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对面铺的凯莉咕哝着:“噢,我的上帝!是什么鬼东西?”然后又打起呼噜来。
一开始我翻了个身,按下闹钟的暂停开关。闭上眼睛,想着还可以重新再睡。我的思绪开始游离,陷入半睡半醒,似梦非梦。
那是在我高中毕业前的那年夏天,我和迪伦手拉着手。我能感觉到他指尖上弹吉他磨出的老茧。我们在金门桥上走了四分之一的路,一直都挨得那么近,望着桥下的海湾。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看上去很空幻,我们谈论着未来的梦想。
我们在争执,因为我们的梦想……不同。他想去旅行、写作,而我想上大学,很有可能在纽约。他已经高中毕业了,计划几个月内出国。而我还得在旧金山再上一年学。我们彼此对视。就在那个桥上,微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他温柔地吻了我。
迪伦
迪伦
我猛地睁开眼睛。已经是5点56分,我要晚到了。
我猛地跳下床来,一个踉跄,往前栽去,最后一秒钟总算站稳了,心脏怦怦直跳。我打开顶层的抽屉,开始在衣服堆里翻来翻去,想找一件能穿的衣服。
“你在干什么?”
凯莉问道,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
“我迟到了,要去跟迪伦一起跑步。”
“哦,我一定是在做梦,你这是在说你要去跑步。晚点再跟你说。”
她的话渐渐变得含混不清。我终于找到了运动短裤、一件运动内衣和一件吊带衫。见鬼,我的运动鞋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却让鞋子绊了一跤,差点摔破头。啊,天哪,我简直就是个白痴!
6点零5分,我给迪伦发了一条短信:
起晚了,马上就到。
然后我跑出门。希望他能收到短信,希望他会等我,也希望他不会记恨我。噢,天哪,为什么把自己推入这种境地?
我跑过114号大街,经过巴特勒图书馆,最后来到草地上,已经是6点10分了。早晨的这个时候,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早起的人在昏暗的天色里跑步晨练。
我看到他的时候,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感到有些气馁。
迪伦穿着灰色的棉质短裤,T-恤衫上印着ARMY四个黑色的大写字母。此时的他正在做俯卧撑,宽阔的肩膀和强健的肌肉让人一眼就明白他经常做这样的练习,颈部和肩膀的肌肉随着他身体的一起一伏而一松一紧。
“一会儿就好了。”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有点喘不过气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刚才一直站在那儿,盯着他看。有多久?我不知道,有那么一会儿了。刚才我的舌头吐出来了吗?
打住!我对自己说。艾丽克丝思想不纯洁。
我别开脸,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了,然后又把脸转过来。目光从他的胳膊上挪开时,我看到了炸弹给他右腿留下的伤痕。密集的、绳状的伤疤覆盖了他整个小腿,还有一条难看的红色的疤痕,缝得又紧又密,愈合后的伤口就像一条深红色的拉链,从膝盖向上,一直延伸到短裤下面的大腿根。更多锯齿状的疤痕布满了他的整个右大腿。右腿很明显的比左腿要细一些:左腿则状况良好,小腿肌肉强健有力。
俯卧撑总算做完了,他说:“收到你的短信了。”而后转身坐了下来,把右腿拉向自己,左腿伸直,身体前倾,伸手去抓左脚,之后接着说:“抱歉没有回你消息。跑步前先做下热身运动,不然我最怕跑步时身体僵硬。”
如果那样,我就把你背回家,直接背到我的房间。
哦,拜托!我心想,淡定!他是你前男友,那个离开你让你伤心的混蛋,不知道他那时是死是活。这个家伙伤透了你的心,没一点预兆,也没一个解释。
“没关系。”我说。
我的体育并不好,即使是和参军前的迪伦相比。但我确实知道拉伸韧带的重要性。我在他对面坐下来,试着模仿他的动作,把手伸得尽可能远,抓住左脚,然后换到右脚。
“这样,唔……我不常做这个,确切地说,我从来没做过。”
“什么?”他问。
“跑步。”我回答。
“你会喜欢上的。我以前常常跟我们营的拳击队一起跑,有时……他们每天早晨要跑15到20英里。”
我听得瞠目结舌,然后看到一包烟卷在他汗衫左边的袖子里。
“你抽烟?”
“是的,我猜每个人都有些恶习。”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我把两条腿放在身前伸直,对着他,然后身子尽力往前倾。
我清楚地听到他屏住了呼吸,于是快速坐起来,他就移开了视线。这时我才意识到,可恶!迪伦刚才在从我上衣领口往里看。
我脸上热了起来,于是移开视线,站了起来。
“我想我全身都伸展开了。”我说。
他呵呵地笑了,然后说道:“唔,对不起,刚才……太不合适了。不过……是无意的,而且……唉,不说了,我最好闭嘴。”
“迪伦你就是个混蛋。”
他点点头,左边的嘴角上扬,隐隐地挂着笑意,坦白地说:“你说得对。”
好吧,他认为这很好笑,他真是个混蛋。我皱起了眉头,说道:“这不好笑,我要回家了。”
他的脸唰地一下变了,打趣的表情消失了:“等等……请不要走。”
他看起来很受伤的样子,于是我停在原地,他说:“对不起,有时我忘了。仅此而已,我知道规则和所有的一切,但你还是……”
他的声音逐渐变弱,然后转过身去。“对不起,这是个坏主意。”
我想知道他刚才到底还想说什么。但不知何故,我有一种感觉,答案将会打破我的一条规矩。该死,这弄得我要哭了。我最近是否已做得足够努力了?
我闭上眼睛后说:“迪伦,你是对的,我太敏感了。而且,老实说……也许我也正在考验你。我们跑步吧。”
他转过来面对我,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小心地避开我刚才说的话。
他刚开始时跑得很慢,所以我还能跟得上。不过说实话,我还是不习惯跑步。真不敢想象,他是从哪个星球来的,竟然能经常跑上15到20英里,而且还非常享受。我敢肯定部队给他打了兴奋剂。
“那么,嗯,我们要跑多远?”我问。
“不远,”他回答。“我好久没跑步了,自从……嗯……之前。我不想一开始跑太长的路。”
“你经常起得这么早么?”
“是的,”他说。“这其实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再说,现在也不是很闷热。你肯定不会想在中午大太阳下跑步,懂我的意思吗?”
他说得有道理。
过了几分钟,我有了别的发现。即便我呼吸粗重,双腿开始疼痛,但我跑得很开心,甚至太喜欢了。
我能看出,迪伦正跑得很努力。他迈着大步,每次右脚着地踏上人行道时,身子都要稍稍向右倾斜一下。他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脸朝着前面。
“你还好吗?”我问。
他点头:“很好,记住深呼吸就对了。再跑两个街区,我们就走回去,如何?”
“好的。”我说,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不太适应。”
“我们可以慢一些。”他说。
“不用,继续跑。”
我们又跑了两条长街,跑得很费力,然后慢下来,改跑为步行。
“你要使你的步伐保持在合适的速度。”他说,“不要突然停下来,这样可以帮助你的心跳恢复正常。”
“明白了。”我说,感觉自己有点体力不足,因为我竟然跟不上几个月前差点失去右腿的人的步伐。再看看他的胳膊和胸脯,把T恤衫撑得紧紧地,看来要让我的心跳变缓光靠走一段路还远远不够。
“你看起来好像脸红了。”他仔细打量着我说。
天啊,我感到已发烧的脸红得更厉害了。然而,我突然醒悟了:迪伦·帕里斯在跟我调情。我立刻反唇相讥:“是的,好吧,追男孩子使我如此。”
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一些,然后傻笑起来。
我的脸更红了,好像说的是真的。
几秒钟后,他朝前指了一下。迎面是汤姆餐厅,一家校外的小餐馆。
“停下吃个早餐吧?”他说:“我请客,你陪我跑步,我至少得表示一下。”
我真的想要迪伦请我吃早餐?之后会怎样?正常来说,我全身的警铃拉响了,此时铃声大作,但不知什么原因,我竟没有推辞,而是乖乖同意了。
“好吧,谢谢。”
两分钟后,我们已经在餐厅桌旁坐定。这是一个装饰华丽的、五十年代风格的餐馆,鲜红的椅子,不锈钢设备,到处铺着黑白相间的格子布,令人眼花缭乱,同时却令人舒适。但这份舒适感不是因为餐厅,而是因为跟迪伦在一起。
一个面带倦容的女服务员,看起来像是昨晚通宵达旦地工作。她走过来为我们点单。我点了一份炒蛋,小麦吐司夹番茄片和一杯橙汁。迪伦点了一份火腿和奶酪蛋卷,薄煎饼,培根,饼干蘸肉汁,咖啡和薯饼。我不知道这张桌子放不放得下这么多吃的。
我忍不住问。
“吃这么多?”我问。
他呵呵傻笑:“在军队里把胃给养大了,这些天我挺能吃。”
我们等餐车送餐来的时候,我问他:“那么,唔……我知道我这么问很奇怪,可是除了弗雷斯特博士的工作外,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你这些天在干什么?”
他向后一靠,看着我的眼睛,脸上挂着一抹揶揄的笑:“这是一个相当开放式的问题。”他回答。
哇哦。这句话恰恰是我八辈子前在飞机上对他说过的话。“你还记得?”
“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可我不想坏了我们之间的规矩。”
“真有意思。”我说完,对着他皱了皱鼻头。
他咧嘴笑了,说:“很好,很公平。你先来。”
“什么?”
“我不会回答我是否还记得。但是你可以问第一个问题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好吧,我猜我把自己给套进去了。那么多学校,为什么你偏偏选了哥伦比亚大学?”
他耸了耸肩。“信不信由你。哥伦比亚大学的工作人员确实对退伍军人特别热情主动。今年三月学校招生办的一个办事人员在沃尔特里德医院的住院部找到了我。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向椅背靠去,一只胳膊搁在旁边的空椅子上。我也背靠着椅背,脚在桌子底下伸直了,架在他旁边的空椅子上。
“轮到你了。”我说。
他看着我,我的脸微微发红,低头看着桌子。
“那么,去年冬天你一直在考虑毕业论文的内容。最后你写了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我不敢相信你还记得那件事。我的意思是……你正在打仗,中了弹,被炸伤了,又住进了医院,却还挂念着我因论文而焦头烂额?”
他侧头微笑,回答道:“现在我是提问者。”
我翻了翻白眼。“好吧。我最后写了一篇《论19世纪美国强奸案的法律辩护》。”
“哇,”他说。“太棒了。有时间我一定拜读。我可能对法律术语搞不太懂,但不管怎样我很感兴趣。”
“迪伦,不要瞧不起自己。你和我可能背景不同,但你很聪明。”
“可是现在再不聪明了。”他说着扮了个鬼脸,同时轻轻地敲着前额。
我苦着一张脸,心里遗憾,希望他不要再打击自己,然后说:“该我了?”
他点点头。
我思索着。我想知道的太多了。但大多都和我们需要避而不谈的话题甚为接近,大多会破坏我们定的规矩,太多让人心碎的东西。最后,我问道:“你在阿富汗看到的最好的事情是什么?我知道那里处处是恐怖和战争,但有没有那样……我不知道的……美好时光?”
他咽了下口水,然后点了一下头。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开始湿润。
“很抱歉,我不是要——”
他举起了一只手示意我不要说了。“没什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接着说:“好吧。有一次我们在野外,我的意思是说,离公路很远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叫丹格·帕扬,处在半山腰上,直到两年前都还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与外界相连,若去任何地方,开车都要5个小时。”
“所以,有一天我们去了那里,帮助分发食物,那儿还有些联合国工作人员在场,我们想给那里的人留下好印象。这时有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望着我们。我猜她大约……12岁左右。要是她有机会上学的话,我想她该上初中了,但可惜他们可能不允许她上学。不管怎样,她微笑着,四处打闹嬉戏。科瓦尔斯基……来自内华达州,我猜他也是从偏僻的地方出来的。科瓦尔斯基给了女孩一块糖,她拥抱了他。然后他转身朝我们走来。随即我们听到叮当一声响,每个人都慌了。我低头看去,看到一颗手榴弹。人群中的某个人抛出来的,恰好落在小女孩的脚下。”
哦,天啊。我当下脑袋里想的是:这会是他说的美好时光吗?这就是发生在他身边的好事吗?
此时,他的眼圈红了,五官稍有点扭曲。“因此,不顾一切地,科瓦尔斯基……飞身压住手榴弹。他抱着它,背对着小女孩,手榴弹炸了,接着……他被……炸成了碎片,当场死了。可你知道吗……那个小女孩……她毫发无损,甚至没流一滴血。他死前看着那个小女孩,只是……为了救她而奋不顾身。”
我忍不住摇头,即使他不能哭,我却哭了起来,我无法控制自己。因为他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我仿佛能看到他的心灵。啊,天哪,这真的让人很悲痛。
“我很抱歉,”我说:“很抱歉问了这个问题,很遗憾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不用自责,”他摇了摇头说:“不要这样。你听明白了吗?你能想象得到……英雄气概?那就是‘美好’之真正所在。他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考虑到自己。他所想的只有那个小女孩,只是想要救她的命。”
我抽泣着:“好吧,新规则:如果我再问你一些会让我哭的事情,唔,你能拒绝这个问题吗?”
他微笑着,温柔地说:“只要你愿意。”
“那么,该你问了。”
这时女服务员来了,端上我们点的食物。而且……我这么说吧,我事实上低估了迪伦所点的食物的量。她不得不用两个托盘来盛他点的东西。他很认真地想要重新摆放这些盘子,最后占了桌子的四分之三。他把薄煎饼拉到跟前,涂上一层大约有一万卡路里热量的糖浆和奶油,吃了起来。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后问道:“好吧,在纽约你最喜欢做的是什么事?”
我一边吃了一小口烤面包,一边思考,不禁皱了皱眉。什么是我最喜欢做的事?当然,我有喜欢做的事。我和凯莉一同外出,去巴特勒图书馆,到河边公园野餐。还有什么?我并没有不喜欢自己的大一的生活,相反非常喜欢。只不过……没一个能算得上是我最喜欢做的。除了一件事,就是坐在弗雷斯特博士的办公室,跟迪伦在一起。
我皱了下眉头,然后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睁大眼睛,咧嘴笑了:“你跟我开玩笑,这不合规矩。”
“如果死守规矩,”我说,“我能给出的唯一回答只能是谎言。”
“为什么?”
“挑些别的问题,阿兵哥。”
“我反正都要得到一个回答。你不会告诉我,你在纽约待了一年,却仍然没有碰到任何喜欢做的事情?”
“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艾丽克丝,你定的规则,不准撒谎。”
“那也没说我非得回答啊。”
他摇了摇头,然后笑了:“我要喜欢上这样了。”
“为什么?”
“因为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从来没见过你在游戏中间改变规则,这真是……令人意外。”
我本想对他发火的。不过我没有,而是咬了一口炒鸡蛋,然后说:“如果我回答,你必须答应忘掉我说的话。”
他十分喜欢这样。老天。
“好吧。”他说:“反正我的短期记忆糟透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然后说:“很好。那么真相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是我们一同在弗雷斯特的办公室工作的时候。这就是回答。”
他眨着眼睛,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退。我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因为如果我以前看过这样的表情,我会以为这是绝望恐怖。但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然后他说:“我记不得任何问题或答案,因此我提另一个问题,行吗?”
“迪伦!这不公平!”
现在他笑得合不拢嘴。
“好吧,”我说,努力忍住不大笑起来。他看起来是这样快乐。
“很好,”他说,“到现在为止我总算取得些进展了。”
我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让我想一想……我想,凯莉还是你的室友。告诉我你们俩最近一次去干什么了,我要知道你在这儿的生活情况,你们都做了什么?”
老天!他能巧妙地提出有分量的问题,是不是?但我发现自己已经在滔滔不绝地告诉他发生的一切了,包括我们夜间出行,以及兰迪如何抓住我的胳膊,凯莉用胡椒喷雾剂喷他。当然,我避而不谈了所有我和她之间对迪伦的讨论。我也没说我和兰迪之间的过往,包括从中学起我就认识他的事,特别是他曾经想强奸我的事。
“好的,等一下,我不明白。我懂了这家伙是有点强势,但为什么她用胡椒水喷他?”
我的眼泪再次突然涌出,慌忙忍住。
“噢,该死!”他说;“对不起。不管怎样,你如果不想说,就不用说。”
我咬着下嘴唇,然后低声说:“去年春天他想强奸我。”
一瞬间,迪伦的举止大变。他原本很放松,很快活,然后变得很关心,但是,当我说出“强奸”这个词,他在椅子上僵直地坐着,脸色阴冷,眼睛里充满怒火,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他浑身在颤抖。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声音低沉。
“没关系了。”我说。
“不,有关系。”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碰到他,我会揍得他进医院,而且住很长时间的院。”
他是认真的,相当认真。我毫不怀疑,如果兰迪·布鲁尔现在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兰迪肯定会住进医院。而迪伦……会坐牢。
“你真的变化太大了。”我嘀咕道。
“你说什么?”他问道。
“我原来了解你……了解你的方方面面。但有件事我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你会变得很危险,除了我以外。”
他眨着眼睛,“艾丽克丝,听着……无论我们的经历如何,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感情,改变不了我一直对你的感情。我会做任何事情去……”
他停住了。他又在苦思冥想某一个词吗?还是隐瞒什么?或者不同意我说的话吗?我说出他对我来说是个危险时,他甚至毫无反应。因为他也真的知道事实如此,是吗?这么说来,我们对于彼此而言都是危险的。那么我说出那样的话又会有什么好意外的呢?所以我回到他刚才停顿的地方继续问道。
“你会做任何事情去干什么?”
他几乎是咆哮,语气里充满了挫败感:“会……回到之前……回到之前并且防止那件事情在你身上发生。要保护你。”
他是不是在说,回到过去改变一切?回到那天晚上不挂断我的电话?不再像他之前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我说,迪伦,这很重要。”
他还在注视着我,目光狂热而强烈,他点点头:“好吧。”
“忘掉它吧,都过去了,好吗?我们不需要那样,我们不需要……这些。吃你的早餐,好吗?换个话题吧。”
他很镇静地看着我,眼神冷酷,很专注。这时我感到头发里都渗出了汗,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他说。声音回到以前那种总能叫我抓狂的低吼。“轮到你了。”
“轮到我干什么?”
“你的游戏。”
我闭上眼睛。四年前这很好玩,而现在却……令人恐惧。应该换个更快乐一些的话题了。
“我不想玩下去了。”
他几乎立即瘫在椅子上,不再紧张,不再注视。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说:“对不起,天哪,对不起,艾丽克丝,我刚才有些……应该说是……愤怒过度。”
“我能理解。”我说,尽力用之前轻快的语调回答他。
“那么,问我问题,”他说;“但要选一个不那么令人紧张的,我也会照样做的。”
我摇了摇头,然后说:“那好,你曾经最美好的记忆是什么?”
他苦笑着:“这我不能回答,这违反规则。”
“哦,抛开规则,告诉我。”
他深吸一口气,浑身发抖。“我最美好的记忆,是在特拉维夫饭店,我们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你睡在我的臂弯里。那感觉……又苦又甜,但很美妙。那晚事实上我整晚没睡,我一直看着你。一整个晚上,还有在回家的飞机上,我都一路看着你。我们在一起只剩几个小时,我不想把每一秒时间浪费在睡觉上。我想我大概有48个小时没睡,最后,在从纽约飞回亚特兰大的飞机上,我实在撑不住睡着了。”
我向他露出一个小小的、试探性的微笑。“我最美好的记忆是那晚我们第一次接吻。”
“在死海附近,”他回答。
“漆黑的夜,凉风习习,”我说,“气温有点凉,就我们两个人。”
“你说:‘这样的话情况会变复杂的’。”
我突然大笑起来,同时还得忍住眼泪不流出来。我记得我说过那句话。我这辈子再没比那次还要一语中的。“确实如此。”
“是的,”他说;“确实如此。”
“我们哪儿出了错?”
他耸耸肩。“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放不开,或是因为我们放得太开?”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望着桌子,没有回答。
最后,我近乎耳语般地说:“迪伦,……你是否曾经想过……”接下来的话我说不下去了。
他继续盯着桌面,然后用轻得几乎无法听见的声音回答说:“经常想,”他说。
我忍住下面的话,说道:“我们该走了。”
“好的,”他回答。
【迅速逃离(迪伦)】
好吧,我得先承认我们已经越了界,而我还不知道怎么回头。我们两个都或多或少地承认了彼此仍然爱着对方。可是我俩又闹得这么僵,我几乎都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或者说什么。
我糊里糊涂地进了教室。每个星期二早上9点我都会上大学代数课。说实话,这门课让我学得很吃力。本来代数对我而言应该是小菜一碟,很容易就获得A的,可是现在却要把我逼疯了。天晓得,我高中就学了微积分,大学代数对我来说实际上就是给高一新生上的东西。我读高中的时候,数学是我的强项。可现在,我盯着题目看时,时常会感到额头阵阵庝痛,各种各样的公式在我眼前摇晃,字母和数字无处不在,就像它们在该死的漩涡里游泳一样。
上了三个礼拜课后,我考试不及格。可问题是,《退伍军人法案》是有规定的,不允许我有功课不及格,所以那天我崩溃了。下课后,我从前排座位走到维勒教授的讲台前跟他说:“维勒教授,我们能谈一下吗?”
埋首讲义的他抬起头来,说:“我办公时间是每周四早上10点。”
“教授,就一两分钟,要不了多久。”
他皱起眉头,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堆起了很深的皱纹,说道:“帕里斯先生,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我深吸了口气说:“您的代数课,我考试不及格。”
他点头说:“是的,你不及格。”
“您看,教授……我想知道……您认不认识做课程辅导的?”
“帕里斯先生,也许代数对你来说太难了。不如你考虑一下去选修‘人文学科专业的数学课’或类似的课程,怎么样?”
那一瞬间我真想给他一拳,把那种自命不凡的笑容从他脸上抹掉。从我进到他的班来上课的时候起,他对当兵的人的厌恶之情就丝毫不做掩饰。我深吸一口气,心里从1数到10,然后想好怎么回答他:我读高中的时候,数学是我的强项之一,由于炸弹的原因,对我大脑造成损伤,因此我记不住东西。
“教授……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可是……我在请求您的帮助。我正在尽一切可能恢复我的生活,我需要一个辅导老师。您能理解吧?”
他盯着我看,大拇指和食指捻着自己的胡须。终于,他开口说:“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两个辅导老师。”
我松了一口气。他在纸上写下联系人的信息,然后把纸递给我。
“我理解,我等着看你的表现。”他说,“帕里斯,不要以为你当过兵就能从我这拿到什么通行证。如果你还想继续上我的课,你就得自己考出成绩,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这正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之后我上了“古代西方文明”课,这个课让我感觉轻松多了。当天晚上,我给他介绍的几个辅导老师发了邮件。
这晚上我辗转难眠。我应该申明:我从来就没有失眠过。军队生活教会我随时随地都能睡觉,只要有机会。一段15分钟的车程,坐在一辆两吨大卡的后面,尘土飞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干什么呢?睡觉。过去的两年里,我闭上眼睛就能马上睡着,不用任何准备、思考或预兆。可就在艾丽克丝和我一起跑步后的当天晚上,我头脑里却不停地在回想着我说了些什么,她说了些什么。
她不必非要说出来我才能明白。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混蛋,删除了网络电话(Skype)和脸书(Facebook)的账号,拒绝回她的邮件,那么去年春天她也就不会出去和人约会,那小子也就不会企图强奸她了。
都是我的错。是我丢下她,没能好好保护她。我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可我却把她推入了险境。
这样的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虽然我和艾丽克丝再不可能是一对儿了,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她愿意,我就永远都是她的朋友。
无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
可是我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别的事情。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分手了,绝对不是。事实上,我们从以色列回到各自的家后,我们俩就说过都结束了。我们之前经历的那些很美好、很神奇……也很短暂。她要回到旧金山继续和迈克约会,而我要回到亚特兰大和海莉继续。
可我回到亚特兰大四天后就和海莉分手了,她也和迈克分手了。
事实上,我们两个谁也没说什么,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我们没有约会,也不是彼此的唯一,相互之间根本什么都不是。所以在新年前夕我和辛迪·哈里斯上床了,只是玩玩的,挺开心,却也难过。我们一起滚床单的时候,我脑海里一直想着艾丽克丝,我多么希望这时候是她。这让我……非常难过,辛迪也察觉到了。
有一刻,她把脸转向一边,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谁?”我问她
“你现在爱着的女孩。”
于是,新年前夜的一场欢爱演变成了我抑制不住的哭泣,我告诉她我是多么想念艾丽克丝。辛迪表现得很冷静,她抱着我,一直安慰我。我们分手了,不过仍是朋友。
有一阵子我没再和别人约会。艾丽克丝和我几乎每天都通电话,互相给对方写邮件,不停地发手机短信,浏览对方的脸书(Facebook)网页。我们之间相隔了四千英里,而我一直悄悄地关注着她的脸书(Facebook),仔细看着她贴上去的照片,在她每次更新照片的时候试着猜想她当前的境况。
说真的,这挺疯狂的。那时候的我是高中毕业班的学生。而我喜欢的女孩离我横跨一整个国家那么远。上个礼拜我们还在一起,下个礼拜就各奔东西了。我们谁都无法断定怎么做才最有意义。我打算三月份春假的时候去看她,可是一月初,我做侍应生的那家餐厅生意冷清,打发我走了。没钱就意味着不可能有穿越整个国家的旅行,所以3月份我们没见成。春假的一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她醉醺醺的。
她说出的话让我目瞪口呆:“但愿我能和你在一起。”
我的心跳都停止了。
于是,我四处筹钱。我一直坚持找工作,可是都运气不佳。那是2009年,侍应生或者洗碗工都要求有硕士学位。对于一个18岁的高中生而言完全没有机会。我把我的苹果音乐播放器抵押了,和妈妈一起办了个庭院旧货出售,总算东拼西凑了一百二十美元,这些钱足够从亚特兰大到旧金山坐灰狗往返的费用了。我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天就出发了。
不管怎样,再谈那次见面没多大意义。只是……钻心的难过……痛苦……伤感。我们在金门公园接吻,返回前在灰狗汽车站的自助照相亭里拍了照片。我们又重新相爱了,即使明知不可能。我到家一个礼拜后,我们第一次在电话上恶吵了一架。
我做了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躲得远远的。吵架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就报名参军去了。
两年后的现在,我躺在哥伦比亚大学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这是不是有点神奇?
我想的不是睡觉,而是想到了抱着她的情景。
我想到了我们来回互发的那几百封邮件。
我想到了我们打过的几百个小时的电话,聊着我们的人生,我们的梦想。
早上和她跑完步后,很难再让我忘记自己是多么爱她了,可是我必须忘掉。因为有一件事我不能释怀,或者说不能原谅,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的那天早上科瓦尔斯基遇害了,我们撤回到基地,对于他的死既震惊又感到恐惧。对我们绝大多数人来说,特别是对我,这是我们执行任务中最糟糕的时刻。我拼命地想找人说话。我需要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她。等我接通了她的网络电话(Skype)时,她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试着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不但不听,而且告诉我这样不行,我们不能在一起。而后令我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我看到她房间里有个男的,光着上身,走过她身旁,经过的时候还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肩膀。
哪怕只是想到这件事就让我想吐,让我想怒吼。我过不去这个坎,我觉得我永远都过不去这个坎。就算我一整天都想着自己有多么爱她,可还是无法忘记那个场景。当时我脑子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伸手挂断了视频电话,我登录脸书(Facebook)停用了用户个人资料,删除了网络电话(Skype)账号,抹掉了我全部的网络信息,然后抓起笔记本电脑摔个粉碎。
第二天早上我们重返战场。
之后再有机会看到邮件已是几个礼拜后的事了。我一直都没弄明白,在沃尔特里德美军医院里住院的时候,老妈竟然给我带来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
艾丽克丝给我发了二十多封邮件。心里一阵痛,我差点看了这些邮件,不过还是不能看,可又舍不得删掉。于是我把这些邮件丢进了档案文件夹里,那样我就看不到了。我试着慢慢遗忘。
就像我生活里许多其他事一样,“遗忘”这种事我一直做得很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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