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奖者佳作B卷-她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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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巷

    文/刘坤。

    2004年的春天,我随妈妈来到了T城。在T城的一所初中念了半个学期。中考后,我考上了T中。T中是百年学府,妈妈说,我继承了她聪明的脑袋。其实,我情愿笨一点。

    我在T中上到第三天课的时候,妈妈又要我转学。她又升职了,又要去另一个城市继续拼她的事业。我推开校长室的门,看到校长办公桌上的烟酒,再看到校长堆满笑的脸。我说,妈,我不转学。妈妈的脸沉下来,她说,这怎么行?你不跟我走谁照顾你?

    “你不用以这样形式的生活来弥补你心中的愧疚,其实我的生活有没有你都一样。还有,我不转学!”我做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摔门动作,没想到这一摔就摔出了名。高一的沈奕奕当着校长的面摔了校长室的门,校长脸上很挂不住。然后我就成了愤青们的谴责对象,我真的挺冤。

    生活中,我是个很懦弱的人,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妥协。爸妈离婚时,我没有像其他小孩那样哭得昏天黑地,也没有来一场离家出走极力挽留要各奔东西的爸妈。那时我只是说:“你们别离好吗?”答案否定,于是我很乖很听话地妥协了。

    初中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因为一学年下来,我平均要念两个学校,妈妈要去太多地方,所以我只能不停地转学。

    看到了吧,那次摔门真的不代表我很猖狂,我只是想要一份安定下来的生活,有朋友,没有转学的生活。

    也许妈妈觉得带着我这个拖油瓶确实很累,所以她交给我一把钥匙后,说,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就拖着行李走了。小区里的设备在无声地说明这是富人小区。

    我想,妈妈还是觉得欠我的。我从来没有恨过她,即使她没有给我一个完整的家。

    我算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儿吧。

    从学校回家,需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小巷,人们都叫它北巷。北巷是保留下来的古街,青石板路、瓦房,处处渗透出古朴的气息。

    就是在北巷,我不打不成交了猴子和刘钰成。

    一个人生活很辛苦,也很孤独。放学的路上我看到一对母女手挽手的幸福模样,无征兆地蹲在路边哭了起来。

    “哟,这不是女金刚啊,金刚还会哭,真是笑死我了!”

    “清流,别这么说。”

    我擦干眼泪抬头看,这两个男生是我自己班上的,都坐最后一排。叫我女金刚的是侯清流,另一个是刘钰成。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儿,你是金刚他孙子吧!死猴子!”每一个字都像炮弹一样从我嘴里蹦出来,我狠狠地瞪着那个外号叫猴子的家伙。

    “哎,你们别吵了啊,都是同学,处的时间还长着呢。”刘钰成递给我一张纸巾,“你怎么了啊?别哭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温柔的男子,心情蓦然好了起来。因为他的动作很优雅,印象中,爸爸也是这副模样。

    “哼!我才不跟她吵!我要回家吃饭了!奶奶还在等我呢。”猴子耸了耸肩。

    望着两个少年的背影,我想到了一句满矫情的话:一个女孩的青春里要有几个印象深刻的男生才算完整。

    自从那次摔门事件,无形中,我被孤立了。校风太正气,容不下一丁点的叛逆因子,所以有些连我名字都叫不出的同学都会在见到我时下意识远离我,再赠一个白眼。我感叹第一印象太重要了。

    因为没有文理分科,高一的考试特别多。

    英语老师一进教室就说,这节课考试。前排还是很从容很淡定地将书收好等老师发试卷,只是苦了最后一排鬼哭狼嚎的哥们儿,他们还没准备好。小抄没做好,手机没带,怎么能考试呢?

    在看到最后一篇阅读理解时,一个纸团正中我的脑袋。回头看,最后一排的男生都用手指了指我脚边的纸团。我捡起来打开,内容是这样的:沈奕奕同学,刘钰成请了病假,最后一排兄弟的最后一道防守没了!为了最后一排兄弟的和谐生活,就把你试卷上的答案誊在这张纸上吧!大恩不言谢!

    我知道是猴子,把纸团放进口袋里,继续写题。不回头也不给他们回复。大概他们觉得我不是特别正经的人,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我微微一笑,感觉挺好。

    还有十五分钟收卷,最后一排的兄弟们估计急了,一个接一个地拿纸团砸我,有一个更嚣张,纸团直接从老师面前飞过去。老师抬头,我倒吸了一口气,“擦鼻子的纸不要乱扔!”我看到一地的餐巾纸,心领神会。

    将答案抄在餐巾纸上,准确地扔到了猴子的桌子上,迎来的是猴子惊喜的目光,最后一排的兄弟们有救了。

    后来我跟猴子成了称兄道弟的哥们儿,和刘钰成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文理 分了科,我们还是一样的好。

    猴子住在北巷,一个很旧的小平房,光线不好又潮湿。猴子说,他父母早就想把奶奶接去自己家了,但奶奶不愿。因为爷爷去参加了西藏剿匪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奶奶害怕爷爷回来后找不到家人,会迷路。猴子上了T中,就住在了奶奶这里。

    我见过猴子的奶奶,很瘦。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门槛上,撑着拐杖,抽着烟,眼睛望着远方。我想她在等她的爱人,我也才从她那里读懂了至死不渝。

    刘钰成和我同路,和我住一个小区。他会和猴子成为那么好的朋友,我觉得这份友情真是个奇葩。刘钰成是优等生,家境好又彬彬有礼,猴子是吊尾同学们的领头人,成天捣蛋恶搞没个正经。

    只是我从来也没有问过,刘钰成就自己开口了,他说,他太羡慕猴子的张扬和自由,和他在一起,只是想分享一下自己得不到的快乐。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优秀也是如此。

    “我总是会在你身上看见光芒,很温暖。”刘钰成的嘴角微扬,我想他一定是看走眼了。

    “你就和清流一样,我很向往。”他正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不知所措的我。

    刘钰成是我内心里最惊喜的种子,我喜欢他的眼睛,以及他眼中的温柔。

    猴子总说他奶奶手艺好,我就有点想吃家人做的饭了,叫惯了外卖,都记不起家常饭是什么味道了。

    “喂!猴子!以后我能去你家吃饭吗?我交伙食费!”

    “行啊,金刚说什么都行,刘钰成你来吗?”

    “金刚你个大头鬼啊!”我一脚踢在猴子的小腿上。

    刘钰成的眼睛在放光:“我也可以?”

    “当然啊!不就是多两双筷子两个碗的事儿嘛,谁交伙食费我跟谁急!”猴子在拍裤子上的灰。

    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能带给人温暖的情愫太多太多。

    我收到了妈妈寄给我的包裹,一条连衣裙。卡片上有妈妈隽秀的笔记:祝女儿十六岁生日快乐!妈妈永远爱你!

    妈妈是我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在内心最柔弱的地方,一碰就疼。

    妈妈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爸爸有自己的企业要忙。所以家里总是冷冷清清。

    爸爸说,他不希望自己的爱人太忙,会显得他很无能。他更想让妈妈在家里陪我,他晚上一回家就能见到最亲爱的妻子和女儿。可是妈妈是只鹰,她不是金丝雀,或许,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们从不吵架,总是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

    因为这样我才害怕,害怕哪一天无声无息地这个家就散了。

    我的预感是对的,他们没有争执和挽留,就离了婚。我一直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不能妥协。

    “哎呀!这裙子可真好看!穿金刚身上不会给毁了吧!”猴子一把夺去我手中的裙子。

    “死猴子你可别给我扯坏了!”

    刘钰成拿起卡片,他摸了摸我的头:“奕奕又长大一岁了啊,晚上给你办个生日Party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这事儿我给管了啊。”猴子贼贼地笑:“金刚你晚上得穿这条裙子。”

    头顶还有刘钰成手心的温度,我无暇顾及猴子的话,只是觉得脸庞红了一片。

    所谓生日Party,参加的人有四个。我们仨和猴子的奶奶。奶奶给我做了长寿面,她没说话,只是笑着看着我吃。太久没有过过生日了,陌生感和幸福感一同袭来,原来温暖就在身边。

    夜里,我们坐在北巷路边。猴子对我嘿嘿地笑:“金刚,你说你总给我传答案,又吃了我奶奶做的长寿面,算自家人了吧。为了感谢你,我得在毕业前给你成就一段姻缘啊。”

    我和刘钰成都没有说话,猴子多少有些尴尬。“那……刘钰成也在这儿呢,这事儿我可就说出来啦。我感觉你们两情相悦不在一起怪可惜的。”

    “清流你说什么呢!”

    “你别辩了啊,你日记本里那点儿东西我可都一清二楚。”猴子的口气就像打了胜仗一样。

    两情相悦?为了这个词,我心里的惊喜开出了花儿。

    猴子那张破嘴虽然贱,但也算牵成了我和刘钰成的红线。在我的世界里,刘钰成的属性多了一个男朋友。

    光阴似箭,但我觉得更似剑。像一把利剑生生地插在我的心里,很疼。

    毕业后,猴子说他要去当兵,我很期待猴子被驯服后的样子。刘钰成说:“奕奕,跟我去美国吧。”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俩完了。

    我还是继承了妈妈的性格,我独立、干练,想成就一番事业,跟着刘钰成去美国,无疑断了我的前途。所以我望着刘钰成幽深的眸,轻轻开口:“我们分手吧。”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成为第二个沈奕奕,因为刘钰成太像我的爸爸,而我太像我妈妈。

    刘钰成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后来,后来刘钰成在我耳边呢喃:“奕奕,千万别忘了我啊。”

    再次回到T城,已经是三年后了,我就快毕业了。

    北巷的影子我找不到一丝一毫,取而代之的是繁华的商业街。物非人也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悲伤。

    猴子,他看过刘钰成的日记,我何尝不是也偷偷看过他的日记。猴子日记本里的“奕奕”远远多于“钰成”,我就什么都懂了。

    他一手让我和刘钰成成为了情侣,自己也很难受吧。可惜我和刘钰成只是无限接近的两个人,终究不会在一起。

    猴子也许会讨厌我们,因为我和刘钰成没能让他见着相交。

    林小蛋与应小左的火星

    文/黄烨。

    谨此文献给故乡火星以及画眼线的蛋。

    林小蛋在心里张牙舞爪地恶狠狠地骂:“你们这帮地球人,你们这帮地球人……”

    应小左以为林小蛋这个同桌安静可人,好好学习的学生就是该有这么一个同桌。

    林小蛋面无表情地做数学题,心里闷闷地不开心。

    应小左看看林小蛋在数学作业本上一阵猛画,草稿都不打一下。应小左心里暗暗惊叹,应小左说:“林小蛋,这个题怎么做?”

    林小蛋哼哼一声,偏了偏头朝向应小左,手指推推那张数学作业,张开了口又是那句话:“你们这帮地球人……”

    应小左说:“什么?”

    林小蛋扯了扯面部神经:“不会做?”

    应小左笑了,林小蛋觉得那一瞬间应小左发出了金灿灿的光。

    “这种题目……这种题目不会做!”林小蛋突然结结巴巴地说。

    应小左还是笑着。林小蛋慌忙地藏起自己的数学作业。

    “愚蠢的题目……我们火星上从不做这种……傻问题……”

    林小蛋突然觉得应小左的笑有点瘆人。

    应小左停了停,张开嘴说:“你骗人。”

    林小蛋立马伸长脖子:“火星人从不骗人!”

    应小左说:“火星上这种题目幼儿园小朋友都会做。”

    林小蛋张张嘴,又立马闭了起来。

    教室里亮晃晃的日光灯一直照下来。

    沉默片刻,应小左的笑一直持续。

    林小蛋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嚷道:“哎——”

    前排的董样样转过头说:“你们嚷什么?”

    应小左带着笑不耐烦地说:“地球人一边去!”

    林小蛋不服气了:“你这话说得倒你是火星人似的!”

    应小左说:“林小蛋你不要冒充我们星球的,我早就知道了,你是从水星上来的!”

    林小蛋又神气地说:“谁稀罕你们火星,我们水星上好得很!”

    应小左又说:“水星是火星的殖民地,我们火星的奴隶都是从水星上抓的。”

    林小蛋真的火了,林小蛋可不是殖民地的奴隶,林小蛋的脸涨得红红的,像从地球上看到的火星:“你瞎说!我在我们火星上有名得很,不信你去火星问问!”

    前排的董样样看着这对新同桌吵得不可开交,悻悻地转回头去。

    应小左说:“我昨天才回过火星,就没听过你的名字。”

    林小蛋又不服了:“胡说,我昨天包了去火星的所有飞船,谁都没回去得了。”

    应小左说:“你才胡说,现在去火星都不用飞船了,就你那么土,还用飞船。”

    “那你说用什么?”林小蛋的脸又变得跟太阳一样红了。

    应小左哼哼鼻子:“水星人,不知道了吧!”

    林小蛋别过脸,不理应小左。

    林小蛋确信,这个时候的应小左一定是在偷笑。

    林小蛋可是不折不扣的火星人!

    “你们这帮地球人……地球人!”林小蛋又在心中念念地骂。

    应小左发现原来这个同桌数学不好,烂得比在火星上吃的牛肉还厉害!

    林小蛋不开心,林小蛋觉得一定要找一个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办法。

    应小左请林小蛋吃冰激凌,草莓味的可爱多。林小蛋和应小左两个人舔着冰激凌慢慢穿过西伯利亚高压引发的狂风。

    林小蛋说:“这种东西,我在火星上老早就不吃了。”

    应小左不理林小蛋,自顾自地舔冰激凌,草莓酱沾在了小小的鼻尖上。

    林小蛋说:“喂,应小左。”

    应小左抬起沾了草莓酱的鼻子:“什么?”

    林小蛋看看应小左。

    应小左盯着鼻尖的冰激凌,两只眼睛跟鼻尖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

    应小左说:“林小蛋,你干吗要来地球呢?”

    林小蛋觉得应小左这句话等于默认了林小蛋火星人的身份。林小蛋笑了起来,嘴角扯得高高的:“这个嘛……”

    “为什么要来地球呢……”应小左像在自说自话,“为什么要来地球呢,火星上一点都不冷,什么时候都像夏天一样,太阳那么大,所有的花都像草莓可爱多一样漂亮。”

    林小蛋不说话,刘海盖下来遮住了林小蛋的视线。

    “火星上看出去,天地是红红的,一点儿都不像地球上冷冰冰的蓝天……”

    应小左仍是低低地说,“为什么要来地球上呢?火星上没有人管,没有被粉尘污染的空气,没有那么多可怕的地球人……”应小左的话突然停下来,应小左蹲在地上不说话,草莓冰激凌融化了,从应小左的鼻尖上滑下去。

    林小蛋觉得手里的蛋筒脆脆的皮慢慢软化。

    林小蛋也蹲下来:“应小左,我请你吃冰激凌好吗?”

    应小左抬起脸来,应小左说:“噼里啪啦,林小蛋,它们全死掉了。”

    林小蛋看见应小左的脸上挂了两条亮晶晶的液体。

    林小蛋又伸出那个软化的冰激凌说:“应小左,我请你吃草莓味的冰激凌,好不好?”

    应小左笑了,又发出了金灿灿的光,像林小蛋在火星上看到的从金星上发出的光。

    “林小蛋,你为什么要来地球呢?”应小左说。

    “拯救被黑暗统治的地球……”林小蛋在那个西北风肆虐的一月中说。

    林小蛋想带应小左回火星。

    林小蛋说:“应小左,我昨天刚收到我的生日礼物,我把它送给你。”

    林小蛋生日的时候已经春天了,应小左吃着第一百七十三个冰激凌,一边听着林小蛋说。

    林小蛋把那个南瓜别针别在应小左的白色圆领毛衣上。

    应小左看看林小蛋,不说话。

    林小蛋说:“这个是回火星的新工具,你看,它长得跟南瓜马车一样。”

    应小左吞下最后一口草莓冰激凌的脆皮,看看别针说:“林小蛋,这就是南瓜马车。”

    林小蛋于是咧开嘴笑了。

    林小蛋说:“应小左,这个可是爱因斯坦的新发明,别人好不容易弄到的,送给了我做生日礼物。”

    应小左也笑了,应小左又说:“林小蛋,你又胡说,爱因斯坦老早死掉了,而且爱因斯坦不会发明东西。”

    林小蛋说:“你不要听地球人胡说,我住火星的时候,爱因斯坦就住我隔壁,他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应小左说:“爱因斯坦明明跟我说他住火星的高级套房,怎么会和你这样水星人住在一起?”

    林小蛋又不开心了,林小蛋说:“应小左,爱因斯坦就是住我隔壁,你不要不相信。”

    应小左又说:“那你问爱因斯坦要东西,还要别人‘好不容易’?”

    林小蛋悄悄说:“爱因斯坦这个人不灵的,他老是躲在屋子里写东西,还不是我给他的灵感。?”

    应小左又问:“那是谁帮你去弄的爱因斯坦的新发明?”

    林小蛋摇摇头。

    应小左又问:“你把礼物给我了,送你礼物的人不会说?”

    林小蛋又摇摇头。

    南瓜马车在应小左的白色毛衣上闪闪发光。

    学校不许戴配饰,班主任要应小左把南瓜别针取下来。

    应小左不想。

    林小蛋说:“应小左不能把别针拿下来,应小左的别针要带应小左回火星。”

    老师说:“林小蛋你不要瞎说。”

    前排的董样样说:“林小蛋你这个傻子。”

    林小蛋生气了,林小蛋摔了门出去了。

    应小左一个人回了座位。

    吃过了午饭,林小蛋还是没有回来。

    班主任说:“像林小蛋这样不尊重老师,不遵守校规,就算林小蛋回来了,学校也不会要的。”

    应小左一个人坐在左边空荡荡的双人座位上。

    应小左在心里说:“林小蛋,林小蛋,林小蛋你回来吧……”

    可是林小蛋不在,应小左的左边还是空空的。

    董样样说:“这下林小蛋完啦,班主任肯定要请家长啦。”

    应小左想:林小蛋才不怕请家长呢,林小蛋肯定会找爱因斯坦帮忙的。

    董样样说:“这下林小蛋完啦,学校真的不要林小蛋回来啦。”

    应小左就哭了,应小左说:“董样样,你不要胡说,林小蛋,林小蛋送了南瓜马车给我,会跟我一起离开地球回火星。”

    董样样说:“应小左你别傻了,林小蛋是疯子,难道你也是?”

    应小左哭得稀里哗啦。

    应小左的手机响了,应小左掏出手机。

    林小蛋的短信说:“应小左,不要哭,好吗?”

    应小左又笑了,笑得和火星一样漂亮。

    应小左回复林小蛋说:“林小蛋,你回来好不好,带我去吃草莓味的冰激凌好不好?”

    林小蛋又发来短信说:“应小左,我要拯救被黑暗势力统治的地球。”

    应小左又说:“林小蛋,我不会用南瓜马车,你回来吧,教我用南瓜马车,带我回温暖的火星。”

    林小蛋笑了,林小蛋一定是笑了,至少应小左是这么肯定的。

    手机又振动了起来,应小左按了按手机。“应小左,我们回火星吧!”——林小蛋说。

    她的猫

    文/琚峰。

    她成为我的前女友,已是一年前的事了。她的猫死掉,则是半年前的事。最近不知怎么,那猫老是无端地在我梦里出现,清晰的黑白纹皮毛,两只眼睛幽幽地闪着绿光,发出针扎似的凄厉叫声。我惊醒,于是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窗外未大亮的天,想起过去。

    猫几乎是跟我同时进入她的生活的。因此一开始,我就对它抱有天然的好感,这好比一个陌生国度里的两个异乡人,因为共同的陌生,会更容易亲近彼此。我和猫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她家。

    她家在这座城市里最老的一家理发店楼上,那一片仅存着几栋旧城区时期的居民楼,而其他的楼早被拆掉,建成超市和商场了。最老的理发店对面,是最老的一所小学。每天下午两点钟都会准时播放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在她家卫生间位置听到的最为嘹亮,所以我常常怀疑,在这个时间如厕,是否会坐在马桶上想起飘扬的国旗。

    那时猫被养在家里,每次我跟着她进房间,猫都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像一条黑白色的抹布,在木质地板上一路抹过来。这时她总是迅速地关上门,把猫挡在外面。我不禁觉得这样做有些残酷,而她则解释说,猫会打扰我们的恋爱。

    可是即使没有猫的打扰,我们的恋爱终于也还是在三月份结束了。她跟我提分手的那个晚上,我正在琴行上吉他课。老师讲解G大调和弦时,我接到了她的电话。通话持续了八分钟。挂断之后,我站起身,把吉他狠狠地摔在地上,砸出了死一般绝望的声音。琴弦的震动嗡嗡不绝。老师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捡起吉他,走出琴行。我心里想:这是G大调。

    外面到处都亮着灯,晃得我睁不开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儿去。但是我有一辆自行车。轮胎凹瘪、刹车不灵的自行车。我只能骑上自行车,朝不知道的方向使劲踩踏板。夜风中夹着凉意,紧贴皮肤的衣服冷冰冰的,我快要忍不住地打起哆嗦。

    之后是如何到了她家楼下的,我全然不知。只是周遭忽然变得安静。理发店大门紧闭,墙上还贴着恶俗的明星画报,对面的学校也没有放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

    路灯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发着光。

    这时一种冲动指挥了我——我要见她,我要上楼去找她,抱住她,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她会心软的。每次我们拥抱,她浑身上下都那么柔软,所以我推测,她的心每次也应该都是软的。

    当我在楼梯道的黑暗里上到第四级台阶时,脚却突然迈不动了。怯懦成了绑在我脚踝上的沙袋。她可能不给我开门,若是开门了,我又有可能面对拒绝、冷漠或者她爸妈。若是她站在我面前呢,我的喉咙大概也会哽塞,我将手足无措,说不出话,只好任凭她的沉默处置。我害怕这些结果,于是我止步了。

    吉他被我提在手中,又硬又沉。她的房间窗口亮着灯。过去我曾无数次地来到她楼下,看见那光亮,然后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一段: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现在那里已不是东方,她也不是太阳了。我站在那,又不忍离开。附近的人都睡了,我仿佛沉入了无声的池塘底部。我需要声音。我拨了拨吉他的琴弦,共鸣箱虽有些破裂,旋律却还可以奏出。

    留下的理由找到了。我盘腿坐在地上,借着微弱的光,开始弹吉他。弹的似乎是课上学的一首爵士风格的曲子,名字不记得了,歌词里却清楚地记得有那么一句:Born to lose and now I’m losing you.

    一曲结束时,我听到了奇怪的喵声。是猫。她的猫。黑白纹皮毛,细长的身体,猫眼在黑暗里闪着绿光,它从楼梯上跳下,一声声叫着向我走来。先前我一直被这栋熟悉的楼的黑影压得喘不过气,猫一出现,就像是使我有了呼吸的空间。

    可是猫何以在深夜里出现在这儿呢?我疑惑。但当看见不远处猫的食盆,一切就都了然了。猫被放到外面养了。她把猫也赶出家门,任他经寒风和雨雪。猫和我的遭遇是如此的相似。

    猫。我唤了一声猫的名字。它的名字就是猫。它真的听见了,它记得我,它靠近,把头往我腿上蹭,我抱起它。猫的皮毛就像她的长发一样顺,摸起来像流水。我没征兆地又想起她,又触到了她头发的香味。过去的许多个下午,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的长发洒在我的脸上。我深深地呼吸,不能自已。那一股黑色的泉水,蒙住了我的眼睛。它从我的皮肤上淌过,甚至落到我的嘴里。我听见她的低语,她说,我就是一只猫,没有主人的野猫。她说,你可以喂我喝牛奶,却不许用刀剪去我的趾甲。

    眼前的这只猫的趾甲是被剪干净了的。它抓我,只痒不疼。我把猫放下,轻声同它说起话来。

    我问:她为什么把你扔出来?你一定又做了坏事吧。在卫生间大便了?咬破了她的床单?还是钻到衣柜里不肯出来?

    猫喵了一声。我忽然地脸红了,想起来衣柜原来也是我常钻的地方。因为她的爸妈总是提前回家,突然袭击,躲进衣柜也是不得已之策。幸好我身材瘦小,待在那么逼仄的空间里竟不觉得挤。

    我说:被赶出来其实也没什么。你不要太过伤心,想一想这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猫都是野猫呢。况且你还不算野猫。听我说,你很坚强,你很优雅,你没有在她门前苦苦哀鸣,说明你是一只有骨气的猫。

    猫又喵了一声,在我跟前转起圈,追着咬自己的尾巴。她有时也这么可爱,不过她没有尾巴可咬,她喜欢在手掌手臂上画小动物,喜欢躲在被窝里唱儿歌。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她窗口的灯熄了。我决定离开。走到巷子口时,我回头发现猫像往常跟我进房间一样小步地跟在我身后。我蹲下身,摸摸猫的头,说:回去吧,告诉她我来过,告诉她我还没忘掉她。

    从第二天起的每天晚上,我都会绕路去看一看猫。它熟悉我的气味,我刚一走近它就从黑暗中跳出来了。有时我还会买一袋猫粮,倒进它的食盆,静静看着猫吃完。那一片的夜幕则静静看着我看着猫吃完。起初我每天都抱着见到她的希望,可惜始终未曾遇见。渐渐地我以为我已经忘掉了她,而喂猫则成了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我这么以为着。终于有一天,那猫衔着她的拖鞋向我走来。往事又如空气淹没了我。

    原来忘掉一样东西,并不是十分容易的事。记忆总是连成片的存在,抹掉了一个点,还有无数个点,它们挨在一起,反而使中间空去的那点更加醒目。

    直到半年前,猫死了。我问楼下的住户猫怎么不见了。他说:噢,你说那只瘦瘦的脏野猫啊。好像是被附近的孩子下药毒死了。死了也好,落个清静,半夜不会听见它瞎叫唤了。

    那只瘦瘦的脏野猫,他这样说。

    我再也没有去她家楼下的理由了。

    琴师

    文/姜羽桐。

    他死了以后,村里人给他简单地筑了座土坟,新土上冒着几株狗尾巴草,绿绿地摇曳在晚风里。他是地主的儿子,可村民们似乎也不怎么憎恨他,提起来都是一种可惜的口气,眉目间都是叹息。外地人倘若问起,扛着锄耙把路过的老农也会停一停,从粗布勒着的腰间抽出一杆旱烟,重重吞吐一番。老农慢条斯理,像是给你讲故事一样,指着这座不见墓碑的低矮荒坟说着三十年前的荒唐事。日落西山,暮色包裹了远近草木树林,那喷出的一口土烟朦胧了眼前的土丘,遮掩了它的本来面目。

    “喏,这旁边原本还有一座坟头的,去年的一场山洪冲垮了,索性把他们合一块了。”

    老农自顾自地讲话,他的神色已然恍惚不清,陈年的旧事他总要停顿下来想一想。就在这片刻的寂静里,身旁的一株榕树中飞出了一只乌雀,悲戚地唱着歌。

    你也依稀从老农乡土味浓重的话里听出来这里葬着一个叫袁道秋的人。

    北京城破后,人们收拾了金银细软逃出去,袁郅就是在这个时候跑到沱村来的。他是北京有名的商人,随身带着的财宝让他轻松地在沱村盖起了一栋大大的宅子,买下了周围好大的一片土地。他们家的阁楼极高,窗棂上雕刻着花纹繁复富贵的鸟,站在地里种作的村民仰头看上去就好像一只火红色的大凤凰,夸张而炙热地巡望着地里的庄稼。阁楼里住着袁郅的妻子,她总是坐在梳妆镜前梳弄她乌黑的发,梨木梳子在她手上摩挲出沙沙的声音。她有好看的脸容,安静温柔的眉眼,坐在阳光静好的下午中,伸手拉进窗前的一株古藤。这样的天气里,还能听到几声喑哑婉转的二胡弦音,仿佛在和谁说着悄悄话。袁郅已经四十多岁,还没有子嗣,原配夫人死了后就娶了阁楼上的这位女子续弦。他常常背着手,右手托在左掌心上,一步一摇地绕着村里的小河转,一转就是一个下午。他不刻薄,性子慢吞吞的,鼻梁上悬着的两片玻璃让你生不出欺瞒他的心思,事实上他的精明要远比他宽厚的面相多得多。

    南方的冬天冷得厉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冰碴子,连鼻子都红肿肿地麻木着。

    袁郅这天照例悬了手,把脖子埋到皮氅里,抻着脑袋就出了门。他转身的时候,瞥见种着海棠树的墙角下放着一只木盆,厚厚的几层棉布包裹着什么似的。袁郅一瞧,吓了一跳,赶紧把木盆中的婴儿抱起来。许是中年无子的怜悯之心,袁郅把这冻得快没气息的孩子焐在怀里,亟亟嘱咐了家里的长工请了医生来。一番折腾到底把这孩子倒了回来,交给阁楼上的妻子去喂养。这样子,田里的佃户们又总听得袁郅妻子抱着这孩子在阁楼上唱歌谣。沱村就像是一个撑渡的老渔夫,慢悠悠地摇曳在日光的温柔中,在时光的河流里划开了丝丝涟漪。等这孩子满地跑的时候,村民们才发现袁郅抱了一个哑巴,除了啊啊呜呜似乎再说不出别的什么。袁郅到底不是刻薄的人,他把这孩子养在家里七八岁的样子,让她跟在家里的老妇人后面做点小针线活儿。半是女儿半是佣人地养着,村民们私底下就叫她“哑姐儿”,至于她原本叫什么根本没人记得了。

    等到袁郅五十岁大寿的那年秋天,他的那位阁楼上的妻子给他生下个带把儿的小子。村民们到现在都能记起那场面,“哎哟,那土财主袁郅哟,可不得了!这宴席摆了十里长,村里老少爷们儿没有不入座的。林子里的枫树开得更是好,火红红地烧到了天上。请的是北京皇宫里出来的御厨,那副道具,啧啧,十八般花式儿,我老头子此后可再没见过喽。”袁郅把这孩子抱出来,就像他当年抱着哑姐儿给人 瞧一样。果然是和他妈妈一样的好面容,红润润的脸颊陷在襁褓里,睡醒了睁着一双水亮的眼睛直直地瞅人,额上细细的茸毛散着婴儿的乳香。八岁多的哑姐儿小心翼翼地捏着袁郅到处显摆的衣角,蹒蹒跚跚地在一桌桌人头中避来让去。袁郅特地请了乡里有名的算命先生,请他坐了上席,把婴儿恭恭敬敬地捧到算命先生面前请他取名字。这先生手上悬着一串琉璃珠子,秋日下很是玲珑剔透,他低欠了身子用手轻轻摸了摸婴儿的脸,悄悄地叹了一句:“好面貌啊,好面貌啊。”袁郅听到这里,欢喜地追问算命先生:“那依着先生的意思,这名字?”

    算命先生低着头,瘦削脸快要戳到衣襟子上去了,庭中的菊花红了斜倚在石礅子上。他忽然抬头望见孩子的母亲穿着一身靛青色的裙衣,抿着唇眉目黯然地立在堂前。她少有下来走动的时候,村民们不由得都去瞧她,见得她梳着滚滚的长发,插着一只玲珑的孔雀簪子,大大的太阳照得她像是一道微微的红光,整个人陷落进去只剩下美丽轮廓。后来村子里再没有谁见到过她,于是村民们怀疑这个阁楼中的女子是不是从来就不曾活过,她就像是正月里挂在堂前的仙女,在沱村的一阵风中飞走了。

    “公子就叫道秋吧。”

    “袁道秋?”袁郅在嘴里反复念了几遍,最后一声高兴的缘故喊得过于大了。

    沱村又这样缓慢而不失凝重地走了几年,静静悄悄地谁都不曾察觉。袁道秋到了上私塾的年纪,他爹袁郅请了老师给他教书,读那些北京城里旧贵族们摇头晃脑的典故。袁道秋话从来不多,身板夸张地挺直像一具死尸撑在凳子上,他的眼神常常是恍惚的,全然没了当婴儿时的伶俐秀气。他念书的时候,哑姐儿就把腕上的竹篮子放下来,坐在石阶上剥莲子,一粒一粒的。自从袁郅添了儿子,长工们再不把哑姐儿当小姐看了,她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落到了仆人的位置上去了。她说不出话,只是静静地掰莲蓬,小指甲轻轻地撬开绿色的外皮,从莲房里完好地掏出那颗子。

    每掏出一颗,她就朝袁道秋瞅一眼,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少不了又是挨老师一顿好打。院子里昂首阔步地走过一只大猫,抖擞着斑斓花脸在花台里上蹿下跳,糟蹋那些小心伺候的花儿。哑姐儿把竹竿藏在身后,压低脚步踱过去,那只花猫显然也是见着了她,冲她龇牙咧嘴。她摇着竹竿,把竹梢挥得呼呼作响,猫儿一阵急窜,慌慌张张跑出院子了。

    “你为嘛打我的猫儿?”袁道秋蹬着红绒绒的虎头鞋,叉着腰,气鼓鼓地盯着哑姐儿。

    哑姐儿只顾看着花猫儿无声无息地溜走了,她咬着小手指乐了,把头发绕在指尖上缠啊缠。全然没有听得到袁道秋的声音。袁道秋还是在她背后喊着,嚷嚷着,他似乎忘记了哑姐儿听不见他的。他跑过去一把拽过哑姐儿手里的竹竿,愤愤地在她小腿上拍了一下,把哑姐儿惊吓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她张皇地后退了几步,见得是袁道秋跑出来,揉了揉小腿,又跑到石阶上把那一把莲蓬子儿捧到他鼻子下,全然不记得他打过他,只是笑嘻嘻地看他。袁道秋伸出胖胖的小手,在盘子里不深不浅地抓了一手,另一只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拽着哑姐儿打门前跑了。他手里的竹竿拖曳在泥土里,生生抠出一道痕,像白马的蹄子踩在花丛里跳过。

    后来村民们总怀疑,是不是宴席上算命先生的那一声轻叹早就埋了伏笔。袁道秋越长越是痴呆,傻傻愣愣就像旧时说书人嘴里丢了通灵宝的宝玉一样,坐在他们家院子里的石凳上动也不动。阁楼上的那扇窗少有打开的时候,只在夜深人静时听得到几声凄凉的弦声,等到夜归的酒徒驾着马车轰轰过时,立时又无了声音。哑姐儿时常挽着袖口儿,坐在袁道秋身旁用铜锤子砸核桃,褐色外壳溅落在脚下被花猫当作鱼骨头叼走了。袁道秋耷拉着头,手上垂着书,低低地说什么。反正哑姐儿也听不见,更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了。村民们只是可惜,那样漂亮灵动的女子生出这样一个傻小子,而哑姐儿却出落的动人了。

    袁道秋走路是和他爹不同的,他拱着一双手,见着谁都像是在弯腰作揖。他长得秀气,却常常低着脑袋走路,他这样子便容易走丢了,弄不清回家的路。袁郅见不着儿子回家,拄着拐杖站在门前催促哑姐儿去找,降下来的日头像琉璃色儿染透了乡间的土道。哑姐儿在沱村的田地里,羊肠道上,小河畔边走了多回,农人们见得她啊啊呀呀地呼唤着谁,眉目间焦急的神情居然神似阁楼上的女子。

    袁道秋一语不发,被哑姐儿执着手慢慢地横穿过野草荒芜的坟地,挑着近道在天黑前往家赶。这里的老树灰黄凋落了叶子,野鸦立在树上喑哑地叫着,也不知他 们俩听见了没有。

    南方的艺人实在多,赶着农闲,他们提携了自己吃饭的家伙,靠着一双脚挨个儿走村子。他们穿着青灰发黑的袍子,戴一顶方边暖帽,往人家门外大方站定,从怀里掏出一支笛子,或者一枚快板就开始他们风中的演奏。邻里间端着碗,夹一筷子咸菜就饭蹲那儿听艺人们表演,嘴里含糊不清喊一声好!主人家或许留下艺人吃顿饭,或者给上几个铜板。遇着吝啬的人家呢,往往闭了木门,艺人们也就识趣地走下家了。这样的场景在村落里很常见,冬日打盹的午后人们甚至会期待着拉琴人来给他们解解闷,把无聊寂寞的时光快快地度过去。袁道秋十七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长衫男子,约莫四十的年纪,走路跌跌撞撞像是喝了酒。他的怀里时刻揣着一把红木琴,琴身用油布毡紧紧包裹好。只在顶梢露出雕刻精细的花纹,那是一只蹁跹的青鸟,鸟儿昂首望着左边。他坐在村东头的磨盘上,脚下落了一地的枯叶,昨夜下过的雪还没有化尽,被往来的马车轮碾压得污浊不堪。

    他摸出松香,小心地一番擦拭,提了弦弓,在琴上浅浅拉送,顿时他的指下绕出凄凉的音了。长衫男子从不离开村口,他自带了干粮,停在人来人往的土地上往复拉他的琴。他低着眉眼,荒乱的长发遮掩了侧脸,只在夕照中偶然露出一道漂亮的轮廓。人们不知他从哪里来,然而他来了,这小小的沱村仿佛有了一些与往日的不同。

    袁郅在入秋的时候染了病,起初不重,然而毕竟是快七十的人了,很快就卧床不起了。又不知道听信了哪个方士的话,说大烟能治病,就像落水的人手足无措地揪住了叶子。袁郅终日躺在榻上抽他的大烟,人消瘦得厉害,家业也一点点败落下去。袁道秋把袁郅伺候得睡下后,就一个人跑出去,转来转去就蹲在村口看长衫男子拉二胡。冬天的沱村明媚,人走在路上都是暖洋洋的表情。长衫男子坐着,袁道秋就蹲在他对面,时间久了,哑姐儿给他纳的布鞋被地上的泥土濡湿了,感受到潮潮的凉意。拉二胡的手干净剔透,阳光照在上面仿佛会折出光,袁道秋伸出手模仿长衫男子的动作,毕竟笨拙,看起来不伦不类。好在不多时哑姐儿就来喊他回家吃饭,袁道秋便痴痴地跟着走了。

    “你喜欢?”日子久了,长衫男子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唔。”袁道秋照例低着头,双手缠绕像老树上的枯藤,抱着膝盖轻轻道了一句:

    “不喜欢。”

    “那你这些日子在这儿干吗?”似乎是袁道秋的回答出乎意料,长衫男子不禁好笑着追问了一句。

    袁道秋蹲着,褂子低垂到湿润的土里,温暖的冬天里的小虫慢慢爬上去,看得人痒痒的。

    “家里也有把这样的。”袁道秋半天不说话,忽然抬头说了这一句。长衫男子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恍恍惚惚地笑了。

    “谁的?”

    “娘亲的。”袁道秋只说了这一句,便再无声音,又是自顾自地跑了。

    长衫男子呆立了半晌,望着袁道秋跑走的路,眼里忽地滴下泪来。他重新坐下,在沱村的即将来临的夜色中拉了一首曲子。他坐在黑漆漆的风中,琴声透过层层窗户,撕裂的声音像风一样。一夜过后,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树都摇落了叶子,满地里都是残败的枯叶。

    没多久袁郅就病死了。

    袁家迅速地败落下去,只剩下一座空落落的庭院还站在沱村最富贵的土地上,它门前的小路无人往来灰扑扑地落满了叶子。长工们一哄而散,哑姐儿一个人照料着袁道秋。他近来越发痴呆了,又染上了抽大烟,一双眼睛深眍下去像夜里从坟冢爬出的骷髅。挺高的个儿,现在看起来如同秸秆飘飘摇摇的,消瘦得不像话。家里不同往日,袁道秋瘾犯的时候,用脑袋狠狠往墙上砸,磕不出血他停不了。又喜欢咬人,仿佛要揪下几块肉似的,村里人见他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哑姐儿敢把他紧紧抱住,不使他血淋淋地死去。

    他偶尔平静下来,就和他母亲一样坐在破败的阁楼上,拉着一把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红木琴。哑姐儿搬了墩子靠在掉了镜子的妆台前照看他,她托着下巴,眼睛里柔柔的都是夕阳照下的暖光。阁楼下的农人们见了,不禁又想起袁道秋的 母亲,那个死去多年的女子。好在袁郅生前性子宽仁,对这里的村民多有照看,他死后人们也不至于太为难袁道秋。院落荒凉长满了野草,袁道秋养过的那只花猫跑出枯萎的花台没了踪影,只有哑姐儿不言不语地守着他。沱村夜晚升起月亮,安歇的人们隐约听得阁楼上传来嘶哑呜咽的琴声,又有野兽一样低低啃噬尸体的响动。时间久了,都说袁家闹鬼,再无人敢近前了。月光索性把这宅子照得更让人发寒了。

    “啊!”某天夜里哑姐儿忽然散乱着头发从袁家跑出来。她一路疯跑,跑过坟地,跑到河边。后来村里人在袁家旁给她盖了间小草屋单独住,对于那一夜发生的事情,谁都不清楚。

    袁道秋常常血迹斑斑的,穿着拖到脚跟的青衫,坐在村口拉琴。和那个长衫男子一个模样,只是他这青衫到底也没能穿多久。

    “不必管他,任他去!”民兵队长孙士杰大手一挥,让人把疯疯癫癫的袁道秋拖下去了。沱村这些年变化太大,一改从前死水沉沉的模样忽地热闹起来。孙士杰是在解放战争中给部队送粮食被炮弹伤了腿,留在沱村休养的,这一留就不曾走了。袁道秋是大地主袁郅的儿子,自然是恶贯满盈,好在他爹死得早偌大的家业败落的样子跟贫苦人没什么区别,他也侥幸躲过一劫。袁家的宅子据说闹鬼,也没有人去收,但是再不允许袁道秋住里面了,后来让他搬出来住到哑姐儿的那间草屋里去了。

    哑姐儿嫁给孙士杰的那天,村子里好多人跑去看了。孙士杰拖着一条残腿,一颠一落地走在路上,他四十多岁的年纪居然要娶沱村里最漂亮的哑姐儿?哑姐儿是不肯的,她咿咿呀呀小鹿似的张皇着往后退,态度决绝得很。也难为了去说事儿的周庚,不晓得和哑姐儿说了几箩筐的话,到日暮在沱村染上一地残红的时候,哑姐儿坐在竹椅上沉默了。她嫁给孙士杰前两天,袁道秋再不用去挖河道了,痴痴傻傻坐在哑姐儿面前给她拉着二胡。琴声咿呀,哑姐儿咿呀,只是无人听得懂他们的话。村里人奇怪,袁道秋的琴什么时候拉得这样好了。

    迎亲的队伍疏疏落落拉得好长,跛脚的孙士杰拉着马缰绳,马上坐着喜帕遮面的哑姐儿,天气晴得紧。亲事的乐队在前面热闹地敲锣打鼓,村民们一面祝贺孙士杰一面望见队伍后木木跟着的袁道秋。他只有一身短襟小褂子,在深秋里冻得瑟瑟缩缩的,他一路走一路拉着琴,让人听不出是悲凉或是喜庆,只怕是他自己也不懂自己的心事。袁道秋怀里的琴太吸引人,人们很容易忽略了声势震天的锣鼓队伍,不无惋惜地瞧着这个面庞清秀的男人。到了孙家的门,那匹驮着哑姐儿的白马得得嗒嗒跨过了门槛,依稀见到蒙着头盖的哑姐儿转过头来,她看什么呢,想来什么也看不见吧。袁道秋忽然抛了琴,毒瘾发作似得扑到队伍前头去,被孙士杰一脚踢落到尘土里蓬头垢面。他把头栽到土里,不说话太久,竟然也像野兽一样嘶吼着不肯散去。这天夜里,从孙家的新房里听到砸东西的声音,哐哐当当。不多久,孙士杰又涨红了眼睛,提着棍子把门外的袁道秋打得半死。村里人渐渐觉察出他性子中残虐的一面。哑姐儿第二天拖着一条腿颤颤巍巍走在昨日迎娶她的村道上,眼神呆滞无光,手上似乎空握着什么。她忽然残掉的腿没有让人联想到孙士杰,反倒是想起好多年头前,她拉着还是孩子的袁道秋走过的路。

    路上蔓延着大片大片枫叶的红色。

    袁道秋时不时被揪上台去,粗绳捆着高高抛在孙士杰脚下,连吭气的声儿都没力气。他成分不好,吸大烟,欺迫贫苦人民,沱村再找不出比他还恶劣的典型了。

    孙士杰踩着胶鞋,在满地观众的木台上绕着袁道秋转,他手里握着皮带,抽在袁道秋身上闷闷的,仿佛打在薄薄的一层棉絮上。袁道秋两眼木痴,蜷缩成了一条蛇,他的烟瘾让他见什么都朦胧一片,那么多模糊的面容,远远地叫着好。他不知道什么是疼了,疼是以后的事情,他只能匍匐在地上用脑袋敲地板,砸出血。

    “你这种小资的东西怎么能再用!”孙士杰把那只红木二胡掼地上,一把揪住袁道秋的头发。

    “这……这是艺术。”袁道秋口齿不清吐出这个词。他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永远也理解不了。想来也只有当年村口的那个长衫男子会这样说,这副口气居然像得很。

    “敢!你怎敢将这种下三烂和我们工农群众的艺术混为一谈!你这是亵渎!”

    袁道秋活像鬼散乱着头发,他望着下面的人,仿佛听到有万钧的力量也高高吼着:“亵渎!”他被吊起来,悬在半空中像魂魄飘来荡去。孙士杰拖着腿,阴阴地瞧他,他恨袁道秋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袁道秋被众人围着,恶意的拳脚凭空踢来,他滴着血,然而毕竟死不了,只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忽然伸过一只手,袁道秋痴痴地握住,被她拽着跳下台跑了,像两匹孤狼跑在沱村血腥的风中。人们追上他,哑姐儿把袁道秋紧紧搂在怀里,咿咿呀呀说着村民听不懂的话。孙士杰残着半条腿靠在墙壁上,面色绛紫,他的脸面被哑姐儿一把撕裂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袁道秋被打折了一条腿,像条狗被扔进了草屋。他靠在破窗前,天未亮就拉着他的琴。咿咿呀呀。

    这是好多年后的事情了。孙士杰死了许多年了,沱村还是慢吞吞的性子走着,就像那条波澜不惊的小河。袁道秋和哑姐儿都老了,他坐在河岸边重复拉他的琴,路过的大人孩子都说他是个疯子,可是又都愿意停下来听一听。哑姐儿旁坐在石头上洗衣服,她低着头不去看袁道秋,她也听不见袁道秋的琴声。袁道秋好久不说话了,除了琴声和咿咿呀呀,两人之间仿佛什么话也没了。孙士杰那次打伤了袁道秋的琴,又被岁月沤烂了红木,人与琴都一点点衰败下去。

    有那么一天,袁道秋伸手抚了哑姐儿的脸,皱皱的纹痕深刻在皮肤上。哑姐儿定定地瞧他,急切说不出话来,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然而她咿咿呀呀的声音再没有袁道秋的琴来附和了,这次哑姐儿真正的失语了。袁道秋的琴埋在河边,河水改道后琴从土里揪出来,人们依稀见到琴头上雕刻着一只漂亮的大青鸟,鸟的头冠向右翘着。

    袁道秋死了。他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青袍悬在房梁上,空荡荡的,那椽子上的灰落下来像是大把大把的眼泪。寂静无声。他的尸体就那样飘啊飘,像深夜传来的三两琴声,无法落地。

    村里人抬着他从草屋里出来,破碎的窗浴在大大的太阳底下,尘埃像蛾子一样明亮地飞。村民们用席子裹着他往河边走,这是个明媚的早晨,他皱巴巴的手悬在空气中,和他来到人世时一个样子。袁道秋死了以后,村里人忽然发现哑姐儿咿咿呀呀地说话,像极了他沙哑悲戚的琴声,于是村里人都默默了。等到哑姐儿一年后也死了,沱村一下子寂静了,仿佛杀了灵魂,陷入一片死亡的寂静中去。

    人们把她葬到袁道秋身旁,两个低低的土坟紧挨在一起。山洪冲过,他们便在一起了。

    偶尔有些酸腐的读书人路过坟头,看着大大的太阳,黯然道上一句:“天凉喽,好个秋哪!”

    样明亮地飞。村民们用席子裹着他往河边走,这是个明媚的早晨,他皱巴巴的手悬在空气中,和他来到人世时一个样子。袁道秋死了以后,村里人忽然发现哑姐儿咿咿呀呀地说话,像极了他沙哑悲戚的琴声,于是村里人都默默了。等到哑姐儿一年后也死了,沱村一下子寂静了,仿佛杀了灵魂,陷入一片死亡的寂静中去。

    生,活

    文/路益深。

    夕阳下的高中校园已经变得寂寥空旷,昨日暴雨直至今早才刚刚停下,致使现在空气中还散发着雨后的清香。

    夏季盛花如火四放,经受风雨的洗礼后现在更显勃勃生机,即便是在这样冷清的校园内,也像是要向世界炫耀自己的美丽般疯狂地喷吐花蕊,扭动着鲜嫩的花瓣。就算是没人在一旁观赏,却也从不停止绽放。

    “总会有人在看着的。”韩雨哲微笑着轻声说道。

    雨哲穿着的衣服满是泥泞,脸上还有被揍后留下的淤青。他此时正坐在校内的花坛边缘,静静嗅着身后传来的阵阵芬芳,眼神坚毅且幽深,注视着愈渐西下的残阳。雨哲的腿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他用手指轻轻翻过写满的一页,然后提起笔准备填写结局。

    散学后的校园格外宁静。此时操场上只剩下了雨哲一个,不过他知道,除自己以外还会有一个人留在校内,他在等她,他知道她会来的。

    雨哲停下笔长舒了一口气,又一次用力地嗅了下花香,刚想动笔,这时——“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在班里处理了些杂事,久等了吧。”一个如溪水般清澈空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雨哲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回过头,发现班长莫翼已经坐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啊——不,也并没有等太久……没关系。”虽然雨哲已经极力地控制自己保持冷静,但还是不禁有些紧张,脸也在如血的夕阳下红成一片。

    莫翼咧嘴笑了起来。

    这个留着短发、大眼睛、圆圆脸、身材高挑,穿着一身浅粉色运动装的女孩还是像往常一样活泼开朗,笑眯眯地盯着约自己见面的雨哲等待着下文。然而在自己深深喜欢的女孩面前,雨哲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只得愣愣地与她四目相对。

    “这是什么?”见雨哲有些紧张的莫翼率先打破僵局,指着他腿上翻开的书说道。

    闻言雨哲笑了一下,轻声答道:“童话。”他略微顿了一下,又说,“我写的童话。”

    “哦!哦!哦!”莫翼带着佩服的语气惊喜地叫了起来,连忙问,“可以给我看看吗?”

    “嗯,当然。”说着,雨哲笑着把书递了过去。

    拿到书的莫翼贪婪地翻阅起来,边看还边不时地发出赞叹的叫声。

    书里的故事很多,大多十分精短,剧情翔实生动,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能有这样的笔触算是十分不易。至于童话所表达的主题,则都是基本类似——主人公由软弱到坚强,在痛苦中慢慢地独自成长,最后保护或拯救了某些重要的人或物,从而得到人们的肯定,成为伟大的强者。

    都是些很积极的故事呢。莫翼这样想着,虽然雨哲会表达这样的主题都在她的预料之内,但还是不禁长舒了口气。看来是白担心了呢。莫翼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样嘲笑着自己。然而,当她看到最后一个——也就是最新写的那篇——时,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双眼也有些微微睁大。

    故事是关于一个乞丐的。本来莫翼以为他会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与不屈的精神活下去,最终像之前的那些主角一样得到应有的荣耀,但是事情却没有像她所预想的那样发展——乞丐本是个普通人,但经历过种种的不幸与磨难后,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从而放弃了希望,他开始承认自己的卑微,认同自己的软弱,他认为自己是不配 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他只是这世界的一个累赘,无所作为却还拥有至高无上的生的资格,于是连他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他乞讨,没有任何尊严地乞讨,不敢去更加光彩的地方,只是向一般的人家讨口饭吃,或是在垃圾场与野猫野狗争食。他认为,上天已经慷慨地给了他活着的权利,那么他就不能再奢求什么,因为这,就是他这种人应有的归宿。

    然而终于有一天,他在一个下水道里发现了一只快死了的野猫,他认得它,因为他常常和它争抢食物。那只猫很可怜,被一群调皮的少年打断了前腿,它就要死了,无助地在那里哀号。而乞丐则惊讶地发现那只猫竟然在哭泣,它的眼神就如同活生生的人一样,这种感觉让他的内心开始动摇。他把猫抱到了兽医那里,但没有钱,兽医拒绝治疗,乞丐从没有这样痛苦过,从没为自己没有钱而这样痛苦过。

    他给兽医跪下乞求他救救那只猫,然而兽医却还是无情地将他赶了出去。

    乞丐又一次感受到了曾经有过的绝望,怀里抱着野猫的他害怕地颤抖着,就好像要死的不是野猫而是他自己一样。然而这时,那只猫突然从他怀里跳了出去,拖着残废的前腿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乞丐惊讶地跟了上去,那野猫像是肩负着什么使命一样拼命向前走,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腿上的疼痛让它不断哀号着,但眼神却坚定不移。最终它来到一个巷子深处,那里有一个破纸箱,纸箱里面是一只还没睁眼的小猫崽。乞丐吃惊地看见野猫爬进箱子给小猫最后一次喂奶,然后那充满感激看向乞丐的双眼慢慢合上——猫死了。

    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流进了他的心里,乞丐那颗尘封已久的内心突然觉醒,好久没流过的眼泪这一刻喷涌不止,他感觉如获新生,被野猫深深感动。

    十三年前。

    一场地震毁掉了半个城市,这一次灾难引起了全国重视,救援队从祖国各地纷纷赶来,救灾物品与捐款也陆续而至。然而即便如此,有些东西也是无法拯救与挽回的。

    长官并不住在这座城市。接到地震通知后的他立刻便带着救援队往这里赶。

    到达时地震已经停止。他带自己队伍来到的是一处人口密集的居民区,这里成栋的大楼在地震的摧残下粉碎崩塌,现场简直惨不忍睹。长官拼命地指挥着众人实施救援,而就在这来往的人群中——“拜托了,救救我爸爸妈妈,求求你们,救救我爸爸妈妈吧!”五岁的韩雨哲哭着哀求匆匆走过的救援人员们,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谁也没有时间理会雨哲的求救。

    长官在人群中看到他,走过来摸着他的头问:“小弟弟,你父母被困住了吗?”

    闻言雨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拼命说道:“嗯,爸爸妈妈回家去救妹妹了,现在还没有出来!”

    长官顺着雨哲的手看去,心里一沉——那是居民区旁边的平房区,只有几座孤零零的平房立在——塌在那里,虽然救援难度不大,但现在到处都在用人,而且居民区的人口明显多于那里……“好,我明白了,我现在就派人去救你的父母,小弟弟你就先到后面的营帐休息……”

    “不,不用休息!”雨哲有些惊喜地叫道,“我不累,不用休息。我去给你们指路,我家就在这边!”说着,小雨哲已经兴冲冲地跑远了。

    心里想着“爸妈终于有救了!”的小雨哲开心地笑着跑到自己家门前一处宽阔的场地,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救援队的到来。

    然而一个小时之后,又经历了数次余震,救援队才姗姗赶来,但是当找到雨哲的父母时,他们已经断气了,只有他们紧紧抱在怀中的雨哲的妹妹雨铃还一息尚存。

    雨哲惊恐地瞪大眼睛失声痛哭。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父母已经死去的事实……救援结束后,雨铃被送进了其他地区的医院,而雨哲则失魂落魄地待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里。

    长官走进来看到雨哲,叹了口气坐到他对面诚恳地说道:“抱歉,没能救活你父母。”

    雨哲低声抽泣着:“如果能再早一点,再早一点点……”

    “抱歉……真的是,非常对不起。”长官略微低了低头,安慰他道,“但是 人死不能复生,你是男孩子,还有妹妹需要你照顾,所以坚强起来吧,活着的人总应该为死去的人做些什么的,你父母也一定会很欣慰见到你能够保护妹妹的……”

    “不要对我说这种话!”雨哲突然吼道,“不要把一切都说得理所当然,不要说得好像跟自己毫无关系!一切都是你和小铃的错,要不是妹妹爸妈也不会死,要是你能去救我爸妈,他们就不会死!是你们杀了我爸妈!你们是凶手!”

    雨哲高声痛哭着,而长官却突然愤怒地站起来,拽过雨哲喝道:“你以为世界上痛苦的就只有你一个吗!”

    雨哲这个时候毕竟才只有五岁,被高大魁梧的长官一吼,一下子就吓傻了。

    长官用力放下雨哲,依然大声地说道:“我是真的为没能救你父母而感到抱歉,但是我是一名军人,来这里是为了救人,这是我的使命。你不要以为世界是你自己的,所有人都会围着你一个人转,那么多的人命悬一线,如果以为大哭大闹就能得到别人的同情或帮助的话,那你把世界也想的太简单了!”

    五岁的小雨哲哑口无言,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长官还在说:“而且,你竟然把一切都归结于妹妹身上,你有没有想过你父母是为了什么才冲回去救她的!你竟然——”长官突然停住,因为他看到雨哲满是泪水的两眼开始变得黯淡。

    自知将话说得太重了的长官现在有些后悔,叹了口气拍了拍雨哲的肩膀说道:

    “抱歉孩子,刚才心情不好,不自觉就说得太过分了点……我说的那些话你就把它们忘了吧,但是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现在她就只能依靠你了。接下来的路还很长,并且十分艰难,如果不想让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那就试着变强吧,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只有这样世界才会属于你,这个世界一定是属于强者的……”

    “啪——”雨哲打掉长官的手,抬起头露出冰冷的眼神无情地说道:“我,恨,你!”

    一晃十年。

    “哥,你回来啦。”雨铃听见开门声从厨房里走出来,冲着正换鞋的雨哲笑了一下,温柔地说着。

    “嗯。”雨哲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考试又不理想吗?感觉你不太高兴的样子。”

    闻言雨哲有些吃惊,去拿拖鞋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啊——嗯,算是吧。”

    雨铃笑了笑说:“真是的,哥哥还是这么勉强自己呢,明明第二名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呢……”

    “不行!”雨哲突然高声说道,“第二名还不够,如果不做第一就没有意义了!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超过她了!”

    “是,是,我知道了。”雨铃在心中叹了口气,但脸上却依然带着微笑。她拉着换好了鞋的雨哲走进饭厅,将饭菜端上后不经意地说道:“不过,哥哥还真的是很喜欢小翼姐呢,为了她可以这么努力……”

    雨哲皱皱眉,不耐烦地说:“我努力有我自己的理由,这与她没关系。还有,我的事不用你管。”

    雨铃摇了摇头,却也不在意:“好啦,是我错了。不要再说那些了,我们吃饭吧,今天做了你喜欢吃的菜哟……”

    雨哲答应了一声,然后便开始了二人无声的晚餐。饭后,雨哲回到房里继续学习,而雨铃收拾完碗筷便回到自己房间坐到电脑前看起了动漫。

    “雨铃。”九点钟的时候,雨哲进到雨铃的房间,把正沉醉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小丫头硬生生地拉回了现实,“雨铃,你明天应该有家长会吧。”

    雨铃恋恋不舍地按下暂停键,扭过头笑了一下道:“嗯。不过班主任说,我的成绩就算不参加家长会也没问题的,所以这次哥哥不去也可以……”

    “不行。”雨哲打断道,“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家长会都没人给你参加,这就已经很不合理了,所以这一次我一定得去,我们不可以因为是孤儿就比别人特殊。”

    “可是哥哥,你不是也说过,只要是我变强的话,就可以稍微和别人有所区别一点的么……”雨铃心有不甘地说着,而雨哲却仍是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虽然你现在是第一名,但你别忘了你还在小学,今后的路还长,如果现在就开始自满那以后又会怎样?你如此的自以为是,其实就已经输给其他人了。”

    闻言,雨铃低下头不让雨哲看到自己的脸,用力把牙齿咬紧努力使自己不要发作。过了好一阵子,心中的火气慢慢平息了才又抬起头露出理解的笑容,说道:

    “我知道了,那好吧,既然这样明天我就和哥哥一起去学校好了。”

    雨哲点了点头。

    这时雨铃将身子重新转过去面向电脑,轻声说道:“哥,反正明天也不用上学,一起看一会儿好吗?”

    “不了,没有兴趣。”

    雨铃像是自嘲般地笑了起来:“可是我记得,哥哥以前是很喜欢的。”

    “那已经是过去式了,”雨哲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人生这条路上总该有所舍弃。能得到生的机会是上天对你的恩泽,我们是人,不是野兽,所以我们应该懂得报恩,那就不可以把生命浪费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好了,我知道了!”雨铃笑着打断他的话,用她能发出的最温柔的语气说道,“好了哥,我知道了,已经,足够知道了,所以,请别再说下去了,好吗?”

    雨哲沉默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向房门走去,临出门时,又说道:“我先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熬夜对身体不好。”说完雨哲便推门走了出去。

    雨铃机械地用鼠标点下“开始”,接着音响便响起了一个稚嫩女孩的声音:

    “哥哥、哥哥,待在家里好无聊啊,我们出去玩吧——”

    “好啊,那你想去哪呢?”

    “我想去……”

    小女孩拉着一名帅气少年的手向一片田野跑去,脸上露出毫无顾忌的爽朗笑容,而少年也轻松愉快地眯眼微笑着。

    看到这一幕的雨铃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厌恶,她再也没心情看下去了,关上电脑后走出了房间,来到客厅趴到松软的沙发上面。

    二人的家仍在当年那里的平房区,这是前几年才重新修建的。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共有三间卧室,两间大的,一间小的,雨铃独自住一间大房间,而雨哲却坚持要住小的。除此之外,房子当然还有卫生间、厨房与餐厅阳台等,这样的房子由两个人来住的话,其实是显得相当冷清的。

    雨铃关掉所有的灯趴在沙发上,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夏季的夜间有些闷热,雨铃干脆将睡衣完全脱下,只剩下里面的贴身内衣。雨铃的身体还没有开始发育,明明还是稚嫩可爱的脸庞,却已多出了几道不可思议的成熟与沧桑。月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朦胧中可以见到雨铃那疲惫且寂寞的双眼,还有那双眼中流出的滚烫的泪水。

    无声的哭泣。从来都是这样,即便痛苦也不敢大声叫出来,因为雨铃知道,即便放声大哭,哥哥也不会过来安慰自己,这只会被他更加讨厌罢了。

    那一夜,雨铃披着月光,就这样睡着了。

    很快到了秋季,又是开学的日子,雨铃也终于是初中生了,而雨哲和莫翼已经进入了毕业班。

    “哇哦哦哦哦!小翼姐!”开学报名的时候,雨铃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莫翼,紧接着便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兴奋地叫着。

    然而莫翼却被她的突如其来搞得莫名其妙,在莫翼的记忆中,的确是没有这个穿着乳白色T恤,淡蓝色长裙,扎着马尾的可爱女孩的形象。

    “你是……”

    “我是雨哲的妹妹,我叫韩雨铃。”雨铃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开心地笑着。

    闻言莫翼也回应地笑了一下,“是韩雨哲的妹妹啊,不过倒是没听他提过呢,而且话说,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其实莫翼这也不过是套话罢了,因为毕竟雨铃是雨哲的妹妹,所以听哥哥提过起自己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不过——“嘻嘻。”雨铃得意地仰起头,“因为我可是在街上撞见过你和哥哥约会的哦!

    后来又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哥哥的嘴撬开,这才知道小翼姐的!”

    “哪,哪有什么约会啊。”莫翼有些脸红地气道,雨铃摆了摆手,“呀咧呀咧,开玩笑的啦,哈哈哈。”闻言莫翼倒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些不好意思。

    其实莫翼本来也是十分开朗外向,擅长和别人调侃起哄的人,但在这孩子面前,不知为何总有种被压制的感觉。

    “小翼姐,哥哥今天去外面参加作文大赛去了,我一个人在家也没劲,不如你来我家做客吧!”

    “啊?这样好吗……”莫翼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这个矮自己一头的小个 子女生不由分说地拉出了学校,她一边拽着自己的手向前跑一边回过头来笑道,“没关系啦,其实我早就想见小翼姐了,我可是有好——多——好——多话要和小翼姐说呢!”

    于是就这样,莫翼被迫来到了雨哲的家。

    “呃,那个……韩雨哲的妹妹?”莫翼站在鞋厅,考虑再三也没想出个合适的称呼,最后只好这么蹩脚地叫了出来。

    “叫我雨铃或是小铃就可以了,不过我推荐后者。”雨铃拿出一双粉红色拖鞋递给莫翼,然后走向厨房同时还说道:“小翼姐随便坐,我先准备些点心。”

    “那就不好意思打扰了。”莫翼客气地应了一声,换好鞋步入客厅。

    雨哲家的摆设是很齐全的,有整套的沙发、茶几、电视、音响等常见家具,还有很多盆栽花草等小物品,只是缺少一些挂饰从而显得有些空旷,比如说照片之类的。

    莫翼在沙发上坐下,这时雨铃托着一个精美的托盘走来,上面有各式各样的小点心,还有两杯果汁。

    “小翼姐,这可是我自己做的,赶快尝尝吧!”雨铃俏皮地笑着。

    “嗯,那我不客气了。”莫翼拾起一个浅黄色蛋糕送进嘴里,浓郁的奶香立刻伴随着面粉在嘴里化开,“嗯!超好吃哦!小铃你太厉害了!”

    一碰到好吃的东西莫翼也不再拘束了,真实的自己完全觉醒,开始一个一个地往嘴里塞着蛋糕。雨铃两手托着腮帮子嘿嘿地笑着。

    “真的是好厉害啊,小铃你是怎么做到的?”莫翼边吃边问道。

    “嘻嘻,其实也没有啦,只不过平时做多了,慢慢地就好起来了。”

    “小铃经常做蛋糕吗?”莫翼问。

    “嗯,不过除了蛋糕我还负责做饭,虽然以前是和哥哥交替的,不过上中学后哥哥放学晚了,所以基本都是由我来做。而哥哥呢,就是放假的时候会打扫房间,修修坏掉的家具,处理杂事,或是给我讲讲课啦。”雨铃可爱地掰着手指一个一个数道。

    而莫翼却感觉有些奇怪,问道:“那,小铃的父母都在干什么呀?”

    闻言,雨铃愣了一下,不过还是笑着答道:“呀,原来哥哥没对你提过啊,也对呢。

    爸爸妈妈他们呢,在十年前的地震中,去世了呢。”

    莫翼伸手拿蛋糕的动作僵在了空中,脸色忽变,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太了解情况,竟然提起了这种伤心事……”

    “没关系。”雨铃宽慰地笑着,“也早就习惯没有爸爸妈妈的生活了。”

    虽然她这样说,莫翼也还是自责地低下了头。这时雨铃为了转移话题问道:“小翼姐,说起来,你和哥哥的关系怎么样呢?”

    闻言,莫翼抬起头,想了一下说:“呃,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学习,虽然他态度冷淡一点,不过我想应该还不至于讨厌我吧。”

    “嗯,绝对不至于。”雨铃肯定地使劲点了点头。

    “哈。不过,他不是没有对小铃提起过我吗?所以我想还是……”

    “不会的,”雨铃轻轻摇了摇头,笑容一下子变得老成起来,同时眼中也多出了一丝落寞,“哥哥不告诉我小翼姐的事,绝不是因为不重视小翼姐哦!只是啊,只是因为哥哥他单纯地讨厌我而已。”

    “什……怎么会?”莫翼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而雨铃只是闭着眼睛浅浅地笑着。

    三年前的秋天。

    五年级的雨哲坐在孤儿院的沙发上,手里拿着已经泛黄了的报纸。对于男孩子来说,雨哲的头发太过长了,只是微微垂下头长发就整个将雨哲忧郁的脸庞完全遮蔽了起来。

    雨哲手里的报纸是七年前的,上面是关于那次地震的报道,有死伤人数的统计,经济上的损失。

    “哼,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呢,那我父母的死到底算什么!”雨哲愤怒地低吼着。

    的确,报纸上没有刊登任何遇害者的名字,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了,其实雨哲自己也知道像是让父母这样的普通人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面这种事是不可能的,但他就是不能承认,不能承认父母就这样不为人知地从这个世界消失掉了,没有人会记得他 们,就好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就在这时,刚放学的雨铃背着书包,哼着小调,踩着节奏没心没肺地从外面跳了进来,见到雨哲后雨铃露出一个天真大大的笑脸,说唱道:“哟!哥哥,你已经,先回来了呀,为,什么,今天没有等,小铃呢?”

    “小铃,”雨哲抬起头,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不带感情地说,“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儿。”

    雨铃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仍跳着自己编的舞蹈自娱自乐地问:“咦?我们,是要去,哪里,玩,吗?”

    “不是,我们要离开孤儿院去自己生活,以后永远不回来了。”

    “啊?”雨铃停下动作,这才仰起头看向雨哲,却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哥……哥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没事,你快去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雨哲快速地说着。

    “可是,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走?”雨铃不可思议地问。

    “我马上就六年级了,已经到了可以照顾自己的年龄,当然也可以照顾你,所以现在没有再继续留在这儿的必要了。”

    “我不要!”小雨铃气嘟嘟地鼓着腮帮子扭过头去,两手叉在腰间,不满道,“我才不要走!这里有我的朋友,还有叔叔阿姨,走了的话就没人陪我玩了!而且,要是没人给我讲睡前故事,我会睡不着的!”

    雨铃一向是这么傲娇的小公主脾气,这是在这里的人都知道的,不过包括雨哲在内从没有人责怪过她,因为即使是这个样子的雨铃,也还是超级可爱。然而——“你给我搞清楚情况啊,臭丫头!”雨哲用超高分贝怒声吼道。

    雨铃吓得回过头,见到凶狠的雨哲后,嘴角瞬间塌了下来,委屈的泪水立刻充满眼眶。

    雨哲喘了几下粗气,稍微平静了下轻声又说:“今天,我和阿姨一起去给你开家长会。”闻言雨铃全身不由一震,“这我才知道,以前都是阿姨在一直包庇你!

    原来你已经差到了这种程度!”

    当时的雨哲是班里第一名,而雨铃正好相反,是倒数第一。

    “你的命是爸妈用命换来的,你却不好好读书,整天无所事事,你这样做对得起因你而死的爸爸妈妈吗!”那时的雨哲是雨铃从来没有见识过的,那种无法言语的恐怖在雨铃幼小的心灵上留下的创伤不可估量。

    雨哲恨铁不成钢地瞥了她一眼,然后拿起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向外面走去。

    “一直都是别人的累赘,只会贪图享受,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你以为自己是谁?你又为他人做过些什么吗!像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爸妈去救!”雨哲停下脚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补充道,“如果不是你,爸妈也不会死。”说完便无所留恋地走掉了。

    雨铃大声哭喊着追了出去,可是脚下一滑摔到了地上,看着雨哲渐行渐远的背影,雨铃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地哀号着:“哥哥!哥哥!你不要走啊!不要离开小铃,不要留下小铃一个人啊!”

    “那时的距离,让我感觉是那样遥不可及,仿佛就算用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可能追得上。”长大后的雨铃每回想起当年,都会不由自主地这样说道。

    “也许是因为之前我还小,而且阿姨又总是说我怎么这么努力学习,怎么这么成绩优异,所以哥哥才一直忍耐着吧。直到那一天我才真的知道,哥哥是真的恨我。”雨铃玩弄着手指,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眼神里充满忧伤。

    “其实我是很依赖哥哥的,从很久以前就是,但是小时候因为那无聊的好强心,所以甚至都不肯拉着哥哥的手走路,然而现在,不管我多想——哪怕只是拽着他的衣角——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真的是个白痴,就像哥哥说的一样,我没什么资格拥有生命。那天过后,哥哥再没叫过我‘小铃’。我想,等他直接称呼我姓名的时候,估计也是我要老死的时候了。”雨铃闭上眼睛摇头苦笑,自责与悔恨、痛苦与忧伤完完全全地写满在了脸上。

    而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了肩膀上的重量,接着便重重向后倒去,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突起的东西,然后两条手臂绕过她的脖子。莫翼用双臂紧紧抱住身体有些冰冷的雨铃把她揽在怀里。雨铃先是一愣,而后便欣慰地笑了起来。

    “小翼姐真的很温柔呢,这样的话,哥哥喜欢你,我也就放心了。”

    “嗯?”莫翼不解。

    雨铃笑了一声说:“其实哥哥最喜欢的就是小翼姐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离开孤儿院以后哥哥就再没笑过,而那天我看到你们在一起时,哥哥却笑得很开心,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哥哥是真真正正喜欢小翼姐的。”

    “可是,他从没对我说过,而且,我也没有感觉到他对我的感情……”

    “那是因为啊。”雨铃在莫翼怀里翻了个身,反过来也将她抱住,说道,“那是因为哥哥是个大笨蛋,他总是在勉强自己,如果不能超过你的话他是不会表白的,因为他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他总是在说这个世界是属于强者的,如果不够强的话,就没有权利去争取任何东西,无论你多喜欢她,你都不够资格。”

    “……”莫翼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没有资格留在哥哥身边的,我一直都是他的累赘,并且欠他的太多。”

    “不要这么说……”

    “但是小翼姐不一样!”雨铃打断她的话高声说道,“如果是小翼姐的话一定可以的,可以留在哥哥身边,可以照顾他、支持他,所以小翼姐一定可以替我来守护哥哥的。哥哥他总是一个人在努力,一个人承受着一切……他太痛苦了……太孤独了……”雨铃不禁哭出了声,“哥哥他其实并不擅长学习,尽管比别人努力好几倍也只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他其实也有想做的事和喜欢的东西,他明明是想当一名作家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他却对我说那些东西没有意义……我知道那不是他的心里话,他只是……只是强迫自己变强罢了……每次看到哥哥那个样子我都十分难过,但是他的那种痛苦,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替他分担,所以,所以说,所以小翼姐,你可以,你能替我来保护哥哥吗?”

    莫翼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在雨铃那充满泪水的乞求般的双眼注视下笑着点了点头。“不过啊,小铃也要努力哦,还不能就这样放弃,今后我会和你一起加油的,如果小铃难过的话,我会一并替你分担、照顾你的,所以答应我,不要再说自己是累赘之类的话了,好吗?”

    “嗯!嘿。”雨铃破涕为笑,重重点了点头,然后把小脑袋埋在莫翼胸前蹭来蹭去。

    “哈哈哈哈哈……不要闹了,好痒啊!”

    雨铃开心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小翼姐身上有股妈妈的味道,就是想让人撒娇呢。”

    闻言,莫翼终于放下心来,故作抱怨道:“喂喂,我才没有那么老呢!倒是你,明明还只是个初一的小鬼,说话做事却像个大叔一样!”

    “才没有呢!”雨铃用双手搔起了莫翼的两肋,痒得莫翼只好认错求饶。

    “小翼姐,”两人闹累后,雨铃趴在莫翼身上问道,“小翼姐有没有喜欢我哥哥呀?”

    莫翼脸有些红红的,用手抚摸着雨铃的秀发小声说道:“其实,是有一点点喜欢啦……他那种冷酷的性格很帅,而且总是让人感觉很可靠的样子……”

    “哈,我就知道!”雨铃得意地笑着。

    “不过千万不要告诉他哦!我们都已经九年级了,现在还是要加把力考上重点高中才行,所以这件事等上了高中再说吧。”

    “嗯!还有今天的事小翼姐也一定要保密啊,千万不能被哥哥知道!”

    “嗯,一言为定,我们就互相保守秘密吧。”

    “嘻嘻。”

    莫翼没有想到这个认识不到半天的女孩就这么成了与自己推心置腹的挚友,甚至让自己连这么多年来的秘密也一并说了出来,而且更加没想到这样小的孩子竟经历过那么多难以承受的痛苦。

    但是实际上,雨铃的痛苦还远不止这样。

    三年前雨铃跟随雨哲来到了这所用爸妈遗产买下的房子,一夜之间长大成熟,从傲娇公主变成了贤惠主妇,一年内学会了所有家务,并且用功读书,很快成为班里第一名。从始至终她从未向雨哲要求过什么或是求助什么,因为她担心自己的软弱会让自己失去哥哥,即便不能成为一起开心一起欢笑的兄妹,但雨铃也愿意忍受所有的痛苦一步步走下去,哪怕是“只能留在哥哥身边”这样最低的愿望,她也愿意为此付出一切。雨铃在外人面前只会露出笑容,因为她想,如果哥哥不笑的话,那我就连他那份也一并笑出来。可是从来却没有人见过她的泪水,除了她自己再没 有人品尝过那种酸涩。不过今天,终于又有一个人尝到了,那滋味。

    那一夜莫翼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那个冷漠寡言却也沉稳优秀让人感觉十分可靠的男生和那个开朗活泼同时成熟坚强背负着巨大痛苦的女孩的身影不断出现在脑海,甚至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才睡着的。那晚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回到了她刚转学过来的那一天。

    “嗨,你好,我叫莫翼。看你一个人待在那儿很闷的样子,交个朋友吧?”

    “随你便……我叫韩雨哲。”

    三年后,盛夏。

    “有时间担心我的话,去顾好你自己吧!马上不是就要中考了吗!”雨哲愤怒地咆哮着。

    “那小翼姐怎么办,你怎么办!她的爸爸已经从部队回来,马上就要搬走了吧!而你还纠结于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肯表白,到现在你不也只是离小翼姐越来越远吗!”

    现在的雨哲与莫翼都已经上了城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然而莫翼仍是第一并当上了班长,雨哲却已经滑到了中等水平——失去了第二名的宝座。

    雨哲气得咬紧银牙,握着的拳头也开始颤抖。雨铃泪流满面,大声吼道:“你只知道超越所有人,如果不变强就没有生存的权利,但是这世界不是这样的!你总是这么固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超过的人?你想过小翼姐吗!”六年来,雨铃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泣。

    雨哲高声吼道:“那你又怎样!这个世界是有生存法则的,你只会感情用事,这样做可以改变法则吗!可以让世人记住爸妈吗!爸妈死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难道你就不会不甘心吗!”

    “我当然也不甘心!但是我从没觉得爸妈的死没有意义!”雨铃又气又恨,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一样汹涌无尽,“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即便不怎么努力也还是第一名,而哥哥做了那么多也只是离目标越来越远!哥哥是个大笨蛋!是大笨蛋啊!”雨铃歇斯底里地嚷出这一段话后便冲回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而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雨哲则愤怒地一拳砸碎了鞋厅里的镜子,离开家步入阴冷的暴风雨里。

    硝烟过后的客厅,现在只剩下了一只熟睡的白色大肥猫。

    一个月前。

    雨铃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一只瘦弱的脏兮兮的野猫,它的前脚不知为何断掉了,出于怜悯雨铃把猫抱回了家,在雨哲的强烈不满下收养了它。结果没想到,一个月里雨铃不仅治好了它的伤,还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而这只猫却越发地好吃懒做,每天吃饱喝足后要么倒在沙发或雨铃的床上安睡,要么就死缠着雨铃给它挠痒痒陪它玩。虽然雨哲很是愤怒它那自从来了以后就一直挂在嘴角的既满足又贪婪的笑容,但雨铃却依然十分喜欢它,尽管它总是在雨铃郁闷的时候在她身上跳来跳去,并且还喜欢枕着雨铃的胸脯与她一起睡觉,但雨铃对它就是有种无法言语的爱不能割舍。

    如今雨铃和雨哲大吵了一架,雨哲离开了家,空荡的房子里只能依稀听到房间里雨铃悲伤的哭声。

    肥猫神了个懒腰,吧嗒吧嗒嘴,刚刚睡饱的它有些无聊,于是跳下沙发来到雨铃门前开始“咔嚓咔嚓”地挠起门来。

    蹲在黑暗中抱膝哭泣的雨铃闻声过来开门,结果门刚打开,肥猫就“喵”的一声飞进了雨铃怀里,雨铃吓了一跳不禁向后退去,摔倒在了床上,接着肥猫就开始在她身上来回打滚。

    “哈……哈哈哈,好痒啊,不要闹了!”雨铃躺在床上抓起肥猫放到仍噙满泪水的双眼前,轻声笑着说道,“抱歉啊,小肥,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不能陪你玩了。”

    闻言,肥猫挣开雨铃的手,死皮赖脸地躺在她的大腿上,四脚朝天地耍起了无赖。雨铃拿它没办法,只好无奈地笑笑坐起身,用手指轻轻挠着它的肚皮,肥猫一脸享受地不断扭动着身体,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见状雨铃也呵呵地笑了。

    时间已经接近夜晚,天色阴沉的可怕,疯狂的雨滴拍打着玻璃发出浑厚的响声。

    雨铃就这样坐在没有灯光的房间中满足着一只贪婪肥猫的要求,虽然她的嘴角也挂 着笑意,但是眼泪却依然不住地从两颊无声流下。

    不知何时,雨铃睡着了。

    “砰”的关门声响起,从睡梦中醒来的雨铃隐约听到了淋浴的声音。“是……哥哥吗……”睡得迷迷糊糊的雨铃念叨了一句,突然,又是“砰”的一声,这一次是类似重物倒地的声音,接着还有“稀里哗啦”的金属落地声音。

    “哥……哥哥!”好像预感到什么的雨铃猛地完全清醒过来,冲下床去。

    “哥哥,哥哥!”雨铃打开房门焦急地叫着向浴室跑去。来到浴室门前,里面的灯亮着,还有“哗哗”水声,但却无人答应。

    “哥哥!”雨铃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打开室门,发现雨哲深皱着眉头,脸色通红地倒在了地上,而旁边的置物台上的物品也洒了满地。

    “哥,哥!”雨铃急得哭了出来,连忙关上水龙头后扶起雨哲。

    “好烫!”雨铃心急如焚,快速地替雨哲擦干身体后给他换上睡衣安放在床上,然后拿来体温计、冰水与干毛巾。

    五分钟后。

    雨铃又一次地将毛巾放在冰水里浸透后敷在雨哲头上,取出体温计。

    “四……四十一度!”雨铃吓了一跳。虽然已经给他喂了退烧药,但药起效的话还要等相当长一段时间。

    雨哲痛苦地紧锁着眉头,见到这样的他雨玲也是痛苦万分。

    这时,雨哲突然开始浑身发抖,雨铃惊慌地叫着:“哥……哥哥,哥哥?”

    “好……好冷……好冷……”已经烧得不省人事的雨哲发出微弱的声音,因为感觉到冷所以身体剧烈颤抖着,然后他身上已经盖上了冬天才会用的棉被了。

    雨铃见状心疼不已,而雨哲依然说着胡话念叨着“好冷”。

    没有过多的犹豫,雨铃钻进被窝用双手紧紧地抱住雨哲,把他的头轻轻贴在自己的胸口上,用自己的体温将他全身包裹,雨哲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哥……哥,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这个大笨蛋,为什么要逞强,为什么要变强,做一个普通人不好吗,做我的哥哥不好吗……你不能出事,不要留下小铃一个,不要……不要啊……”雨铃失声痛哭,整个表情都因哭泣而蜷缩到了一起,雨铃忽然想到六年前的那天,现在的这种感觉和那时十分类似,虽然哥哥现在就在自己怀中,可是那距离却越来越远,甚至用尽一生的时间也无法追上。

    痛苦与恐惧如同当年一样包围着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弱小的小公主的雨铃。

    她在无声的泪水中也渐渐睡去。

    一夜过后。

    雨铃全身难受,眼皮沉重,喉咙又干又痛。

    由于感觉不到自己怀里的重量,雨铃用尽全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雨哲已经在换衣服。

    “哥哥……要……去哪里?”雨铃虚弱地问。

    “上学。”雨哲依然没什么语气地答道。

    “可以……在家陪我吗?”雨铃已经没有睁眼的力气了。

    “不行。”

    “就知道,哥哥会这么说呢……”雨铃连说话都变得十分艰难,“我……知道的,昨天,的事……还有六年前……十三……年前的事,不是一句道歉……就可以的……所以,所以就算我快要死了……哥哥也不会在我身边,也不会来救我的,对吧?但是……但是我还是希望,希望哥哥,能再叫我一次……像当年一样……叫我……‘小铃’……”

    雨哲系好衣服的扣子,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倒在床上脸色苍白的雨铃,眼里充斥着同情与怜悯,但表情却依然显得十分厌恶。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说得没错,即便你要死了我也不会救你的。”

    雨哲说着拿了一杯水过来,喂雨铃吃下了两片退烧药,轻轻捋了捋她额前的几丝秀发,轻声说道,“不过,只是发烧而已还不至于死,如果不甘心的话,等烧退了就站起来,让自己变成不可或缺的存在,这样当你真的快死的时候就会有人来救你了,你也就不用需要我了。不想像爸妈那样悄然而逝,就努力站到顶端吧——韩雨铃。”

    雨铃冷笑,有些激动地说道:“哥哥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呢,你根本就不明白爸妈是为什么而死!”雨铃剧烈地咳了两声,嗓子有些发甜,继续道,“算了,人各有志,既然哥哥认为这样活着就好那我还能说什么?你走吧,干脆让我死在这儿好了,就算没人会记得我也无所谓,不曾活过也无所谓,与其继续待在这个笨蛋哥哥身边,还不如死了痛快!韩雨哲,你这个大笨蛋!”

    雨铃又咳嗽了起来,而雨哲只是冷漠地说了句:“随你便。”便开门出去了。

    两行清泪由雨铃紧闭的双眼眼角流下,这时肥猫从客厅走来,跳到雨铃身上。

    雨铃勉强睁开眼睛无力地说道:“抱歉小肥,我真的,不能再陪你玩了,我累了。

    你走吧,离开我,再找一个好主人,然后好好地活着……”

    肥猫闻言没趣地撇撇嘴,跳下床走到客厅,从开着的窗户上跳了出去走掉了。

    都说猫是最无情的动物,果然如此呢。就像那个笨蛋哥哥一样。不过算了,只要哥哥没事就好,这样就算我死了,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雨铃苦笑着这么想着,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很快便睡了过去。

    半天时间过去了。

    暴雨洗刷过后的世界变得空灵清澈,空气清新异常。雨哲坐在学校的花坛旁边,心绪很乱。回想起这些年来发生的种种一切,与雨铃的一次次对话,她那恒久且细腻的微笑,从不抱怨只是温柔地给予,还有那可以包容一切的柔软内心……雨哲还可以隐约想起昨晚昏倒时的事——雨铃抱着自己哭泣、埋怨、担心、恐惧,她说的那些话,还依稀残留在雨哲的脑海,让他久久难以平静。

    今早那样过分地对待雨铃是出于何种原因呢……雨哲想着。难道是因为自尊吗……因为不肯承认失败的好胜心与要强心?难道……“我真的错了吗……我那么努力想要证明自己,可是为什么一切都没有向我所希望的发展?难道这世界不是这样的吗,可是如果不是这样,那又是什么样的呢?”

    “喵——”一声猫叫惊醒了自语的雨哲。

    “是你?”雨哲有些吃惊。

    肥猫还是和往常一样带着不可一世的笑容,静静地坐在雨哲旁边。

    雨哲嘲笑道:“你还真是悠哉呢,每天只是贪图享受,什么也不去考虑,也不用想也不用做,可是这样好吗?你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呢?这样无意义地耗费生命,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和不曾活过的生命呢。”

    “喵——”

    “不跑吗?”那帮人越来越近,雨哲好奇地问,“还是说,你以为我会保护你?”

    “喵——”肥猫不为所动。

    “不要太天真了,自己不想办法,没有人会救你。”

    “喂,那边的,这猫是你的吗?”那帮人已到近前,冲着雨哲问道。

    “不是。”雨哲直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然后便听到后面的声音:“哦,真是只大肥猫呢,咱们把它肚子弄开,看看它到底是吃了什么能长这么大只!”

    雨哲心里震惊:没想到它真的不跑,可是为什么……雨哲回过头,竟发现那只猫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它已被那几个家伙抓住无法动弹,而且不断哀号着,但眼神却坚定不移地注视着雨哲。

    雨哲脑袋里“嗡”的一声,全身如同遭雷击了般颤抖了起来,双眼惊恐地瞪大——为什么……为什么……那眼神,为什么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为什么……“住手啊!”雨哲疯狂地冲了回去,那帮人停下来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雨哲跑到肥猫面前,它已经被折磨到惨不忍睹了,雨哲两腿一软不禁跪在了地上,声音变得颤抖,像是问它又像是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跑,如果想的话一定可以跑掉的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不逃掉?”

    “喵……”肥猫依旧傲慢地叫了一声,只是那声音却显得虚弱无力,然后它便将眼睛闭上,死去了。

    突然一道光芒从雨哲脑中闪过,那一声绝叫深深刺进了他的心里,他听懂了,明白了。

    “喂,我说,是你自己说这猫不是你的吧?”其中一个学生莫名其妙地问。

    “对呀……对呀……”雨哲低声念叨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以前没能明白……为什么我之前没有注意到……”

    “喂,同学?”

    “没错,它的确不是我的猫,”雨哲晃着站起身,但是接着却突然拽住那人衣服吼道,“但是它是一条生命!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它自己!你有什么权利与资格杀掉它!”

    “喂,你想干吗?想找事吗……”

    没等他说完,雨哲的一记重拳已经伴随着悔恨的泪水挥了出去——被班主任教训完后已经到了快放学的时间,离开办公室雨哲见到莫翼。

    “为什么打架?”莫翼既惊讶又气愤地问。

    “现在还是上课时间吧,你先回班吧,我去处理些事,放学后在花坛等你,我有话对你说。”雨哲极其轻柔地说完这段话后就离开了,剩下了一脸疑惑的莫翼。

    雨哲在学校最大的垂杨树下安葬了肥猫,并且深深地鞠了三次躬,之后便坐到花坛边上,拿出书来开始写着什么,同时等待着下课到来。

    下课铃声刚一响起,莫翼就飞速冲了出去,来到教学楼口发现雨哲嘴角正挂着一丝寂寞的微笑在写着什么东西,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雨哲。

    此时来往人数正多,莫翼决定还是过一会儿再去,于是便在这里偷偷地注视着他,但是心里却升起一丝不安。

    不知不觉人已经走尽了,雨哲抬起头愣了一下,然后又写了几笔停下,莫翼这才过去。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在班里处理了些杂事,让你久等了吧。”

    “啊——不,也没有等太久,没关系。”莫翼惊奇地发现雨哲竟然也会脸红。

    “这是什么?”

    “童话,我写的童话。”

    “哦!哦!哦!可以给我看看吗?”

    “嗯,当然。”

    莫翼接过书,无法解读雨哲脸上这从未有过的异样笑容。

    一篇一篇读过去,本想在书中找到点答案,但却一无所获,直到——“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死呢?”

    雨哲闻言笑了笑,轻松地说道:“因为啊,他就是我啊。”

    “啊?”莫翼下了一跳,“你……”

    “我知道了,”雨哲打断她,冒出这么一句没头脑的话,“直到今天,我全都知道了,我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我父母是为何而死的了。”雨哲平静地笑着,望着正下的夕阳,“以前是我一直会错了意,以为世界是属于强者的,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世界并非是属于某个单独的个体,无论他多么了不起,他也无法主宰世界,因为,世界是属于生命的,而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它有多强,有多了不起,有多伟大,它可以被所有的人遗忘,被其他生命遗忘,但谁也不能抹去它存在过的事实。”

    雨哲想起那时父母冲回摇晃家中的场景,想起肥猫死在自己眼前的画面,“只是生命有时不应该只为自己。”

    雨铃独自做着家务的身影,一直微笑着的样子,悲声痛哭的脸庞接连不断跳入脑海,“如果说世上真的有神存在的话,那我们就应该活给神看。”

    天空的彩霞逐渐形成了死去爸妈的笑脸,“虽然我们卑微,我们脆弱,我们无能,但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应该痛快地活着!让世界看看我们是如何认真地活着,让它看看我们是怎样享受着它赋予我们的这来之不易的生命。只要是认真活着的人都有享受生命的权利,只有那些……”弄死了肥猫的人映入脑海,雨哲握紧双拳,“只有那些轻视生命,认为其他生命该死的人才真的不配活着!而我父母,他们是因为保护妹妹而死,但妹妹没有错,他们也没有错,他们是为了生命而死,而我们活着的人总该为死去的人做些什么,虽然爸妈被人们遗忘,但是我还记得,小铃还记得,这世界还记得!”

    莫翼听到了雨哲话中叫了“小铃”,虽然她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如何突然领悟到这些的,但她心中确实燃起一股莫名的感动,感觉鼻尖有点发酸。

    雨哲依然激动地说着:“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知道小铃有多努力,她为了我做了无数事情,受了无数的苦,可我就是无法接受,我不能承认这个造成父母死亡的人。但是其实我并不是真的讨厌妹妹,我想起来了,几个小时前我忽然想起来了,最初不是这样的,最开始爸妈没死的时候,我也是十分喜欢妹妹的,只是因为父母的死让我恐惧,于是把所有的错都归结于妹妹,凭借着这股仇恨让我有走下去的勇气,而我现在明白了,其实我只是一直在逃避而已,逃避失去父母的这个现实,逃避会被人遗忘的这种恐惧,我其实一点都不坚强,一直都是小铃在守护着我,支持着我,但我还一直这样折磨着她……”雨哲自责地说着,“但我不会再逃避了,所以我今天站在这里,为了小铃,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站在了这里,”雨哲站起身看向莫翼,“莫翼,虽然我很多的地方赶不上你,也许你会觉得我配不上你,但是我喜欢你,很认真地喜欢你,一直以来都喜欢你,所以,可以和我交往吗?”

    “啊?”莫翼没想到事情变得这么突然,望着雨哲伸过来的手她的脸红成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地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红着脸开心地答道,“嗯,我一直,都在等你!”

    莫翼伸出手,两人的指尖在似血的残阳下碰到了一起,笑容在空中凝聚,然而就在这时——猛烈的晃动拆散了二人。

    “怎……怎么回事?”震动停止,莫翼倒在地上有些慌张地问。

    “这——是——”雨哲惊恐地瞪大眼睛,记忆逆流,和当年的情况简直一模一样,“是地震!”

    “什么?”

    “相信我!不会错的,当年也是这样……十三年前也是这样,接下来,接下来要出大事了!”雨哲说完,拉起莫翼的手飞快地向校外跑去。

    “现在怎么办?”莫翼问道,然而还没等她得到雨哲的回答,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小翼。”

    莫翼回过头,看到了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突然高兴地叫道:“爸爸!”

    闻言雨哲也回过头,然而——“是你!”两人同时叫道。莫翼不解地问:“咦?你们认识?”

    “啊,是啊,虽然过了十三年,但你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子没变呢。”莫翼的爸爸感慨万千地说道。

    “你也一样,和我记忆中的你没什么变化呢。”雨哲快速应了一句又紧接着说道,“长官,刚才的震动你也感觉到了吧,和十三年前一样,是地震,时间不多了,赶快通知大家避难!”

    “你说什么?”莫翼的爸爸有点不敢相信,但看到他那严肃阴沉的眼神后立刻便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就通知救援队疏散人群。”

    “嗯,拜托你了。”雨哲说完又转过头对莫翼说道,“你就跟着你爸爸吧,他会保护你的。”

    “可是你呢?”

    “小铃还在家等我,这一天终于到了,现在轮到我去救她了。”说完雨哲转身就要离开,这时莫翼的爸爸突然叫道:“等一下!”

    雨哲收住脚,转回身看着他,眼神冰冷却也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你的人手不够,并且这里人口密集,理论上讲我的确应该留下来帮你,但是抱歉,我的妹妹还在等着我,她已经等了我太久了。我只是个凡人,我有权利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一个选择,我一定要回去救我妹妹!这就是当年我父母的选择,也是我现在的选择!”

    莫翼的爸爸愣了一下,但很快便点头说道:“不错,你终于有一个为人兄长的样子了。好,你去吧,这里交给我和小翼,我们会争取救出更多的人的!”

    雨哲重重地点点头,然后便向远方跑去。而后面莫翼还在高声呼喊着:“小心点!一定要回来啊!”

    “啊!一定!”

    雨哲的家离学校不远,跑步的话五分钟就能到了,不过当他刚到门口的时候, 大地瞬间怒吼起来,整个世界如同要毁灭了一样疯狂地颤抖着。

    “和那时一样……完全,一模一样!”雨哲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向家里冲去,脑中不断重复着当年的片段——“你不要去,让我去,我一定会救出我们的女儿!”雨哲的爸爸拉着妈妈激动地说道,而雨哲的妈妈却用力甩开他的手,露出那雨哲这辈子都不会再忘记的眼神:“不可能,那是我的女儿,即便是死她也必须死在我的身边!我一定得去,你留下来,雨哲还需要你照顾……”

    ——“爸,妈,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了,你们那时的心情。我知道你们在看着我,只要我努力地在做,就一定会有人看着我!所以,”雨哲打开房门,进到屋里,房顶的沙石已经开始漏下,“所以,所以我一定会救出小铃啊!”

    “啊……什么声音……”从昏迷中醒来的雨铃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是哥哥吗……不对,不可能,哥哥不会这么叫我——”

    “小铃!”雨哲猛地打开卧室的门,见到雨铃后一把将她抱起,泪水不禁模糊了双眼。

    “哥哥……怎么会?”雨铃不敢相信地说道。直到这时她才感到房子在不断震动。

    “小铃,”雨哲抱起雨铃向外跑去,而震动却已越来越剧烈,“你的那只猫,为了救你而死掉了……”

    “啊?”

    雨哲一边躲避着房上掉落的巨石一边往门口跑,语气十分复杂地说着:“它用自己的死教会了我某些事情,而这些事就是你和父母一直想要告诉我的!”一块巨石掉下挡住了通往室外的大门,雨哲立刻转身向阳台跑去,“它的眼神,它临死时的眼神我见到过!和当年妈妈的眼神一样,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妈妈她还在某处守护着我们,注视着我们,这就是她的生命,她一直为了我们,努力地活着,而你也一直为我,努力地活着!所以……”一块不大不小的落石正中雨哲背部,雨哲猛地单腿跪到了地上。

    “哥……哥哥!”雨铃哭着呼唤着,但身上却使不出一点力。这时上面又是一块落石直奔雨哲怀中的雨铃砸来——“开什么玩笑啊!”雨哲拼尽全力猛地向前一冲,落石擦着雨哲背部划过,砸中了他的脚踝,而同一时间更多的碎石从房顶落下,雨哲用全身护住雨铃承受着背部巨大的疼痛。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在这里倒下……”雨哲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但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而前方的路也已经被巨石挡住。

    “哥,哥,已经够了……”雨铃流着眼泪笑着,抱住雨哲的头念道,“已经足够了,那时的距离,我终于追赶上了,这样我就……很满足了,所以,哥哥不用再努力了……”雨铃有些哽咽,但还是拼命地说下去,“哥哥一直以来都太勉强自己了,就到此为止吧……到了最后能和哥哥死在一起,我真的,真的很开心了!”

    雨铃完全说不下去了,虽然还有很多的话想对哥哥说,等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可以……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既然如此,那就在那个世界再尽情畅谈吧……雨铃的心意传达给了雨哲,抱着雨铃的双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眼神也开始变得分散。马上就会结束了。

    雨铃这时突然笑了起来,十分开心地笑着,把嘴凑到雨哲耳边轻轻地说道:“生日快乐,哥哥!”

    “小铃……”

    记忆逆流——“妈妈,妈妈!为什么妹妹不一起去啊!”小雨哲拉着妈妈的衣角大声地说道。

    “因为小铃病了啊,所以不能和我们一起去玩了,虽然很可惜,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妈妈摸着雨哲的头和善地说着。

    “我不要!如果妹妹不去的话,那我也不要去了!没有妹妹的游乐场一点意思都没有!”雨哲赌气地说道。

    “哥哥……”一阵虚弱轻柔的声音传来,雨哲转过头发现不知何时爸爸抱着雨铃来到了卧室门口。

    爸爸笑着说:“小铃说她有些话一定要对哥哥说,于是我就把她抱来了。好了,既然现在哥哥在这儿,可以说了吧,小铃?”

    雨铃因为发烧所以脸还有些红热,点了点头说道:“哥哥不用担心小铃,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所以,哥哥一定要去游乐场呀!因为今天是哥哥的生日嘛,如果哥哥因为小铃而不去,那我会难过的!”

    雨哲低下头,用力拉了拉妈妈的衣角,不舍地点了点头。见状,雨铃才虚弱地笑了起来……然而,那却成了两人生命交错的驿点……说起来,雨哲的故事最后,乞丐为什么要自杀呢?这个结局未免太过悲哀了,明明才刚刚懂得什么是生命,还没来得及去做什么,为何一定就要自杀呢?

    不过也对,如果不是这样,总会觉得结局不够尽兴,而且,曾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就这样重新来过真的好吗?生命只有一次,犯错之前没有考虑后果,事到如今也只能甘愿交出生的权利这样才是对的吧。

    但是,又有谁说过小雨哲的故事就这样写完了呢?其实,最后的结局由于莫翼的先一步到来而没有来得及填上去,至于最后的乞丐当然不会就这样死去,因为还有剩下的那只小猫需要照顾,所以——“小铃,你……不要再开玩笑了!我可是刚刚才决定要为你而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在刚刚下了决定后就放弃!”

    雨哲忽然站了起来,右手搂住雨铃,左手将她的头按到自己怀里,时间如同停止了一样,落石也像是停留在了半空中,他知道远方的亲人正保佑着自己,即便他们已经失去生命,但也从没有放弃。

    “要跳了!”雨哲用全身包裹住雨铃撞上了窗户——“咔嚓——哗啦——哗——”透明的双层玻璃与旧时痛苦的记忆一同破碎,阳光终于重新照射进二人的心房。

    当失去所有珍视的人或物以后,生命也就失去了其真正的意义,但用生命换回生命的生命就会异常绚丽夺目,然而被生命换回的生命也因此应备受珍惜。生命无论何时都不会仅为了自己,这才是生命最真实的意义。

    “小铃,我们和好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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