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心灵作的回答“马上离开桑菲尔德”却是那么迅速,那么可怕,我连忙掩住我的耳朵。我不能这么做。可是我内心的一个声音一再重复说,我能够办到,而且必须办到。我和我自己的决心搏斗,良心与冲动互相斗争,一直斗得我精疲力尽,饥肠辘辘,昏昏睡去。
午夜过后不久,我就起来了,只拿了我的钱袋和一只小包袱,轻手轻脚地走出我的房间。我原可以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而不停下,可是在那门口,我的心一时停止了跳动,我的脚步也被迫停住。我听见他在屋里不安地走来走去,到早上,他就会打发人来叫我,可那时我已远走高飞。他会痛苦,也许会陷入绝望。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我从厨房里弄到一些水和面包。我悄悄地打开了大门,溜出宅子。
我不住脚地走啊,走啊,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尽情地哭着。我像个神经错乱的人那样,走得很快,很快。终于,一阵虚弱控制住我,我栽倒了。
我在地上躺了好几分钟。我有点害怕——或者说有点希望——自己就在这儿死去。可是,我一会儿就爬了起来,像以前一样急切而坚定地朝大路走去。
到了路上,我听见车轮辘辘声,只见有辆马车沿大路奔来。我拦住马车,请求把我带到我钱袋里的一镑钱可以偿付的最远的地方。车子里没有乘客,我进去了,车子继续隆隆地前进。
第二天傍晚,马车夫叫我在一个四条路交会的地方下了车。马车继续往前行驶,它离我已经有一英里了……我独自一人待着。这会儿我才发现,我忘记把我的小包裹从车上拿下来了。
如今,我是一贫如洗了。
我只剩下一块面包。我采集了一把草莓,和面包一起吃。那天晚上,我稍稍睡了一会儿,但一颗悲伤的心很快就把睡梦打断。
第二天,我沿一条背着太阳的路走去。我走得肢体麻木,疲劳不堪,就在这时,我终于听到一阵钟声——教堂钟声。人类的生活和人类的劳动就在近旁。
不久,我走进村子。在一条街的尽头,有一家小铺子,橱窗里有几块面包。
我走进铺子,那儿有一个女人。她看见来了一个穿着体面的人,猜想是位小姐,便彬彬有礼地迎上来。她怎样招待我呢?我突然害臊起来——因为我身无分文。我的舌头就是不肯把我准备好的请求说出来,我只请求她允许我坐下歇一会儿。她大失所望,便冷冷地指了指一个座位。
我掏出我的绸方巾,问她能不能用它换个面包卷。
她马上就用怀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不,我从来不这样卖东西。我怎知道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一个普通的乞丐往往是怀疑的对象,一个穿着体面的乞丐不可避免地也是这样。我不能责怪那个女人,我怀着绝望的心情离开了那个村子。我乞讨了一天,但常常一无所获。
我在一片树林里过夜。树林里潮湿,快天亮时下起雨来。又一天过去了,这一天同前一天一样没有希望,我开始感到希望破灭了。
次日,将近傍晚,我看见远处有一束微弱的灯光,便拖着疲软的身子朝那个方向慢慢移动。
在茫茫夜色中,只看得见一扇白色的门。我走进门去,来到一间厨房的窗户下面,只见屋里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有一个老妇人正坐在烛光下缝织。她看上去有点粗气,但很洁净。
更有趣的是在火炉边:两个高雅的女人——从各方面看来都是闺秀——一个坐在摇椅上,一个坐在矮凳上,两个人都穿着黑色丧服。一条老狗把头靠在一个姑娘的膝头,另一个姑娘在抚摸一只黑猫。
像这样的几个人待在这个简陋的厨房里,可真是奇怪!她们是谁呢?我从来没见过像她们那样的脸。然而,我凝视着她们的时候,我似乎对她们的每一个面部特征都很熟悉。
她们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像在沉思。她俩都在看书,另外两本大书躺在她们身边的地板上,她们时时去翻阅;那两本书可能是帮助她们进行翻译的字典。
我看了她们很长时间。那个老妇人终于起身,开始做饭了。我便走到厨房门前敲门,她打开了门。
“你有什么事吗?”她用惊诧的声音问。
“我可以同你的女主人说话吗?”
“你最好告诉我,你要跟她们说些什么?你从哪里来?”
“我是外乡人。”
“你在这个时候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要找个什么角落住一宿,还要一点面包。”
怀疑,我最害怕的那种表情,出现在那个老妇人的脸上,“我可以给你一片面包,”她停了一会儿说,“可是我们不能留一个流浪人住宿。”
“是谁在说话?”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我害怕了。新来的人重重地敲打门。
“是你么,圣约翰先生?”那个仆人嚷道。
“是的,是我。打开门,汉娜。”
“唉,在这种刮风下雨的夜里,你准是又湿又冷了!进来吧,你的两个妹妹都在为你担心。
刚才有个要饭的女人——我断定她还没有走——起来!真丢脸!喂,走开!”
“别作声,汉娜,你已经尽了你的责任,现在该让我尽我的责任了。我想这是个特殊情况。”他转身向着我,叫我在他前头走进房子里去。
我勉强地照办,立即就站在那干净明亮的厨房里了。他们全家人都在凝视我,我一阵头晕,倒了下去,但一把椅子把我接住。两姐妹中的一个切开一片面包,在奶里蘸一蘸,放在我唇边。我从她脸上看到怜悯。我尝了尝他们给我吃的东西,一开始软弱无力,不久就急切地吃起来。
“一开始别太多,戴安娜。她没有力气,这样会伤害她的。看看她能不能讲话了,问问她的名字。”
我回答说:“我的名字叫简·爱略特。”我急于不让他们发现我的真名实姓。
“你家住哪里?哪里有你的朋友?”
我一声不响。
“我们可以派人找一个你认识的人来吗?”
我摇摇头。
不知怎么的,我一跨过这家人的门槛,跟它的主人们见了面,就不再觉得自己是个无家可归到处流浪的人。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乞丐,又恢复了我天生的品性。当圣约翰先生要我讲一讲自己的情况时,我停顿了一会儿说道:
“先生,我今晚无法给你们细谈。”
三个人都默默地看着我。
“汉娜。”圣约翰先生最后说,“现在让她在这儿坐着,别问她问题,再过十分钟,把剩下的牛奶和面包给她。玛丽和戴安娜,你们到客厅里去,好好谈谈这件事。”
他们走出去。不一会儿,一个小姐来了,又吩咐了汉娜几句。过了一会儿,我被搀扶着上了楼,躺在一张暖和、干燥的床上。我感谢上帝,心头一股感激的喜悦伴我睡着了。
对于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我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我知道自己在一间小屋里,躺在一张狭小的床上,任何人走进或者走出这间屋子,我都观察着。在说话人靠近我的时候,我能听懂他们说了些什么,可是要张开嘴,或者动动四肢,是不可能的。
女佣人汉娜是最经常的来访者。我觉得她对我有偏见。戴安娜和玛丽一天到这间屋子里来一两次,她们常在我床边悄悄地说话,对我的身世表示好奇,同时为收留了我而庆幸。在她们的谈话中,我没听到过一句表示对殷勤招待我感到后悔,或表示对我怀疑或嫌恶的话。我得到了安慰。
圣约翰先生只来过一次。他看看我说,我的身体虚弱是长期过度疲劳的结果。他断言没有必要去请医生:
“最好听其自然,由她自身慢慢恢复,她没有病。”这些意见是他用几句话,用平静而低低的声音说出来的。他站在那里观察了我一会儿,补充说:
“她看上去很聪明,但是一点也不秀丽。”
第三天,我好了一点。第四天,我能说话、移动、在床上坐起和转身了。我开始觉得饥饿了,下午,我在身边的椅子上发现了我的衣服,每件都洗得干干净净,我费了些气力终于穿好衣服。我再一次变得又干净又体面,便慢慢走下石楼梯,到了厨房里。
汉娜正在烤面包。看见我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地走进去,她赞许地看着我:
“你上这儿来以前,要过饭吗?”
我一时生起气来,但转念一想我确实也曾像乞丐一样出现在她面前,便平静坚定地回答:
“你把我当作要饭的,你弄错了。我不是要饭的,就跟你和你的小姐们不是要饭的一样。”
她停顿了一会儿说:“我不明白。我猜,你多半没有房产,也没有钱吧?”
“没有房子,没有钱,可并不等于成为你所说的乞丐啊。”
“你读过书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读过。”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么,你怎么养不活自己呢?”
“我养活过自己。而且,我相信,还会养活自己。好啦,别再为我费脑筋了,告诉我你家的主人姓什么。”
“他们姓里弗斯。”
汉娜很健谈,她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了里弗斯家族的历史。他们的父亲是一位出身名门世家的绅士,由于听信了一个人的馊主意,损失了很多钱。既然他没钱,不能给女儿们财产,她们就去当了家庭教师。她们很少在家里,现在只是因为父亲去世才回到家里住几个星期。在自己家里欢乐团聚,在她们看来,乃是最大的幸福。
不一会儿,去莫尔顿散步的两位小姐和她们的哥哥一齐回来了。圣约翰先生看见我,只是鞠了一躬就从我身旁走过去。两位小姐停下来,玛丽和蔼而平静地表示,她看到我能下楼来感到很高兴;戴安娜握住我的手,对我摇摇头。
“你该等到我同意再下来,”她说,“你看上去还很苍白。你为什么待在这儿?玛丽和我有时候爱坐在厨房里,因为在家里我喜欢自由自在。可是,你是客人,就得到客厅里去。”
她握着我的手,把我拉起来,带到里屋。她关上门,留我单独和圣约翰先生在一起;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手里拿着一本书看。我仔细地看了看客厅,又仔细地端详他。
客厅是一个小房间,陈设简单。屋里的每一样东西看上去都很陈旧,但保持得很好。圣约翰先生像石头似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他年轻——也许在二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身材修长,相貌英俊。他的眼睛又大又蓝,有一个高高的额头和一头金发。他给人的感觉不是温柔、和顺,而是潜藏着力量。在他妹妹端来茶点之前,他没跟我说一句话。
我急切地吃着茶点。这时,圣约翰先生合上书,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你很饿了。”他说。
“我相信,我吃你的不会吃很久,先生。”这是我的笨拙的回答。
“是不会。”他冷淡地说,“等你把你的朋友和住址告诉我们,就可以给他们写信,你就可以回家去了。”
“我得坦率告诉你,这可是我没法办到的事。”
那三个人看着我,但并不是带着不信任的神气,而是感到奇怪,尤其是那两位小姐。圣约翰的眼睛似乎是探索别人思想的工具,而不能表达他自己的思想。
“你意思是说,你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吗?”
“我与全英国的任何一个活人都没有联系。”
“你没结婚?”讲这句话之前,他瞥了一眼我的手。
我回答这个问题时,觉得脸上发烧。他们都看出了我的窘迫。戴安娜和玛丽转过脸去,使我得到宽慰。可是那比较冷静和严厉的哥哥却还继续盯着我。
“你来这儿以前在哪里安身?”他问道。
“你太喜欢问问题了。”玛丽低声喃喃地说。
“这是我的秘密。”我简洁地回答。
“我认为,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有权利不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戴安娜说道。
“如果我对你和你的身世一无所知,我就没法去帮助你。”他说,“而你却需要帮助,是不是?”
“我需要一个好心人帮助我找到一份我力所能及的工作,那我就能养活自己了。”
“那么,告诉我,你能干些什么?”
“里弗斯先生,”我一边说一边朝他转过身去,坦然地看着他,“你和你的两位妹妹给了我很大帮助。你们不仅有权利要求我的感谢,有权利要求我吐露秘密。在不损害我自己心灵的安宁,不损害我和别人的隐私的情况下,我将尽我所能,把我的身世告诉你们。
“我是个孤儿,在劳渥德受过教育。大约一年前,我离开那里,当了家庭教师。由于我不便解释的原因,我放弃了那个职位。那并不是我的过错,我只想尽快地悄悄地走掉,而我在心慌意乱的时候,不慎把我能带出来的不多的一点积蓄忘在乘坐的马车上了。正在我绝望无助、奄奄一息的时候,你,里弗斯先生,把我收留在你家里。”
“现在别叫她再说下去了,圣约翰。”在我停顿时,戴安娜说,“她显然还不宜激动。到火炉边来,坐在这儿,简·爱略特小姐。”
听到这化名,我不由得怔了一下,我已经把我的新名字忘了。什么也逃不过里弗斯先生的眼睛,他马上注意到了。
“你说你的名字叫简·爱略特?”他说。
“我说过,这是我认为目前用来比较方便的名字。”
“你不喜欢长期作我们的客人?”
“现在我惟一的要求是告诉我怎样找到工作。在找到工作以前,请让我住在这儿。我怕再尝到无家可归的滋味。”
“真的,你一定得住在这儿。”戴安娜说道。“你一定得住在这儿。”玛丽重复道。
我对戴安娜姐妹了解越多,就越喜欢她们。不多几天,我的健康就恢复到能够整天坐着,有时候还能够出去散散步。我能够参加戴安娜和玛丽的一切活动。在同她们交往中,有一种乐趣是我第一次尝到的,那是一种来自趣味、感情、观点完全一致的乐趣。
她们热爱她们的家,热爱它周围野味十足的山乡。没过多久,我也渐渐发现了它的魅力。在户内,我们也同样情趣相投,她们爱读的,我也爱读。她们两个都比我更加多才多艺,不过,我顺着她们在我之前走过的知识之路,急切地追随着。戴安娜提出要教我德语,作为报答,我教玛丽绘画。我们这样相互娱乐,几天就像几小时,几星期就像几天似的过去了。
至于约翰先生,我跟他妹妹之间结下的亲密友谊,并没有扩展到他身上。原因之一是,他待在家里的时候比较少。他大部分时间似乎都用来在他那个教区居民中间访问病人和穷人,多坏的天气似乎都不能阻止他完成牧师的职责。
但是,除了他常常不在家以外,还有一个阻止和他产生友谊的障碍,他好像是个性格孤僻的人,过着隐士的生活。我在他自己的教堂里听他布道时,这种性格就已第一次真正显露迹象。他布道的语气和声调是平静的,可是不久就有一种力量流露出来。他的话使我心灵颤抖,头脑震惊,但是两者都没得到安慰。
在这期间,一个月过去了。戴安娜和玛丽不久就要回到英格兰南部供职去了。圣约翰先生还没有跟我谈起他答应给我找的职位。现在,这个问题变得迫不及待了。
一天早上,有几分钟,只有我和他两人在客厅里,我大胆地走近专为他而设的那个角落。我刚要跟他说话,他却省掉了我这个麻烦,先开口了。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抬起头来,说道:“你有问题要问我吗?”
“是的。我想知道,你可给我打听到什么工作吗?”
“三个星期前,我给你找到了,可是你在这儿看上去既高兴又有用处。你和我的两个妹妹的交往给她们带来不同寻常的欢乐,我觉得在她们离开以前,破坏你们的融乐气氛是不合适的。”
“你给我找到的是什么职业?”
“那是一所乡村学校,你的学生将只是些穷苦的女孩——劳工和农民的孩子。编结、缝纫、阅读、写字和简单的算术,你要教的就是这些。只是你拿你的才学怎么办呢?”
“留到需要的时候再用吧。它放不坏。”
这时候,他粲然一笑,非常高兴。
戴安娜和玛丽,在离开哥哥和离开家的日子渐渐逼近的时候,变得更加忧郁和沉默。好像要有意证明“祸不单行”这句古老谚语的真实性似的,又来了一个消息,给她们添了一层失望。一天,圣约翰拿着一封信走进来。
“我们的约翰舅舅死了。”他说。
姐妹两个默默地读罢信,都微笑了——一种凄苦、忧伤的微笑。
“无论如何,这并不使我们比以前更穷。”玛丽说。
戴安娜朝我转过身来。
“简,你对我们和我们的谜感到奇怪吗?”她说,“也许你会以为我们都是狠心的人,听到一个近亲去世却不悲恸。可是,我们从没见过他,也不认识他。我父亲跟他吵过架,我父亲正是听了他的馊主意才破了产。他们一气之下分了手,从此没再和好过。我舅舅发了财,但没结婚。我父亲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以为他会把财产留给我们,来弥补他的过错。可是那封信告诉我们,他把每一个便士都留给了另一个亲戚。当然,他有权利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是,这样的消息难免使人一时意气消沉。对我们来说,即使是一笔很小的款子,也是可贵的。”
作了这番解释之后。这个话题就给放下了。第二天,我离开这里去开始我的新生活;那姐妹二人也动身去了南方。
我尽可能积极、忠实地从事乡村教师的工作。一开始,那工作的确是艰难的。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理解了我的学生和她们的性格。她们完全没受过教育,乍一看,每个人都笨得毫无希望。可是,不久我就发现我错了,她们中间有很多人天资聪慧,而且乐于学习,她们进步之快,有时令人吃惊。我从中感到了一种真正的、令人欣慰的骄傲。他们的父母对我十分感激,十分尊重。我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地区大家喜爱的人了。
然而,在为我的学生诚诚恳恳地工作了一天之后,在绘画和阅读中满意地度过了一个晚上之后,我常常会在夜里进入奇异的梦境。在梦中那些奇怪的经历和冒险场景中,我总是在一个令人激动的关键时刻,一次又一次地遇见罗切斯特先生。愿在他身边过一辈子的希望,又带着它们最初的力和火复活了。然后我醒来,在沉沉黑夜中我向绝望屈服了。
有一天——那是个假日,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下午,我正坐着绘一幅肖像画,圣约翰·里弗斯急急地敲了几下门之后就推门进来了。
“我来看看你是怎样度假日的,”他说,“我希望,不在想什么吧?不在想最好,你画画就不会觉得寂寞了。我给你带来一本书,供你晚上消遣。”
当我急切地浏览着那本书的扉页时,圣约翰弯下身来细细看我的画。他看完之后,便将我作画时惯于垫在手底下、以防玷污画面的一张薄纸遮在画上。他在那张白纸上看见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有样东西引起他的注意。他拣起那页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奇怪,我简直无法理解。他双唇张开,好像要讲话,但却欲言又止。
“怎么啦?”
“没什么,”他回答。他将那页纸放回去时,看见他干净利落地从边上撕下窄窄的一条。
纸条塞进了他的衣袋,然后他匆匆一点头,道声“午安”,便走掉了。
我回头检查了那页纸,除了几点颜料的污渍,我什么也没看到。我花了一两分钟猜测其中的奥秘,但怎么也无法解释,不久我就把这事从脑子里抛开了。
圣约翰走的时候,天下起雪来,暴风雪不停地下了一夜。第二天,凛冽的风又刮起几场新的大雪,到黄昏时分,几乎出不得门了。因此,当房门突然打开,身材高大的圣约翰几乎全身覆盖着白雪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吓了一大跳。
“有什么坏消息吗?”我问,“出了什么事?”
“问客人这样一个问题,真有点叫人难为情,我只是希望和你聊聊。自从昨天以来,我一直感到一种激动,就像一个人听了一半故事,急于要听听后一半一样。把书放开一会儿,过来靠近火一点儿。”他说。
他从衣袋中掏出一封信,默默地看了看,终于开了口。
“二十年前,一个穷苦的牧师——且不必指名道姓——爱上了一个富翁的女儿。她也爱上了他。不顾她所有的朋友的劝告,跟他结了婚。不到两年,他俩双双离开人世,撇下了一个女儿,孤苦伶仃,勉强被一个舅母收养,这位舅母就是盖茨海德府的里德太太。你吓了一跳——你听到一个声音吗?这个孤儿十岁时被送到一个你知道的地方——劳渥德学校。她在那里先当学生,后当教师,都留下了荣誉的记录。后来,她到一位罗切斯特先生府上当了家庭教师。”
“里弗斯先生!”我打断他的话。
“我快讲完了。我对罗切斯特先生一无所知,只晓得他宣称要体面地娶这位年轻姑娘为妻,然而在最后一分钟,她却发现他已经有了一个还活着的妻子,虽然是个疯子。此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使得人们必然要询问那个女教师的情况。这时才发现她走了——何时走的,上哪儿去了,是怎么走的,谁也说不清。每一次寻找她的行踪都是白费力气。然而,要把她找到,却已经成为万分紧迫的事。所有的报纸上都登了广告,我自己就收到一个布里格斯律师寄来的信,告诉我刚才说的这些情况。”
“请你告诉我,”我说,“罗切斯特先生怎么样了?他好吗?”
“有关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信里只提到他的欺骗法律的企图。”
“是那些人写信告他吗?”
“布里格斯先生提到,在对他的询问信复函上签名的是位太太:艾丽丝·菲尔费克斯。这个罗切斯特先生一定是个疯子”里弗斯先生说。
“你不了解他,别对他发表评论。”我说道。
圣约翰从衣袋中掏出一张沾着颜料污渍的纸条。我看到上面用我自己的笔迹写的“简·爱”
两个字,这无疑是我心不在焉的时候写下的。
“布里格斯写信给我提起一个简·爱的人。我认识一个简·爱略特——我怀疑过,昨天这片纸才向我透露了真情。你承认这是你的真名实姓,对吗?”
“对,可是布里格斯先生在哪里?也许他比你更多地知道一些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
“布里格斯先生现在伦敦,但我怀疑他未必会对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感兴趣。你不问一声为什么对你感兴趣——为什么寻找你吗?”
“嗯,他要干什么?”
“只是告诉你,你的叔叔,住在马德拉群岛的爱先生去世了,他把所有的财产全留给了你。你现在富了——只是这个——没别的。”
“我!富了?”
“对,你富了——是个财产继承人。”
接下来是沉默。
刹那间由穷变富是件好事,但并不是件能让人一下子理解、因而享受乐趣的事。再说,我的叔叔,我曾经希望有一天能见到的惟一的亲戚,与世长辞了。
“你终于展开眉头了,”里弗斯先生说,“也许你现在要问你有多少财产了吧?”
“我有多少财产?”
“两万英镑!”
“咳,”我以前从未听见圣约翰先生笑过,这时候他却大笑着说,“要是你杀了一个人,我来说你的罪行败露了,看来你也不见得会更加吃惊吧。”
“这是个很大的数目,我想不会搞错吧?”
“一点也没错。”
里弗斯先生起身告辞。他刚拉起门闩,我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停一停!”我叫道。
“怎么?”
“我想不通,布里格斯先生为什么要写信给你谈起我,他怎么认识你的?怎么会想到这个深居穷乡僻壤的人有力量帮他发现我?”
“哦,我是个牧师,”他说,“稀奇古怪的事往往是去问牧师的。”
“不,这不能使我满意!”我嚷道,我的好奇心被激起来了,“对这件事我必须多知道一些。”
“改天再说吧。”
“不行,就在今天晚上!”当他从门那儿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就站在他和门之间。他看上去犹豫不决。
“我倒宁可让戴安娜或玛丽告诉你。”
这只能使我的心情更急切,我再一次要求他满足我的愿望。
“可是,我告诉你,我是个强硬的男人,”他说,“是难以说服的。”
“而我是个强硬的女人,是不可能拒绝的。”
“好吧,”他说,“我让步,如果不是对你的热诚,也是对你的坚持让步。再说,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现在或是以后知道都一样。你叫简·爱?”
“当然,这在以前就肯定了。”
“也许你并不知道,我叫圣约翰·爱·里弗斯?”
“不知道,真的!我现在想起了,在你借给我的书上,你的名字缩写中有一个E字。那又怎么样呢?一定是——”
我停了下来。各个细节在我脑子里一环一环扣在一起,我一下子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时,圣约翰继续说:
“我母亲姓爱,她有两个弟弟,一个是牧师,他娶了盖茨海德府的简·里德小姐;另一个是约翰·爱,他在马德里群岛经商。布里格斯先生是爱先生的律师,今年八月写信通知我们说,我们的舅舅去世了,还说他已经把财产留给他哥哥的孤女。他不留给我们任何东西,是因为他跟我父亲吵过一架,一直没和解。几个星期前,他又写信通知说,那个女继承人失踪了,问我们是否知道她的什么情况。一个无意中写在纸条上的名字让我们发现了她。其余的你全知道了。”
“让我说话,”我说,“你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姐姐?”
“是的。”
“我的约翰叔叔就是你的约翰舅舅?你,戴安娜和玛丽是我的表兄妹?”
“我们是表兄妹,是的。”
我打量了他一下。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属于心灵的财富呢!
“喔,我太高兴啦!”我高喊道。
圣约翰笑了。
“我不是说过,你爱追问细枝末节,却把紧要的事忽略了吗?”他说,“告诉你说你有一笔财产的时候,你很严肃。现在听了一件不重要的事,却又兴奋起来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它对你来说,也许并不重要。你有两个妹妹,不在乎有没有一个表妹。而我没有亲人,现在一下子有了三个亲戚。我再说一遍,我太高兴啦!”
“明天就写信给戴安娜和玛丽,”我说,“叫她们马上回家来。戴安娜说过,她们若是有一小笔钱,处境会大不相同。所以,要是每人有了五千英镑,她们就很宽裕了。”
“简,我们愿意与你以表兄妹相称,但不希望你做出这样的牺牲。”
“表兄妹——我,富有,而你们,却一个子儿也没有!”
“学校怎么办呢,爱小姐?我想,这下得关门了吧?”
“不,在你没找到别人接替之前,我还要保持教师的职位。”
他用微笑表示赞同,然后就告辞了。
后来我做了许多努力,使用了许多论据,才使有关遗产分配问题按照我的意愿解决了。我的任务是非常艰巨的。可是,由于我非常坚决,坚持分配那份财产,而且我的表兄表姐一定心里觉得,他们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也会像我这样做,于是他们终于让步了。同意把这件事交律师仲裁,我的意见得到律师支持,写下了必要的依据,并签了字。圣约翰、戴安娜、玛丽和我都有了一份不大不小的财产。
等到一切都办好的时候,快到圣诞节了。休假的季节即将来临,我便关闭了莫尔顿学校。戴安娜和玛丽一个星期后就要回到家里了,我要把一切收拾得整整齐齐地等她们回来。
汉娜和我干得很起劲儿。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以后,我买来了新的家具和地毯,并花了很多时间摆设这些家具。
这个重要的日子终于来了。汉娜和我穿戴整齐,一切都准备就绪。
圣约翰先到,他发现我在厨房里,正在照料烘着的茶点蛋糕。他一边朝炉子走过来,一边问我是否对女佣人的活儿感到满足。然后他就退到客厅里,看起书来。
“她们来了!她们来了!”汉娜推开客厅门,嚷道。我奔了出去,马车已经停在门口。马车夫打开了门,先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了车,接着又是一个。她们欢笑着,吻我,然后吻汉娜,便匆匆走进屋去。
那一晚真是快活啊。我的两个表姐谈起话来滔滔不绝,她们的畅谈掩盖了圣约翰的沉默。他看见妹妹们,打心底里高兴。可是,对她们流露出的欢乐心情,他却并没有同感。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星期对他的耐心一定是一次考验。那是圣诞节的一周,我们兴高采烈,热闹喧天。家里的自由、乡间的空气、财从天降,都给戴安娜和玛丽带来活力,她们从早到晚都是欢天喜地的。圣约翰远远避开我们,他不大在家,他每天都有事,要到莫尔顿教区访问病人和穷人。
当我们的欢乐变得稍微平静一点儿的时候,我们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和正规学习。玛丽画画,戴安娜阅读,我在苦苦学习德语。圣约翰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他在研究一种奇怪的、对于他的计划必不可少的语言。这样研究的时候,他似乎十分安静和专心,可是他的蓝眼睛常常离开那显得离奇古怪的语法,转过来盯着我。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同样使我不解的是,我每周一次上莫尔顿学校去的时候,他总是会表示满意。如果天气不好,他的妹妹劝我不要去,他就一定会鼓励我照样去。我回来的时候,往往很累,让风雨吹打得够呛。但我从来不敢抱怨,因为我看出,那会叫他不高兴。
然而有一天下午,我被允许待在家里,因为我感冒了。他的两个妹妹代我去了莫尔顿。我坐着在翻译东西,他在研读他的语法。我发现他的眼睛一直在打量我,那目光锐利又冷漠,不停地在我身上搜索。
“简,你在干什么?”
“学德语。”
“我要你放弃德语,学兴都斯坦语。”
“你说这话不当真吧?”
“当真,我一定要你这样做,我将告诉你为什么。”
于是他接着解释说,兴都斯坦语就是他自己目前正在学的语言,等他学好了打算到印度去传教。他一边学,一边常常忘记开始学的东西。有了一个学生就会对他很有好处,他可以一遍一遍地重复基础部分,这就可以完全记在心里了。我能帮他这个忙吗?也许我作这个牺牲不必很久,因为三个月后他就要动身了。
圣约翰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拒绝的人。你感觉到,他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痛苦还是欢乐,都对他有深刻而久远的影响。我同意了。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然而又是一个要求严格的老师。他渐渐对我有了一种影响,使我失去了心灵的自由。有他在旁边,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地谈笑。我察觉,只有严肃的心情和工作才能被他接受。可是,我不爱俯首听命,有很多次,我倒希望他继续忽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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