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白天短,夜里长,因此你早上到铺子里去,在铺子里当学徒,晚上再去学手艺!”
她把我交给一个小个子、腿脚勤快的掌柜使唤。
每天早晨,天还不亮的时候,我就跟他一起冒着严寒穿过全城,沿着沉睡的伊里因卡商业街到尼日尼市场去。铺子坐落在商场的二层楼上,是由一间贮藏室改建的,房子很暗,装着一扇铁门,有个小窗子,正对着罩铁皮的走廊。铺子里堆满了各种尺码儿的圣像、神龛,神龛的框子有的光滑平整,有的刻着“葡萄”状的花纹,还有许多教会斯拉夫文印的书籍,大都是黄颜色的皮封面。在我们这家铺子旁边,还有另外一家铺子,一个黑胡子的买卖人也出售圣像和书籍。
这黑胡子老板有个儿子,和我年龄差不多,人长得瘦削、灵活,灰乎乎的小脸像个小老头儿,一双老鼠似的眼睛总闪着躁动不安的神情。
铺子开门以后,我得跑到小饭馆里去打开水。掌柜们喝过茶后,我就收拾铺子,掸去货物上的灰尘,然后就像根柱子似的戳在走廊上,一心一意地盯着,不让顾客们走进隔壁铺子去买东西。
“顾客是傻瓜,”掌柜自信地对我说,“他反正在什么地方买都一样,只要便宜就行,对于货色的好坏,一点儿也不懂。”
不同尺码和手工的圣像价钱也各不相同,我都一一记在心里,还记住了各种圣母像的区别。但要记各个圣徒都能防治什么病症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更难的却是招揽顾客。我不喜欢那些画得很丑陋的圣像,出售这样的圣像让我心里别扭。根据外祖母讲的故事,我想象圣母应该年轻、美丽、善良,杂志上的插图画的就是这种样子。可是铺子里的圣像却把她画得苍老、严厉,鼻子又长又弯,两条胳膊像木头棍子。
星期三和星期五是赶集的日子,生意好、顾客多,走廊里时时不间断地出现一些乡下人和老太婆。有时候他们一家子一家子地来买东西,全都是来自伏尔加河东岸,住在森林里的旧教徒,一些疑心重、愁眉苦脸的人。有时候看见披着老羊皮,穿着厚厚的家织粗毛呢衣服,身体笨重的汉子,在游廊上慢慢走过,好像生怕摔跟头似的,你要忽然站到人家面前去,那可真是脸上发烧,叫人难为情。不过你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挡住人家的去路,在人家穿着笨重靴子的两条腿旁边转来转去,用蚊子似的声音搭讪说:
“您想要点儿什么呀,老人家?带注释和讲解的赞美诗,叶菲列姆·西林的书,基利尔的书,教规集,日课经,请看一看吧!您想要圣像吗?这儿样样都有,价钱不同,手工好,颜色深!我们也可以订做,圣徒和圣母想订做什么都随您的意,也许您想订做一尊保护命名日的圣像,或是保护家庭的圣母像吧?我们的作坊是俄国最好的作坊!我们的买卖在城里也是首屈一指!”
让人捉摸不透又难以理解的顾客,有好长时间沉默着,看着我,就像看一只狗,忽然用木头般的手把我推到一边,走进了隔壁的铺子,我的掌柜伸手搓一搓大耳朵,生气地抱怨说:“又放走了一个,你这生意人……”
隔壁铺子里传来柔和甜蜜的声音,迷魂汤似的言语,滔滔不绝:
“亲人呀,我们既不卖羊皮,也不卖靴子,我专门供应上帝的赏赐,这比金银更重要,可以说是无价之宝……”
“鬼东西!”我的掌柜小声说,心里又嫉妒又佩服,“生生把个乡巴佬弄迷糊了。你得学着点儿!学着点儿啊!”
我学得很用心。不管什么事,既然开了头,总应该把它做好。不过,招揽顾客和做买卖,我总是不见长进。这些脸色阴沉、寡言少语的乡下人,像老鼠一样胆小怕事,低着头走路的老太婆,总能引起我对她们的怜悯,恨不得把圣像的真实价钱悄悄地告诉顾客,免得他们多花那20戈比。我觉得他们都是些忍饥挨饿的穷人,看到这些人花3个半卢布买一本赞美诗,不免觉得奇怪。在所有的书籍当中,他们最常买的恰恰是这最昂贵的一本。
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一个笨重的身影闪进铺子,来人穿着半大皮袄,外面套一件罩衣,摘下毛茸茸的帽子,看着点燃长明灯的墙角,用两个手指头画个十字,眼睛尽力避开摆在暗处的圣像。然后用目光试探似的打量着四周,开口说:
“买一本带讲解的赞美诗!”
他卷起罩衣的袖口,长时间看着书的扉页,泥土似的嘴唇轻轻蠕动,那嘴唇上一道道细小的裂口都带有血迹。
“有没有再古老一点儿的?”
“您知道,古老的版本值几千卢布呐……”
“俺知道。”
乡下人用手指头蘸点儿唾沫,一页一页地翻着书,他触摸过的地方,都留下乌黑的指印儿。掌柜用凶狠的目光注视着顾客的头顶,说道:
“圣书全都一样古老,上帝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动……”
“俺知道,早就听说过。”
顾客合上书,默默地走了。
有时候,这些从森林里来的人也跟掌柜争吵。我看得出来,他们比掌柜更熟悉圣书。
“这些沼泽地里的邪教徒。”掌柜悻悻地说。
我还看得出来,虽然新版书不合乡下人的心意,但他们仍然满怀敬意地看待这些书,小心翼翼地触摸它,仿佛那本书会像一只鸟儿从他的手中飞走似的。看到这种情景我心里很惬意,因为对于我来说,书是神奇的宝贝,书里珍藏着写书人的灵魂!打开书,我就把这灵魂放出来,于是他就和我进行神秘的交谈。
常常有些老头子和老太婆隔三差五地来卖书籍物品,他们把东西都藏在衣服里,掏出来给人看的时候,先扭头朝四下张望一番,神秘地问铺子里是否收购。
不论是我的掌柜还是隔壁老板,都非常机警地盯着这一类来卖东西的乡下人,一旦发现,就互相争抢,尽力把他们的东西弄到自己手里,花几个或几十个卢布收购来的古董,到集市上一转手卖给富有的旧教派教徒,他们就能赚几百卢布。
掌柜叮嘱我说:
“你务必盯住这些怪物,这些会魔法的家伙,要不眨眼地盯住噢!他们总是随时随地带来财气。”
这样的卖主一出现,掌柜就打发我去请饱读经书的彼得·瓦西里伊奇——鉴定古牌书籍、圣像、各式各样的古董,他可是个行家。
一走进铺子,他就垂肩弓背,轻轻地叹气,常常伸出两个手指画十字,还不停地小声念叨祈祷词和赞美诗。这种虔诚的神情和老态龙钟的模样,立刻就赢得了卖主对鉴定人的信任。
他摘下帽子,平举着圣像,顺着绘画的笔触看,再从侧面或直着看,还眯缝起眼睛看木板的衔接口,喃喃地说:
“不信上帝的尼康派,发现我们喜欢古代的宝贵文物,就受了魔鬼的教唆,恶意地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假文物。这些家伙连圣像也能造出假的来,造得很巧妙,哎呀呀,很巧妙啊!粗看起来,圣像还真是斯特罗甘诺夫或者乌斯玖什的手笔,再不然就是苏兹达尔的产品,嗯,可是用内行的眼光仔细看,就知道它是假的!”
如果他说“假的”,那就意味着这圣像是罕见的珍品。用一整套事先约好的暗语告诉掌柜,某尊圣像或某本书该付多少钱。我知道,说“伤心和悲哀”几个字,意思是出10卢布,说“尼康老虎”意思是出25卢布。眼看着他们欺骗卖主,我觉得可悲,但是老学究那一套巧妙的把戏又让我看得入迷。
“这些尼康派信徒,尼康老虎黑了心的徒子徒孙,受魔鬼的驱使,什么都干得出来,瞧,连底色都像是真的,衣服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可是你瞧,脸——已经换了一种笔法,换了。”
“想当年,画圣像可是个神圣的行业,可现如今只不过成了一门手艺。就这么回事儿,上帝的子民啊!”
最后,他圣像小心地放在柜台上,戴上帽子,说道:
“罪过啊。”
这就意味着:可以收购!
老头这一番河水一样滔滔不绝的议论,把卖主说晕头转向,对他的学问十分佩服,那人毕恭毕敬地问道:
“老人家,这圣像怎么样啊?”
“圣像出自尼康派的手笔。”
“不可能!我爷爷那一辈,老爷爷那一辈都在向她祈祷啊……”
“可尼康比起你老爷爷来,在世的时间更早哇。”
老头儿说着把圣像举到卖主面前,用严厉的语气训斥道:
“你瞧,她这模样多高兴,难道这也能叫圣像?这是一幅画儿,是不在行的手艺,是尼康派随心所欲的戏作,这种玩意儿没有灵魂!难道我还要说谎?我——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为追求真理受过陷害,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去见上帝了,让我昧良心,犯不上!”
他离开铺子,站到走廊里,似乎人家对他的鉴定表示怀疑让他很委屈,他显得那样苍老衰弱,仿佛快要死了的样子。掌柜最后只花了几个卢布买下了那圣像。卖圣像的人临走还给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他们打发我去小饭馆打开水沏茶。等我回来时,看见那有学问的文物鉴赏家已是精神抖擞,眉开眼笑了,他一边爱不释手地仔细查看收购的圣像,一边给掌柜指点:
“你瞅瞅:圣像多么庄严,画工多么精致,满怀对上帝的敬畏,没有丝毫世俗的烟火气……”
“估计懂行的人能给多少钱?”
“这我可说不好。让我找个人看看……”
“唉,彼得·瓦西里伊奇……”
“如果能出手,给你50卢布,多余的归我!”
“唉……”
“你不必唉声叹气……”
他们喝着茶,不顾脸面地讨价还价,都用狡猾的目光彼此盯视着。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掌柜整个儿被老头儿捏在手心儿里。
每次谈妥了卖圣像的事儿,掌柜就会问:
“城里有什么新闻吗,彼得·瓦西里伊奇?”
这个结实健壮的老头儿简直是个百事通——城里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他了解商人、官吏、神父、小市民们的各种秘密。他目光犀利,像鹰隼那类猛禽一样,在他的身上融合着狼和狐狸的某些特征。我总是想惹他生气,但是他远远地望着我,似乎隔着一层雾。我觉得,他的四周仿佛有一圈空旷无底的沟壑,如果我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必定会陷入迷魂阵中。我觉得他的秉性和司炉舒莫夫有几分相像。
我刚到铺子里干活儿的时候,曾经把我读过的几本书的内容讲给掌柜听。真没想到,这些故事竟给我招惹来很多烦恼。掌柜把这些故事向彼得·瓦西里伊奇转述一番,故意添油加醋,用肮脏的话加以歪曲。老头子又巧妙地提出一些不要脸的问题帮着胡编乱造。他们那两条黏糊糊的舌头把垃圾一样的脏话甩到欧也妮·葛朗台、亨利四世的头上。
我明白,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恶意,而是由于无聊。可是这样想过以后,心里仍然轻松不了多少。他们玷污和践踏美好的事物,把这看成是一种享受,美得一个劲儿地哼哼。在他们看来,美好的事物都是可笑的,难以理解的,因而与他们是格格不入的。
整个商场,商人们、掌柜和伙计们,所有住在商场里的人,生活都很怪诞。他们常常耍笑逗乐,孩子一般爱胡闹,却又往往凶狠歹毒。假如有个外地来的乡下人,问到城里某个地方去怎么走更近些,他们总是故意指错方向。
在这一类粗俗的玩笑中,有一件事让我觉得特别可气和令人厌恶。
我们铺子楼下,有一家专做毛皮和毡靴生意的买卖人,他有一个伙计,饭量大得惊人。在整个尼日尼市场被称为一怪。他的主人常借伙计的这种特殊本领到处吹牛,就像吹嘘狗的凶悍和马的力气一样。他时常和经商的邻居们打赌:
“谁敢拿出10卢布来打赌?我保证米什卡两个小时内吃光10磅火腿肉!”
大伙儿都知道,米什卡能做到这一点,就说:
“我们不打赌,不过火腿肉倒是可以买,让他吃饱,我们瞅着开开眼。”
“只是要买净肉,可别带骨头!”
“求您再添两瓶啤酒吧!”米什卡慢声细气、郑重其事地说。
“来吧。”主人说着又开始炫耀,“你们别以为他是空着肚子的。不是,早晨他还吃了大约两磅重的白面包,中午也照常吃过了午饭……”
火腿肉拿来了,看热闹的也聚拢成一堆儿,清一色是肥头大耳的买卖人,他们把手插在袖子里,围成了一个拥挤的圆圈儿,把贪吃的汉子围在当中。他准备好了一把刀和一大块黑面包,切下薄薄的一片面包和厚厚的一块肉,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用两只手举起来凑近嘴巴,伸出长长的狗一样的舌头舔舔颤动的嘴唇,露出了又小又尖的牙齿,一张丑陋的脸猛一下贴近肉块,就像狗抢食物似的。所有人的目光都一本正经地凝聚在一个目标上,盯着贪吃汉子的那张脸,盯着他的下巴颏,盯着他嚼东西时耳朵旁边隆起的两块圆圆的筋肉,仔细看着那尖尖的下巴均匀地一起一落。
吃食物的汉子的那张脸渐渐涨得紫红,两只耳朵发青,凹陷的眼睛从眼眶里鼓出来,呼吸也吃力了,但是他的下巴还是那样均匀地上下移动。
“加把劲呀,米什卡,注意时间!”人们鼓励他。米什卡用眼睛不安地打量一下剩下的肉,喝一口啤酒,又继续嚼了起来。看热闹的人变得活跃起来了,越来越频繁地张望米什卡的老板手里的表。米什卡的主人挑衅地叫嚷:
“我赌一张25卢布的钞票,米什卡,别输了!”
看热闹的纷纷和那老板耍贫嘴,但是没有一个人肯和他:打赌。
米什卡仍然不停地嚼啊嚼,样子看起来令人觉得可怕。我觉得他马上就会哭叫起来:
“饶了我吧……”
要不然,肉片会卡在他的嗓子里,他会头朝下栽倒在看客们的脚边,立刻死掉。
最后他总算把肉都吃完了,瞪着一双醉醺醺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疲倦地说:
“给点儿水喝吧……”
他的老板看着表抱怨起来:
“混蛋,超过了4分钟……”
看热闹的人嘲讽他说:
“可惜,没跟你打赌,不然你就输了!”
“到底是条汉子,像头野兽!”
“是啊,该把他送到马戏团去……”
我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着这些笨重的、生铁一般的人这样把这个不幸的年轻汉子团团围住?为什么他这病态的大吃大嚼会让他们感到那么开心?
一条狭窄的里弄阴暗、枯燥,密密麻麻摆满了羊毛、羊皮、大麻纤维、绳索、毡靴、马具什么的。一些砖砌的柱子把走廊和人行道隔开。柱子粗大难看,陈旧不堪,溅满了街上的烂泥。我在心里把所有的砖和砖缝已经默默地数过几千次了,他们那难看的纹路构成一面沉重的网,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行人们不慌不忙地走在人行道上,街道上慢慢驶过一些马车和运货的雪橇。广场上覆盖着一层肮脏的、踩得硬硬的积雪,堆放着木箱子、干草,到处是揉皱的包装纸。
雪橇的滑板“吱吱”响,商店的门发出“哐当”声,小贩们在吆喝着卖馅饼和热蜜水,教堂的钟声像送葬似的“嗡嗡”响,这沮丧的钟声总是在听觉里波动,在市场上空一刻不停地回荡。从早晨到夜晚,它渗透人的一切思想与情感,附着在一切印象上面,像一层沉甸甸的碎钢片。
冬天买卖清淡,生意人眼睛里失去了夏天常见的那种机警、凶悍的灼人的目光,那目光使他们显得精干、活跃。如今厚重的皮大衣,使他们行动不便,常常弯腰弓背,说起话来懒洋洋的,生气的时候就吵架。我想,他们这样做是故意的,只不过是为了相互证明他们都还活着。
我很清楚,烦闷压抑着他们,毒害着他们,我只能够给自己解释,人们热衷于残忍愚昧的娱乐把戏,只不过是他们对烦闷吞噬一切的力量所进行的无效抗争。
有时候,我把这种想法告诉彼得·瓦西里伊奇。虽然他经常对我嘲笑和挖苦,但是他喜欢我对书籍的迷恋,因此偶尔对我说话的口气也会变得严肃认真,因而很有教益。
“我不喜欢商人们那种生活。”我说。
他把长长的胡须缠在一个手指头上,问我说:
“你从什么地方了解商人是怎么样生活的呢?难道你常去商人们家里做客吗?小伙子,这里是大街,可人们不是在大街上生活,而是在大街上做买卖。再不然,他们就匆匆忙忙走过大街,接着又回到家里去!人们到街上来都穿着衣服,凭衣服不可能了解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只有在自己家里,在四壁之中,他们才真正无所顾忌地生活,而商人在家里怎么过,你是不清楚的!”
“你常常爱发议论,但是要发议论你还太嫩了点儿。在你这种年龄,人不是靠头脑活着,而是靠眼睛!因此就要多看、多记,少开口说话。做事靠头脑,而心灵需要的是信仰!至于你喜欢读书,这很好,但什么事都该掌握分寸,有些人读书入了迷,就变得疯疯癫癫,连上帝都不信了……”
我有种幻觉,认为他会永远活在世上,很难想象他会衰老,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他喜欢讲故事,讲商人,讲强盗,讲制造假币的骗子怎样变成有名望的人,我从外祖父那里早已听过许多类似的故事,但外祖父比这个满肚子经书的老头子讲得更好。不过,他们俩讲的故事意思都一样:发财致富靠的都是歪门邪道,是对人、对上帝的犯罪。彼得·瓦西里伊奇不同情别人,但谈到上帝的时候,却是满怀热情,叹息着垂下他的眼睛。
碰到我看书的时候,他常常从我手中把书拿过去,用挑剔的腔调就我读过的段落提一些问题,然后又怀疑又惊讶地对掌柜说:
“你瞧瞧,他倒真看得懂这些书,这小滑头!”
我表示特别佩服他对宗教历史的学识,于是他用保养得很好的手捋一捋胡须,炫耀说:
“在这方面,我称得上是一员将才!想当年我曾经在王圣节前赴莫斯科参加辩论,与恶毒的尼康派信徒、神父以及凡夫俗子们争辩交锋。我,一个年轻人,居然和一些有教授头衔的人辩驳较量,瞧瞧!我舌剑唇枪逼得一个神父无言以答,他竟急得鼻子流起血来——你瞧多有意思!”他的面颊红润起来,两只眼睛闪烁出光彩。
常到铺子里来的还有另外几个读过不少书的旧教派信徒:帕霍米是个大肚子,穿一件油渍麻花的长袍,瞎了一只眼,面皮松弛,常“呼哧呼哧”地喘气;鲁基昂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子,像耗子一样圆滑,性情和气,爱说爱笑,常跟他一起来的是个身材高大、愁眉苦脸的人,看样子像个马车夫,留着黑胡子,脸上的表情阴沉沉的,让人讨厌,不过他长得并不难看,只是一双眼睛木呆呆地一动不动。
他们总是带来一些东西出售。买卖成交以后,他们便像田埂上的几只乌鸦一样坐在柜台旁边喝茶,吃白面包、水果糖,彼此讲述着尼康派教堂所施加的迫害:这个地方进行了搜查,抢走了祷告用的书籍;那个地方警察出面查封了祈祷室……他们的信仰像炽热的炭火一样烧灼我的心灵,激起我对这些老年人的好感和同情。我读过的书籍已经教会了我敬重那些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懈努力的人,教会了我高度珍视精神上的坚定不移。
在以后的岁月里,当我在普通人身上,在知识分子中间,有机会看到很多人与此类似固守着陈旧的信仰,我终于明白了,这种顽强不过是人们的一种惰性。
这些人离不开他们的立足之地,而且他们根本也不想到什么地方去,因为陈旧的言语、过时的概念像一条条绳索把他们牢牢地捆住了,他们在这些言语和概念中僵化了。他们的意志薄弱,不善于朝着未来的方向发展。假如有什么外来的打击把他们从已经习惯的地方抛出去,他们就机械地向下滚动,就像从山上滚落下去的一块石头。过时的真理已埋进了坟墓,他们却仍然在旁边固守着自己的岗位,支撑他们的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力量——怀念过去,那是一种对于痛苦与迫害的病态依恋。可是,一旦剥夺了他们遭受痛苦的可能,他们就变得空空如也、一无所有,他们就会消逝,像云在晴朗的日子里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一样。
这种习以为常的信仰是我们生活中最可悲、最有害的现象之一。在这种信仰的领域里,如同在砖墙的阴影里一样,所有新生的幼芽都长得缓慢、丑陋、发育不良。在这种暗淡的信仰中最缺少的是挚爱的阳光,而较多的却是屈辱、凶狠以及总是和仇恨联结在一起的妒忌。这种信仰的火光——其实只不过是腐烂物体闪烁出的磷光罢了。
然而为了获得这种信念,我却不得不经历许许多多痛苦的岁月,不得不在自己的心灵里摧毁很多东西,并把他们的碎片从记忆中清除出去。
但是我也发现,这些老头儿一方面发牢骚,说他们受到尼康派的“精神压迫”;而另一方面,他们自己却十分热衷于相互倾轧,甚至达到了乐此不疲的程度。
独眼的帕霍米几杯酒下肚,就喜欢吹嘘他那确实惊人的记忆力。有些书,他的确“了如指掌”,就像犹太神学校的学生熟知圣法经传《塔木德》一样。他总是瞅着地板,一只独眼流露出不安的神情,目光在地板上转来转去,仿佛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丢失在那里,正在四处打量寻找似的。梅舍茨基公爵写的《俄罗斯的葡萄》一书,帕霍米最爱背诵,他常常借助这本书表演他的拿手好戏。不过,彼得·瓦西里伊奇却总爱吹毛求疵地挑他的错。有时,两个老头子甚至还会大打出手。彼得·瓦西里伊奇还特别喜欢责备他那些同伴,批评他们的信仰不够坚定,常常受亚历山大的煽动,堕落到“反教党派”的泥潭里去。
他对我却更加关心、更加和气了。有时候碰见我正在看书,就拍拍我的肩膀说:
“读吧,孩子,读吧,会有用处的!你好像有一点儿小聪明,可惜的是你不尊敬长辈,跟所有的人都顶嘴以牙还牙。你想想,这样胡闹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告诉你吧,小子,这会把你引到关押犯人的监狱里去呀!书,你尽管读,不过要记住:书终归是书,你得自己动脑子才行!”
有一天,他来到铺子里,心事重重、表情严肃地对掌柜说:
“那个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就在这儿,在城里昨天到的!我找啊,找啊,就是没有找到他。他躲起来了。我在这儿坐一会儿,说不定他会到这儿来……”
掌柜的毫不客气地回答说:
“我什么也不晓得,谁也不认得!”
老头子点点头说:
“应当如此,对于你来说,所有的人除了买主便是卖主,此外再没有什么其他人!算啦,请我喝杯茶吧……”
等我提了一大铜壶开水回来时,铺子里又来了客人。在门后边昏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陌生人,他穿着暖和的大衣,长筒毡靴,束着一条绿色的腰带,头上的帽子别别扭扭地几乎盖住了眉毛。他的脸没有任何特征,看上去文静、谦逊,像是一个刚刚丢失了饭碗并为此而闷闷不乐的伙计。
彼得·瓦西里伊奇并不朝他那边看,只顾自己说话,那口气既严厉,又有分量。那个陌生人神经质地晃动右手,不停地摸他的帽子:举起右手,像要画十字,把帽子往上推了一下又一下,几乎推到了头顶,然后又猛地一拉,歪歪扭扭的帽子又几乎扣住了眉毛。
“各种各样的鳕鱼都游到我们这条浑水河里来,把水弄得更浑了。”彼得·瓦西里伊奇说。
长得像伙计的那个人平静地轻轻问道:
“你这话说的是我,对吧?”
“就算说的是你吧……”
这时候那个人又轻轻问了一句,语气十分诚恳:
“唔,人啊人,那你怎么评论你自己呢?”
这人把彼得·瓦西里伊奇称呼为人,让我听了很高兴。他那平静而威严的声音也让我激动。他说起话来,就像善良的神父在说“主啊,我生命的主宰”,说话时身子一个劲儿地向前倾,几乎从椅子里滑下来,一只手还不停地在脸前摇晃……“这是我自己的事。”熟读经书的老头子轻蔑地说。
“只有上帝才知道是谁弄浑了圣灵的源泉,或许,就是你们的罪过,是你们这些咬文嚼字的书呆子们的罪过,可我不是读书人,不喜欢钻破纸堆,我是个普普通通的活人……”
“我十分了解你是怎么个普通法儿,我听到的够多啦!”
“是你们把人们弄糊涂了,简单明了的思想被你们搅乱了,全怪你们这些死啃书本的人,假善人……我讲的是什么,你说?”
“一派胡言!”彼得·瓦西里伊奇气愤地说。可那个人没理他,又把手掌凑到脸前,仿佛朗读写在手心里的字,热烈地说道:
“你们以为把人们从这个牲口棚赶进那个牲口棚,就能改善他们的处境吗?可我要说——不,人啊,你们先让自己得到解脱吧!在上帝面前,家庭、妻子,你所拥有的一切东西,又有什么用呢?人们的灵魂要想得救,不是在世俗的原野,而是在天堂的峡谷!割断一切尘缘吧。我说,切断一切联系的绳索,撕毁世俗的罗网——这张网是反基督的人编织的……我走的是一条直路,我的灵魂绝不动摇,我不要这个黑暗的世界……”
“那么面包、水、衣服,你也不要?瞧,这些东西其实也是世俗的呀!”老头子尖刻地说。
但这些话并没有触动亚历山大,他接着往下说,语气更加诚恳,虽然他的声音不高,听起来却像在吹一只铜喇叭。
“什么东西让你觉得最尊贵呀?人啊人,唯独上帝才是尊贵的。站在上帝面前,要从你心灵里切断种种尘世的羁绊,舍弃了一切,你才会变得纯洁:你——独自一人,上帝——也独自一个!这样你就会逐步接近上帝,这是通向上帝的唯一捷径!要拯救自己的灵魂,那就要抛弃父亲,抛弃一切,为了上帝,消灭自身的物欲,保全自己的精神,你的灵魂就会世世代代燃烧……”
“去你的吧,真该让你去喂那些野狗!”彼得·瓦西里伊奇站起来说,“我本来想,从去年开始你会变得聪明点儿,谁知道你变得更糟糕了……”
晚上,抽出一点儿工夫,我把遇见这个人的事儿,热情地讲给伊万·拉廖内奇听。他是圣像作坊里画匠们的领班,性情沉稳和蔼,他听完了我的话解释说:
“看来,他是个逃避派,有这样一个教派,他们什么都不承认,他们在逃避中过日子,他们说自己跟尘世以及与尘世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格格不入。可警察当局认为他们有蛊惑人心的嫌疑,因此就把他们抓起来……”
虽然我过着痛苦的生活,但我不理解,怎么能为了摆脱这一切而逃避呢?在我置身于其中的生活里,随时随地有许多事情发生,对我来说是饶有趣味和十分珍贵的。不久,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在我的印象中就淡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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