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儒的功业与辞章,不在朝堂之上,而呈现在方志序言、艺文志乃至乡间的楹联上。汪曾祺的名作《徙》里塑造的晚清塾师、民国教员高北溟,囿于时代的变动和命运的跌宕,有鲲鹏之才却终难徙于北冥,贫老而终。他留给乡里的,除了一介清白书生的言传身教,还有他门前的一幅墨色浓浓的对联:辛夸高岭桂,未徙北溟鹏。许许多多默默无闻名而终老乡野的“贤士”,留下的正是高北溟远逝的背影。即使在二十一世纪,传统文化依然是现代文明的根脉,现代文明永远无法摆脱自己作为传统文化衍生之物的宿命。诗、词、曲、赋都是华夏传统文化的典型形态,而诗作为中国最正统的语言艺术形式,永远被后人毫无保留地排在第一位。
“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对于旧体诗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现代社会科学技术发展畅达,文化文明底蕴渐行渐远。可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怀疑旧体诗鲜活的生命力。西谚曰:凡走过的,必留下痕迹。倘若连岁月的足迹都没能明辨,生存意义又从何谈起。然而千百年来,写在纸上的作品往往因尘封、虫蠹、火焚而损毁;数码时代又可能在更短的瞬间全盘格式化删除,或被黑客盗取无踪。生命的印记如此真实生动,又如此不堪一击。诗歌及其他艺术,所面对和反抗的正是这样的“不能承受之轻”。如果一个诗人能从时间手上接过“永恒”这个荣誉证书,他必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生命最有价值的一个,无数浮尘被风吹走,他的文字却像光滑的石头留在河滩上,被后来者拾起,捧在手心,仔细凝视它细小的纹路,它的质地。清风拂过,仿佛能听到它永不止息的脉动,如同呵护一颗滚烫的心脏。几年前我曾在泾渭之滨,听清脆童声齐诵“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甘怡如初,顿生时空倒错之感,如果诗人不懂得时间的奥秘就无从寻找词的源头、词历久弥新的光辉。汉赋、唐诗、宋词,时间的前置性形成了历史环环相扣的诗歌生态。
中国人对古典诗歌的崇尚,那永远割不断的情结,决定了旧体诗的茂盛生命力。旧体诗追求意境的悠远,着重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诗意,正是从汉字本身的象形、会意的特点生发出来的。而汉语声调的平、上、去、入,也是旧体诗平仄、对仗的艺术来源。由此可见,旧体诗是符合汉语的语言规律的文学艺术体式。古典诗词的平仄韵脚,可谓将汉语的顿挫回环之美发挥到了极致。沈德潜云:“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说诗晬语》)叶恭绰亦云:“第文艺之有声调节拍者,恒能通乎天籁而持人之情性。”(《古槐书屋诗序》)的确如此,诗词声情之美,既悦听动情,又有裨构思和欣赏。也正是源于古诗的音韵美,精短明快,往往一个人儿时所背诵的诗词会伴随自己整个人生。
今天的高等教育,分析诗歌过于精细,条分缕析,而旧时私塾,幼童习学都讲究一个背字。《千字文》《千家诗》……先生不会多讲,学生也无需多问,识字了便是摇头晃脑大声背诵,背不下来还要挨板子。我不相信古人是愚昧才采用如此迂腐的教育。或许古人有大智慧,懂得文的本质,诗的天性。这些都是不可教,也不可解,只能感,只能悟。小孩子不能理解也没关系,等长大了,有了人生阅历,懂得赏读山水、朝霞、落雾,霎时便是恍然大悟,儿时所背的诗句拿来形容此时此景岂不是分毫不差!这便是古诗中的意境,也是古人所追求的境界。以诗浸润人生,春风化雨,潜移默化,乃人文教育的根本。
乡村很多旧体诗词写作者,就是现代社会被传统文化熏陶浸淫的最后的秀才,他们赋诗吟词,不为创新,不为突破,更不是为了成为所谓艺术大家,只是将自己人生亲历,予以诗意表达。互相唱和、砥砺,或者只是消磨时光,有益内心的文化娱乐,它们朴实传达了中国底层文化人的生存境遇。民间文本与民间书写的最大意义,在于使赤脚人生有了诗性的光芒。诗虽贵在新创,然“真”字亦是诗的根本。借得旧体诗的音韵和意境之美,畅舒真情、真爱、真人生何尝也不是美事一桩。即使一个写诗的人没有留下万古常新的只言片语,但在个体生命的某一时段,他把青葱或苍老的岁月交给了诗歌,交给了激情与梦幻,他的人生因此丰富而有意义。据最现代的超弦物理学,宇宙时空可能不是四维,而是十维,时间是一个复数。可在我们感知的时空里,时间如白驹过隙,空间如沧海一粟,因此在这个世界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是虚空。而在诗歌的时空里的我们却可以去来自由,既可返回洪荒,遨游苍穹,也可神交圣贤,改写历史,当然更可以重温消逝的青春,复原荒废的乡土,重铸“耕读人家”,从而永远地守护着精神的血脉和家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