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前传:第七个读者-番外四:两生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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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台上的温度很低,铁质栏杆后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那些层次分明、结构精美的霜花中,有一小块被热气熏开的空白。女孩红苹果般的脸蛋就镶嵌在那里。她注意到魏巍的目光,微笑了一下。

    魏巍却迅速移开视线,逃也似的走开了。

    走到大街上,周围一下子热闹起来。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与人流中,魏巍却感到寒意刺骨。不仅仅是因为她只穿着单衣单裤,更多的,是因为刚才那个站在阳台上的女孩。

    魏巍注意到,女孩脸蛋上的红润,来自于一个清晰的五指掌印。

    她不能,也无暇去关注女孩的悲伤。

    市公安医院。

    三楼尽头的病房门口,把守在门前的警察略侧过身子,让这个推着小车的清洁女工走进病房。

    女工穿着天蓝色的护工制服,袖口高高地挽起。帽子和口罩把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已经被宣布脑死亡的邰伟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女工拿起抹布,在病床周围来回擦拭起来。她擦得很细心,目光却始终集中在病人的身上。擦拭完毕,女工拎起水桶就往外走。守卫的警察问道:“不擦擦地面吗?”

    女工头也不回地回答:“换水。”

    走到卫生间门口,女工把水桶放在地上,自己闪身进了一个隔间。几分钟后,魏巍从隔间里走出,压低帽子,沿着走廊向医院外走去。

    来到院子里,魏巍和各色人等擦肩而过,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邰伟并没有脑死亡,甚至连植物人都不是。对于这一点,没有人会比魏巍更加确定。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方木就是方木。他不肯以别人的性命作为代价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但是,他敢于牺牲自己。

    也许,这就是方木和孙普以及江亚的区别?

    魏巍不愿再想,双手插在衣袋里,慢慢地向医院外走去。刚走到院子门口,魏巍突然一个急转身,面向一个卖煮玉米的小摊。

    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一辆白色捷达车缓缓驶过。在驾驶室里的,正是朝院子里不断张望的江亚。

    魏巍假装在挑选玉米,余光却始终盯着那辆捷达车。直到它渐渐开远,魏巍绷紧的身子才放松下来。

    同时,她的心情却慢慢沉重下来——江亚已经有所行动了。

    魏巍买了一根玉米,边吃边向医院对面的小巷里走去。走出几百米,魏巍发现自己只吃掉了一小块玉米粒,之后一直在啃玉米芯。

    她丢掉玉米,不无自嘲地笑笑。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担心那个曾经切齿痛恨的人了。

    回到同发热力公司家属区已经是下午。好久没有过户外活动,魏巍感到有些疲惫,更多的是兴奋。宛若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些生机。走到楼门口,魏巍看了看一楼的阳台。此时,玻璃窗已经被冰霜完全覆盖,曾映出小女孩的脸蛋的那一小块窗户上是厚厚的霜花,其中镶嵌着一些扭曲的花纹,看上去好像是数字“482”。整个阳台仿佛是关在铁笼里的大冰块。魏巍走进楼道,在一楼那扇紧闭的铁门前停留片刻,慢慢地沿着楼梯上了楼。

    走到朱志超家门前,魏巍刚要抬手敲门,铁门就被猛地推开,紧接着,一脸油汗、表情紧张的朱志超就冲了出来,几乎和魏巍撞个满怀。当他看清面前的人是魏巍的时候,脸上迅速出现焦急、欣慰、怨恨的复杂神色。

    朱志超一把将魏巍拉进室内,回手锁死了房门。

    “你去哪里了?”朱志超盯着魏巍,嘴唇颤抖着质问,“我以为……”

    “出去转了转。”魏巍垂下眼皮,“待在家里太闷了。”说罢,她就摘下帽子,转身走进卧室。再出来的时候,魏巍已经换好了睡衣,抱着上午穿过的衣服去了卫生间。不多时,洗衣机转动的声音就响起来。

    朱志超还站在原地,半晌,讷讷地对卫生间里说道:“我给你买点衣服吧。”

    良久,卫生间里传来魏巍的声音:“谢谢。”

    很快,到了准备晚饭的时候。朱志超煮上米饭,正在切肉的时候,魏巍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解下他身上的围裙,指指客厅。

    “你去看电视吧。”魏巍低着头,把围裙扎在身上,“我来。”

    炒菜的香味很快从厨房里传出来。客厅里的朱志超却有些坐立不安,不时凑到厨房门口张望着。

    十几分钟后,两菜一汤端了上来。和往常一样,两个人围坐在桌前默默地吃饭。不过,朱志超显得要更兴奋一些,不时夸赞菜香汤鲜。魏巍没有理会他,吃到一半,突然问道:“一楼的住户你认识吗?”

    “一楼?”朱志超有些糊涂,“101还是102?”

    “101。”

    让魏巍没想到的是,朱志超大为紧张起来,立刻把饭碗放下,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魏巍皱起眉头,“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看到他家有个小女孩。”

    朱志超立刻追问道:“孩子他爸爸看到你了?”

    “没有。”

    朱志超略松了口气,重新端起碗:“没事,别招惹他家。”

    魏巍盯着他,语气加重:“你说清楚。”

    “他家就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孩子妈妈跟别人跑了……”朱志超欲言又止,“总之别搭理他们——都不是正常人。”

    “哼!”魏巍冷笑一声,“还能比你更不正常么?”

    朱志超停止咀嚼,把一口饭含在嘴里,怔怔地看着魏巍。

    餐桌旁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朱志超现在做力工。这个工作虽然辛苦,但是不需要学历或者技能,而且可以当天结算工钱。在魏巍看来,另一个好处是,朱志超可以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去压制体内蠢蠢欲动的兽性。

    从前朱志超只需要养活自己,现在多了一个魏巍,经济上很快就捉襟见肘。于是,他只能尽力去招揽更多的活计。加之欲火升腾时,朱志超毫无节制地自慰,所以,他很快消瘦下去。

    魏巍对此无动于衷。在她眼中,自己和朱志超都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生存,只是一种本能,尽管她和他的呼吸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是活着,仅此而已。

    对朱志超而言,魏巍更像一个符号。而这个符号是多重含义的。它能唤起朱志超对以往生活的残存记忆;它能让朱志超暂时拥有与女人相关的种种美好感觉,例如长发、体味、小一码的拖鞋、两副碗筷等等。更重要的是,魏巍是可以在这间屋子里行走的另一个人,一个可以让这间屋子变得狭窄拥挤的人,一个可以让这里的温度略微升高的人,一个能与之交流的人,尽管彼此之间更多的是沉默及恶语相向。

    他太寂寞了,甚至在怀念那些被他杀死的女人——当时,也许该和她们好好聊聊。

    所以,当魏巍再次突然消失的时候,朱志超先是诧异,随后就是深深的焦虑与绝望。他不能——或者说不敢重新面对孤独的生活。然而,他疯狂的寻找尚未开始,魏巍却回来了,如同她的消失一般突然。

    她觉得闷,她想出去走走。这让朱志超感到些许欣慰,这个女人终于不再像一具行尸走肉。仿佛从一个抽象的符号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同时,作为一个女人的特质,也开始越发鲜明地显现出来。

    比方说,她开始需要衣服。

    第二天傍晚,朱志超带回一件羽绒服、一条女裤、一双雪地靴和成套的绒衣绒裤。这些衣裤都是便宜货,但是也花光了他当天的所有工钱。魏巍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只是淡淡地打量着这些衣服,随后提出再要一套房门的钥匙。

    朱志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立刻下楼去配钥匙。因为她的这个要求更具有某种象征意味:即使她走了,还会回来。

    “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门前是一条宽敞平坦的马路,平时摊贩云集,热闹非凡。咖啡吧的背后,则是一大片荒草丛生的空地。那里曾经是一片棚户区,两年前被某地产公司买下后,准备建成商住两用的楼盘。拆迁基本完毕后,后期开发却因资金问题暂时搁置,从而形成和几十米开外的街道截然不同的景象。宛若一只孔雀开屏时,绚丽多姿的羽毛和丑陋不堪的屁股。

    此刻,夜幕渐渐降临。魏巍默默地站在半人多高的荒草中,凝视着不远处的那栋二层小楼。忽然,小楼门前的路面暗了一下,魏巍略抬起头,意识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霓虹灯招牌已经熄灭。

    几分钟后,一辆白色捷达车出现在路面上,向市区的方向快速驶去。看着它消失在视域之外,魏巍挪动已经几乎被冻僵的双脚,慢慢地向小楼的后门走去。

    走到门前,魏巍试着推了推,果然,这扇门是锁死的。魏巍站在门前,略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向右转,迈开步子,边走边默数。数到十的时候,她停下脚步,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螺丝刀,在地上挖掘起来。土地被冻得很硬实,只挖了几下,魏巍就感到手已经开始发麻。她抿起嘴,把螺丝刀换到左手,继续用力挖着。挖到5公分左右深度的时候,她感到螺丝刀触到了一个金属物件。魏巍加快了速度,很快,一把黄铜钥匙出现在泥土之间。

    魏巍拿起钥匙,在衣服上擦拭了几下,随即快步向学子路上走去。

    学子路上依旧热闹。背着书包、提着水杯的大学生们流连于各色摊贩之间,忙着购买零食、手机链和充值卡。魏巍贴着墙边,慢慢地向“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门前靠近。最后,她站在卷帘门前,四下张望了一下,迅速蹲下身子,把黄铜钥匙插进锁眼里,转动一下后,拉起大约半米的高度,一闪身钻进了门里。

    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钟,魏巍却因为紧张而气喘吁吁。她站在漆黑一片的店堂里,立刻闻到了那熟悉的咖啡香味。

    一瞬间,魏巍感到喉咙发紧,鼻孔也仿佛被堵塞了一般。在黑暗中,恍若隔世的往昔扑面而来。

    她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尽管每时每刻她都在费尽心机,竭力让江亚变成她想要的样子,然而,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她躺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的时候,仍然有时光倒流的些许幻觉。仿佛这里不是“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而是“普巍心理康复中心”里间的狭窄卧室。在很多时候,魏巍宁愿闭上眼睛,期盼这幻觉能长久一些。

    每当她睁开眼睛,彻底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对方木的憎恨就会增加一分,复仇的信念就会坚定一分。而眼前这个微笑的男人,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从衣袋里拿出手电筒,首先照向店堂墙壁上的挂钟。6点50分。江亚比平时提前了几个小时闭店。他去干什么,不言而喻。

    魏巍把手电筒的亮度调低,脱下雪地靴,慢慢地在咖啡吧里四处走动。

    黑胡桃木吧台。挂在架子上的咖啡杯。烤箱。微波炉。阁楼上的小厨房。木纹地板。柔软宽大的双人床。

    一切都熟悉如初。但是,魏巍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如同自己已经不属于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样。

    最后,魏巍把手电筒的光线射向东北角的那张桌子。犹豫片刻后,她移步过去,坐下来。

    抬起头,吧台后的一切尽收眼底。尽管面前依旧是浓重的黑暗,然而,魏巍仅仅凭借记忆就能分辨出那里的一丝一毫。

    这张桌子,是一切的源起,是“城市之光”从微弱到炽热炫目的开始。

    只是,当初他的目光是多么的羞涩和腼腆。

    魏巍关掉电筒,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仿佛看到年轻的店主带着紧张的微笑向她走来。

    她意识到,也许自己该做个选择。

    在江亚和方木之间。

    101室的女孩姓吕,10岁,名字不清楚。朱志超将她称为“老吕的女儿”。据说,邻居们也如此称呼她。

    “那孩子有自闭症。”朱志超看着电视里的拳击比赛,心不在焉地说道,“所以,她5岁多的时候,孩子她妈就跑了。”

    “自闭症可以通过强化训练改善症状的。”魏巍瞟了一眼朱志超,“老吕没想想办法?”

    “想个屁办法。生出这样的孩子只能自认倒霉。”朱志超调整了一下坐姿,视线始终集中在比赛上,“老吕跟我一样,也没什么正经工作,没钱没地位,能养活两口人就不错了。不过他比我强点,起码那是个女孩。”

    “你什么意思?”魏巍立刻追问道。

    “你说我是什么意思?”朱志超笑笑,“老吕一直娶不上媳妇——他和他女儿的事大家都知道。”

    魏巍瞪大了眼睛,感到胸口一阵憋闷。

    “你们就这么看着?连报警都不肯么?”

    “哼。”朱志超摇摇头,“关我们什么事儿?自己家都顾不过来呢!”

    魏巍怔怔地看着他,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都是该死的王八蛋!”

    第二天一早,朱志超出门后,魏巍简单整理了一下房间,拎起满满的垃圾袋下楼。

    丢完垃圾,魏巍搓搓冻红的双手,小跑着返回楼内。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看101室的阳台。

    铁栏杆依旧。玻璃窗依旧。厚厚的霜花依旧。只是,在那宛若冰块的混沌惨白后面,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直挺挺地站着。

    魏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走上前,敲了敲玻璃窗。

    人影毫无反应。

    魏巍想了想,把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良久,人影终于有了动作,随即,一只模糊的手掌贴在了玻璃窗对面。

    纹路分明的霜花渐渐融化,最后,宛若小兽般的粉嫩掌心出现在玻璃上。掌纹散乱。

    魏巍的手换了一个位置,那小小的手掌也随之移动。慢慢地,霜花融化的面积越来越大。女孩的脸露了出来。

    肮脏的脸上面无表情。嘴边还带着食物残渣。女孩披散着枯黄的头发,直勾勾地盯着魏巍。

    魏巍对她报以微笑。女孩却毫无反应,似乎眼前并不是一个和她同样的生物。

    一个女人,一个女孩,隔着玻璃窗默默地对视。良久,女孩突然伸出手来,在已经开始凝结水汽的玻璃窗上写下一串数字。

    笔画歪歪扭扭,又是反向。魏巍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484”。

    这是什么?魏巍指指那串数字,对女孩做了个疑惑的表情。女孩却转过身去,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霜花,不再理会她了。

    回到房间里,魏巍的情绪有些低落。女孩寂寞、寒冷,备受摧残却毫不自知的样子在眼前挥之不去。没有人把她当作另一个人来看待,女孩本人也没有。

    魏巍进而想到自己。躺在床上伪装植物人的那段日子里,魏巍丝毫不敢有半点放松,于是,她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截毫无生机的木头。不会萌发新绿,不会悄然成长,只会在一片寂静中慢慢腐朽,直至化成一堆轻飘飘的粉末。

    做一个人,做一个正常的人,是件很艰难的事情。

    魏巍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打开电脑,上网浏览本地新闻。

    她一直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却又害怕面对一切结束的时刻。

    因为,方木肯定会死去。

    所以,魏巍希望在网络上看到“持枪杀人犯方某在某地落网”的字样。也许他会经历漫长的审判和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甚至可能会接受刑法处罚。但是,他会活着。至少会在监狱里活下去。

    但是,魏巍也清楚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能杀掉孙普并全身而退的人,是不会轻易被警方找到的。而且,方木似乎已经和警方达成了某种默契,让江亚误以为邰伟已经被杀死。

    他想激怒江亚,进而让自己成为“城市之光”猎杀的目标。然而,方木早已放弃了抵抗。否则他会一直带着那支枪,而不是把它留在现场。

    死,不是方木的最终目标。他一定会给江亚留下一个圈套。魏巍不知道这个圈套的种种细节,但已经可以预见到结局。

    方木会死。江亚会被绳之以法。

    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请不要死,不要死。如果这件事一定会发生,请在我死去之后。

    魏巍坐着,想着,直到太阳开始向西方倾斜。她站起身,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只有干瘪的洋葱。她想了想,披上外衣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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