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子虚终于来到了无稽城。
乌子虚来到无稽城是用一双脚走来的。乌子虚是乌有村唯一不会骑车子也没有钱买车子的人。乌子虚活了六十多岁,当村上其他人用脚走着去镇上时他总是在村子里转;当村子里其他人骑上车子去镇上时他才用脚去了一次镇上;现在,当村子里的人骑上摩托,坐上公交车去无稽城的时候,乌子虚还是走着去镇上。这一天,乌子虚觉着自己再不去无稽城,也许这辈子都去不了无稽城了——乌子虚明显感到自己的腿脚不那么灵便了。
乌子虚是早上天刚麻麻亮就起的床。乌子虚喊老婆锅带起来熬糊汤。乌子虚说,我要去无稽城啊!老婆锅带在被窝里含糊地说,去无稽城?你没喝酒吧?三十里地呢?乌子虚说,老婆子少啰嗦。我能走动的。说着,在堂屋地上“咣!咣!”地走了两步。
老婆极不情愿地起身,套了大襟黑棉袄,在腰里囫囵囵缠了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腰带,给二环锅里添了两瓢水,猫腰给灶间添了柴,从锅台摸索出打火机点了火,这才从锅里舀了水去洗脸。
乌子虚喝了两老碗洋芋糊汤。乌子虚喝着洋芋糊汤时,心里就想着“洋芋糊汤疙瘩火,除过神仙就是我”的俗话。乌子虚心里说,乌有村还别说,就我一个神仙哩。你有钱咋的?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要时时防着贼偷;你当官咋的?今天当官有人求你,明天下台就有人踢你的响尻子。在下要提防底下人给你放冷箭,在上还要时时看着官老爷的脸色行事。你有车咋的?开到路上前怕撞了别人,后怕别人撞了自己。还要加油,还要缴过路钱。乌子虚这样想着,就真如神仙般飘然起来。
乌子虚飘然来到无稽城的时候,太阳刚好一竿子高。乌子虚站在无稽城的西施嘴,看眼前无稽河两岸的高楼大厦把蓝天割成一缕一缕的,就想起乌有村瓦蓝的天空和棉花垛一样的白云,心里就疼了一下,但这种疼的感觉瞬间就被面前走过的漂亮女子给带走了。乌子虚心里说,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脸皮咋恁薄,眼睛咋恁亮,眉毛咋恁弯?乌子虚这样想着就又往前走了几步,刚好有个公交车到站了。车上的人像乌有村林子里的蜂“嗡”地倾巢而出。乌子虚抬头看着车上下来的红男绿女,谁知脚下一绊,一下子摔倒在地。
乌子虚的腿脚本来就不好,刚才只顾着看西洋景,没有看脚下,一下子就摔倒在路边的道沿上。乌子虚的头磕在坚硬的水泥台阶上,就有殷殷的血流出来。乌子虚试图自己坐起来,但他努力了几下都没有成功。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脚脖子扭伤了。乌子虚看见车上下来的人群朝他这边望望,又望望,就是没有一个人过来帮他。乌子虚心里说,无稽城的人都咋了?没看见一个老人摔倒了吗?没看见一个老人头上流血,脚下受伤站不起来了吗?
乌子虚这样想着的时候,看见从车上下来最后一个小伙子。小伙子长得很干净,小伙子也看到了乌子虚。小伙子疑惑地看看前面走下车的人,向乌子虚走过来。走在小伙子前面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转身拉了小伙子一下,说了句什么。小伙子顿了一下,摇摇头,还是朝乌子虚走过来。
乌子虚在医院住了三天,头上的线拆了,脚也不疼了。乌子虚就出了院。
三天里,小伙子有空就往医院跑。小伙子给乌子虚买羊肉泡馍吃,也给乌子虚的老婆锅带买羊肉泡馍吃。乌子虚的老婆锅带就对乌子虚说,这小伙子多好啊?他撞你也撞得好,要不撞你咋知道他是这样一个好小伙子哩。乌子虚就拿眼睛瞪老婆,就你会说话?你会说话回乌有村说去。
乌子虚出院后,还是用脚在无稽城里转了一圈。无稽城有公交车,乌子虚不坐。乌子虚说,走着舒服,再说,走着看了西洋景还不花钱。
乌子虚走到东施口,看见好多人提了脑袋在看电视。乌子虚也提了脑袋去看。乌子虚在电视里就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小伙子。小伙子说,我没有撞他,是他自己跌倒的。
派出所的人说,你撞没撞他不是你说了算,是要有证人的。你没有证人就是他说了算。
乌子虚看见自己重重的点了点头。
乌子虚赶紧缩了头,走出人群,乌子虚用拳头狠很地在自己的头上捶了几下。
乌子虚捶头的时候没有想到他又一次跌倒了。这次他是面朝下跌倒的。鼻子也出血了。乌子虚的周围一下子聚拢了好多人。好像刚才看电视一样的一群人。但是,这些人只是看着他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拉他一把。
乌子虚还是想,这无稽城的人都咋了?没看见一个老人摔倒了吗?没看见一个老人鼻子流血,脚下受伤站不起来吗?
乌子虚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见边上有人说,看见没?这就是刚才电视上那个老汉。
边上马上有人接话,对,就是那个鸡啄米似点头的老汉。
另一个人就说,现在这世道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不好他又把你粘上了。
乌子虚忽然就扬起他沾满鼻血的手掌,大喊一声,是我自己摔倒的!乌子虚喊完这一嗓子,看见漫天都是一片血红色。湛蓝的天空一下子血流成河。
厕所不收费
乌子虚下决心要去无稽城时,老婆锅带从腰里掏出一卷钱给他说,拿上。乌子虚把老婆的手推回去,说,我要钱干啥?进城我是两条腿,回来我是腿两条。再说,我就是去看看无稽城的西洋景,给眼睛过过生日。难不成看看还要掏钱啊?老婆说,还别说,就是啥都不买也要花钱哩。你没听说,在无稽城上个茅厕也要掏钱吗?
乌子虚就笑老婆是老眼光。乌子虚说,你没看见电视上都说了,无稽城从10月1日起全部公厕都取消收费了吗?
老婆最后还是在乌子虚的口袋里塞了10元钱。老婆说,腰里没铜,不敢胡行。
乌子虚在无稽城的街道走着,数着,他数这条街道上有多少漂亮的女人——其实是橱窗里的模特;他数这条街道上有多少照得见人影的大玻璃门——更多的是酒店。有时候他还站在大玻璃前整整自己的衣帽,呲牙咧嘴地笑一下。乌子虚也注意到了香飘整个街道的饭馆,但他努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在心里说,我是来看西洋景的,不是来花钱进馆子的。
乌子虚逛了西施嘴,看了东施口,去沉鱼塘转了,去落雁坡溜了,看看太阳西斜,西边天空彩霞满天,就想着明天也是个好天气。乌子虚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说,该回家了,要不,老婆锅带该操心了。
乌子虚紧赶慢赶往家走时,忽然觉得尿意来了。
乌子虚越不想尿,那地方越憋得难受。乌子虚就拐进仕途路尽头的市民游乐园。因为他看见游乐园大门左手有一块指示牌——公厕,那个箭头直指前方。乌子虚进门的时候没有人阻拦他。他明明看见大门西边的房子里有个狮毛头女人看了他一眼。乌子虚快步走到厕所跟前时,厕所门口的老头伸手拦住了他。
乌子虚说,不是说公厕不收费了吗?
老头说,是不收费。我们要的是进游乐园的门票。这个厕所是给游乐园的市民方便用的。你没有游乐园的门票就不能上厕所。
乌子虚转身就走。
乌子虚一生气,尿意竟然全无。乌子虚走出游乐园的大门,尿意又来了。乌子虚看看周围都是门面房,连个空地儿也没有,只有夹紧了腿往西走。乌子虚走到体育场门口时,看见体育场西南角有个厕所,想也没想就进了体育场大门。还好,体育场大门没有看门的,想必就不会收费了吧。
乌子虚刚要进厕所,从一边走来个阔脸大嘴妇女,伸手拦住了乌子虚。
乌子虚还是那句话,不是说公厕不收费了吗?
阔脸大嘴妇女说,是不收费了。我们要的是健身证。体育场给每天来体育场锻炼的市民发了健身证,当然了,这健身证是要钱才能办到的。我们的厕所是给来体育场健身的市民服务的。你没有健身证当然不能上厕所。
乌子虚再气,再急。尿意全无。
乌子虚想着,趁现在没有了尿意,赶紧走,走出无稽城,随便站在那儿都可以撒尿了。乌子虚想起在乌有村的时候,随便站在那个坎儿,那个树后都可以撒尿。那次正在老槐树下撒尿,偏偏就碰上村里的寡妇黑氏了,一个转身啥事都没有。这无稽城撒泡尿咋都恁难?
乌子虚还没有走出无稽城,尿意又来了。乌子虚吸取了上两次的教训,不在乱撞。他走向路边的一个闲人,问,附近哪儿有公厕啊?回答说,没有。你可以去那家超市看看。超市都有厕所的。乌子虚就按那人指的方向走进一家超市。果然,在超市的最后边,左拐角有一个“卫生间”。乌子虚知道,城里人把厕所就叫“卫生间”。乌子虚看看左边玻璃门上有个戴礼貌,叼烟嘴的男人头像,就低了头往里走,边上一个保安模样的小伙子伸手拦住了他。
乌子虚说,不是说公厕不收费了吗?
小伙子说,是不收费了。先生,请出示您的购物证。我们超市新规定,进门的顾客自愿领取购物证。有了购物证才可以无偿使用超市的卫生间。
乌子虚返回超市门口,要领取购物证。吧台小姐说,5元钱。购物后收银台会自动返回的。
乌子虚捏了捏口袋里的10元钱,怏怏地走出了超市的大门。
乌子虚一泡尿憋了两个多小时,出了超市大门,倒没有一点尿意了。乌子虚就庆幸自己刚才把持得好,要不,为了一泡尿还要花去5元钱哩。
乌子虚看着车站进进出出的人群,想也没想就进了车站。果然,在车站候车场的后边,有一个公厕。乌子虚径直走进去,刚好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说,找死啊?失急慌忙的。乌子虚也不搭话,就往厕所里走。那人却拉住乌子虚的后襟,把车票拿出来!
乌子虚说,我没有车票。
那人说,你没有车票你上啥子厕所嘛?
不是说上厕所不收费了吗?
是不收费了。可我们是车站厕所。车站厕所是为乘客服务的。你不是乘客,你就不能上厕所。
乌子虚说,你等着。你等着。
乌子虚转身来到车站售票厅。乌子虚冲玻璃窗口里的漂亮女售票员大声说,乌有村。
售票员瞪了他一眼。乌有村?
乌有村!
漂亮女售票员旁边年龄略大一些的女人说,xx路口。
漂亮售票员丢出一张票说,10元。
乌子虚拿着车票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厕所。
扎堆儿
乌子虚坐车进城,到城里的时间就早多了。冬天里,天空中是灰蒙蒙的。乌子虚到无稽城时,太阳还没有出来。走在还显清冷的大街上,乌子虚看到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拿着马扎、小板凳急急火火地往前赶,就拽住从身边走过的一个老头问,老哥,赶啥啊?
老头说,跟着走就是。一定有好事。
老头头也不回的往前赶了。
乌子虚又拦住从面前走过的一个穿大红对襟棉袄的老太太问,妹子,赶啥啊?
老太太瞪他一眼,谁是你妹子?
乌子虚弄了个大红脸。立时噤了声。老太太见他发窘,这才说,我也不知道,你跟着走就是。肯定是好事。
乌子虚想想自己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干脆跟着他们去看西洋景。
乌子虚懵懵懂懂地跟着老头老太赶到剧院,心里想,原来这些人是来看戏的啊。进了剧院的大门,暗红色的剧场大门早开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老头老太进了剧场。乌子虚看到,年久失修的剧场里,椅子早就缺胳膊少腿了。怪不得来看戏的老头老太都带着马扎、小板凳呢。
乌子虚找了个缺一条腿的板椅仄身坐了。却见戏台子上没有大红帷帐,也没有演员出出进进。只有个大灯泡子在那儿孤单地发着白光。一会儿,出来了两个穿西服扎大红领带的男人,一会儿又出来两个穿西服围白底蓝点纱巾的年轻女人。
这些人上了台,并不唱戏,而是在台子上拿出大盒小盒的保健品,你方讲罢我登场。只看见手势忽高忽低,口中白沫四溢,说的是天花乱坠,药到病除,凉水都能点着灯。乌子虚低头看台子下的老头老太,有低头抽烟的,有交头接耳说东家长拉西家短的。乌子虚就弄不明白这些人来这么早赶这么急究竟是弄啥来了。
就在乌子虚不抽烟,也没有人可拉闲话,实在坐不住了,起身要往外走时,旁边一个老太拽了他一下,说,快了,就要发奖品了。
啥奖品?
等等就知道。
乌子虚就等。果然不大一会儿,从台上下来俩个人,一个人抱着个大纸箱,一个人从中拿出一把不锈钢小勺,依次分给台下的老头老太太。乌子虚就听见前面一个老太太埋怨,昨天还给一把铲子的,今天就是个小勺?
乌子虚想,这些老头老太太起个大早,急急火火赶到这儿感情不是看戏、也不是听保健知识,更不是买药,而是来领奖品的啊?
乌子虚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勺,走在无稽北路。太阳已经从云端钻出来,白白的亮着。乌子虚漫无目的地走着,快到全有超市了,却被面前一条长龙挡住了去路。这条长龙从超市的大门延伸出来,在人行道上越伸越远,眼看就要伸过无稽河,延伸到无稽南路了。无稽城的交警调集了两辆警车在无稽桥头值班,控制着龙尾的蔓延趋势。
乌子虚站在龙尾,问前面的人,排队干啥啊?
那人说,不要问。大家都排队,你只管排就是。肯定是好事。
乌子虚和那人一问一答的时间,身后已经站了十几个人。
乌子虚迈着踏死蚂蚁的脚步蹭进超市,才知道是超市搞促销,每人一块豆腐,每斤一块三毛八,外边每斤一块八。
乌子虚说,我不要。
售货员说,你怎么能不要呢?一斤比外边少四毛,一块豆腐五斤,就少两块啊!
乌子虚还是说,我不要。
售货员说,你怎么能不要呢?站了那么长时间的队?不是说时间就是金钱嘛。你耽搁了时间,买了豆腐就省下两元钱。不买豆腐你就亏大了。
乌子虚想想也是。就掏出老婆锅带塞在他兜里的10元钱,买了一块豆腐。
出了超市大门,乌子虚捏捏找回的三块一毛钱,心里说,三快钱刚好够回家的车费,赶紧回家吧,再不回家,弄不好又要走回去了。
乌子虚也不再看街道两边的西洋景,匆匆往车站赶。
乌子虚正走着,看见路边有一圈人都伸长脖子围在一起。好奇心驱使乌子虚又一次走过去,加入了扎堆儿的人群。
原来在圈子中间,一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正拿着黄灿灿的耳环、耳针、项链对周围的人群喊,我们这款首饰市场价是888元,现在的推广价只卖188元。真心宣传的人我们是免费赠送的。但是为了试试大家宣传的诚意,现在看谁敢掏188元买这款首饰?
就有胆大的掏出188元拿在手上。有一个人掏,紧跟着就有四五个人掏钱。小伙子收了第一个人的钱,把一款首饰给那人,继续收了那四五个人的钱,把首饰给了那些人。正在外边的人庆幸自己没有掏钱上当时,小伙子又说了,一块黄铜一块金,拿到大街试人心。可见人心都是试出来的。188元钱一下子就试出了谁是真心给我们公司做宣传的。谁是来拾便宜的。今天为了表彰这些真心宣称的人,我们也真心把这件纯金首饰送给他们。小伙子话说完,就把手里的钱一一返回给那四五个人。
圈子外边的人又后悔不迭。
小伙子又说了,我们公司是诚信公司,为了回馈消费者,现在超低价赠送首饰给大家。有诚心的朋友请拿出你的区区188元。
这一次掏出188元钱的人比上次多了。小伙子一一收了大家的钱,把首饰一一送出去,就开始大讲特讲公司产品的优点和特性,再也不提返款的事了。
乌子虚明白了这就是老人说的江湖卖当的。庆幸自己兜里只有三块一毛钱。要不,肯定上当了。
忙啊忙
乌子虚下了车,从街边小卖部买了一箱白象手擀面,就急匆匆去了农贸市场。乌子虚跨进乌有道门市部时,乌有道正和一个顾客讨价还价。乌有道问,您要啥鞋?乌子虚没有言语。乌有道转过身才看见是父亲来了。不好意思地讪笑一下,招呼父亲,爸,您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去车站接您!
乌子虚说,你总是忙啊!
外边有顾客喊,这鞋咋卖?
乌有道给父亲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又要忙了。乌子虚说,你去忙吧。乌有道出去和顾客讲价钱的时候,乌有道的老婆喊,有道,你忙啥呢?没看见有顾客吗?乌有道冲对门童装店的老婆喊,父亲来了!
乌有道老婆这才走进里间。爸,您啥时候来的?
乌子虚说,想丫头了,来看看。你弄啥去了?
乌有道老婆说,一个月前刚把对门的童装店接了。我们俩个人忙得顾不过来。乌有道老婆说着话,就去给乌子虚倒了一杯水来。说,爸,你喝水,我去看看有顾客没有。有道眼拙。看不住摊子。
乌子虚说,你忙去吧。我就走。
乌有道老婆说,您甭走。中午我给咱们做——米饭吃。乌有道老婆的“米饭吃”已经是走出里间后说出的。
乌子虚抽了一支烟,喝了一杯水,看看再也没有人来招呼他,讪讪地站起来,走出里间,看看乌有道还在和几个顾客你少一块,他加一块地讲价钱,再看对面,乌有道的老婆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一张嘴同时和几张嘴在那较量。乌子虚走出门市部,说,我走啊!你们忙。乌有道说,爸,你再坐一会儿,我这儿一会就好。乌子虚说,忙吧。忙吧。乌有道就喊老婆,爸要走了!乌有道老婆顾不上出门,就站在店里喊,爸,中午吃了饭再走!乌子虚摆摆手,你们忙。你们忙。
乌子虚出了农贸市场。直接上了无稽北路,到了“xx土特产加工公司”大门口。就有个老头问,找谁?
乌子虚说,找乌有义。
乌总啊?!你是谁?乌总交代了,闲人免进。
乌子虚这个气啊——你就说,有个糟老头子来找他了,叫乌子虚。
老头钻进门房,打了个电话。没一分钟,乌有义来到大门跟前。爸,您咋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我不是给你装了个电话吗?乌子虚说,我那个电话就没有话。边上的老头插嘴,电话没有话?乌有义说,去去去,看你的大门去。
乌有义接了父亲手上的香蕉,说,买这东西干啥?屋里有。乌子虚跟在乌有义后边上楼,说,知道你有。我是给孙子的。
乌有义给父亲泡了一杯龙井,随手给父亲抽出一支精品好猫,说,太忙。顾不上回家看您和我妈。
乌子虚说,你当老板了,闲人都免进了。肯定忙。
乌有义说,爸也笑话我了。也是的,到年终了,各个部门都要跑一跑。你不跑就有你的小鞋穿。相对于公家企业,我们就是私生子啊。
正说着话,桌上的电话响了。乌有义接起电话,“喂”了一声,脸上马上就堆起谄媚的表情,是冯局啊?!我知道,我知道。下午三点。对!对!老地方,老地方。
放下电话,乌有义说,又一个贪官。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摊开手势。
乌子虚抬头看看乌有义身后墙上的挂钟,时针正好指向两点半。乌子虚牛饮一样喝干茶水,用手抹了一把嘴,站起来说,我走了。孙子回来,记着让他回家啊!
乌有义说,爸,您再坐会儿?我再给您倒杯水!
乌子虚说,你忙吧!别让我和你妈操心就行!
乌子虚真的想回家了。他不想在无稽城多呆一分钟。孩子小时,总盼着他们有出息,盼着他们走出农门,盼着他们出人头地。盼着他们都成为城里人。现在,他们都成了城里人了,可都不是他的孩子了。
乌子虚正往车站赶路时,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他身边。乌子虚以为他挡了人家的道,就往边退了一步。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的是乌有仁。爸,你啥时候来城里的?也不打个电话?咋不到我哪儿去?
乌子虚这才看清原来是大儿子乌有仁。乌有仁现在是城关镇的书记,上次大孙女回老家,给乌子虚说,他爸快要当局长了。乌子虚说,看来,咱们乌有村要出大人物了。说这话时,乌子虚有感慨,有自嘲,也有点担心。三个儿子,就老大有出息,也最让他放心不下。小时候,乌有仁学习最好,鬼点子也最多。
乌子虚说,我去你两个兄弟家了,都是忙。我想着你更忙,就没去。这不,正赶着回家啊!
乌有仁说,您要来城里,打个电话,我开车来接您和我妈。
乌子虚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要来城里早来了。我和你妈就是农民的命,住不惯城里的楼房,睡不了城里的软床。也上不了城里的厕所。
乌有仁说,爸,上车吧。我今天刚好要到市里去。就把您先送回家。
乌子虚说,你有事你忙吧。我坐公交车方便得很。
乌有仁说,是啊,年关了,忙。该走的路子没走,该通的关系没通,后边的路就不好走啊。爸,你知道,我混到这步不容易。再不跑跑,就该退休了。
乌子虚说,钱是啥?官是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身外之物。你的事我们不懂。不要让你妈操心就行,乌有仁说,“爸,我知道。”
乌有仁上了车,车屁股冒了一股青烟就消失了。
乌子虚看着小轿车消失的方向,怔怔的站住了。
所在地
乌有道接到一个电话,是省作协创联部的。电话那头说,今年的作协会员审查会就要开了,怎么只有你的资料没有登记表啊?乌有道受宠若惊,写小说多年终于媳妇快要熬成婆了,就颤声说,是吗?是吗?我也不知道。那边问,你的资料咋送来的?乌有道回答是通过市作协递送的。那边就说,是这,我们明天就给你寄去登记表……乌有道没等那人话说完就说,我明天正好来省城,不用寄了。我亲自取。
乌有道拿回了有编码的作家协会入会登记表,看了必填栏目,给老婆说,我不管店里的事了,我忙啊!乌有道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个人简介,从他出生写到年过半百。哪年出生,哪年到哪年在某某小学读书,哪年到哪年在某某初级中学读书,开始喜欢文学(记得征婚启事上最喜欢用这个词儿了),哪年到哪年在某某高级中学读书,有文字变成铅字,哪年到哪年出了书,哪年到哪年开始写小小说,作品散见于某某报刊……乌有道整理完个人简介,又开始整理主要作品。这个好办,年前正好给北京某出版机构整理了个人创作大事年表,搬过来就行。乌有道忙了多半天,在老婆的埋怨声里终于把登记表填好了。
乌有道对着节能灯把登记表看了一遍,很满意也很惬意。乌有道在党派关系栏写了个“无”,在职务栏打了个叉,和工作单位(职务)栏目对视了两秒,无限惆怅地空起来。现在,就是找两个作协会员做介绍人了。这个简单,乌有道早想好了,小城名脸不但是小城电视台的名脸,也是小城文学圈的领袖人物,还有那个出了中短篇小说集子的胡大队,虽说是干的铁面无私的计生工作,在小说里却是慈眉善眼,极尽怜悯和同情之心的作家。乌有道打了两个人的电话,两个人满口应承,说没问题。小城多一个作家就是小城的荣耀,也是小城打造陕南文化强县的动力啊。
当这张登记表几乎填得满满当当,就在乌有道几乎要手舞足蹈时,一个不起眼的但却是非常重要的栏目把乌有道难住了。那个栏目是“所在单位意见”。这个栏目要“所在单位”签署意见,并且要盖红彤彤的红陀(公章)。
乌有道骂出“该死的红陀”时,正走在返回城里的路上。前面说过,乌有道把“所在单位(职务)”那个栏目空着,原因是乌有道根本就没有单位。乌有道在小城做一份很小的生意,但这份很小的生意因为乌有道持之以恒的坚持,为他在小城买了房子,也为他的孩子在小城学校缴了学费。同样因为这份坚持近乎二十年的生意,乌有道在老家农村已没有了土地和土地上的附属物——农业补贴等惠农政策应给的既得利益。乌有道把登记表拿给村上主管红陀的人看时,人家说,这个章我不能盖。你已经二十年没有土地了,家里的老房子也倒塌了,你在城里有房子,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的孩子怕都找不到老家在哪了?我管的是农村的公章,农村是啥,农村就是土地,土地就是农民。这个公章现在已经管不到你了。乌有道好话说尽,大伯啊,大爷啊,不就是一个红陀吗,你按一下又不少啥。再说,我这又不会去犯法。但那个人就是不给他盖章。那人说,你找你所在地盖章吧!
乌有道骂完那句话,见到公路上那辆绿色的公交车马上就到了,赶紧跑过去。乌有道窝了一肚子的气回到小城,老婆问他红陀盖了没?乌有道说盖个屁。恭喜你包括我们全家已经不是农民了。乌有道胡乱扒了两口饭,一看时间已经两点多了,就去找物业管理处。物业管理说,你的事应该找小区。乌有道找到小区,小区看了乌有道的登记表,摇摇头,伸开无奈的双手,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恭喜您!但这个公章我们不能盖。你看看,你的附件里你的身份证上地址是某某乡某某村某某组。我们不是你的“所在单位”。乌有道说,我没有单位,小区说,你有所在地吧?你的户口就是你的所在地。乌有道说,我的户口说了,我已经不在所在地了,这儿才是我的所在地!小区不管他,转过身忙自己的事了。
乌有道拿着登记表走出小区,口袋里响起“不要再来伤害我”的歌声。乌有道拿出电话接了,是作协的。作协那头说,乌有道吗?后天就要上会了,你的登记表寄走没有?乌有道说,还没有。那头说,你咋搞的?明天用快件寄啊!乌有道还要说话,那头已经挂了机。乌有道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忽然看见电线杆上代办证件的牛皮癣广告,就打一个过去。
乌有道在自己的登记表上“所在单位意见”栏龙飞凤舞写下“同意”二字。乌有道盖的红陀是这样的——无稽城乌有社区。
该死的春运
正月初六,乌子虚看看天色尚好,野地里没有一丝风,白翅儿绿嘴儿的喜鹊在门前光枝桠的梨树上喳喳地叫。乌子虚就喊老婆,走,今个儿我俩厮跟上去无稽城走。老婆锅带一边甩手上的泔水,一边说,又是哪根筋不对了,想去城里逛?乌子虚说,年年正月城里都耍社火哩,你不是最爱看走高跷吗?今个儿就让你看个够。锅带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年前我俩都去给人行情,倒叫贼把家里偷了。你忘了?乌子虚就说,家里有啥值钱的?你不去我去。
乌子虚穿了大儿子乌有仁买的皮鞋,二儿子乌有义买的对襟缎子袄,戴上三儿子乌有道买的灯芯绒帽子,活脱脱是一个电影里的土财主。锅带说,看把你美的,上城会相好的啊咋的?乌子虚说,就是哩。我上次去无稽城体育场上厕所,见到一个打棍棍球的老婆子,就是比你长的好。那白头发也是一丝一丝的银子样哩。锅带说,去去去,你去会去,怕的是人家看不上你呢!
说话间,乌子虚揣了钱在口袋。锅带说,多拿些,小心回不来了。乌子虚边走出楼门边说,回不来就不回来了。寻白头发老太啊!锅带低声说,老不死的,老了还不正经。
乌子虚走出村子,过了川河,上了一个慢坡,走到公路边已是气喘吁吁了。好在公交车还没有来,就站在路边等车休息。不一会,那辆绿色的车“扑哧”停在乌子虚跟前,乌子虚才要上,后边冲上来三男俩女,一下子把乌子虚挤到一边去了。乌子虚上到车上时,只能站在车门口。乌子虚说,电视上不是说了,不准超员吗?边上的售票员说,这是春运!知道吗?春运。
乌子虚抓住门边的把手,努力把身子站稳。售票员喊了两声,哪位给这位老人让个位?车上没有一个人应声。乌子虚冲售票员微笑了一下表示感激。售票员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看着乌子虚无奈的摇摇头。乌子虚正被车子晃来晃去摇得头昏脑胀,售票员喊,买票!乌子虚从把手上腾出一只手,递给售票员5元钱。乌子虚等了半天也没见售票员找零,就喊,嗨,找钱啊?售票员说,找啥钱?乌子虚说,不是三元吗?售票员说,这是春运。大爷。
乌子虚就没了言语。
乌子虚看到社火时,太阳正端端地照在头顶。打头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紧跟着的是两头狮子和一只小狮子,只见那母狮温柔,公狮彪悍,小狮可爱,一只红色的绣球把三只狮子逗得团团转。看狮子的人眼睛也跟着狮子团团转。狮子后边是一个官老爷坐轿子,脑后的官翅儿左边摇右边不动,右边摇左边不动,那个做官儿的身子转着让观众看翅儿,脑袋却一动不动。边上就有人说,那是功夫。轿子后边就是高高的芯子。童男玉女被高高地缚在顶杆上,长长的水袖在空中前后摇摆,孩子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像两个橡皮娃娃。红红的脸蛋不知是胭脂还是被初春的寒气冻的。芯子后边就是高跷了,男男女女穿着戏装,很夸张地穿插走动,有的还走起忠字舞唱起久违了的红歌。乌子虚看着高跷后边那些红男绿女走秧歌、甩扇子,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他和晓梅走秧歌的时光。那时,他们在无稽城上高中,放寒假时晓梅说,留下来吧,参加我们社区的社火队。因为社火队表演有报酬的,更主要的是乌子虚那时真的喜欢和晓梅在一起就留了下来。
社火队已经走远了,乌子虚还没有从遐想中醒过来。嗨,你不是乌子虚吗?
乌子虚惊醒过来,才看见自己身边站着的正是那天在体育场见到的白发老太太。老太太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晓梅啊?高中同学。乌子虚心说,无稽城这地方就是邪,想曹操曹操就到。这才依稀记得晓梅的模样。那时候,他和晓梅是同桌,晓梅是城里人,身上总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香皂味。从农村来的乌子虚就喜欢偷偷用鼻子嗅晓梅身上的味儿。乌子虚仔细看了看白发老太太,说,你真是晓梅?老太太说,是啊!我是不是很老了?又说,是啊,我们都老了!乌子虚从老太太脸上找到一点点晓梅的影子。说,你真的是晓梅!那时候,乌子虚从心里喜欢晓梅,梦想着考上大学了,就有资格追求晓梅。可等他大学毕业,晓梅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乌子虚说,你还好吗?晓梅说,还好。你呢?好着哩。乌子虚说,老汉呢?没一起出来?晓梅说,老汉?还没老就跟别的女人走了。乌子虚就不敢多问。晓梅叹了一口气,说,还好,有个儿子。上了大学,在北京工作。乌子虚就说,过年回来没有?
晓梅说,打了电话,说春运车紧张,车费也高就不回来了。
该死的春运!
乌子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晓梅看看乌子虚没有说一句话。
谁的摩托丢了
这个晚上,乌子虚没眨一下眼。乌子虚知道,老婆锅带也没有眨一下眼。两间砖门面土墙的厦屋是乌有仁在家时盖的,不到20平方的空间盘了个土炕,土炕前面还放了个看不清颜色的木柜,柜子上边同样一个看不清颜色的木箱,那是老婆锅带当年的嫁妆。柜子前面的地上堆了一行装粮食的同样看不清颜色的蛇皮袋子。袋子地下就是乱仍的鞋和小木凳、还有一把弯镰、一把扫帚。人的眼睛在黑暗里睁久了,就看得清黑暗里的一切。乌子虚看着黑魆魆的天棚,叹了一口气,翻个身,还是不能入睡。
老婆锅带也翻个身,也叹一口气。乌子虚说,睡吧!睡吧!
锅带说,你说啥人把摩托偷了?
乌子虚说,我要知道就找他要去了。唉!
锅带说,我要是不回院里就好了。我咋就回院里看你印纸了?
乌子虚说,现在说那干啥啊?我要是不回来印纸不是也没有那回事了?
锅带就说,我回来时你还在摩托跟前立着哩,咱回到院里没有一碗饭的工夫……
唉!
唉!
正月十五晚上,在陕南山区,只要能赶回家的人都要回老家给先人坟上散灯哩。十五那天,整个街道两边摆满了大中小红颜色的蜡烛,有带竹签的,也有没带竹签的。更有那有烟花爆竹专卖证的门市部,也摆上了平常不卖的大红蜡烛,整捆整捆的烧纸、冥币。穿西服头发油光的干部、灰头土脸的打工仔掏出大小面额不等的钞票买回烟花爆竹、烧纸蜡烛,然后小轿车、摩托、公交车赶回老家。这个夜晚,村子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点上了星星点点的蜡烛,野地里,星星点点的蜡烛在夜色里摇曳,一堆堆烧纸的火光映红了跪在坟前人的脸,此起彼伏的烟花把平常静寂的乡村夜空划得贼亮。
乌有道就是在这个正月十五的傍晚骑摩托车回老家的。乌有道把摩托车停在老屋的院墙外边时,心里还想着把车放到院子里边,抬眼一看楼门门槛,犹豫了一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事后乌有道想起这个没有实现的念头就后悔死了)。乌有道在心里说,我不一直把车放在这儿吗?乌有道把车后架上的烟花爆竹、烧纸蜡烛拿下来,父亲乌子虚和母亲就走出楼门,母亲说,回来了?你哥呢?
乌有道说,在后边。马上就回来。
乌有道看看天色尚早,二哥乌有义还没有回来,就给母亲说一声,我去老房那边转转啊!乌有道边说边跨出楼门,走向对面老房已经坍塌的院场。乌有道在老屋的院场里转转,看院子里那颗花蕾饱胀的梨树,摸摸快要开花的桃树枝条,用手指甲抠抠老核桃树的皮,这些都能唤起他童年的欢乐和记忆。看着结婚第二年和妻子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土盖起来的厦屋,屋顶上迎风晃动的茅草,乌有道心里五味杂陈。乌有道瞬间决定上房打扫茅草。乌有道去隔壁人家借了梯子,上房打扫瓦沟的落叶和茅草。
母亲赶过来喊乌有道,你哥回来了,快下来。一会儿天就黑了,去沟里路不好走。乌有道奶奶的坟在南边沟里。
乌有道说,妈,你回家让我爸先帮我印纸,我就下来。
乌有道把梯子还给人家,走到父母住的院子外边,老远就看见摩托车不在了。乌有道的头“轰”地就大了。乌有道喊,妈,我的摩托呢?
乌子虚和老婆赶出来,看着放摩托车的地方空空的,一下子傻眼了。
我回来时你爸还站在摩托跟前的。我刚回院子里……
乌有道走过去看摩托车辙,前轮转了一个圈,直直地下了门前的通村水泥路。乌有道说,完了,摩托车被人偷走了。
乌有道那晚没有去先人的坟上散灯就回县城的,再晚一会就没有回县城的公交车了。乌子虚和老婆锅带千叮咛万嘱咐,回家千万不要和老婆吵嘴,她骂你你就少顶嘴。财去人安,想开些啊。有人就能挣下钱,有钱啥都有了。
乌子虚和老婆给儿子宽心。儿子走了。乌子虚和老婆锅带的心却宽不起来。乌子虚说,怪我,我就不该去印纸。早知道这样,我就站在摩托跟前。老婆锅带说,怪我啊,你印你的纸,我不该回去看你印纸啊!我要是在院子外头不就啥事也没有了。乌子虚说,几千块钱哩,不是好挣的。乌有道媳妇脾气又不好,你知道。
这个夜晚,乌子虚和老婆锅带一夜没有合眼。天亮了,你去城里看看去,就给他们说,财去人安。是啊,天亮了,我就去城里。有人了,啥都有了。
乌子虚赶到城里时,乌有道的门市部早开门了。乌有道和老婆正在里边玩电脑。乌有道说,快起来,我要写个东西。老婆说,你没看见我正在偷菜吗?
乌子虚就怔怔地站在门外,不知道该进去还是悄悄溜走。
喝豆浆
乌有道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嗜好是喝豆浆。问题是,现在他连豆浆也喝不上了。
乌有道有个好习惯。每天早起,就去体育场跑三圈,倒着走一圈,再慢步走一圈。四十多岁的人了,没有所谓的“三高”,也没有“椎间盘突出”。做完了这些功课,乌有道就从体育场后门出去,在“来一碗”小吃店喝一碗豆浆,吃一根麻花。“来一碗”小吃店经营豆浆、麻花,馄饨、米线和水煎包子。乌有道雷打不动的是豆浆和麻花。麻花可以没有,豆浆是每天必喝的。乌有道一坐到铺塑料布的桌前,那个胖脸凸肚的女人就说,来一碗?乌有道说,来一碗。
这个冬天,乌有道心血来潮,没有去体育场,而是上了仓颉园。仓颉园西南,新建了市民健身乐园。乌有道在铺着青砖的跑道上跑了两圈,在各种健身器械上做了运动,又眼馋了几十人的健身操,看看太阳已经一竿子高,就开始下山了。
乌有道下了九十九级台阶,走过挂了红红灯笼的步行街,就要穿过朝圣门了,忽然发现,在朝圣门一侧有个小小门脸,门脸里面正对着大街的一面墙上,喷绘了一幅热烈的广告画,底色是粒粒饱满的黄豆、红豆、绿豆、黑豆和芝麻。在这些诱人的画面上呈扇形出现一行字“浓香现磨豆浆吧”。乌有道就是被这幅浓烈的画面吸引过去的。乌有道走过去,才看见这个小小的门脸前站了好多人,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子,穿臃肿羽绒服的老人。乌有道看到那个年龄稍大的女人正把泡好的黄豆倒进豆浆机里,加了水,摁了开关,机子就“突突”地工作,不到一分钟,新鲜的豆浆就出来了。柜台后边站的男孩手忙脚乱,一边给杯子里倒豆浆,扣盖子、插管子、一边收钱。
乌有道喝了一杯黄豆豆浆。这一喝,就再也放不下了。这个现磨豆浆吧的豆浆真像广告上说的,比咖啡更好喝,比牛奶更营养。这里的豆浆比以前喝的豆浆好多了,浓、香、鲜。喝在肚里,香在嘴里。
这个冬天,乌有道天天上山,天天喝豆浆吧的豆浆。有一天下山时,碰到以前在小吃店的“豆友”,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喊他,走,去“来一碗”。好长时间没有见你了。乌有道说,我现在是“来一杯”了。就义务介绍了浓香现磨豆浆吧的豆浆,硬是拉了“豆友”去喝豆浆吧的豆浆。
这一天,乌有道买了豆浆,才走两步,忽然看到豆浆吧隔壁墙上贴了一张招聘启事。细看了,知道是豆浆吧招服务员,月工资1000元。乌有道回到家里,无意间给老婆说了那个招聘启事的事。工资挺高的。乌有道说。在这个小城市,无论是饭店还是超市,招聘员工基本工资都不会超过600元。乌有道老婆就说,我去问问,真要是那样的话,让囡囡去。囡囡是他们的小女儿,今年上高一,马上就放寒假了,正嚷着说今年寒假打工啊。
囡囡还真就在这个豆浆吧上班了。
囡囡上班的第一天早上,乌有道照例去喝豆浆。乌有道端了囡囡倒的豆浆,把一元五角钱递进去。囡囡喊了一声“爸”——。乌有道说,收你的钱。转身就走了。老板问囡囡,那是你爸?囡囡说,是的。我爸给钱了。老板说,第一次见,不认识。
乌有道第二次去喝豆浆时,人不多。老板亲自给乌有道倒了一杯豆浆。乌有道把钱递进去,老板说,不收钱。您昨天来,我真不认识。乌有道说,咋能不收钱呢?我有钱。说着把钱放进柜台里面,转身就走。晚上,囡囡下班回来说,爸,我老板给你倒豆浆用的是我们内部杯子,不记数的,所以不收钱。你走后,他把钱又给我了。
乌有道说,那咋行?你明天把钱给人家。不收钱,我以后还咋去喝豆浆啊?!
再去喝豆浆时,乌有道就提前把一元五角钱掏出来,豆浆还没有倒出来就把钱递进去。老板就是不收。还是用内部杯子倒了满满一杯豆浆递出来。乌有道说,你不收钱我就不喝了。老板只好收下钱。那天晚上,乌有道上厕所,无意中听到刚刚回家的囡囡和老婆谝闲传,囡囡说,我老板那人就是好,我爸喝豆浆的钱,他又给我了,还不让我给我爸说。乌有道就暗叹一声。咬咬牙,下了一个决心。
第二天,乌有道再也没去豆浆吧喝豆浆了。而是去另一家豆浆吧喝了一杯。遗憾的是这杯豆浆和囡囡打工的那家豆浆味道差远了。
晚上囡囡回来专门找了父亲,爸,我老板说了,咋不见您去喝豆浆了?你喜欢喝就去喝,他照样收你的钱就是。乌有道说,你老板的好心我领了。孩子,我是不想让人家说女儿在那,我就去蹭白食啊?
乌有道再也没有去囡囡打工的豆浆吧买豆浆。但,乌有道喝豆浆的嗜好并没有丢。囡囡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只是再也没有在父亲面前说破。乌有道的小聪明早被囡囡的老板识破了——那个替乌有道买豆浆的老头每次拿出来的杯子其实都不一样,一个是计数的,一个是不计数的。一个收钱,一个不收钱。当然了,钱还是囡囡保管着。
有一天,囡囡问老板,我打工你给我开工资,我爸喝豆浆的钱你为啥不收啊?老板说,做生意是做生意,做人是做人。这是你父亲教给我的道理。
一支烟其实怎样
一支烟和一支烟其实不一样,比如价值。乌有道这会儿身上就装了四盒烟,用左手能掏出的是左口袋和右上口袋的烟,分别是软猴王和软骄子;用右手能掏出的是右口袋和左上口袋的硬猴王和芙蓉王。我已经说过,一支烟和一支烟其实不一样,比如价值——同样是一支烟,软猴王是一毛五,硬猴王是两毛五,骄子是五毛,芙蓉王就是一块二了。我,就是身价一块二的那支烟,这会儿正蜗居在乌有道的左上口袋里,随时准备完成乌有道的差遣和使命。
是啊,一支烟和一支烟其实不一样,比如使命。乌有道这次回老家,是为女儿“助学贷款”的事,就是给表格上盖公章的事。看似简单其实不简单的事让乌有道大伤脑筋。首先就是一支烟的问题,给什么人发什么烟其实也是一门大学问。乌有道一下车,就遇到本村的二叔。二叔喊,有道,回来啦?乌有道伸出左手掏出一盒烟,软猴王,抽出一支递过去,叔,上街啊?二叔接过烟,乐呵呵地走了。乌有道走到老屋门口,透过油漆脱落的楼门,看到父亲正蹲在地上忙活。父亲一抬头,看到乌有道,就高兴地喊,叨叨回来了!母亲就出现在乌有道的视线里。矮小的母亲迈着罗圈腿,一张核桃皮样的脸乐开了花。叨叨啊,你回来了?乌有道一脚踏进楼门,说,我回来有事哩。母亲的脸上笑容殆尽,我知道你没事就不回来啊。乌有道一边用左手掏出一支烟——软猴王——递给父亲,一边说,我忙嘛!父亲接过烟,叼在嘴上,边点火,边说,娃是忙啊。又说,啥事?乌有道说,孩子的事。
乌有道马不停蹄地赶到村上会计那儿,会计正在院坝弄烤烟。会计一只裤腿挽在膝盖上,暴露的泥腿上青筋暴突。乌有道已经走进院坝了,会计还是没有看见他。但乌有道已经看到了会计的骨子里——会计是装的。乌有道只有大声喊,舅啊!忙着呢?乌有道在心里喊,狗屁。乌有道的外家和会计在一个村子。乌有道喊完舅,就伸出右手掏出一支烟——硬猴王——递给会计。会计接过烟,很快浏览了烟的牌子,随手夹在耳朵上。啥事?乌有道掏出申请表,说,舅,要麻烦您给盖红陀哩。会计拿起申请表看了看,又塞给乌有道。这要村长签字哩。村长签了字,我这儿就给盖章。乌有道说,以前不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吗?会计说,现在不是了。村长也要抽烟哩。乌有道说,好舅哩,你就盖了红陀吧,都是实情嘛。会计说,我知道是实情。可要村长签字哩。要不,要村长干啥呢?前次开会,村长发脾气了,说,村上的事都是我盖章,他连毛都不知道,要他这个村长弄啥呢?乌有道又掏出一支烟,是骄子,递过去,好舅哩,你就当给外甥帮忙哩。你看我回来一次也不容易,还要赶到乡上盖红陀。弄不好,乡上就下班了。会计同样用眼角的余光扫描了手里的烟,叼在嘴上,乌有道赶紧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会计嘴上的烟。
乌有道拿上盖了章的表格,马不停蹄地赶到乡政府。乌有道和从民政办公室出来的一个男人走了个头碰头。那人身后的门“哐当”响了一声。乌有道说,我想盖个章。那人扶了扶眼镜,说,没看见下班了吗?乌有道低声说,还没到12点嘛。那人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墙上的大钟。乌有道抬头看去,正对着大门的一面墙上果然有一个大钟,时针正好指向12点。乌有道在心说,倒霉。但乌有道还是用右手伸向左上口袋。乌有道掏出一支烟——骄子——递过去,师傅,求你了,就盖个章。那人又扶了扶眼睛,下班了。乌有道说,孩子下午要用呢。求你帮个忙。乌有道说着话,手里的打火机已经打着了火。那人叼了烟,开了门,盖了章。乌有道屁颠屁颠地跟在那人后面,一叠声说谢谢!谢谢!乌有道说谢谢的同时,又掏出一支烟递过去。
我跟着乌有道走进一个气派的大门,门里边的台阶上坐了很多学生模样的人和如乌有道一样的家长。乌有道问,还没上班啊?都两点半了。有人说,谁知道呢?我们都等了快一个小时了。乌有道见一个房子的门半开着,就走进去,问趴在电脑上的人,盖章的人啥时候来啊?那两个人头都没有抬,在外边等着。乌有道走进去,那两个人不得不抬起头,你这人咋走进来了?……哦……是你。乌有道认识其中一个人,是他的高中同学。乌有道说,早知道你在这儿上班,还装作不认识老同学了?那人说哪里哪里。没注意是你啊。乌有道看到他们两人都在电脑上“挖坑”。办公桌上是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一盒撕开口子的芙蓉王烟。乌有道在同学拉来的椅子上坐定,把手伸进我蜗居的口袋,掏出一支烟,又掏出一支烟递给那两个人。孩子的事,需要盖个章。同学说,盖章的人要到三点才上班。是这,你把表放到我这儿,下午来取。这两天盖章的人特别多。
我说过,一支烟和一支烟其实不一样,虽然都是一支烟。比如价值,比如使命。
人人都能做领导
领导是在那个暖冬走进吴子旭的家的。领导坐着黑色轿车,从黄沙岭南边去北边上任。随同领导一起赴任的是一个司机。领导一直住在大城市,很少见到满山红绿相间的树叶,树叶之上湛蓝的天空和那棉花垛一样的白云。领导对司机说,开慢点,开慢点。轿车就像一只黑色的蜗牛,在盘山公路上踯躅爬行。领导在绿树掩映里,看到三间忽隐忽现的白墙灰瓦房子,看到门前池塘的绿水,绿水里白毛红掌的鸭子,岸边悠闲散步的吴子旭,领导就在心里说,世外桃源啊!
领导就下了车,径直走进了吴子旭的家。吴子旭抬头看见领导,惊讶之后是摇头。领导也抬手揉了揉眼睛,领导甚至用手去吴子旭的脸上摸了摸。领导说,你是我吗?吴子旭说,你是我吗?吴子旭同样用手在领导的脸上摸了摸。吴子旭和领导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个子高低,身材胖瘦、一样的肥头大耳、一样的凸肚挺胸。如果穿了同样的衣服,外人根本分不出仲伯。领导忽发奇想,我就在这儿“白云人家”了,让吴子旭去做领导。领导把这个意思告诉吴子旭时,吴子旭惊得长大了嘴巴。吴子旭把手摇得像个蒲扇一样,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我不是做领导的料。领导说,你不做咋知道不是做领导的料。人人都能做领导!领导说着话,就脱了自己的衣服。领导强迫吴子旭穿上自己的衣服,领导甚至把他随身的手机也给吴子旭了。领导把吴子旭拉到镜子前,领导看着镜子里气宇轩昂的吴子旭,再看看刚刚换上吴子旭衣服的自己,领导对吴子旭说,看看,谁更像领导?吴子旭红光满面没有说话。领导又说,什么时候领导做烦了,就来找我。你要高兴做领导,就不要回来了。吴子旭说,领导啊,你也教我几手做领导的秘诀嘛。领导说,“哼哈”二字。
领导和吴子旭走进轿车时,司机有点等不急了。司机把吴子旭让进轿车,连正眼都没有看领导一眼,就把领导扔在了黄沙岭。
吴子旭做了领导,只须板着一张脸,遇到有人打招呼“哼”一声就过去了。吴子旭走进办公室,屋子刚刚收拾过,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檀香木办公桌上,一台液晶电脑打开,电脑旁是一盒芙蓉王香烟,烟盒旁是个很精致的烟灰缸。吴子旭大了胆子坐上高靠背的椅子,屁股放在真皮椅上就是和放在硬木凳子上感觉不一样。吴子旭看着阔大的房子里就他一个人,好半天也没有人来理他,就握了鼠标乱点。还别说,点了就看进去了。先看新闻,什么猪吃人,人咬狗。再看美女,看明星绯闻。然后看地震、看神舟六号。看这些的时候,吴子旭先是抽了一支烟,抬头看看门,见没有人来,又抽了一支烟。吴子旭看了神舟看美女,看了美女看老虎。烟抽得多了就喝茶,茶喝多了就抽烟。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敲门。吴子旭去开了门,慌的秘书脸色大变。秘书说,陈xx(吴子旭这才知道领导原来姓陈),该下班了。吴子旭“哈”了一声,秘书缩了头退出去。
吴子旭去开会。吴子旭展开面前的纸笔,准备记录会议内容时,看到周围的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就停止了伸出的手。吴子旭看到与会的人都两个肩膀抬一只脑袋,有的摇头晃脑在谝闲传,有的拿了桌上果盘里的水果在放在桌子底下吃。吴子旭才知道领导也就是如此。边上有人喊他,嗨,老陈吗?吴子旭“哈”“哈”模棱两可,那人就点头,就做了握手的姿势。吴子旭又“哼”了一声,那人的手又缩了回去。
第一次做报告时,吴子旭有点怯场。有几处险些出错。但往往这时候,台下有人首先鼓掌,有人鼓掌,台下全部鼓掌。鼓掌的时候,吴子旭就停顿下来,重新看报告。吴子旭做完报告,场上掌声雷动。
吴子旭知道当领导就是喝茶,就是看报,就是在电脑上打牌、下棋、和那些“美女”聊天,就是对上开会、对下再开会。吴子旭厌倦透顶了。这一天,吴子旭坐车经过黄沙岭,车行到他家附近时,吴子旭让司机停了车,径直走进了他的家。吴子旭看到领导微闭了眼睛坐在院坝里,领导的腿边卧着他那条皮毛光滑的土狗,院子里有几只鸡在悠闲地散步,地上落满了金黄的叶子。在一瞬间,吴子旭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吴子旭紧走几步,站在领导身边。吴子旭喊,老陈!老陈!领导眼都没有眨一下。吴子旭不得不用手拍了领导肩膀一下。再喊一声老陈。领导睁开眼,看见吴子旭。领导说,你是谁啊?哪来的领导?吴子旭说,我不是领导,我是吴子旭。领导说,你错了,我才是吴子旭。吴子旭说,你不是。你是领导。领导站起来,走进西边的牛棚。领导牵出两头牛,又放出几只羊,拿了鞭子在空中“啪”地摔了一个鞭花,又唤了声“虎子!”那只土狗“呼”地冲到他面前,对着吴子旭“汪汪”地叫。领导说,你看,我还是领导吗?领导说完这句话,吆了牛羊上山,把吴子旭一个人孤零零地仍在院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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