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奖者佳作B卷-像钟表一样悲伤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像钟表一样悲伤

    文/琚峰。

    我失恋了。

    就在二十分钟之前,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分手。我问理由。没有。我又问理由,她说,我们两个之间有太多不契合的地方了。我继续问,她说,我只是不喜欢你了。到这里为止,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了。她也不愿意多说。

    那刻每一秒钟都变得凝重而迟滞,像一把钝斧不停地敲击我的大脑。我感觉几乎无法呼吸。当然,这只是那一小会儿的状况。二十分钟之后的现在,我已经从震惊和痛苦中渐渐恢复过来了。至少恢复了清醒的神智。

    细细想来,女友与我已经恋爱了十个多月,感情可以说是顺利,并且一起度过了相当快乐的时光。具体到每一件事呢,我的神经又被狠狠地刺激了,脑海里的每一幅画面都成了浓烟,熏得我总忍不住要流出泪来。我们在一起郊游,清晨散步,我们一起度过每一个悠长美丽的下午,我们一起吃烤肉,做游戏。我欣赏她弹琴和假装的温柔。她让我为她画画和拍照。每天晚上我送她回家,躺上床后互相通电话温语呢喃至半夜。总之是幸福得不得了。

    我想到自己是男子汉,就学《重庆森林》里的223去跑步,跑了几圈气喘吁吁,结果还是哭了一场。哭完又好些了。接着意识到我们之间的矛盾也有不少。譬如说,我厌恶她时常的做作,厌恶她撒谎对我说去买衣服实际却跑去跟她的男性朋友们一起吃喝玩乐,厌恶她自私自傲并且享受被男人包围或与各色男人调情保持诱惑的感觉。这十个月里,我们也短暂地分开过一次,之后她又找我来和好。分开的那段时间里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我也纯粹是因为生气而与一个女人有了暧昧不清的关系致使她大发雷霆。

    可是现在我满脑子里都是她的好。纵然一时间我也说不清楚她究竟哪儿好。

    我舍不得她,也舍不得往日美好的时光。这就像什么东西突然一下子没有了一样,我没有准备好接受。她就是这样一下子不喜欢我了,像钟表的指针一样,啪嗒一下指向下一个数字。她又发来一条短信说:以后做普通朋友,不要对我视而不见。我难过地骂了一句脏话。

    我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关机,从体育场走回市区。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知道如何是好。也就是说,往这边走也行,往那边走也可以,两个方向我都觉得毫无意义。

    一阵风刮过,我便跟着风走。边走边想她会不会回来,也许她只是暂时性地抽风呢,她还是喜欢我的,她会回来找我,像上一次一样。这种可能在我的不断设想中被否决了。我有预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预感这次不同于之前,她是真真正正地离开我了。没有第二次机会。

    我走进便利商店买了两罐啤酒,付款之时无意看到货架上的薯片,目光停留许久。薯片是她最喜爱的零食。她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她曾经也告诉一个男生她喜欢薯片,是因为她喜欢嚼薯片时听到薯片粉身碎骨的声音,然后那个男人吓跑了,她说她知道我是个浪漫的人,一定能理解她。

    喝着啤酒又走了一段路,竟不自知地走到了她家楼下。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巷口。

    每个周末的下午我从她家出来都要经过这里,傍晚时惨黄的夕阳让巷子充满了忧伤颓废的气息,甚至街边卖馒头的,提着包匆匆行走的路人,都是郁郁寡欢的,只有我是心满意足的。

    我蹲下身,把猫粮从扎紧的塑料袋里倒进猫的食盆。是女友的猫,黑白相间,皮毛十分漂亮,行动惊人的优雅。那猫也认得我,我和善地摸过它的头,却在每次进女友房间后把它扔出来。前段时间女友把猫放在室外养了。也就是那时候我跟她的感情生疏下来。现在这个时候我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没有看到猫的踪影。我真想再看一看那猫。最后一眼也见不到了的这个想法令人感伤。

    多少个夜晚,在这楼梯间里,她靠在我肩膀上,她的发香扑面而来。这行为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尤其特殊的含义,此时却是历历在目。过去的一切行为都是有意义的,那就是让人怀念。

    四下寂静无声。我喝空两罐啤酒,把它们捏扁踢得远远的。她房间的灯是亮着的,我仿佛听到了她的钢琴声。《梦中的婚礼》。还能再次坐在她身旁入神地听她弹琴吗?希望似乎渺茫。一个夏日的午后,她弹罢乐曲,和我相拥在窗边,温柔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脸上斑驳流动。那一刻我被她的美深深地折服。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我想。

    我不想在这里流连沉浸在回忆的痛苦之中,因而离开。只要不想她,事情倒也不像是那么糟。我走到一家酒吧门口坐下。夜已深了,车辆不多,只有路灯默默陪伴我。

    她曾经说过,她只真正喜欢过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初恋男友,一个就是我。

    她说她对她的初恋相当好,但他最后还是离开了她。她大概因此受到了伤害。她喜欢她的初恋我相信,她真正喜欢我这点我当时就拿捏不准。这话现在听来可笑,连怀疑其真假都没有必要。她的解释会是她确实喜欢我,但那只是在那个时候而已,随着时间什么都会变的。精彩实用的理由。以前我甩过几个女孩,说的都是这一套话。现在轮到我自个了,倒是很公平。

    我陷入深深的遐思。她不喜欢我了,过去我们拥有的一切全部失去意义,就像钟表的指针一样,啪嗒一下指向下一个数字。多么悲伤。作为时间象征的钟表,看起来一秒一秒地走下去似乎毫无感情,其实正是如此它才无比悲伤。不是普普通通的悲伤。

    爱也像钟表一样,仿佛被一种规律支配着,到了时候就得往下走,把所有的东西都改头换面。从十二点走到三点,走到六点,走到九点。接着是新的十二点。

    旁人对此完全无能为力。无论是她,或我,还是我们在一起的过去,都无力撼动这一规律。

    现在这指针啪嗒移走了,我只能悲伤地注视着它。

    我的初恋和你们不一样

    文/路益深。

    那个时候,初中还是四年制。

    亚楠将及膝高的奖状证书拍到镇高中校长的桌子上,撂下一句话:“我初三,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

    校长吓呆了。依次查看完种种证件后,校长惊了。于是,亚楠没有参加中考,神一般地被一中破格录取。

    而这件小事,只是亚楠灿烂人生中的冰山一角。

    四岁时,别的孩子还在家中吃奶,亚楠就已经上了一年级;五岁时,别的孩子还穿着开裆裤满街乱跑,亚楠已经当上了小学大队长;初一时,因为有人和她考了并列第一而大哭特哭了一场,之后永远甩第二名十万八千里开外;初三时,和化学老师矛盾激化,赌气直接跳入高中,年岁比当届生小了四个春秋……在年龄的差异下,加之又只学过半年化学,所以第一次考试的成绩并不理想——在化学只有38分的情况下拿到了年级组第24名。而第二次,则又重新夺回王者的宝座。

    之后的一切就可想而知了。唯一可惜的是,高考时来了例假,导致状态不佳,因4分之差与清华失之交臂……后来加入一家国企工作,凭借娴熟的外交手段为公司赢得多位大客户,一年之内就坐上了部门经理的位子,并且和三位总裁十分要好,和朋友一样一起出去吃饭喝酒唱K……而就在她即将进一步高升时,却毅然提出辞职,谁也拦不住。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最后她只把理由告诉了她最好的闺蜜:“留下来,和三位总裁一辈子下属关系,离开后,身份平等,我可以抬起头来和他们做最好的朋友。”

    为了一句话,扔掉所有的积累白手起家,自己创业,一切从零开始,吃盒饭,喝自来水,抵押房子作为资金,不眠不休,艰苦奋斗,所有痛苦所有委屈全都自己一个人抗,最后倒也真撑了过来。

    现在的她,安居北京,有车有房,事业蒸蒸日上,生活安逸潇洒,然而年龄却才仅仅只有二十九岁。

    就在她辉煌灿烂的人生一片前途大好的时候,她的妹妹亚宁,则才刚过完十七岁的生日。

    “我叫亚宁,不叫亚楠。”她阴沉着脸,声音冰冷充满杀气地丢出了这么句话,而我则挠了挠头,傻愣愣地问:“亚楠,亚楠是谁?”没想到她听完后竟莞尔一笑,欣然接受了我的表白。

    那个光芒四射冷艳孤傲的极品美人亚楠曾一度是亚宁心中的骄傲,而且有了亚楠这颗水晶,家里也不再强迫亚宁努力学习,只是对其百般疼爱任其自由发展,应该说,亚宁也是拥有着另一种令人垂涎三尺的幸福的,只是终于有一天,亚宁发现自己竟一直都活在姐姐的阴影里。

    一般般的容貌,一般般的身材,一般般的成绩,不管什么都无法和姐姐大人相提并论。走在街上,也会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看那个,她就是亚楠的妹妹……”

    被高年级的学长表白,成功后,学长第一句话是:“亚楠是你姐姐吧,给我介绍一下?”

    一度地自闭,以冷漠凶狠示人,叛逆且任性,从来没人敢惹她,而今天,她竟对我露出了笑容——真是让我不知该喜该忧。

    我没想到剧情竟会有这样的展开,本来和朋友们打赌挑战全校回绝率最高的冰雪女王,根本就没打算能赢,心想大不了请那帮浑蛋吃顿大餐好了,可是天知道 女王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答应和我这样的小喽罗交往,而且看她那百年难得一见的笑容,如果现在说出实情,恐怕会比那些学长死得还惨。

    女王没给我思考如何下台的机会,拉着我的手就向外走。

    “亚……亚宁?你这是干吗?”

    “带你回家,去见我爸妈。”她开心地拉着我往前走,而我则差点被CO2噎死。

    现在的中国社会大背景是官民联合严打早恋,就连我这样的不良少年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小女生拉拉扯扯,更别说是让老师和家长知道了。

    后面那帮浑蛋幸灾乐祸地起哄,恨得我想过去把他们扒光扔到大街上游行示众。

    当然,现在我没有那个时间。

    那座大楼相当的气派,而亚宁家则更是奢华得刺眼,身处其中让我觉得自己都是块该被清走的垃圾。

    亚楠刚巧也在家,此时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听到亚宁回来,笑着想和她打招呼,结果抬起头看到我这个半不速之客后,瞬间冷了下来,用训斥的语气问道:

    “这家伙是谁?”

    这丫头管谁叫“家伙”呢?我不满地看着这个威风凛凛金光灿灿从没见过的大姐大。

    “‘家伙’也是你叫的?她是我男朋友!”

    亚楠回过头,对上她那绝对零度的视线,吓得我火气瞬间凝结不见。

    这时宁妈妈从房间里出来,笑容满面地说道:“亚宁回来啦。”

    “妈,你看,这是我男朋友!”亚宁炫耀似的把我推了出去,同时还不忘瞥了一眼正生气的亚楠。

    “不错嘛,亚宁都有男朋友了啊!所以说亚楠你也快一点啊……来,让伯母看看。”还没等我问候,宁妈妈已经把我拉过去了,盯着我扫视几下,来了句:“啧啧,长得不是很俊儿嘛。”

    闻言我气得差点骂出来,这家人都什么毛病?不带这么不尊重人的!

    而亚宁则毫不在意地轻松说道:“没关系,他对我好,我就是喜欢他。”

    “不行,我不同意。”亚楠放下文件径直走到我们面前,命令亚宁道,“他配不上你,我不许你和他交往。”

    “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

    “我是你姐姐。”亚楠面对暴跳如雷的亚宁依然是平静且决绝的语气,而这语气真的胜过万千严词,一下子就把亚宁打没气了。

    亚宁站在原地颤抖着“嘎巴嘎巴”咬牙,宁妈妈赶忙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亚楠你也是,妹妹不小了,自己的事就让她自己去处理吧,你就别管了。”

    亚楠不说话,亚宁依然怒气冲冲,我则根本不知道该干吗,呆呆地看着这一家子人的内部战争爆发。就在这时,原本战场弥漫的滚滚硝烟中,突然多出了一丝家庭主夫的气息。

    宁爸爸穿着围裙从厨房里走过来说道:“得了,你们都别嚷嚷了,没准亚宁就是随便玩玩,过两天还换个更好的呢。现在先吃饭吧,孩子们晚上还上自习呢。”

    这臭大叔,要不是看他是亚宁老爸,我早一脚扁死他了。

    亚宁大口喘了几口气,吼了一句:“不吃了!”拉上我就走。宁妈妈在后面对宁爸说道:“老公,今晚我还要见客户,也不在家吃了。”随即和我们一起出了家门。

    宁妈妈安慰了亚宁几句,又叮嘱我要好好待亚宁,之后便开着车扬长而去了。

    回学校的路上,亚宁不说话,一直气嘟嘟的。刚至一半,突然爆发朝我吼道:

    “你是木头吗!刚才为什么不说话?那个女人那么讽刺你你都不敢顶她一句,你是废物吗!”

    我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她发脾气,觉得怪有意思的。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只饿极的小狼恨不得嚼了我。

    过了一会,她冷冷说了句“没种”就要放开我的手走掉,而我猛地一震手臂反过去将她的双手扣住,痛得她不禁低叫了一声。

    我凑近她的耳边用同样冰冷的声音回道:“小丫头,你和她有什么冲突我管不着,但别想拿我当枪使,不要以为别人不敢惹你我就也不敢,刚才也就是给你面子,不然早把你一人撇下了,哪还轮得到你拿我发火?”

    说完,我松开她的手潇洒而去,她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久好久。

    我现在算是知道了,这一家的三个女人是帮传奇般的狠角色,男人在她们面前是没有地位的,要是不赶快扯清关系,只能是一步步把自己推向火坑。好在这次后发制人出奇制胜,刚才一吓,应该让那小家伙不敢再打我的主意了吧……大概。

    第二天。

    睡眼惺忪地去开门,亚宁大包小包拿了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闯了进来。

    “你干吗?我是不会让你住进来的!”

    “想得美!”亚宁嫌弃地踢走脚边一只破洞的臭袜子,巡视了一下这个一间一室一厅的小屋后,站在我面前打开包袱得意地笑道:“就知道会这样,男人就是无能,自己一个人连生活都不会。看我的吧!”

    接下来,亚宁扔掉了我没有盖的牙膏、断了把的牙刷、黑如抹布的毛巾、两根齿的梳子……然后把所有的日用品全换成了新的,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拾起了地上所有散落的衣服,并且拿出了一件崭新的衬衣和一条牛仔裤。

    在一旁看着的我受宠若惊,连忙制止她道:“你这是干吗,我不需要你对我这么好。”

    “什么好不好的,我们不是情侣吗?情侣之间不说这个。”

    我纳闷:“我们什么时候成情侣了?”

    她俩手一叉腰,嘟着嘴说:“你向我表白,我接受了,这不就成情侣了吗!”

    闻言我赶快闭嘴,生怕说漏了话。我差点忘了,竟还有这么回事。不过话说回来,按照剧情发展她不是应该已经对我没意思了吗?

    “好啦,赶快去洗脸,你平时都不洗的吧?”

    “喂喂,别推呀……”

    我被迫地洗完脸,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水珠,亚宁已经在一旁捣鼓盆里的热水了。

    “脑袋过来。”

    “什么?”我还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头就被她一把抓过去塞进了水里。

    “呜啊啊!烫烫烫烫烫!”

    “行啦,别嚎了,美女亲自给你洗头就别挑三拣四的了。”

    “这不是挑三拣四的问题吧!”

    经过痛苦的洗头后我回房间换上了亚宁带来的衣服,她此时正在客厅将早饭收拾到桌子上,见我出来,上下审视后点点头满意地笑道:“不错不错,好好修理修理还是挺帅的嘛!”

    “谢谢哦。”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走了过去。

    紧绷的牛仔裤穿在身上一点也不舒服,我从来都不喜欢穿这样的衣服。

    “你老妈怎么敢让你一个人出来读书啊,这不是让你去自杀吗?”

    我叹口气:“忙啊,他们都忙。不过这样也挺好,我乐得自在。”

    她丢给我一个包子,然后自己也拿起一个嚼了起来。我坐在她后面一边进食一边第一次仔细打量着她。

    打着淡淡的紫色眼影,耳朵上挂着两颗貌似是真的水晶耳坠,一件单薄的金鳞闪闪短袖,还有就是连我都从不穿的带着窟窿的那种高档牛仔裤,无论从哪里看都不像是个中学生该有的样子,简直就是比我还过分吧?

    “看什么看,就算是情侣你也得给我收敛点懂不懂?”她瞪着眼凶狠地看着我,我心想她性情怎么变得这么快,同时避开她的视线问道:“我说,你到底喜欢我哪点啊?为什么,那么轻率就接受我的告白,我们根本就一点都不熟悉吧?”

    她脸有些发红,嘟嘟囔囔半天才说道:“本来,就是像你说的那样,想拿你当枪使来着……结果你也没起到什么作用,昨天晚上刚想要把你踢掉,结果你竟然做出了那种事……吓了我一跳,不过也觉得你那时好帅哦,而且你也说为了照顾我的面子所以没有撇下我一个人在家,感觉你应该不是坏人,所以,就喜欢你这点啊……”

    “……话说回来我还真贱啊。”

    我沉默地吞掉几个包子,这下子弄巧成拙了。“可是,昨晚我都那么对你了,你就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啊,情侣间小打小闹不是很正常吗?”

    “……”欺骗小女生感情真是太可耻了,可是现在我还哪里敢说出实情,她 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说出真相的话就算没被她打死,伤害到她我也良心难安啊。

    但是要就真这么发展下去,我又担心有一天会沦为大叔那样成为一代家庭主夫,这也是我不想看到的结局……唉。

    亚宁抬头看了看表,“不早了,我们走吧,虽然迟到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从沙发上拽起来,结果我因吃得太饱,站起来的瞬间被腰带勒到了肚子。

    “真是的,这种衣服太不好穿了,还是松垮一点的更适合我……”

    “哎,是这样吗?”她回过头歪着脑袋看着我,“我以为你们男生都喜欢穿牛仔裤的所以才拿了这条,哎呀呀,果然还是提前和你商量一下好了。不过没关系,我们现在就去挑好了。”

    “哈?不是要迟到了吗……”

    “旷掉算了。”

    我就是随便抱怨了一句,结果这丫头还真当回事了,拉着我就奔向24小时营业商店街。

    早晨七点,店员还正趴在柜台上睡觉,她狂暴地冲进去抓了一堆衣服堆到我面前:“喜欢哪件自己拿,或是都包下来怎么样?”

    我挑出其中夹杂的几条裙子扔了出去,嘟囔道:“算了吧,我可不想当小白脸吃软饭。”

    她嘿嘿地笑着:“就是喜欢你这点。”

    最后挑了一条最便宜的运动裤,刚被我们吵醒的女店员大失所望,离开时还不忘狠狠瞪了我们一眼。

    虽然亚宁说不用和她客气,不过反正我对穿着也不在意,所以就这么算了。

    离开后,“这不是去学校的路吧……”我问在前面拉着我往市中心走的亚宁,她无所谓地说道:“出都出来了,不想这么快就回去。我刚才已经让老妈和班主任请假了,今天咱们就在外面玩好了。”

    我暗叹口气,她倒是把她自己都考虑好了,问题是我现在还处于旷课阶段呢吧?没办法,给班主任发了条短信请病假,不过估计她也不信。

    结果陪她在外面玩了一天,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才答应一起回去上晚自习。黄昏十分,我们两个慢悠悠地朝学校走去,亚宁却莫名伤感,突然就问我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她说什么,她也没理会我,仍自顾自地讲:“我想了很多关于将来的事,不过最后还是决定走掉算了。虽然也很想亲手打败亚楠,但是果然还是有些不太现实,既然这样,不想活在她的影子里,就干脆远离她开始新的生活好了。”

    “你怎么那么讨厌亚楠,她不是你姐姐吗?”

    亚宁摇摇头:“你呢,有考虑过未来吗?”

    我想了想,其实倒也不算是毫无打算,只是:“很难说啊,我成绩这么烂,想走大学这条路是没什么戏了。我以后可能会出去流浪吧,很小的时候就有周游世界的梦想,就算会很辛苦,能看遍世间风景倒也不会觉得后悔。而且老爸老妈不用我照顾,所以我也算是无牵无挂了。”

    “很好呀,”亚宁寂寞地笑了笑,牵起了我的手,“以后我们可以一起走啊。”

    回到学校打开手机才发现有二十多条来自班主任的未接来电,晚自习被骂了个狗血临头,还差点把我远在南方的老爸老妈叫过来收拾我。

    虽然这次被亚宁害惨了,不过接下来的日子,就真的只有让吊丝们羡慕嫉妒恨的份了。亚宁每天早上都会来给我送早点、打扫房间,帮我修整仪容,然后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回家吃饭,在学校里虽然不敢卿卿我我,但是也还牛奶零食不断。

    亚宁这种一反大小姐常态的无微不至照顾我实在是受之有愧,但又拿她毫无办法,她的好意根本就不容人拒绝。虽然一开始想尽快拉清关系,但又不忍伤害到她,结果现在我竟已经有些习惯这种被养着的日子了,而且也并不是不喜欢她,所以还是算了吧,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我这样给自己的贪图享受找了借口。

    亚宁从小就有一个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像三毛那样的作家。

    那样的游历,那样的山水,对于自然的热爱,对于美好的向往,最后终归宁静, 化为尘埃……后面这半拉可以无视,光是前面的,的确是很不错的追求,但是这个梦想在亚宁发觉自己活在亚楠的影子里时就已经夭折了。

    月考成绩出来后,亚宁拉着我去看排名,倒着数找到我的名字后埋怨说:“你就真这么不学好,不能争点气吗?”

    我表示不屑地瞧了她两眼,然后在我名字上面不远处找到了她:“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顺眼又往旁边看了看,结果竟发现了她名字后面的一串成绩:英语147,语文131,数学128,理化生满分300,加起来却不到80分。

    “……你干吗不去学文?”

    亚宁嘿嘿地得意道:“大家都这么问我。”

    文理分科前一天晚上,亚楠拿着成绩单温和地对亚宁说:“文理差距这么大,必然是要学文的。”于是亚宁决然将课桌搬到了理科室。

    以前从没注意过,想不到她竟也这么厉害。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这话还真是对啊。最近一直被亚宁宠着,竟逐渐没有了危机感,她的强势比她姐姐丝毫不逊,再这么发展下去我就真的要站到大叔的战线了,那我男子汉的尊严该情何以堪?

    晚上亚宁回家,发现亚楠的车停在外面,飞扬跋扈地闯进门,把成绩单拍给老妈,然后就回屋写日记去了。

    起初一切风平浪静,直到晚上,亚楠才拿着成绩单到亚宁的屋里,略带埋怨地轻声说道:“还是这么差。既然理科学不会,当初学文不就好了,难得你数学分还这么高……”

    “那又怎样?我喜欢。我自己的选择我无怨无悔!”亚宁骄横地一甩头。亚楠叹了口气,又说:“要是这样也好,反正也不需要你多优秀,家里有我一个就够了,以后也不用你去打拼,你就轻松一点,在家里照顾照顾父母也好。而且你不是喜欢写作吗,到时候给你安排个轻松的工作,这样空闲的时间也多,随你做你想做的事……”

    亚宁瞬间爆发,拍桌子吼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这是我的房间,出去!”

    我抬头看看,六点三十,亚宁也快到了。已经收拾好了屋子,我把饭菜端上,接下来就等她的降临了。所做一切,就算是我对她好意的一点回报吧——虽然越来越有了家庭主夫的模样。

    四十,门铃响起。我微笑着去开门,迎来的却是张冷冰冰的脸。

    如同第一次来时一样,亚宁拎着大包小包一堆东西,见我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出走吧。”

    沉默片刻——“哦。”

    我除了这个没想到更好的回复。

    亚宁恼了,用一个稍小的包裹砸了过来,我轻易接住后耐心地问:“你这丫头怎么了,又在哪生了一肚子火跑到这来拿我撒气?”

    一如往常,她不理我的话仍自顾自地说:“你不是喜欢流浪吗,我们现在就走,你想去就去哪,然后我们就再也不回来了!”

    “你冷静点,到底出什么事了能把你逼到这个份上。还是说你好日子过腻了,想要出去体验生活?”我笑着摸了摸她头上几根倔强的呆毛,她弹开我的手,冷声问:“一句话,走不走?”

    我知道这小丫头说一不二,她认准的事谁也拦不住,但是就这么走未免也太过草率了吧?

    我心想先稳住她,就算不能劝她回心转意也得做足准备才能动身啊。

    “走是可以走,只不过现在还不……”

    “啪”的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我下面要说的话。

    “软蛋!”亚宁撇下句冰冷的话,毅然转身走掉,回头的那一瞬间,掉下几颗晶莹的水晶——但,果然,还是我比较疼的啊。

    差点跑遍了整个小镇,最后在后山可以看到小镇全貌的山顶上找到了她。她坐在悬崖边上,眺望着小镇的远方。眼泪已经流干了,双眼变得通红。

    我尽量轻声地叫她,生怕吓她一跳从这直接掉下去。她扫了我一眼,站起来拍拍屁股,双手插在裤兜里气度不凡地望着别处,等待着我的赔礼道歉。

    而我偏不。走到她旁边和她并肩而战,悠悠说道:“传说都是骗人的,原来笨蛋也会哭。”

    她剜了我一眼,想要走。我掏出两个汉堡递给她:“走得那么急,肯定没吃饭呢吧,这都中午了,该饿坏了。”

    “心细得像个女人,你也就这么点优点了……”亚宁嘟囔着接过面包坐在地上啃了起来,我又拿了瓶红茶放到她的旁边。

    亚宁啃了一会,才开始说起了昨晚的事情。她的眼中已没有了火气,替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伤与失落。

    “小时候,姐姐总会带我出去玩,虽然可能就只是背着我四处转转,讲讲身边的故事,或是给我买点零食什么的,但这就已经很好了。晚上,姐姐会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具体的事情已经记不得了,但是那种感觉我永远都不会忘。然而她却越长大越强势,终于有一天彻底走出了我的世界,甚至还带走相当一部分原本是属于我的东西。原来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被她的影子包围,大家谈论的对象都是她,朋友和我聊天的话题也是她,就连称呼都是用‘亚楠的妹妹’这种莫名其妙的词汇,我受够了!如果每个人都无视我都觉得我不重要,那我就走好了!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永远地,离开亚楠,从她的影子里走出来!”亚宁站起来,指着我说:“你,有没有勇气和我走!”

    我拿起红茶抿了一口,叹口气说道:“说什么每个人都无视你之类的,根本就不可能嘛。最起码不是还有我吗,我是想无视却根本就做不到啊……”

    我接住她打过来的拳头又说道:“一边说着自己的姐姐强势,还一边逼着别人跟你做这种不科学的事情,其实要我说,你们两个根本就一样。一个女孩子,这么要强干吗?以为男人都死绝了吗?在这样下去,你们两个都会没人要的。”

    她夺过我手中的红茶,润润嗓子低吼一声:“没人要?好啊,你要是不能比我强,我们就分手!”

    求之不得——当然我没敢说。

    虽然这样的和平分手正是我想要的,但是考虑到她一个人出去浪荡的危险性还有我男子汉的尊严,说什么我也不能就这么认怂啊。

    我站到她面前掏出手机,开机,三十多条未接来电。

    我呆呆地盯着她,同时手上快速按出一串数字,然后把手机伸向远方——两声忙音。“咔嗒”“荆谷你个臭小子死哪里去了!一个星期就敢无故旷课两次,你是不是不想上了!”

    我眼神一直没离开亚宁,注视着她那不明所以的可爱表情。把手机拿到耳边:

    “喂,班主任吗?你有没有发现亚宁也没来啊。”

    班主任气道:“啊,是啊,你知道她在哪?”

    “是这样的,我现在已经将亚宁绑架了,请您替我转告她家人,今天太阳落山之前要是不能把五百万汇到我的卡上,我就撕票。”

    挂断电话,我阴笑着问亚宁:“我强不强,强不强啊?”

    她还是傻愣愣的,随后却突然笑了,笑得肚子抽筋,蹲在地上起不来:“什么嘛笨蛋,这算什么啊!”

    我笑着把她拉起来说道:“还没结束呢,后面,还有更强的。”递给她两张去内蒙的火车票。

    亚宁不笑了,吃惊且感动地看着我。

    黄昏时分,坐在开往内蒙的火车上,看着沿途逝去的风景,似乎如获新生。

    早就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背着行囊远走他乡,游山玩水遍览世间风光——虽然这次还带了个多事的小鬼。

    其实对于生活我们有无数种选择,痛苦、幸福、快乐、悲伤,当这些袭来的时候,我们总会有办法去接受或闪躲,只是大多数并不容易去做。

    说起来,人生似乎有着无数的未知,但是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可想而知,到了最后每个人都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知难而退,一是知难而上。无论选不选择,都是一生活过,而我觉得,总会有笨蛋来选择后者,比如——我身边这个。

    那么幸福安逸的生活干吗非要抛弃,与其一辈子辛辛苦苦打拼倒不如被人养着潇潇洒洒活着,何必非要坐上这班列车开出自己的蜜罐小窝?说到底也不过是心高气傲,不想被人摆布罢了。不过,当然我也没什么资格说她就是了,毕竟,我也 没有安心地接受亚宁主动的照顾呀。

    那座可以看到小镇全景的山峰消失在了视野中,我突然想起,其实找亚宁的时候我只是想找个高一点的地方,好看看她到底跑到了哪里,没承想竟然在那见到了她。

    “喂,我说你跑山上干什么去了?”我问。亚宁懒洋洋的:“想找个高的地方,好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在找我啊。”

    “在那里能看到个鬼啊……”这丫头果然是笨蛋,“跑那么远的地方,生怕被我找着还是怎么着?”

    “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

    “为什么?”

    亚宁一手托着腮,斜看着我悠悠说道:“因为你喜欢我啊,只要是真心喜欢,你一定会感应得到我在哪的。我对你有自信。”

    我瞬间石化。天知道她这自信是哪来的,但是,事到如今我已不想再隐瞒了,毕竟骗人有违我的原则,而且……如果一开始关系就用谎言构建,那今后的生活要怎么办?

    “那么,如果我是真心不喜欢你呢?”

    “你说什么呀。”亚宁笑着用臂肘碰了碰我,而看到我自认为十分严肃正经的表情后,笑容便僵住了。

    “当初向你表白,是因为和朋友打赌,其实我并不喜欢……”又是一记耳光,被我在空中抓住,“我并不喜欢你,在那之前我根本不了解你,甚至不认识你。我知道你生气,但是也不想再继续骗你。你先一个人冷静一下吧。”我离开座位走出车厢,亚宁眼里重新噙满泪水。

    我这一生,只见亚宁哭过两次,而且竟是在同一天。

    我在两车厢交接的地方站着,透过厢门上的窗户注视着亚宁,大概五分钟亚宁靠着火车铁皮不动了。

    我心想她今天哭了一上午,肯定是已经很累了,现在该不会是睡着了吧?我笑着拿出手机,开机,一百多条未接来电,分别来自五个号码:班头,老妈,宁爸,宁妈,还有亚楠。我打给了亚楠。

    “你到底想干什么?”透过电话我都可以闻到她语气中所充斥的核武器味。

    “什么叫我想干什么,你妹妹大老早来找我要和我私奔,我还想知道你们是想干什么呢。”我从来都不怵她,轻轻松松便把所有的不是全踢回了他们头上。

    “我警告你……”我直接把电话挂断。几秒后,打来。“你……”挂断。又打来,这次她没出声,我才说道:“你替我转告你爸妈,让他们放心吧,亚宁有我保护,不会出问题的,不过你得好好反思反思,会发生这样的事,全都是你的责任。”

    “我?”亚楠气笑了,“我做错什么了?”

    我做个深呼吸,一口气把下面的话全说了出来:“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是你做的事情根本就没什么是对的首先你不应该看不起我更不应该反对我们交往其次你不应该这么傲慢地对我说话更不应该警告我而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最重要的是你对不起亚宁你根本不知道亚宁想要的快乐是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给她安排人生其实她很喜欢你这个姐姐她只是想和你做普通的姐妹或是挚友而你偏偏却要扮演妈妈的角色还夺走了她自己的生活所以她才会想要离开这里离开你!”

    亚楠傻了半天没出声,有可能是没完全记清我到底都说了什么。

    许久,她才缓缓地答道:“我,我其实只是想让她过得轻松一点,不想让她受我受过的苦,我只是,我只是爱她而已啊……”

    “但你这种爱让她很累,”脚站麻了,我换了个姿势继续注视亚宁,“你妹妹和你一样都十分要强,但你却强势地夺走了她的所有优势,你为她设计人生,可她却只想过自己的生活,将来过得是好是坏她根本不在乎。她是肯吃苦的人,也是坚强的人,她想要自己成长,想要让你这个做姐姐的在一旁注视她,鼓励她,赞扬她,而不是像老妈一样不停地走在前面引导她。就算你有你自己的成功,但你也没有资格干涉任何人尤其是你妹妹的生活。”

    “我……”亚楠说不出话。

    我挠着脑袋,不禁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父母忙于工作,从来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孤独,寂寞,恐惧,无助……“姐妹什么的……就应该好好珍惜这份关系啊,做好你分内的事,用你这个姐姐的身份去爱她不是很好吗?强行改变,最后的结果 只能是失去。”

    “……”沉默,“……抱歉。”

    “没必要向我道歉,留给亚宁那个笨蛋吧。我们现在正坐着中国最慢的绿色皮火车前往内蒙,如果你想通了,就过来找我们……”我又换了个姿势,猛然间,看到一猥琐大叔把手伸向亚宁腰间的钱包,“哎,你妹妹好像出事了……”我挂掉电话急忙进去,没注意到手机没被放好,掉到下面卧轨了。

    “喂,什么?喂!你说什么!”亚楠只得到忙音。打过去,不通。

    打给秘书长:“秘书长吗?赶快给我准备去内蒙的车票……不不不,要机票!

    快!什么,没有?那就要飞机!对,赶快去给我买架飞机,立刻,马上!”

    赵三小姐

    文/姜羽桐。

    赵三小姐从檐廊下转出来,见得厅堂上坐了两个人,手里捧着茶杯欠了身子在说什么。哥哥赵明禹翘着腿,右手食指间夹着燃尽的烟蒂浑然不知。他对过坐着的男子左手按在膝盖上,右手指弯曲成节叩着梨花木桌,“咔嗒,咔嗒… …”这人侧着脸,一道微暗的光从他耳际顺下来,恰到好处的线条勾勒出硬挺的轮廓。没有胡须。

    “芷柔,你要去哪儿?”哥哥叫住了她。

    “你管呢。”三小姐低“哼”一声,立在檐廊下看他,满含玩味的神色盯着赵明禹。

    “我不管,我哪里敢管你。”赵明禹把烟头按到烟缸里,青灰色的烟倔强地扬上去,把日光混杂成暧昧不清的色调。

    三小姐笑嘻嘻地转到赵明禹背后,用红蔻丹汁水染就的十指搭在哥哥肩头按捏着,声音里注满了戏谑的语气:“陪你的顾大小姐去。”

    明禹侧过身子,摆摆手,“去去去,你何苦又招了她来。”三小姐只是嬉笑着不接话茬,又把胳膊环了哥哥的脖子耳语几句,眼睛里却打量着那个端坐的男子。

    周世澜离得远,听不大清他们兄妹俩说些什么,只是端着青花瓷杯吹着茶叶。

    他低着眉,把脸投到水里找影子。

    这时侯,一只褐色的燕子从廊角里偏进来,没头没脑地扎到屋子里满世界地扑腾。周世澜吃了一惊,手往回收时茶水泼湿了袍子,伸着湿淋淋的手尴尬着。三小姐抿了唇边咯咯笑将起来,从手包里抽出张纸抛给周世澜。燕子兜兜转转擦过窗边栽的玉兰飞了出去,抬头望见白白的云,藏在云后的光。

    周世澜忙不迭地擦拭袍子,故作凶相地把目光朝笑个不停的三小姐戳过去。

    三小姐坐到窗边的椅子上自顾地向外头望去,拈了一枚蜜饯放到唇上。眉角却弯弯笑开。

    王伯从外面走进来,笑着说:“少爷,顾小姐来了。”

    赵明禹头也不抬,嘴里含含糊糊地应了声。三小姐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说,“王伯,顾大小姐是找我来着,可没准儿也是来看我哥的。”日光卧在庭院里,点缀了满树的光,哗啦啦地摇曳着枝头的温暖。三小姐乌黑的发搭在肩头,被太阳染成了橘黄色,起起落落。

    赵明禹转过头,亟亟地叮嘱几句:“芷柔,早点回来,别在外头疯。”

    三小姐清清脆脆的一句从街上吹过来——“要你管!”

    这年春天来得迟了。燕子筑了巢,天还那么冷凛凛的不见暖。赵三小姐看了几场电影,稀里糊涂丢了几场眼泪,又欢天喜地地沿了上海的巷弄小街胡逛着。她还不曾有爱情,也就没有束缚,那根无形的锁链还来不及把她扯住,她便迈着穿了红舞鞋的脚轻快地跳到这世界上去,独自地快乐下去。她不和母亲哥哥住一起,一个人搬出去,在江畔的欧式建筑群里租了房子。偶尔回来住几天,但从没超过半个月的。

    顾家小姐是哥哥打小的玩伴,两人绕床弄青梅自小家人便许了亲。赵明禹当然也是有感情的,他只是不喜欢这做不得主的婚姻。他是个松散惯了的人,受不得拘束,这倒和三小姐如出一辙。这几日婚期将近,赵明禹倒也是满心欢喜地去筹备了,没少被三小姐笑弄。

    这天从百货楼里出来,赵三小姐遇着一个问她路的外国人。是了,蓝眼睛,黄头发,分不清平仄的语调。这有什么呢,外国人可不稀奇,三小姐这样想。她把她学到的单词连起来摆布给外国人听,那人留着大胡子,点点头向她鞠了一躬:

    “Miss, god I wish you good luck!”三小姐恍惚着没听懂,只是听见句子里的“good luck”,她也便含了笑,把“thanks”送给人家。

    三小姐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的。她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观望着湖心里的乌篷船荡漾开来的水纹。天上的白云里飞着鸟儿,湖岸旁的枞树长势极好,团团青碧的树影投在湖面上像是丛丛春草,绿绿油油的。她想着那些成双结对的人儿,仿佛如果一个人的话,自己便不会老去,便可以永远地在阳光下年轻着。

    赵明禹是五月份成婚的。办的是西式婚礼,在圣彻斯特教堂里他挽了顾玉茹的手走向神父,回答了愿意。三小姐坐在前排看着哥哥的白色礼服,教堂里的钟声回荡在圆顶屋下,彩绘玻璃散着琉璃的光显得十分神圣。

    婚宴在永泰居。三小姐望见那个男子站在角落里擎着杯和人说话,她想了想,没能记起这人的名字。也许哥哥那天就没提。她坐在朋友身旁闲聊。楼层里哄哄嚷嚷,人来人往,服务员推着餐车从人潮中挤出去,再挤进来。客人频频举杯,赵明禹按着顺序一并地走下去。

    三小姐有些醉了,想来是刚才多喝了几杯。麻麻辣辣的,心里翻腾起来。她和同桌的人告了罪,亟亟地起身出去,抓着阑干吸吐着气,使脑袋里的晕胀一并吐出去。酒家临着河建的,阑干下青青的浮萍覆着河水,风吹到这里就伏下去从对过的屋檐下掠过。

    隔扇门被“呼啦”地推开,一人低着头跑到阳台上来。三小姐望着他,他也打量着三小姐,两人愣了愣之后又笑起来。三小姐盯着他的西装看,觉得这使得他的线条更加的硬了,仿佛全身上下除了那眉毛再没了柔软的地方。

    周世澜被她瞧得不自然起来,低头在衣服上扫扫,然后拉起衣襟笑笑说:“这回可再没湿了。”三小姐一怔,记起那日的事儿来。没想到他倒还记得,是记得自己嘲笑他吗,还是尖刻?这人怎的这般小气。她敷衍地笑笑,胸腔里火辣辣地没有力气,只能倚了绿阑干缓缓地蹲下去,把脑袋托在腿上定定神。

    他似乎瞧出不对来,“女孩子家怎么喝这么多,你等着。”他撂下句话便匆 匆返了大厅,只余下头晕脑胀的三小姐在那儿发狠地嘟囔“要你管!”阳台里搭了木头架子,牵了紫藤花下来,晒着半壁的暖色斜阳。

    少顷,周世澜捧着碗水小心地走进来,想来是怕溅出来。赵三小姐蹲着,他也便蹲下来把水递过去。三小姐酸软地接了过去,碗中的清水齐全地倒映了黄昏的颜色,黄灿灿的霞色平铺在瓷碗四周,水心浮着一枚鸡蛋黄似的光被震碎了。

    “谢谢。”

    “你要再醉了酒,可看再有谁送你回来。”赵明禹把一杯牛奶递给三小姐。

    身旁顾玉茹替他片了面包,放到他们兄妹的碟中。“哥,你再说,再说我可回去了。”

    三小姐把两枚核桃拈在手里打转,又翻过身子寻小锤子。

    “早晚把你嫁出去!”赵明禹从抽屉里翻出锤子来,又一把从妹妹芷柔手里夺过核桃,“我来。”他便“吧嗒吧嗒”砸起核桃来,硬硬的壳儿被敲碎,摊了一桌。

    芷柔捧着她的杯子,跑过去把无线电拧开,好听的男广播声音响起来。芷柔踩着油棕色地板折回来,把哥哥手心的核桃仁儿一枚枚扔进牛奶里,捂着杯子听广播。

    她实在恼她自己。恼她那日的失态,指不定多少的张皇被周世澜瞧了去。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周世澜。他许是小气的,又被自己没心没肺地笑过。这样想来想去,赵三小姐心里实实的不舒服起来,似乎梗了刺,不拔掉不舒畅;又像是巴巴地递了把柄给周世澜,使自己在他面前再不能直起来,只得低低地垂下眉去。幸好的是,今后再没有理由私下里碰面了,三小姐暗暗地想,总没得这样巧的事来。

    屋子外的麻雀吵闹不休,从这头扎到那头,转眼的工夫又停在电线上点点脑袋了。芷柔被日光暖着,抿了嘴儿悄悄地笑,像是睡在阳光的梦里。

    上海的冬天湿冷,来过几场雨,夹着风便使人恨不能缩到毛绒大衣里。赵三小姐出了报社的门,一股风吹到她脸上像是把锉子,把她一刀刀打磨平了,冷得没了知觉。三个男孩子前后簇拥着跑过去,哈散的湿润热气把冷蓝色的上海隔离在三小姐面前,令她看不真切。她一步步缓缓地下了台阶,街面上黏了层薄薄的被冻了的冰。四下里飘着雪,一点点落在发髻里被温度化开,渗进皮肤里,又红红地暖和起来。

    芷柔打着水绿纸伞,披着黑色小衫小心地往街口去。一辆马车“得得”地从她面前跑过,隔着车窗使她想起那里的暖,也令她愈发痛恨起寒冷来。雪花轻轻沾湿了她的伞,她握着伞柄,眼睛望见柳青色儿的筋络上一片白。天空也是白的,这越发使马路没完没了地塌陷下去,连带着尽头也是无尽的了。

    小街两侧是低低的房子,挂着东洋女人的画,从某栋阁楼上还扬出李香兰《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声音,片刻之后,三小姐似乎可以听见那“吧嗒”一下,又转为《夜来香》了。她只是走着,上她的电车,回她的小屋里去。

    然而,她倏倏地住了脚,忙收了伞躲入石阑柱子下了。三小姐懊苦不迭,恨恨地跺起脚来。白色的小皮鞋在雪地里淌了半晌也泥迹斑驳了。

    周世澜靠在小铺凳上吃馄饨,狭长的石板街上那么一把黄油大伞遮住了风雪,悬了一盏还未点上的油灯。做生意的是个白胡子老头,坐在周世澜对面和他说什么,两人似乎挺投缘,聊得挺热腾。暂时没有动身的意思。

    芷柔靠在墙边上,抬起手腕迎着亮光望了望表,愈发急起来。这末班电车过了点就要走了,又是雪天里。三小姐咬咬下唇一头钻到雪天里去,伞沿打得极低,刚刚遮了脸,使他认不出她来。

    “芷柔小姐。”赵三小姐后背一僵,只觉头皮发麻,她索性又快了几步。

    “芷柔小姐!”周世澜亟亟追上来,身后的脚步声闷闷的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世澜绕到她面前,“哈哈,当真是你。”

    “呀!是周先生,真是巧。”赵三小姐笑嘻嘻地看着周世澜,他的眉,他的发都被点染成了白色,在白寥寥的天光下使他兀自地显露出来。似乎周遭的建筑都被远远地平推开去成为背景,只徒留了一个他在她面前笑着叫她的名字。

    周世澜也不说话,只是抱着胳膊,深有意味地打量着三小姐。似乎告诉赵三小姐——你明明在躲着我不是?什么是好巧,偏偏是你在躲。

    三小姐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也更添数分羞怒,她匆匆留下一句“再见”就迈开脚去。周世澜跟在她后头,眉梢里漾着深味一切的味道。这让三小姐更加不舒服 起来,你凭什么这样跟着我,就因为被你握了“把柄”在手,我便该迁就于你,处处小心了吗。你也太自负了,我可不是这样的女子!

    想到这里来,赵三小姐也不回头。她知道周世澜跟在她背后,可她就是不去理睬他,使他自己无趣起来。三小姐赶上了电车,拉着扶手登上去,车板上滑,周世澜跟在背后托着她的胳膊送了她一把。芷柔踉踉跄跄艰难地跑到后头坐下去,扭转过头去看风景,周世澜坐在她前头双臂抱着不知在想什么。在这静静洒满了太阳色的长街上,暖橘色的光迎着行人的脸庞亮了起来。远处教堂里的钟声匍匐在云层下,敲出忏悔的音。

    到了站,三小姐就下去了。周世澜偏偏还跟在后头。她转过脸去,“你还跟着我干什么?你就没有要做的事?”周世澜讪讪地笑笑,隔了层风雪的眼睛里满是无辜的色,“你不回赵公馆的吗?我以为你回去的。我随父亲来这里办事的,不认得路。”

    “关我什么事。”芷柔乐了起来,像是解了气,随即转过身往前走,不理会神色无奈的世澜。她翘起嘴来,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右侧扫去,周世澜亦步亦趋地随在她后,只是央求她。“芷柔小姐,拜托你写个地址给我,我好回去。”周世澜在背后叫着。

    三小姐想起他的侧脸,那线条极硬的轮廓,那么现在是不是都顺眉顺目了呢。

    她想笑起来,又极不容易地忍下了。周世澜这人毕竟还不错,那日盛了水与她,又送她回了公馆,这让三小姐不再忍心去捉弄他。

    “喏,这不是?”三小姐扯住周世澜的手,用圆珠笔写下漂亮的字告诉他方向,“我可是看在我哥哥的份儿上才告诉你的。”三小姐扬着眉毛,冻红的小鼻子挺起来,满是不可一世的味道。“哈哈,好好好,算是我承了明禹的情,谢谢啦芷柔小姐。”说罢,周世澜极有风度地退后一步,除下帽子微鞠一躬,“谢谢您,我尊贵的小姐。”

    周世澜丰富的表情逗笑了三小姐,这次她再也忍不住了,小手捂着嘴儿嘻嘻笑起来:“你这人,花样可真多!”周世澜抬起头,目光温和地望着芷柔小姐。她涂了粉唇,那双喜欢刺探人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上头弯弯的两条黛青画眉柔柔弱弱地贴着皮肤,像柳芽儿。她茸茸的小耳朵竟使得他差点控制不住想碰一碰。已经黄昏时候,夕阳在地平线上埋下伏笔,空中有干净的云。沿江的街灯断断续续亮起来,从带了弧度的视界的尽头蔓延过来;然而太阳还没有沉下去,照着归渡的帆,给青烟色的上海笼上了祥和的色调。

    周世澜将西装脱下来,不由分说披在赵三小姐单薄的肩头,三小姐被吓得“呀”

    了声,想脱下来给他时,周世澜已经跑得远远的了。在远处朝她挥挥手,说再见。

    周世澜的身子变得小起来,在青苍空莽的雪地里越跑越小,变成一个点消失在那座大厦下。三小姐拉拢西装的襟,两只手自然地松垂在大大的衣服里,里面春暖花开。

    雪已经停了,三小姐慢慢往回走,她舒了眉头,嘟着粉色的唇弯起了笑:周世澜这人真真的好玩,你脱了衣服给女孩子,不是应该强自装作不冷的吗,可他偏偏地抱着胳膊飞跑起来路旁植着棕榈树,翠翠的,赵三小姐调皮地踮起脚尖伸手去扯叶片,“哗啦”一声,枝叶里藏的积雪一股脑儿碎下来,冷得她落荒逃去。徒留一串铃铃的笑音被汽笛声掩盖了。

    当晚。赵三小姐拥了锦被欹斜在沙发上看书。窗户上沾了薄薄的水汽,看不清屋外,只是大略有橘黄色的灯火照进屋子里来。她渐渐困了,在暖暖的火光里,下意识地翻转身子缩进沙发空处,倦懒地窝着睡着了。

    到了八点多的时候,楼下急促地响起铃声,搅得人睡不安生。三小姐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的脚步穿过衖堂,“嘀嗒”一下拧开了电灯,然后窗沿上就起了一条淡淡的光透进来。没多时,便传来孙妈的声音:“芷柔小姐,找您的电话。”赵三小姐到这里才有点清醒过来,忙不迭地趿了拖鞋,顺手扯过周世澜的衣裳披了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去。楼梯板被她踩得“嘎吱嘎吱”,像是骨折的声音,让人心里发慌。

    “孙妈,您去休息吧。”赵三小姐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接了电话,另一只手拢紧了领口。孙妈转过去,穿了件翠色的袄裤的身影闪过昏暗的过道,回了房间。

    三小姐借着恍惚的月色看见自己手指上的红蔻丹花了,斑驳四散,像是雨天里的泥地。她按着话筒:“喂?”“是我,芷柔小姐。”一个响朗的男子的声音从遥远的上海那头飘过来。

    “周先生吗?这么晚了,有事吗?”赵三小姐握着话筒,刻意地压低了声音。

    “是这样的,明天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顿饭。”周世澜的语气有点扭捏似乎极不自在,这让三小姐听了出来。她本是不想去的,但俯首瞥见披着的衣,她便应答了。一晃神,她又仿佛看见周世澜捧着胳膊在雪地里跑起来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笑。

    电话那头,周世澜见她答应了,正欢天喜地高兴着,然而冷不防听见她的笑,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就变得有那么些阴恻恻的感觉。“怎……怎么了芷柔小姐?”“啊?

    哦哦,没什么。”世澜和她约了时间地点,两人道了晚安便挂了电话。

    她欠了头,地上自己的那双粉色的小熊拖鞋被明黄的灯照得褪了色,那条凌白色的衬裤拢不住温度,浩浩的风从门缝里渗进来,让她冷起来。三小姐拧灭了灯,小心地扶着墙往楼梯上摸去,四周黑魆魆的没有多余的供她借过的光。她只能缓缓地捋顺了散在眼前的发,睁大那双长睫毛的眼睛向上踱去。

    赵三小姐换了班,和同事说了几句便出了门。这时,周世澜已经站在楼檐下向上望她。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向周世澜笑笑。周世澜站在石阶下,仰着头看三小姐,天气已经晴朗,明亮的光从对过的楼上落下来罩住芷柔的面庞,像夜晚的星,带着灿烂的流光。

    “给。”三小姐把随身的包裹递与周世澜,然后笑着道了声:“谢谢。”周世澜抬起头咧开嘴一撇,然后竖起两根修长的指头在三小姐面前摇了摇:“第二次了。”说罢,他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你不觉得……嗯……”

    “觉得什么?”三小姐只及得他肩高,于是向上扬起六十度来看他,好奇地对上世澜的瞳孔。“你不觉得每次对我说谢谢的时候,你都遇上了麻烦的事儿吗?”

    周世澜耸耸肩膀,随意地说:“还是别说谢谢了,让我觉得挺生分的,依着我和你哥哥的交情。”

    芷柔好不容易不去想那日醉酒的窘态,以及昨天在雪天里落得满身泥泞的样子,被周世澜一提,她的脸上再挂不住,恨恨地睃了世澜一眼,硬着头皮哑着嗓子回了句:“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你带来的晦气?”

    “哈哈,晦气?”周世澜仿佛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儿,又用轻快的调子重复了一遍,“可我觉得这是巧。老天使你从雪地里过,遇见了我,难道不是巧?倒是我白走了那么多的路,这算什么?”

    三小姐说不过周世澜,气哼哼地回了句:“那你又找我出来干什么?找晦气?”

    他眯着眼,把眸子里炯炯的神色藏起来。他甩了甩肩膀,把上衣脱下来耷拉在脖子上,“走走吧,路上说。”世澜说这话的时候,三小姐走了神,她听见一首熟悉的小调儿从某处飘来。

    昨天的雪,今天还来不及化开,沿街的店主用笤帚、铲子除了堆在树底下,像一座座小冰山相互拥抱着,虽然抱在一起,却难以融化彼此。温煦的日光淌在冰块上闪出白莹莹的光,勾画出一条流利的硬硬的线。像是周世澜的脸。然而芷柔越来越觉得他变得柔和多了,再没有初见他时的生硬。

    周世澜走在三小姐前头,遮住了大半的太阳,把宽阔的背留在芷柔眼睛里。

    他突然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三小姐:“让我陪你好不好?你一个人。”头顶上飞过一群鸟儿,从树丫上来。世澜说这话的时候三小姐正看见那个树下的卖艺少年,他戴着破旧的帽,穿着红色线衣在人头攒动的街角吹着笛。一排排低矮的红房子在他身后,彼此间押着清脆的韵。

    “啊?”赵三小姐张皇地抬头看他,从他眼睛里看不见玩味,只有极认真的色儿。这使三小姐害怕起来,她最怕的不过是这天底下最诡异的情字,怕被捆住,怕不自在。她跑出去,从世澜面前跑出去,她戴着的精巧的发箍儿闪闪熠熠明亮了他的眼。世澜追上去,伸出宽大的手掌挽住了芷柔的臂。三小姐发了慌,用力地挣扎,想撑开他捆住她的绳。世澜扳正了她,使她对着他的脸,他用眼睛去看她,让她逃不出他瞳仁里装着的她。世澜一字一顿地说:“让我陪你。”

    这像个魔咒,使芷柔魇住了,在他的世界里动弹不得,芷柔想起来他的好。

    听见那少年的笛声像是教堂里的那首曲子,她软软地陷进去,出不来。蓝天下飘着小白云,风吹叶子的声音像是小时挂在窗前的风铃叮叮当当。

    芷柔伸手抚住世澜的下巴。柔软的触觉让她仰头看他的脸,于是世澜干净清澈的眉眼使她笑了。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是世澜写在芷柔笔记本上的一句话。

    芷柔把它撕下来,悄悄贴在自己照片的背面。她渐渐习惯于回忆小时候姆妈讲给她的那些童话,并试着去相信故事里的王子。

    屋子突然漏起雨来。潮潮的味道像是雨落在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散着蓊郁的人气儿。三小姐厌恶起来,跑到楼下打电话让哥哥明禹来替她搬东西。哥哥这几天也就来得勤了些,三小姐搬了椅子坐在阳光底头搅咖啡。她不觉得歉疚,反正哥哥明禹也是个闲人,支使了他十多年来三小姐也心安理得了。

    哥哥第三次来的时候,世澜也跟着来了。他好笑地拍拍芷柔的头,“又不是不回来住了,怎么都搬了,赶尽杀绝了?”芷柔偏过头白了他一眼:“不回来了,回家住。”世澜轻轻地蹲下来替她把小皮靴上的线系上,抬起头促狭地说:“也好,倒省了不少房租,也是笔费用。”“又没要你付!你管我!”芷柔气鼓鼓地抽回脚,又一下子踹过去,把世澜蹬翻在地。

    赵明禹站在阁楼上,“芷柔,你这丫头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呢,也分个人不是!”

    芷柔背过身子,把眼睛斜睨着世澜,不许他告状。周世澜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在屁股上拍拍灰土,一边朝楼上嚷嚷:“明禹啊,没什么,我和她闹着玩儿呢!”

    芷柔抿着唇儿笑了,偷偷地把大拇指竖起来给世澜看。世澜把胸一挺,仿佛受了多大的赏儿似的,倍感荣幸。赵明禹是过来人,他原也是恋爱过的。冷眼旁观倒觉得自己这小妹和周世澜倒挺配,他也乐得看他们在一起,所以笑呵呵地打哈哈。

    小楼外头的电线杆上停了一团鸟儿,被东来西往挂着的白色被单包围着,飞不出这围城。时近黄昏,红彤彤的天边淹润寥廓,夕阳吊在青空里不动,似升起又仿佛落下去了。恍惚便觉着这一天已过去了。

    梅雨季节过去没多久,夏天就来了。赵三小姐便二十三岁了。这天一大早,满城里尚是喑嘎的鸡啼,芷柔把硬木格窗推出去,嗅见稀薄的潮湿的空气。她搬了锦墩到梳妆台前,支颐坐着。镜子中的她仍旧年轻着,散发着如这晨光时活泼的气息,她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用,不需要担心会突然间一发不可收拾地老下去。她还有一段距离。

    三小姐以前总怨着世澜把她过早地拴住了,不给她继续年轻下去的机会。然而她渐渐发现,在爱情里谁也松不了谁,她现在也要紧紧地攥住了世澜,使他是自己的。这都是自私的,然而三小姐原不是这样的人,她只能暗地里和世澜开玩笑说他作茧自缚,把自己绑在他身上大家都不自在。但这毕竟是句玩笑,当不了真。

    晚上,芷柔和世澜从外面回来。穿过那方朱红色的门时,头上的灯照见了几只蛾子,仓促地飞出去。芷柔跳了一下,没够着,她提着长裙,学着摩登女郎的步子从世澜面前迈过去。周世澜笑呵呵地挽了她的腰,两人依偎着穿过前厅来到后园子里。

    赵明禹在亭子里办了桌酒席,请隔壁醉香酒楼里的大师傅忙了几道好菜。老太太这几年身体不好,常年卧床,明禹先喂她吃了服侍睡下了,然后和妻子顾玉茹才落了座。

    八月里的天气,四下闷热。三小姐看见园子里的葱兰开了,粉红的夹杂着白色的朵儿,一阵微风轻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小串音符,并不成腔,只是自顾地奏着。

    “明禹,等将来你这孩子出了世,可得认我做干爹。怎么样?”世澜举着酒杯对上明禹。“那不行,我可不答应。”赵明禹皱着眉头,似乎想起什么来,又摇摇头。

    “怎么,你不拿我当兄弟!”世澜瞪着赵明禹,那眼神儿恨不得把他吞下去。

    “哈哈,我说,你就这么急着当干爹?我要是把你当兄弟,那可就不拿你当妹夫了!呵呵,你自己掂量掂量!”赵明禹提起锡壶悬在半空里给周世澜斟酒,“怎么样?想好了?你可得拿个主意。”周世澜看了看芷柔,故意地摸摸下巴,倒真像是在考虑似的。

    嫂子玉茹和哥哥明禹坐在一边笑得芷柔脸红起来,世澜也擎了酒杯讪笑着。“你笑!你笑!笑死你!”芷柔发了急,兜脸彻腮地红了,狠命地瞪了周世澜一眼起身便走。走到半道,又踅回来对着世澜大腿踹了一下,跑回堂屋去了。

    “你小子,还是个爷们儿吗!”明禹推了世澜一把,“傻坐着干吗?等我给你敬酒?”世澜呵呵笑起来,拔腿便追上去。身后传来赵明禹哀怨的声音:“哎哟, 可惜了这些酒菜啦!”然后就是他们夫妻俩儿的笑。

    芷柔跑到堂厅的角落里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用裙裾的蝴蝶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地上的橘子。她没开灯。八月末梢的月光,仅仅是一钩苍然的白色,像秋日里石阶上的霜铺满屋子。石柱子上贴着的对联儿打着红色的底子,浓黑的行书映在月亮清辉的光里,倒像是凹陷到夜色里去了。似是有人拿了刀子一下下凿出来的。

    她羞涩地跑出来。她怕世澜说出来被哥哥嫂子戏笑,可现在她又恨起周世澜来,恨他优柔寡断,恨他不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自己就真的得让他考虑这么久吗。爱情总是这样,让人患得患失,害怕得不到,担心再失去。这就是赵三小姐了。

    堂前传来吧嗒吧嗒的声音,让世澜听见了,他便故意放缓了脚步。尖起脚来想绕到芷柔背后头,但没开灯这又让他一眼寻不见芷柔的位置,他只能屏了呼吸小心地借着月光找他的三小姐。他这时望见一个背着他的小小的身子正气鼓鼓地抽着橘子。

    世澜在她背后蹲下来,用胳膊把她圈揽在怀里,把手蒙住了芷柔的眼。芷柔动不了,恨恨地掰下世澜的手用牙齿咬住了。然而她自己又不争气的掉泪了,泪水淌满她的颊。被芷柔咬在嘴里的世澜的手触碰到她的泪,不觉怔忡了。但很快,世澜把她转过身来,使她靠着他,月光点亮了芷柔的眼,她的泪流成了河,流入他的心里决了堤。周世澜箍住了她,吻她的泪,吻她小巧的耳垂。一点一寸地,舔到她的眼睛里。到底是她哭了,还是他哭了,两人都不明白。芷柔抱住了他,把头柔顺地搁在他的肩上。

    “我爱你。”世澜在她的耳朵旁轻轻地呢喃。呼出的热气把芷柔心头所有的寒霜都化开了,化作溪流出去,春暖花开。

    周世澜站起身,把三小姐拉起来。两人在空无的厅堂里跳起舞来,三小姐十指嵌在世澜的指节里,随着世澜的步子缓缓地移动着。良久,她挣开他的臂弯,把留声机开了,又除去了高跟鞋。芷柔越发地轻盈了,像只蝶跌跌撞撞地飞入世澜的怀里,她白色的花边长裙曳在地上,满夏天地开了花。

    “我爱你。”赵三小姐轻轻地告诉世澜,“很久了。”

    三小姐坐在藤椅上给周世澜织围巾,她用的是大红绒线。她本是不会针线活的,为了这个,她又巴巴地跑去问玉茹,如今倒也学得三分像了。如果不讲究的话,倒也是可以戴的。哥哥明禹几次三番向她讨要这条围巾,都碰了壁。赵三小姐原本害怕感情把她缠住不得挣脱,到了现在,她竟然恨不得缠得越紧越好。使世澜剥离不了她。

    到了十一月。赵三小姐把这条费了她许多心思的围巾送给世澜。世澜捧着她的手轻抚那些红红的杠痕,他总归是心疼芷柔的。这让芷柔从心里笑起来。世澜把围巾分开来,从三小姐那头连过来,一条长长的线把两个人都围在一起。连暖和的温度都是一样的了。

    芷柔嗔怪周世澜的轻薄。他只是轻轻地牵了三小姐的手,又重重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认真地说:“等我好不好。”磁青的天倾斜着半边,江边的大雁年年飞来,在行云里藏纳身子。在喧嚣的大上海里,来来往往。

    赵三小姐望着他的眼,定定地问:“你还是要回来的,对吗?”

    “自然是要回来的。”世澜低了头,眉毛松下来,几近哀求且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到她的耳里:“等我。”

    他的话使她下泪。收不住,止不了。

    周世澜站在细雨迷蒙的码头等她。四周飞着湿冷的雨,把他梳好的发上沾了丝丝亮亮的珠雨,像薄雾般笼罩着世澜。将芷柔与他隔开,仿佛再也触不到他,再也拉不住他。

    岸边的梅花还没开,盘曲的枝干被雨水洇成深褐色,湿漉漉地往下压。芷柔踮起脚尖,轻盈盈地抱着世澜的脖颈,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呢喃。码头的风总是太大,听不清许多的离别。然而世澜听清了芷柔的话——“我总是等你的。”

    这使得世澜感激她。但她却是不需要感激的,那对她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世澜只能伸出手,抱住她,仿佛铁钳般的胳膊把芷柔箍在臂弯里,发了命地要揉进 他自己的胸腔里,把她带着走。使她听见自己的心跳。芷柔也抱了他。谁也不能幸免,心跳一并地发了昏地狂躁起来。三小姐把她的相片塞到周世澜的怀里,让他揣着不要丢了。世澜用宽阔的手抚摸她的发,将手指把它们缠在掌心:“要等我。”

    汽笛声响彻江畔,惊走了许多的鸟儿。芷柔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河。

    它们滚过她的心里,使她也滔滔下了泪。

    天井里的夹竹桃开了。芷柔把杂志摊开,坐在窗前用指甲拨弄那盆绿萝。窗子外头阴沉着,路人欠着头匆匆过去。她伸出葱白的手锨了铃,楼下王妈赶了上来,侧着身子绕过横亘在楼道口的家具。“少爷送走了吗?”

    “太太,送了,小少爷今儿可听话呢……”王妈神色飞舞地说着,语气里都是快乐的调子。然而芷柔没有心思听,她点点头算是晓得了。王妈又弯着身子从楼梯上“咯噔咯噔”下去了。那声音里泛着烟灰色的光,浓厚地钝钝地击着芷柔的心,不断地提醒她不再年轻。即使容貌不改,然而心老了就都老了。

    这时,江黎从书房里出来,见芷柔低沉着脸坐在窗边,走过去搭着她纤柔的肩:

    “怎么了,又生气了?”“没。”“那笑一笑呀。”江黎把手抬起来放在她的头上,她轻轻地抓着江黎的手牵下来贴着自己的脸。她冷。她想起那个促狭着笑她的男子,那个呼唤自己的男子,那个万般舍不得她的男子……这使她不舒服起来。世澜死了,死在轰炸的烟尘里,消失了。从此连面都见不着。她有是不甘心的,或许是没有亲眼见着,她便不能斩钉截铁地把他从心里抹去。

    她有点恨江黎。这个男人为什么待她这样好,这样迁就。这让她下不得狠手去伤他。他是明知道自己心里站了一个人的。爱情自古便是这样:江黎越发宠溺她,越发迁就她,就使她越发没了发脾气的由头。甚至连想世澜也有了负罪感。这偏偏使她又恨起江黎来。她知道她不讲理,然而陷落在爱情的沼泽里,她由不得自己。

    芷柔从江家出来,叫了辆黄包车说是去赵公馆。哥哥说是侄女想她这个姑姑,让她有空回去散散心。车夫与她讨起价来,她都应了。车从栽满了花的路旁过,孩子的笑声被耳畔呜呜的凉风凌乱了。

    车夫抓着车杠从巷口转进去。一户人家正在修缮前屋,庭前堆满了泥沙木梁。

    车过不去。离得已经不远了,三小姐便付了钱,慢慢往赵公馆走。天刚刚下了场雨,刷新了的粉墙湿了半截子,腻将开来。角落里开着淡淡的花,承托着雨水弯下茎叶。

    她再走不动了,扶了墙慢慢蹲下来,用手捂住嘴唇说不得话。

    一个瘦削的男子从赵公馆的门里艰难地跨出来,他不曾回过头,只是用力地挥挥手便向前走去。他的肩膀随着他的步子一高一低地起伏着,然而毕竟还是那样挺硬的轮廓,使得赵三小姐认出他来。哥哥跟在他后头叫那男子的名字,芷柔只是滑着泪,听不清。原来他还活着!不只是活在她心里,还活在这世上!她捂了嘴,把眼泪咬进口里,哭不出来。素净的手指掐进肉里,使她疼起来。好从这场梦里惊出来。

    她拔腿追出去。哥哥见了她,叫她的名字。她不理,她只是疯狂地跑出去,要跑到那人的面前。你只是废了条腿,我要的却是你的人!芷柔苦苦挨了七年,把女子一生中最美的年华都给了他,然而等他不来。芷柔追到巷口,世澜已经坐在黄包车上,车轱辘“咔啦咔啦”向前跑去。芷柔跟在后头叫他的名字,像当年他叫她的名字一样。只是这次,世澜没有停下,她也没能追上他。那辆车沿着往昔送走他的江畔一股脑儿地远走了。

    芷柔知道,她再也见不着世澜了。这已是一辈子的事。

    上海下了雪,距离上次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芷柔躺在床上,目光沿着推出去的窗子的方向停下来。天空里满是流动的云,一朵朵地从那方小小的视界里飞过去。远处的教堂被雾色遮蔽了,看起来像是个讲故事的老人披着洁白的大氅长久地立着。

    她袖着手炉,把它贴在胸口焐着。然而还是不可抗拒地一点点冷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话来——“我总是等你的。”如今,她再也没有资格再也不能了。她把手戳在心窝里,嘤嘤地哭起来。

    天气渐渐好起来。蓝天上又飘起了白云,街口又有人吹起了长笛。然而当年穿着红衣的少年却没了影踪,仿佛顺着街边的河水一并流了去。清澈的半空里,飞鸟成群振翅飞过,毛茸茸的羽翼落在河面上映出了模糊的轮廓。

    世澜后来托明禹给芷柔送了一封信。他用隽秀的小楷在泛黄的笺纸上写了一行字,还附上了当年芷柔送他的相片。

    他写着,芷柔字字念着:

    ——“我如河,再流不过你的心。断了流。”

    新晴的天,三小姐把枕衣晾着晒过,绣花枕上残留着太阳的气味。窗外的光,亮了昏暗的阁楼,日光里漾着的青灰的微尘“哗哗”落下,坍塌在陈腐的旧味里。

    芷柔捂着心口,看见天空里磁青地飘过云去。

    一条乌篷船缓缓地荡在江面上,黄澄澄的流水载过几片柳絮,微光横过岸边洒在艄公身上,仿佛吹来一支曲子。有人压低了嗓子,呀呀唱着。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征战的彼岸,无法触及的故乡

    文/袁哲明。

    梁乐杯酒欢,乐从月中来。

    月色衬河汉,映入心中寒。

    心远故乡暗,忘却故人难。

    故人离别淡,只怕相见晚。

    ——柴村新四郎。

    1937年,想必每一个中国人都会知道当时的境况。血水与泥土混杂的气息正是当时苟存于世上的人民再熟悉不过的了。

    是的,只要是战争,就必定预示着生离死别。妻子会痛失丈夫,而母亲则会丢去那一双双的儿女。正因为如此,陌生人的死亡是与自己离得最为遥远的。作为离乡的侵略者,蹂躏、践踏,这些对素不相识的生命的摧残,在那个时代的他们眼中并不是一种罪,那是一种荣誉,是一种宣泄。

    弱者,注定是要去欺凌更弱者从而寻求安慰的。

    侵夺,也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暴力的方式。

    少年的心思并不在这刚刚结束了一场屠杀的山脚村落上。

    “禽兽……”不太凶狠的词汇在他低沉的默念中显得更加绵薄无力。少年落在队伍的最后头,低着头,却不敢去看向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尽管之后他的工作就是将这些瘫倒在地的肉体运往不远处的水沟中,但他依旧是不忍面对的。

    人不是他杀的,他只不过是一个被拉来充数的普通高中生,确切地说,就在一个月前,他还是一个在学堂里卖力读书想要考上大学的莘莘学子,如今却成了手拿刺刀,身着军服的一位日本的士兵。

    因为我出身寒门?因为我读书不够好?或者说仅仅是因为我是日本人而他们是中国人吗?

    少年殊不知战争的缘起,自然也不知何时才能为这场闹剧画上一个最为圆满的休止符。

    想必不能够吧。

    “柴村!”

    “是!”少年只得关闭遐想的阀门,将军的呼喊对于这个重视阶级地位的民族来说是相当有威慑力的。

    “你,去搜查那屋子。”将军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破旧不堪的茅草房。

    “是!”少年一路小跑,终于不用去做收尸这种脏活,他暗自庆幸。

    他蹑手蹑脚地推开还沾着尚未凝固血迹的木门,吱吱呀呀的声音令人心颤。

    屋中,碗筷锅盆落了一地,少年可以清楚地知道,在自己的军队进村前,这户人家正享用着自己的午餐,一顿仅有薄粥和玉米草饼的午餐。加上掉落在地的共有四只碗,这好端端的一家四口啊!少年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原来,自己也曾拥有一个四口之家,而如今,这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又在何方?

    “呜呜……”

    少年一惊,莫非是冤魂不成?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抄起一只大锅,朝着声源踱去。那声源来自一口酿酒的大缸,被置放在屋子的一角。他猛地一声打开缸盖,只听得一声很稚嫩的尖叫。

    “啊!”他自己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是一个小女孩!

    “四郎,什么事?”问话的是途经此屋的他的战友,也是他昔日的同学,山田武。

    “没事没事。”他赶忙将盖子盖了回去,“就是有只耗子突然窜了出来吓了我一跳。”

    “你怎么跟个女人似的!”武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很细的缝。

    “你先回去吧,我再检查一番。”

    “那你快点啊。”

    少年待武走了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他又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盖子……果然,是个女孩子。十岁的样子,整个人抱成一团蜷缩在缸里,头埋在胳膊里,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清晰地听见抽泣的声音。

    她的家人,估计现在正躺在外面的河沟中……少年是个心肠很软的人,他并没有将女孩揪出,而是捡起地上一块还算干净的草饼,放在了孩子手边,然后盖上了盖子,准备离去。没想到还未踏出门槛,就有重物砸在头顶上,少年回头,只看见缸上的盖子一合。他笑笑,又悄悄地走到那里,将草饼塞回缸中。结果换来的又是重重一击……少年没有说话,就算说了也听不懂吧,他便没有再理会这位支那小姑娘的倔强,径直离去了。

    但愿,她不要被发现。少年在心中暗暗祈祷。

    “哟,才回来啊。”武向他打了招呼。

    “嗯……”

    “今晚有米饭吃哦!”

    “哪里来的?”

    “废话,村里的呀。”

    “这……不好吧。”

    “没办法的事。”武一下子从营帐中跳了起来,“适者生存,课本上学过的,你这个优等生怎么可能不知道。”

    “嗯。”那一课讲的是人的尊贵与卑贱,老师说,支那人是低等的民族,所 以可以随意宰割。

    少年知道中国是个不那么先进的国家,这里的人没有日本人爱干净。

    同样是爱吃米饭和酱菜的民族。这一点也是他所谨记的。

    想到酱菜……少年翻了翻自己的布包,还好还好,它还好好地躺在那里。那只是一罐酱菜,少年却如视珍宝。记得前不久,还因为武尝了几块而引起了一场争执,结果以武行叩头道歉的大礼告终。“这小子平时文文弱弱的,现今为这几块酱菜还真能赛过冲在前线的红军!”这是武的原话。

    这廉价的酱菜,对于他来说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因为,这是妹妹做的,是妹妹最后留给他的。

    入夜了,几乎所有人都在营帐外的篝火堆前为了今天所杀了不少的中国人而庆贺,当然,还有肉体上的放荡与享受,今天,他们还抓回了不少年轻的姑娘和妇女。少年永远是不忍去做更不忍去观看的。

    他独自一人坐在帐篷里,抱着酱菜,发着呆,其实,那是一种思念的方式。

    一个月前——“九琉璃,哥哥买苹果糖回来咯。”

    这是多么平常的一天,放学后的他途经糖果铺子,用为数不多的零钱买了一只苹果糖,是给妹妹的礼物。

    妹妹的踪影呢?

    只见父亲与母亲异常的衰弱,苍老了不少。

    “爸、妈,九琉璃呢?”

    两位家人不语。

    “是找邻家的森美去玩了吗?”

    母亲克制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扑在他身上,哽咽到:“四郎啊……九琉璃她不在了呀……”

    “不在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呀!”

    这位妇女早已悲痛得说不出话来。这时父亲向他招手,将他带进内屋,默默地递给他一个瓶子说:“九琉璃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求了很久,实在是没有办法,天皇下的命令啊!”这位自责的父亲也失声痛苦起来。新四郎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听同学讲过。日本没有那么多财力和中国打持久仗,不得不寻出手段来,听闻那些洋人有不少东方女子,于是就将这些出自平民家庭的女子送去远洋,卖给了那些金发碧眼的家伙。

    新四郎没有哭,抱着那罐妹妹最后留下的酱菜回到自己房里,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他在回想,妹妹身穿和服的样子煞是可爱,蹦蹦跳跳,总在笑,脸颊上有一个酒窝,甜甜的,新四郎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的人就是九琉璃了。

    “哥哥,我做了酱菜哦,你不是说最喜欢吃我做的了吗?”“你答应之前给我买苹果糖的,今天不带回来就别进家门哦。”

    “哥哥,哥哥……”

    再也见不到了,九琉璃竟然要被那些高大的洋人玷污,她今年才十四岁呀!

    苹果糖的甜味尚存,而你不复存在。天要玩我,去他的战争,去他的中国,去他的天皇!

    少年起身,端起盛有出产于中国的米饭和酱菜罐探出了帐帘四处张望,好在没有人在意他,急吼吼地飞向营后的村子,就是今天被他们糟蹋的那个,他来到了今早去过的那个木屋。军中无人提起此事,想必那小姑娘还尚安好。果真,她还在那缸里。

    “你……在里面泡了这么一天啊……”他无奈,用手小心地戳了戳她的手臂,将饭碗在她面前晃了晃。

    她没有理会他。

    叹了口气,他知道语言不通,只得用手比画着。这,是,他指了指缸,你们的,他又指向了女孩。

    那犟驴似的姑娘起先不买他的账,后来听得这宁静的夜中传出一声“咕噜”。

    他哈哈大笑,她红着脸,猛然抢过他手中的碗,很没有风度地吃了起来,甚至没有用筷子。

    “喂喂,你这样不行啊。”少年将筷子递过,女孩一把抢过,扒拉起来,“要是九琉璃,绝对比你贤淑多了,哎……”

    那姑娘吃完,又将饭碗扔给少年,便又抱成团状,不再理会他。新四郎叹了口气,临走前将那整整一罐的酱菜全都留给了缸中的女孩。

    自己真是有够傻的,竟然把最宝贵的东西白白送给那个脏兮兮的邋遢中国小姑娘,但又觉一颗心没有过去那么沉重了。他跳着小步子回营,不巧撞上了正出来解手的武。

    “啊,不好意思呀。”

    “没关系,你干啥去了?”

    “没什么,晚上闷得慌,到附近散散心。”说完,欲离,却被抓住了手臂。

    “你还是从实招来吧。”

    “啊?什么?”

    “哼,从小和你长大,我还不了解你,说,你是不是私自藏了什么姑娘?”

    “没有啊……你想多了,我可不是那种人。”自己都心虚。

    “那这样,和我去今天的村子走一趟怎么样?”武的眯眯眼眨巴着。

    少年不知所措,该不该相信他?

    “兄弟啊,我们可是朋友,不管什么事,我都帮你担着,你尽管说好了。”

    柴村新四郎是天真的,他从来都无法从武的那双小眼睛中看出什么东西来,以前是,现在也是。

    一桩秘密,就在离口的一瞬间瓦解了。

    武的承诺,他承诺帮他瞒天过海,承诺保护那个可怜的中国人,承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所有的承诺,在第二天的集会上都被完全打碎,连渣都不剩。

    新四郎本以为战争是最能体现友谊的价值的地方,却忘记了背叛永远都是比友谊廉价易得的。

    将军说要将那个被自己救下的支那姑娘以活体解剖的方式当众处决的时候他顿时蒙了。望向身边,武得意地笑着。

    “四郎哟,我可没说是你包庇的呀,不仅如此,我还说她是我们两个一起在今早发现的。你得谢谢我呀,这功劳,可是我帮你抓来的。”武那双眼睛,新四郎真想当场撕裂它。

    将军的一声令下,代表着这场违背一切道德的行为的开始。女孩被绑住,蒙上了眼睛,滚滚泪水透过布头渗了出来。

    “将军!”

    “什么事?”将军疲于应对他,他打扰了这场盛宴。

    “我想执行第一刀。”

    “啊?嗯……”他思索了一番说,“好吧,既然人是你抓的,就你来吧。”

    “是!”新四郎拿着刺刀,走向女孩。女孩似乎发现了什么,抬起头来,透过布,可以看清他的轮廓,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哈哈哈!”他仰天一笑,刺刀一挥,顿时血喷溅而出。

    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这个平日里连刺刀都不碰的高中生为何会选择上台刺杀少女,更加不会明白,这本该挨在女孩身上的第一刀,又为何落在了将军的身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新四郎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冲动无谋的事不应该是他该做的。但他一回首,才发现那女孩的脸庞与九琉璃有几分相似。想必他明白,这张脸庞是他再也见不到的,最后的残像,只能化作尘埃融于泪滴之中。

    战争,是在几年后才终于告一段落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