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离开小镇,离开那二十一双和我们交流了四十天的大眼睛,回到我们的大学校园了。作为赴贫困地区支教的一名志愿者,四十天来,小镇、小镇的人和事,给了我太多的感受,并且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将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上完最后一节课已是正午时分,站在那间教室门口,再一次看着那已看了无数次的山:一座座,宛如钝斧劈开,又经千万只恶狗啃噬、滚打,岁月的风雨冲洗了肥沃,冲洗出千沟万壑,如历史书籍中那一页页发黄的褶皱,光秃秃、灰蒙蒙。只有那一排排白杨,倔强地挺立在太阳底下,炫耀着黄土高原的生命力。
小镇那位五十多岁的老镇长来了。一番感谢后,老镇长热情地邀请我们到饭店吃饭,我们三名志愿者坚决推辞,但老镇长分明是铁了心,说我们不去就是不给他面子……最后,双方相互妥协——吃一顿便饭。
饭店是小镇档次最高的,包厢是饭店最豪华的。虽然刚才说好是便饭,但桌上还是摆满了高级菜肴(虽然这在城市里是最普通的菜)。老镇长为我们每人斟满一杯酒,再给自己斟满,起身,举杯向我们敬酒,不待我们反应过来,他就“先干为敬”。而且一连三杯。说实在的,他这种出尔反尔的举动、一连三杯酒的霸道,让我们很是看不惯。我们竟然不谋而合地坚持说不喝酒,连酒杯也不端。他又一个劲地招呼我们吃“美人腿”、“中华鳖”。我们依然不约而同地不动筷子,连一句礼貌的应答也没有。气氛冷清到极点。
老镇长显然没料到这一幕,叹口气,出去了。很快,老镇长又抱着一个红绸布包着的小木箱走过来:“对不起!我们喝这个!”说着,就打开小木箱,拿出里面的两瓶酒,递给我一瓶,又打开另一瓶给他自己斟满,双手端起,又一次“先干为敬”了。
我一看那瓶子上的标签,浑身一阵哆嗦,心里分明是打破了五味瓶。老镇长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只是一个劲地劝我喝了这杯酒。
“镇长,听我讲个故事再喝吧。”不知哪来的勇气使我腾地站起身,“一年前的那个暑假,一个男孩,没日没夜地在城里捡破烂,父亲在工地上做牛做马。但是,开学前一天,他上高中的学费还少三百元,他瘦弱、疲惫的父亲,硬是求着采血站的大夫将针管插进他的血管里。可是,就在父亲晚上回家的路上,滑下了山……”我分明动了情,“于是,上高中、读大学就成了这个男孩永远的梦和痛!”
老镇长被这突如其来的故事弄得莫名其妙。
我指着他手里的酒说:“这瓶酒三百元。三百元啊,老镇长!也就是说,喝这种酒的人,只要嘴一张,就吞噬了一个孩子一生的梦啊!”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声音哽咽了,“尊敬的老镇长,这个男孩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你治理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你知道吗?”
“哦,是这……这样啊……”老镇长好像突然酒醒,想说什么,却摇摇头,又坐下。
“误会了,你们误会了!”陪同的中学校长急忙起身,“老镇长早就想过来看望你们,但他太忙,就一再叮嘱我们要照顾好你们,说人家大学生从城里来教我们的孩子,马虎不得,千万马虎不得啊。昨天,老镇长用自己的工资,亲自到县城买了这些菜……可是,见你们刚才一直不吃不喝,老镇长以为你们是嫌弃我们这小地方的酒菜,才咬着牙拿出这个酒——他是希望你们以后还来呀!”
一名干部站起身,指着我手里的酒说:“不错,你那瓶酒的确三百元。可是,你知道吗,老镇长这瓶却是三块钱一斤的酒装进来冒充的呀……”
室内,不知是谁已经哭出了声。
室外,不知何时闪亮了二十一双晶莹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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