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天-落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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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吧走吧走吧,乌说人类不能忍受太多的真实!

    ——托马斯·史特恩斯·艾略特

    一张旧网。

    一只鹞鹰。

    一位老人。

    一汪死海。

    我脑子里这样的画面越清晰就越感到海的可怕了,海就变成了一种没有重量的平面或颜色。在我过去那些叙述往事和风情的作品里对海的描述总是美的,美是海,美是我家园。然而,当我经历和目睹了王宝顺老汉的海上捞尸行为,就像走进纸钱飞扬的忧郁日子而神情惶恐。我开始判断,美是从来不对真和善负责任的,我们一旦踏进梦境也便踏碎了梦境。因为在我讲述下面故事的时候,体验到了如何承受美背后的代价,而使心灵忍受苦难,达成无言的默契。

    如果我忘记了美好,就暂时容忍我吧。

    我首先提供一个真实的背景和过程。尤其是海边夏日哀丧的黄昏。

    我们北方海湾有种奇异的风俗,海边死人的时候就称为落魂天。人们惧怕落魂天,人死去的时候尸体埋在沙滩的墓庐里,魂也就落下来,落到哪里,哪里就会长出一片红蓼花。渔人最忌碰见落魂天,碰着了一生晦气,即使躲不过的时候就在死人躺倒的地方,铺满干海草,再做一个海草人拿火点燃,随一缕青烟,魂便飞升起来,渔人的晦气也就冲掉了。唯有这个时候,渔人眼里的大海才又浪漫起来。凶险莫测的大海往往让我们感到生命的无常和人生的失控,这种无常和失控在今天的商品世界里,促生了一个新奇恐怖的职业——捞人公司。捞人公司的诞生过程和经营行为令我望而生畏。捞人公司王宝顺老汉是我要研究的重要人物。我感觉他高擎的孤灯,有一半光亮照在他的脸上,投一半阴影落在我身上。

    我的讲述如果从捞尸说起,恐怕太直露了。最初关于王宝顺老汉的话题,是由那只鹞鹰引起的。四年前,我到故乡海湾“雪莲湾”涧河村任副村长深入生活时,就看见了鹞鹰和它的主人王宝顺老汉。严格说我不是渔村长大的,我的家是在距渔村80里地的油葫芦泊水库附近,四周全是大海与陆地过渡地带的芦苇荡,但是我姥家就在涧河村。小时候常听母亲讲述海边的风俗故事,后来写小说了,我就常从大舅嘴里寻风情问故事。这方水土深深地吸引了我。早些年,村里渔民玩鹰的很多,鹞鹰随主人出海打鱼,夜里在锚地守船,成为他们的眼线。这些年,鹰在村里几乎绝迹了,唯有王宝顺老汉肩扛一只灰不溜秋的老鹰在村里转悠。老人和鹰一样老迈,颜色几乎与黑泥滩融在一起了。当年王宝顺出海时就将鹞鹰放在舵楼上观海。后来我听舅舅说王宝顺老汉出海打鱼落下风寒,脚和腿发锈,险些瘫在屋里。养了半年,出屋后已不能去远海捕鱼了,就划一只舢板船捞海菜打海草,鹞鹰一直跟随着老人。我得知王宝顺老汉由捞海菜改为捞人的举动,是在前年的春末夏初。那是大舅告诉我的。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由于南戴河和黄金海岸的旅游开发,也牵扯到了雪莲湾最东端的快乐海岸的开发。我所在的涧河村与快乐海岸只有十几里地,途中滋生出的酒店、车店几乎连在一起了。快乐海岸沙滩好,水也清澈,还有游乐宫、滑沙场、泥疗等辅助设施,每年夏天海滩游泳场上人多得像煮饺子。人多有失,死人的事时有发生,每年都有不同身份的游客留在这里,给快乐海岸带来不快乐的落魂天。落魂天的意味绝非通常人所能领略,这是王宝顺老汉最欢欣愉快的日子。这是他的黑色节日。黑色节日的快乐他不准任何人分享。我大舅赶着带花篷子的旅游马车往海滨走,我十分悠闲地坐在车上观景儿,抬头看见一只鹞鹰从头顶上飞过去了。我大舅甩一个响鞭,嘟囔了一句,狗×的老顺子又发财啦!我不错眼神儿地盯着鹞鹰渐渐飞远问,这就是王宝顺老汉的鹞鹰?大舅说,是啊,这年头真他妈邪性,捞人也能发财,就老顺子那窝囊样儿还当了经理,村里人照样高看他,不就是挣钱了吗?我大舅管王宝顺叫老顺子,当年他们在同一条船上打鱼叫惯了。我对老顺子挣多少钱不眼红,可是对他和他的捞人公司很感兴趣。我对大舅说,我跟老顺子不熟,你带我去见见他。我大舅撇撇嘴说,见他?躲还躲不及呢,谁见他谁晦气!我说这事情挺新鲜,说不定能写成小说呢。我大舅笑了,咱村里这点勾当都该让你写遍啦!我没理大舅,抬头搜寻鹞鹰,鹞鹰忽然不见了。我猜想老顺子那边的样子,心里万般凄怆,神秘得不知那边的世界。我的心被一晃而逝的鹞鹰揪着难受,就问大舅,你刚才说鹞鹰飞起来老顺子就发财,是啥意思?大舅说,每当老顺子捞到死尸,就吆喝鹰回村报信,他儿子春生和侄子大刚就会运冰块过来,将死尸冰镇起来,等死者家属拿钱来认领。没啥看头,就这么简单。大舅说得很轻松,我心里却是沉甸甸的。人啊就像气球,气在球在,气泄球就完了。人的气场说完就完,可新的气场会不会同时到来呢?我七想八想就越发想见到老顺子和他刚打捞上来的尸体。这个倒霉的溺水者是谁?被老顺子捞起的死态是啥样子呢?

    我既好奇又恐慌。

    当舅舅把我领到老顺子身边的时候,死尸已被认领走了。鹞鹰也飞回来了,落在了老顺子的肩头东张西望,灰不溜秋的鹞鹰老迈了,秃秃的皮毛,嘴巴磨得平了,唯有那双频频转动的眼睛显得依旧贼亮。然后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老顺子那双长而瘦的斑竹节般的手臂。错午的海岸时晴时阴,但是并不影响戏水游客的兴致。我在众人浮浮浪浪的杂声里,看着坐在船头吸烟的老顺子。老人有六十多岁的样子,面色蜡黄,颧骨高而亮,两眼黑枯了似的,下颏有一绺淡淡的稀疏的老鼠胡子,一件灰黑颜色的青布蒜疙瘩背心懒懒地挂在他的瘦胸上。舅舅说过他耳朵不好使,歇息时耳朵也是警觉地支棱着,仿佛要将全身的器官变成耳朵,在这无风燥热的午后,来倾听海上死亡的传召。舅舅说他耳朵也有管用的时候,常常是肩头的鹞鹰成为他的眼线。鹞鹰是很敏感的,死亡讯息尚未传来时,鹞鹰似乎感到某种征兆提前恐慌,吱吱叫着躁动起来,老顺子便格外精神地站起来准备行动。舅舅将马车停在沙滩顶头的柏油路上,带我来到老顺子身边,老顺子微闭着眼睛吸烟。大舅隔老远就喊,老顺子,你个老东西赚了钱就不理人啦?老顺子醒了,张开斑竹节样的手臂打哈欠,站起身笑笑,哦,是老哥来啦。大舅说,你个老东西倒抖起来了,轮到俺也来求你啦!老顺子递给舅舅一根烟说,唉,俺这满身鬼气的人,谁瞧得起哟!大舅说,话不能这么说,这年头挣到钱就是爷!这营生不照样使你老顺子成了气候吗?老顺子叹一声说,咱是弓起腰杆淋大雨,背时啊!大舅吸着烟说,你别得便宜卖乖,你这营生越干心越黑,哪天俺漂在海上叫你捞上来,收费便宜点不?老顺子抖抖身子,鹞鹰飞起来,落在桅杆顶上。他笑呵呵地给了我大舅一拳,说,你这身馊肉俺还不喜捞呢!说完就疯了嗓儿笑。大舅瞪老顺子一眼说,谁他妈碰上你,这辈子就完蛋啦!俺不跟你瞎胡扯啦,给你介绍个人,他是写书的,俺的外甥,想跟你聊聊。大舅然后让我叫老顺子大叔。我喊了声大叔,又说我们是认识的,那年我看过你们全家唱皮影戏呢。老顺子摆摆手,想说些啥又说不上来,嗯嗯着点头,喉管里咕咚咕咚响着。大舅说,你跟老顺子叔好好聊吧,俺得揽活儿啦!然后就走了。老顺子嚅着瘪塌塌的嘴巴说,你跟俺到棚子那去,那儿凉快些。我恹恹地跟老人家走了。

    海滩干热,灼心灼肺地烤人。我跟随老顺子离开闹哄哄的浴场,走上了一片黑灰的泥滩。这里是渤海湾沙岸泥岸的交界处,由于泥滩吸热,比沙滩就凉了一些,但蒸出一股呛人的泥腥气,翻过古河道便是新开发的泥疗了。我看见老顺子在泥岗子上的草铺子旁停下了。老顺子说,这是俺的窝儿,整个夏季就泡这儿啦。我猜想这泥铺子便是捞人公司的办公室了。泥铺上的草被日光硒得发白,泥铺上披挂着层层叠叠破旧的渔网,旧网几乎将泥屋罩住了。我望着网心里发寒。我听舅舅说过,老顺子捞尸向来用网打捞。这几年他对网越发偏爱了,而且还多了一个收购船上旧网的嗜好,收来的网有洞也不去补,捞过一个人后就挂在泥铺的老墙上。老顺子时常独自望着一挂一挂的旧网发呆。我不明白老顺子的用意,只觉得眼前的网死尸一般恐怖了。钻进网垛里喝酒是老顺子的怪癖,他拉我大舅在网垛里喝过一回,两个人喝得醉烂如泥。老顺子打开泥铺的门,就有一股烟叶子味和沤馊气荡起来,我感到某种窒息,鼽着鼻子,却看见墙上挂着一张营业执照。我走过去看见执照底栏和经营范围是:捞尸,同时兼营尸体整容代办托运等。发照单位是乡工商所。我觉得滑稽可笑,顺口问了句,还上税吗?老顺子将木墩子放在门口阴凉处说,当然收税,郎税务手黑着呢!俺白落忙啊。我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接过老顺子递过来的芭蕉扇。老顺子坐安稳刚要说话,望见鹞鹰呼嗒着翅膀飞回来,在泥屋顶上打着旋儿,姿势十分好看。我从兜里摸出笔记本。老顺子慌口慌心地说,别记啥,千万别记啥,写出去对俺没啥好处,跟臭豆腐似的,好吃不好闻。

    我笑了,说,我不写。就收了笔记本。

    老顺子说,电视台找俺搞个焦点访谈,俺就偷偷躲啦!这回是看你舅的面子跟你说说,俺这营生凭力气吃饭,跟打鱼捞虾没啥两样。

    我附和说,这也是劳动嘛!

    老顺子露出枣红色的胸脯子,双手摇着芭蕉扇,不说话,扭头望着骚动喧嚣的浴场出神。我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一股很邪的怪光。他在被动地等我发问,否则再也不会说啥了。捞尸的日子对他来讲太平淡了。他叹一声,憨憨地笑了笑说,唉,真没啥可说的。

    就说说捞人的感受吧。我说。

    老顺子愣起眼不明白。

    我又问,你这几年总共捞过多少人?

    老顺子说,有几十个吧。

    先从第一个说起,好吗?

    老顺子就说开了。

    我诱导老顺子从捞起第一个尸体讲起,是想探询老人的心理历程。因为我从舅舅嘴里得知,善良的老顺子胆小怕事,在海上捕鱼技能也是很差的。他一直认为是自己小时候跟爷爷出海撞见死人的落魂天而带来的晦气。后来他就怕见死人,偏偏怕啥来啥,三年前的初夏时节,老顺子撞见死人的情形仍令他历历在目。老顺子朝我讲述时不停地摇动着斑竹节般清瘦的手臂,这双捞尸的手深深地揳进我的记忆里了。

    老顺子说那是初夏。海湾同往年不一样,哈欠连天,呜呜喘出一片白沫子,眼瞅着白沫子就将游泳的人裹起来,像有条长长的孝布浮来荡去,看上去海滩显得十分辽远。老顺子说他那时出海好久没捕到鱼了,海对他偏偏不开恩,有年头了,他几乎没有像别人那样满舱火爆过。他一生都没有过上真正的好日子,压根儿就不知道好日子是啥样子。孩子生了不少,两男三女,老婆叫李晓琴,肥肥壮壮大腚能生崽儿,不仅自己生了一窝,而且是村里有名的接生婆。接生之后家里就有人送吃喝过来,挨饿年月,村里几乎没有生孩子的,老顺子和老婆就去外乡讨饭,那些年的路是磕头磕出来的。熬到这样的好年月,他又买不起船,摇个破舢板在近海里泡,泡来泡去越发没出息了。渔家妇人骂男人都拿老顺子当话柄:窝囊废,比老顺子强不了啥!骂着骂着就离谱了。有时让老顺子听见心里就难受,他做梦都想硬气一回,活一天活出个人样来。老婆李晓琴闲下来就骂他,你个家伙还要给俺窝囊到几时去?谁也不会想到老顺子会在这个落魂天里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位置。人世常常不可诠释的,命里有的迟早会来。

    老顺子捕不到鱼就在浴场附近捞海带。初夏的下午使人感到疲倦,老顺子搬下一捆海带,就拿一条灰旧的毛巾擦擦汗,然后吃点干粮,喝上几口烧酒,老脸上润了酒晕时就困了,斜腰一躺,眼皮一合,入梦去。一溜拢滩的机帆船喷着黑烟子将老顺子吵醒,噼里啪啦甩过几只煮熟的皮皮虾来喊,老顺子,又空船啦?吃屁都赶不上个热乎的,赏你皮皮虾下酒吧,然后就笑。老顺子心里不舒服,生气地回骂了他们几句,顺手抓起皮皮虾,用大掌碾碎,狠狠地扔在海里,又骂了一句,狗眼看人低,莫笑叫花子穿破衣!老子也会发达!骂着,他心火便成势了。当顶的日光将老顺子的身影蜷缩在舢板上。他又坐起来,自顾哑哑地喝酒,人也乖了,听任老船在烈日里蒸得舒筋展骨。这时有个黑脸男孩摇着皮筏子朝老顺子喊,老家伙,咱们杀一盘啊?老顺子扭头知道是临村捞海带鬼小子,外号叫小六子。小六子光光的秃头在日光里一闪一闪。老顺子叫他鬼六子。他瞧不上鬼六子花里胡哨的坯子,闷着嘴不回话,一张冷脸空空净净的。鬼六子自讨没趣,骂了一句就哼着鬼歌悄悄躲开了。鬼六子是与老顺子捞尸行为有关的人物,在后面讲述的故事里我们将会对这孩子的印象有所改变。

    老顺子说鬼六子哼鬼歌的时候,他心里就生出不祥的预感。不多时浴场那边就炸了窝,哭啊喊的将老顺子的心吊了起来。怕啥来啥,一个使他闻而生畏的落魂天显现了。远处的海面上浮尸了,尸体沉沉浮浮,悠悠荡荡,正随潮水一颠一颠远去。老顺子朝远海瞟了一眼,就故意扭头不看了,他怕落魂天的晦气久久纠缠他。反正人已是死了,谈不上见死不救,他想,就从船上站起来往泥岗子上走。他发现鬼六子和其他船都无动于衷的样子,自己逃得更急了。海滩上人密得像热锅里煮饺子,行走起来很不方便。一位身着泳装烫了鬈发的女人,疯了一般哭号着堵住老顺子,哀求着说,求求你大爷,将我男人捞上来吧!我愿出钱……老顺子见哭成泪人的女人心叹自己倒霉,犹豫地站住了。女人又哭,都怪他太贪酒又在海里逞能,成了水浸的鬼呀!老顺子再扭头望海却见尸体变成一粒豆点,眼拙的人几乎看不见了。女人扑通一声给老顺子跪下了,哭喊了几句,就挺挺地昏过去了。老顺子愣了片刻,心软下来,眼窝跟着潮了,一叹,人哪!就昂头看灰白的天景儿,眼前白白的啥都模糊起来。他倔倔地扭身上船,老船随着落潮心事很重地滑下去了。他摇橹的手臂有些抖,那时他瘦长的手臂青筋突跳,没有难看的斑竹节似的黑迹。他苦撑着朝尸体漂荡的地方摇船,强迫自己不往歪里想。快接近尸体了,老顺子就慌得不行,往那里瞅,天光鬼亮,海水也白得不是本色儿,眼睛被刺得疼痛了。老顺子告诫自己这不是死人是鱼,心里安稳一些,顺手拽起那张久久不用的破网,在船头站成人字形,咳咳地运气,圈子腿架出一张弓,骨头绞着身架子将网撒出去,将死人白肿的尸体包在网里,然后一点一点地拽上来。老顺子说他最先看到的是死人一只白馒头似的胖脚,这只脚很像深海里的白苞鱼。后来拽上来了,他在短时间内瞅了瞅死者的面相,富态阔绰的福相人,怎么说完就完了呢?好可怜啊!他弯腰摘网的时候,手臂触摸到了尸体,他后来猜想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手臂生斑的。他当时忽地不害怕了,只感觉死人凉得像冰坨子,四肢硬硬的再也暖不过来了。他摇船往回走,竟感觉落魂天有了刺激,就像捕到好多鱼一样刺激,然后青铜色的瘦背便热热地流下一注汗来,恍惚间是一副满载而归的模样。为了壮胆儿,他哼起了没皮没脸的骚歌儿来。听到岸边女人的哭泣,老顺子才觉出不对劲儿了,再扭头看船上的死尸,就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将尸体拖上岸,交给那女人,就急急跳上船要走,似乎是想快快甩掉一些阴气。女人抱住尸体哭几声,又到船头拽住老顺子的胳膊,喉咙里打嗝儿说,大爷,留个姓名,过后我付你钱。老顺子的脸猛地阴住了,像遭了辱似的,悻头涨脸地说,俺可没乘人之危朝你索钱,你这不是打俺脸吗?女人愣住,软了声说,没别的意思,大爷,是我们心里过意不去。老顺子连连摆手,罢罢罢,从古至今雪莲湾没有哪个渔人敢赚鬼钱的。说完甩手上船走了。女人尖起嗓门儿喊,大爷,留下姓名吧!老顺子拧着大橹喊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留下一脸正气和两袖清风。摇至极远处,他就哀叹自己倒霉撞上落魂天,日后怕不会有好光景了,不禁又郁郁愁闷起来。

    ×他奶奶!老顺子骂了一句。

    老顺子嘟嘟囔囔,像是朝大海诉屈似的。其实黄昏的海比他还屈呢,呜呜溅溅地吐着白沫子,拥着老顺子,一甩一甩地拧出白花儿来了,仿佛将老人无奈艰辛的日子也拧在一起,缠绕在他大掌磨秃了的枣红色的橹把上。老顺子告诉我他当时摇橹的双臂抖得厉害,仿佛随时都要瘫倒,分裂成一堆垃圾。心神不定,慌得满身淌汗。然后他就一个劲儿地往肚里灌酒。他边喝边骂海。于是在第二天早上,老顺子将捞尸的那张网废了,挂在海边的泥铺里。然后又在海滩上铺一团干海草,做个海草人点燃了。游人发现村巷里海滩上浴场里经常出现花瓣形的草纸钱,草纸钱纷纷扬扬落地,又被海风吹起来,就像冥府里飞出的招魂纸。草纸上被沐手焚香烧出无数的小洞儿,惹了人们去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老顺子埋下的几道“符”。“符”共有四道,是老顺子花钱从老阴阳先生家里买下的。老顺子撒花瓣纸钱的时候,娃崽们追着老人编成顺口溜当作童谣唱。老顺子就在纯净悠长的童谣里来上一句鬼节里的词儿,落魂去,天外天哟!说得人们心里毛毛的,连老人自己也是满脸恐惑。如果善良的老人一直保持这样的心境,那他就与捞尸的职业无缘了,改变老人心境和观念的是后来死者妻子送来的五十块钱。三天之后,老顺子弄清死者的身份,死者是黑龙江佳木斯的一位公司经理,属酒后溺水死亡。老顺子开始不收这钱,后来那女人强行留下走了。家人和乡邻都劝说,老顺子收下了。当他虾着身躲在炕头数钱的时候,心里有了莫名的畅快。对他来说这是个不小的数目,光捞海带要捞三个夏天才能挣得。捞人也能挣钱呢。老人叹道。死人一类的事情在夏日浴场时有发生,那么这类的事情也许能算个营生?瞬间的玄想妙得,我可以猜得出当时老人的兴奋。我听着老顺子有声有色地讲完第一次捞尸的全过程,心里有了底,但我并不认为金钱是改变老人的唯一理由。听舅舅说过,村人得知老顺子挣了钱开始高看他了,并没有责备来钱的方式。商品社会初期使人忽略过程而注重结果,我又从现在老顺子的得意神色里证实了这一点。我不停地向老人发问了。

    得到钱,你就再也不怕落魂天了吗?我问老人。老顺子摇摇头说,不能这样说。鬼头上的生意那么愿意做吗?是谁都干得了吗?

    我很想听听。

    讲这没啥意思。

    怎么想着注册捞尸公司的呢?

    唉,说来话多啦。老顺子无奈地摇着头,说,这年头别成势,成势谁都想吃一嘴。那几天之后,我又在海边捞了尸,又得了两千块钱,工商所和税务所就找俺麻烦啦。要上税,要起捕捞证。我生气,又一想,捞鱼有证捞人也得有人管哩!这一档事没章程,无先例,全靠他们嘴里出气儿,我跟儿子、老伴合计合计,就说叫个公司吧,也名正言顺!遇到不给钱的主儿,浴场管理所也能帮上一把呢!起执照的当口儿,俺全家设酒席招待了他们一回呢。他们买俺这糟老头子的账,也解了俺心里的疙瘩。啥鬼啥怪的,啥营生都是人干出来的。女人胆小裤带松,男子胆小总受穷。

    我听着笑笑说,你咋单枪匹马地干啦?听我舅说,当初公司成立时,儿子春生和侄儿大刚不是加盟了吗?

    老顺子一叹说,当初是这样的。可后来两个孩子嫌名声不好听打退堂鼓了。他们犯怵啊!俺不想拉垫背的了,俺这把老骨头怕啥?再说啦,活儿是隔三岔五地来,哪能总死人?俺一个人能凑合着便罢了。其实,公司是空的,聋子的耳朵——摆设!他说着开始吸烟了。顿了顿,又说,有时候,这两孩子也能帮帮俺,碰着不能马上认领的尸体,就得拿冰块镇着。这活儿就由他们当帮手。鹞鹰跟俺做伴儿,也是帮手哇。俺这鹞鹰跟俺十几年了,可神着呢!

    我说我舅说过你的鹞鹰。

    你舅前些年也爱玩鹰。

    黄昏了,我还想再问下去,这个领域的确太新奇了。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人灵魂与躯体的安置问题。那停留的海浪头,如涌动的时间,将无辜早亡的生命推到捞尸人的眼前。我想探究,在老顺子眼里生与死的关系是什么样子。我问道,你捞了几年死人了,对死亡有啥见解呢?

    老顺子叹一声,唉,谁死谁可怜,不过也早死早托生啊!

    你相信死后再生吗?我问。

    俺老婆是接生的,俺又接死的。唉,够巧的!老顺子说,人死如灯灭,灵魂走了,肉体留下来啦!俺总觉得灵魂走了,就是去别处生根啦!留给俺的,是一具东西,拿这具东西换钱,灵魂是不知道的。

    你真这样看?我有些惊讶了。

    唉,有时候瞎琢磨呗!笑话!

    我说,这样说你也是在接生。

    老顺子目光落在网上想心事。

    鹞鹰站在泥屋顶的网上扑棱着。

    不一会儿,舅舅的马车来接我了。

    我跟舅舅说想跟老顺子叔多聊会儿。

    舅舅说那就从这儿吃过饭再回村。

    我对老顺子说,老叔,我能住你这儿吗?

    老顺子点点头说,只要你不嫌弃就成。

    我乐了,就住泥铺子体验体验。

    舅舅反对说,啥也没准备,要住也得改天!

    情知拗不过,我就坐舅舅的马车走了。

    坐在马车上,我问舅舅老顺子喜欢啥?

    舅舅顺口说,当然喜欢死尸啦!

    不,我指东西,用的东西。

    舅舅想了想说,他喜欢老烟斗。过去出海时他丢了烟斗,情愿拿一筐螃蟹换俺那只老烟斗,俺没给他!

    我说,舅舅把你的烟斗给我吧!

    你送他?想笼络老家伙?舅舅问。

    我对着舅舅的脸笑了。

    挂职深入生活的时候,村委会给了我一间办公室,里面有一张床。我睡在网一样的蚊帐里面瞪着两眼睡不着,感觉自己就在老顺子的网里。后半夜可睡着了,又奇奇怪怪地做了一串鬼的梦。早上醒来感觉很累,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一刹那间,我有些打退堂鼓了,不想去找老顺子,在那里心情太压抑。后来一转念又禁不住老顺子的诱惑,还是想去,即使写不出小说来,见识见识练练胆子也不是坏事。我收拾完行李,舅舅的马车就来接我。这时村主任老毕叫我别走参加村办企业的一个招商洽谈会,我只好留了下来。舅舅临走时,将一只枣红色的老烟斗塞给了我。我端详一阵老烟斗,烟斗柄短而锅大,看上去很有点味道。老顺子再衔上这只烟斗等候落魂天就又多了一番风度。一忙活就是三天,我时常抬头看天上有没有鹞鹰出现。我怕错过机会,想跟老顺子共同捞一回死尸,那一定是很刺激的。这日子能刺激人的事真是不多了。好在浴场那边传来消息平安无事,我才心静了。静下心我就责备自己是怎么了,哪有盼着死人的?第四天早上,我又收拾好行李,要去浴场找老顺子住。舅舅赶着马车来村委会找我说,今儿你也别指望去了,老顺子回村里来啦!我惊诧地问,他不做那营生啦?舅舅说,今天是老顺子大孙子的满月,就是春生的儿子做满月。听说,他家又要唱皮影戏呢!你可以去他家凑凑热闹呢!我想也不错,老顺子的家庭皮影戏在这一带挺出名的。前几年由乡文化站的人带我采访过他们。记得当时由老顺子拉大弦,儿子春生和大闺女为我们唱了一出《剪窗花》。大约上午十点左右,我独自去了老顺子家。他家的门楼子很高,门楣上贴着红对联,一条长长的红绸布在门口悠悠摆动。院里搭了苇席盖顶的临时灶房,大人小孩闹闹嚷嚷很有气氛,时常碰着熟人,有人喊我副村长有人喊我作家,我随意应着,目光寻着老顺子,没有鹞鹰,也没见着老顺子,老顺子躲出去了,后来一直没有露面儿。我猜想,老顺子见到满院子欢蹦乱跳的人肯定心烦或是难受。他说过特别喜欢看人躺倒的姿势,在家里除了小孙子躺在炕上安然熟睡,再也找不到别的了。我问了问老顺子的老伴儿,老伴儿说他那老东西向来吃凉不管酸当甩手东家,回到家也没句人话,这不一回来就到村口收旧网去啦?我笑笑便悄然走开了。我看看手表,正是渔船歇潮儿的时候,就独自去村口码头了。走上老河口,就觉一股泥腥气扑面而来,远远地,我看见老顺子孤独地坐在一块泥岗子上吸烟,他的身边堆着一团旧渔网。还不到吃午饭的钟点,他是不会回家的,到这里躲清静,眯着眼睛来熬这段最没意思的时光。过去他出海,总是在这块地埝歇脚的。渔人在这里拿他开涮,损他的人格,那是往事,想想也就过去了。今天老顺子往这块地埝一站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人们问这问那,问几句便十分恭敬地躲开了。老顺子很得意,忍不住抿着嘴笑。我发现老顺子那件脏兮兮的汗衫的一只袖子从背上滑下来,半拖在网上。他扭头的姿势很丑,不像是专注而痴迷地看海。我悄然来到他身后,就啥都明白了。老河口土坡下的一块空地,有几个村妇在补网,她们头戴着十分鲜艳的花头巾格外显眼。旁边的两棵槐树之间拴着一张旧网,不知是哪位村妇的孩子悠在网上熟睡,看不见孩子的小脸蛋,孩子的脑袋被一顶草帽遮盖着。我发现老顺子的目光注视那孩子已经好久了,妇女和行人没有发觉。我的心猛然一震,浸出一股怪味儿。我料想,网和安睡的孩子在老顺子眼里肯定是怪异的,多了一重联想和内容。其中的实质是什么,我目前还无法讲出来,只觉得眼前的捞尸人有点让我猜不透了。我站了一会儿,叫了一声老顺子大叔。老顺子扭过头,掐灭手中的烟头说,哦,是你呀,咋没去俺那里住呀?是不是害怕啦?我说是村里忙,明天准去找你。老顺子呵呵地笑两声,喉咙仿佛呼噜呼噜地响。我说找到你家里,大婶说你来收购旧网来了,我有样东西给你,算我的一样见面礼。我说着将烟斗递给老顺子。老顺子眼睛亮了说,这是你舅的烟斗,对不?我点头笑了,是他同意给你的。老顺子说那俺就不客气啦!说着,将烟斗往鞋底敲打几下,放在嘴边吹吹,捏两下老烟叶子,拿火点燃,放在嘴边极有滋味地咂巴一下,很满足的样子。这时偏近正午了,我问老顺子,大叔家里孙子过满月是不是来一段家庭皮影戏呢?老顺子咂巴着烟斗说,来一段乐和乐和,不过那得晚上再说啦!我扭身欲走,说那我晚上去看戏。老顺子站起身拉住我的手说,走,到俺家喝几盅。我说不啦,中午发封信,晚上我去听大叔唱戏!老顺子“呔”了一声,不情愿地松开我的手。我走下河坡,再回头看见老顺子肩扛一团旧网蹶跶蹶跶地回家去了,他的身后拖着一条黑沉沉的影子。

    村里的夜晚很凉爽,就是蚊虫多了些。天黑不久,我就去了老顺子家。我赶到他家时院子里有了好多人,老顺子正忙着调大弦,见了我就让儿媳妇给我搬凳子,递烟送茶的。我悄悄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这时院中央堆了一团辣蓼草,由春生点燃熏蚊虫,烟顺风飘过来,我感到一股清香味。这时我看见村支书老吴和一些支委们都来了。老顺子调完大弦,上去跟村里头头说了几句好话,就去平房的玻璃窗子前布置影儿人。玻璃窗子被儿媳擦得亮极了,今晚的幕后耍影人就是他老伴李晓琴了。儿子春生和闺女唱,老顺子拉大弦,上中学的小儿子配合打竹板,儿媳妇帮着婆婆幕后拉线。每年的春节这个家庭都要唱一回。这一带像他们这样的家庭真有几家,富裕时唱,穷困时也唱过。这家人比较拿手的有《挖叹沟》《赶船劝佛教》《送夫参军》《配婚记》等传统节目。老顺子朝众人报告说,今晚的曲目是《赶船劝佛教》。我知道是抗战时期尖兵剧社编排的节目,流传下来了。舅舅说平时老顺子出海就爱吼几嗓《赶船劝佛教》。剧情大意是冀东渤海边王少安夫妇参加了大佛教,不积极抗日,不断花钱向大佛教买福,家境日益贫寒,经党的特派员劝说,夫妇觉醒离开大佛教,投入抗战斗争。我对这个剧情不感兴趣,可很爱听故乡的皮影调子。很快就开始了,老顺子的大弦几乎将人心拉碎了,春生的唱腔也让人动情。我发现老顺子眼皮叠合起来拉弦,身心便陶醉过去,瘦长的身子一摇一摆的,特别是那双斑竹节般的手臂,使我联想了好多。剧情到高潮处,春生双手掐住脖子哑了声唱,众人一片喝彩。老顺子摇头咂舌地说,没劲儿不够火候。在间歇的当儿,他伸手捅了捅儿子,就将大弦让给春生,自己站起来双手掐住脖子吼唱起来,音腔喑哑而雄厚,像吞了酒,热辣辣的一直烧到人心底,将众人的情绪鼓动起来。这家庭影戏存在的意义,早已让老顺子把它从文化中分化出来,记录北方农家平静深情的年景儿。我看见老顺子掐嗓唱戏的姿势很丑,显得比门口的老树还要苍老,我忽然想起老顺子泥铺悬挂的网,觉得他就在网里唱戏,像挣扎又像发泄,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来,使我心里有些难受。驴皮影人儿在窗前不住地闪动。

    沉沉浮浮的就像芸芸众生。我忽然觉得影人浮在海面上,这么多人挤在海里寻找机会,撞上就撞上了,撞不上就自认倒霉,由上帝的手抻来扯去的,生的就生了,死去就死去了,没必要对人生过于悲哀或过于轻看。活着的人好好活就是了。我的内心独白完全是老顺子启发出来的。散场之后,我回村委会宿舍去了。老顺子送我到大门口,他与我约定明早一同去快乐海岸浴场。他不理解我为啥情愿跟他去海边受罪,月光下我发现老人是满脸困惑的神色。第二天我怕村委会又生事,很早就爬起来,与老顺子搭乘舅舅的马车去了浴场。我提议让老顺子将大弦带上,晚上夜海寂寞了还能吼上几嗓子解闷儿。老顺子就真的带上了,一路上我不停地拨弄大弦,他心疼得心里一挂一挂的。老顺子说你们舞文弄墨的人有福气哩。我顺口逗他说,啥福气,写部书的稿费还不如你捞具尸呢!老顺子惊诧地摆手,嗳,咋能这样比呢?不过,咱丑话说头里,你要拿俺这点事写成文章赚了钱,可别忘了请你叔喝酒。我嘿嘿笑着说,那现成。舅舅倚在车子上笑起来说,告诉你个老顺子,俺外甥可是个秀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可轻饶不了你!老顺子连连点头说放心。这时我抬眼望天,忽地想起鹞鹰来就问,鹞鹰呢?老顺子说带它回家添乱,就锁在泥铺里了。每当鹞鹰盘旋在我们头顶上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感觉,那是一种说不清的信号游荡在海湾。这种情形容易使人费神。

    打开泥铺子的灰门,鹞鹰率先钻出来,它不往空中飞,而是亲昵地落在了老顺子的肩头,接下去就扇动起自由的翅膀。老顺子拿大掌抚摸着鹞鹰喉咙里咕咕叫着。我看着人与鹰的亲和无话可说,深深理解了雪莲湾渔人为啥喜欢玩鹰。进了泥铺子,老顺子就指了指那张堆着烂网的空床说,你住这儿吧。我没说话就将行李放上去,拿竹竿挑着挂上了蚊帐。我住下来的目的既模糊又清晰,只是想听听老顺子捞尸的故事,如果碰着落魂天也跟着刺激一番,然后腾出空儿来与几位和老顺子有关系的人物聊聊。如果不进一步探询,这类事说出去可能被人误解为奇闻怪事或天方夜谭。

    率先接近我的是鬼六子。

    老顺子曾不止一次同我骂鬼六子狗娘养的。夜里鬼六子颠儿颠儿地跑来找老顺子下棋,老顺子便觉得他是个宝儿了,没有这鬼东西漫漫长夜怎么打发呢?如果没有老顺子,鬼六子会抱着古龙的武侠小说熬夜的。这一点是老顺子有求于鬼六子。我不会下棋,只能不动声色地观看。虽说看不懂走棋的步,却能感受到一老一小在棋盘上较心劲儿呢。老顺子明显地不行了,只是被动地等,前三盘都输了。鬼六子得意地吐舌头。老顺子没精打采地提着裤子去外撒尿,鬼六子趁势凑我跟前十分解气地骂了几句老顺子。我弄不清他们面和心不和的缘由,因为老顺子进屋了,我也没有来得及跟鬼六子深谈。夜里睡觉时,想起鬼六子的眼神就知道那孩子有话要说。鹞鹰在泥屋顶梁上钻来钻去,搅落得尘土在灯影里弥漫。我听见了老鼠磨牙般的涛声,也有风声。夜风吹打屋外的悬网发出的声响有些瘆人。我睡不着了,傻呆呆地望着房顶的鹞鹰,鹞鹰一双贼亮的眼睛也盯我这位陌生人。老顺子头一挨床就睡着了,没有鼾声,只是一双眼睛浊如鱼目般地睁着。除了我舅舅,我又发现了一个睁着眼睛睡觉的人。我望着老顺子多皱的脸,就像一张揉皱的海图,有灯光的时候我幻觉出很多别人的脸。后来我熄了灯,这些脸便都不见了,我便嗅到一股沤馊气。巨大的黑暗朝我压来,这是一个黑得不能再黑的地方了。这一宿我睡得不舒服,早上起来腰酸腿疼的。老顺子和鹞鹰很早就出去了。我去海滩上转了转,然后到海鲜馆吃了碗肉丝面,就去浴场寻找老顺子或鬼六子。然而,老顺子和鬼六子我都没找到,我估计他们摇船下海里去了。我回到泥屋里看书。中午的时候,我浑身燥热,到处是黏黏的汗,便在泥屋里换上泳装,拽起一个气鼓鼓的车轮胎奔浴场游泳去了。我坚信自己的水性,我不会成为老顺子的网中尤物的。沙滩精细,海浪舒缓,到处是欢声笑语和玉肌浪花,这样的景象维持下去,老顺子的捞尸公司只有倒闭关门了。我不知为啥替老顺子难过呢?没有生意的日子,老顺子脸色阴郁得像被鬼舌舔过一样。这个家伙,我能说你什么呢?

    天黑不久,老顺子仍没露头,鬼六子颠儿颠儿地凑来了。我与鬼六子胡侃了一会儿,方知道他才18岁。他粗胳膊粗腿的,黑得发亮的脸膛,看上去像24岁的人。他是母亲带肚儿来到雪莲湾的。继父对他不好,母亲也不疼他了,他就不愿回家,弄条破皮筏子在浴场捞海带,晚上帮人看守救生圈。点燃桅灯的时候,我看见他的额头有块疤痕。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老顺子在他额头刻下的残忍又可怕的痕迹。鬼六子告诉我说,老顺子这家伙够毒的。我笑着问,咋个毒法儿?鬼六子一边用手指搓着脚趾缝里的泥,一边说,那得从我俩争夺一具死尸说起。我的心搅起一阵骚动。鬼六子说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时间为夏日午后三点,鬼六子说他捞海带的时候发现一具死尸正被浪头卷走。他说是尸体无疑,任何迹象都表明人已死了。鬼六子心动了,老顺子捞尸能大把大把地赚钱,自己碰上了为啥不捞呢?收点钱就比捞海带强。他摇着皮筏子追去了。尸体像是浮财,越瞅越像是自个儿的。追逐尸体的过程是十分刺激和兴奋的,这是鬼六子捞海带从没体验过的。然而,老天爷偏偏跟他作对似的,遇上风浪很大的鬼天气。皮筏子缆绳绷紧,孤孤零零地摆着,纸片草屑和藻草被海水卷涌着远去了,立起一道水帘子又落成散花。散花破灭的一瞬间,鬼六子看见老顺子的舢板船,心就悬起来。老顺子是啥时追过来的,他全然不知。他看见鹞鹰在尸体沉浮的上空盘旋,一会儿贴着水皮湿漉漉地飞翔,一会儿来个鹞子翻身直冲云天,几乎成为老顺子寻找尸体的最好眼线。鬼六子骂了一句老东西人窝子里抢食儿吃,然后就又拼命追逐。他认为自己最先发现的尸体,并非是他抢老顺子的营生。鬼六子看见老顺子摇舢板的丑态了,看见老人鼠灰色的背心已被海水打湿,肩头颠动一团灰黄的光泽。他冲老顺子野野地吼了一句,老爷子,这是俺最先发现的!快回吧!俨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老顺子气得腿杆子都颤了,他已经歇了好多天了,望海的眼睛闪出莹莹的绿光来,他不会将嘴边的肥肉白白吐出去的。他扭脸骂了句,鬼六子,你小狗×的敢跟老子抢营生?他这时瞧见鬼六子的光头像条昏头昏脑的娃娃鱼在浪沫里游,他料想鬼六子不敢跟他较量。他太轻视这孩子了。鬼六子压根儿就没理睬老顺子,使劲摇橹,泥味儿的水汽一阵一阵钻他鼻孔。

    讲到这里,鬼六子云山雾罩地渲染了一通海浪的奇异景观。我在这里急等知晓他们在海上争夺尸体的丑态,所以省略了描述过程。但是,他们双双接近尸体的时候,与汹涌铺张的海藻团遭遇了。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白白的尸体在鬼六子的视线里迅速变红,他就感到了不妙。尸体像泡在血里。海走邪了,从哪儿冒出这么多的血水?老顺子犯嘀咕的刹那间,舢板船被—绺一绺的红海藻缠住了,使老人的目光限定在小圈子内。到处都是伞状的浪头,红海藻张牙舞爪地弹开了,弹出丝丝金红,和着海水一同喷向老顺子。老人晕得眉眼缩成一团,像一块干瘪的柿饼子,海水将老人脸上的泥灰冲出一道道弯曲的小沟儿,老人头晕目眩了,觉出自己的古板和笨拙。这时候红海藻随潮水滚动,流势极大,颜色变得紫红,猪血一样,映着老人紫黑的脸相。鬼六子的皮筏子比老顺子的舢板船行进容易些,可是不久也被红藻围困了。他和老人眼巴巴瞅着尸体被红藻缠裹起来远去。他们看见与泥岬岛拉平的一道高高的海浪头,像一道天然屏障横挂在海天之间。老顺子瞧见鬼六子的皮筏子被顶了回来。他稳稳心,运足气力,蛮横的大掌将橹一挑,船就颠过水帘子,在海水中割出一串冷飕飕的声响。鬼六子愣了片刻,趁水帘子落下的时刻也飞蝶似的旋过来。他摇着水淋淋的脑袋朝老顺子咧嘴巴,老顺子表面不痛快,心里觉着这样在家里失宠的孩子会在海里滚成硬汉的。老人将船抹开,鹞鹰就飞高了,慌乱的叫声十分尖厉,老顺子和鬼六子同时感觉到了不妙。眼瞅着红藻成条地拧成麻花儿,堵住小船和皮筏子,鬼六子拔出腰间割海带的弯刀狠狠地砍着红藻。老顺子吼了句,甭砍啦,屁事不管!果然给老人说着了,鬼六子累得乱喘也不顶用。远远地,老顺子吼一声,鬼六子,接锚!这时鬼六子看见一只铁锚头带着一条绳子飞过来。他一下没接好,锚头刮了额头,血就流下来。老顺子用烟熏酒腌的粗嗓门儿喊,沉住气,拿绳子拦藻团子。鬼六子不愿跟老顺子合作,他怕捞到尸体没法分成,他喜欢吃独食儿。正想将锚头甩回去,却看见红藻团被浪头弹高了,排排朝他们压来,不合作怕是谁都不行了。鬼六子的黑眼睛灵活地转了转,没觉出额头疼,就抓紧了锚头,拉直了绳子,拦截藻团。绳索像条长鞭抽打着海面,不时弹出藻丝。老顺子将绳头一圈一圈地缠在斑竹节般的手臂上,腾出另一只手摇橹撑着平衡。这当口儿他将船划个斜线,就用绳索将藻团围住,慢慢与鬼六子的皮筏子靠拢了。这样两边都出现豁口,老顺子和鬼六子几乎同时撒开绳子,各自摇船溜过去,朝尸体方向滑行。前面又是一挂水帘子,逆着阳光看水帘子,红晕就淡一些,鬼六子眼尖能够看见红藻包裹的尸体了。但他却发现老顺子软了,好像是眼睛坏了,老人拿大掌狠狠地碾着眼窝儿,险些搓掉一层眼皮子,睁开时,全是模模糊糊的老红。鬼六子欢喜了,跃跃欲试地拽起皮筏上的网瞄着尸体。这时候他看见鹞鹰猛地俯冲下来,低低地寻着尸体嘶鸣。老顺子循着鹞鹰的声音摇过船来。他虽然看不清爽,但鼻孔嗅到了气味,一股死人与海藻相杂的气味。老人抖抖地提起了网,这时哗地一声响,鬼六子的一张网呈扇面形撒出去了,如拓展的一扇光环,轻轻向上一悠,就很迅捷地落下来,猛一拽纲绳,觉得沉沉的尸体网在其中了。老顺子臭口臭嘴地骂了一句,你个狗娘养的!鬼六子没理他,拼命地拽尸体,双脚牢牢地抓着皮筏子,铁砣似的肩胛凸出来,在皮下一耸一跳的,好像随时破皮而出。鬼六子拖拽上来的尸体几乎被红藻裹严了,面目全非。鬼六子忽然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慌。老顺子晃着双拳骂鬼六子,如擎着两个蒸馍。鬼六子听见老顺子骂街,恐慌就淡了,一张快活的脸淡淡地映着日光。老顺子说,你小狗×的走着瞧!鬼六子一副神神气气的模样,老顺子忍受不了却也瘦狗屙硬屎地强挺着。我可以猜得出老顺子当时的心境。

    这件事老顺子自认倒霉,鬼六子挣到两千块钱,额头留下一块疤。已经有了结局,鬼六子不该对老人说三道四。后来,鬼六子跟我讲了又一回合,使我对老顺子有了新看法。老顺子从海上空手而归之后,大概是给气傻了,据说他躺在网垛里喝闷酒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醒酒之后,老顺子找到乡工商所大老赵,又找到管收税的郎税务,将鬼六子无照抢尸的事说了。工商所大老赵狠狠地将鬼六子熊了一顿,并罚了款,郎税务又找鬼六子索了税。鬼六子知道内情是好久以后了,那时他依然往老顺子的泥铺跑得勤,依旧说笑,依旧下棋,爷俩的关系再也没了昔日的亲情。他们中间就像横着一具尸体。人就是这样,站着,走着,躺着。我猛然发觉,乡村的月亮嵌在废墟的断垣残壁间。

    鬼六子的讲述,使我忍不住审视自己,我们心上都有裂缝。不可救药吗?

    看来,我的故事还能讲下去。

    当老顺子掐紧喉咙唱皮影戏的时候,我才适应了小泥铺子的黑暗。尽管夜晚的海滨也很热闹,露天卡拉OK的音乐不断传过来,仍旧不能打动我。海滨的夜里,气候是有些微凉的,稍寒,老顺子的呼吸就不是那么顺畅,唱出皮影调子就有些天然的沙哑。他唱歌的背景是一片夜海,显得朦胧且神秘。鹞鹰立在泥铺的窗台上,十分警觉地盯着夜海,莹莹地闪着饥饿的绿光,它也许听不懂主人唱戏,但它知道主人的行为习惯。今夜没有月亮,浴场那边依然有夜泳者,夜的海面浮起的氤氲正往滩上流动。沙滩的太阳余温还没有完全散掉,波涛抚摸着沙滩从容地睡过去。老顺子唱戏的样子很投入,完全是唱给自己,仿佛周围一切都不复存在。我知道这些天他没碰上尸体,也就谈不上收入,没有收入时老人的内心无法平静。而我渴望大海永远这么平平安安的,哪怕永远碰不上捞尸体验也是快乐的,有这种心境,有了这种氛围就够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顺子忽然收了大弦不唱了。老人看我痴迷地听,便笑笑说,喂,你唱两嗓子,我拉大弦。我摆摆手说,我真的唱不出来,听你唱还是蛮过瘾的。老顺子拿出烟斗来吸烟了。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我扭身放松腰杆,双臂碰响了悬网,鹞鹰就被惊扰了,呼噜一下飞起来,围着老顺子脑袋打旋儿。老顺子“呔”了一声,鹞鹰就落在他的手掌上。舅舅告诉我,老人对鹞鹰的溺爱是有原因的。几年前老顺子住在海边的泥铺子里下挂网逮鱼,他住在泥铺里等潮儿,碰上龙卷风的鬼天气,阴气浓了,海狂到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步,泥铺被风卷塌了。老顺子明白过来时已被重重压在废墟里了。鹞鹰却抖落一身的泥土,钻出来哀叫,嗖嗖地围着废墟转圈儿,吼风里,鹞鹰的叫声是清冷单调的。老顺子压在泥坨里,喉咙口渐渐塞满了泥团子,他喊不上话来,只拿身子一拱一拱。鹞鹰瞧见老人的动静了,一个俯冲下来,立在泥草堆上呼扇着双翅,刮拉着浮土。呼嗒,呼嗒,烟柱升起来,鹞鹰灰白的羽毛被浮土染黑了。老顺子渐渐看到铜钱大的光亮了,他能够凭着鹞鹰刮出的小洞呼吸到海滩黎明打鼻子的鲜气了。鹞鹰使他活过来。赶早潮的渔人,被鹞鹰凄厉的叫声惊扰,纷纷聚拢来,七手八脚扒出了老顺子。村上人将老顺子的鹞鹰传为佳话。村里首富马大栓曾出高价买这只鹞鹰,老顺子死活不卖,他说这鹞鹰真成了俺的魂儿哩。

    由鹞鹰的话题扯起,我们又有了新的人物出现。鹞鹰是极为诱惑人的,前年在浴场,鹞鹰成为游人的一景儿了。那时人们见着新鲜,围追着老人问这问那。老顺子还很牛气,看着不顺眼的人理都不理。浴场里人们围他看鹞鹰的时候,海上出事了。一个游客在防鲨网旁边逞能,扔下轮胎,在防鲨网的尼龙绳上拿大顶,头朝下,双腿倒立,一口气没能缓上来人就给呛晕了。那人的身子栽进水里好长时间没冒上来,旁边稀稀拉拉的游泳者以为这家伙水性大玩票呢。过了一会儿,这家伙的屁股最先露出水面。人们惊讶了,纷纷朝岸边发出死亡的召唤。老顺子正烦着,他想逃开人群,听见喊声,他猛地抖落肩头的鹞鹰,摇摇晃晃地奔向舢板船,便涌起了一脸的兴致。老顺子将船摇到防鲨网附近,一网将死人捞起来,拽上舢板船。老顺子感觉死人的身子还很绵软,拿手号号死者的脉,已经微弱得感觉不到了。这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连老顺子也觉着死的可惜。他没有立马摇船,而是怔怔地盯着死者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他伸出大掌往死者胸脯子压压摁摁,没有反应。他躬下身嘴对嘴给死者做人工呼吸。他过去不懂这些,是办捞尸执照时工商所大老赵责令他学的这手。儿子春生和侄儿也跟他在乡医院学了半个月,弄得孩子们对他怨声不断。老人的努力还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老顺子泄气了,全当那人完全死了。运到岸上小泥铺旁边的临时帐篷,老顺子就到浴场管理处报告死者情况。每次都这样,然后由浴场管理处发给他一个小木牌,上面拿粉笔写上尸体认领几个字,挂在浴场入口的白杨树上。老顺子挂完牌,看见围了好多人,他也挤在人群里看了一阵子,然后弓着腰回到泥铺子等人领尸收钱。等到天黑掌灯时分,也没人认领尸体。睡觉之前,老顺子提着马灯到帐篷里看了看,死者很安详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块旧席头。老顺子望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一股阴凉气拱到他天灵盖儿了。老人又等了很晚才回泥屋睡了。第二天早上去帐篷里查看,忽然发现尸体不见了,沙地上有零零散散的脚印。老顺子当下就明白,夜里有人将尸体偷走了。他有一股鸟火涌上喉咙口,狠狠地骂了句,×他个奶奶!是谁偷走的尸体,老顺子全然不知,也无能力去查寻,只有哑巴吃黄连苦往肚里咽了。老顺子讲到这里,嘟囔说,狗×的,不就是怕俺收钱吗?你他妈没钱明说,俺不收!俺这几年收费从不强迫谁,俺看着要,你看着给,就是有一点,不能惹怒了鬼。人能理解鬼,鬼可不饶人呢!我听着这话挺好笑,细品品,觉着老人说得也有道理。吃鬼饭啥是道理?良心就是道理。我问,那后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是不是死者缓过来自己跑了呢?老顺子吧嗒着老烟斗叹口气说,唉,当初俺也这么想过。但有一点,这狗×的真的活了,日后肯定还会来看俺。后来俺打听到了,是死了,死的小伙子是附近草上庄的农民,哥仨,家里穷,没父母,大哥赌博输个精光,二哥也不成人游手好闲,死的小三还算是好的呢!他大哥二哥知道三弟死讯后,没钱给俺,就在夜里将尸首偷走了。俺打探到之后,啥也没说。他大哥知道俺晓得了,还提着两瓶兴帝老窖酒来看俺一回。唉,捞尸这行当也不好干呢,啥事都有,啥人都碰得上。吃鬼饭可不易哩!老顺子讲得津津有味。在他的嘴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按常规这一码也就完结了。老顺子又补充说,不久他大哥在一个夜里,赌场被抓,跑出来到俺这里躲了几天,管他吃管他住,还从俺这借走五百块钱。俺想,不指着再还俺了,将这个狗东西打发走就算啦!谁知这家伙还没坏良心,赢了钱又还了俺,还口口声声说帮俺办点事。他说浴场的庞主任也是他赌友,跟他关系最好,越赌感情越远,他们越赌越近。他跟俺说,不求他一回对不起那王八蛋!俺细想想,有啥事求他呢?后来真的想出了事……俺不好说出口哇!我怦然心动,淡淡地说,咱爷俩谁跟谁?我不会写出去也不会说出去的,往事毕竟是往事,说罢一笑也就过去啦!老顺子看我一眼,咳了咳,稳稳心,摆摆手还是没有说。他仅补充一句,俺干的是营生,当然得往这上头着想。你说是不?他说着扬起那双斑竹节般的手臂探进后背抓着挠痒儿。我知道老顺子将话题绕开了。他越不说越引发我对他的举动进行多种猜想。从他说的营生上推理,肯定是与捞尸有关。他的努力只能使尸体增加才算有了满意的业务。人为去努力这些也许是真实的,但又是人类无法忍受的。我问急了,老顺子脸色不好,好像再说下去就如刷锅水一样乏味了。我不再问,躺在床上默想,诱我进入各种角色。我眯眼想着就困了。老顺子和鹞鹰去巡夜海去了,他们啥时走的我全然不知。这时候,鬼六子很得意地拍打着肚皮进来了。他推门就喊,老家伙,咱再杀几盘!我坐起来说,老顺子出去了。鬼六子愤愤地骂了句,老东西,见不到死尸就难受!总有一天,让他自己捞自己吧!说着就将老泥墙上挂的一串海贝肉摘下来卷巴卷巴。我说你拿走他回来会闹的。鬼六子说,甭管他那套,就说俺馋啦!然后就嘻嘻笑起来。我发现鬼六子眼睛挺大,眼睫毛很长也很密。我端详他的时候,又想起了老顺子留给我的疑问。我问鬼六子一些情况,鬼六子的确不知道,但鬼六子为我提供了一条绝好的线索。鬼六子说,浴场管理处的庞主任跟老顺子相好,过去他们总在一起喝酒。这会儿又冷淡了,不知为啥?你要是能跟庞主任搭上话,就知道啦。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弯弯的。他过来翻弄着我床上的书,拿起一本《散文百家》说,大哥,借俺看看咋样?我笑道,看去吧!不过,你可能觉得不如武侠小说过瘾呢!鬼六子笑了笑说,换个口味儿。然后提着那串干贝走出屋子。一推门,他又做贼似的退了回来,捂住嘴巴哧哧笑。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有两个女人蹲在门口的空地撒尿。我故意逗他说,她们不怕,你怕啥?鬼六子天真地说,俺娘说过,看了女人撒尿烂眼睛的!我笑得前仰后合。鬼六子走后,我又在黑暗里默想了一会儿事情。窗外雨声缠绵。

    老顺子和鹞鹰一宿未归。

    这一宿我失眠了。连续几天的失眠使我精神涣散。我见到大舅的时候,舅舅说我的脸色不对,劝我早点回去,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算了。后来老顺子又向我讲述的捞尸情况几乎是重复的。我发现老人对我有些烦了,整夜整夜不回来,剩下我有些害怕。我不明白他晚上住哪儿呢?我也沉不住气了。我答应舅舅回村里去住,遗憾的是我没能亲自同老顺子捞一回死尸。老顺子心事太重了。捞人生涯给了老人一种多疑,也许埋怨我的到来冲淡了他的生意。十几天没有落魂天,对于游人是幸运的,而对于老顺子是很残酷的。出于舅舅的情面,老顺子没赶我,而他这几夜逃避我就说明了一切。回村之前,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很想单独接触一下浴场管理处的庞主任。我跟舅舅说了想法,舅舅说他跟庞主任不太熟,人见过,是个爱吃螃蟹的大胖子。我想他咋胖总不会吃人吧。

    我不需别人引荐,想自己闯一闯。夜里雨水不断,早上起来我走在海滩上觉得格外清新。扭头看旧网包裹的泥铺子,苫顶的海草滴着水珠儿,屋顶隆起了肚子,一群海鸟在屋顶弹跳鸣叫。我这时感到了泥屋的亲切了。当今浮躁的商品世界,能有清闲到这样古朴的地方住一住,是人生不可多得的浪漫。收回目光盯住脚下,沙窝蓄满了雨水和树叶,一只泥蟹爬出来,又有一只鬼蟹钻进去了。浴场空寂无人,几位清洁工正在清理浴场。我独自蹲下身,撸撸袄袖伸手掏小蟹。蟹同人一样精,我这一有动静蟹就钻了。我的手臂就朝小蟹钻进的小洞里掏,一用劲儿,手臂豁开了一溜沙窝儿,没抓到蟹,胳膊却脏兮兮的了。我甩胳膊的时候,看见旁边的石崖上站着一位少女。少女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一看她,她就把头扭过去了,面对着海。见到女孩我总愿多看几眼。姑娘脸色苍白而发黄,就像一副旧画,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忽闪忽闪的,神情忧郁而刁俏。白色连衣裙将她的身条勾衬出来,远看就像一只白色大鸟。她手里拿着一本杂志,细看才知是一本《女友》。我朝她那边走,姑娘便默默地离开了,从她身上留下一股细细的甜香味儿。我站住了,姑娘风一样飘走了。少女的背影正是被晨光映照才显示出清丽的气质。这姑娘不算很漂亮,但是很有韵味儿。我直到看不见她的时候才走开了。在这里提几笔无名少女,好让我伤心。她不应该走进来,这位面带愠色、心烦意乱的少女,刚刚进入青春的花季,可是后面的讲述无法躲开她。上帝的吉他奏响了,彩色的鸟,你会在哪里徘徊呢?

    吃过早饭,我发现今天又是一个没有太阳的日子,让人有些沉闷和压抑。这是来海滨旅游的人最不愿碰上的天气。尽管阴天,浴场上洗海澡的人也不显少。我穿过浴场人群,独自到浴场管理处找到庞主任。如果说生活里有巧合,这算是真正的巧合。我认识庞主任。去年县文联办创作笔会时,庞主任开车送他女儿庞小娟去城里开会,我曾热情地接待过他。他女儿是写诗的业余作者,爷俩儿都喊我老师呢。此刻,庞主任见到我又叫老师又喊作家。我客气几句,问了问他女儿庞小娟的情况,就将话头扯到了老顺子身上。庞主任人胖怕热,一边说笑一边凑到电扇跟前吹肚皮。他说你跟老顺子住几天图个啥?泥铺子还不如我这厕所干净呢,又潮湿又有蚊子又瘆人,下回来找我就是。我笑笑说,咳,写字人图个感觉吧!庞主任笑得很响亮,笑起来声音很大就像一管笛子。他说你们文人就是怪。你对老顺子是不是来了兴趣?我说我对新鲜的人和事都感兴趣!整个一个喜新厌旧的家伙!庞主任说,提起老顺子捞尸,我这样看,跟小孩尿尿说来一股就来一股,总能算个营生!碰着了有钱的就夯一家伙,碰着没钱的自认倒霉!就这营生急性子人可干不了。就说我钓鱼吧,十分钟不咬钩就烦啦!干这行得沉住气。我见庞主任说得轻松,就说,咱不提那些啦!我只想问一问,老顺子有事托人求过你!庞主任拍拍脑门子说,提起这事,我本不该跟你讲,好在也没形成事实,咱就哪儿说哪儿了。我郑重地点点头。庞主任压低了声音说,老顺子当初捞尸那阵儿,浴场统一用的平面气垫子。那种垫子特别容易被浪头掀翻,好些溺水者是被气垫子盖住闷回去的。去年夏天,我们浴场研究决定一律废除气垫子,改用车轮胎。车轮胎套在身上,抓拽也方便,死亡事故明显少了,这样也就断了老顺子的生意。老顺子托人找我,就是再启用气垫子。我急着追问,你答应啦?庞主任耸起眉毛说,开玩笑,我能这么干吗?我们这个浴场领了先,后来北戴河那边的浴场也跟着学,你看这奖状,就是旅游局发下的。我听着开始神情木讷,细想,便有些战栗。我终于捕捉到了老顺子的另一面。人的善恶是每每不相知的,我想。

    庞主任很会察言观色的,见我脸色难看,便立马解释说,唉,其实老顺子是个厚道人。我说,好是过去而不是现在。庞主任又说,老顺子不是势利鬼,这我心里有根。你听我再跟你说个事儿,你就会想开了。我说,这几天几夜他的事都讲遍啦。庞主任果决地说,这件事他保准不跟你讲的。我说,那得洗耳恭听了。庞主任的讲述使我又渐渐气色平和了。他最初几句描述说,老顺子在村里有相好的呢,叫凤娘。这句话容易让我们产生误解,知晓了全过程,就使我反添心酸了。村西口的凤娘是老顺子当年出海打鱼的最好朋友大星的媳妇,九年前大星在盐场背盐包滚下盐垛碰上电缆漏电电死了。大星死后,凤娘拉扯着两个孩子守寡。其中一个女孩是残疾,拖累得凤娘不敢有再嫁的想法了,一门心思先给孩子治病,等治好了病再说了。老顺子将凤娘和孩子当成自家人,他捞尸的一部分钱要给孩子治病的。凤娘在村口住着低矮的草屋,一溜草屋一律是海草抹墙苇子苫顶,远看像歪歪斜斜的灰草垛。草垛的缝隙中不时耸起阔户人家银白色小楼。这一带是村里的贫民窟了,许多养大船的人家纷纷离开这里,搬进新居,只有身单力薄的人家还偎在这里,瘪塌塌地度日。严格说来,老顺子也是属于这个阵营的,他还对凤娘好,使女人心里过意不去。她补网挣的散钱攒起来为女儿治病。孩子前些年小儿麻痹留下后遗症,城里的医院跑遍了,又找了乡村仙医也不顶事。老顺子可怜这娘仨,隔三岔五帮她们做点活儿,有时送些钱来。每年夏日他来得少了,但每次来都送钱的,凤娘只知道老顺子当了啥经理,不清楚干了捞尸这营生。老顺子怕他们吓着,也不去说透,凤娘问紧了,他就含含糊糊地说,这阵儿公司业务挺好,然后默叹自己捞尸将酸甜苦辣都尝遍了。老顺子劝凤娘走一家,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趁着还行就走一步吧,守寡的滋味就那么好受吗?凤娘误解他有啥想法。老顺子知道这一层就不再劝了。有一个飘着大雨的暗夜,凤娘的草屋顶被风雨掀开,雨水哗哗地漏进屋来,屋里到处吊线线,木桶、碗和盆子摆得满屋都是。凤娘拢着两个孩子发愁地哭了,哆嗦成一团。闪电不时撕开夜幕,凤娘脑里也跟着打了个闪,就想起老顺子大哥了。她披着雨衣跑出来时,就看见房顶有人影晃动。又一闪电,她看见老顺子正拿油毡盖顶,水涝涝的模样让人难忘,凤娘当下就落泪了。老顺子忙活完了,见屋里不漏了,老猴似的溜下房梯,呵呵笑两声,门也没进就走了。他怕人撞见会传出闲话来。这把年纪的人了叫人作践不值了。从此以后,老顺子仿佛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凡是有风雨的夜晚就去凤娘家看看。因为凤娘外屋有间厢房,晚了他就住那里,多陪凤娘说说话,心里就多一分宽慰。庞主任说到这里,我才弄明白这几个风雨之夜老顺子未归的缘由。这几天很早,我就听见泥屋外有鹞鹰在叫,有老顺子的喘声,说明他在天不亮时就离了凤娘家的门。我不往歪里想,觉得冷漠的捞尸人能有这样的情感已经不易了。这种情感愈烈,老人心理负担愈重。

    中午由庞主任请我吃饭,一桌全是海货。边吃边聊的时候,外面下起雨来,雨不大,下得温温吞吞。庞主任喝了一盅酒说,海有走邪的那天人也能走邪。像老顺子这样的营生,迟早将他毁了,我们得劝劝他才是。我心情很沉重,连说劝是劝不住的,利益能使鬼变成人,也能使人沦为鬼。庞主任叹一声说不提他了,要不是老家伙人不错,在浴场他算个球!然后他就跟我说起女儿写的诗。我点头应着,心思早不在诗上了,老顺子肩扛鹞鹰的影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顿挺有趣味的饭吃得没滋没味儿。吃过饭,我和庞主任润着酒晕去海滩找老顺子。这时候雨几乎停了,一块墨云抹过去,日头又赤裸裸地钻了出来。浴场上的人又多起来,闹闹嚷嚷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我们朝泥铺子方向走,路过浴场入口的小树,看见上面秃秃的没挂牌,就知道老顺子还没开张。我的心情很矛盾,既希望老顺子营生开张又不愿有生命损伤,可是目前谁也没有能力化解这矛盾。快走近泥屋时,我看见鹞鹰没精打采地卧在屋檐的网坠儿上。几个孩子围着泥铺子追打玩耍。屋后挨近树林的地方,偶尔出现几个偷换泳装的男女。到门口,我们听见老顺子十分疯狂地骂人。我和庞主任惊讶地对望一下,我们从没听见老顺子这么大动肝火。老顺子吼,不成器的东西,光知道找老子要钱,不好生读书,将来想替你爹捞尸不成?我听出来是老顺子的小儿子讷讷的声音,人家连电脑都买了,俺啥也没备齐,该开学啦。老顺子又大声说,你知道爹的难吗?儿子知道爹的难处无外乎是好久没死人了。庞主任觉着好笑,没笑出来咳了两声。老顺子听见咳就不那么吼了,我和庞主任才脚跟脚地进了屋。庞主任进屋就刺他说,你个家伙捞不到尸体也别拿孩子撒气呀!前些年你在家大气不出,这会儿也官升脾气长啦?嘿嘿嘿。老顺子笑一声说,俺算啥官?庞大主任才是官呢,快坐!然后掏出十块钱给儿子,打发他去买个西瓜来。老顺子又点燃了烟斗,与庞主任对着吞云吐雾。老顺子眼神疑惑,仿佛在问你们两个咋混到一块去了?我说,我跟庞主任是老熟人啦,知道吗,大叔?老顺子笑说那好。庞主任说,让作家搬我那里住,你个家伙没意见吧?老顺子发出一声浩叹,俺爷俩还没住够呢,你就插足来啦?不成,不成!我听见老顺子这话心里热乎乎的。管他真的假的有这句话就够了。我说这些天给大叔添了好多麻烦,真得感谢啦!明天俺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日后大叔有啥事说话。老顺子想了想说,往后少麻烦不了哇!庞主任对我说,他的忙你帮不上。我明白了。老顺子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了,眼睛瞄向海,疯狂地放纵着捞尸人的想象。想象和欲望往往是同步的,我想。

    泥屋里一时很安静。

    老顺子的心何时能平顺呢?我和庞主任盼着老人尽早结束心里的那份折腾。老顺子的小儿子抱着西瓜进来。老顺子接过西瓜,拿大掌擦抹几下,就操起做饭用的平板菜刀狠歹歹地杀成六块。老顺子分别将西瓜递给我和庞主任,屋里就只剩下吃西瓜的啧啧声,很像老鼠在暗处磨牙。正吃着,泥屋外头有人喊老顺子。老顺子嘟囔着站起身说,是狗×的郎税务来啦。老顺子跟我说过,郎税务是很小气的人,时常从老顺子身上揩油。几乎形成规矩了,老顺子每捞一具尸体,除了上税之外还得孝敬郎税务一条山海关牌香烟。半个多月没动静儿了,郎税务找上门来了。郎税务是瘦高个子,进屋时脑袋和脖子弯得很深,边进屋边骂,你个狗×的老顺子还活着?老顺子迎到门口笑道,郎税务,快请,快请!郎税务好造刻薄话,见我和庞主任在场就忍住了,忙跟庞主任打招呼。快吃西瓜吧!老顺子讪笑。郎税务就坐在床板上吃西瓜,边吃边嘟囔地说,老家伙生意越来越大了,多时没报税啦?老顺子唉声叹气地说,一直没开张啊!然后就扭头看我一眼。我跟郎税务说,我一直住这里可以作证的。郎税务雷公似的一脸怒容。庞主任叹了一声,这年头赚钱发财的营生不多啦!郎税务说,外头传说老顺子捞了个外国佬,发了大财呢!老顺子觉得胸部阵阵发紧,想咳都咳不出来,断断续续地说,发大财,莫指望,大财是俺这种人发的吗?我很想知道老顺子捞外国佬的情况,若不是郎税务捅漏了,老顺子注定不会跟我讲这场的。庞主任似乎也不大清楚,说,咱浴场死过老外?俺真不知道呢!老顺子,快说说。老顺子不舒服,又很懊恼,沉吟半天,摇摇头说,刚才郎税务说是传说,传说你们也信?郎税务和庞主任笑起来。老顺子现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说,唉唉,俺这老头空背了一个冤枉名声!然后他就闷闷地不再言语。看得出,老顺子哪路神仙都不愿得罪,但是他内心的秘密使我觉得好奇。可是,当着郎税务和庞主任的面儿,我不好再问下去。庞主任临走时说,老顺子,别一棵树上吊死人,实在碰不上落魂天,俺在浴场给你找份差使。老顺子抓住庞主任的手说了好多感激话,依旧没应口。看得出,老顺子再也干不了别的营生了。庞主任走后,郎税务赖着不走,说长道短,直到掌灯时分吃饱喝足,才独自摇摇摆摆地离去。

    飞了好半天的鹞鹰,耷拉着翅膀回巢了。

    天黑不久,有浓浓的烟雾在我们头顶游走盘缠。白天日头暖晒,夜里也是燥得不行。我拿书扇风的时候,看见老顺子提着一盏桅灯去了海边。他到船上用冷水洗澡去了,冷水上身倒滋滋冒起热气,他喜欢这样。我悄悄跟他去了,我想知道他捞起外国佬的情形。船上荡来舒筋展骨的梆梆声。老人洗完澡就躺在船板上打瞌睡,船板热乎乎很像家里的大炕,他就有了一种心贴心的感觉。海风很凉,我刚出来的汗不用擦转眼就干了。这时老顺子被我的脚步声惊扰,坐起来吸着烟斗。他望见远处拦鲨网的浮子一颗一颗跳荡。老顺子见我僵着不动,就喊了一声,书生,过来呀!我走过去爬上船板坐下来,嗅到了一片打鼻子的鲜气。我知道这鲜气是空中悠来的,因为捞尸了,船上好久没有鱼腥气了。风吹浪涌,小船在浅泓里轻轻地颠荡着,直到月光在夜雾里透了亮,我才沉不住气地说,大叔,你就跟我讲讲捞外国佬的过程吧,我替你保密。老顺子拿烟斗敲打着船帮说,别逗啦,那是传说。我说你捞啦,瞒不过我的眼睛。老顺子呆愣半晌不言语,我忽地感到一种陌生感。老顺子在这事上与我的隔膜几乎是无法消除的。我逼紧了,老顺子只是意味复杂地笑笑。然后,老顺子起了锚,将舢板船咿咿呀呀摇动起来,小船在夜海里甩出一道白白的浪线。这时老顺子又掐起脖子长长地吼了几嗓子驴皮影,他相信海风会把他的声音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小船涉过防鲨网的浮线,老顺子便阴眉沉脸地站起身,抓起网就向海里撒去,又很快捷地拽上来。空网。老顺子提着空网狐狐鬼鬼地瞟了我一眼,然后就掉头将船往回划。老人借着桅灯的光亮看见防鲨网上的浮绳断了,他怔了怔,就将船摇过去了。我看见老人弯腰撅腚地将断裂的浮绳拧结起来。我心里说,防鲨网出漏洞只能带给他生意,此时他心里想啥呢?老家伙真让我猜不透了。船又是悠着往岸边靠拢了。我发现滩上一堆渔火像火球一样滚来滚去,模糊的火红里竟有刺眼的强光,仿佛随时都要飞起来似的。

    老顺子一直没有说话。

    我却感到老人暗示给我什么了。

    夜半,我们才倦倦而归。躺在黑洞洞的泥屋里,我啥都猜到了,老顺子的确发了洋财,至于过程我可以用心去推测。天边的巨网已张开了想象的空间。

    推测的内容我懒得描述了。

    推测的疏忽会影响整体的真实。

    老顺子在黄昏时坐在舢板里吸烟,烟斗被他吸得滋滋有声,这声音就像肩头鹞鹰的叫声。鹞鹰围着他时飞时落,一点也没感到翅膀的倦意。老顺子却感到从没有过的疲乏,他想不动,永远面对着这片海湾。落日黄黄的,泼在海上像流动的蚕黄,映在老顺子脸上像是患下黄病了。我站在离老顺子不远的泥岗子上,看着鬼六子和一伙人往滩上拽海带,吆喝声起起伏伏。这头看腻了,我就将脸扭向浴场。我看浴场晃动拥挤的人影与老顺子看法是不一样的。他那天跟我说,他的老眼真的坏了。去年与鬼六子争夺尸体时坏过一回,那时是满眼红晕;现在眼睛又不行了,满眼的白晕,白晕慢慢地化成死者的尸体。游泳的人都好像漂浮起来了,那么多的尸体,那么多的财富,撩起老人一阵子莫名的兴奋。后来醒过神儿来,他的脸就一下子阴住了,话也卡了壳。然后,举起酒瓶子就猛灌酒。喝得醉了,就拽出大弦伸着干丝瓜瓤似的脖子吼唱皮影戏。老人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头,他的痛苦是埋怨人们为啥那么健壮地活着。我越来越感到老家伙真的走邪了,再不赶紧着离开他,怕连我也邪了。

    第二天舅舅拉活儿时到泥屋来告诉我,下午六点钟带我回村里,然后再到县城去。老顺子说,明晚上过鬼节,还不留下来热闹热闹?我舅舅说,甭说是鬼节到了。我又来劲儿了,就说不走啦,陪你们过鬼节。我在写雪莲湾系列小说做民间采风时,几乎熟悉了所有的民俗风情,而唯独没碰上鬼节。舅舅说这一带有年头没人过鬼节了,“文化大革命”那阵儿,还着实批判了鬼节。在县志的记载里我知道了鬼节,能亲身体验一下还能驱驱鬼气呢,我想。老顺子毕竟是雪莲湾泡大的种儿,熟悉鬼节,这会儿又吃着鬼饭,他想过鬼节是希望冲冲这阵子的坏运气。人老了,也就自带鬼气了。老顺子在鬼节的这天很快活,深沉的老脸天真地笑着。整整一个上午,他也不去浴场苦熬傻等了,独自闷在泥屋里扎了几个篓子灯。篓子是用芦苇做成的,四个角绑上几根红布条子,布条子是用药材朱砂染过的,说是能避邪。篓子里有一个木板,插一根洋蜡。过鬼节时由一个个男子汉将脑袋钻进篓子里,把手托木板上的洋蜡点燃,然后哼着嗡嗡嘤嘤的鬼调子,大幅度地摇摆身子,双腿叉开裆里能溜狗,不倒翁似的踩着慢步转圈儿。这中间有一个人击鼓,顶篓子灯的人踩着鼓点儿走。最后结束的时候,将干海草扎制的小人用火点燃,然后纷纷将篓子扔在火堆里烧掉。老顺子跟我讲述鬼节过程的时候,我扭头看窗外。几天前看见的那位白衣少女又出现了。她手拿着那本杂志,独自坐在左侧泥岗子上看海。我猜不透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她的冷漠使我做出种种猜想。我从泥屋里走出来,径直朝女孩那边走去。隔了几步远,女孩扭头发现我了,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我,我也看着她,连她鼻梁上的细碎的汗珠儿都能看得见。她木讷地笑了一下,转身就走开了,明显着,她不愿跟我搭话,也不愿跟别人搭话。我望着她飘然而逝的身影,更觉得她的神秘了。

    女孩的微笑使我恐惧。

    晌午的时候,篓子灯做成了。舅舅赶着马车过来在泥屋同老顺子喝酒。舅舅夸了半天灯做得好,老顺子十分得意,在开喝之前又将一堆干爽的海草扎成人模样的草捆子。我问老顺子做这个有啥用?老顺子笑呵呵地说,年轻人这就不懂喽,鬼节烧掉的城隍牒。舅舅因为喝的是老顺子的酒,又结结实实地将草人夸耀一番。老顺子将买来的海带丝、香肠、海蛎子和花生豆摊在门口石台上,舅舅放平两只蓝花海碗,将一瓶老酒对半分开。老哥俩好久没这样喝过酒了,我不愿碍着他们的气氛,就躲在灶台那里煮面条。老顺子可劲儿叫我过去喝酒,我说你们喝吧,我煮面条。我在家里压根儿就没上过灶,在这里还学会煮疙瘩汤炒鸡蛋面条鱼了。我扭脸看见老顺子与舅舅的两只大碗火辣辣一碰,两个人竟一饮而尽。喝得太冲了,不一会儿就到火候儿了,两个人又分了一瓶酒干了。他们缥缥缈缈如腾云驾雾,话也没了检点。老顺子喷着酒气说,你个老家伙生意咋样?舅舅说你这阵子呢?俺那儿马马虎虎。老顺子说,俺这儿好久没开张啦!舅舅说,你他妈关门才好呢!老顺子骂道,你个×样儿的管天管地咋的?他不时像鸡崽打鸣似的抻着脖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儿。舅舅说,还没吃面条就打嗝儿?老顺子抹抹脖梗子上的汗说,酒能抵饭。哎,咱老哥俩几年没洗澡比试啦?舅舅说,有四五年了吧?老顺子说,走,咱摔上一跤,看谁先草鸡喽。舅舅也不示弱说,走就走!两个人相继甩了背心,仅剩一条大裤衩子,说说笑笑两个人就朝沙滩走去了。

    鹞鹰这次没追随老顺子,仍然立在泥铺的窗台上。我嘬起嘴巴朝鹞鹰吹气,鹞鹰咕咕叫着不动。悬在窗口的旧网悠悠地晃荡着。这时候,我发现泥墙根儿下蹲着一个光屁股的男孩。小孩双手抵地,扬着肉乎乎的小脑袋,瞪大眼睛看网。孩子肯定想象不到这是捞尸的网。网在孩童眼里切割着蓝天。我心里涌出一种复杂的情感,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小家伙。那孩子听见喊声嗖地跑开了,奔跑的小脚轻巧地敲打着干硬的泥滩。锅里开水翻花儿的声音惊扰了我,才知道面条煮熟了。我灭了灶膛里的火,站起身去海滩上叫他们。走到海滩上,我看见舅舅和老顺子站在浅泓里,摆出马步抱在一起摔跤,惹了一群游客观看。走到近前,我发现老顺子格外精神,看舅舅的眼神也是绿的,尤其他伸展的斑竹节般的手臂格外显眼。他故意装出畏缩样,分散我舅舅的注意力。在我舅舅疏忽的时候,老顺子疯牛一般撞在我舅舅的肚皮上,舅舅率先倒下了。老顺子见到躺倒的舅舅脸就松活了,正得意的当口儿,舅舅一勾腿就将老顺子绊倒了,两个人就虎愣愣地在滩上滚,滚出嘎嘎的笑声来。老顺子挣脱了舅舅,率先爬起来,用那双斑竹节般的手臂拖拽着舅舅,就像拖一具尸体。老顺子觉得过瘾,连口鼻呼出的气息也染上了海藻的绿意生机,他痛快淋漓地吼了一嗓子。拖到没有浅水的沙滩时,舅舅怕后背被沙子磨坏,就腾地跳了起来,甩了老顺子。老顺子当下就傻了,他把牙齿嘬得咝咝响,恼起一张猴腚脸,脖子痉挛了一下,手臂就胡乱抖动起来。他怔了怔,就哇地暴叫一声,朝泥屋奔去了。

    日子挤对出一些非分的念头出来,是坑是井都想跳了。老顺子古怪的举动弄得我和舅舅手足无措。我看见老顺子蹶跶蹶跶地抱来三个海草人放在船上,腰间塞着酒瓶子,一只手拽着一张旧网,慢慢摇船走了。舅舅喊,老顺子,你疯啦?老顺子头也没回,频频舞动着斑竹节样的手臂,侧面看去,他的船干瘪细长,就像过去穷人的钱褡。日光十分刺眼,好像织成密密的薄网,从午后的天空里慢慢飘下来,天和地都被网罩住了。远远地,我发现老顺子的船停下来,他分别将扎制的海草人丢进海里,海草人就像浮尸一样悠荡。老顺子盯着海草人看了许久,手里的网抖得索索直响。不知啥时鹞鹰飞过来了,在他头顶画着弧线。我看见老顺子四肢无比强健了,浑身唤回了青春的力量,将网抡得溜圆,将水里的海草人打捞上来。捞上来又扔下去,反反复复地折腾着,逗得围观人直笑。我和舅舅没笑。舅舅骂了句,老东西,丢人现眼呢!快把他喊回来!我心里难受地说,他心里苦,这样会好受些。舅舅又一叹,好端端的人,废啦!过了一会儿,眼见着老顺子累了,身子一弯一弯地画弧,喘喘地跌在船板上。舅舅说,走,咱们去把他拖回来,他醉啦!我和舅舅摇着另一只舢板去了。我们看见老顺子与三个湿漉漉的海草人并排躺在船板上,还不停地往嘴里灌酒。我和舅舅跳上他的舢板。舅舅将老顺子拥起来,老顺子脖子一直,就吐了。舅舅放下老顺子就狠狠地摇船上岸,然后将老顺子嘀里当啷地背回了泥屋。

    老顺子趴在门楣上哭了一阵。

    我和舅舅又把他拖到床上。他头一挨枕就呼呼大睡了。望着老顺子,舅舅摇头叹息,再也没有几年前他俩摔跤的乐趣了。然后舅舅抱着草喂马去了,黄昏时分才回到泥屋,这时老顺子已经醒酒了。舅舅骂了他几句就问晚上过不过鬼节?老顺子对昔日鬼节刻骨铭心地怀恋,他说无论咋样都要过的。舅舅也是好凑热闹的人,他要晚上过完鬼节才回村里去。天说黑就黑了,晚饭没再喝酒,吃完饭后就操持过鬼节了。老顺子将鬼六子喊了来,又让鬼六子将住在附近的捞海带租轮胎的老东旧伙喊来了。天一黑就点起海火了。天上冒出半个月亮,才半个地上就白得晃眼了。老顺子抬眼望天,他说半个月亮过鬼节都能有好运的。没有鼓,老顺子就拿大弦顶了,然后再敲木板听点儿,老顺子让我舅舅指挥,自己只管拉大弦敲点儿,给我的任务是点蜡烛。开始时,滩地人不太多,慢慢有游客聚拢了来。人们开始顶篓子,我分别点好蜡烛。老顺子的大弦一响,人们就摇摇摆摆地晃荡起来。好多游客也学他们的样子跳着走,尽管显得乱哄哄,气氛是十分好的。我加入人群,围着那堆渔火跳着走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顺子就吼了一声落魂去,天外天喽——人们就将篓子扔进火堆。老顺子停下大弦,场地上只剩下拍巴掌打节拍的声音。老顺子的脸被火光映红时,却现出了极度的迷惑。驱鬼引鬼,由眼前的轻烟去定吧。我在观察老顺子,却意外地发现那位神秘的白衣少女在老顺子身边出现了,我赶紧往老顺子那头挤。快到跟前时,看见女孩苍白的脸正叠合在一片阴影里。老顺子显得老相,枯树根似的坐着,就像坐禅人那样,在脱俗的契机里,静候一段尘缘。他张大的嘴巴像漆黑的独眼。他喜欢用一只独眼送人上路。

    女孩像一团朦胧而美丽的影子移来。

    大爷,为什么要烧掉篓子灯呢?

    老顺子头也没回地坐着。

    孩子,烟能熏掉鬼气的。

    你真信有鬼吗?

    信则有,疑则无。

    女孩用怯懦而恍惚的眼神望着老人。

    大爷,人能理解鬼,鬼能理解人吗?

    老顺子惊讶地望了女孩一眼。

    孩子,你小小年纪咋想这些?

    挺好玩儿的。女孩儿说。

    老顺子睁开眼,女孩不见了。

    我顺着女孩挤走的方向追,没有寻到。她走过的地方,我感觉弥散着一层白气。不知为啥,我脑子里一直丢不开女孩那张苍白的脸。夜里,舅舅哼着没皮没脸的骚歌赶着马车回村去了。舅舅喊我走,我却又不想走了,住在泥屋里总是心神不定地往外逡巡。鹞鹰在窗台也烦躁地扑棱着。果然有情况,夜里老顺子病了。他发烧了,呻吟起来,痛苦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像一头打滚的草驴。我摸摸老人发烫的头说送他去诊所,老顺子死活不应强挺着。我用开水浸泡一条毛巾放在老人额头。傍天亮儿,海上就传来了落魂天的讯息。老顺子一听眼睛就亮了,挣扎着爬起来,扶住门楣稳了半天神儿。他喝一声鹞鹰,从泥屋墙上摘下一挂网,摇摇晃晃就奔浴场走,他边走边喊我,你不是想体验一回吗?我说你病着挺得住吗?老顺子满不在乎地走了,我就跟上去了。鹞鹰飞翔在头顶追随着我们。老顺子走路双脚落地很重,整个人有了泡在烈酒里的感觉。我看出老家伙在暗喜,昨晚的鬼节给他带来了好运气。恐怖的早晨由于日头的照耀显得格外祥和,海滩上竖起的花伞,就像少女睁开的眼睛,一些拾贝的孩子欣欣地戏耍,尽情享受着海的安恬和美丽。我的表情却极为冷肃,心里紧张起来,禁不住咕哝着,是哪个倒霉的家伙想钻进老顺子的网啦?我猜想着尸体的模样,是男是女?哪里人?早上向老顺子报信的是一位赶早潮的渔人,他没有说清楚。老顺子跳上船板,就灌了几口老酒。我也喝了两口壮壮胆子。他一只手将网抖得沙沙作响,腾出另一只手摇船,冷静的海水便在我们身上骚动喧嚣起来。鹞鹰不动声色地飞到我们前边去了,它对死亡总是很敏感的。舢板走得极快,不一会儿就能看见黛蓝色的海面上润着一片白。这片白在浪头里一颠一悠的,我很难想象人死后能白成这般模样。老顺子说,你来撒这网,赏你一回过把瘾。我瞠目结舌,没有回话,只觉后脊骨冒凉风。我有这种瘾吗?当利益没与我挂钩的时候,我撒这一网与老顺子撒网的感觉肯定不同。我看见老顺子脸色不对了,扭头看海发现尸体就悠在眼前了。死者穿着白衣裳,不像是泳者,倒像是自杀的。老顺子呆呆地瞅着,一走神儿尸体就被船盖住,又一划船,尸体就钻出来。我吓得浑身冷汗不断。老顺子眼眯缝着,扭歪着老脸瞅,眼里没尸,如望一条(鱼工)鱼,心跳了眼绿了,越瞅越像自个儿的财。老顺子一咬牙,网就扇面似的弹开,唰地罩下去,拽起的是空网。尸体在浪头底下又钻上来了。老顺子感到了不妙。又撒一网,还是空的。老顺子将网递我让我来,我急着摇头。鬼在跟他玩把戏呢。第三网下去老顺子终于将尸体彻底网住了。他运足力气拽着,我搭手帮他拽,手抖得厉害,呼吸急促。最先露出水面的是散落的长发,我扭歪头故意不看,像拖东西一样将尸体拖上船板。鹞鹰冲下来擦着我耳边扑棱着。

    砰一声沉重的闷响。

    竟是那位白衣女孩。

    老顺子鳖样儿地蹲着,不吭声。

    我一下子惊住了。

    女孩尸体运回来的时候,日头已斜斜地挑在半空。尸体停放在泥屋旁的简易棚子里,认尸牌是我替老顺子写好挂出去的。开始惹了好多人来观看。鹞鹰报信将冰块运来是上午十点左右。我发现老顺子的泥屋外又多了一张悬挂的新网。饱吸海水的湿网,正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儿,将干硬的泥地洇出许多小洞儿。日光照得这张湿网白亮亮的,在沉闷的苍灰里立一柱雪白。老顺子明显感觉出是鬼节与他搭话的女孩,也就极为重视。他在女孩身下安放一块石棉瓦,又在她身上盖了张白床单。这白床单是凤娘送给他的,一直舍不得用。他又让鬼六子到滩上采来好多红蓼花放在她枕边。他用白巾将女孩的脸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就弯腰往女孩身上洒酒。洒一下,他就默默地念叨一句,孩子,咋走上这一步呢?再洒一串儿,他又说,可怜的孩子,安生睡吧。然后老顺子就一阵咳嗽,慢慢蹲下身来看女孩的脸,浑黑的眼骨窝里就有泪纵横了。等老顺子喘气缓一些,就抬起袖衫擦擦眼睛,摸出烟斗吸着。我走进来好久,老顺子一点也没察觉。我发觉被冰块镇起来的女孩像躺进水晶宫似的。一张眉目清秀的脸空空静静的,纸白纸白,两只紧闭的眼睛像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光滑的脸蛋仿佛可以渗出水来。我敢说在任何女孩脸上都不会看到这种苍白的生动和美丽,然而她过早地凋谢了,化作风尘,风尘没有味道也没有声音。我想知道女孩的一切,就又想留下来。要解开谜团只有等她家人认领尸体了。这时候,郎税务提着那只干瘪的黑皮包走进停尸棚,冲老顺子喊一句,老顺子,这回可别偷税啦!小心俺罚你个精光,听见啦?老顺子默默地吸烟,没吭声。郎税务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尸体,不由得吸口气,又朝老顺子训一句,唉,老顺子,收钱时别太黑了,她还是个孩子,听见啦?老顺子蹲着吸烟,还是不吭声。郎税务觉着没趣,独自走了,去浴场蹭饭去了。中午十二点左右,屋外传来卖盒饭的吆喝声,老顺子才走出了停尸棚。我发现老顺子离开停尸棚精神就好了一些。吃完盒饭,他没再走进棚子,而是静静地坐在门口等候认尸的人,人们一群一群地来看,每来一拨人,老顺子都清醒起来观察他们的表情。老顺子颇懂一些面相,每遇上神情悲戚的人来,他的心就怦地动一下,眼睛亮一次,没有成交时,老顺子就感觉心累眼酸了,烟也不愿吸了,斜靠着门框打起瞌睡来,脑袋一啄一啄的,老涎也从嘴角滴答下来。鹞鹰落在老人肩头,呼扇着翅膀才将他弄醒了。就这样熬盼了三天,仍不见认尸人来,眼见着冰块化完了,尸体有味儿了,老顺子心神就蔫了下来,我跟他分析,这女孩或是孤儿或是外地人单独来这里的。就在一个飘着小雨的黄昏,我、老顺子和鬼六子将女孩尸体抬到岗庄子渔人墓庐。女孩的坟要不了多大的坑,我们三个人一锨一锨地挖,每一锨都像挖在心上。挖完地穴时,老顺子说底下横着一扇门。我用手去摸,但不是门,是一摊黑影。于是就将女孩埋了。

    鹞鹰落在坟头上朝我们张望。

    又是几天没有生意,时光留给老顺子的仅仅是一段容易回忆的日子。从这时他开始耳鸣,底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老人面对大海守望时,真的担心下一步日子怎么个熬法儿。我临走时去海滩上看他,他泥塑木雕般地坐在舢板上喝闷酒,鹞鹰孤独地盘旋在他头顶上,久久不肯落下来。他双手抱膝端坐,斑竹节般的手臂树杈一样叉巴着,骨节旁的脉管几乎干瘪了,凄苦的面容使我久久难忘。后来我听说有一天,老顺子把自己当成死尸仰面望天往远海漂游,鹞鹰在天上与他同步飞翔,鹞鹰一会儿变成月亮一会儿变成女孩的脸。女孩连连问他,人能理解鬼,鬼能理解人吗?老顺子哭丧着脸噢呵噢呵地笑起来。往细里瞅,女孩儿这张脸就被另一张别的脸冲淡了。

    一个夏天的动人日子正悄悄逝去。

    不久,老顺子和鹞鹰从浴场消失了,鬼六子租下那间老屋继续捞尸。人们不知老顺子去了哪里,有人说在大连海滨浴场见到他,有人说他回到村里一病不起。我向舅舅打探,舅舅说老顺子压根儿就没回村里,家里派人四处寻找,说找到了鹞鹰仍不见人。

    我长久默想,老顺子怎样了呢?

    在天为翔,在地为泥。

    我认为我的故事是这个时代最新奇最缺乏想象力的故事,它的真实让我发冷。但是,愿我的盼望里生起一团暖意。如果我还能看见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不可想象的事情,那么一切都像告别。有时候我们不想告别,却又不得不告别。该怎样麻木?为什么不去麻木?上帝的鹞鹰仿佛随时都会朝我们落下来。鹞鹰是一只什么怪鸟?为什么离开它的主人?我愿感受家乡夏日海的关怀。什么时候,你在我们望海人的眼里成为港口?我们知道海是自由的,它忽略了自身的声响,走过许多的沉浮,才获取了与天对应的颜色。我听到了,海的微笑告诉我们:活着的人好好活吧。这是我们保存生存空间的绝好理由。

    我们不愿忘记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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