写给桌子上贴的纸条,硬是练出了一手能看入眼的毛笔字。

    吴洼村的另一个人物是吴展鹏,不到五十岁就做了县上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吴县长的父母年龄大了,住在老家三间土房里,种三分自留地,常年有新鲜蔬菜吃,硬是不去县城住高楼大厦。话说这年的十月,吴县长要给他的父亲贺七十,厨子是从县城请来的,乐队也是县城最有名的双胞胎乐队,摄像是电视台请的专业摄像师,按说,这样气派的寿宴是吴洼村从来没有过的,可过事那天,刚刚开始就乱了套。不是有桌子没凳子,就是饭都上来了,菜还没上齐。这时候,才有人说,大总管呢?咋不见大总管?

    吴县长就纳闷,什么大总管?

    本家叔父就问他,你没有请绑牢啊?他可是咱们村红白喜事的大总管啊!他来了,一切就都顺了。

    吴县长就想,我堂堂一县之长,全县五六十万农民都是我管哩,竟管不了一个几十人的过事摊子?但面对这个一时失控的局面他还真是不知如何着手。

    吴县长终于还是拿了烟去请了绑牢。

    穿戴整齐的绑牢给院子里一站,大总管的威风就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谁谁谁的凳子没拿齐,赶紧给我回家取去,我知道是谁耍奸哩!谁谁谁做端饭的头,谁谁谁领上菜的班,给我好好看着席面上,出了事就找你俩哩!

    说也怪,大总管给那儿一站,凳子也齐了,端饭上菜的也秩序井然了。

    吴县长心里暗暗说,真是县官不如现管啊!

    过了几年,村里有一个年轻人叫吴俊的,从南方打工回来,冷不丁成立了个红白喜事一条龙服务公司,桌登、乐队、厨子、服务员全程提供。吴洼村方圆几十里的人家过事都来他的公司联系,人们再也不需要请自家屋里人帮忙,也就再也不需要大总管了。

    绑牢一下子失去了大总管的身份,那身呢子制服就不见他上身了。不到半年,绑牢就明显的老了,背驼了,头发花白了,说话也中气不足。

    这一年的春节,已经从县长位子上退下来的吴展鹏轻装简行回到吴娃村老家。父母已经去世,面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三间土房,吴展鹏回想自己一路走来的仕途,轻轻地摇了摇头。

    绑牢恰好路过这儿看见了这一幕,心下顿时释然。他走过去,和吴展鹏打了个招呼,说,老弟啊,你回来了……回来了好啊!回来了好……言毕,大笑而去。

    生意

    安康城没有城墙,至少现在没有,但安康城却有一个城门,是标准的那种:青砖拱成门洞的墙壁,青石铺就城门洞的路面,城门上面有远古的萋萋之草。古老的城墙不知毁于何时,留下的只有这个城门,安康人说“城门洞”指的就是这里。城门以南是新城,以北是老城。

    城门北边左手是邮电所,紧挨邮电所是一家汉中米皮店。米皮店经营米皮、面皮、稠酒。老板是一个风姿绰约人称梅嫂的少妇,上身穿一件天蓝色白花的短袖中式布衫,下着黑色白点过膝短裙,忙活起来,腰间围一白亮亮的卫生裙油光闪亮的头发在脑后一盘一扎,脸盘更大,更亮了。梅嫂干净、利落,加上她那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小店的生意就红红火火。二月里,汉江上的风暖暖地吹过,江北江南山坡上的油菜花开的黄灿灿的,安康城像一个怀春的少妇,热涨涨的,年轻人已穿起汗衫、短裙了。梅嫂的生意又开始好起来。从早上八点开门,到下午两、三点东西就卖完了。在这儿吃米皮的就是城门洞周围的人,干部、工人、教师、学生、小商小贩,郊区农民……梅嫂的墙上赫然挂着“文明个体户”、“巾国英雄”等牌匾。

    城门北边右手是一排低矮的板门房子,原来是浙江人在那里开缝纫铺。这几年,卖成衣的多了,做衣服的人就少了,就有一个农村大嫂模样的妇人在紧挨城门的门面房卖起了安康蒸面。大嫂的脸黑红黑红,头发刚刚过肩,穿着长衣长裤,做活不紧不慢,唯一可看的是供顾客进食的桌椅是仿红木的,古色古香。正对着大门的后墙上是一个大大的“食”字,那个“食”字一看就给人一种无法言语的冲击力。

    常在梅嫂这儿喝酒的强子耳朵灵,告诉梅嫂:“那女的是农村的,看吧,不出三个月就要关门。”梅嫂就笑,就故意尖了声吆喝:“米皮,正宗汉中米皮,又滑又亮,又柔又韧……”一面就望了对面不屑地笑。

    农村大嫂不知不闻,低了头只管做自己的事。到这边来吃蒸面、喝酒的先是后山下来卖山货的农民,大碗吃面,大碗喝酒,大声划拳。到后来,就有教师模样的人隔三岔五的去品茶——正宗安康毛尖茶。这些人一边喝茶,一边品评墙上的“食”字,就争得面红耳赤,走时却高高兴兴,说“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看着往日的顾客跑到对面貌不惊人的农村人那儿,梅嫂心里暗暗着急,有人就给梅嫂出主意:“黑大嫂的生意都在那个‘食’字上,你也请人写几个字,和她斗一斗!”梅嫂就到邮局门口请刻章子的老头写了大大一个“吃”字贴在墙上。

    奇怪的是人们走门前过,朝里一望,只是笑。梅嫂莫名其妙,生意并未好转。这一天,梅嫂的店里来了一个外地人,吃了米皮,又吃了面皮,最后喝了一大碗酒,对梅嫂说:“你这面皮里缺一样调料,有了它,你的生意谁也比不上。”

    梅嫂就急着问:“啥东西?啥东西?”

    那人就神秘兮兮地取出一包东西,说:“取三、五颗,火油浇了,放入调料,保证人吃一回,还来吃二回,永不离你的店。”

    梅嫂将信将疑,想起对面的冤家,还是掏钱买了一包。

    一个月后,梅嫂的生意果然出奇的好,人们说:“梅嫂的面皮是安康城第一家,她的米皮、面皮,就一个字——香!”

    黑嫂的生意还是那样,乡下人图个实惠,黑嫂的碗大。知识分子图个清雅,能品茶,能观黑嫂墙上新贴的一副“李白举杯邀明月”图。到了春节,黑嫂的门两边挂出了一副对联,上联是:“进门见食食得高兴”,下联是:“出店品书书也风雅”。

    春天里,梅嫂的店面关门了。知情人说:春季卫生大检查,有人举报梅嫂调料里有大烟壳子,防疫站来一查,果然。就封了门,公安就逮了人……又有人说:梅嫂回汉中了,说她男人和别人好了……

    这时候,才有人说,黑嫂的男人是安康城专管工业的副市长,黑嫂所在的厂子倒闭了,黑嫂下岗了。黑嫂店里的“食”字是安康城书法泰斗古远清老先生亲书、画是安康城最有名的画家李西东慕副市长的清正之名而做的。

    黑嫂的生意仍然是那样:像汉江河的水不紧不慢地流着,像江南江北满山遍野的茶树绿着,像低洼地里的水稻永不疲倦地长着。

    秋实

    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是礼拜六。父亲在那头说,这两天抽时间回来帮我收苞谷啊。庙门上那三分苞谷地远。我说,礼拜一吧。这两天礼拜,人多。

    放下电话,妻子问,谁的电话?说着话,从对面童装店走过来。我边从童鞋店往外走,边说,爸的,让回去收苞谷哩。妻子说,礼拜天人多,正卖货呢。我说,礼拜一回去。妻子说,我想礼拜一进货呢!眼看到国庆节了,货不进回来,卖啥啊?妻子的意思,等进货回来再说。我说,礼拜一进货,礼拜二要上货,礼拜三我看了天气预报,又是雨……这雨要是再下几天,苞谷就要烂到地里了!妻子说,早就说不让他们种地了,总是不听。商量来商量去,只有第二天,也就是礼拜天回去。我说,反正这几天人也不多。

    第二天早上我要回家了,上职中的女儿趴在床上,喊,爸,我也要回去!妻子说,回去干啥?在这儿还能帮我看门市。女儿执意要回去,说,我都半年没见我爷我奶了。

    回到家,母亲正在蒸馍。一篦子黑馍刚刚弄好,还没有放到锅里。看到我回来,母亲很惊讶,咋今天回来了?我说,明天要去西安进货哩。母亲哦了一声,转换话题说,这是去年的麦子,收迟了,受了症,蒸出来的馍没筋丝。母亲又说,放到那几年,这都是好馍了。那时候,蕃馍都是好东西,谁家有啊?都喝的是稀汤。我说,就是的。有馍吃就好。琴喜欢吃这黑馍哩——琴是我妻子的名字。母亲说,你们整天吃白馍吃腻了。多年来,母亲总是舍不得把麦子一箩到底,她还是习惯分出白面和黑面,白面擀面和来了客人蒸馍吃,黑面自己蒸馍吃。

    我问,我爸呢?母亲说,里屋烧火哩。正说着话,父亲从里间走出来:回来了?不是礼拜天吗?我还没说话,女儿抢着说,这几天人少。我说,明天要去西安进货哩。今天回来抓紧把苞谷收回来。

    母亲在家蒸馍,我和父亲、女儿拿了笼担,镰刀、镢头朝庙门上走。我问父亲,拿镢头干啥啊?父亲说,你不知道路上的草有多深!走出村子,翻过蜒岭,眼前是一片绿色的屏障。绿色的屏障一层层低下去,又一层层升上来,微风过处,像锦缎一样在蓝天白云下微微抖动,缠绵的、滑滑的,有伸出手触摸的冲动。心思一下子回到十几年、二十几年、三十几年前。三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学生,放了学,就来到眼前这一片热火朝天的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帮大人修梯田;二十几年前,我还在这片土地上种麦子和苞谷;十几年前,我就离开了这片土地,很多时候,眼前没有了这大片的绿色和它上空的蓝天白云。走到屏障的最低处,父亲指着眼前的一片平展展的苞谷地说,这是我们村的白菜心啊!

    父亲的苞谷地(严格说是母亲的)在地角,三角形,三分多点。地里的苞谷长势喜人,熟透的苞谷穗像一个个棒槌。我在前面用镰刀把苞谷一片片砍到,父亲和女儿在后边把苞谷穗一个个扳下来。父亲嘱咐我,把地盘瞅好,不要把人家的苞谷砍了。我说,没事。我看着。正说着,父亲来到我跟前,父亲看了看我砍的苞谷,又看了看隔壁地里的苞谷,父亲突然说,你看见地下落苞谷穗了吗?我说,是有一个,我放到苞谷堆里了。父亲说,赶紧找出来,给人家放到地里。我这才看到隔壁地里有一株苞谷杆上面没有苞谷穗,敢情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掉下地了,因为下雨倒伏了,刚好掉在父亲的地里。我说,不就一穗苞谷吗?父亲说,一穗苞谷也不容易……是人家的就是人家的!父亲说着从苞谷堆里找出那穗苞谷,用苞谷穗外边的包皮拧了绳,把苞谷绑到那株苞谷杆上。

    好长时间不干农活了,加上我又赶着把活做完,手中的镰刀在我一阵紧似一阵的砍伐声中钝下来。眼看都12点了,苞谷还没有砍完,我失去了耐性,再不会把旁边坡上人家南瓜伸到父亲地里的秧子一一弄走,而是一刀砍断,有时候,连那正结果的秧子也不放过。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又赶到了我身边。父亲黑了脸,默默地收拾那些瓜秧子。父亲憋了好久,还是说,庄稼人种点东西不容易。你……父亲说着,走到我前面,把前边地里的瓜秧子小心地弄走,放到坡上去。

    看着父亲佝偻的身子,我的脸忽然就热热的。很羞愧。

    吃中午饭的时候,我又一次说,爸,妈,明年再不要种地了。我父亲已经八十岁了,母亲也是七十多岁的人。再说,我父亲一个月近三千块的工资还不够你们吃吗?

    父亲说不种了,不种了。母亲说,不种地弄啥啊?能动弹,就多少种点。再说,庙门上那片地多好啊,抓一把,一捏,流油哩。

    世外桃园

    终于登上云蒙山顶了。

    导游说,云蒙山是我县境内海拔最高的山脉,登高远望,南可俯视洛河,北可遥望华岳。正在这时,从仅存的破庙里走出一个山民,招呼大家进庙喝水。进了院子,先进来的人已经端了大海碗,做影视剧里土匪大腕喝酒状,豪爽。

    喝了水,补充了体力和精力,这些城里来的文化人在前后殿之间的废墟上,天井旁,站的、坐的、还有蹲的,互相拥抱的,照了合影。就在大家嚷着要下山时,导游忽然说,差点忘了,世外桃园还没去呢!看到反应寥寥,导游又问一句,有去世外桃园的吗?

    就有几个人打开上山时人手一页的导游图,果然在磨斧石、试斧石、练功场、舍身崖……景点后有一个世外桃园。只是经过长途跋涉后,这些男男女女都累了,有人就问,世外桃园还有多远?导游说,不远,也就三四里地吧。问的人就吐了一下舌头。但还是有人跟着导游走了。

    跟着导游走的包括李眠。李眠是洛城写小说的,是那种写得不多,发得也不多,在洛城文化圈可有可无的人物。李眠本来也不想去的,四十多岁的人了,体力和精力是大打折扣。无奈和他一起来的女儿拽了他的衣袖说,走吧,已经上来了,不看回去后悔。

    从祖师殿往后,根本就没有路,李眠和女儿在导游后边小心翼翼地蹋在松针上,砾石上,攀着树,扒着石头,下了一个坡,上了一个坡,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绕过一片乱石,穿过一片林子……在李眠的意识里,走了五里路都不止。正在李眠埋怨女儿时,导游喊,到了!世外桃园到了。

    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几株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来的野桃树。在这些桃树周围,更多的还是松树和灌木。导游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园。遗憾的是现在是夏天,错过了花期。要是春天来了,满园的花香啊!李眠的头脑里就显现出满山遍野粉红色的桃花。可一转眼,就被眼前这几株夹在松树、灌木中的桃树弄坏了好心情。导游还在那儿讲沉香偷了世外桃园的仙桃,献给母亲三圣母,三圣母一下子变得年轻的传说,李眠已经拉了女儿走上返回的路。

    李眠和女儿返回祖师殿,祖师殿里面已经没有人。问殿里面的主持,说已经下山了。李眠看看身后,有一个穿兰格白底短袖的男人跟上来,就打招呼,下山吧?男人问,他们呢?李眠说,早下山了。男人说,下山。李眠和女儿走在前面,男人走在后边。男人说,好累。李眠懒得说话,没接茬。男人又说,什么世外桃园,糊弄人的。李眠还是没有说话。女儿说,看景不如听景啊!男人接话,是啊,不看后悔,看了还是后悔。李眠很赞同这句话,想说一句,传说都是骗人的,骗三岁小孩的。话到嘴边终于没有说出口。女儿说,对于没有看到的人来说,当我们谈到世外桃园的时候,他们才是真正的后悔。

    说着话,李眠他们已经下到山中间沉香练功场了。女儿说,看,这就是我们刚才上来时拍照的地方,那一片花海啊!在这片山中少有的平坦地儿,长满了齐腰深的花草,那些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小花,指甲盖大小的花儿开的遍野都是。女人们躺在花海里做各种搔首弄姿状,男人们屁颠屁颠地握了相机抓拍女人的美艳。李眠瑶瑶头,这一切都是过往,都是过眼烟云。

    女儿说,我饿了。李眠说,你这一说,我也饿了。男人就说,走快点,我们下去吃樱桃。上山时,刚走进山口,导游就指着坡跟的樱桃树说,看见了吗?这些树上的樱桃,多红啊!大家尽管吃。只是不要兜着走啊!最后这一句,导游是调侃着说的。有女人就说,哪敢兜着走啊?弄湿了口袋还要洗衣服呢。有个男人接话,弄湿了上衣不要紧,千万不要弄湿了裤子啊。有人反应过来,就放肆地大笑。一人笑,大家都笑。笑的是男人,女人不笑。忍着。李眠正在回忆上山的情景,女儿喊,樱桃沟到了。李眠抬头看去,前面不远,有两个人正在樱桃树下折了枝条在吃樱桃。到了跟前,是洛城写诗画画的两个女子。很年轻、很妖艳的两个女子。李眠他们还没站稳。那边就招呼,嗨,来吃樱桃。李眠身后的男人大声应到,来了!你们没去世外桃园啊?那边应到,没有啊。太远了。累死了。李眠忽然有了说话的冲动。李眠说,你们没去可要后悔一辈子了。世外桃园啊!多美的景致。那两个女子就惊讶,真的吗?李眠说,可不是真的!谁还哄你们不成。上了云蒙山,不去看世外桃园,就等于没上云蒙山啊!好大一片桃林啊。碧绿葱茏。要是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粉红色的,像天上的云彩一样,那才叫美呢!女儿抬起头,很惊讶地看着李眠。就连身后的男人,也露出怀疑的目光。

    吃樱桃的女子,停住了手上、嘴上的动作,在李眠生动、夸张的叙述里,脸上露出后悔莫及的神情。

    那天晚上,李眠打开博客,上传了几张这次采风的照片,就要点“发表”了,QQ里有一个企鹅头像忽然跳出来,嗨!做了个妩媚的表情。这个企鹅的昵称正好就是世外桃源。李眠想了想,把这个企鹅拉进了黑名单,不到一秒钟,彻底删除。李眠取消了上传照片的动作。传说都是假的。李眠在心里说。虽然很美。

    樱桃

    汽车终于不能前行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云蒙山下。

    弃车步行,小路两边是一树一树的樱桃,红得像玛瑙。就有女士喊,多鲜的樱桃啊!可惜不能吃。这些城里来的男男女女,不是作家就是诗人,没有人疯狂到随便去摘了樱桃吃。

    导游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虽然瘦,却精神。老汉古铜色的脸上长了几个雀斑,敞口的短袖衫露出胸腔和半截胳膊,黑红色的,青筋暴突,像一条条游动的蚯蚓。导游看到女人看樱桃的眼神,忽然说,樱桃可以随便吃,尽情吃。

    耶!一个时尚女子,头上戴了柳枝编制的草帽,戴着红色遮阳镜,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另外三个指头圈起,做了个很夸张的动作,脸上开出灿烂的花。和时尚女子走在一起的显然是个淑女,长发披肩,刘海齐眉,脸上不易察觉地露出微笑。就在导游说了樱桃可以随便吃,时尚女子的“耶”声刚落,一个时尚,一个古典的女子已经率先走进樱桃园,走到那一树红玛瑙下。一树一树红樱桃,一圈一圈城里来的文化人,这些男人女人很文雅的动作,一只手拉了樱桃枝,一只手去摘樱桃。大家边吃边谈,谈城里樱桃不新鲜还贵,八块钱一斤呢。谈农民卖樱桃也不容易,一颗一颗地摘下来费功夫不说,坐汽车到城里还要花钱。再说,现在一天的工钱随便都是七八十块,耽搁一天时间去卖樱桃,便宜就划不来了。谈这一树的樱桃如果拿到城里应该能卖百十元吧,这么水灵的樱桃。

    导游喊,上山了,上山了!一会下来再吃。

    这次云蒙山采风活动,是洛城文化馆组织的。正好是双休日,临出门时,躺在床上的女儿忽然说,爸,带上我吧!女儿长这么大,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学校家庭两点一线的生活让我看着也累。就说,行啊。快起床。我们从城里出发的时间是早上六点。这个时候,早市还没有出摊,女儿从家里拿了两瓶饮料就上山了。三点,当我们从山顶返回时,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女儿喊饿。我也饿。我说,下山吧,到了山下,就能见到樱桃园了,我们吃樱桃。仙桃园在祖师殿后边,距离云蒙山主峰还有五六里的路程,大多数人喊累了就没有去,先下山了。我和女儿因为去看了仙桃园,返回时,下山的人就少,没有了上山时的热闹和有序。正是有了这一点自由,我们下山的速度倒加快了。

    当樱桃园再一次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被眼前的境况惊呆了。几乎每一棵树上都有一个男人在树上。穿西装的男人正在树上一把一把的折下一嘟噜一嘟噜的樱桃,树下的女人,不管是时尚丽人还是古典美女都一改往日的矜持,手中、怀里一大把带绿枝绿叶的樱桃。女儿惊讶地长大了嘴巴,爸,这些人怎么了,怎么能折树枝呢?就在我也迷惑时,身边的一个女人说,切,导游说了,这些樱桃树,主办方每树给一百元的,大家可以尽情吃。一百元啊,我们买了,当然要放开吃了。女人说着,把手中的樱桃枝递到女儿手里,又去接树上男人递下来的樱桃枝了。我看见女儿手里的樱桃枝,红绿相间,煞是好看,可当我看见,树枝断裂处,有略显黄色的液体流出来时,我的心疼了一下。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我和女儿也加入了疯狂的吃樱桃行列。

    中午饭是在农家吃的。鲜豆角用蒜泥凉拌,碧绿的黄瓜蘸了自制的豆瓣酱,洛河水卤制的豆腐,土鸡蛋炒西红柿,自己园子的韭菜陷包子,红豆稀饭,包谷面鱼鱼,自家酿制的包谷酒……这些吃惯大鱼大肉的城里人,被眼前的饭菜诱惑,简直不知道是在天上还是人间。就在大家酒足饭饱后,文化馆的邵女士站起来,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就在刚才,我们现在吃饭的这家主人,也就是我身边站的这位大叔,放弃了我们应该付给他们的饭钱和樱桃钱。他和其他几个农户都说了,啥时候能给这些城里的文化人做饭吃啊?那些樱桃能让这些文化人吃也是一种幸运啊!

    满桌子的城里人都哑然失语。

    旧友

    晚了一步,李眠没有参加“绿色五月,洛城文学艺术界云蒙山采风”启动仪式。

    仪式是在云蒙山村委会新落成的文化大院举行的。文化大院其实没有院,只是一堵墙和它前面的一块场地。那面墙很有特色,青砖、白灰勾缝,在这面墙上,有一幅云雾缭绕的云蒙山风景画。葱郁、苍茫、幽远。李眠赶到时,文化墙前面一排桌椅组成的主席台上已经没有了领导和嘉宾,主席台前的空地上刚刚燃过的烟花散落一地红花。那些城里来的男男女女正往大车小车上挤。

    汽车终于无法前行了。导游说,我们已经到了云蒙山脚下。下面的路就要我们用脚走出来。就在大家迷惑时,导游已经领着大家踏上绿草和藤条缠绕的小道。云蒙山是一块尚未开发的原始森林。只能容一人前行的羊肠小道如果没有当地农民提前割去茅草和藤条,这条隐在深山里的小道李眠他们根本就找不到。

    就在李眠跟着前面人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的时候,他的身后忽然传来“哎哟”一声。李眠回头,走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女士,一脚踩空,险些栽倒。李眠伸手一拉,那人抬头,说声谢谢。李眠说不用。那人忽然盯着李眠看了一眼,说,你是李眠吗?李眠说,我是。你是?那人说,我刚才还问惠子,李眠来了没有呢?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我要叫你老师了。李眠说,甭听惠子瞎说。那人说,我是李贽啊!你不记得了?李贽?李眠皱了皱眉。李贽问,你现在学会抽烟没有?李眠说,没有。他的脑子忽然灵光一现。李贽!原来是你啊!二十多年未见了。你现在还好吗?在哪儿上班?

    二十多年前,李眠还是洛城乡下一个中学的学生。那次县上组织文学笔会,他是那次与会最年轻的作者。那天晚上,在下榻的县服务楼上,李眠走进了四朵金花的房子。这个房子住了这次笔会唯一的四个女性,写诗的惠子,写故事的李贽、搞戏剧的马媛、还有一个是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李眠走进去的时候,有一个高个子的女子正在抽烟。李眠正要退出,那女子扔一支烟扔给李眠,喊,哥们,接住。李眠冷不丁接住扔过来的烟,不知所措。抽烟的女子看到李眠的窘态,说,怎么?没拿火哇?李眠说,不,我不会抽烟。一屋子的女子就都笑了。不会抽烟?还是那个抽烟的女子说,哦,我忘了,你还是个学生娃。姐告诉你,要写东西,就要学会抽烟哩。李眠说,我抽烟烟往眼睛里钻哩。那女子就越发笑得厉害了。笑过,说,来,姐教你抽烟。女子打开火机,点燃李眠嘴里的烟。女子说,这样,对,头抬起,食指、中指,对,这样,夹紧,吸,吸进去,吐出来,对,这样……,好了吧,没有进眼睛吧?李眠虽然被烟呛得直咳嗽,但终于学会了抽烟。那个教李眠抽烟的女子就是李贽。

    李眠看到李贽风韵犹存的脸庞,比做女子时更有一种成熟的美。李眠问,现在还抽烟吗?李贽说,早不抽了。李眠说,还写故事吗?李贽说,还写,写给自己看。李眠和李贽边谈边走,前面忽然开阔起来,足球场大一块平地,淹过膝盖的茅草铺满了开阔地,开出红的、黄的、紫的各色小花。导游说,这就是沉香的练功场了。一旁,电视台的记着正忙着录制当地民间艺人唱的山歌。李眠说,走,过去看看。李眠拉了李贽的手,李贽抽了一下,没抽动。李贽随手把她的挎包递给李眠,麻烦你。李眠接过李贽的挎包,李贽顺势抽出手。李贽喊,李老师,我们听民歌去。李眠紧跟着李贽走到唱歌的老汉旁边。老汉刚刚唱结束。那边导游已经在喊,上山了,上山了。谁落后迷路了就和老虎做伴了。大家就嘻嘻哈哈走了。老虎没有,但野猪是肯定有的。上来的路上,导游就给大家指过野猪活动迹象。

    接下来的时间,李贽一口一个李老师的叫。李眠多次挡她也不起作用。李贽说,我去过你博客了,有那么多人称呼你老师。真的,回去后,我还要向你讨教呢。李眠自己似乎也把自己当老师了,一口一个李贽的叫。好几次,当李眠高声喊李贽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投过来惊讶的目光,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李眠。李眠浑然不觉,他沉浸在找到旧友的喜悦里,沉浸在无拘无束的友情里。

    游了舍身崖,看了仙桃园,拜过圣母殿,参拜祖师堂。李眠和李贽形影不离,无话不谈。在祖师堂和圣母殿之间开阔的草坪上,参加这次采风的人员开始合影。高低不平的草地上,这些男男女女有坐的、有蹲的、还有翘起一条腿踏在突出的石头上的。李眠本来和李贽站在一起,他的头比李贽高半个头。李眠甚至闻到李贽脖颈散发出来的汗香。就在摄影师快要按快门时,惠子忽然跑来,拉了李贽,李局长,你怎么能站在这儿呢?快往前边走!

    李眠还没有反应过来,李贽已经被惠子拉走了。李眠看见在前排站着这次活动的组织者,文化馆领导和云蒙山村委会的领导。李贽被拉去站在中间位置。李眠问身边一个男人,李贽?那人说,什么李贽?那是文化局的副局长!

    李眠一下子懵了。

    后记——

    在如花的市声中

    刘剑锋

    洛州城河滨南路直通东西是一溜丑陋且脏乱的市场,我们称作农贸市场。这个市场里头有卖豆芽豆腐干辣椒的,有卖生熟猪肉牛肉的,有小饭店小摊点卖饺子面条煎饼油条包子胡辣汤的,有卖拖把簸箕铁炉子塑料桶音像制品的,还有以乡下人为购买对象的价格便宜的服装鞋帽布匹百货针头线脑袜子鞋垫的……就在这个乱糟糟的市场里,有一个专营各种花色品种童鞋的童鞋店,它甚至没有自己的店名。靠这个鞋店养家糊口的店主,就是本书的作者——吴琼。

    许多年前,大约是在20多年前了吧,在报纸上曾经读到过吴琼的诗歌,感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没有那种玩弄文字的机巧和小聪明,我很是喜欢。时间一晃就这么过去了。作为一个从乡下走出来的精明小伙子,在这繁闹浮华物欲横流的时代,要么天涯海角地闯世界,要么办厂开矿张张扬扬地挣大钱了,但是,吴琼却就这么一直守着这个僻静的、你不拐弯抹角地找还真找不到的鞋店,安安静静地讨生活,安安静静地写他热爱的文字。

    的确,吴琼鞋店的位置并不好,在市场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平时光临的全是乡下那些购买能力有限的人。鞋店的周围还是小店小铺子,人来人往,到处是顾客扔下的纸屑水果皮,到处是行人吐出的痰迹,拐角处推挤着蜂窝煤渣以及各种生活垃圾;到了做饭的时候空气中就漂浮着各种饭菜的油烟味;那种喧闹,那种嘈杂,比那些喜欢砍价的顾客还要凌厉地挤进小小的巷子。来吴琼鞋店的都是那些手头并不宽裕的城里人和乡下那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农民。这些人被还没有脱贫的日子压着,他们竭力要用最少的钱换取他们最需要的和最实惠的鞋子。为了对兜里稀稀拉拉的钞票负责,他们总要挑挑拣拣出出进进货比三家还要漫天砍价。吴琼要和他们无休无止地讨价还价,他要告诉他们他可以不赚钱但是不能亏本啊。他还要去西安进货,半夜坐那个充满汗臭腋臭脚臭的卧铺车天不亮到西安,在西安康复路批发市场上左突右冲,大包小包扛着,再弄到卧铺车上,晚上回来还要把新鞋子摆到货架上,然后,继续蹲在鞋店里,闻巷子里各种饭菜的味道,听巷子里没完没了的喧嚣和聒噪,与那些不得不把口袋捂得紧紧的乡下人口干舌燥地讨价还价。除此之外,还有孩子,应试教育把孩子弄得不仅愁眉苦脸少年老成而且同样跟打仗似的,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在学校与家里饭桌之间奔跑,身心疲惫,因而脾气极坏,吴琼得小心翼翼地侍候着孩子,做饭洗衣,洗锅刷灶,提心吊胆,看孩子脸色……

    这就是吴琼的生活。

    但这只是吴琼的一种生活,吴琼另一种生活就是在电脑上捣鼓他的热爱的文字。

    是的,在这几十年里,吴琼就干这么两件事。

    在洛州乃至商洛文坛,吴琼在小小说创作上或许是收成最多最丰厚的。出版过好几个集子,一会儿北京一会儿郑州,被全国各地邀请参加各种笔会、研讨会。去年冬天他作为评委,受邀去四川安岳参加全国小小说大赛颁奖会。在网上他人气很高,他是好多网站的小小说版主,几个杂志的远程编辑。在百度,江东璞玉这个名子一搜一大把……在洛州文坛,吴琼提供了这样一种写作的可能的版本,那就是:在喧嚣的市声里,在聒噪的小巷里,同样可以经营出安静的文字与情感,同样可以找到心灵里那份纯粹的热爱,那种最挚诚的依恋,那种超越了喧嚣环境的宁静,可以在乱糟糟的生活里找到整整齐齐的心绪,在污秽横流的街巷过滤出生命的洁净。

    在我看来,吴琼的小小说或许是缺乏那种我们所称道的具有创造意味的、凌厉突兀、大开大合那种品质的,他的小小说总那么平静,那么安详,那么从容,没有故弄玄虚,没有假装的庄严深沉,没有对文字进行搜肠刮肚的排列组合,没有为文字涂上花花绿绿的迷人的色彩,波澜不惊,风平浪静,类似于他和他所生存的平凡又丑陋的农贸市场,但是却那么真实,那么生动,那么鲜活,那么充满人的呼吸和体温。

    吴琼生在农村长在农家,为了生计又来到小城做小买卖养家糊口,他的感悟他的思考以及他的认知都是从一个基于从乡下走出来的、在小城旮旯里生存的人的视野里流淌出来的,是他遭际最熟悉、最能够打动他、催动他的最底层、最琐碎也是最真实最原色的生活。他的题材似乎就是他从身边捡来的。他写农村青年苦涩的命运,求生艰难(《强子和麦子的故事》,《思乡酒》);他写乡村和小城里令人回味不尽的琐屑之事,像《狗事》中牵出的令人回味的“人事”;他写小人物的乖巧、复杂幽暗的心态(《感谢蚊子》);他写乡村邻里之间的家长里短、磕磕绊绊(《官司》);在吴琼眼里,美是没有界限的,美是一种特殊资源,如同空气,任何人都有权利享受,即便是流浪汉也会为女模特而牵肠挂肚(《女模特与流浪汉》);还有小城里那些小文人苦苦甜甜、枝枝蔓蔓的情感,如《浇花》、《远逝的纸鸢》等。这些题材看起来很小,鸡毛蒜皮,琐琐碎碎,就像他鞋店里那些五颜六色的鞋子,门背后挂着的衣服,冒烟的蜂窝煤炉子,走进店里的顾客,但是传达出来的却是生活的况味,五味杂陈,生命底色;提炼出来的是人生、命运、生活的大思考大智慧,让人读后掩卷而思,回味无穷。

    吴琼小说里精心塑造的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展示小人物的生存境况,小人物的情感,小人物的无奈,苦涩,眼泪,以及他们的坚韧、执着。他以这些人物存在的百态来揭示人生与命运的诸多况味。那些为了生存、为了儿女而艰难地拼命挣扎的农民工挡劳(《父亲的大学梦》),小城里那寂寞、无奈又不断抗争的小文人惠子(《才女惠子》),剧团那个从过去的“名演”变成现在的“名腿”的桂花的无奈,其个人遭际烙上深深的时代痕迹;在拼争中迷失自己的小老板大宝(《爱拼才会赢》);面对官场游戏规则而烦心和无奈的小官员苏盛;街头小吃店里隐忍、质朴、自立又不被人理解的黑嫂(《生意》);那个初次体验并感悟人生的小小少年(《一里一里的阳光》)……这些人物就是从我们身边走过的,在那个小巷子里走来走去的人,是我们不经意间就可以说上话的人。他们在平常的、琐碎的生活里来来往往,他们的快乐与忧愁,他们的艰难与幸福,他们叹息和眼泪,就如同是我们所经历过的,是我们身上发生过的,他们在对我们诉说,哭泣,欢笑,哀叹……吴琼,用小小说给我们提供了林林总总多姿多彩的小人物的生活画卷,让这些小人物身上的原色来感动我们,启迪我们,熏染我们,让我们忧伤,让我们思考,也让我们崇高。

    吴琼小小说在结构上同样体现了一种自然,简朴,干净,没有为了追求我们阅读经验无法企及的情节和结构而无所顾忌的伤害文字所承载的真实和生活原色,一切就像生活那样,可以出人意料,但是绝对合情合理,可以引人入胜,但是绝对是你见过的生活。

    吴琼小小说的的语言是简单的,透明的,没有故作高深地玩弄文字的游戏,娓娓道来,轻轻松松,明明白白,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如同他所生活的那个小巷子,一只簸箕,一个蜂窝煤炉子,挂在竹竿上晾晒的衣服,明了,简单,荡漾着生活最真实的味道。

    再回到吴琼那个窄巴巴的、挤在小巷子里的鞋店吧。

    一边守着小小的鞋店,在四面乱纷纷脏兮兮的市井喧嚣里为生计而操劳,为养家糊口讨价还价,一边却在用方块字构筑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干干净净的小小说世界,而且成就不凡——吴琼,在物质生存与精神追求之间活得游刃有余,悠然自得。

    或许可以这样看,吴琼以他的小小说及其成就告诉我们:在乱糟糟脏兮兮的现实里,在那些喧嚣烦乱的市声里,其实是可以做出大文章的。对真正热爱和敬畏文字的人来说,那些令人不堪的市声,就像花一样值得我们留恋,值得我们去挖掘、品味、提纯;而这些花儿也会帮助我们结出令人艳羡的果实的。

    吴琼在市井声里维系着生活,在市井声里赢得一种干净而崇高的生活,也为文字和像他一样执着于文字的人们赢得了尊重和尊严。

    据悉,混乱无序的农贸市场不久因为城市规划将要拆除而不复存在,但是诞生于这个市场里的文字无疑会留下来,成为历史和人生一份难得的记录和记忆。

    吴琼,因为热爱,因为小小说,多么幸运。

    2012年3月7日于洛南进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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