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的等鸟-缅怀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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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现在是见不着补丁了。可自古到今,不管是“锄禾日当午”的农民,还是引车卖浆的市民,或者是埋头只读圣贤书的穷秀才,还有较为廉政的官宦家,衣服上都少不了补丁这玩意儿。北宋的贺铸身为通判(地位略次于州官,应该享受副厅级待遇),太太还是得为他补补缀缀的,他悼念亡妻的那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打动了多少人的心。一直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公民身上都少不了这或圆或方,缝缀上去的布片。

    穷人娶老婆,常常是和补衣连在一起的。“王老五,王老五,衣服破了没人补”就可以佐证。许多穷家的妇女,都是“破布补破裤,补补一世过”这么叹息着过来的。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几乎成了至理名言,小小针线包已经提高到“革命传家宝”的高度。

    补衣服是主妇的基本功,哪个女子不会,将会被视作大逆不道。哪怕你总体能力很强、干别的活很勤劳,左邻右舍往往也会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你。穷不怕,衣裤破旧也不怕,但把不该露出的肉露出来就可怕了,这些肉就得靠那些大大小小的补丁来遮掩。

    上海滩、温州街的女子最时髦也最懂修饰,外面的那件“出客衣”肯定是式样新颖光光鲜鲜的,可里面的衬衣呢,完全有可能被岁月打磨得薄若蝉翼打上补丁的了。就是吃皇粮的干部,哪一个敢说自己的衣领、膝盖从来没缝缀过?高级干部乃至中央首长,破衣旧裤也是缝缝补补再穿的。朱总司令的俭朴补纳曾见诸报端;一幅题为《总理的衬衣》工笔国画,邓大姐戴着老花眼镜穿针引线的形象至今还留在许多人心中。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热衷于补丁呢?究其原因,主要是穷。穷得连肚皮都喂不饱了,哪有力量讲究穿戴?三年困难时期,物质出奇的匮乏,我们家乡有一年的布票只发1尺8寸,这么点儿布票买了布,也就够打两个膝盖上的补丁。第二年稍微多一点儿,发3尺1寸。当时我在一所小学里代课,我在我学生的作业本上发现这样的造句:活蹦乱跳——发3尺1寸布票,我活蹦乱跳。且不说这句式完不完整,有没有语病,就是意思我也读不明白。我请教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们,几颗斑白的脑袋凑在一起研究了半天。有的说,是高兴的吧?可马上有人反对说,一年才发3尺1寸布票,高兴什么?还有人说,小孩子家,布票不布票的懂什么呀。争了半天,没有结果。于是我把那位学生请到办公室,男孩的解释让我们大跌眼镜:3尺1寸布,只够做一条裤腿,两条腿挤在一条裤腿里,走起路来岂不是活蹦乱跳了?说着还做兔子状在我们面前蹦跶了几下。

    一个小学三年级学生这么理解问题而且成竹在胸,恐怕是有背景的。警惕性极高的一位老师就怀疑这家大人有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之嫌,一查,人家是三代贫农,否则还不知会有什么麻烦呢。

    除了贫困,还有因为贫困而催生的一种艰苦奋斗的精神。在那冻馁的岁月,如果没有一种精神支撑着,恐怕就有好多人活不下去了。

    观察补丁,就可见这家女人的总体水平。布片颜色协不协调,轮廓剪得好不好看,针脚缝得细不细密,整个补丁服不服帖。优秀的补丁,能够以“补”乱真,珠联璧合得让你看不出这件衣服曾经的创伤。说补丁是一门艺术也不夸张,孩子的肘部和膝盖处是最易坏损的,聪明的妈妈把那破洞补好之后,再在上面绣上一对梅花鹿或两只小鸭子,一条破裤就有了新的生命,孩子们不但不嫌弃,反而抢着要穿;《红楼梦》里有一章叫“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这个丫鬟被主子视为红颜知己,她夭亡后宝玉还写出百转回肠、情真意切的《芙蓉诔》,恐怕和那个补丁大有关系。

    我自己的前半辈子,几乎和补丁相伴而过。我家人口多,大人们在机械车间苦力地干活,孩子们在泥地里猴子般滚打,衣服破损起来速度惊人。那时候我买不起缝纫机,星期天吃过早饭,就提了大包小包的破衣烂衫到有缝纫机的朋友家去补缀,有时忙到人家都吃午饭了,我还硬着头皮在哒哒哒地踩个不停。最难对付的是鞋袜上的洞洞,缝纫机是指望不上了,全靠双手操作,指头常被扎得伤痕累累。补鞋袜又特别费时,晚上坐下就忙到午夜,脖子酸得都拧不动了。现在我去医院看颈椎的毛病,医生总以为我是伏案所致,他们哪里知道都是补丁惹的祸!

    大约从90年代起,补丁就渐渐从我们的生活中退隐了。不但城里人身上没有,我特意留心过进城的农民、外地来的务工者(指粗工),甚至乞丐,他们的夹克也许皱巴,他们的西装廉价而缩水,他们的滑雪衫被尘土弄得脏且发白,可就是找不出补丁。有一回我见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人待在垃圾桶旁,他找到半块馒头飞快地塞进嘴里,可是他身上披的那件军用大衣却是九成新的。

    我的女友常批评我衣着随便,她们热情洋溢地怂恿我去选购新衣。我说我的衣柜都挤不下了。她们说:送掉,赶快送掉。而她们介绍的经验是:“买得快送得快”。我虽然没她们那么“买得快”,但送出去的也不少。那些衣服并没怎么穿,要么是样式过时了,要么是哪一点不舒服了,要么什么也不为,就是不想穿了;我们周围有那么多的人在纷纷往外送衣服,补丁自然就稀罕起来。

    补丁已成为历史。现在的年轻人只能在电脑的程序里见到“补丁”。想要见识一下真正意义的补丁,必须到电影、电视剧里去找。可不知是导演粗心,还是缺乏“生活”,他们往往弄错或忽略了该补的位置,比如挑夫的肩膀,磨工的腰腹,打铁者的前襟,穷教师的袖口和坐着织帽编篮者的臀部。更有那块选作补丁的布片,要么太新,要么色彩反差太大,岂不知犯了补衣的大忌。还有那稀稀拉拉的粗针大线,让人直为戏里的主妇叫屈!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吃饱了会撑着,无病会呻吟。没了补丁的日子会觉得缺了点什么,于是就有人把好端端的新裤磨洗做旧,或者干脆在膝盖处拉几个口子。常见漂亮女孩迈着修长的美腿漫步街头,两个性感的膝头就在破洞处探头探脑。于是,我明白这叫“时尚”。昨天,我在商店看见一条高档的牛仔裤,膝上的补丁精致而美丽,让我耳目一新。

    我现在如果再提衣着方面的“艰苦朴素”,会被骂作背时、骂为作秀、骂作神经病。可我不知道我国西部贫困地区还存在着和繁衍着多少补丁?

    拜拜,我的补丁!拜拜,我们贫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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