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老爱佝偻着个身子,佝偻得头尾相接,那是它弹跳的前奏动作。啪的一声,它腾空而起,水花四溅,生猛吓人,它能轻而易举地从装它的深桶里突围而出,也可以从养它的网箱直蹦到岸上,然后二级跳三级跳,让人觉得它既是跳高健将,又是跳远冠军,还是个玩蹦极的高手,所以我娘家人称它“虾偻弹”,台州人则称它“虾佝弹”,这“佝”字不如“狗”字通俗,菜贩子和家庭主妇们就称它为“虾狗弹”。
虾蛄是海洋生物,离开海水存活的时间有限,所以它不能太尽兴。它的美味,它的营养价值和适中的价格,注定是餐桌上最常见的菜肴。
它和虾应该是近亲,它们从头到尾都披着盔甲,只是虾的盔甲软,而虾蛄的盔甲却坚硬,它头上戴一个奇特的“钢盔”,尾裹一个怪异的“铁甲”。它浑身长棘,张牙舞爪、咄咄逼人,我们在小贩的塑料盆里挑它,一不小心手指就挂彩了。就是煮熟了,它还是“虎死威不倒”,让品尝它的人有“狗咬刺猬”,不敢也不知该如何下口。勇敢的饕餮者也常常被弄得唇舌流血。于是它又有个名字,叫“满口红”。
秋风起,菊花黄,虾蛄们长大了,下雪霰籽的日子,就是虾狗弹最肥美的时刻,它们一般能长到四五寸,偶尔可见近尺的。肥硕的虾蛄是有钱人吃的,渔民把挑剩的小虾蛄放在石臼里捣几下,拿大盐腌了,腌虾蛄咸咸的,香香的,是最理想的下饭菜。就这些腌虾蛄,从前的农村人还是吃不起,母亲在我们的央求下,偶尔也买一些,她千叮咛万嘱咐我们不许当零食吃掉。可我们馋虫痒痒的,哪里等得到饭熟?趁母亲不备,抓起一根扯作两截,揪出一条盐水渍渍的肉塞进口中,那味道真是好极了。
三年困难时期,我正在求学。一个冬日,我等在瑟瑟寒风的一个路口上。那里是交通要道,来往车辆接二连三地飞驰而过。有几辆胆大的手拉车,正在瞅空横穿马路,车上装的是大桶大桶腌制的虾狗弹。几个孩子疯了般追着手拉车跑,突然一声惨叫,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孩被卡车撞飞到半空。等她落地,已经气息全无,血泊中,散落着几只盐水淋淋的咸虾蛄!
20世纪80年代,我们在大陈岛搞活动,正值春汛晒“芒种皮”时节,炊熟的虾皮里有许多虾蛄。我问晾晒的渔妇这虾狗弹卖吗?她答,卖。我到附近的小店里要了纸箱,蹲在竹簟里捡了满满一箱。
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剥吃着虾蛄自得其乐。终于熬不住了,我抓了一大把虾狗弹,给隔壁的两位文友送去,两位大男人见了,惊呼:什么怪物这么面目狰狞啊?拿回去,拿回去!我说,别看它其貌不扬,好吃着呢!他们不信,坚决将我的好意和虾蛄拒之门外。回屋后我越想越不服气:两个笨蛋,竟然不识虾狗弹!就静下心来,准备将虾蛄净身。
对付它们的盔甲,我可是熟练工。我先将虾狗弹的头尾拧去,然后让它腹部朝上,两个拇指分别使劲,将它的甲壳往后按压。这时要掌握好角度,避免棘刺扎入手指。经过我一番努力,我的桌子上就有了一堆虾蛄肉身,我用碟子装了,顽固地送到隔壁去。看到解除武装的虾狗弹,两位大男人算是接受了。
拧下来的脑袋和尾甲里,还残留下些许虾狗弹的红膏,还有那对大螯,也裹着白白的嫩肉,我不舍弃,独自在屋里剥吃。
一会儿,有人来敲我的门。我问,谁?竟是隔壁的两位老兄,他们喊,还有那、那什么虾狗弹吗?
我在屋里回答说,你们不怕面目狰狞了?他们就在外面说好话。我摆了会架子,还是开了门,给他们装了一薄膜袋,往外一递说,自己剥去,我可不再为你们服务了。
记得胡明刚第一次上我家看见餐桌上的虾狗弹,惊讶地问,这是什么虫啊?我说,这不是虫,是海鲜。他又问,是什么鱼啊?我说也不是鱼。我把虾狗弹的各个芳名报了一遍,然后示范怎么对付它。胡明刚很谦虚,他急用先学掌握了方法,安然无恙地品尝了美味。
虾狗弹另一种威风,来自一个民间故事。相传宋朝末年,元兵大举南侵,宋端宗逃至海边,元兵人马穷追不舍。眼前是汹涌澎湃的东海,又无渡海的船只。宋端宗仰天长叹:“天绝我也!”又说:“何人能救得我驾,我必封它为王。”话音刚落,只见海面冒出一只虾蛄王,带领数百小虾蛄,浩浩荡荡而来。皇帝佬儿惊魂未定,却见大小虾蛄变成大小船只,君臣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登船而去。皇帝和君臣登上彼岸,虾蛄王开口了:“请万岁赐封!”宋端宗随手摘下头上帽子抛入海中。从此,虾蛄的头就像戴了皇冠一样,威风凛凛。
我娘家流传的是另一版本。说一女虾狗弹做新娘,不知该把凤冠戴在哪里,外面,接亲的鼓乐频催,情急之中,女虾蛄就将凤冠当做小裙子,穿在屁股上。亲人们一见都夸漂亮,送它一个“龙头凤尾虾”的芳名。水潺鱼见它这副尊容,笑得前仰后合的,笑得下巴脱臼,再也收不回去了。
水潺何许鱼也?它软滑如水,白嫩如豆腐,半透明的皮肉吹弹得破,仿佛谁都可以啃它一口。但事实恰恰相反,武装到牙齿的虾蛄遇见水潺,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水潺的厉害就是一张嘴,这张嘴挺大,长满了细细密密的牙齿,虾蛄见了它就缩作一团,水潺就将它囫囵吞了。水潺的身体软糯,食道和胃却异常坚韧,它们分泌的消化液,能将虾蛄的铠甲变软,然后溶化吸收。我们剖水潺肚子时,常常发现倒霉的、佝成球状的虾狗弹,已经被胃酸弄得血肉模糊了。
水潺的学名叫龙头鱼。它的脑袋高高昂起时,颇像龙头,晒干的水潺身子弯弯曲曲的,极像一条凌空飞腾的龙。
可见造物主很公平,这世间本就是一物降一物的,柔能克刚也算是真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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