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90后获奖者佳作A卷-五月,请放下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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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个梦

    文/石梓元

    1

    低沉得就像地底岩石滚动的号角声从铁窗里挪进来,这便是新的一天。六号与一号,二号,三号,四号还有七号一同醒来,一齐掸去麻布上的灰尘,一齐出门去。至于五号,六号也不清楚为什么没有五号。

    阳光还未射进这狭小的工厂里,四周都笼在朦胧的微光里。六号抬起头来,看到沿墙一周的悬台上已站着几个不分明的黑影了,他便悄悄地低下头跟在二号身后向前走,看着三个分叉的手掌和两个分叉的宽大脚掌,以及身上密密不漏缝隙的粗麻布。

    “这是第几天了呢?”他这样想。

    所有的机器工人都在自己的位置边站定。他自己也不清楚这里有多少工人,各自的名字叫什么,他甚至总把一号和二号的模样弄混。每个工人都不爱说话,至少他心里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几乎没有谁和他交谈过,除了二号和七号。“他们和我说话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想。

    “开始。”悬台上有一个人下了指令。所有的工人便一同坐下,面前的传送带也一同动起来。大概是转轮长久没有润滑的缘故,发出尖利的声响,那些悬台上的身影便一个紧接一个地远去了。

    “二号到底是什么时候和我说过话的呢?”他努力地回忆,左脚掌抠着地面,一次比一次用力。最后精疲力竭地放弃了,这是彻底想不起来了。他无比悲哀地想着,直到一个个玻璃瓶开始在传送带上被送过来。他不得不停下懊丧,用三个分叉的手掌抓起一个瓶子。

    这些瓶子里装的都是梦,椭圆形就像一个畸形的太阳,颜色就相距甚远了。腐朽落叶的灰黄,干涸血迹的暗红,发疯的火焰的赤黑。还有许多难以形容的色泽,每一个梦都不一样。他不了解梦,他不知道梦是怎样被收集来的,他也从来没做过梦。他曾猜测过很多次——

    一号、二号和其他人会做梦吗,不过他希望其他人和他一样。他害怕自己与众不同。

    他把另一只手伸进瓶子,摸出那个梦,黑漆漆的,没有什么色彩。他也没有细看,便丢进了嘴里。“这个梦一点味道都没有。”他在心里抱怨。在这里每个人的工作就是把这些颜色暗淡的梦吃掉,他有一张标准比色表,上面规定了哪些颜色算暗淡,哪些颜色算鲜艳,就放在他左边身上唯一的一个袋子里。而且表的最下面有一行小字“鲜艳的梦不准食用”。

    那些鲜艳的梦就和玻璃瓶一起被传送带运走,传送带一直通到工厂外。结果究竟怎么样,他不知道,至于外面是怎么样,他更无从知晓了。

    他突然看到一个奇异的瓶子,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但隐约却像有一个梦的轮廓。它像铁钳攫住了他,他伸出手握那个瓶子,一寸寸地接近。他不知道半个身体都横在了传送带上,但那个瓶子还在离他一手掌远的地方,他整个地爬了上去,粗糙得像沙砾的传送带擦着他的身体。他终于握住了那个瓶子,牢牢地攥在手里。许多其他的瓶子被他一个接一个碰倒,在带面上四散滚开去,伴着碰撞的脆响。

    整个工厂上空由咀嚼声织成的云一下就消散了,几乎每个机器工人都停下来看着传送带上的六号。一个呼喊声由远及近合着急促的脚步声在工厂里的空荡地回响:“怎么回事?”他看到一个人影渐渐在阴暗处显现,便拼命地往回爬,又有许多的瓶子被碰到地上。但他始终无法靠近他的原位,他看到身影越来越清晰了。

    突然他从传送带上被拽了下来,极重摔在地上。“回去。”他听到二号的声音。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听到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弓着身子慌张地拧开瓶子,倒向摊开的手掌。他感到一个沉甸甸的梦,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就是你。”检查官就站在他五步远的地方。他把腰弯得更深了,就像蹲伏在地上。极快地捡起脚边上的几个瓶子,抱在胸前,低着头站起:“我身体贴上了传送带。我会把瓶子都捡起来的。”

    他站了大约有五秒。“快点!”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检察官已转身回去,他看到检察官的五个分叉的手掌,上面有和他铜黄的手不一样的肉色。他知道自己是个机器工人。

    他抱着一堆瓶子回到座位上,把它们往传送带上一推。便偷偷摊开自己的手掌,这个梦很圆,像十五的月亮,上面确实没有一点色彩,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甚至没有吃掉这个梦的念头。他拣一块身上还算干净的地方,把这个梦来回地擦了几次,然后郑重地放进左边唯一的口袋。

    2

    当最后一缕太阳爬上铁窗的最顶端,号角响了,传送带一并停下。他跟在五号的身后回房去,路很长。他胡想着:“这个梦会是谁的呢。不过我想一定不是那个检察官的。”他总是会有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都没有得到结果,这让他很头痛。甚至到后来,他开始怀疑这是自己的原因,而不是问题本身没有结果。

    他探出头,望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二号。二号没有发现他,他想:“二号也会有这种问题吗?或者其他人。”

    他们回到房间,已经没有阳光从铁窗外透进来了。他们都安静地躺下,没有人发出声响。他看到一号怔怔地望着窗外,整个背都靠在了生冷的墙上。他记得每个夜晚一号都是这样,直到他昏沉地睡去,一号还望着窗外。他不知道一号在看的到底是什么,一号也从未和别人说起过。渐渐地,每个人就把这当作再自然不过的事。

    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侧过头看到是二号。二号凑近了他:“你是为了拿什么?”

    他盯着二号灯罩似的眼睛,在黑暗里反射出月亮的微光,摇了摇头。

    二号拉起他到墙边,用更低的声音面对着墙问:“是什么?”现在他看不到二号的眼睛了。只听到风吹过铁窗间隙呜咽的低鸣。他很慢地从左边口袋里摸出那个梦,塞到二号的手里。

    二号在黑暗里摸索这颗梦,然后对着月光细看。二号握着梦,一步一步地走到窗边,差点绊倒自己。

    “美极了。不是吗?”二号的视线一刻都没离开过那颗梦。他在二号覆着粗麻布的脸上看不到表情,当然也不会有。但他看到二号的模样,就像短路了一样。

    “它会让你死的。”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后面打中了他和二号。他转过身,看到只有一号还醒着,依旧是那副模样,似乎是陷在墙里。

    二号垂下手,走到一号身边,问:“为什么?”一号摆了摆手,叫二号让开,没有说一句话,二号无动于衷地原地注视着一号。他连忙跑到二号身边拿走二号手中的那颗梦,塞回自己的口袋里。

    一号还是没有说话,站起来挪了一个没有挡住视线的位置。

    “你已经老得连手上的螺丝都要掉下来了。”二号气急败坏地走到另一个墙角躺下。

    他看到浑浊的月光像河水一样淌在他的身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第一次看到一号躺下了,安静地伏在地上,就像一只到处能见到的摔碎了的玻璃瓶。

    3

    这天,二号与五号调换了位置,二号坐到他身边。他觉得有些不自在,自那晚他总在猜测二号和一号是怎么想的。他一边抓起一个瓶子,一边低头在想这些事,突然他的手被二号一拍,他看到二号俯下身捡起落到地上的梦,这个梦澄黄如中午时散漫的太阳。二号用两个分叉夹着梦,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漫不经心地放进了嘴里。

    “表上规定不能吃这样鲜艳的梦。”他吃惊地看着二号,“万一被检察官看到怎么办?”

    二号慢慢转过头去,又摸出一个梦,放在手心里:“那又怎样。它们妙极了。你要是尝过一口,一定会觉得黯淡的梦就是垃圾。”二号一直陶醉着,他又想起了那晚短路了般的二号和一号的话。

    “快工作。”他用手肘支了支二号,二号充耳不闻,把手心里那颗深蓝的梦放进左边口袋。那颗梦就像一个海洋,扑地掉了进去。二号面朝低头找梦的他说:“你知道吗?刚才的梦就是一个太阳,它在我的身体里熊熊燃烧着。”他没有理会二号,总感到检查官正盯着他们两个。

    二号把他的身体扳过来来看着他:“这才是真正的梦,六号。”

    整个工厂里嘈杂的声音混作一团,二号的话在他听来朦胧得像清晨的薄雾。他心里默默地想:“二号一定是疯了。”正午的阳光溢到传送带的每个玻璃瓶上,他看到无数的梦安静无比地躺着。有些反射出的光笔直地射到他脸上,他觉得自己看不太清楚这些梦。他于是去拭灯罩似的眼睛,仔细地拭了一遍。可他仍觉得什么东西妨碍着自己的眼睛睁开,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灯罩的里面沾上了灰尘。

    他问二号:“二号,你的眼睛能睁开吗?”二号没有理会他。他默默低下头不再去想,随手抓起一个瓶子,里面有一颗紫色的梦,看上去比其他梦都大上一号。他没多看便要将瓶子放回去。

    最后他的手却又犹豫着停在半空中,似乎又听到二号的话——“这才是真正的梦,六号。”他看了看二号,二号依旧漫不经心地挑着梦,像半睡半醒。他慢慢地把手收回来和瓶子一起。以前他从没想过要去碰这样斑斓的梦,它们就像一根没有芯的蜡烛,虽然没有被燃亮,但却又的的确确杵在那里。

    他又悄悄往边上瞥了眼,二号那有一个着蟾蜍般浮着油腻墨绿的梦,他直接扔进嘴里,没有咬一口,就吞了下去。他不知道二号是如何把这么大的梦一口下咽的,似乎咬一口就会要了自己的命一样。他把紫色的梦掏出来,越发地克制不住自己了。二号用火把照亮了阴影,其中的隐秘牢牢抓住了他。

    他已经把梦含在了口中。很滑,就像几尾鱼在他口里回梭。“这才是梦。”他再也不会认为二号是个疯子了。他已经在一片莽莽荒原里飞奔了起来。听到呼啸的傲风对他的膜拜和臣服。是那么快,教他忘记了自己是六号。飞逝而退的荒原上的枯败黄草织成无尽头的远方,灼烈的太阳摩擦着每一寸身体,他四溢而出的竭力喊叫被极远极远地抛在身后。

    当最后一条鱼从他嘴里溜走,他缓缓地睁开眼,脚下是坚实的混凝土,眼前是轰鸣的传送带和黑压压的机器工人。他知道自己的飞行已经结束了。

    4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个如出一辙的夜晚了,如出一辙得要将他的记忆抹去。他坐在一号身边,二号在房间里来回地走。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总之二号的脚步一次比一次都要急促,发出的金属声就在房间里游荡。

    突然门打开了,他看到门外有个黑黢黢的身影,嵌在整个门框里:“谁是二号?”他慌忙站起来,打了个趔趄。二号把他按回到地上,他仰头看着二号。

    “我是。”二号用幽微的声音说,但又一颤一颤的,像是克制不住的激动。

    “跟我走。”

    他又站了起来,跨到二号背后。二号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便不回头地随那人走了出去。他疑惑极了,却又说不出一句话,看着二号消失在合上的门缝里。他回到一号身边坐下,问:“你知道二号去了哪吗?”

    一号一动不动地陷在墙里,望着狭小的窗户。

    “你到底在看什么玩意?!”他用力推了一号一把,重重地倒在地上。

    一号用手撑着自己坐起:“你知道这房间里为什么没有五号吗?”

    他平静得像个石头:“在你还没来的时候,五号也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一样地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一号的话到这里就断了,像突然被扭断了脖子。他一下子躺倒在地上,地上蔓延的冷爬行在他身上,他奇怪自己是个机器工人,为什么会冷呢。

    他又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五号吃过鲜艳的梦吗?”

    “或许吧。”

    他伏在地上,今晚没有月光。他开始回想每一件事,从他到这个工厂的第一天开始,但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忘记了。于是他开始回忆二号,猜他有没有吃掉藏在口袋里的深蓝色的梦,又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这教他想起自己口袋里那个透明的梦,他从口袋里摸出来,在暗夜里像一滴水。他从没摸过水,因为他是一堆钢铁。但现在他却这样认为,就好像自己很熟知水一样。他决定要尝一尝,但他又不忍心一次就吃完。于是他轻轻地咬下一块,味道很奇特,但他却又感受不到什么,只是整个身体都掏空了,轻飘飘浮起来。

    似乎过了很久,第一缕阳光刺进他的眼里,他这才想:“二号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昨晚二号走出去的场景他记得很清楚。一号突然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你如果不出去,一定会是下一个。”

    “出去?”他闭着眼,“去哪?”一号回答:“工厂的外面。”他听到一号的话时就像当初他见到那个透明的梦时一样,腾地站起:“我们一起走吧。”一号头抵着墙:“不了。我早就出不去了。”

    “为什么?”他盯着一号。一号依旧抵着墙说:“快走吧,从传送带尽头的帘幕那。号角就要响了。”他站了好久,阳光已经铺满大半个屋子。

    他推开门跑了出去,跑在空无一人的工厂里,这时候的工厂很安静,也很陌生。原本看来漫长无尽头的传送带竟然几十步就跑到了尽头,那里确实有一个一号说的幕帘,原来剩下的鲜艳的梦就从这里出去。号角在这时候响了,他迟疑了一秒,从幕帘里跳了出去。在空中的时候他怀疑这一切为何如此的轻而易举。

    他马上摔在了和一堆光鲜的梦一起废弃在这个大坑里的玻璃瓶上,传送带的轰鸣声从里面传出来。这令他恐惧得战栗,他拼了命地跑起来,拼命地跑。身后的世界被他的恐惧一拳拳打碎。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铁盒似的工厂小得就要看不见。他走在这荒原上,这片荒原里的一切都和那个紫色的梦如出一辙。周围的一切他都很熟悉,但他却又痛苦得叫不出名字。每个方向都茫无边际,这让他无所适从,他开始想起那个阴暗狭小的工厂。现在他才明白一号为什么说自己已经出不去了。

    这时候,他感到不断有细小的东西落到他身上。抬头看到源源不断的水滴从空中落下。下雨了,他的迷惘像浪潮没到他的脖颈。他又不得不跑起来,发了疯似的跑起来。害怕雨打湿他的一个部位,让他再也站不起来。

    风呼呼地灌进他的嘴,面前永远是毫无遮拦的荒野。他一步一步地停下来,看雨点把他身上的粗麻布一寸寸地打湿,他感觉每一滴水都在渗入他的身体。他绝望地倒在地上,痴痴地打量每一点雨滴。雨滴都是透明的,和他的那个梦一样。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梦,上面有一个缺口。一甩手,掷到了地上。他闭上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再也爬不起来。

    雨声异常的清晰,打在地上像针刺入他的耳中。渐渐地,越来越大了,他像是躺在一条河里。虽然他记不得河是什么样子,但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他想自己已经短路了。

    似乎过了很久,他腾地站起,打量着自己的全身。粗麻布吸透了水而垂下去,他从每一个缝隙里没有看到金属的光泽。远处的天边开始打雷,蜿蜒蛇行的闪电震击着苍穹,沉闷的鼓声徘徊在荒原之上。他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在阳光下睁不开眼,为什么这外面的一切都熟悉而又陌生。他都来不及细想,操起一块大石头,用力地往三个分叉的手掌上砸去。雷声掩盖了金属的声响。

    他看到手掌里面的肉色,五个分叉,和检查官一样。上面附着黝黑得发亮的泥垢,他一寸寸地拭着,一次比一次更用力,手变得通红像发了疯的太阳。

    他一直都没有说话。

    雨没停,他走到那颗梦的边上,用燃烧的手刨出一个坑来,把梦丢了进去。雨水在他的手上汇成一条奔腾的河流,咆哮在每一条掌纹之上。他再次拾起石头,大雨打得他的脑袋生疼,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过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刻。

    他牢牢地攥着石头,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二号和一号的模样不断闪现在他眼前的雨幕里,这次他们两个看上去截然不同了。

    他大步朝工厂走去。

    送你一只鸟

    文/谢金辉

    1

    我的窗前有东西坠落,由于速度很快,我只瞥见一个黑影。一开始,我以为有人跳楼,脑子里响起那种沉闷的声音,等了几秒,周围还是很安静。我从窗子里往下看,地上什么也没有。事实上,我知道不是有人跳楼。这是我的屋子,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不会有人从楼上跳下去。当然,也有可能有小偷溜了上来,又失足掉了下去,或者我父母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跑到楼上往下跳。这些可能我都绝不会相信,但我就是想到了。

    在看到地上空无一物后,我猜测那是只黑色的塑料袋,掉下之后就被吹远了。然而那黑影之后几次三番地出现,黑色塑料袋无法说服我了。我等着,凝视着窗外,看清楚那是一只黑色的大鸟。那只黑鸟从楼上跳下,最后调整方向,贴着地面飞远。

    我家周围是田,那时候是六月初,水稻还没有播种,田里已经引满了水,白鹭从四面八方飞来,又飞向四面八方,这些大鸟在田里寻食嬉戏。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鸟喜欢成群结队,如果有一只鸟起飞了,往往其他的鸟也莫名其妙地跟着飞起,我站在二楼,那些鸟就像是随风撒落的白纸屑,它们缓缓地飞起,不是笔直地向前,而是侧着身子,往一个方向划去,不多久又下来,落在不远处。

    那只黑鸟是个异类,它比寻常白鹭要大上一号,毛色油亮,细看之下肢体的形状与白鹭也有些不同。当它从屋顶上飞下之后就慢慢地滑向白鹭群,然后长叫一声,在边缘上停下来,开始踱步寻食,时常抬起头不知道望向何处。别的白鹭飞起时它也跟着,就在最外围悄悄地跟着,然而当它飞起来,周围空无一鸟。我打开窗户,有时候就能听见那只黑色大鸟的叫声,异常凄厉,像在召唤着朋友。在黑色大鸟盘旋的天空下,那些白鹭似乎什么也没听到,缓缓地踱着步子。

    我爱上那只鸟是在这样一个瞬间,我站在家里的院子里,那只大鸟长号着落在我的屋顶上,敛了翅膀安静地望向不远处的白鹭们,而我在楼下安静地看着它。许久以后,大鸟冲下来笔直地下坠,在最后忽地拐了方向,肚皮贴着地面滑行,它就从我的身边划过,卷起一阵风。我清晰地看见那只黑色大鸟,看见它抖动的羽毛,黑色的眼睛,褐黄的长嘴,那阵风里夹着孤寂的味道,我闻着,想到了阳光。就这样,我爱上那个黑色的影子。

    关于这件事有两种解释:一、当时我离群索居,内心空虚到了极致,才会爱上一只禽兽。二、当时我被暴晒了多天,肤色到了可以与非洲兄弟做亲兄弟的地步,我看见那只黑鸟,就像看到了自己,换句话说,我爱上了自己。这两种解释都不同寻常,所以我不会接受,同时我失去了寻找解释的兴趣。

    我试过好几次接近那只黑鸟,是这样子的:我头戴草帽,换上塑胶鞋子,在田埂里假装悠闲地走动,然后我兜着圈子慢慢地靠近。我想,这样可以迷惑到它,降低那只黑色大鸟的警惕。虽然我的目标是它,但我不想让它知道这一点。这种方法的糟糕之处在于连我自己也会忘记了我在干什么,有时候我突然立定,望向四周,陡然就发现自己站在田间。那时候天又高又蓝,偶尔飘过几朵大云,我望着那些云发呆,连黑色大鸟走到我身边了也不去注意,直到它大叫一声,我才醒悟过来,继而装出一副悠闲且毫无目的的样子,时刻准备着奋力一扑把它抓住。但是同时我也在担忧,比如它奋力挣扎,我被锋利的爪子划开,忧虑之中动作难免变得驽钝,那只黑色大鸟每每提前离开。

    对于我为什么要抓住那只黑鸟,抓住之后准备干什么,我一概不知。有时候,一想到连一只鸟也要骗,我就开始脸红。

    我说过,黑色大鸟长得和白鹭很像,我们这里的捕鸟人有一种专门对付白鹭的办法,就是拿一根削尖了的木棍竖在田里,尖头朝上,再插上青蛙,第二天就会有一只白鹭刺破了喉咙死在那里。这种方法很坏,因为我小时候吃鱼经常被鱼刺卡了喉咙,知道喉咙被刺的感觉很不好,这一刺之下还丢了性命,这就更加不好。虽然这办法很坏,但多少有借鉴之处,根据这个,我后来开始尝试一种诱拐法,我支起一个大的淘箩,打来一打青蛙,准备把那只黑鸟一点点引进淘箩下,然后我迅速撤下支架,但是上钩的都不是黑鸟。只有一次,我的头顶飘过一朵巨大的白云,那时候我伏着身子,我看见那朵云从西边慢慢地飘过来,背后射出无限的金色光芒,突然那只黑色大鸟叫了起来,我回过神看见它从淘箩下出来,脑袋点了点水面,然后飞起来,飞得跟那白云一样高,这种盘旋的姿态让我想到,离别其实是一种自然舒适的状态,那不是一瞬间的事。

    那个季节捕鸟人开始走动,气枪声四处响起,偶尔能看见挂起的丝网。老人们说白鹭肉是酸的,不好吃,捕鸟人不会费心来抓这样的鸟。但那只黑鸟与众不同,这样与众不同的鸟终究有被人看上的一天,不管它的肉好不好吃。我充满了担忧,担忧不是我抓住了它。

    就在我的担忧之中,我又听见那只黑鸟的叫声。那是两棵樟树之间的一张隐秘的透明丝网,我看见它挂在网上,被透明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着。那时候差不多到了六月末,白鹭们要开始往更南的地方飞去。那黑鸟一动不动,只是伸长了脖子,往白鹭们飞起的方向看去,我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无数纷飞的纸屑。第一次,黑色大鸟伸手可即,我小心地上去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不躲避,只是依旧保持着目光,望着那些远去的白鹭。忽然它轻轻地啄了几下我的手,开始嗤啦嗤啦地叫,它望向了我,我知道它想说些什么了。我飞奔回家,取来剪刀,一边幻想着被捕鸟人发现抓起来捶上一顿,一边把那网剪破。

    黑鸟坠到地上,调整了一下身子,猛地张开翅膀,往南边飞去,我抬起头,天色正在变暗,远处又是一朵巨大的白云从西边缓慢地飘来,而我手里只有一根黑色的羽毛。

    2

    冬天的一个早上,我的鹦鹉飞出窗外,落在了一棵玉兰树上。我追出去,看见它立在一条细长的枝丫上,安静地看着远方,屁股朝向我的房子,既没有要飞走的样子,也不像是要下来。我在树下等了会儿,试着叫它的名字,但没有用,便回去了。

    这件事不同寻常,因为我的鹦鹉一点都不喜欢外出,甚至拒绝看见天空。它讨厌阳光和流动的空气,平日里待在楼梯内侧的衣架上,用一件旧大衣遮住自己,藏在阴影里保持着沉默。如果有人要拨开衣服,它就会大叫。有好几次,我想把它放走,但都失败了。它坚决不走。我把它带到屋外,它马上飞回来。我关上门和窗户,它就不停地啄我的门,用翅膀拍打窗子,喊道:开门!开门!而这一次,当我打开窗户,它以一种出逃的姿态离开了,我感到奇怪,怀疑起这突如其来的激情。

    这个冬天冷得格外早,所以显得漫长。那个早晨先下了阵小雪,然后又是一场淅沥的冷雨,把地上薄薄的雪冲开,露出沙黄色的地面,虽然天空是亮的,但太阳隐在云后,我总觉得它没有升起。

    我回去后心绪不宁,觉得放心不下,挑了根竹竿又出去了。我的鹦鹉还是停在那里,沉默地看向远方,背对着我的屋子。我仰头,它孤单地立在光秃秃的枝丫间,背后是很大很大的一块灰色的天空。我叫它的名字,对着它吹口哨,说:“下来,下来。”它一动不动。天又吹起冷风来。我提起竿子,在它身边晃了晃,以此威胁它,说:“不下来我就打你啦,我要打啦。”但它还是沉默着,一动不动。我用竿子小心地抵住它的脑袋,说:“快下来。”这时候它终于看了我一眼,然而它的目光又飘忽起来,朝远处去了,远处有什么呢?我试着把它挑下来,它一闪,跳开了。最后,我取来一把梯子,爬上去,我的鹦鹉难得地张开翅膀,在那株玉兰上空绕着圈飞起来。我顺着它原来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满眼沙子的黄枯叶的黄,笼在牛乳似的薄雾里。这时候我的鹦鹉开始大叫:“春天!春天!”我抬头,它肚子上的灰色同天空一个样子。

    我离开了,我的鹦鹉立在枝头,拒绝回来。

    那天晚上开始下雪,我从二楼的窗口看过去,玉兰上的鸟不停地抖落身上的雪花。后来天又下起雨来,雨声里夹着鸟叫声。我抹掉窗户上的白雾,打开手电,光穿过夜色,落在玉兰上,一个影子,在光里一闪一闪。那是我的鹦鹉。我把耳朵贴在冰冷的窗户上,听清楚了,是我的鹦鹉在凄厉地大叫:“春天!春天!”我听了会儿,便在这叫声里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家门,来到那株玉兰树下。这个冬天很冷,所以显得漫长,我身上的大衣也有些厚重,那株玉兰树下有一个小水洼,里面安静而又沉默地躺着一只鹦鹉,嘴巴半张着,我端详了一会儿,正要离开,一只野猫从不知何处蹿了出来,叼走了鹦鹉的尸体。看着空荡荡的水洼,我突然疑心起来,是谁教了它春天呢。这样想着,我又望向四周,满眼是沙子的黄枯叶的黄。

    3

    那天下午起,那只鸟的叫声就没有停过。叫声出现的时候,我正对着窗户出神,时间在我空洞的凝视下变得缓慢。我看见空气中的尘埃和光线,窗前的一株广玉兰正在生长,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突然,那鸟叫了起来,以一种奇特的,我未曾听过的声音叫着。像是小提琴被低低地抑着,使我想起掰断荷藕时那些拉扯出来的透明的丝线。好几次,我觉得那鸟叫像是要消失了,但是没有,调子在最后总会扬起来。

    我的心乱了,这种没有来由的叫声带着预兆的感觉,我站起来,走来走去,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击中我了,也许是不幸。我在房里逡巡了一会儿,然后斜倚在窗户边上,露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我知道那鸟在哪儿,却不知道它为何叫得这样凄凉。那叫声里隐约有哭泣的意味,就是刻意让人听见,叫人明白。有一次,我推开纱窗往下看去,它就趴在那个玉兰枝丫单薄的小巢上,一动不动,铜打的一般,敛了翅膀匐在那里,安静而又深情地叫着。我注意到,它的嘴巴半张着,眼睛凝视着巢边的一颗白色的蛋。看到那颗蛋,我想起了几个身影。这几个身影在上午来过,带着石头和木棒。那时候我也这样站着,露出半个身子,目光没个焦点,只听见玉兰摇晃的叶子的摩擦和莫名的欢呼。

    近乎一个下午,我一直听着叫声犹豫不决,最后我决定下楼去看看,然后在广玉兰下寻到了一摊痕迹。我盯着那摊痕迹瞧了会儿,一下子明白了这叫声里所包含的凄凉。然而又有些松心,觉得不幸与我渐远了。这时候那鸟越发叫得忘情,我支起身子绕着玉兰树踱了一圈,突然掉下眼泪来。我朝那鸟大叫、呼喊,试着摇晃那株广玉兰,希望它能停下来。玉兰树上的黄叶子一片片地落下来,而鸟还是在叫。

    我一度猜想它要鸣叫到死,然而到傍晚,正如叫声突然响起一样,毫无征兆地,叫声停了。我抬头,那鸟张开翅膀,看了我一眼,然后箭一般朝天空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低头靠着那棵玉兰,感受到夜色正变得完全,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不幸的是鸟,我只是不幸的旁观者,这样想来我就轻松了不少。

    城市躁动

    文/许畅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了。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圣经》

    【是城市躁动还是我们不安】

    胃里抽搐着,像是吃了冰淇淋味的奶油夹心饼干,既冰凉又奇怪的油腻感受,说不出的口干舌燥。要勉强地努力咽下大口大口的水才能冲淡这席卷唇齿的强烈甜味。

    手机莹莹地闪着光,发出机械的提示音,柳涂在这时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10086的提醒总是很及时——您的手机已欠费,请尽快缴费……又贴心——明日气温多少多少,早晚偏凉,请及时增减衣物……柳涂将自己的手机一遍一遍解锁,然后又看着屏幕一点一点暗下去,黯淡的屏幕反射出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和疲惫的眼睛,在黑夜里这样蔑视地看着自己。对,就是蔑视。蔑视,不屑。

    不断下跌的指数,不停下滑的坡度,这也是钦雅急转而下的态度吗?柳涂看着软件窗口,一言不发地合上了笔记本。

    轻轻用指关节扣着玻璃窗,如深夜里的敲门声般寂静悠长。附在窗上的尘埃也轻轻震动,有少数震落,划出彗星的轨迹。咽了咽唾液,然后蓦然打开窗,放城市的喧嚣进来。一瞬间,各种汽车喇叭、引擎的嗡嗡噪声,24小时商店里的音乐声,迅速倒灌进来。灯管都已发黑的霓虹灯亮了一座城。如同一杯打翻了,由于兑了各种颜色的果汁而已经变得浑浊的威士忌。高大的写字楼装的全都是反射虚幻的镜面玻璃,任何时候这座城市都是一副繁华的样子,渗透了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360°无死角。

    无死角吗?或许只是隐藏得够深,没有人能够发现,没有人有想过去发现。那样单纯的渴望,这里还能找到吗?他和钦雅最初的相识,还是她在豆蔻初成的年华吧,她说过他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哈哈,一辈子。哈哈,好朋友。那时候怎么知道一辈子是这么长,长得让我们偏离了最初的航向,擦肩而过。谁知道他们都小觑了欲望的力量!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每个人都明白,每个幸存下来的人都明白。

    那时候的钦雅戴着细框的眼睛,笑得无知放肆,凉鞋从来不喜欢扣上尼龙搭扣,总是踩着带子晃来晃去,路上就喜欢踢那些圆滚滚的小石子。有时候柳涂走得快,她跟不上了的时候,就会把鞋子提溜在手上,光着脚小跑着莽莽撞撞地冲过来,然后大声叫着,阿涂,等等我。阿涂,等等我。

    柳涂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钦雅奔跑着追逐他的样子,光洁的小腿,略微发黄的碎发。如今的他就不如当年的钦雅,有着抛开一切,努力奔向她的勇气。是他懦弱,没错,与钦雅无关。

    黑暗永远都不在这座城市停留,却又可以说它永恒驻扎。路旁大大的旅店招牌,旅馆里直到此刻还依旧明亮的灯火,昭告了今夜有多少人陪他一起失眠。他立在窗前,看着红绿灯变换色彩。其实这座城市里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当年的他们的确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挥霍青春无度。钦雅给他喜欢的女生递字条,他帮钦雅赶走那些讨厌的男生。然后两个人极有成就感地坐在校门口的合金栅栏上吃冰淇淋,不是这种冰淇淋味的奶油夹心饼干的恶心味道。那时柳涂的脾气不好,又臭又犟。常常与人打架,而且也总是输,但是就算被揍得头破血流也绝不松口认输。而时光却渐渐抹去了所有他引以为傲的棱角,如此圆滑,甚至,不择手段。

    当然,众所周知,他与钦雅只是朋友,绝非恋人。

    他们也曾午夜里乘着摩托在这座城市里兜风,八十码的摩托车速,两人都没有戴安全帽,任凭凉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任凭心底压抑的嘶吼掩埋于风中。年轻的心让此刻的他深深忌惮了。那是高考刚考完后的晚上,他们几乎横穿了整座城市,然后直至摩托抛锚熄火,停在江边的卵石堆里。略有泥沙的江水滚滚地从他们的脚下流过,卵石上暗褐色的厚苔好滑,他们几欲跌倒,随即踉踉跄跄地狼狈后退。月亮很干净,星星很明澈。诗句里怎么说的来着,野旷什么什么树,江清月近人。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诗,现在却模糊不清了,至今还记得只有冰凉的江水罢了。

    柳涂此刻又想喝水了。

    若是钦雅继续这般心狠,他好不容易才从跌倒的阴影里爬起来,做了三年多的成绩,又将被挖得一干二净。没错,钦雅现在比他混得好多了。早已站到足以让他仰望的高度,追逐不到的漫长距离。而且钦雅不让他奔跑,不让他追逐,准备将他永远铲除。如果到早上七点,他的这只股还是一直持续这样的失控状态的话,那便真的无可挽救了。柳涂闭上了眼,那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也许要再次来临了吧。

    深呼一口气,打开房门。车钥匙在指间打转,只是想体会高考考完那夜放纵飞驰的快感。他跨上了摩托车,喇叭按得很响。附近住户任然安睡,他们不会听到任何声音。隔音玻璃把每个人之间都划开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他们孤独地聚居在一起,毫无往来。一次次转动手腕,发动引擎,呜呜疾驰的声响,耳边仿佛又传来了同样发动的引擎声,不知是在这座城市的何方响起。一切不只是出于何种利益考虑的渴望都会被光怪陆离和灯红酒绿模糊。

    【所有的不安都与城市无关】

    才下过雨,扑面而来的空气略带湿热,旧时的温暖记忆也已经消耗殆尽。后座上再也没有人给他唱歌了。呼吸清澈地散落在风中的歌,然后骄傲地微笑。

    以前柳涂载着钦雅在校园里飞驰的时候,他总是喜欢从树荫下掠过,那样舒服惬意的阴影,一刹那就融入了眉眼。然后钦雅就会对他说,阿涂,我想唱歌。然后就旁若无人地自顾自唱了起来,唱《黄河大合唱》,唱《国际歌》……唱那个年纪所有的不安躁动,特立独行。唱他们的信仰执着以及未来的承诺,唱那即将成年的矛盾和悸动。只是,他再也无法听到了。

    以前他骗钦雅多喝可乐会变黑的,然后钦雅大叫一声把可乐丢给他。

    那年他对钦雅说,我没有骗你,你难道不信我吗!钦雅留给他的只是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如同那墨绿色的树荫,走过他眼前的瞬间,侵吞了他的眉眼。

    柳涂的白色上衣被风吹得鼓鼓的,他突然觉得很害怕,自从那年以后,他没有再这样害怕过了。他只是想过得更好而已,这种欲望如蛛网,一步步地将他束缚,直到与肉体融合,再也无法斩断。他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他也不舍得放不下这些迫使他改变的东西。

    这样穿过这条最繁华的街道,他离这个城市中心越来越近,但他却感觉越来越远。涵江在灯火中流转,他与江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浓重的雾,怎么看也看不真切。街道两旁的建筑物怪兽一般地耸立,他早已对这种东西习以为常了。柳涂突然想,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他会不会就这样一直地开下去,永远开不到头呢?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打了一个寒战,太可怕了。模糊不知方向的终点和永恒的孤独,简直让人发疯。而那世间的繁华温情确实虚假,却会让你暂时忘记孤独。

    还好,这只是想象。现实是他终于在这样的恐惧中到达了涵江。

    灰暗的卵石堆,色彩浓得仿佛影响了天空颜色的河湾丛林,好像要跳出河湾,蹿进淡淡的,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略显明亮的天空深处。钦雅的话就像丛林蹿进天空那样猝不及防地蹿进柳涂的脑子里。“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接近我的吗,我爸破产了,然后你就这样想急于身退吗?”她的眼睛通红潮湿,柳涂习惯地伸出手来想揩去她的脆弱。可是钦雅不断后退,狠狠推开柳涂伸过来的手:“你走吧。”

    她让我走。仅是这一句话就已经让柳涂的头开始突突地阵痛。我知道我的愚蠢,可是人生这么苦,我只是想要好一点儿的风景。难道这有错吗?那时的他疑惑不解,在自己无知中可笑地毫无自知。

    酒店里巨大的水晶吊灯斑驳迷离,这是光和影的舞蹈,阴影对明亮的交替。“我是不该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你,你可不可以……”柳涂顿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的勇气一样说,“原谅我。”

    原谅我,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相亲相爱。世界太寒冷,神创造了我们,相伴相生。只有我们可以依偎着互相取暖。“……我不。”仿佛知他所想一般,钦雅抬起头,注视着柳涂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还是我赢了。”一切就像以前柳涂惹钦雅生气时她噘着嘴的小刁蛮。可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她的语气虽然坚定,但从隐约中可以听出疲惫和压抑着的巨大悲恸。

    柳涂仰起头,有什么生物在这样的夜晚窸窣作响。他的眼里,终于不再仅仅装着城市了,有天空,有风,有江河,还有迟到了的眼泪,但却是没有下落,他也不允许它下落,后悔是失败者才有的无可救药。

    你放心,就算倾家荡产我也不会跳江。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活着,他不想死,他想要开开心心地活着。谁都知道生存往往比命运还残酷,只是没有人愿意认输。柳涂的头又开始突突地痛了,脑中是世界的余热,心中却如江水般冰冷。有光的地方一定会有阴影,我就是你的阴影吧,钦雅。

    柳涂看了看表,五点了。深处天空已经发白,是灰蒙蒙的卵石的颜色。原本火红的摩托车也渐渐变成如今的红褐色,像是干涸了的血迹。摩托斜倒在乱石堆旁,角度与卵石堆的坡度一致,出奇的和谐。虽然头脑突突地阵痛,但是柳涂的意识却分外清醒。还有两小时,我们就一起来看看吧,来看看这座城市把你磨炼到什么地步了。柳涂微笑了,嘴角弯起,像是还没有淡去的残月。

    贴着卵石蹲下,掏出放在胸前的手机,按下了号码。我得不到,我回不去,所以我只能离开。

    现在大概已经跌停破产了吧。柳涂提着行李,右手挽着一件棕色的夹克。眼里突然对机场门口涌动的人流冒出希冀,但眨眼工夫,便悄然沉入眼眸深处。她不会来的。从机场里明亮的玻璃窗向外望,城市在此刻终于显露出了颓唐,那些美景佳人都不过是一场梦。

    我走了,这个让你欢笑让你依赖让你痛恨让你心碎的人他走了。可是亲爱的钦雅,柳涂捏紧手中的速溶咖啡杯,你现在在哪呢?

    是啊,我们本不应该出现在同一平面的。舱门缓缓打开,阳光浓缩成了一条窄窄的矩形,刺得人睁不开眼,柳涂下意识地用右手遮挡了一下。

    昼夜交替,又是新的一天。

    五月,请放下孤独

    文/夏桑

    大学的那个暑假,没有作业,没有补习。

    八月,盛夏来临。

    米夏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笑着说手上的橙子味真香。她的桃红色T恤上的小碎钻,闪烁着迷人的光。她转过身,恰好清风过境。

    一起去旅行吧,我望着远方缓缓坠落的夕阳,劝她。

    青春期给了我们做任何举动的理由,于是就有了爸爸妈妈和我们的小小对白:

    “为什么这么坚持?”

    “荷尔蒙!”

    “给个理由?”

    “荷尔蒙!”

    我们是热血少年。不叫它激素,而是暧昧又亲切地称呼它的洋名——荷尔蒙。它的伟大之处不在于时常凌驾于理性之上,而在于它是少年故事中任何离奇情节的万能解释,它模糊却又充满理由。我和米夏偷笑了一下,在火车站,我们向他们招招手。在跨上火车台阶的一瞬,我感觉自己正如冒险般惊奇,我们要去哪儿,去干什么,准备待多久,谁都不知道。

    “我们会饿死街头的。”我冲米夏吐了吐舌头。

    但正是由于这种不正确性,路程才会那么精彩。

    火车开始驶动,车轨声传入耳内,是北上的列车,是将要和米夏一起走过的时光。

    真冷。我钻进被窝,冷气开到最低了吧。我听到下铺的声响,我探出头去,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小男孩在我的下方,他的头发里有股橙子香,让人很舒服。我又探出一点,我看见他拿出一本笔记,翻了两页又放回了包里。我冲他喊:“嘿,你好!”

    他猛地抬起头,差点儿撞到我的鼻骨,他顿了几秒,也说:“你好。”

    “我叫优宁,你呢?”我趴在床边的护栏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惊奇地发现他的左眼边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

    “我,我叫五月。”他低下了头。

    我从床上爬下来,坐在他的身旁,他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去整理用具。

    “那个笔记上密密麻麻的是什么呀?”我问他。

    “是我写的,小说。”

    “真的吗?可以看吗?”我睁大了眼睛,他默默地翻出笔记,轻轻抚摸,像是捧着一团珍宝,固守着一份珍贵而脆弱的情愫。他递给我,我翻开第一页:“那些落魄腐败的岁月,他们讨论排名,把一切变得很现实,或许是我太弱小,太微不足道……”

    他用纯蓝的钢笔写出这些话语,他的字体清秀而抑扬顿挫,在用情之处,那些被印染的墨迹因不觉流露的激动而变得粗犷。

    五月写了一个孤儿院里长大的少年,在现实的残酷中挣扎,倔强而又悲凉。他想要得到大家的认可,成绩或者勇敢,但一切都与这一美好的愿望背道而驰,不管他多么努力结果都一样,他常常问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在这个少年眼中,“爱”是一个幻影,是一个不可能在自己身上降临的东西,所以,他充满棱角,准备时刻刺痛别人,直到最后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大约两小时后,我合上书页,长长地叹了口气。五月静静地坐着,仿佛在等待我的回答。

    “很不错哦,”我出自肺腑,“文笔很细腻,抒情也恰到好处,不过……”

    “不过什么?”他急切地问。

    “不过会不会太悲凉了?因为他看不到爱,其实大家都很爱他的,对吗?只不过是用错了方式。”

    “不是的,”五月低下头,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眸,“他是很孤独的。”

    “只有孤独的人,才会充满棱角,准备时刻刺痛别人。”我喃喃自语。

    五月不说话了,好像是被我这句话刺到深处了。

    凝结的几秒被一个欢快的节奏打破,米夏拎着一条面包,笑着炫耀战利品,她说这是刚认识的老伯送她的,还有肉松,可香了。说着她撕下一段给我,然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她把剩下的面包扔到桌上,端起五月的脸:“好可爱哦。”她完全忘记了五月的嗔怒。

    五月挣脱了米夏,使劲擦脸上的面包油。

    我对米夏说这是五月。米夏立刻坐到他的身旁,睁大了眼睛,凑近了看他。

    “哈,你还有颗痣啊。”她说着伸手就要碰,五月倏地站立起来,捂住左眼边的痣,一脸愤怒。米夏轻轻垂下手,她问五月要去哪儿。五月看了我一眼,撇过脸说要去洛川的哥哥家。米夏突然握住我的手,兴奋地说:“我们也去洛川,我们也在洛川下车吧,这样就可以和小五在一起。”

    “可是……也要看五月愿不愿意啊。”

    “那,小五,你愿意吗?让姐姐们和你在一起,你愿意吗?”米夏双手合十,十分虔诚。

    五月捂着左脸,望了我一眼,然后轻声说:“也不是不可以。”

    “哇!”米夏失声欢叫。

    就这样,我们终于找到了终点站。

    夜色深了,看不见任何人的眼睛。在火车上过夜的感觉真是神奇。本以为这轰隆轰隆的声音会吵得人睡不着,但也许正好相反,这种声音让我很安全,仿佛被置于一个偌大的摇篮,一直有着谁在唱安眠曲,轻柔的声音覆盖了我的全身。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下铺的动静,放下窗帘,我轻声喊:“五月,睡不着吗?”

    “有人打呼噜。”

    “哈,在哪里呢?”

    “隔壁包厢的那个东北汉。”

    我仔细一听,还真有呢。我探出头,对准黑暗中五月的位置:“让米夏唱摇篮曲吧。”

    “为什么……你不唱呢?”他的声音更细了。

    “我可是五音不全的。”我伸出手,敲敲上铺的床底板,“米夏,五月要听摇篮曲。”

    然后,在狭小的空间里,米夏的声音飘入我的耳朵,五月的耳朵,也许还有那个东北汉的耳朵。她用心唱着,在寂静的夜晚,在火车轰隆的声音中,她的歌声显得尤为重要,她细细碎碎地吟出诗乐,米夏的嗓音清恬而又纯静,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一切美的事和美的人。

    渐渐地,我听见五月发出微微的呼吸声,我自己的意识也进入了模糊。这小小的四壁房间恍如隔世般朦胧,白日、黑夜,交织着绚烂的光芒,混沌的世界响彻了列车的摇篮曲。

    当明晨第一缕阳光投射入这方小小的空间,我伸了个懒腰,爬下床去。我看到五月裹着棉被,侧着身睡得很沉。我坐到他的床沿,仔细地观望着他迷人的年轻。

    五月还在念初中吧,个子也还不够高连声音都不是标准的低沉,也许他是个半熟的少年也说不定,因为他竟然能写出那么沉郁的小说,这样的少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嗯,五月翻了个身,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发现了床边的我。他坐起身,拍了拍脸孔:“你在看什么?”

    “看你左眼边的痣啊。”我伸手点了点它。

    五月偏过脸,长长的睫毛一张一合,他撇撇嘴:“长大了要弄掉它。”

    “干吗弄掉,很好看。”我睁大了眼。

    “真的?”

    “嗯,我从来不骗人。”

    五月微微地扬起了嘴角。

    常常想,如果我就这样离家出走,该怎么生存下去。盯着自己的衣着,身上仅有的财富。除了表带生锈的手表,我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出门前也想过什么都不带,尝试流浪,甚至想要不带钥匙,不带走这个房间里所有的过往,可是后来,我还是失败了。对于所爱的人,我是没有办法遗忘的,包括米夏还有他们。

    在五月的小说里我看到了自己,总觉得一个人经历一次大起大落,还活着,就百毒不侵了。但是会试着反抗,试着逃避,因为就算身体已经麻木,心还是会诓骗自己应经没事了没事了。

    小时候,姐姐在我的前方,为我树立着一个光荣的榜样。我要乖,要像她一样。我乖到了一种虚伪的境界。我只知道,当别人说我好乖的时候,妈妈就会很开心。所以,小的时候,我很乖,我暗下决心要比姐姐更乖,更优秀。可是,我上了小学,那时姐姐在念初中,她依然是年年都拿奖学金,乖女儿、好学生、幸福的天生受宠者。而我,小小的世界里,被灌输的永远都是姐姐的完美,我永远都只是跟在她的身后,永远都到不了那个高度。所以,他们,还有另外的他们,常常是笑着说优宁长大了也要像姐姐一样优秀啊。

    姐姐在我的前方,无声而又骄傲地炫耀着她的荣光,刺痛了我小小的世界。而我在她面前,是如此的渺小和普通。

    那个时候的我就像现在的五月,哪怕是别人给予他的一点点关爱,他都会牢牢抓住,舍不得也绝不放手。孤独的人,并不是喜欢让自己充满棱角。

    后来,米夏来了。初中的一个晚自习,我逃掉了课,跑到操场上,坐下来,想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米夏拍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明明灭灭的灯光,她逆光而站,就这么站着望着婴儿一般渺小的我。

    “优宁,你知道吗?爸爸妈妈拼命给予我们的,大多是他们自己童年缺失的东西。”

    “啊?”

    “我也和你一样,我也不喜欢被别人安排道路啊。”

    我们对视着,把嘴角上扬成最好看的弧线,逆着盛夏的夜天光。

    米夏比我更会体味快乐,她就是会有这种气质,把你也渲染进希望和未来里,然后她说这样她也会从伪装的快乐变得真的很快乐。

    八月,幸福如履薄冰。

    “你在看什么!到洛川了。”米夏打断了我的思绪。

    “没什么,我们走吧。”

    洛川的天气比沿海热得多,没走几步,我和米夏就气喘吁吁。但是五月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没有人来接他,这是他的倔强还是他的不幸?我望着这个少年的背影,在一片耀眼的阳光中他显得无比单薄。

    在一处老房子前,五月停了下来,他转过身,表情落寞:“就是这里了。”五月开门后给我们让了一条道,他最后一个进门。米夏四处张望,很老的建筑物,不,也许是很古朴,但是却很大,很大。

    “五月,”随着一阵开门声,从二楼的房间里走出一个大男孩,墨绿色的格子衬衫领口隐隐地透着里面的白背心,他说,“你回来啦。”他走到五月面前,伸手抚摸了他的头。他很快发现了我们,看着我们,又望望五月。

    “她们是我朋友。”五月别过脸。

    “哦,”他长舒一口气,露出笑容,“我叫七月,是五月的二哥。”

    “我叫优宁。”“我叫米夏。”

    七月转向我们:“哥哥就要回来了,你们先坐吧。”然后他把五月的行李拎进了房间。

    旅途劳累,我和米夏都倒在了沙发上,吹着冷气。因为太累了,我和米夏都不由自主地靠在一起睡着了,睡得沉沉的。直到有人推我,叫我的名字,我才睁开眼,我看见七月的面孔,清爽而干净。他说要开饭了。

    我推醒米夏,跟在七月的身后。用餐区在一处玄关之后,五月正摆着碗筷,从厨房里走出一个围着围裙的男人,琥珀色的眼珠,温柔卷曲的头发。他放下盘子,向我们招手,他说:“我叫玖月,不是数字的九,而是繁体的‘九’。”他随即拿起米夏的手,一笔一画在上面写起来,我看到米夏眼里一种朦胧的羞涩。

    “我在这里工作,他们都是我的弟弟。七月,在念高中,他很会打篮球。五月,在念初中,这家伙有些不会说话,总是一个人待着,他在想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不过他竟然有你们做朋友,我真的很高兴。”他温柔地望着五月。

    玖月,就像他们的父亲,慈爱的兄长。

    红白蓝的旗帜,白色木质风车,郁金香与四叶草,欧洲典型式建筑,白色的篱笆,红色的瓦片,紫藤萝爬满墙的房屋。

    我望着墙壁上的油画,暖暖软软地沉溺了。

    “下午我们去苹果园吧,洛川的苹果可是全中国最好吃的。”玖月冲我们微笑。

    “嗯。”米夏端起瓷碗,不敢看他。

    傍晚时分,天还没有要暗下去的意思,可是气温已经降下来了。我们走出去,还感觉到一阵清凉的风。他们三个推着自行车,玖月问我要乘谁的。五月突然开口:“我来带优宁。”他握紧车把,一脸的执着。七月摸摸他的头:“不行,你还这么小,我来带优宁吧。”

    “那我来带米夏。”玖月朝她挥挥手,米夏的两颊立刻泛起两抹红晕。

    然后,我们坐上各自的位置,在我搂住七月的时候,看见五月咬牙盯着我,我冲他一笑,他又别过脸,什么话也不说,仿佛意识到自己的错。

    风来了,七月身上的味道,让我感到舒服而清爽。在风中,很多思想远离了自己,也许是风把我变得如此纯粹,什么都不愿去多想。

    我侧目望了一眼米夏,原来热情奔放的女生也可以这么宁静。

    长长的公路,美丽的黄昏,郊外的安详,我竟然在不自觉地微笑。突然眼前一抹鲜亮的红色。高低起伏的山上到处都是苹果树,有个农夫正在把满筐的苹果倒进卡车,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散发着甜美的苹果香。

    玖月走上前,和农夫打了声招呼,然后我们在他的身后,爬上了山。五月在我的身后,像在和我怄气。我转过身,伸出手,他一阵惊讶,慢慢搭上我的手。于是我使劲一拉,他就过了那道坎。五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终于露出一点点欣喜,他也好久没来苹果园了吧。

    我们走在他们身后,五月突然把我拉进苹果树林,等他们走远了才放开我。他舒了一口气,我惊异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平静。我们坐在苹果树下,抬头就可以闻到苹果的香甜。五月就在我身旁,什么话也不说,我想他一定有什么需要安慰。

    “洛川的苹果真的那么好吃吗?”我问他。

    “嗯,”五月伸手摘了一个苹果,“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我接过它凑近了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真香,是水果的香味,好像五月头发上的水果香。我也摘了一个苹果,在五月面前晃了晃,塞进他的手中。他握着苹果,呆呆地望了许久,突然像一个长久没有撒娇的小孩,扑到我的怀中,放声大哭。这种哭泣是那么真实,也许在风中五月只对自己说哭吧,于是他就哭了。他把眼泪擦到了我的衣服上,他在我的怀中,像一个走失的小孩,埋怨着妈妈竟会丢了他。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我的过往,于是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好像在安抚着过去的自己。

    我仰起头,天空淡蓝淡蓝的,苹果依旧那么香甜,七月的背影已经再也看不见。

    五月哭累了,哽咽两下,侧身躺在我的腿上。

    “告诉你一个秘密,五月。”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许更小,是个很让人头疼的孩子。刚上初中,以前的同学都成了陌路人,姐姐是个永远都超越不了的标志,不管我多努力,结果都是一样的,我找不到好朋友,也得不到爸爸妈妈理解,我被网住了,想逃也逃不掉。那时我小,小得还不足够去反抗。不知不觉,我成了问题少年,倒不是说成绩有多烂,只是想的事很叛逆。那个时候我迷恋灰色,我以为灰是最忧伤的颜色。”

    我停了下来,我望望五月,拭去他眼角的泪花:“后来,我才知道灰色也是浪漫的名词,只不过蒙上了些许的苦涩。”

    “优宁没有朋友吗?”五月低喃着。

    “当然有啊,米夏开始黏着我是一个夏天,某天晚上我们逃掉晚自习。去了我们想去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很新鲜,清凉的小夜风吹过我们汗津津的脖颈。我深深吸了口气,躺在了草地上。后来米夏告诉我在那天晚上,我看天,她看我,倔强的脸,如同来错了季节的蝴蝶,突然在这一刻张开华丽的翅膀,飞过透彻的天空。米夏说我的笑让人心疼。后来我慢慢学会了笑,并且笑得很好。五月也会笑吧。”

    “笑?”

    “嗯,开心的时候大笑,幸福的时候微笑,难过的时候苦笑,面对重要的人想要保护的人的时候……”

    “那要怎么笑?”

    “用一颗真诚的心。”

    阳光是碎了吗?或者已经被天空的淡蓝同化。也许吧,那些过往,那些曾经,就像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每一次的回忆都让人泪流满面。当爱脱下斑驳的外衣,当时光终于让我学会懂得,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是个坏孩子。如果我可以更成熟,如果我可以不幼稚,如果我可以早一点明白……面对所爱的人,包括他们还有米夏。我的倔强和叛逆,我一遍遍地在日记里记下的我恨他们,我疯狂地吼叫,我固守的执着,这些都是错误的,是不对的,我一直被他们爱着,只是我以为这不是爱。

    我不再说话,我看到五月的安详,一张天使般的脸庞安安静静地沉睡,五月会明白,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这时七月找到了我们,他从我身后拍拍我的肩,我转过头去,便是他那干净的面庞,我指了指五月,嘘。

    于是七月坐到我的身旁,他比我高很多,坐下来还是比我高很多,我们足足安静了一分钟,那一分钟,如此漫长,我终于开口问他:

    “五月总是这样吗?他总是这么压抑自己,让自己置于孤独中却不肯走出来。”

    “五月在想什么我们从来不知道,连学校都是他自己决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爸爸妈妈都在北京工作,五月从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也不要我们为他做任何事。哥哥和我都很担心他,不过还好他喜欢写东西。”七月低沉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丝忧伤。

    五月会明白的,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那个黄昏,七月背着五月,两个人贴得那么近那么近,这种距离仿佛可以逾越任何障碍。我想,五月对我这么一个陌生人都可以坦诚相对,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大家对他的爱。总有一天,他会不再孤独,不再固守他的那份执着。

    我们回到老房子的时候,米夏围着围裙,她把头发披了下来,自然卷略带黄色的长发自然而然地披在后背,她立在一锅汤前,倒弄着汤匙,玖月在她的身边,洗着一棵青菜。

    我打开一楼的杂物间,找到了五月,那时,我站在门口看见五月坐在一个木箱上,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然后,他往笔记本上写下两三行。

    “五月在写新小说?”

    “嗯。”他似是而非地答一句,把笔记本递给我。

    我随意翻开一页,“漫雪纷飞的夜晚,路灯依然亮着,小辰和小宁走在小巷子里,从路灯的远处走近再变成遥远。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灯光下被拉成好长好长。小宁握紧拳头,凑近嘴边,哈气,她的小手被风雪冻得通红,也许这个身体都被冻住了,她苦笑了一下,‘要是记得戴手套就好了。’小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自己的手一眼,他脱下左手的手套,递给小宁。他不会说话,也不会表达关怀,他只说给你。小宁接过手套,戴在自己的左手上,她偷偷看了小辰一眼,他面无表情的,她说:‘可是这样,小辰的左手……'‘所以啊……’小辰握住小宁的右手,他冰冷的左手和小宁冰冷的右手握在一起,‘这样,就不会冷了。’他说。

    在风雪中,两个小小的身影手拉着手,他们的脸上是不是有一种叫作纯真的东西,还是会有什么朦胧的情愫在渐渐升起……”

    “五月在写爱情啊?”我合上书页,惊喜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的表情。

    “不,不是……只是……”

    “结局呢?”

    “小宁走了。”

    “啊?”

    “小宁注定是要走的,在小辰的心里,不管小宁多重要。小宁都会走的,她不属于这里,她有她自己的天空。”五月低沉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优宁,小宁要走了,我感觉得到。”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望着五月颤抖的身体哭得脏兮兮的模样。他从来都是压抑自己,好像不屑和别人分享他的感情,仿佛背负了一世的伤痛。我突然很怜悯他,我想五月需要关爱,我想对于五月来说我是不是可以充当一个母亲?我走上前,环住他的肩膀,我抚摸他的头发,轻柔而小心翼翼,五月渐渐安静,他轻轻低喃着:“只有你,只有你……”

    如樱花般清冷的外表中,我看不见五月纤细的心,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在我面前,缓缓地解开了自己坚强的面具,暴露了所有的不安和胆怯。

    “我来做五月的妈妈,我来保护五月。”

    五月依偎在我的怀中,紧紧地抱着我,我听见五月细微的笑声,那么美那么天真。

    不过才十三岁的孩子,别人都在快乐地奔跑玩笑,别人都还在爸爸妈妈的庇佑下成长,都还只是个孩子。为什么五月会变成如此,为什么他会想要封闭自己,五月,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连我都可以学会爱,为什么你不能绽放自己?

    后来,我终于从七月那里听到了五月的过往——

    “其实他不是我的亲弟弟。”七月笑着说,带着一丝丝苦涩,“五月这个名字不是他的真名,他刚到我们家的时候才四岁,是一个小得连记忆都不完整的年龄,妈妈最小的儿子死于一场疟疾,于是他来了,爸爸从孤儿院把他牵回家,他衣衫破旧。妈妈一把抱住他,叫他五月五月,就这样,他来了。被冠以五月这个名字,被用来填补五月的空缺。他不喜欢说话,也许是不敢说话。有一次,我看见五月在妈妈的房间门口偷偷向里看,妈妈抱着小儿子的照片,哭喊着五月五月,那个时候,五月明白了,自己来到这个家,是填补一个人的空缺,他开始思考自己的存在价值,直到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七月淡淡地吐出这些话语,每一句一字都在我的心上划过一刀。

    五月是这样的,倔强、冷漠、孤独,似乎这些都是别人强加在他的头上,面对他们真心的关怀他一定认为这不过是出自责任。五月没有错,他只是看不清未来。

    “我是真的很喜欢五月。”七月用一种哥哥面对弟弟无比温柔的话语说出这句话。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们不过是在不同的站点上了同样的列车,又很巧合地变成了拥有同样的终点站。我想在五月看来,我是注定要离开他的,在那之后,我们大概也没机会再见面,直到记忆模糊,最后渐渐忘记彼此。我和五月,七月和五月,哪一个的羁绊更深刻,或者谁更能给五月关怀,是七月,而不是我。这一点,我认识得到,可五月却没有发现。

    八月的末尾,冗长的夏天终究还是结束了。

    像急速收尾的小提琴曲,连琴弦的震鸣也被快速消音,迫不及待,手足无措,以至于那琴弦在脸颊划过留下的细细伤痕也被视而不见。

    我和米夏不得不走了。离别那天,阳光很好,七月问五月你真的不去火车站吗?他倔强地点了点头,他说他晚一些再回学校。

    我坐上七月的车,七月踩动车,我看见五月的身影越来越小,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突然想起什么,我朝五月大喊:“你要成为全世界最棒的小说家!”

    我相信,有七月,还有玖月。总有一天,五月会明白他不是一个人。

    回到吹着海风的城市里,已是八月的末尾的末尾。

    “盛夏,阳光在街角白得晃眼,风里有一丝夏天的甜,一首钢琴曲断断续续弹了多遍,邮筒里有封即将启程的思念。”

    米夏读着我刚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句子,惊奇地看着我,我只是笑笑,对她说没什么,只想要改变一下自己了,想要试着把自己变成一个文学家了。

    因为,五月。

    因为,姐姐和我始终是两个不同的人。

    因为,我已经拥有了那么多的爱。

    所以,五月,也请你放下孤独,放下你的执着。有些爱是在瞬间,有些爱已经成为永远,如果没有了这些,我们攥在手里都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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