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的等鸟-磨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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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墨就是研墨。小时候我们拿着一支墨在砚台里转啊转的,墨汁就一圈圈地漾开,浓浓的,酽酽的,像刚从磨盘里吐出的黑芝麻糊。

    我们天天磨墨,每节课都磨墨,用大大小小的毛笔写大字,写小楷,答卷子,做算术题。

    墨是普通的烟墨,方方扁扁的,有三四寸长,上面用金字烫着“文章一石”四个字,什么叫“文章一石”?我们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只记得那墨是5分钱一支。

    从前的学堂门前有水池,供学童们洗笔砚用的。王羲之洗砚成墨池已是千古佳话,各地的读书人群起而效之。中国许多地方都有墨池,至今还有“墨池坊”、“墨池桥”、“墨池轩”、“墨池阁”等芳名。

    鲁迅小时候曾听父亲说,有一种墨猴,才拇指大,爱躲在笔筒里睡大觉。但是一听到磨墨声,它就会兴奋地跳将出来,等在砚边,待主人写好了字,它就舔干净砚台上的剩墨,然后仍跳进笔筒里睡觉去了。

    鲁迅得不到这神奇的墨猴,却从一只猫的口中救下一只隐鼠。后来这小小的隐鼠成了他的朋友,它不惧人,在饭桌上走来走去,捡饭粒菜渣吃;鲁迅写字的时候,它也在书桌上跑来跑去,也吃砚台里的墨汁。

    我想,全中国的孩子都盼望能得到这样一只隐鼠。隐鼠虽然好玩,可当年的我们却不敢养,因为我们都“惜墨如金”。农家能供养孩子上学已很不容易,哪舍得让隐鼠把墨汁吃掉?我们学堂附近也有一口水池,但从来没人去洗笔砚。我们都有一个金属笔套,写完了字,就将笔套套上。这笔套保湿功能极好,第二天摘下它,那毛笔新鲜如昨。我们常常是手端着带有墨汁的砚台,在上学回家的路上来来往往。

    怀音是我儿时的玩伴。那时候她爸开了间杂货店,卖酱油老酒荔枝桂圆木耳黄花,也卖纸张笔墨和作业本子。杂货店里的墨分三六九等,“真墨”很细腻,韧性和刚性都好,使劲弯它也不会断,磨起来的墨汁油光闪闪,香喷喷的,怪不得鲁迅家的隐鼠那么热衷于吃。还有一种“炭墨”是最差的,粗粗糙糙,磨起来沙沙沙的像磨砻糠。而小学生们大多用5分钱一支的“文章一石”。

    我9岁那年的暑假,家里穷得有上顿没下顿的,我的墨用得只剩指甲那么一截了,怎么拿也拿不住,假期作业也没法完成。

    怀音家的屋叫“九间”,前头一字儿排开的正屋就有9间,且双进双退、大院小院东轩西轩,还有两边的披屋,多得让我到现在还数不过来。杂货店就开在她家的台门屋内。台门屋很大,成群结队的孩子在那里滚铜钱、跳房子、拍皮球、踢毽子。那阵子,我们姐弟和怀音玩得最好。

    杂货店的柜台很长,北端搁了个玻璃小橱,里面陈列着各种毛笔和墨。我问了问价钱,得知一种徽墨要卖两块钱一支,而“炭墨”则只需一分钱。怀音爸从柜台里探出个脑袋问:钱国丹,你想买哪种墨?我摸摸空空的口袋,慌忙摇了摇头,退开了。

    记不得是当天下午还是第二天的上午,她爸不知什么事情出去了。我和怀音们正玩着,怀音极机灵地左右睃了两眼,悄悄地说:“我给你们偷墨去!

    她迅速攀上了柜台,然后像小狗那样,向北端那个玻璃橱窗爬去。她撅起的小屁股圆圆的,看起来很生动。

    她打开了玻璃橱子,拿起一支“文章一石”,想了想,放回去,又拿起一支炭墨,塞进口袋里,然后溜到地上。她掏出炭墨,很利索地一折两段,分别送给我和弟弟,并嘱咐说,千万别告诉我爸啊!

    我的心狂跳着,毕竟是拿了赃物啊,我飞快地向家里跑去。为了不辜负怀音的一片热忱,我立马动手做功课。我在砚台里加了点水,就开始研墨。可是那炭墨太差劲了,还没等我磨上几圈,就泻掉了小半截,磨成的墨汁沙沙拉拉的,笔一蘸,黏糊糊的。写出来的字灰灰的,还夹着一颗颗的炭粒子。

    我泄气了。心里不无遗憾地想,怀音为什么不偷支“文章一石”给我们呢?

    我擦干净了砚台,重新捡起我那点“文章一石”。可是它太短了,根本拿不住。我想了想,让它躺倒在砚台里,然后用食指尖戳着它,一圈圈地磨着,居然也磨出浓浓的墨汁来。然后我把它推到砚台的一角,就写作业了。

    第二天,那干了的墨片儿紧紧地粘在砚台上,任我怎么挖也挖不下来。我急了,拿来把菜刀,让锋利的刀刃来对付它。我左手按住砚台,扁下刀,像拉锯一样来回拉着,啪的一声,墨头被锯下来了,可刀口却劈进了我的手指,不是一个手指,而是一排儿3个,鲜血混着墨汁,汩汩流淌。过了些日子,伤口愈合了,3个指头皮下的墨迹分明,像文身过一样。

    好墨是可以吃的。我们写字的时候,笔不好使,就用舌头舔舔,弄得嘴唇乌乌的;男孩子嘴馋了,把墨当糖一样吮吮,从来不会出什么问题。有一回一个同学流鼻血了,老师就赶紧研了墨,把墨汁一滴一滴地弄到他的鼻孔里,一会儿就把血止住了。好墨还能消炎败火,女人们煮猪食,熬猪油,一不小心把手烫出了泡,火辣辣的疼。她们就拿了针线,在先生的砚台里浸了浸,然后把这墨汁淋漓的针线从一个个燎泡里穿过,泡破了,涂满墨汁的伤口就不怕糜烂化脓了。

    有一回,隔壁的老五婆咯血了,她又咳又喘,背勾得像一只虾公。中医阿申先生找了块上好的徽墨磨着磨着,磨出一酒盅酽酽的墨汁。她喝了下去,不再气喘也不再咯血,安安静静地躺了下去。

    冬天,砚台里的水都结了冰,硬邦邦的磨不成墨了。我们的先生跑到怀音爸的店里,倒了些坛底的“酒脚”来,一教室的孩子分着用。黄酒一下去,冰即刻化了,我们用黄酒磨墨,磨得满屋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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