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致走在爬有蚂蚁的柏油路上。夕阳渐沉,他很少会选择这条路线回家。偏僻,但却悠远的街道。因为学委负责带回家的资料太多,他便主动说出送她回家的提议,所以辗转到现在。
抬头便可以看见耸立在市中心的钟楼,时针与分针所指的位置恰是6点30分整。
手机铃声在这时响了起来。
他看一眼来电显示,眉心轻微皱起。良久过后,他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什么事?”
“啊,夏致,是我……”电话里传来的是女生有些尴尬无措的声音。
“我知道。”末了又重复一次:“什么事?”
“那个……我也知道突然说起这件事来挺可笑的。不过,因为今天森亭看到了,我才觉得不能再瞒你。”
森亭?
哦,他想起来了。白天在学校的确看到森亭和她在她的班级前争执着什么。
“嗯。你说吧,森亭看到了什么。”
“真,真的是非常可笑的事,如果我说出来,你一定都不会相信的。”
“没关系。”
“那么……”
“嗯。”
对方犹豫了好一阵子,似乎在斟酌着该如何用词,最后终于重新开口:“假若我说,我见到了和她长得非常相似的人,并且现在就在我身边,你会怎么想?”
“她?”
“对。她。”
夏致怔然的时间只维持了一秒,很快便轻笑一声:“舒奚,你最近一定在改头换面刻苦的学习了吧?”
“嗯?”
“不过也别太用功了,脑子过于疲劳就容易胡思乱想。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怎么,你现在却突然间难以释怀了?”
电话另一端的舒奚愣了,原来他根本就不信。
“不,是真的!森亭也看到了!”舒奚心急如焚的进行起解释,“就在他今天来班上找我的时候。他很惊讶,可我看得出他也很高兴,还头脑发昏的说什么复活啊之类的,虽然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十分诧异,但我是害怕,而森亭他却——”
“好了。”夏致打断她,他认定女生是太过寂寞所以打电话来给他没话找话,可用死人来做话题,未免还是有些恶趣味了,“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大家都忘记了。就算森亭认错人也无所谓,反正,大家不早就都断了联系了么?”
“可……”
“森亭也不是小孩子了,他会处理好他自己的事情,你不要担心。我还有事,再见。”不等舒奚再说些什么,夏致便快速的挂断了电话。
傍晚时分开始有微凉的风拂起。
白天那样吵人的蝉鸣却没有丝毫消减放肆的意思。然而五年来,能使夏致回忆起那天所发生的事情的,也只有这样恼人的蝉鸣。否则他觉得自己真的快要忘记了。
如若不是这蝉鸣,如若不是舒奚刚刚的那通电话,他一定不会在这时回想起那张面孔来。
纯真的、稚嫩的、甜美的、笑靥如花的容貌。清澈漆黑的眸,如同闪烁着光芒般的绚丽嘴角。如今却早已一去不复返。夏致的唇边勾起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意,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庆幸,又或者是绝望与后悔。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此刻的感受。
他揉了揉眉心,不想被舒奚的一通电话弄的心乱如麻。然而抬起头的那一刻,透过指缝,他看见了前方有一名穿着同校制服的女生迎面走来。
女生紧锁着眉,似乎心情很糟。她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夏致,没多余的情绪变化,接着便径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只是夏致的脑子里却“嗡”一声响开。他睁园了双眼,甚至在她从身侧经过的时候,他连她的体香都嗅得到。似曾相识的气息,还有那发梢飘起的弧度。
他感到背脊发凉,抿了一下嘴唇,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一声:“尹……珀?”
这个名字让她停下了脚步。
她沉默几秒后转回身,恶作剧一般地从鼻子里笑笑,继而接下他的话:“好久不见啊,夏致。”
男生的手机“砰”地声砸落在地。
四周空旷,就连呼吸的声音都不见了去向。
【玖】
冬,秋,春,之后,夏天。早夏。仲夏。晚夏。
35度的高温中有带着红色头盔的快餐店员开着机车慢吞吞地爬坡。嗡嗡的声响,后备箱里装满了外卖炒饭。
刚洗好的短袖被某家人晾在窗外滴落水珠。“嗒”、“嗒”、“嗒”,伴随这“叽——叽——”的蝉鸣声,海芒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他稍微俯了俯身,伸出手去捡起手机的时候,发现地面上有一群细小的东西在移动。
是蚂蚁群。它们在肢解一只蝉的尸体。并试图将猎物运走。数只蚂蚁用前颚咬住蝉的翅膀,开始在柏油路上拖行。蝉尸的背部在地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的摩擦声,那声音让夏致想起了蜡烛在燃烧时会偶尔迸发出的火花。
在何暇夜的葬礼上,灵堂里就点满了许多跟白色的蜡烛。夏致清楚的记得花篮中央摆放着的何暇夜的遗照,明媚灿烂的笑脸,好像还不知自己已经死了一样。何暇夜的母亲跪坐在主位上默默哭泣,不断起伏的肩膀看上去既无助又悲怆。
那天的仪式沉闷冗长,夏致站在父亲身边,抬起头看到父亲的眼眶泛红。他很清楚父亲心情低落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何暇夜的死亡。
哭得最凶的人是莘辙。他们五人之中年纪最小的莘辙,纤细得如同女孩一般的莘辙。他一手握着姐姐莘佳的一角,一手不停的抹去眼泪。那哭声莫名其妙的刺得夏致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是啊,何暇夜死了。)
他当时想。
(又回归了五个人。就像何暇夜出现之前那样,一直都是五个人一样,仿佛从来改变什么。)
他睁着眼,望着何暇夜的遗照。蜡烛的微光将她的笑容打照出的是寂寞而冷僻的晕黄色,那笑容就像一把锋利匕首,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里,脑里,记忆里。
(没错,何暇夜死了。五年前她就已经,死了。)
所以死了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复活?
如此一来夏致很快就清醒了。他走出回忆,联想到舒奚在电话里提起的那件事,他便更加回归冷静。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何暇夜,因为长相酷似才会使他产生瞬间的错觉。即便她准确无误的叫出他的名字来也没什么可怀疑的,她穿着与自己同校的制服,加上他曾在开学典礼上致辞过,会知道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人类的面孔不过是由同样的五官拼凑而出的立体图形,就算两个人样貌相似也无需大惊小怪。
那么,便不必再自寻烦恼。
夏致沉下眼,他将手机重新放回到裤子口袋中,没有回过身去看,重新调整好面部表情微笑一下,尽量以真诚的语气说道:“抱歉,我刚刚失态了。”
好像没有再解释其他任何事的意思,男生侧脸点头示意,那是准备离开的暗示。
琪予却在这时说出了本不想要提起的话。
“因为我长了一张很像你‘认识的人’的脸?”
她的话让夏致的胸口遭到了重锤。
他将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手指攥起的同时终于转身看向了她。
那一瞬,她的脸呈现在眼前。夏致蓦地感到脑子里的嗡鸣声再度开始了巨响。就像是一间庞大昏暗的工厂,有成千上万的机械齿轮在不停的工作着。飞速的旋转,他总有一种自己的头会随时爆裂的感觉。
(不该回过头来。)
夏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内心却已被绝望的深渊吞噬。
她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散在胸前,瓷器般洁白的肤色放佛找不出任何瑕疵。纤细的骨架,漆黑的双瞳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不,不如说是在瞪他。
夏致慢慢地走近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只是他也曾多次幻想过,如果何暇夜没死,如果她现在还活着,那么十六岁的何暇夜是否就会是眼前这般模样?
但是很快地,他便回过神。停住脚步,他甚至极度地嫌恶起自己方才会产生那样的想法。
“对不起,我不太懂。”面对着映在自己瞳孔里的这张脸,他竟连温和的语气也做不到了,“你刚刚说,我‘认识的人’?”
“何暇夜。”琪予毫不顾忌的指明,“你见到我的脸的那一刻叫了我‘何暇夜’,为了报复,我想试试看冒充她的话你会是什么表情。结果有点出乎意料,我装作是‘何暇夜’来叫你的名字,你却惊恐到摔掉了手机。这和传闻中的温和优等生形象好像不太符合啊,1年级精英班的夏致班长。”
“我说过了,那是我的失态。”夏致若无其事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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