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
故乡、少年、乞丐
文/周齐林
城市的喧嚣随着深夜的到来,如潮水般渐次隐退而去,只听见汽车穿行而过发出的声音。
四处流浪的乞丐,穿越一个又一个村落,在某个晚霞满天的黄昏,他们忽然停下脚步,像是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一般,长久地驻足下来。冥冥之中,像是有一种熟悉的气息牵引着他前行,而后又让他放慢脚步。一个人与一个村庄,也存在着缘分之说,乞丐也不例外。那么多乞丐步履匆匆,左右张望,有那么一两个却最终停留下来。停留的时间有长有短,短则几天几个月,长则几年几十年。在时间的过滤之下,短暂的停留被定义为村庄的过客,长久的停留则被定义为一种宿命或者缘分。通常,这种停留是长久的,不多,就那么一两个或者两三个乞丐,他们十年或者几十年生活在一个村庄,由浅而深,直至与村庄融为一体。
乞丐,就像一个补丁,给一个村庄涂抹上最真实的色泽,弥漫着一股最原始的乡土气息。就像一个扛着锄头的农民迎着晨曦下地,在缕缕晨风的吹拂之下,衣服上的一两块补丁清晰可见,却毫不碍眼,反而给人以亲切之感。一两个补丁,却轻易就让人闻到了泥土的气息。在时间的漂白与清洗之下,衣服逐渐失去固有的色泽,补丁却早已成为衣服的一部分。当一个乞丐在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村庄长住下来,年复一年,在时钟的嘀嗒声里,村庄早已接纳他,他生命中的点点滴滴也渐次在时间的嘀嗒声里融入村庄深处。
在寂寥的雨巷或者静谧的午后,瞎姑身上挂着灰旧的布袋,手拄拐杖,在小巷深处缓缓前行。每走几步,她便叫喊一声:“哪家有饭吃吗?”声音喊出来,尾声拉得很长,像一条抛物线,行至顶端,很快又跌落下去。声音在村庄深处回荡,细长而又悠远。
在云庄,瞎姑就这样行乞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我记事起,瞎姑就已经在故乡云庄。她在云庄待了三十多年了。凭着十分微弱的视力,她拄着拐杖,微弓着身,缓行在青石路上。在时间的打磨下,拐杖散发出圆润的光泽,落在石间,发出嘚嘚的响声。
幼时,村里的小路旁有一些粪坑,每次瞎姑端着瓷碗在村庄的小路上缓步前行,一脸调皮的我们便大声叫喊着:“走错了,前面是粪坑,要往右走。”起初,瞎姑听信了我们的话,迈步往右走,手中拄着的拐杖一下落空,瞎姑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一旁的村里人见了,大骂着:“你们这些浑孙,就是欠揍。”瞎姑站稳身子,默默不语,像是还陷落在适才的那阵虚惊之中。受了一次惊吓后,瞎姑便再也不相信我们了。等我们再次一本正经地朝她叫喊着“走错了,走错了”时,瞎姑忽然一个转身,快速走了几步,手中的拐杖落在地上,发出急促的响声。面对一脸狰狞的瞎姑,调皮的我们吓坏了,扭身欲跑。刚跑了几步,身后忽然几声大笑,我们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只见瞎姑一脸怪笑地看着我们落荒而逃,很是开心的模样。
晚霞满天的黄昏,瞎姑在外行走了一天,倘若毫无所获,便端着瓷碗,沿着小巷,一家一家叫喊开来,隔着眼底微弱的光线,她在小路上三步一停五步一顿,紧凑而有节制,通常在每家门口叫喊一声,等候片刻,无人回应,她便继续往下家走。此刻正是晚饭时间,庄里柴门虚掩,缕缕炊烟升起,在天际间徜徉飘荡,几条黄狗匍匐在地,在微凉的晚风里偶尔摇晃着尾巴。“哪家有饭吃吗?”瞎姑抑扬顿挫地叫喊着,声音扯得很长,一声紧接一声,声音铆着一股劲冲到云端,最后又跌落谷底,随风弥漫到整个云庄,留下阵阵余音。有时喊声刚停,有窸窣的响声传到瞎姑耳边,瞎姑顿时心领神会,一丝微笑挂在嘴角。很快,瞎姑碗里便盛满了热腾腾的饭菜。喊声顿时停了下来,有小孩抓着几把米跑过来,放进瞎姑的布袋里,瞎姑喊着“够了够了,可以了”,而后一脸满足地抱着饭碗回家了。
瞎姑住在庄里一个废弃的小屋里,屋里陈设简陋,一床一席一桌,外加几个小板凳。瞎姑原本露宿在庄里的街道上,风里来雨里去,弄得满身污垢,庄里人见她可怜,便把这个早已废弃多年、落满灰尘的小屋给她暂时作为栖身之所。
十五岁那年,瞎姑在尘世上仅剩的亲人悄然而逝,整个世界仿佛坍塌下来,漆黑一片。她摸索着父亲的面容,触摸到眼角溢出的一滴泪,那股凉意瞬时沿着肌肤的纹路蔓延开来,直至全身。因了父亲,她内心幽暗的世界仿佛被一道烛光点燃。现在,父亲悄然而逝,那股光亮渐次隐遁,她的世界仿佛变得愈加黑暗起来。她变得愈加郁郁寡欢,不知所措。一整天,大段大段的时间,她深陷在过往之中,一脸漠然。
瞎姑变得有些神经质起来,在一个雨水纷飞的午后,她跑了出去,独自开始了流浪。当人们开始察觉已经多日不见她的身影时,她早已远离故土,奔走他乡。她经常自言自语,像是被悲伤深深袭击到某个穴位,失去了固有的精气神,变得疯疯癫癫。“又瞎又聋的癫婆子!”路人从身上满是污垢弥漫着一股异味的她身边经过,啐上一口,狠狠地骂了一句。在他人面前,她逐渐演变成一个又疯又聋的符号。
当瞎姑一脸疲惫地抵达一个贫瘠的村庄时,一个大龄男人把她领回了家。这是一个寂静的午后,阳光倾泻而下,大地一片灰白。大龄男人递给她一块西瓜,一股清凉瞬时流淌开来,她干枯的躯体像是一片蜷缩的茶叶,在水中渐次舒展开来。男人对她很好,给她吃喝,她疲惫的心得到舒缓,最终选择留了下来。她很争气。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午夜,她顺利产下一个男婴。一声啼哭,像是一道光亮,瞬时把她内心的幽暗一扫而光。她抚摸着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这一团肉,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一股强有力的力量开始在她内心深处根植起来。男人对她愈来愈好,舍不得让她下地干活,每天炖汤给她喝,她瘦弱的身躯日渐变得白嫩结实起来,饱满的乳房流淌出鲜香的乳汁,怀抱之中的孩子不停地吮吸着。声声啼哭变成了咿呀学语,变成从孩子口中发出的清脆的笑声,她听着这些声音,内心无比柔软幸福起来。
孩子近一岁半时,一个清凉的早晨,瞎姑在男人的牵引下上了小巴车。她生平第一次坐小巴车,在车上,男人紧握着她的手,她渐渐感受到车子启动,在晨风中飞驰起来。在飞驰中,她心底欢愉不已。汽车一路颠簸,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再次醒来时,手一摸,却发现一旁的座位空了,她呼喊着男人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她下了车,身边响起嘈杂的响声,眼前一片黑暗,心底一阵恐慌。她仿佛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哭得愈来愈凶,声嘶力竭。循着孩子的哭声,她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地回到村庄,回到孩子身旁,却最终一次又一次地被婆婆赶了出来。她在房子四周久久地徘徊着,风吹草动,每一个细微的响声到她耳边,都让她揪心不已。
她死心了,在一个微雨的黄昏,她静静地离开村庄,又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活。她站在村头,久久地凝望着孩子的方向,眼里满是泪水。她的手微微颤抖着,脸上挂着茫然。
瞎姑最终流浪到了云庄,并在这里长留下来。在云庄待了三十多年的瞎姑早已熟悉庄里独有的气息和温度。庄里人从她身边走过,叫一声她的名字,她便会喊出对方的名字。她已融入云庄深处。庄里人早已把她当作一员。
瞎姑弓着身,在雨巷行走,缓步前行,拐杖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余音缭绕。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上,如一团暗影。除了行乞时的叫喊,她基本默默不语。她的世界仿佛寂静无声。白天,她一路缓行,马路上的汽车呼啸而过,扬起的灰尘落在她身上,她沉浸在黑暗与寂静之中,仿佛听见尘埃飘落而下,停在她衣服间发出的声音。听着庞大的汽车从她身旁呼啸而过发出的尖锐声响,她时常感觉自己如尘埃般四处游荡。
黄昏时分,瞎姑一脸疲惫地归来,喝下一瓢清凉的井水,焦躁的内心仿佛舒缓了许多。黑夜渐次蔓延开来,落在她脸上,像眼前蒙着一块厚厚的黑色纱布。一整个夜晚,她默默咀嚼着内心的疼痛,浮上来又沉到底端。
一次外出行乞,瞎姑跌倒在地,被村里路过的瘸腿老王扶起来。她摔破了膝盖,老王把她一路送回了家。瘸腿老王年逾五旬,自小家境贫寒,父母双亡,一生未娶。自从那一摔之后,瘸腿老王一步一停,隔三岔五就会去看望一番她,手里拎着水果或者家常菜,安静地坐在屋中摇晃的小板凳上,跟她聊聊家常,已往寂静冷清的屋子顿时多了几丝烟火气息,热闹了许多。她听在耳里,从过往的点滴印象和此刻沙哑的声音中,揣摩着眼前这个人的面容。她忽然一笑,久受伤害的心仿佛因此而温暖了许多。
命运渐渐出现了一些转机,瞎姑感受着眼前这个老男人的好,最终与他走到了一起。当瘸腿老王一路呵护着牵引着她行走在云庄的青石板路上时,庄里的人顿时惊诧不已。他们没想到,眼前这两个人走到了一起。转瞬,他们眼底的那丝惊诧便成为一种浅浅的祝福。他们都为她感到高兴,觉得她生命里出现了一个引路人,这样她便不再会深陷在人生的泥淖里而无法自拔。
生活里多了一个女人,瘸腿老王变得更加勤快起来,时常晨曦微露,庄里人便会看见他瘸着腿一步一摇地往庄后的山上走去。老王又去山上采药了。药采集下来,晾干,他便卖给庄里附近的药店。庄里开始不见她的身影,她终日待在家里,院里一有什么响声,她便摸索着出门,朝外张望着。她以为是老王回来了。她静坐在院落的板凳上,脸上挂着丝丝红润,缕缕微风袭来,院落里凉意袭人。
瘸腿老王,这个大半辈子不知女人是何滋味的老男人,一脸绝望地以为这一辈子再也娶不到一个老婆了,像捡到一个宝贝般,帮她时刻捂着心尖,让她的心时时温暖着。黄昏时分,收拾完饭碗,瘸腿老王便跛着双腿,牵着她的手,行走在炊烟四起的云庄小路上。
只是好景不长,在一起还不到一年,瘸腿老王上山采药时,一不小心跌落下来,被送到医院时,鼻尖便没了气息。她想着老王的好,眼前顿时又是一片黑暗了。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从异乡回到故乡,回到云庄,在庄里转了一圈,却始终不见她的身影。瘸腿老王家的房门紧锁,早已落满灰尘。回到家问母亲。母亲说,瞎姑前年就已经被她儿子接回老家了。我听了,顿时一阵惊讶,心底却为瞎姑的归宿暗自高兴起来。
那确实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那天她从睡梦中醒来,听见附近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鞭炮声里锣鼓声声,空气里弥漫着丝丝喜庆的气息。瞎姑拄着拐杖,带着满腹饥饿循声而去,在空气中残余的火药味里,她听见屋里人声鼎沸。她在门口站了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孩便把一个装着新鲜饭菜的白色塑料袋递到她的手中,紧接着又往她手里塞了四个鸡蛋。她把鸡蛋放入袋中,便转身往回走了。她深知,这样一个嫁娶迎亲的日子,自己这样一副面容出现在人家门口,很不合时宜。在回去的路上,鞭炮声又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一阵热闹之后转瞬便归于寂静。她想着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穿上婚纱的那一刻该是怎样一番美景。她沉浸于这样的幻想里,脚底像踩着棉花,整个人也跟着飞升起来。
几天后,一个年逾三旬的男子走进她的家门,大喊了一声:“娘,我找你找了好多年了。”男人扑通一声跪在她身旁,泪流满面。她心底顿时一阵颤抖,来不及转身,儿子便上前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恍惚中,她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声啼哭。她紧紧地抱着眼前这个孩子,抚摸着,双唇微微抖动,眼角溢出一滴泪来。很快,儿子紧紧牵着她的手,离开了云庄。原来是一个来参加婚宴的老人认出了瞎姑,老人恰好住在瞎姑儿子所在的那个镇。
瞎姑离开了云庄,她的身影却镌刻在云庄。时常,我躺在暗夜深处,在记忆的深井里打捞过往,轻易间就会看见瞎姑一步一停的身影,仿佛拐杖再次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许多年后,我从异乡归来,回到故乡云庄,在云庄转了一圈,却不见乞丐的身影。次日我去隔壁的村庄拜访好友,两人在绿意盎然的村庄小路上转了一圈,依旧不见一个乞丐的身影。寂寥冷清的村庄,狗吠声从小巷深处传来,听在耳里却满是苍凉之感。那种千百年来固有的温馨感和所象征着的诗情画意早已荡然无存。几天后,当我从云庄回到南方工业小镇,回到人来人往汽车左右穿梭的城市森林,看着一个又一个乞丐的身影从我身边飘然而过,我终于幡然醒悟:他们长途跋涉,声势浩荡地来到了异乡。
初到异乡的几年,我脑海里经常会浮现瞎姑的身影。那个燥热无比的夏天,身无分文的我静坐在天桥下等着朋友的救援。一整个晚上,一路奔驰着呼啸而过的汽车在我头顶发出轰隆的响声。那个晚上,瞎姑的身影在我头顶盘旋。我想着曾经居无定所的瞎姑,每个深夜行走在故乡的大街上,然后躺下来。远远地便会看见一团浓重的暗影斜靠在墙壁上,蜷曲着的躯体偶尔翻动几下。躺在天桥底下,想着瞎姑的模样,心底忽然不再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了,焦躁的内心世界也跟着安静了许多。
城市的喧嚣随着深夜的到来,如潮水般渐次隐退而去,只听见汽车穿行而过发出的声音。远处霓虹灯闪烁,依稀在暗夜深处发出微弱的光芒。
火车发出一声沉闷的汽笛声,像是久经长途旅行后的一声喘息。随着人群的蠕动,我跳下火车,缓行出站。验完票,走出站,心底却忽然涌起一丝恐慌。朝广场四周张望了几眼,我暗自加快了步伐。正暗自庆幸即将离开火车站广场时,两个满脸乌黑、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像是从天而降般,忽然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双腿,让我步履维艰。她们假装无辜地望着我,一脸可怜地说:“叔叔,家里没钱,上不起学,可怜可怜我们吧。”我厉声呵斥了几句,却收效甚微。她们的双手松缓了些许,转瞬却又把我抓得紧紧的。骑虎难下,备感无奈。我迅速掏出十块钱,她们见了,赶紧抢了过去。我瞅住空隙,赶紧拎着行李,匆匆上了一旁的出租车,如释重负。隔着车窗玻璃,我看见适才那两个小女孩很快躲到了暗处,不久又故伎重施紧紧抱住了一个中年妇女。
出租车来到汽车总站,缓缓停了下来,我掏出钱包付完车费,一个人殷勤地帮我打开了车门。我抬头一看,是一个手脚健全,却端着瓷碗,衣衫褴褛的乞丐。我内心涌起一丝反感,匆匆提上行李,头也不回地朝售票大厅奔去,不料身后却传来一声叫骂:“娘的,又碰到一个小气鬼,门又白开了。”我转身瞪了乞丐一眼,咬着牙,恨不得冲上去扇他一巴掌。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无所事事地跟踪着一个乞丐,看着他在烈日下暴晒,在雨水里缓步前行。人少的地方他匆匆而过,人多的地方便长久地留下来。我紧跟其后,在市中心车来人往的拐角处,我看见他跪了下来。他跪在地上,头低了下去,嘴唇几乎触碰到满是灰尘的地面,残缺的右手捧着瓷碗伸到人前。跪累了,瞅着没人的空隙,他快速转换着姿势。他长久地跪在地上,耳边响起各种各样的脚步声,或急促或悠缓,这些声音都一一过滤掉了,随之几枚硬币落在碗间发出的清脆声,顿时让他兴奋不已。站在不远处,我轻易就捕捉到了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两个小时后,他又前行到商业街跪了下来,整个身子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塑,细密的汗珠爬满额头,很快又湿遍全身。
夜色降临时,他站了起来,腿微微颤抖着,开始一路往回走,我一路猜想着他的住所。尾随至一个暗影深处,我看见他换了新装,最后住进了附近一家档次尚可的酒店。这个发现,顿时让我内心震撼不已,以致我很长一段时间,看见跪着的乞丐,都视而不见。
几个月后,一个人迹稀少的雨夜,我和友人从公园旁的马路上经过,见一个衣着单薄的乞丐蹲在一旁的墙沿下避雨,左手燃着的烟屁股冒着一丝火星,他紧捏着,仿佛能从指间燃烧着的火光里汲取到巨大的暖意。从他蜷曲的模样里,我仿佛看见那一丝丝暖意沿着他的指尖攀爬而上,很快便抵达他的全身。再细看,他的右袖管却空荡荡的,随风摇摆。我和朋友朝乞丐看了几眼,他低着头,眼神低沉而忧郁。快走过公园时,朋友和我又退了回来。我们走到乞丐的面前,各自掏出五十块钱递了过去。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脸上带着一丝慌乱,转瞬却又镇定下来,缓缓地朝我们摆手。友人见此,顿感无趣,见他在抽烟,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高档香烟递了过去,不料他很快就递了回来,嘴里不停地说着“我自己身上有”,边说边起身离我们而去。此后,在往返单位的路上,经常会看见这个右手残缺的乞丐,左手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双眼不停地搜寻着马路上被风扬起的垃圾。
这个显得有些另类和特别的乞丐,他终日穿着一件灰旧发白的衣服,丝毫不像其他终日下跪的乞丐那般,他始终以捡破烂为生。看着他如弓的身影,我忽然想起雨巷之中的瞎姑。
一个又一个乞丐在城市之间穿梭,在人群里左右张望,真假难辨。他们以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安身于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的色调保持着惊人的一致,仿佛经过商量一般,浑身沾满污垢,刻意把自己身上的残疾和疼痛撕扯开来,暴露人前。这种毫无顾忌的裸露,往往能给人以震撼之感。在强烈的视觉效果之下,博取的是无数同情和怜悯,然而在时间的检验下,这一切又以惊人的一致转化成冷漠和麻木。
满脸灰尘的乞丐行走于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时常会让我莫名地想起千里之外的父母亲。然而,当行乞成为一种职业、表演和秀场,便沦为了肮脏与欺骗的代名词。
始终有那么几个真正的乞丐,他们有着凄惨的身世,混杂在庞大的乞丐群中,在夹缝里生存着。你停下脚步,细心倾听,就能听见他们浓重的喘息声。
每一个乞丐身后都藏着一个村庄的背影,他们带着大地的经络来到城市,泥土的气息转瞬间便化为乌有,膨胀的欲望开始充塞于他们的血管与经络之间,横冲直撞,肆无忌惮。那些曾经在他们骨子深处流淌的纯朴气息早已被涤荡得毫无踪影。
躺在城市深处,当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记忆的深井里打捞时,瞎姑在故乡的雨巷缓缓前行的身影便浮上心头,难以抹去。她的身影在城市中央洇散开来,变成一幅充满象征意味的人生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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