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好衣服,舒奚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素色棉布对襟上衣,黑色粗布裤子,脸上依然残留着淡淡的泪痕,明亮眼睛,一头漆黑的长发,长长的刘海统一梳到右边,舒奚抬手将刘海撩起,看着自己的脸。
“……我真的是怪物么。”
外婆走过去,重新将舒奚的刘海捋好,轻轻拍着舒奚的脸蛋,说:“怎么会呢,这是你妈妈给你的身体和面孔,这是老天的眷顾。”
“可是他们刚才还说我是不祥,说我是怪物。”
外婆拉着舒奚的手到床边坐下,然后对舒奚说:“这没有什么的。他们是无法理解一个被老天眷顾的人,因为这些人实在是少。他们没有见过,所以觉得好奇。舒奚,你要记住,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做善美之人,只有那些内心平静安宁的人,才能被老天眷顾,心若淡然,人则安宁。你要记住这句话。”
这是舒奚第一次听到外婆这样与她说话,幼小的她还不能十分理解这其中蕴含的广博道理,只是点点头记在了心上。待到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这是外婆一生对这世界的感悟,是关乎世间万物的遵从,是苍穹之下广阔大地上一泽平静的湖泊,纵使内里汹涌翻滚,但是表面安宁平静,宛如一面明镜,照出这世间倒影。
于是,记忆中总是会浮现出外婆喊着自己名字时的那种声音。
舒奚,舒奚。
低哑但却温暖,有着可以柔化心脏的能量。
犹如残缺的梦魇。
【二】
小市的夜晚总是早早降临。
已经是秋初的天气了,白昼逐渐变短,黄昏从天边四处涌起,扯过幕布笼罩住天空,淹没最后一丝亮光,大片黑暗开始凝结在空气中,铅色的云大朵大朵侵占了空间,夜晚真正开始了。
舒奚已经入睡,外婆轻轻给她掖了掖被角,下午接到了电话,是舒奚的妈妈打来的,说要把舒奚接走,带她回到原来城市中,舒奚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应该接受正规的教育。
外婆没有理由拒绝,只叹口气询问她什么时候来。
舒奚母亲顿了一下,说:“——明天。”
外婆握着听筒长久没有说话。母亲在电话那头也一直沉默,然后才轻轻问了一句:“妈,舒奚好么?”
外婆顿了顿,说:“……好。”
那个晚上,舒奚同往常一样熟睡。
只是,隐隐约约之中,她似乎听到了门外有低低的对话声。好像是有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进了屋子里面,然后,外婆苍老却慈祥的声音模糊地响了起来,“怎么是你……你不是说明天才过来么……”
“嗯。”女人的脸上带着略微尴尬复杂的笑意,“——妈,舒奚她……我想要早点接她回去。”
“——是么……今天晚上就?”
女人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迟疑了一下,半晌,她才缓缓地重新开口扬声,“对,今天晚上。”
朦胧的对话在舒奚的耳膜深处嗡嗡地回响着,昏黄的光线中,她的余光瞥到了外婆眼里忽然掉落到地面上的泪水,她很想跑过去帮外婆擦干,可是转眼之间,她的一切思绪就被浓厚的睡意所侵蚀了。
她的眼睛睁开,闭上,再睁开,再闭上,终于沉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之中,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任何的光亮。
再也,瞧不见外婆那苍老的容颜。
那一刻进入梦乡中的舒奚,她还无法知道自己即将被她所谓的亲生母亲带走,也永远都无法再看见外婆倚在门柱上望着她背影的怅惘神情。
她更加不会知道的,是自己即将踏出这个可以给予她保护与屏障的古旧的老物。因为,她必须前往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她每次从大门的缝隙里望见的明媚的世界,美好,神秘,亦很危险。
只是,这些她不会知道,永远都无法再知道。
如果很多年后再从梦里醒来,并且回过头去看那一天晚上发生的场景。舒奚一定会觉得悲伤。
在夜晚凛冽的寒风中堆积起了薄雾里,外婆就是那样靠在门柱上远远地望着被女儿抱走的还在睡梦中的舒奚。舒奚依然在睡梦中,没有丝毫醒来的意思。然而彼此之间再也无法汇集的目光,外婆终究还是流下了泪。
苍老的。不舍的。悲伤的。心疼的。担忧的。惧怕的。
像是各种颜色的色料被倒进了一个巨大的塑料桶里,不停的搅拌着,最终只能够剩下一种混沌并且漆黑的色。
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
舒奚一定会拼命的想要制造出回忆里,外婆那张苍老却温暖的脸,以及那些她无时无刻都不再记起的外婆告诫给她的话。
时光就是这样一寸一寸的迅速疯狂地延伸着,身体与四肢以及头发也全部都在不知不觉之中变换出了成长的记号。胸腔中起伏着的是生命的脉动,有力而又沉重的响声冲击着耳膜的深处,仿佛从不会驻留片刻。
其实多想就这样一直孤单的走下去,兀自闪动着身上没有人能够看得见的亮光。
哪怕最终的结局是走向虚无的尽头也好。
是做噩梦了么?
舒奚这么想着,稍微平息了自己有些错乱的呼吸,她抬起头,想都没想张口便喊着她生命中唯一认可的亲人:“外婆——”
周围是一片寂寂的回声。
却没有人回应她。
外婆不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外婆又在哪里呢?
这么在心中质疑着,舒奚有些惊慌失措的环顾起了四周。车厢乘务员正捧着大大的皮本子挨个过来换卧铺牌,昏黄的窄小走道里有着许多落腮胡子的男人端着泡面走来走去。全部都是一些她从未见过的陌生而又奇怪的脸孔。舒奚有些害怕,她愣愣地转头,看向透明的窗户上呼啸闪过的霓虹,一站又一站飞驰而过的站牌,虽然她并不知道那些东西要怎样去称呼。
夜晚久久弥漫着的袅袅雾气,以及回荡在野地里的鸟鸣,耳边回响着的是“荡、荡、荡”的摇摆声。
仿佛可以穿透胸腔与耳膜。
火车持续着晃动。
而窗外已经是远离了山庄连绵山线的公路。云压得很低,灰暗暗的,那是暴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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