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美，很“女儿”。
娘家老屋的围墙内有两个园子，东边的是我家的，西边的则是我叔叔家的。叔叔带了一家在外地工作，那个菜园就归叔叔的妈——我的阿婆侍弄了。
我家园子里，一年四季种的是瓜、茄、豆、菜。家里吃口多，靠母亲的那点工资总是入不敷出，因此菜园的每一个角落都得到充分的利用，往往是苦楝树上爬满了丝瓜藤蔓，棕榈树下长一窝芋艿蕉藕；就连断墙上还放了一排的破面盆、破罐坛，装上土和灰，种了些葱啊韭啊茴香什么的。
每年春夏，豆角花浅蓝深紫，丝瓜花嫩黄金灿，茄子花像一口口玲珑的小钟，芝麻花小白蝶般成双作对地往上蹿。都很美丽，都很喜人，更兼几分丰收的喜悦；可比起那些真正的、只供观赏的鲜花来，到底还是逊色多了。
阿婆把园子耢成六畦，两畦种蔬菜，两畦种苎麻——苎麻是一种一劳永逸的植物，不用怎么理它，一年两茬只管去收割好了；靠窗的那两畦，阿婆却是种了鲜花了。
十姐妹，几分像大丽，几分像菊花，却会开出10种不同的颜色：午时花，只在日昼时分绽放，虽然娇小，却鲜润无比；夜饭花，有红白两种，小喇叭状，在傍晚时开得又旺又香；三十六桶的花形像百合，鳞茎多淀粉，味极苦，荒年时洗上三十六桶水去掉苦味可吃；鸡冠花，白玉兰，蝴蝶花，满天星，月月红，栀子花，含羞草，万寿菊，秋海棠，还有篱笆上的牵牛花……在阿婆的精心护理下开得生机盎然，如火如荼。
最可人的却是凤仙花。殷红、艳丽，因为层层重瓣而显得雍容，且一行行、一排排，开出一种旺象，一种气势。我每每站到阿婆的园旁，都会被满园的姹紫嫣红所震慑、所感动，我常常觉得眩晕，感到一阵阵迷乱……
吃过晚饭，总有邻居的囡儿们来讨凤仙花。她们将这花叫“指甲花”，讨回去为的是染指甲。在阿婆“不要踩痛、踩伤花们”的嘱咐下，她们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然后尽挑肥硕的花朵儿摘了去。第二天，她们就举着双手，将染得红红的10个指甲一直送到我阿婆的眼睛面前。
我羡慕得要命，可是母亲不让我染指甲。母亲当年很“左”，她把这一类的举动统统叫作“资产阶级思想”。在母爱严厉的管辖下，我当然不敢“资产阶级”，所以我的指甲从来只能是“素面朝天”。
10岁那年暑假，父母都到城里学习去了——确切地说是母亲学习去了，父亲则是去带我那才二三个月的小弟，将我们留在家里“猴子称大王”。晚上沐浴后，我用水把院子洒得湿湿的，然后和二弟抬出了竹床板，用两条长凳架好，姐弟妹们就横七竖八地躺下。数星星、唱儿歌，央求阿婆和住在我家的亮哥亮嫂讲故事，享受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阿婆总是坐在她园子门口的一张竹椅上，大蒲扇挥得啪哒啪哒响。凉爽的风儿一阵阵吹过，院子里的花香沁人心脾，隔墙传来女孩子们用小小的臼杵捣砸凤仙花的声音和她们快活的嬉笑声。
阿婆突然说：“阿丹，你也染回指甲吧！”
我猛一激灵，蛰伏的欲望被挑动起来。可是想起母亲严厉的面容，我立即就蔫了。
亮嫂在院子里给她儿子洗澡，她说：染了指甲多好看哪！我问，亮嫂，你做姑娘那阵也染指甲吗？她说，当然，只是没有这么好的指甲花罢了。
“她妈也真是的，女儿家染一回指甲，哪里就变坏了呢？”阿婆说。
“阿丹哪敢？她如果染了，她妈怕要把她的指头都敲断了！”亮哥仰在躺椅上，大着嗓门逗我说，“你说说，到底敢不敢？”
不知道是抗拒不了诱惑，还是被亮哥激起来了，我从竹床板上跳了起来，说：“染就染，有什么不敢的!”
我进了阿婆的园子。夜色中，园子更显神秘，我一半摸索一半辨认，仔细地采撷了两大捧的凤仙花骨朵儿，正要出园时，阿婆说：连凤仙叶儿一并摘了，等会儿你还得用它们来包指头呢。
没有杵臼，阿婆的声音又起：“用水泼泼台阶，拿秤砣砸。”
洗净了台阶和秤砣，我将凤仙花堆在台阶上砸了起来。
“搁点盐。”
“搁点明矾。”
阿婆在遥控指挥，我一一照办。末了，砸成一堆花泥酱酱，我把这些酱酱一小撮一小撮堆在10个指甲上，平举着两只手问：
“接下去该怎么办呀？”
“你就这么擎着吧！”亮哥幸灾乐祸地说。
亮嫂将儿子放在亮哥的肚皮上，过来给我包扎指头。她选取那些较宽的凤仙叶子，在我指头上绕了一圈，再将叶边儿倒折过来，防止汁液流失，最后用苎线扎好。于是我的10个指头，全都戴上了湿漉漉鼓囊囊的、散发着浓浓凤仙花香的指套儿了。
“今晚睡觉可要小心，哪个套儿掉了，哪个指甲就染不成了。”阿婆拍打着蒲扇，她的声音已充满了睡意。
那一晚我睡得老实极了。第二天一早，10个指套完整无缺。摘下了那些被我的体温烤得半干的叶套，呀，10个指甲亮丽无比，艳红无比，那红是透明的、鲜活的，与指甲的生命紧紧连在一起的。
我一辈子就这么美丽了一回。
如今，看一些美女的红指甲，总觉得是涂了一层油漆，穿了一件盔甲，显得笨拙而虚假。那些涂料还不牢固，不时地剥落了一小块两小块，把指甲弄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更有甚者，那些化学物质让指甲坑坑洼洼的都有病态了，也不知道对身体有没有伤害。我就越发觉得“绿色美容”的弥足珍贵了。
所以，我奉劝爱美的小姐们：多种一些“指甲花”，“要染纤纤红指甲，深夜闻捣凤仙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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