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寻找失落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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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些环境和命运的变迁中,我一刻也没忘记罗切斯特先生。要打听他的近况的愿望,一直跟随着我。

    我在与布里格斯先生的信函往来中,问过他是否知道罗切斯特先生目前的作为和身体状况,可他对罗切斯特先生的事一无所知。于是,我写信给菲尔费克斯太太,请她告诉我这方面的消息。使我吃惊的是,两个星期过去了,渺无回音。等到两个月过去,邮差一天天来了,却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我开始被最强烈的焦虑折磨着。

    我又写了封信,头一封信可能遗失了。我又满怀希望过了几个星期,希望之光又黯淡下去,一封信,一个字也没收到。在徒然的期待中,半年过去了,我的希望破灭了。这以后,我确实感到忧伤。

    圣约翰把我叫到他身边去朗读。在我试着读的时候,我的声音竟不听使唤。客厅里只有他和我两人,我的同伴对我这种情绪没表示惊异,也没有追究原因。他只是说:

    “我们等几分钟吧,简,等你平静一点再念。”

    我擦擦眼睛,喃喃地表示那天早上身体不好,然后重新工作,把它完成了。圣约翰收起我俩的书,锁上书桌,说道:

    “简,我想和你谈一谈。”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

    “简,六个星期后我就要走了。我已经在六月二十日起航的一艘船上订了舱位。”

    我觉得仿佛我的某种命运正在形成。我战战兢兢,准备听他的下一句话。它终于来了。

    “简,跟我去印度吧。”

    房间里的一切好像在我周围旋转起来。

    “哦,圣约翰,”我嚷道,“发发慈悲吧!”

    他继续说道:

    “上帝和大自然打算让你做传教士的妻子。你是为了工作,而不是为了爱情才被造出来的。

    你必须——并将成为传教士的妻子。你将成为我的,我有权要求你——不是为了我的欢乐,而是为了我主的工作。”

    “我不合适。”我回答。

    “我有一个回答给你——听着。自从我们初次见面以来,我一直在观察你。我看着你通过了好几次性格考验。在乡村学校里,我发现,你可以做好不合你的性情或你不喜欢的工作。从你接受你突然变富的消息的平静心态,我看出,钱财对你没有过分的影响。你坚决自愿把你的财产分成四份,自己只留一份,从这种自愿中,我看到你有种自我牺牲的能力。你驯服地服从我的意愿,放弃学习你感兴趣的东西,而改学另一种,就因为我对它感兴趣的东西。从这种驯服中,我看到对于我的工作最为有用的一种品质。在印度学校里的妇女中间作为我的一名助手,你对我的帮助将是非常宝贵的。”

    “在那样一个国家,我活不了多久。”

    “哦,你是为你自己担忧啊。”他以鄙夷的口气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的心在哪里。你心里一直不灭的那股热情是不合法的,是不神圣的。你在想着罗切斯特先生。”

    这倒是实情。我默认了。

    我面临的抉择是清清楚楚的。离开英格兰,我就得离开一片我所爱着的但空空如也的国土。

    不管罗切斯特先生可能在哪里,他对我不可能有任何意义了。我必须另外寻找生活的兴趣,以代替失去的那个,而什么职业能比圣约翰所提供的更荣耀呢?

    “如果我能肯定,”我终于说道,“只要我能肯定这是上帝的意旨的话,我就能作出决定。”

    我诚心诚意地希望做正当的事,“指给我,指给我正路吧!”我对着上苍祈祷,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

    整所房子寂静无声,因为除了圣约翰和我自己,所有的人都安息了。一支蜡烛正在渐渐熄灭,屋子里充满了月光。我的心急速而剧烈地跳着,我听见它的跳动。突然一种无法表达的感觉穿心而过,使它蓦地停止跳动。这种感觉不像电击,但是像电击一样锐利和奇怪,它作用到的感官上:眼睛和耳朵等候着,而肌肉却在我的骨头上震颤。

    “你听见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圣约翰问道。

    我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我听见哪儿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简!简!简!”

    这个声音既不像在屋子里,也不像是在房子里,也不像在花园里。它不是从空气中来,不是从地底下来,也不是从头顶上来。我是听到了它,它是人的声音,是一个熟悉的、亲爱的、印象深刻的声音——爱德华·罗切斯特的声音;它清晰地、狂野地、急迫地呼唤着。

    “我来了!”我叫道,“等着我!哦,我就来了!”

    我奔到门口,朝过道里看看,那儿一片漆黑。我跑到花园里,那儿空无一人。

    “你在哪里?”我高喊道。

    远处的群山重复着我的呼喊,但四周一片孤寂。

    圣约翰一直跟着我,我请他走开,他立即服从了,这次轮到我发号施令了。我上楼到卧室里去,把自己锁在里面,跪下来祈祷。我站立起来,打定了主意,然后躺在床上,等待天亮。

    天亮了,我起了床,忙着把我的东西收拾整齐。我听见圣约翰离开了他的房间,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离早餐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轻轻地在我房间里踱步,思考着昨晚发生的事。我想起了我听到的声音,我再一次问,它是从哪儿来的?跟以前一样,问也是枉然,看来它是在我心里——不是外部世界。我问,那只是一种神经质的印象——仅仅是一个幻觉吗?

    我不相信。

    吃早饭的时候,我对戴安娜和玛丽说,我要去旅行,至少得离开四天。

    我在下午四点离开那座房子,四点刚过就站在路标脚下,等着把我带到遥远的桑菲尔德去的马车。在荒山僻路的寂静中,我老远就听到它正驶过来。那正好是一年前的夏日傍晚我在这个地点下车的那一辆——而当时我是多么孤独和绝望啊!现在,当我坐进车里,又一次到了去桑菲尔德的路上时,我觉得自己就像飞回家的信鸽。

    路上走了三十六小时,快到终点的时候,那绿色的树篱、大片的田地、牧草遍地的山丘,跟我离开的那个地区相比,有着多么温柔的特征啊!这一切在我看来就像一度熟悉的容貌。马车在一家乡村客店门前停下来,我问从客店里走出的仆人:

    “桑菲尔德府离这儿有多远?”

    “正好两英里,小姐,就在田的那边。”

    我从马车上下来,把箱子交给客店保管。这时晨曦照在客店招牌上,我看到了用金字写的“罗切斯特纹章”字样。我高兴得心跳起来,我已经到了我主人自己的土地上了。但它又沉了下去,它这样想:

    “你的主人也许不在这儿。即使他在这儿,你和他也没有任何相干。你还是别往前走的好,向客店里的人打听一下消息吧。”

    这个建议是合情合理的,可是我不能强迫自己接受它。我害怕会得到一个使我失望得支持不住的回答,我要再看一看桑菲尔德府。我的面前就是那阶梯、那片田地和那条小路。还没等我弄清我在干什么,我已经上路了。我走得多快呀!我眼巴巴地盯着前方,想第一眼就看到那片熟悉的树林。

    树林终于耸立在前面。我匆匆地继续往前走,又过了一块田地,一条小径,那儿就是院墙,就是后面的房屋了,那座宅子仍被遮掩着。

    “我应该第一眼看到宅子的正面,”我下了决心。“在那儿我可以认出我的主人的窗子。也许他正站在那儿——他起床很早,也许他正在花园里散步。在那种情况下,我能保证不疯狂地朝他奔去吗?”

    我沿着果园的墙走过去,转过了拐角。那儿有一扇门,两旁有两根石柱。我躲在一根石柱背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

    我怀着羞怯的喜悦朝一所宏伟的房子望去。而我却看到了一堆焦黑的废墟,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必须给我脑海里疾速穿过的这些问题找到答案。除了客店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找到回答,于是我立即赶回客店去。

    店老板亲自给我把早饭送来。

    “你一定知道桑菲尔德府吧?”我好不容易说出了这句话。

    “是的,小姐,我曾是已故的罗切斯特先生的总管。”

    “已故的?”我不由得叫道,“他去世了?”

    这下我才又喘过气来。

    “罗切斯特先生现在还住在桑菲尔德府吗?”

    “哦,不,小姐,桑菲尔德府去年秋天烧毁了!真是个可怕的灾难!那么多的宝贵财产全给毁了。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烧起来的,那景象真是可怕,我亲眼看见的。”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桑菲尔德,那一直是多事的时刻!

    “你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吗?”

    “他们猜对了,小姐,他们猜对了。你也许不知道,”他把他的椅子往前挪近一点儿,接着说道,“有一个女士……一个……一个疯子养在宅子里吧?”

    “我听说过一点儿。”

    “这位女士,小姐,”他继续说,“原来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妻子,这是用最奇特的方式发现的。有一个小姐,宅子里的家庭教师,罗切斯特先生爱……”

    “可是火灾呢?”我提醒他。

    “我就要说到了,小姐——爱德华先生爱上了她。仆人们说,他们从来没见过谁像他那样爱得入迷。他们说,她是个小不点儿,小得简直像个孩子。喔,他铁了心要娶她。”

    “这段故事,你以后再给我讲吧?”我说,“现在我有特别的理由要先听听关于大火的一切。是不是怀疑那个疯子——罗切斯特太太,跟失火有关?”

    “你猜对了,小姐,那是肯定的,是她放的火。有一个女人照看着她,那个叫普尔太太,很靠得住,但是有个毛病——她有时候喝烈酒,然后呼呼大睡。疯子便偷了她的钥匙,溜出房间。那一天夜里,疯子先是把她自己房间的帐幔放火烧起来,然后跑到下面一层,点着了女教师住过的房间里的床。幸亏没人睡在床上,女教师两个月以前就出去了,尽管罗切斯特先生到处找她,好像她是他在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似的,可是一直没有探听到一点消息。因为失望,他很痛苦,他要独自一个人待着。他打发管家菲尔费克斯太太到远处她的朋友家去住,受他保护的阿黛勒小姐也被送进了学校。他断绝与绅士们的一切来往,把自己关在宅子里。”

    “什么?他没离开英国吗?”

    “离开英国?他甚至不愿跨出家门一步。除了在夜里,像鬼魂似的在果园里走来走去,好像也发了疯。我看他真是发了疯,因为在那个女教师带给他烦恼之前,我从没见过哪个绅士比他更自信、更勇敢。他并不十分漂亮,可是他自有一种勇气和意志。”

    “这么说,起火的时候,罗切斯特先生是在家里啰?”

    “是的,他的确是在家里。在上上下下全烧起来的时候,他爬到顶楼上,把仆人们都安全地送下楼,然后返回去要把他的疯老婆从她的房间里救出来。他们大声告诉他,她在房顶上,站在那儿,挥着胳臂,大叫大嚷。她是个大个子女人,头发又长又黑。她站在那儿的时候,我们可以看见她的头发在火焰跟前飘动。我们看见罗切斯特先生爬上了房顶。我们听见他叫了一声伯莎!我们看见他朝她跑过去。然后,小姐,她大叫一声跳了下来,刹那间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

    “死了?”

    “死了!对,就跟溅满她的脑浆和血的石块一样一动不动,实在可怕。”

    “还有什么人丧命吗?”

    “没有。也许有了反而好些。”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怜的爱德华先生!有人说,他瞒着第一次婚姻,第一个妻子还活着,就要娶第二个,这对他是个公正的报应。可是,我很可怜他。”

    “你说他还活着?”

    “对,对,他还活着。不过很多人都认为他还不如死了的好。”

    “为什么?怎么?”我的血液又变凉了。

    “他双目失明了。”

    我原来担心的比这更糟,我担心他疯了。我鼓起勇气问他是什么引起了这个不幸。

    “那全怪他自己的勇气,怪他的好心。他坚持要在别人全都离开房子以后才离开,就在他下楼的时候,轰隆一声,房子整个倒塌了。他从废墟中给拖了出来,还活着,可是伤得厉害。

    一只眼睛给砸了出来,一只手压烂了,外科医生不得不把它马上截掉,他另一只眼也失明了。”

    “他在哪儿?他现在住在哪儿?”

    “在芬丁,三十英里外他庄园上的住宅里。”

    “谁跟他在一块儿?”

    “两个老仆人。据说,他身体完全垮了。”

    “你有车子吗?随便哪一种都行。”

    “我们有一辆很漂亮的马车。”

    “那就马上备好。要是你的车夫能在今天天黑前把我送到芬丁,我就给你和他比平常多一倍的钱。”

    芬丁庄园里的住宅中等大小,深深地隐藏在一座森林里。罗切斯特先生多次谈起过它,有时候还上那儿去。他父亲买下这个产业是为了打猎。他本想把房子出租,可是因为地点不合适,对健康不利,找不到房客。于是芬丁就一直没人住,也没陈设家具,只布置了两三个房间,供老爷打猎时居住。

    傍晚,天空阴沉沉的,刮着寒冷的大风,小雨下个不停。我把马车打发走了。我徒步走完最后一英里路,甚至到了离住宅很近的地方,还是一点也看不见它,它周围树林里的林木长得那么葱茏苍郁。

    最后,我的路终于变得开阔起来。我来到一块围起来的场地中间,朦胧夜色中,只见房子隐隐矗立面前。没有花,没有花坛,除了潇潇雨声,一片寂静。

    “这儿会有生命吗?”我问自己。

    是的,是有某一种生命,因为我听到了一点动静——那扇窄窄的前门正在打开。

    门慢慢地打开,一个人影走了出来,在苍茫夜色中站立在台阶上。那是个没戴帽子的男人,他伸出手,似乎要感觉一下是不是在下雨。尽管天色越来越暗,我还是认出了他——那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主人,爱德华·罗切斯特。

    我停住了脚步,几乎停止了呼吸,站着看他——细细地看他,而自己没被看见。唉!他看不见我啊。这是一次突然的会面,一次悲喜交集的会面。

    他的身体和以前一样,有着健壮结实的轮廓;他的体态还是挺直的;他的头发还是乌黑的;他的五官没有改变。但是,在他的脸上我看出一种变化:它显得绝望,就像一只受了虐待并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或鸟儿,在他悲伤之际,走近他是危险的。

    他走下一级台阶,慢慢摸索着往草地那儿走去。忽然他停在脚步,仿佛不知该转向哪一边似的。他举起手,撑开眼皮,茫然地瞪着天空和树林。可以看得出来,一切对他来说只是空空的漆黑一片。

    这时候,他的仆人约翰朝他走过去。

    “你需要扶我的胳臂吗,先生?大雨就要来了,你进屋去不是更好吗?”

    “别管我。”他回答。

    约翰进房子里去了,他没看见我。罗切斯特先生试图走动一下,但失败了,于是便摸索着走回房子里。

    现在我走近去敲门,约翰的妻子来给我开门。她一见是我,吓了一跳,就像见了鬼似的。

    我设法让她平静下来。然后跟她进了厨房,用几句话解释说,我刚刚听说在我走后桑菲尔德发生的事情。就在这当口,客厅的铃响了。

    约翰的妻子倒了一杯水,把它和几支蜡烛一起放在一只托盘上。

    “他打铃就是要这个吗?”我问。

    “是他,他虽然瞎了,可总是天一黑就叫我把蜡烛送进去。”

    “把托盘给我,我来端进去。”

    我从她手里接过托盘。它在我手上晃动着,水从玻璃杯里泼出来,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动。约翰的妻子给我开了门,等我进去之后,又关上了。

    客厅看上去阴惨惨的,一小堆没人照料的火在炉栅里低低地燃烧着,屋子的瞎主人俯身烤着火。他那条老狗派洛特躺在一边,但一见我,就跳起,朝我奔过来,差点儿把我手里的托盘撞掉了。我把托盘放在桌上,然后拍拍派洛特,轻轻地说,“躺下!”罗切斯特先生转过身来,想看看这阵骚乱是怎么回事,可是想到自身的缺陷,便转回身去。

    “把水给我吧。”他说。

    我走近他,派洛特跟着我,还是十分兴奋。

    “躺下,派洛特!”我又说了一遍。他杯子还没到嘴唇边,就停了下来,他似乎在听。他喝了水,放下杯子。

    “是谁?是谁在说话?”他问道,“回答我——再说话!”

    “派洛特认识我,约翰夫妇也认识我。我今天晚上刚到。”我说。

    他敏捷地伸出手来,但因为他看不见我站哪儿,没有摸着我。我把我的手放进他的掌中。

    “正是她的手指!”他嚷了起来,“是简吗?”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臂、我的肩膀、我的腰。

    “这是她的体形——这是她的身材——”

    “这是她的声音,”我补充说,“她整个儿在这里,她的心也在这里。上帝保佑你,先生!

    我真高兴,又这样靠近你了。”

    “你是真的?确确实实还活着吗,简?你肯定?”

    “我确实相信是这样,罗切斯特先生。”

    “可是,在这个黑暗的夜晚,你怎么可能如此突然地出现在我孤独的房间里?我伸出手去,从一个佣人手里接过一杯水,而水却是由你递给我的。我问了一个问题,结果在我耳边响起了却是你的声音。”

    “因为我代约翰的妻子送托盘进来。”

    “这一个时刻有着魔力有谁说得清过去几个月里我过的是什么样的黑暗、绝望的生活啊?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盼,只感到无穷无尽的悲哀,有时候一阵痴迷,渴望再看看我的简。简怎么可能又和我一块儿了呢?她不会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走掉吗?”

    我相信在他目前的思想状态下,最好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回答。于是,我问他什么时候吃晚饭。

    “我从不吃晚饭。”

    “可是,你今天要吃。我饿了,你不过是忘记罢了。”

    我把约翰的妻子叫来,不一会儿桌上就摆好晚餐,并把火生旺。我兴致勃勃,吃晚饭的时候和吃完饭以后很久,一直快活而从容地跟他聊天。和他在一起,我没有拘束的感觉,戏谑欢笑也不受抑制。和他在一起,我完全自由自在,因为我知道我合他的意,这使我的天性复活并显露出来。尽管他眼睛瞎了,但是笑容开始点亮他的脸,他的面容也失去了阴郁的神色。

    “这阵子你一直和谁在一起,简?”

    “你今晚打听不出来的,先生,你得等到明天。现在我要离开你,我这三天一直在赶路,我觉得自己是累了。晚安!”

    “只问一句,简,你住的那所房子里都是女人吗?”

    我大笑着逃走了。我由此看出逗他激动是驱走他的忧郁的好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见他下楼了。约翰夫妇一到,我就听见他问:“爱小姐在这儿吗?”

    然后又问,“你让她住哪间屋子?她起床了吗?去问问她要什么。她什么时候下来?”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早餐室,在他发现我到来之前就观察了他一番。他坐在椅子上,刚毅的五官上刻着愁痕。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先生,”我说,“雨停了,不会再下了。你应该去散散步。”

    我催醒了他的生气,他笑了。

    那天上午大部分时间是在户外度过的。过了一段时间,他便催促我讲述我在去年的经历。于是我开始讲我的故事,但那流浪和挨饿的三天,我只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他对我说,我不该不带点盘缠就离开他。他肯定,我受的苦要比我讲给他听的多得多。

    “咳,不管我吃了什么苦,那时间是很短的。”我回答,接着我就告诉他我如何受到里弗斯兄妹的欢迎,以及后来的全部情况。

    “这么说,这位圣约翰是你的表兄啰?”

    “是啊。”

    “你常提起他,你喜欢他吗?”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先生。我禁不住要喜欢他。”

    “一个好人,那意思是不是说一个为人可敬的五十岁的老先生?”

    “圣约翰只有二十九,先生。”

    “他是个丑陋、矮小、迟钝平庸的人吗?”

    “他是个漂亮的人:高高的个子,白净面皮,蓝眼睛。”

    “可是他的脑子呢?也许是脆弱的吧?”

    “他寡言少语,先生,但他说的话很值得一听。他的确是个有才智的人。”

    “你喜欢他吗,简?”

    “是的,罗切斯特先生,我喜欢他。可是你已经问过我了。”

    嫉妒抓住他,刺痛了他,但这种刺痛把他带回生活里来了。

    “他常常到学校里来看你吗?”

    “天天来。”

    “你说你在学校附近有一所小屋,他也常到那里去看你吗?”

    “有时候去。”

    停了一会儿。

    “你住在那里的时候,里弗斯和他家的女眷待在一起的时间多吗?”

    “很多。我们在一个房间里用功。”

    “你学的是什么?”

    “起初,我学德语。”

    “他教你?”

    “他不懂德语。他教我一点兴都斯坦语。”

    “里弗斯教你兴都斯坦语?”

    “是的,先生。”

    “也教给他的妹妹们?”

    “不,只教我。”

    “是你要求学的吗?”

    “不是,是他要教我的。”

    “他为什么要教你?兴都斯坦语对你有什么用?”

    “他打算要我跟他一起去印度。”

    “他要你嫁给他是吗?”

    “他向我求过婚。”

    “这是虚构的,是要惹我烦恼的虚构。”

    “请原谅,先生。可是他确实向我求婚了,就像你以前一样诚挚地坚持要求。”

    “爱小姐,你可以离开我了,去嫁给那位里弗斯吧。”

    “他永远不会成为我的丈夫。他并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要娶我,只是因为他认为我可以成为一个合适的传教士的妻子。他善良而伟大,但他对我太冰冷。我必须离开你,先生,到他那里去吗?”

    “什么,简!这是真的吗?”

    “完全是这样,先生。”

    “你希望和他做朋友,简?”

    “是的,先生。”

    “啊,简,可是我要一个妻子啊。”

    “是吗,先生?”

    “是的,你觉得这是新闻吗?”

    “那就挑选吧,先生——选择最爱你的人。”

    “我至少要选择——我最爱的人。简,你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先生。”

    “一个可怜的瞎子。到哪儿都得由你搀扶着的瞎子?”

    “完全是真的,先生。”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简,几天前,我这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想,那是在上个星期一的夜间。很久以来,我一直有这样的印象:既然到处找不到你,你一定是死了。那天深夜,我开始了祷告,祈求离开尘世。我觉得,对我的惩罚已延续得够长了,我请求上帝结束它。我心中的全部希望都不由自主地用这几个字从我唇间冒出来——简!简!简!

    “你会以为我产生了幻觉,不是的,我要对你讲的事是真的。就在我狂喊的时候,一个声音回答说,我来了,等着我!我说不出这个声音是从哪儿来的。过了一会儿,随风又传来你在哪里?的低声呼唤。我相信,我们的精神一定相遇了。”

    几天后,我和罗切斯特先生结了婚,我们举行的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婚礼。婚后我立即写信给我的表亲,把我所做的事告诉了他们。戴安娜和玛丽毫无保留地赞成我的行动。圣约翰听了这个消息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他一直没有给我回信。但是过了六个月,他写信给我,信写得很平静,也还亲切,只是没提到罗切斯特先生的名字。从那以后,他从印度,那个他献身于工作的地方,虽不经常但定期地给我来信。

    不久,我就到学校里去看小阿黛勒了。她重又见到我时的那阵狂喜叫我非常激动,她看上去又苍白又瘦弱。我发觉,对像她这样年龄的孩子来说,学校的规矩太严。我就把她带回家来,给她找了一个更合适的受教育的地方。等到她离开学校时,我发现她已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彬彬有礼的伴侣了。

    在我们婚后的头两年,罗切斯特先生还一直是双目失明的。后来,有一天,我正在根据他的口授写信,他走过来,朝我俯下身子,说:

    “简,你脖子上戴着亮晶晶的首饰吗?”

    我戴着一根金项链。于是我回答:“是的。”

    “你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吗?”

    当时,我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于是他告诉我,最近一个时期他好像觉得蒙住眼睛的那片昏暗似乎变淡一点儿了,现在他对这可以肯定了。

    于是,他和我一起去了伦敦。经过一位着名眼科医生的诊治,他终于恢复了一只眼睛的视力。他现在还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当他把我们的长子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能够看出那个男孩的眼睛就像他原来的一样——又大、又黑、又亮。

    戴安娜和玛丽姐妹俩都结了婚,每年都来看我们。戴安娜的丈夫是一个海军上校;玛丽的丈夫是一个牧师,是她哥哥在大学里的朋友。

    圣约翰没有结婚,现在他再也结不成婚了。我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清清楚楚地显示,他在尘世上的工作快完了。他对死亡无所畏惧,他自己所期望的结局即将降临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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