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可以开始活得像一个人了么——即使随时有可能死去?
这念头让她不由得产生了些许幻觉,仿佛自己是一个普通至极、忙忙碌碌的主妇。随即她就连连警告自己,就像她在这些年来一直做的那样:你是一个失去爱侣的女人,你是一个复仇的女人。在你的余生里,除了要置那个人于死地之外,没有别的事情要做。
尽管如此,当魏巍路过一家专售童装的小店的时候,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最廉价的一套绒衣绒裤花掉了魏巍所有的钱。然而,她还是觉得喜悦,回去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快。
她不能为那女孩做什么,连玻璃窗外的陪伴都不能。但是,她至少可以让那衣着单薄的孩子保有些许温暖——在她细数霜花的时候。更重要的是,魏巍希望借此向女孩的父亲传达这样的信息:有人在关注她。你必须收敛。
魏巍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走进楼道,抬手敲响了101室的房门。然而,足足敲了两分钟之后,室内仍然毫无回应。魏巍有些失望,却并不觉得奇怪。自闭症患者本来就对外界的信息缺乏认知和自然反应。看起来,孩子的父亲也不在家。
该如何向那姓吕的畜生解释这套绒衣呢?送绒衣的时候,该怎样让他领会自己的用意?如果这样做,会不会招致他对女儿变本加厉的凌辱?
魏巍一边想,一边打开朱志超家的房门。
客厅里亮着灯,却空无一人。魏巍看到了朱志超的鞋子,随后,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在朱志超的鞋子旁边,还有另一双陌生的鞋子,以及一双小小的拖鞋。
魏巍愣了几秒钟,手里的东西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她来不及脱掉外衣就冲进室内,直奔卧室。推门,门被锁死。同时,室内传来慌乱的声音。
魏巍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一般,后退几步,然后狠狠地向门锁上踹去。
随着咣当一声巨响,卧室的门被魏巍生生踹开。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个陌生的男子赤裸着身体站在床边。在床的另一侧,同样赤裸的朱志超正在手忙脚乱地套着内裤。在他脚边,散落着几张钞票。
在床上,一丝不挂的女孩慢慢地爬起来,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苍白无光。她跪在床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魏巍。突然,女孩一字一顿地说道:“487。”
仿佛有一声炸雷在魏巍的脑袋里轰响。
铁栏杆里的大冰块。布满霜花的玻璃窗。写在水汽中的数字。482。484。现在是487。
那些数字扭曲起来,和周围的冰霜齐齐地放出耀眼的白光,瞬间就将魏巍眼前的一切吞没……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在恢复意识的一刻,魏巍希望自己已经死掉。
然而,眼前依然是熟悉的景物。她艰难地爬起,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沉重的毛毯。
“你醒了?”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魏巍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到朱志超一脸尴尬地坐在餐桌旁,手里还夹着半截尚未燃尽的香烟。
“我……”朱志超勉强笑笑,“憋不住了……所以……”
魏巍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直直地看着朱志超。后者很快移开目光,闷闷地吸着烟。足足十几分钟后,朱志超突然听到沙发旁传来响动。他抬起头,看到魏巍两眼盯着餐桌上的碗盘,僵硬地一步步走来。
几乎是扑到餐桌旁,魏巍拿起筷子,飞快地吃起来。饭菜很快塞满了她的嘴巴,菜汤顺着嘴角淌到胸口上。朱志超想帮她擦拭,又不敢上前,只能不住地劝着:“慢点,慢点吃。”
魏巍没有理会他,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饭菜上。同时,她仿佛感到食物中的热量正一点点地盈满她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丝肌肉、每一根骨头。她喜欢,并近乎渴望般地追求这种感觉。
因为,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吃过晚饭,这对男女如往常一样,各自回房休息。仿佛傍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朱志超不敢再造次,也没有必要。所以,他看了一会儿电视之后,就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凌晨时分,卧室的门突然开启,披头散发的魏巍如同幽灵一般走了出来。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旁,静静地注视着熟睡中的朱志超,从头到脚,从面庞到四肢,似乎想把这个男人的所有细节都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窗外的月光清冷。在室内仅有的一点光线中,魏巍的双眼宛若利刃般投射出凛凛寒光。
第二天一早,朱志超在饭菜的香味中醒来。他揉揉眼睛,爬起身子,看到魏巍端着一个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
“你起来了?”魏巍突然笑笑,“去洗脸刷牙吧,很快就开饭。”
这笑容让朱志超感到莫名其妙,随后就是一阵惊喜。他忙不迭地答应着,掀起被子跳下沙发。
走进卫生间,朱志超发现牙膏已经挤好,牙刷横放在装满温水的牙杯上。他疑惑地向厨房的方向看看,耸耸肩,开始洗漱。
刷好牙,又草草地洗了脸之后,朱志超拿起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擦拭着。刚睁开眼睛,就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魏巍站在自己身后。
朱志超吓了一跳,本能地回过身来,发现魏巍的手上还握着一把剪刀。
“你……你干什么?”朱志超背靠着水池,神色慌张。
“你的头发太长了。”魏巍伸出一只手,在他的头发之间拨拉着,“难看。”
“我……我出去剪吧……”朱志超躲避着,视线须臾不敢离开那把剪刀。
“别动!”魏巍似笑非笑地命令道,随即就把剪刀凑过来。
几剪子下去,朱志超看着缕缕落下的头发,放下心来,老老实实地站着任由魏巍在他头上忙活着。
十几分钟后,朱志超的发型变成了干净利落的短发。魏巍替他扫去肩膀上的碎发,上下端详着他,说道:“这样多精神。”
早餐很快端上桌来。魏巍的胃口显得很好,还不时夹菜到朱志超的碗里。朱志超虽然纳闷,心下却十分受用。吃到一半,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昨天,你昏倒之后……我没碰你……老吕也没有。”
魏巍垂着眼皮,筷子在饭碗里戳来戳去。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低声说道:“别去糟蹋那女孩了。如果你实在想要,我给你。”
朱志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之后,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魏大夫,你……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魏巍打断他,“我也想过几天正常女人的日子。另外,你肯收留我,我很感激。”
“我……魏大夫,你在这里一天,我就会照顾你一天。”朱志超激动得语无伦次,“像亲媳妇儿那样……你放心!”
魏巍没有理会他,只是伸出筷子敲敲碗边:“吃饭吧。”
吃完饭后,朱志超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躁动不安。一会儿要帮魏巍刷碗,一会儿要打扫房间,最后又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嚷嚷着要去挣钱。魏巍把他送到门口,帮他扎好围巾。突如其来的温柔与亲昵让朱志超有些难以自持,双眼几乎都要冒出光来。
“你去吧,中午吃点好的。”魏巍低着头,语气轻柔,“还有,再找你的朋友弄点杜冷丁吧,如果可以的话,再给我弄几支肾上腺素。”
“肾上腺素?”朱志超一愣,“你要那玩意儿干吗?”
“最近我的心脏不舒服。如果不行了,肾上腺素可以救我一命。”魏巍抬起头,嘴边露出一丝微笑,“你不希望我很快死掉吧?”
朱志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说罢,他用力抱抱魏巍,转身出门。
魏巍关好房门,听到朱志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似乎还带着满满的兴奋。
她站在门厅里,默默地看着面前这扇墨绿色的铁门,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整整一个上午,魏巍都在吃东西,直到把冰箱一扫而空。到了下午,她乘车来到大学城,径直去了C市师范大学化学系。在实验室里,魏巍轻易拿到了一件白大褂。随即,她就在教学楼里静静地等待着。3点半,一班上课的学生叽叽喳喳地出现在走廊里。很快,两名学生被指定去拿试验药剂。魏巍跟着他们进入仓库。当两个学生抱着大堆器材和药剂走出仓库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实验员模样的女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没有人注意到,仓库里摆放凌乱的瓶瓶罐罐中,少了一瓶乙醚。
做完这一切,魏巍把白大褂丢在走廊的长椅上,戴好帽子和口罩,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师大的校园。
时间尚早。魏巍步行至学子路上。在街道两旁的摊贩的掩护下,魏巍闪进“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对面的一家汉堡店,要了一份薯条和可乐,坐下来慢慢地吃着。除了偶尔抬起头来看看马路对面的咖啡吧,大多数时间,魏巍都压低帽檐,盯着桌面出神。
天色渐黑,学子路上却越发热闹起来。各色摊贩之前都围着大群学生。“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却不合时宜地一一关掉了电灯。几个顾客面带不悦之色,先后从咖啡吧里鱼贯而出。几分钟后,江亚走出来,拉下卷帘门,上锁。左右观察了一番之后,他径直走向路边停好的一辆白色捷达车,迅速驶离了这条街。
魏巍看看汉堡店里的时钟。6点30分。她不动声色地坐着,吃掉所有的薯条之后,又把可乐一口喝干。此刻,已是6点40分。魏巍起身离座,刚迈出几步,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随即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侧过脸去,佯装在看墙上悬挂的电视机。几秒钟后,她微微抬起头,向对面张望着。
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门前,出现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方木瘦了一些,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上下打量着那扇紧闭的卷帘门,看看手表,嘴里默念着什么,脸上是盘算的神情,似乎在计算时间。随即,他就双手插兜,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的摊贩。几分钟后,他突然低下头去,从衣袋里拿出手机。在夜色中,手机屏幕上闪亮的光斑分外鲜明。更加引人注意的是,手机的提示音似乎十分怪异,就连旁边卖炸鸡的小贩都忍不住抬头看向他。
魏巍侧过耳朵,听到一阵类似敲击铁门的“砰砰”声。
不过,这应该不是来电或者短信。方木看也不看手机屏幕,只是环顾四周,最后连连按动手机一侧的音量键。于是,那怪异的提示音越发响亮。
魏巍突然笑了笑。她已经知道方木的圈套是什么了。
调试几次后,方木似乎对效果感到满意,他把手机揣进衣袋,转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魏巍小心地走到门旁,四处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卷帘门前。按照那天的办法,半分钟后,魏巍已经站到了店堂内。
和上次不同的是,魏巍没有怀旧的心情。她脱掉雪地靴,来回扫视着空荡荡的店堂,眉头微蹙,脸上是紧张思考的表情。转身看看卷帘门,魏巍摇了摇头,随即就把视线投向卫生间。犹豫了几秒钟之后,魏巍就直奔那里而去。
拉开右侧隔间的小门,魏巍的视线直接投向便池后面的狭窄木门。她拨开插销,径直走了进去,穿过一条几米长的过道后,魏巍停在一扇木门前面。她向前后看看,略思考了一下之后,打开了木门。
顿时,一阵寒风卷了进来,踩在水泥地面上的双脚瞬间就失去了温度。魏巍眯起眼睛,凝视着咖啡吧后面的荒地。
片刻,魏巍咬了咬嘴唇。就是这里了。
她小心地关好后门,弯下腰去,做出拖拽的姿势,一边转身向后走,一边低声默念着:“一、二、三……”
数到三十七的时候,魏巍已经站在了店堂里。她直起身子,再次扫视四周,最后,把视线投向吧台。
魏巍重新做出拖拽的姿势,向吧台后面绕去,嘴里继续默念着:“三十八、三十九……”
来到吧台后面,她没有犹豫,直接掀起地毯,拉开下面的活板木门,一步步探身下去。
当她站在储藏间里,面对四周的铁质货架的时候,刚好念到六十二。魏巍看看货架上的深蓝色布帘,上前掀开。里面的东西不多,特别是东侧的货架上,只摆了几个纸箱,留下大片空白。看来咖啡吧最近不是生意不佳,就是江亚无心经营。魏巍看看货架,心中暗自计算着铁架的长度和深度,最后用手捻捻布帘。厚重的手感让她微微点头,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一些。
随即,她把视线投向北侧的货架。
挪开货架,打开铁门。一股淡淡的福尔马林味道扑面而来。魏巍打开电灯,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还是熟悉的水池与铁床,只是比以往多了几只大塑料桶。魏巍走过去,轻轻翕动鼻翼,立刻知道福尔马林味道的来源了。同时,她转过头,看着隔间北侧的水池。
“原来他想这样。”魏巍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她知道这里的秘密,也知道江亚喜欢独自待在这里。在他们相识之后,曾一起在这里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在这里,江亚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也正是在这里,魏巍知道自己终于选中了对付方木的利器。
在不可知的某日,这里终将埋葬那个曾让她切齿痛恨的人。
然而,魏巍已经做出了相反的决定。
选择一束光,在江亚和方木之间。
她知道自己在冒险,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极小。可是,她仍然决心要这么做。因为她有一个决定性的优势。那就是,她对这两个男人都足够了解,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晚,如魏巍预料到的那样,朱志超在晚饭后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拽进了卧室。魏巍没有反抗,只是闭上双眼,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朱志超在她身上挥汗如雨。
足足折腾了大半夜后,心满意足,同时也疲惫不堪的朱志超才翻倒在魏巍身边,沉沉地睡去。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肆意发泄的时候,魏巍在暗自计算着他的体重。
待朱志超睡熟,魏巍才翻身爬起,到卫生间擦洗。
她没有受辱的感觉,内心的平静让她觉得既惊讶又熟悉。类似的事情在几年前就做过,只不过,那把刀子从江亚变成朱志超。
而且,刀子挥向的头颅,已经不再是方木的了。
值得。魏巍站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中倒映出的自己,默默地露出微笑。
为一束光。这一切,都值得。
肉体交合能让男女之间的关系瞬间就变得亲密。对于满脑子只剩下性欲的朱志超而言,尤其是这样。第二天一早,他已经把这个家统统交给魏巍来管理。同时,朱志超渴望魏巍对他有更多的要求,从而以满足她来表明自己有多么关爱她。于是,当魏巍提出“借一辆车,出去兜兜风”的时候,朱志超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满口答应。
那是一辆临近报废期的桑塔纳轿车。对魏巍而言,已经足够。当天晚饭后,魏巍就开着车和朱志超出去“兜风”。一路上,朱志超不住地夸赞车宽敞,开起来稳当,还对魏巍的驾驶技术大加赞赏。同时,不住地观察着魏巍的神色。魏巍始终面露微笑,对朱志超的问话一律不予回应。
开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后面的荒地上,魏巍下车抽了一支烟。看似无所事事,其实她在观察桑塔纳车在荒草中的隐蔽程度。朱志超一直在看着她,等魏巍掐灭烟头,回到车上的时候,朱志超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里安静些。”魏巍抬手将汽车熄火,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咖啡吧门前的马路。
朱志超显然误解了魏巍的意思,忙不迭地把座椅放平,解开裤子。
“想不到……”朱志超伸手去拉魏巍,“魏大夫你喜欢这个。”
魏巍甩开他的手,目光须臾不敢离开那条马路。
“回去再说。”
朱志超讨了个没趣,只能躺在座椅上闷闷地听收音机。半小时不到,他已经鼾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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