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成国

    那一年，我11岁。

    暑假来临那一天，我挂上了红领巾。入队仪式上，那位矮胖的蒋老师站在红旗下，对同学们说，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是无数革命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你们是革命的红小兵，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要誓死保卫毛主席，与阶级敌人斗争到底。

    我当时无比激动，心跳得很快，脸涨得通红。站在队列中，眼前分明看到了胸前的红领巾像火焰，在燃烧，在蔓延，在舞动。

    一放学，我一阵风似地跑到家里，一进门就来到灶间，妈妈不在。我走到里屋，妈妈也不在。我奔出来，跑到屋后的菜地里，妈妈仍不在。我很失望。妈妈常常对我说，孩子，你要好好学习，做一个毛主席的好孩子。

    妈妈回来时已经很晚，我早已发困，趴在那张粗砺的细席上。我很想爬起来，让妈妈看看红领巾，并告诉她，明天我们还要去参加一个斗争大会。但最终两眼还是迷糊着，睡去了。睡梦中，那根红领巾一直在飘，飘到天安门广场，那里一片红海洋。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妈该是早去工地修水库去了。妈说过，这几天正在搞大会战，水库工地上彩旗熊熊，热火朝天，抓革命，促生产，反修防修，人很累。我记起开大会的事，连忙戴上红领巾，也顾不上洗脸，急急忙忙往外面跑。

    会场早已经是人山人海，高音喇叭正播放着昂扬的乐曲。会场的正前方是高高的主席台，主席台两边各插着四面红旗，还有两行大红标语。台下是如潮涌动的人们。大人们胸前都戴着领袖的像章。整个会场是一片红色的海洋。

    我很兴奋。这完全是我心目中的景象。我看了看胸前的红领巾。是的，我戴着红领巾，这红旗的一角。

    太阳很亮，阳光照射下来，明晃晃的直炫人的眼。会场上热气腾腾，高音喇叭不断播放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会场的温度正在升腾。

    不知谁高喊了一句：“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押上台来！”人们的头就一齐往后看。我踮起脚跟，看见两个穿绿军装的人押着一个瘦瘦的人冲上台来。不知谁高喊了起来：“毛主席万岁！”“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那反革命分子低着头，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划着一个大大的“×”。人群的呼声高涨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我激动万分。我看到胸前的红领巾，我也举起了拳头，高声叫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打倒反革命分子！”

    这时，我在人群中蓦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定睛一看，却是妈妈。妈妈怎么也在这里？在我的印象中，她只懂得干活挣工分。而此时，她也正喊着口号，脸也涨得通红。我清楚地看到她额上跳动的青筋。

    那一个暑假我过得很快乐，我戴着红领巾，整天和伙伴们一起玩，削红缨枪捉迷藏啦，做驳壳枪抓特务啦，戴高帽子斗地主啦。很快，明天就要报到开学了。

    天色快要暗下来的时候，我回到家，妈妈刚喂完猪从猪圈里出来。见到我问道：你这小阿爹，找了你多少回了也不见你的人影，你都疯到哪里去了？明天就要开学了，你作业做好了没有？

    不用做作业。做什么作业？

    为啥？

    抓特务斗地主干革命。

    就你？还斗地主，干革命？

    我们是红小兵，革命小将。

    革命小将怎么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造反有理。我气呼呼地说。

    妈大怒，从地上拣起一根竹棒来，走过来说：你还要犟。

    竹棒落下来。我赶紧用手臂去挡。手臂隐隐生痛。

    我急了。可是我无处可躲。

    这时，我看到了胸前的红领巾。我急中生智，立马大喊：打倒×××！打倒×××！

    我喊的是妈的名字。

    妈大骇，一惊，怔住了。

    我一见，继续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这时，我看到妈妈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竹棒落在地上。继而，我看到妈举起了拳头，高高地，很坚决地，从她的嘴里喊出一句话来：坚决拥护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毛主席万岁。

    声音在夜色中的村子里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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