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时间,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谢闯环视着手下,“在合并之前,如果再有人去找其余三大家族的麻烦,他就是榜样。”
谢闯指指还跪在地上的肖望:“把他带下去!”
两天后。大鱼酒吧。
肖望戴着墨镜和棒球帽,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舞台上那个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裙的女人。后者正应客人的要求,甜声腻气地唱着一首《求佛》。
肖望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啤酒,起身离去。
深夜。C市师范大学田径场。
肖望坐在水泥台阶上,边吸烟边凝视着面前的操场。没有光。这漆黑一片的场地显得空旷无比。偶尔有夜跑的学生经过跑道,只听见球鞋踩在地上的沙沙声。
肖望的脚边已经丢了几个烟头。他不想动,也不想思考,只是看着眼前漫无边际的黑暗,忽然有一种投身进去的冲动。
突然,肖望的余光中出现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向他身边走来。肖望没有回头,因为他不危险,虽然肖望此时并不想看到他。
邢至森挨着肖望坐下来,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打量着棒球帽下的那张脸。
“没事吧?”
肖望扔掉烟头,用脚踩灭,又点上一支烟,低声说:“没事。”
邢至森拍拍他的肩膀:“老郑不知道你的身份,别往心里去。”
肖望笑笑:“不光是老郑打的,还有谢闯。”
“哦?”邢至森挑起眉毛,“为什么?”
“我打了王宝。”肖望低下头,“所以谢闯要惩罚我。”
“这么说,谢闯还真打算合并‘四大家族’。”邢至森摸摸下巴,“而且他还挺重视这件事。”
“看起来是。”肖望看看漆黑一片的天幕,“他嘱咐我们,最近不要去找另外三伙人的麻烦。”
邢至森点燃一支烟,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这是好事。他越重视,我们就越有机会。”
“接下来怎么办?”肖望转头看看邢至森,“赵浩青已经在查那批枪的事儿。”
“问题不大。你不是老衣的人,查不到你头上。”邢至森想了想,慢慢地说道,“那天他们讨论运货路线的时候,你不是没露面么?”
“没有。”肖望很快回答,“我在隔壁包间。”
“嗯。”邢至森点点头,“你继续潜伏,如果有情报,马上联系我。”
肖望没作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只劫了货,没抓人?”
邢至森没有回答,而是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肖望。
“一点补偿。”
肖望没有接信封,而是定定地看着邢至森,继续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邢至森径直把信封塞进肖望的衣袋,“我先走,你半小时后再离开。”
“我总得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肖望提高了声音,“总不能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吧?”
“该干的,不该干的,你都没少干。”邢至森低声说道,“这次如果不是我们施压,你以为王宝会轻易放过你?”
“这怪我么?”肖望站了起来,“你让我去做黑社会啊,大哥!不是他妈的教书匠!”
“你他妈是警察!”邢至森板起脸,“为了一个女人就去搞事——你给我坐下!”
肖望一下子松懈下来,沉默片刻,他低声说:“你别把裴岚扯进来。”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邢至森冷冷地说道,“她已经跟了梁泽昊了。”
肖望瞪大了眼睛:“谁说的?”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邢至森的表情很不耐烦,“听说你被抓进来我就觉得奇怪——没想到是为了一个女人!”
“不可能!”肖望似乎完全没在意邢至森的指责,“她不可能喜欢梁泽昊这种人!”
“有什么不可能,她去卖唱为了什么?不就是钱!”邢至森冷笑一下,“梁泽昊有钱、有人、有势力。你有什么?一个打手、喽啰、小混混——你能给她什么?”
肖望不说话了,只是原地站着,狠狠地咬着牙。
“往好处想吧,那姑娘也不适合你。”邢至森幽幽地说道,“等你恢复了身份,什么样的好女人找不到……”
“我先走了。”肖望突然打断他,“有事再找我吧。”
说罢,肖望就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沿着跑道走出了田径场。
邢至森不动声色地看着肖望消失在黑暗中,微叹口气,又点燃一支烟。
吸了半支烟,邢至森的脑海中浮现出肖望和梁四海在公安局门口握手的画面。
他的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时至午夜,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只有路灯寂寥地站在阴影中,默默地把昏黄的光投射在地面上。风起。月暗。没有期待的云海。
一切只是幻觉,或者谎言。
高尚的。卑劣的。勇敢的。怯懦的。甜蜜的。苦涩的。此前,之后,概莫能外。
肖望表情僵硬,目不斜视地走在路上,双拳握得咯吱作响。
突然,他加快了脚步,最后,飞跑起来。
空荡荡的校园里传来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声,惊起一群晚归的乌鸦。
浴池中水雾蒸腾,乳白色的池水中,一个木制托盘静静地漂浮着。谢闯坐在水中,双目半闭,皮肤因热水的浸泡而微微泛红,胸口处文刺的一只猛虎显得越发凶恶。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依偎在他的身边,从托盘里拈起一颗葡萄,塞进谢闯的嘴里。
谢闯闭目咀嚼,突然感到有人进来。他睁开眼睛,看见赵浩青站在浴池边上,冲他微微颔首。
谢闯拍拍身边的女人。女人识趣地站起来,湿漉漉地从浴池中爬出,走出门去。
“怎么样?”谢闯依旧半靠在池壁上,懒洋洋地问道。
“那货车司机没什么问题。”赵浩青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告密的应该另有其人。不过,最近梁四海那边动静挺大,连吃了两次亏,最近急着招兵买马。有人说,他手里有真家伙。”
谢闯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是点头“嗯”了一声。赵浩青看看他,说道:“那我先走了,闯哥。”
谢闯闭上眼睛,似乎就快要睡着的样子。赵浩青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谢闯又开口了。
“浩青,肖望跟你多久了?”
“三年多。”赵浩青想了想,“怎么?”
“没事。”谢闯挥挥手,“你去吧。”
S市,聚源钢厂。
几辆黑色轿车停在钢厂的伸缩门前,连按了几声喇叭。一个保安模样的男子走出来,看看车牌,然后按动遥控器,打开大门。
同时,肖望从保安室里走出来,引导这几辆黑色轿车向厂区里面开去,自己则一路小跑跟在车边。
在一间厂房门口,几辆轿车依次停好。王革从车里下来,伸了一个懒腰,见肖望一路跑过来,劈头问道:“闯王搞什么鬼?大老远地把我们叫到这个鬼地方。”
肖望有些微微气喘,赔着笑说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王哥,这边请。”
王宝随即下车,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肖望。肖望只是点头致意,对王宝脸上的敌意视而不见。
几个人走进厂房。一进车间,跟在王革身后的王宝就大叫受不了。的确,厂房外还有些秋季的凉意,而车间里则是足有四十几摄氏度的高温。特别是轨道上停放的一个钢包,里面是满满的一炉钢水,还在散发着令人生畏的热气。
王革皱起眉头,还没等他发问,头顶就传来谢闯的声音。
“王革,上来。”
王革循声望去,只见谢闯站在二楼控制室的窗口前,冲自己挥着手。
进入控制室,王革不由得一愣。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除了谢闯,还有陈庆刚和衣洪达。另外一个倒是陌生人,不过,也是让王革感到更加意外的人。
这是个男子,双手被几条长长的绳索缚在身前,抖抖索索地坐在控制室的窗口。从脸上和身上的伤痕来看,他曾经被打得不轻。
“闯王,这是演的哪一出啊?”王革感到控制室里闷热难当,额头上立刻沁出细密的汗珠。
“没什么。”谢闯慢条斯理地擦着汗,身上的衬衫已经几乎湿透,“请你看场好戏。”
王革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扭头看看陈庆刚,后者耸耸肩膀,也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王革又把视线投向衣洪达,衣洪达却并不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被缚的男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谢闯笑笑,冲男子努努嘴巴,对王革说道:“这是老衣的人,上次运货的司机——就是他吞了那批货。”
货车司机听到谢闯的话,抖得更加厉害。他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带着哭腔说道:“衣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衣洪达跳起来,一把揪住货车司机的头发,吼道:“我的货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是我……”货车司机一脸绝望,“我没那个胆子……衣哥……”
“老衣,你的人嘴够硬的。”谢闯笑笑,从身后的椅子上拿起一个黑色塑胶袋,扔在衣洪达脚下,“不过,我在他家里发现了这个。”
黑色塑胶袋的袋口松开,露出几捆百元大钞。
“那不是我的……”货车司机又恐惧地分辩道,“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我的货呢!”衣洪达看到塑胶袋里的钱,表情扭曲起来,揪住货车司机的头发连连摇动,“你卖给谁了?快说!”
谢闯拉开衣洪达:“老衣,别费劲了,他不会说的。”衣洪达不依不饶地抬脚又踹,嘴里还骂着:“妈的,吞了你也得给我吐出来!”
“我知道你的货在哪里。”谢闯看着瞪大眼睛的衣洪达,“回头我会告诉你。”
衣洪达盯着谢闯看了几秒钟,问道:“你怎么查到的?”
“我自有我的办法。”谢闯回头看看不停哀号、哭泣的货车司机,“不过,有件事必须要做——否则以后人人都敢劫我们的货。”
说罢,谢闯上前一步,猛推了货车司机一把,后者惊叫一声,从窗口跌了出去。
众人皆受惊不小,此时,控制室的窗框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四根细绳拴在窗框上,另一端笔直地挂在窗外。
陈庆刚趴在窗口向下看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货车司机被悬吊在窗口下,四根细绳的另一端绑在他的双手手腕上。在他的下方,就是那个盛满钢水的钢包。
见陈庆刚神色异常,其余三人也趴到窗口,一瞥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
谢闯倒是一副淡定的样子,搬过一把椅子坐在窗边。然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看似漫不经心地在那四根绷得紧紧的细绳上刮着。
“上次我跟大家谈的那件事,不知道你们考虑得怎么样。”谢闯并不看其余四人,“大家有顾虑,我能理解。你们一定觉得,我想一家独大,吞了你们三个。”
王革和衣洪达彼此看看,没有说话。陈庆刚则一直盯着谢闯手里的刀子。
“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我吞了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谢闯慢慢地说道,“如果打你们,我不可能毫发无损。拼到最后,就算我赢了,‘四大家族’变成我一个光杆司令,随便一个什么小帮派就能灭了我。”
说罢,谢闯笑笑,手上猛然发力,一根细绳被挑断。
吊在空中的货车司机猛地摇晃了一下。他似乎感到那四根救命的绳子已经少了一根,分辩和求饶变成了恐惧的号叫。
肖望站在车间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吊在钢包上的货车司机。看着他脚上已经开始融化的皮鞋和蹿起火苗的裤脚。
控制室里,谢闯依旧在慢条斯理地讲着:
“在我们之中,王革手下的洗浴和娱乐场所最多;庆刚最年轻,脑子最灵活;老衣和俄罗斯那边联系最密切——如果我没猜错,那批货就是从俄罗斯弄进来的。”谢闯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至于我,我的地盘最大,人最多,所以,你们办不到的事情,也许我能办到,对吧,老衣?”
衣洪达勉强笑笑:“谢了,闯王。”
“我吞了你们,这些优势我统统都得不到,还拼了个两败俱伤,何苦呢?”谢闯又用刀子挑起一根细绳,“相反,如果我们大家能合并到一起,我有你的优势,你分享我的资源,那会是什么局面?”
话音未落,又一根细绳被挑断。
货车司机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不可逆转,一边号哭,一边大骂起来:“谢闯!我干你娘!衣洪达,你他妈瞎了眼!干你娘……”
谢闯对窗外的骂声充耳不闻,依旧意味深长地看着其余四人。
“我们是黑社会,没错,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我们自己都清楚,警方最喜欢看到的局面,就是我们各自为战,彼此牵制。因为他们想收拾我们的时候,可以各个击破。”谢闯朝窗外努努嘴巴,“说穿了,我们和他一样,有四根绳子吊着,也许还能保一条命。如果这些绳子一根根断掉……”
谢闯拿起刀子,锋利的刀刃缓缓伸向第三根绳子。
“你们猜会怎么样?”
话音未落,第三根绳子齐刷刷地断开。
第四根绳子瞬间绷直,只坚持了一下,就再也承受不住货车司机的体重,拉断了。
窗外传来一声绝望的惨呼,瞬间,又消失了。
肖望眼睁睁地看着货车司机在空中绝望地挥舞着手脚,转眼间就落入钢包中。沸腾的钢水飞溅出来,落在地上冒起青烟。
车间里陷入一片死寂。片刻,肖望听到一声轻微的打火机按动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赵浩青倚在门旁,若有所思地看着钢包,缓缓地吐出一口烟。
控制室里。同样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几根断裂的绳子上。谢闯收好刀子,平静地说道:“要想活命,绳子,不能断。要想保住地位和身家,我们几个,必须牢牢地捏在一起。”
依旧是沉默。良久,衣洪达突然站起来,走到控制室中央,环视众人之后,伸出一只手。王革犹豫了一下,也走过去,伸出手压在衣洪达的手上。谢闯笑笑,上前握住两人的手,同时把目光投向陈庆刚。
陈庆刚耸耸肩膀:“既然大家都表态了——算我一个。”
四只手搭在一起。每个人都意识到,C市的黑道格局,将就此改变。
“很好。”谢闯显得非常满意,“至于合作的细节,下周我们开会讨论。”
说罢,谢闯突然向衣洪达挤挤眼睛:“老衣,你的那批货,下家是梁四海。”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王宝突然抬起头来。
深夜。一辆箱式货车在公路上飞驰。此刻秋风渐起,公路两旁的树木随风摇摆着,枯黄的树叶不停地飘落在路面上,而后,被疾驰而过的车轮卷起、粉碎。
货车的驾驶室里,肖望沉默地坐着。鼻子里渐渐嗅到咸腥的气息。他向右侧望去,在交替掩映的树影中,一条灰白色的长桥若隐若现。
很快,货车驶到桥面上。开到桥中段的时候,货车开始减速,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肖望跳下货车,站在空无一人的桥上,向左右望望。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黑暗。肖望敲敲车门。
货车又发动起来,在桥面上转过方向,调整位置,最后,车尾顶在长桥的栏杆上。
深夜的大海不像白天那样沉静,幽蓝的海水此刻变得漆黑一团,不怀好意地翻涌着。在看不到边际的黑暗中,肖望的头发被海风吹起,耳边是刷刷的声音,那是海浪在贪婪地舔舐着桥墩。这片海,仿佛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兽。
车厢的后门打开,一块木板伸出,搭在桥栏上。很快,车厢里有了动静。某个沉重的东西正在里面缓缓滚出,最后落在木板上,越过桥栏,扑通一声掉进了黑色大海中。
肖望向桥下望去,看见几团白色的浪花正重新融入那浓黑如墨的海水中。没有想象中的波澜,刚刚吞噬了那么一大坨钢锭的大海依旧不动声色,冷冷地仰视着这座桥、这辆车、这些人。
肖望离开桥栏,向正在缓缓掉头的货车走去,刚迈出几步,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丰羽茶室”312包间里,梁四海定定地看着玻璃茶壶里上下翻转的龙井茶叶,不停地吸着烟。
谢闯昨天打电话来,却只字未提上次动手的事情,而是询问他是否有兴趣带着人过来。其实,连吃了两次亏之后,梁四海元气大损。自己的地盘,也被“四大家族”陆续蚕食得差不多了。梁四海甚至动了转入正行的念头。谢闯的电话让他的心思有些活动——也许,背靠谢闯这棵大树,还有一丝转机?
正想着,包间的门被推开了。梁四海下意识地站起来,脸上刚露出笑容,就变成了惊讶的表情。
走进来的,是肖望。
“兄弟,”梁四海一边伸出手去,一边向肖望身后看去,“怎么……是你来了?”
“是啊。”肖望看到包间里只有梁四海一个人,也很奇怪,“浩青哥还没到么?”
“呵呵,没事。”梁四海招呼肖望坐下,“你来也挺好。跟你更熟一些,谈起来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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