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天-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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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发天啦。

    赤溜溜的日头在嘭嘭炸开的浪头子上滚滚跳跳了一阵子,就噗嗒嗒被海吃了去,吐一弯浑厚的灿红,天景儿像烧着了一样。憨憨的船在阔阔的海里搅来搅去融成混混沌沌的一团。灰不溜秋的老帆拥拥塞塞咿咿呀呀一扯一甩地龟缩进孤零零肉赘似的泥岬里。大浪掀出重浊湿润的闹响,在如烟如梦的癫狂里嘲弄着渔人日子的狼狈。“呸!”海骡子拿一种自信自傲目空一切的眼神一下缩头缩脑钻进昏暗里的船骂着。泥渍巴巴的大裤管下一双大脚片子挓挲着指头,死死抓定船板弄出吱吱的声响。粗壮圆滚的大身量像船板一样宽厚,很野。乱蓬蓬浓发遮掩的宽额头上大筋纵横,勃勃地鼓涌着青血,放着豪光。他的颏下凸一个很大的喉结。他的一只大掌攥紧舵把,腾一手拽出盛满烈酒的扁瓶子咕噜咕噜灌酒,大喉结有力地弹跳着发出粗糙的闷响。然后就威风凛凛地瞪大一双酱麻色的眼睛很轻蔑地瞭一眼疯疯嚣叫的浪头子。望了一会儿他才矮身出舱呱嗒嗒落了老帆,黏答答的帆布如一块模模糊糊的白膏药贴在船板上,没了帆,船就如一朵开败了的花被海的舌头舔卷着跌跌宕宕。海骡子嗅到一股浓郁的海腥气。同时,风又将滩上和泥岬里人们的忧叹吹过来。“狗×的海骡子,快拢滩,不要命啦!”“甭管他,狗×的歪腚葫芦邪路种儿,邪命长着呢!”海骡子手臂愤愤一抡,在风中割出一串冷飕飕的声响:“俺闯滩,关你的屁事!”骂完之后便有一柱大浪贼爆爆砸过来,卷上舱棚顶,又哗哗流下,结成一张宽阔薄亮的水帘子。灿红正一点一点缩去,被浪弹跳着摇坠一半残红,将快捷抖动的水帘子颤出一圈一圈的柔光。别的声音都淹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在海骡子耳朵里嚷来叫去的便为纯粹的海的啸音。一浪压一浪,水帘子就破破碎碎弥弥合合。船便摇了,催得一切尽在颤抖中,嗡嗡声搅着水帘子堵得海骡子透不过气来,毛扎扎的脑壳儿像要炸碎的酒罐子。他灭了火,颤索索探出脑袋,吐一口恶气。麻眼的天色里,荡起细微神怪的叽叽声,红蛇翩翩摇舞,如一群疯疯癫癫的火蝶。海骡子喜兴得坦然,静下心来闯鬼浪滩了。

    你噢你噢你噢——

    鬼耶鬼耶鬼吼——

    海骡子泼海野吼了一通“镇鬼号子”。

    他眼里的海鬼好像顷刻间缩头缩脑叽叽噜噜地逃了。他信师傅老漂子的话,虽说鬼浪滩发天吃去好多渔人,那是被吃的渔人心里装鬼。鬼跟鬼过不去的。彪悍、坦荡和骁勇的渔人会听见鬼的叽叽声,窥见吉祥的红蛇舞,海鬼就退了。不明事理愣头愣脑闯滩那才是狗×的傻蛋呢。海骡子很自信地想,浪头子抖得狼虎,眶哐哐似要咬碎海骡子的单桅船。海骡子的胸脯子挤在舱门,似有一团无名火烧得心往外蹦,传导至嗓子眼就火辣辣的。他蓦地想起师傅老漂子教他的闯滩绝活儿,他极麻溜地甩了衣裤。赤条条仅剩一灰裤衩子。他摆出满不在乎力大无穷的赖样子,跳出舱门,一蹶一蹶扎进滚滚滔滔的海里。身板子接触水面时他浑身就有格格骨节和肌肉弹跳的噗噗声给他鼓劲儿。他轻巧地换了口气,伸展自如,扑嗒着两扇大脚片子,肩头顶着船底,两只大掌粗蛮地托住摇来拧去跌跌宕宕的船板,碾出喑哑的声音在幽邃的海里颤颤涌涌。

    海骡子像个活宝在海里玩,玩得很潇洒,就跟他当年威震雪莲湾的师傅老漂子一模一样。老漂子驾船有三绝:活,野,狠。雪莲湾的小伙子们都愿拜他门下,他独独看中海骡子,海骡子跟师傅混了七年学了七年,七是巧数,老漂子看中海骡子的是他祖上强悍的气脉和他永不穷尽的换金换银的力气。海骡子的老老太爷曾是赫赫有名的“大力士”。光绪八年,直隶总督李鸿章兴洋务,在唐胥铁路造中国第一台龙号机车,通车大典的日子,慈禧老佛爷在清东陵大祭时曾以“震动皇陵先帝神灵不安”为由将龙车以妖物废掉,扔至大海。驱妖的日子里,几十匹大马拉着龙车来到雪莲湾老河口的当口,老河口挤满看热闹的渔人。黑沉沉的龙车卸到河堤上,一群清兵舞钎弄棒哼哼哧哧也撼不动龙车。僵持的时候,海骡子的老老太爷将光溜溜的粗瓣子往葫芦头后一甩,咳咳运气,圈子腿架出两张弓,骨头绞着身架子,“轰”一声将龙车撞下大海。滩上欢声雷动。县太爷嘉奖了“驱妖”大力士。每每提起这段“光荣”,海骡子依然十分得意,张狂得不行。连人们的嘲弄,他也偏偏很当回事儿。老老太爷惊天地泣鬼神的豪气还在海骡子的脉管里奔来荡去的。海骡子8岁的时候,一次在老河口玩耍跌进老河口的水磨轮子里,浑身上下的皮肉磨成血糊糊的一团,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村里人都说小狗×的怕再也活不成,可他偏活了,活得比世人都壮。人说大力士后人邪命长呢……海骡子在海里钻上钻下,憋得太阳穴别别跳,蛮悍阴郁的大喉结胀起来,连连呕咳。每换一口气,他都能想起死去的老漂子师傅,念想在师傅身上跳了一下,便很快滑到师傅的漂亮女儿菜叶身上。他在海上逛荡的日子,就想菜叶,想得要死。他做梦都想娶菜叶。他说雪莲湾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算着就菜叶好。见到菜叶他就嬉皮笑脸动手动脚:“菜叶,做俺老婆吧。”菜叶躲躲闪闪眼里噙着散不净的羞不置可否。海骡子竟忠厚起来满不在乎地说菜叶你早晚是俺海骡子屋里的。菜叶说你赖你赖你憨你鬼你顶不上九章哥。海骡子这才知道盖九章那小子也在菜叶心室里美美地坐着哩。他与盖九章是好朋友,而且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差那么极短极短的一个时间。小时候光屁股一块儿抠海蟹,菜叶和他们一同玩过家家。过家家的时候菜叶总是海骡子的老婆。后来他们鱼走水鸟飞天了,海骡子自小失去爹娘。跟师傅闯海没进一天校门儿。盖九章呢,则一步一步念到大学。气象学院毕业后回雪莲湾气象站做站长啦。海骡子没有酸气和闲愁,他偏偏不尿吃笔墨饭的。美日子活在盼望里,忙忙碌碌男子汉力气拱掉他忽略的季节。他眼里抹去了九章,只有水灵灵俊秀秀的菜叶。菜叶在他眼里终日罩着仙气,举手投足都能撩起他十足的敬仰。他极快乐地飘起来,觉得苦乏的日子真好。只要是菜叶喜欢的事,他死也敢做。那年热热爆爆的夏日,他跟师傅老漂子到远海追逐带鱼群,师傅脑溢血跌进海里死了。他将师傅拖上船,扔下鱼群往回赶,他要让菜叶见老爹一个整身,拿白花花的盐疙瘩将师傅腌起来,热热的七天七夜,师傅竟安然无恙地躺在莹亮的水晶宫里。赶上发天,海骡子将鱼一筐一筐甩下海里,小心翼翼十分精心地护着师傅尸体拢了滩。菜叶瞅一眼爹心里能落个安慰,也就十分感激他这个赖模赖样的东西。海骡子十分自信十分乐观地沉入一个久久不醒的老梦里去了。“菜叶,你瞧好儿吧!俺闯个漂亮给狗×的们看!”海骡子心里念叨着,浑身骨节又弄出脆脆的响声。他换气时将那股废气吞进肚里,新气涌进一截肠子里的咕咕声自己都能听到。海面上冷飕飕腥乎乎的野风日日叫,揉起一道一道水墙,漉漉哗哗地颠颤。老船被挤压得晕晕乎乎呻吟声音焦干哑闷,沉沉地滚来滚去。“呱”一个大浪扑来,劈头盖脸地吞了探头探脑的老船,仅剩一杆松桅如鱼漂一样拐搭拐搭地摇。岸上人群一阵骚动,目光也就浊了。桅杆子摇皱了人们的眉头子,吊着心贴着浪湿漉漉游走。蒙蒙海雾摇出来,如一张弄皱了的昏昏困困的灰布帘子。灿红海景凄凄然转成灰青,老河口便浮起黑黝黝的神神怪怪的幻影,将海滩掀得骚动不安。抖一下,松桅摇没了,鬼浪滩一片茫白,浪花开开败败,败败开开,活活有股迫人的威势。不长时间,海面划一道亮亮长长的晕光。“哗”一声巨响,老船挺了龙脊,抖落身上大块小块滑溜溜的亮甲,轰轰隆隆龇牙咧嘴撞了滩,嘎一声,龙骨断裂的脆响荡出很远很远。银灰色的水片子像花瓣一样迸散。海骡子黑不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肌腱涌动的膀子上缠着麻麻瘩瘩的海草和沙粒,像个高大的怪物一样稳稳地站起来,呜呜溅溅的海水在他身上扑扑咬咬。滩上荡着人们的欢叫:“海骡子,海骡子——”嗡嗡嘤嘤的渔歌子合了潮的韵律荡来荡去。海骡子哈哈野笑了一阵儿就扑扑跌跌一拖一拉地朝老河口跑,猛抬头,看见站在河堤上朝他巴望的菜叶。菜叶嫩闪闪的腰肢浴在海风里,沉沉静静地朝他微笑,乌发和长裙迎风飘展。她还是个甜蜜爽人的角色。海骡子胡噜胡噜水涝涝的脑袋,不无得意地望着菜叶,似乎感知了自己无处不在的伟大壮美。他想野野地吼几嗓子,嗓门子晕腾腾亮到无度:

    皇天后土哇,俺的家

    漫天野海呀,恩养他

    渔花子破船哇,打天下

    赶海的爷儿呀,吃龙虾

    鬼浪滩邪哇,俺不怕

    盼哥的妹呀,你想啥

    二

    菜叶怪模怪样地瞅着海骡子笑,咯咯的,很陶醉的样子。她那双黑钻钻的眼珠仁儿就像辣子水泡过一样亮。浅藕荷色长裙里的腰肢一摇一摆恰似一种轻盈的舞蹈。圆滚滚的腚在裙里颤颤悠悠,磨出一些细微的软软的声响。这眼仁儿这圆腚是雪莲湾小伙子们无法忽略的。干娘看出门道儿,把菜叶招进她的海味酒家里,真有男人细麻苍蝇似的围着她转来转去。菜叶理都不理他们,能走到她跟前的除了盖九章就是海骡子。干娘让她去网厂找大蛤头厂长拉包桌,她不乐意去也还是去了。小时菜叶娘死后是吃干娘奶长大的。大蛤头看见菜叶就笑眯眯咋说咋是。日子久了,大蛤头就对菜叶有了美美妙妙的想法,天天他都甩着两条短棒一样的粗腿摇进酒家,大把大把的票子甩给干娘,干娘委实受不了,就动员菜叶给大蛤头当老婆。菜叶不应。干娘就说大蛤头是农民企业家有名有钱有势好多姑娘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菜叶说是是是可俺没有穿金挂银的命。干娘急急歪歪说你到底干不干。菜叶说死也不干。干娘说死丫头没一点良心亏俺那些奶水。菜叶俏丽的目光咄咄逼人地说:“干娘等俺生了孩子让孩子喝奶粉,俺挤奶还你。”干娘骂骂咧咧地笑喷了:“鬼丫头,成精啦!”这之后娘俩总是疙疙瘩瘩的。大蛤头的包桌算是彻底挪走了。干娘还不忍心废了菜叶,菜叶的脸蛋上毕竟降着小店兴隆的福烟。发天的时候,老河口顶上来的渔船少得可怜,酒家一晚一早的海货就供给不上了。这当口干娘就竭力在黄脸上摆出笑,如一朵被水漫湿了的干菊花。她喊:“菜叶,又发天啦!”菜叶正抡着菜刀切菜,故意装糊涂:“发天又咋啦?”干娘脸色钝钝的:“你说又咋啦?枣木疙瘩不开窍!”菜叶又说:“干娘,有啥就直说吧!”干娘转成求她了:“快去穿得俊点,去老河口等闯滩的船。”菜叶面露难色:“俺又不会干海滩撒网瞎张罗。”干娘剜她一眼:“谁叫你去瞎张罗,海骡子会不找你?”菜叶甜软了,蔫蔫地钻出灶房,到闺房里打扮打扮,一路香到老河口。她几天的乐事全都在这里。她最爱看海骡子闯滩的强悍和一腔化不开的野气。她就朦朦胧胧生出一种渴求,很快会燃成一腔复杂的心火。海风吹着,心火烧着,一点一点融合平顺,倒是极好极妙的享受哩。

    天像条蓝旱船。发天的浪头子滚滚荡荡,一阵复一阵,久久不息,缩进泥岬里的船怕是得来日拢滩了。海骡子神神气气在海滩上蹽着,搅起一湾的鲜活。他朝菜叶摇着蒲扇似的大掌喊:“菜叶,你下来啊。”

    菜叶做出高深的样子摇头。

    “满籽蟹,皮皮虾。”

    菜叶仍旧不语。

    “这小样儿的,玩深沉呢。”

    菜叶把目光扯回来,等着看大戏似的,板住脸。海骡子一杆目光软了酸了,撸了一把乌油油鼻头,嚷嚷道:“看你干娘不打你屁股!”菜叶不动声色,满脸内容。海骡子愣了一下,很沉很幽地叹了口气,好像从菜叶脸上读懂了什么,扭身扑甩着大脚片子,踩响了泥滩。他熊似的爬上船板抱起折断的一节龙骨,“通通”两下子戳开船门。沉厚悠长的闷响像铆船钉的声音,荡开沉沉的暮气,带来火爆爆的力。海骡子哈腰钻进舱子,舱里充斥了辛涩的凉津津的沤馊气。他划拉着大手抠紧了蟹筐,稀汤薄水地拽出舱子。他又相继拽出两筐皮皮虾。“哗”一个大浪,砸得破船哐啷啷一阵痉挛。海骡子毫不在乎任潮吼唱,任船呻吟,一弓腰,一只铁钳般大手拎一只筐子,纵身跳下船板,轻轻巧巧落地,溅起麻麻点点的蛤蜊皮子和泥水。蟹筐被蹾得脱了形,一只只乌青肥硕的大蟹嘁嘁嚓嚓舒筋展骨。他又拽下另一筐皮皮虾时,男男女女的鱼贩子挤挤密密凑过来,像猫见了鲜腥,透着利益的兴奋。“海骡子,卖我吧,俺等狗×的三天啦!”一个黑壮壮的鱼贩子说,摇动的脑袋像木匠用的墨斗儿。海骡子迷迷瞪瞪地憨笑,一个一个撅高了的屁股使他一时很充实。快活屁会儿,他就觉得腻歪了。他又歪头朝菜叶望去。菜叶正朝什么人招手。海骡子心提起来,贼贼地寻着,看见盖九章,目光就跳了一下。盖九章穿一身灰衣服,腰间系一个正方形的箱子。白瘦的手臂抖着豁啷作响的小布包,不时拿眼瞄瞄发天的海面。海骡子知道他是搞发天时的气象研究。九章瘦高瘦高,那张方脸刮得干干净净,脸白得简直让海骡子受不了。一碗笔墨饭,害得他太弱了,让人生怜。那堆人里蝇营狗苟的,哪像咱这路汉子穿大鞋放响屁过瘾。海骡子想着,就呼啦被鱼贩子围了。

    “海骡子,报个价吧!”“墨斗”推开众多同行死乞百赖地缠着海骡子,频频递烟,眼神里却是鄙夷。海骡子歪着脸相,懒得搭理他们,得意的目光压着黑压压的脑袋。人们的目光咬着他,又口口声声激他。海骡子不恼,身板子一前一后地摇着,嘴里发出一阵短促的唏嘘声。“墨斗”不耐烦地问:“快说个价吧!”海骡子大大咧咧地晃晃大掌:“蟹!”

    众人吸口凉气。

    海骡子又晃大掌:“皮皮虾。”又一口凉气。

    “墨斗”黑黑的脸相,炸了:“狗×的,换棺材本哩!”

    海骡子拿眼在“墨斗”身上搜刮一遍。

    “包脚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呢!”“墨斗”又说。

    海骡子圪蹴着,手一阵一阵发痒。

    “烟袋杆子,黑心!”

    “乌龟爬门槛子,翻个兔崽子!”

    “墨斗”连连骂,是个茬儿。

    海骡子说:“螃蟹吐沫,没完没了啦?”

    “对你这号人,哼……”

    “俺是哪号?”

    “墨斗”咕哝了一句什么,海骡子没听清。就这么轻轻一咕哝却压得一条汉子丢了分量。他顿觉鼻孔热辣辣堵得慌,一抠,挖出一块硬巴巴的黑泥。“狗×的,爷给你实惠的!”海骡子吼声如响雷在大海滩上粗野沉闷地滚动,伸出一只脚轻轻一拧,就将“墨斗”勾倒了,“啪唧”一声四仰八叉跌在泥水里。“黑了心的又打人!”鱼贩子喊。“墨斗”没吱声,哼哼着爬起来,鼻子一抽一抽,把腰杀得低低的,黑炭棒一样的手臂弄出嘎巴巴脆响,闷闷一声钝吼,壮牛般朝海骡子撞去了。海骡子闪一下没闪开,两坨肉撞出肉质的暗响,就一同摔在泥滩上,在湿渍渍的泥水里咕咕噜噜地滚。两人绞成一团。海骡子脑袋被泥水糨糊似的黏着,怪异的臭腥一阵一阵钻他鼻孔。他野野地吼起十分瘆人的镇鬼号子,吼得“墨斗”见了鬼似的泥软。“大梆子,加油!大梆子,打狗×的!”鱼贩们齐齐为“墨斗”加油。“墨斗”在众人哄笑里镇静许多,腾出一只拳头击中海骡子的左腮。海骡子顿觉头昏眼花,脑壳嗡嗡响,痛出几滴酸泪。“墨斗”兴奋了,吱溜溜骑到海骡子身上,一手抠紧海骡子的大腮,一只拳头捣得狼虎。海骡子觉得天旋地转看不清爽了。“扇,扇他个狗×的!这回他是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儿啦!哈哈哈……”人们似乎很解气。海骡子竟没挣脱,闭了眼,呼吸顺畅,睡着了似的,很幸福的样子。任“墨斗”一下一下地扇,脑袋配合着一下一下地摆。鼻头的血小红蛇一样爬出来挂在嘴角上。他笑了一下。“海骡子,服软吧!”人们嚷。菜叶远远地津津有味地瞧大戏,见海骡子不行了,就慌慌地喊:“骡子哥,骡子哥——”海骡子听见了,轻蔑地吸溜一下鼻子,拿舌头舔舔干裂的厚嘴唇,将鼻血吮进嘴里,凝成一口,“喷儿”一声啐到“墨斗”走火入魔的脸上:“爷爷败火啦!该轮你喽!”说着一抡大腿将“墨斗”顶下来就歪歪斜斜地摔在不远处的蛤蜊皮子堆上。“墨斗”惶惶的,像头倦驴似的呻吟了一声。海骡子一使劲儿就跳了起来,圈子腿弯弯的裆里溜狗,摇摇晃晃奔过来,脚底透一股狠气。他抄起“墨斗”的一条短腿,掀一下,“墨斗”就十分狼狈地栽泥里一下。一掀一掀,“墨斗”就一啃一啃地在空中画弧。“墨斗”的一身馊肉几乎掀成一团软泥,他呼噜呼噜地说:“狗×的,俺服啦。”海骡子就喜兴得扭歪了黑洞洞的脸,亮一口白牙,朝菜叶舞着大掌。“上,都上,替大梆子出气!揍狗×的!”鱼贩子们嚷叫着忽忽拥拥围了海骡子。海骡子轻轻咽了口唾沫,就有一股蛮力拱出来,在他骨子里乱乱钻着。拥来的汉子都被他砍麦棵子一样一一撂倒,呜里哇啦滚来滚去。海骡子嘴巴嘬成煮熟的猪耳朵,煞是威风煞是过瘾煞是畅快,嘎嘎地笑着。

    “无法无天,告他狗×的!”

    “给他弄一身绳子就老实啦!”

    鱼贩子爬起来口口声声挽着面子。

    九章扶起泥里吧唧的鱼贩子说:“忍一忍都过去啦,都是一般肩高肩平,谁也别为难谁啦!”

    “墨斗”仍不服气:“他哄抬物价!”

    菜叶光着脚丫好奇地站在泥滩里,神情专注地听着九章“和稀泥”。九章不急不躁,说话慢声细语舒舒缓缓:“物价,是有个极限。可在每个发天的日子,仅仅是物价能解释的吗?”

    “你说呢!”

    “你们得尊重渔人的劳动。”

    “是他狗×的使坏!”

    九章叹口气,说:“你们看,他的船都颠哗啦了。”

    “那是另一码。”

    “不,船是渔民的家,人是船的魂。咋能分开呢?”九章一副很激动的样子,“今天大家也都看见啦,海骡子拿命做抵押闯滩,他图的就是拿蟹虾换点钱吗?不,他真正品味的是渔人与大海较量中显示的壮烈、强悍和骁勇的尊严!尊严,懂吗?你们只知道贩鱼,赚钱,没有在大海里出生入死地体验,好些事情,你们是无法理解的!”

    鱼贩子慌口慌心呆了。

    “九章。”海骡子头皮一阵麻胀。

    菜叶心里说到底是文化人儿哩。

    九章又说:“快都别怄气啦!”

    “狗眼看人低,谁都不在他眼里!”

    鱼贩子嘟嘟囔囔退去了。

    “九章,别尿狗×的,不服冲这来。”

    海骡子啐了口泥水,举举双拳。菜叶眼里的海骡子就是一个赖样子,拳头又虚又黑像两个黑面馍,他左左右右就那几句野话菜叶听得有些烦了。她淡淡地说:“骡子,回吧!”她的声音如夜莺轻唱,暖酥酥往海骡子心里钻。海骡子怪模怪样地瞅着菜叶笑,脑子里一片空茫。“俺要早下来,也就没事啦!”菜叶说。海骡子说:“那你也就没戏看啦!”于是她就笑:“是真的,俺看不够,九章说的词儿俺也听不够!怪好玩儿的。”海骡子讪讪地笑,像头瘟头瘟脑的老牛。一蹲身,一筐瓷瓷实实的海蟹稳稳地抛上肩,抖抖身子,抖出咿咿嘎嘎的响,像是有什么抖也抖不尽的东西在他屁股后面嘀里当啷晃。他瓮声喊:“菜叶,回家呀。”菜叶正跟九章嘀咕话,扭头甩一句:“熊样的,风光得你,谁跟你回家?”海骡子更正说:“不,去找干娘。”菜叶鬼鬼地一伸舌头,一扭一扭地跟来了。天黑实了,灰灰摇摇的炊烟从河堤上荡过来,在他们的头顶晃出无数虚幻。空气黏答答有些堵人。海骡子脚脚不虚地砸着长腿走,大喉结咕噜着,偷眼瞟菜叶的圆腚,心里说大屁股女人好,肉乎能干又能生崽儿呢。

    三

    夜很燥,风很腥。海骡子走进菜叶干娘海味酒家的时候,吆五喝六的喊叫彻底吞了发天的涛声,但渔人悠远苍邈的号子仍在他脑里悠悠不绝。他扔下蟹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摆出一副赖样,吸溜吸溜鼻子,酒的辣气和饭菜的香气熏软了他。他再也不想动了。菜叶领来干娘验过螃蟹,又派两个伙计去老河口扛皮皮虾。菜叶颠颠儿地跟着干娘忙完了,就拉海骡子去后院洗澡。海骡子懒得动,“嗯嗯”着不抬屁股,脸上表情恍若隔世。菜叶想了想就说大蟹铺的算命先生十三咳在里屋吃饭呢,吃过就给你看相。海骡子立马清醒了,从椅上弹起来问菜叶十三咳在哪儿。菜叶说在里屋给干娘算命呢。海骡子不信就逼菜叶拉他见人。菜叶怕干娘凶她,就蹑手蹑脚带泥鬼似的海骡子轻轻来到后院慢慢挑开一张门帘。果然瞧见骨瘦如柴的十三咳戴一副老花镜枯着一头白发神神道道地给菜叶干娘比画什么。海骡子欢喜得忘了形,退回院里连连蹦了几蹦:“碰见十三咳,俺的福气!平日找都难碰上的。”菜叶见他的样子,捂嘴哧哧笑:“你真信十三咳?”海骡子说:“你爹信,俺当然信。”菜叶撇撇嘴:“哼,谁信他十三咳?整个大气管炎,哮喘病,咳几声就唬你们这样儿。”海骡子瞪圆了眼:“十三咳,一介神人,有他的造化,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菜叶见海骡子诚惶诚恐的样子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就说:“快洗澡吧,德行样儿的。”海骡子仔仔细细看一遍菜叶,灯影里的女人更受看了。他心里反复重复着菜叶的话,喜滋滋地颠到墙根的暗处。菜叶风一样飘进屋里去了。海骡子的一坨肉呈“大”字形摆在一堆蛤蜊皮上,舒舒服服闭眼晾膘,就十分乐观地判断,菜叶对他有那意思,有意思呢。蛤蜊堆里散发着被日头蒸热的腥腻腻的臭馊气,一股一股冲他脑浆子。他很重地咳了一声,呼地跳起来,弯腰从墙根大缸里摘下铁勺子,呱嗒嗒舀出一勺水,举至头顶哩哩啦啦浇下。一连弄了十勺子,就甩了铁勺,从墙根抠一团细沙,咯吱咯吱在身上揉搓着,湿漉漉的噗嗒声就像一匹青骡子在那里饮水拱槽。瞌睡了一天的星儿醒了,瞪圆亮汪汪的眼睛,将细细斑斑的光,无声洒一院子。海骡子膘壮壮的身子浴在星光里,显得肥硕壮美,隐隐地像一柱原始的无法雕琢的腌腌臜臜的暗红玉石,通体放着橘红的晕光。“骡子,接香胰子。”门口处荡来菜叶脆脆的声音。接着,就有一块东西在夜空划一道弧光飞来。海骡子寻不见人,却将东西“啪”地抓在手里,塞到鼻根处嗅嗅,喊:“菜叶,跟你一样香呢!”菜叶探出脑袋回嘴:“洗你的,少耍贫嘴!”海骡子就将香胰子往脑袋和身上涂抹,又喊:“菜叶,给你哥搓澡来吧!”菜叶尖声尖气地骂:“没成色的,再胡诌,撕烂你的嘴!”海骡子说一声:“这小样儿的!”就很开心地笑,身上开满的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儿随着他的呼吸绽放或破灭。他独自揉搓着,脑袋就沉沉地木然。星儿却格外清醒。他忽然发现蚊虫下来了,嘤嘤嗡嗡叮他膀子上,一口一个包奇痒无比。他草草胡噜胡噜身子,穿上大裤衩子,惶惶而逃。

    “菜叶,十三咳呢?”海骡子坐在饭桌上问。菜叶说:“还在干娘屋里呢!”海骡子说:“盯紧点,可别坏了俺的好事!”菜叶瞪他一眼,就给他端酒端菜。海骡子展展身子就吃喝起来。他该美美喝一顿了,在海上他单枪匹马,老是找别的渔船换饭吃,饥一顿饱一顿的。他咯吱吱地嚼着猪耳朵,大碗大碗灌啤酒,脸相红通通的,一股股热流在他体内窜来窜去。他太贪酒,喝独酒的时候更甚,一碗一碗下去,他就觉腹下胀胀的难受。耐不住,便颤索索站起来,溜到后院墙根儿哗哗撒一泡酣畅淋漓的尿,又扑扑跌跌走回来,继续喝。“骡子,少喝点吧,越喝越憨,越喝越土鳖!”菜叶满脸嗔怨地移过来,小心地将一盘红烧鱼放在桌上。“屁话,哪路英雄好汉不是酒泡出来的?”海骡子嚅着嘴巴说着,目光落在红烧鱼上,穿透一切的眼神在鱼身上扫来扫去。他素来就是抓住渔船当鞋穿大手大脚的性子,可是对一些小事却一点不含糊。雪莲湾渔人吃红烧鱼是极讲究的,吃前要看看鱼大骨是否被炸断。断了,就断断乎吃不得的,谁吃了不是海上翻船就是背万年时。时至今日,好些渔人不信了,可海骡子却偏偏很当回事儿的。不仅是吃鱼,出海前他还忌见青蛇从海滩爬过,忌遇上出殡,忌遇响雷,忌见挑鱼人扁担绳子断。这些他都视为“恶鬼拦路”,一种不祥之兆。熬过三天才起锚。胶新网或放新网下海时,忌外人走近或说话或撒尿,否则日后网网空。他还忌闯入未满月的产妇房里,也忌猫腰从晾晒的女人衣裤下钻过,女高男低,会压掉男人一生的运气。有一回他大意钻了寡妇大秧歌晾晒的内裤,晦气得捶胸顿足,硬是将那花裤撕烂,还不放心,又花钱请来十三咳给破了。他觉得磕磕绊绊的厄运就逃远了。他活得很乏也很累。他就被那陌生的神秘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死死缠住,无所依附地坠入黑洞。他看不见黑洞。他的壮美的日子像一株交错不清的树杈子架在黑洞上。他的巢就筑在树杈上,赫赫地有了高度……麻麻瘩瘩的红烧鱼在灯下一闪一闪地晃他眼睛。他凑过脑袋,拿筷子在鱼身轻轻搅一下,就大声武气地喊:“菜叶,换一盘,狗×的鱼骨断啦。”菜叶走过来,眼睛张得大大的,见海骡子一脸晦气的样子说:“咋,鱼骨断了就不能吃?又不馊不臭的。”海骡子鬼声鬼气地说:“大石压死蟹,毁了运的!”菜叶叹口气:“真麻烦,净是幺蛾子。”又不情愿地换上一盘红烧鱼。海骡子又细细审视一遍,见鱼骨完好,才笑了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菜叶站一旁见他的样子,好气又好笑。

    “菜叶,拿散白酒来。”海骡子喊。

    “不给你喝啦!”菜叶说。

    “喝足好看相,避邪哩。”

    “酒能避邪?”

    “信神如神在。”

    “迷信。”

    “这叫吉人天相。”

    “管屁用!”

    “你爹可不像你。”

    “俺爹那荤人信歪信邪,就那样子。”菜叶心里积满了冤毒,“你年纪轻轻,也信这。整日神神颠颠,跟抱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主儿似的。胡扯今日男人灾、明日女人灾的,哪像男子汉?”海骡子连连喝酒,腮帮上有一棱肉噗噗弹跳着,润了紫红的酒晕。大喉结咕噜着滑动,菜叶觉得既木讷又滑稽,忍着生生把笑噎成咳嗽。酒家里的顾客陆陆续续走了,只剩海骡子独饮,红溜溜的眼睛透出难掩的兴奋。他快乐得好像一点一点飘入云里,踅摸出苦乏的日子真好,竟呵呵呵地笑了。菜叶觉得他的笑里裹着一个黑洞洞的东西。人有千般好,总会有一样不好,他就是海骡子。菜叶想。她扭头看见干娘送十三咳出来,她没吱声。瘦瘦丁丁的十三咳,精得干瘪了一身血肉,面孔发锈,头发焦黄。干涩的声音缠着他摇摇晃晃扑进梦一般虚幻的夜里,那声音不知是干咳还是打嗝儿。菜叶望着他孱弱的影子,很沉地叹了口气。再扭头看海骡子早已喝得醉烂如泥了。他晕晕乎乎像个中弹的勇士趴在酒桌上睡去,脏兮兮的倭瓜脸充满了笑意,嘴巴如煮熟的蛤蜊合不拢缝儿,流一线哈喇子,还不时梦呓般地念叨:“菜叶,好菜叶,小乖乖,快叫十三咳……”菜叶就架他起来,一拖一拉地拽到一间屋里。干娘的嘴角瘪了又瘪,骂了一句:“这没出息的。”

    四

    酒家卫生条件差,防疫站让干娘刷房子,刷房的日子是菜叶最愉快的季节。她每天无忧无虑跑到盖九章气象站的图书室里翻杂志。每当她路过老河口的时候,总要朝海滩切切张望。海风被高高的船遮遮拦拦后,软多了,凉丝丝扑脸。海滩是一片糊糊涂涂的灰黄,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束辣蓼海草,洒一片碎红,成为纯纯粹粹的精灵。薄薄的岚气凝在海滩上若有若无模糊不清。菜叶听到从歪歪扭扭船缝里溜来的渔歌子。她寻着渔歌子方向张望,瞧见蹲锚眼儿的老六海边哼渔歌子边与一个小伙子下棋。小伙子的后脑壳在日光里白亮亮,如一圆溜溜的倭瓜头,在大海滩的景儿里显得格外有生气。走得近些,菜叶终于认出海骡子。海骡子的一蓬长发剃了去。他的老船大修了,闷得慌。菜叶拉他去看书,他大字不识怕当着菜叶丢丑,就躲躲闪闪地找老六海下棋。“骡子,别下棋啦!”菜叶远远地就说。海骡子没表情,大指在棋盘上有滋有味地拨拨弄弄。“骡子,没出息的!”菜叶气哼哼地大叫了。海骡子扭头瞟菜叶一眼,嘟囔道:“咋,又叫俺看书去?”菜叶说:“你学点字总比干闲篇儿强!”老六海见这阵势故意毁了棋说:“菜叶说的在理儿,你年轻,不比俺老棺材瓤子。”说着弓着老腰蔫蔫去了。海骡子黑下脸凶她:“你,六粒骰子掷五点,出色啦!”菜叶不服气地说:“是俺出色,还是你出色?”海骡子说:“你口口声声说学文化,有啥用?俺学了,又有屁用!还不是水里捞月白搭劲儿!”菜叶气得抖抖地说:“吃石头屙硬屎,死顽固!往后俺再也不理你啦!”说完扭头就走。海骡子急了,一番热肠子话从嘴里呛出:“哎,别生气,俺依你还不行吗?”菜叶收脚扭脸,身子轻盈地甩一道彩线,笑了。海骡子站起来呼出满口辛辣的酒气融在空气里,撇撇嘴,糊着黄白眼屎的眼仁明显地翻出个鄙夷来:“哼,你就是喝了盖九章的迷魂汤啦!整天看书看书的。还有啥想头?”菜叶说有文化跟没文化就是不一样。海骡子倔倔地说:“俺爹不识字,娘不识字,祖坟上还不照样有那样好的气脉。”菜叶说:“屁气脉。”海骡子接下说:“你说,俺跟九章哪个更像男子汉?哪个更讨女人喜欢?”他的亮脑壳更像酒罐子晃荡着。菜叶脸蛋浸了娇羞的红晕,说:“骡子,你太狂啦。”

    “不狂。”

    “你门缝里瞧人。”

    “没有。”

    “你比不上九章。”

    “你不是心里话。”

    “你得多想想自己。”

    “早想好啦。”

    “你真是疯子。”

    “笑话。”

    菜叶不再回嘴,羞辱和恼恨憋红脸,红晕衍至脖根儿,红如花茎。她默默地走,海骡子大大咧咧地跟着,一副满不在乎又臭又硬无拘无束力大无穷的样子。菜叶隔了一步远都能感觉到他身上强悍的气息。她觉出他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抗拒,感到自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懦弱。“俺不能改变他就逃开他,若跟了他,粗盐调配过的日子简直不值得去过。”她想。当她扭头瞟见了海骡子极坦荡极快活的脸,心里又充斥了抗拒里的等待。在幻象里排摆日子,图的就是不可知的将来吗?她不会记恨人。她太纯净了,纯净得就像一朵浪花,纯净得让海骡子心疼。走进气象站小院,菜叶又对海骡子有说有笑了。海骡子就知道她会笑的,小样儿的在他的大掌心里攥着呢。盖九章出去了,菜叶就领着海骡子进了阅览室。铺铺排排的报纸和花花绿绿的杂志直晃海骡子的眼睛,他心乱如麻,莫名地生出一股惧怕。菜叶给他挑了一本娃娃书《看图识字》。海骡子咧咧瓢似的嘴巴:“哦靠,别逗啦!”菜叶说:“谁逗你?你只配看这个。”海骡子没再理她,啪唧啪唧翻弄美人封面。他漫不经心地翻弄着,像在选美,眼睛张大了,馋馋的目光在美人像上反复纠缠,不一会儿眼神就虚了,身子就颤了。他迷醉地瞟一眼菜叶,菜叶正手捧一本杂志看得专注而痴迷。海骡子默默地看,看得心里发空,就赖模赖样地凑过去,坐在菜叶身边。菜叶鼻息温腻腻热乎乎,像无数条面条鱼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撩起他一股股抑制不住的渴望。他冷不丁探出葫芦头在菜叶粉腮上实实在在地亲了一口,一条粗壮的胳膊在菜叶身上抠抠揉揉,菜叶触电似的抖了一下,骂:“骡子,你老实点。太过分啦,也不看这是啥地方。”海骡子笑说:“啥地方俺都稀罕你哩!”菜叶噘起粉嘟嘟的嘴巴道:“谁让你稀罕?”海骡子耍着贫嘴:“你让俺稀罕。”菜叶说:“做梦变蝴蝶,想入非非。”海骡子的大眼珠亮闪闪骨碌碌转动,扬扬自得地说:“你说对啦,有一回俺梦见咱俩结婚啦!还生下白白胖胖的娃。嘿嘿,你就教咱的娃学文化吧。俺就这德行啦!”菜叶生气地说:“不要脸的,谁跟你结婚?谁给你生娃?”海骡子不急不恼:“俺早瞄好啦,你这个大腚能生好多娃的!俺挣大钱,不怕罚,多来几个。”菜叶恼羞成怒了,气得直想抓他脸:“你……给俺滚出去!”海骡子笑呵呵站起来,扑拉扑拉屁股:“你放俺走,俺就不陪啦!”说着嘴里兴之所来地哼着野野的渔歌子,摇摇摆摆地走了。“臭骡子——”菜叶恨一声,将脸蛋埋进书里,埋进空洞的责怨里,狠狠地哭出一摊泪水。

    不长时间,院里一阵车铃响。菜叶看见盖九章回来了,径直奔阅览室来了。九章共哥儿俩,父母健在,弟弟和他分别都有一间红瓦房,小日子甜甜美美。弟弟有媳妇了,给他提亲的挤破水道口。他偏不应,他就喜欢菜叶,他默默地爱她,将爱压至心底层。缄默的语言是最诚实的。他感觉到菜叶也是爱他的,但还不成熟,他等待着成熟的季节。不成熟的东西,别拧,强拧下了,便永远地失去了。他想。九章进屋就精细地发现菜叶哭过。他发现她弄糟的眼影如熊猫似的乌了两个脏兮兮的圆圈。九章讷讷地问:“菜叶,怎么哭呢?”菜叶心里是一团化不开的苦,又无法说,只轻轻摇头。九章就忙把话头岔开:“菜叶,俺向你推荐的那本书学得怎么样啦?”菜叶长长嘘口气,大眼睛里涌起无奈的落寞与空凉。她说:“俺有好多字都不认识。”九章精明地笑了,就看她一阵儿,然后从抽屉里捧出一样宝贝似的东西来。菜叶切切地望着他。九章端出的是一个红绸布裹着的《辞海》。九章递过精致的《辞海》说:“菜叶,这是俺送你的。”菜叶脸腾地红了。她知道拿红绸布裹的东西送姑娘便是爱情信物。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她慌口慌心地说:“谢谢你,九章哥。”盖九章的目光与菜叶热辣辣的目光碰了一下,便很快滑开了,羞羞怯怯地垂着头。菜叶脑里竭力将海骡子挤走,张大眼望着很体面很高深的九章。可海骡子的影子却四面围挤她,挤得喘不上气来,就惶惶喊:“九章哥,你过来。”盖九章愣了一下,就挪过来规规矩矩地坐在菜叶身边,菜叶又叫他一声,心下兀自生出朦朦胧胧的念想来,九章蒙着。菜叶的目光醉了似的咬着他,散发着一种挑逗的信号。她的脸蛋也红如鲜桃,在急不可耐地等待成熟的男子汉去采摘,去吮吸。盖九章却一动没动,惴惴的,嘴里像含着橄榄般口齿不清:“菜叶,俺就盼你不断进步。”他的白脸沉静了,像一个吃斋念佛的小尼。但他心里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温馨和微微的恍惚。菜叶愣怔怔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情绪加倍地黯然。她久久不说话。似乎啥话都已说尽。人有千般好,总会有一样不好。她想。她为自己从九章和海骡子之间塑造幻想出来的那个男子汉形象痛苦着、诱惑着。菜叶心乱了,就想哭,她强作一个苦笑,笑得很忸怩。九章呆定定地望着她,也笑笑。菜叶站起身,一甩手,快步出了屋子。她的眼光很空洞地盯着远处……

    五

    黄昏开始就缓缓从海里钻出大片大片的黑色滩涂,托着歪歪扭扭稀稀落落的船只懒散散地打盹儿。琴韵一般的潮音都退远。霉潮的气息夹杂着很浓郁的海腥气在海骡子嘴里呼呼吸吸,和煦的晚风又将海腥气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深处。菜叶坐在蹲锚眼的青石上。她望着泥黑色的海滩,像一幅被水舔卷后又贴在那里的旧画,小鬼蟹啪啪啪吐泡儿和吱吱吱的叫声令她格外迷醉。半拉子月亮如一块模模糊糊的白色三角旗挑在苍灰的桅顶上。天黑下来,一蓬红得耀眼的渔火燃起来,海骡子蹲在海滩拿一木棍在渔火堆里挑挑拨拨,闪闪跳跳的火苗子将他身上脸上镀了老红。火苗子也抚摸着菜叶恬静的面庞。菜叶觉得身边的水洼被渔火映得很亮,她无论往哪旮旯看都会感到焊花般的弧光闪闪烁烁。她就用很沉静的目光研究着渔火和海骡子。海骡子今晚将俺约到海滩就是看渔火吗?她想,眼睛就一忽一闪的。他是一块粗玉,得由她来雕琢。男人的魅力在于强悍,女人的魅力在于拒绝。也许是的,她又想。海骡子率先说:“菜叶,你想啥呢?”

    菜叶说:“你想啥呢?”

    “俺啥也没想。”

    “俺也没想啥。”

    海骡子翻翻眼皮说:“没想头,不死球啦!”

    “你才死球呢!”

    海骡子憨憨笑:“这小样儿的。”

    菜叶心里明镜儿似的等着什么。

    “你记得不,当年俺师傅就这样点渔火的。”海骡子说着舔一下嘴唇。

    “要是俺爹活着多好。”菜叶说。

    “是好,好些事就不用俺操心啦!”海骡子憨态可掬,菜叶心里好笑。“师傅说过,渔火是俺渔人的心火,烧起来就灭不了。”海骡子眼睛亮了一下。还从没有一蓬渔火这般点燃他的热情。他久久凝视着渔火,竟老实忠厚起来。菜叶心里热了一下。然后一段时间谁也不说话,但这静,却也像渔火滋滋地舔灼着两个人的心膜。海骡子愣了许久,好像看见了朝朝暮暮巴望的东西,只要伸手一摘,就实实到手了。他做梦都想摘这东西,没有比这事更大的事了。他忽然愣愣掏出一句:“菜叶,哥对你好不?”

    菜叶红脸了,点点头。

    “听说你接了九章的东西?”

    “菜叶心尖颤了。”

    “你也必须接俺一样东西。”

    “骡子哥,你就别……”

    “是福佑你的东西。”

    海骡子弯着宽厚的脊梁,在水洼里洗洗手,在身上胡乱抹了两把,就十分虔诚地从胸里掏出红绸布裹的青黛色的海螺壳。这是他爱情的信物,是女人生活的靠背。雪莲湾多少代人都是拿海螺壳当信物的。“它是俺10岁时候从大海里捞来的,雪莲湾最漂亮的海螺壳。”海骡子递给菜叶说。菜叶缓缓接过来,眼底生出真纯的东西。她说:“你说它代表个啥呢?”海骡子说:“它说法可多啦。”菜叶又复杂地笑了。菜叶近乎体贴的举动,又挽回了他的张狂和自信。海骡子赖赖地凑过来,拿大掌蛮横地将菜叶拥在怀里。菜叶没反感。海骡子又继续深入了。这时菜叶忽然问:“你还没说清海螺壳的含义呢!”她推开他的手。海骡子神神怪怪地说:“其实,这是海神娘娘福佑你们女人的。它像个活菩萨,像个聚宝盆,大福大贵,吉兆呈祥。你们女人将永生永世不遭孽,不犯天条,恪守妇道,多子多孙,替男人留下几根子香火。”他说得很得意,喉管呼噜呼噜响着,自己都陶醉了。菜叶却十分泄气地沉了脸,完完全全失去了刚才的圣洁和生动。她问:“你真心信它?”海骡子依旧没看出眉眼高低来,拍着胸脯子说:“俺信,俺信哩!”菜叶一副很伤感失望的样子,一腔愁恼无从发落,恨一声:“你真熊!”就很随便地将海螺壳甩在海滩上。她本想说这个海螺壳与别的海螺壳没啥两样。谁知海螺壳滚跳了一下,撞在蹲锚眼的青石上,啪一声碎了。碎了,不知怎么轻轻地就碎了。菜叶的护身符碎了,菜叶心里竟这般畅快,咯咯咯咯笑,笑得前仰后合。海骡子却惊颤了,塌了身架,当下膝一软,“嗵”地跪下去,一片一片捡破碎的海螺残片,喉咙里撕搅着失魂落魄的声音,硕大喉结愚蠢地跳着:“菜叶,菜叶,你……”他劈手夺过菜叶手里的红绸布,摊平,战战兢兢放上残片,密密麻麻的汗粒从他大脸上猝然跌落。望着海骡子苍白的脸相,菜叶就慌了。海骡子盯着菜叶的脸看了许久,看出陌生来,嘴里嗫嚅了一阵,又仰对苍天弄出呵啰呵啰很响的声音。渔火快燃尽了,最后一线火舌忽地向空中燃去,大海滩就焦黑如炭了。

    第二天一大早,海骡子就请来了十三咳。十三咳晃着精瘦精瘦的身子,连咳十三声。咳出漫漫懒懒的神雾在空旷大海滩上滞涩地流来涌去。十三咳和海骡子浴在仙气里,肩头上颠动一团灰黄的光泽。海骡子跪下去后,十三咳就跪在青石上神神怪怪地折腾了一阵儿,最后给破了。海骡子就是请他给菜叶破灾的。十三咳说这滩地是龙母台,摔碎海螺壳违背龙母意志会叫食人夜叉和鬼魅判官来施淫威的。破法是在龙母台洒上(鱼工)鱼血,又将童子尿给摔海螺壳的女人喝下去。海骡子亢奋地甩给十三咳一沓票子就去办了。他做得很认真,一点也不怀疑什么,他信十三咳。为了菜叶,都是为了菜叶,他仰人鼻息也认。菜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轻轻一甩竟糟蹋了一条硬汉。海骡子从来没有低过头,就更不会向大(鱼工)鱼低头。尽管捉红鱼是那么不易,几天里海骡子像条海豚在雪莲湾的浅泓里钻来钻去。老六海告诉他西海滩的洄潮塌子有大(鱼工)鱼,涨大潮和稠雨天(鱼工)鱼就鬼头鬼脑地钻到浅泓处觅食,很凶很野,没人敢去。海骡子提着一只铁钩子去了洄潮塌子。他惊奇地发觉这段海湾海水格外凉,凉透皮肤,凉进骨里心里。他在鼓鼓涌涌的水里钻了一阵子,就鲤鱼打挺般地浮上来,喘口气,水花嘟啦一声翻卷了,又一个猛子扎下去。他在水里,胸口窝咚咚地跳,喉咙憋得难受,眼球如炸开的盐花花儿,炸散了缓缓地要熄灭。水、泥岬和海草都融成模模糊糊的一团。脑壳嗡嗡响的时候,牙齿就打战,嘴唇青紫。他使劲儿瞪着眼寻,一种空荡的、无着无落的心情侵扰着他,使他有点泄气:“狗×的,(鱼工)鱼呢?”他骂着拿眼睛就在浅泓里搜刮一遍。海面空荡荡的。虹鱼稀少珍贵,原本就不那么好碰的。他朝海面啐了一口浓痰,十分憋屈地对着大海无来由地骂了一句,身上骨节就嘣嘣裂裂地响,老六海又告诉海骡子,狗对(鱼工)鱼十分敏感。

    一个黄昏,潮大片退去。洄潮塌子升腾着被日光蒸热的腥腻腻的气息。海骡子手里牵着一条又肥又壮的大黄狗气气势势地站在海滩上。海风刮得畅,蓝天又高又远,残阳的红晕浸泡着人和狗,投下重浊浑厚的影子。狗赞赏地瞟一眼强壮的海骡子,人也便有了狗一样的忠诚。天暗一些了,洄潮就颠来了。平坦空阔的大海滩在微红里透出深沉的褐黑色。灰不溜秋的水墙如一排一排卧倒的骆驼远远地弓起了脊背。涨洄潮是这里独有的,远处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潮音和鸥鸟的叫声也模糊着。就在这种模糊里海里的水花有黑黑的东西“嗬嗬”地蠕动。海骡子和狗吱吱地在海滩上溜达。大黄狗耳朵竖起来,箭一般朝黑黑的东西蹿去,一跳一跳,划一道道弯弧,割出一串声响。海骡子的眼亮了,喜兴得扭歪了脸相。他就扑甩着大脚片子一蹶一蹶地跑过去了。狗浮在水里兜圈儿时就汪汪汪汪地叫。海骡子在那个不小的圈里看见蠕动着一条长着梅花点子的大(鱼工)鱼。大(鱼工)鱼有三米长,黑钻钻的大脑袋,扭来扭去翻动着青白色的肚皮和银灰色亮脊,幽红的大嘴一张一合,露出一挂白森森的锥形利齿。海骡子摇着手里的铁钩子,浑身痒痒地寻着下手的方位。(鱼工)鱼大脑袋左摇右摆,搅起一个一个红色旋涡,宽大的胸鳍和宽尾拍得海水发出闷雷般的“哗哗”声。水花溅起来,又哩哩啦啦散金碎银般落下。海骡子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拿铁钩套(鱼工)鱼的头。一晃,钩滑,溜了。(鱼工)鱼狂躁地抖了一下,吼一声,眼睛瞪得凶红。“哗”一声朝海骡子扑去。海骡子躲躲闪闪栽进水里,乌青的海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胡乱地划拉着水就看见(鱼工)鱼凶红的眼睛闪着,宽尾甩过来,他的手已触摸到(鱼工)鱼粗粗糙糙的青皮。他瞪圆眼,嘴里憋足气,牙帮子咬得咯咯响。他趁一柱浪头子手掌就滑来滑去地抠住了(鱼工)鱼左侧的胸鳍,双腿一支,骑上(鱼工)鱼的背脊。他没有马上去套(鱼工)鱼的头,那样会被甩掉。他逍遥地喘着气冲着大黄狗笑了一下。(鱼工)鱼狂怒地扭来抖去,海骡子就趴在它身上任(鱼工)鱼徒劳地翻滚扭动。后来(鱼工)鱼挣扎着拱了一下,背鳍如一柄长剑刺出水面。海骡子的大掌就狠歹歹地抠进鱼鳃里频频搅动。(鱼工)鱼鳃是维持生命的最重要防线,断了,就完了。红鱼喘喘不动了,无力地扇动着尾鳍,失去了不可一世的骄纵凶野。海骡子笨熊似的爬下鱼背,拿脚狠狠踢几下鱼头:“狗×的!”就摆出很解气的样子。他昂起头,双手卷起喇叭朝大海一声长吼:“嗬嗬嗬嗬……噢噢噢噢……”从男子汉胸膛子里弹出的声音在坦坦荡荡的海滩上滚跳了很远很远。得意够了,海骡子就弯腰将铁钩套在(鱼工)鱼头上,就在他手指触到鱼头的一瞬间,(鱼工)鱼最后“嗷”地哀吼一下,他便遭到了沉重的一击,毛扎扎的腿肚子像有烧红的铁烙上一样,滋滋拉拉痛了,血咕嘟一下染红那洼浅泓。海骡子痉挛了一下,脑门子就冒汗了,咸涩涩的海水腌进血口,疼痛就一点一点向他腿部、头和胳膊部位放射伸展,杀得皮肉惊惊颤颤的。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他打裤衩上撕下一条子布,缠上翻翻的血口。他准备回击(鱼工)鱼时,又想到龙母台需要鱼血,就软了。“这狗×的!”他骂骂咧咧小小心心地拽着(鱼工)鱼走了,身后的浅泓里甩下一道歪歪扭扭的乌红色长带……

    六

    泼了(鱼工)鱼血,海骡子悬心落至一半。他拖着伤腿为菜叶捧来了一碗童子尿。菜叶哭笑不得,本不喝的,见他折腾来折腾去苦咧咧的样子,还是一咬牙喝了。喝完之后她就从心里翻出苦辣辣的怨。海骡子笑呵呵说:“灾破了,灾破啦!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你日后做事得掂得出轻重呢!”菜叶木着脸,泛着海骡子读不懂的悲喜。她见海骡子喜颠颠的样子,哭了。“莫哭,菜叶,莫哭哩!俺都是为了你好,俺从没怨过你。”海骡子怯怯地看着她说。菜叶深情地望了他一眼。海骡子说:“菜叶,你破灾啦,笑笑才是。”菜叶极不自然地一笑,大泪小泪仍长淌不止。她又想起九章,不知怎的,在海骡子跟前就总能想起九章;她在九章跟前待久了,就想海骡子。人心就是怪,怕俺会是个伶仃的尼姑命呢。菜叶想着,就糊涂了,也许就这样恍惚间不可逆转地糊涂下去了。海骡子偷眼看她一下,又鼓起了男子汉的自信,黑幽幽的瞳仁漾着一层迷醉。

    雪莲湾每年两次祭潮。

    祭潮个个是满潮,满潮卷来的时候,是人们抢潮头鱼的季节。渔人巴望的不仅是潮头鱼,祭潮涌叠着他们的念想,他们看成是海龙神显圣的日子。泥黑色滩涂上挤挤密密站满了提网背筐的男男女女。他们望望海,斗斗嘴儿,欢欢快快的样子。祭潮涌来之前,滩上没有风。船搁浅了,缆绳松软,远远地晃着几日的乏累,孤孤零零地摆着。海骡子光膀赤脚踩在泥滩上跟几个娘儿们斗嘴。他不时地踩着泥,淤泥如麻麻的蛤蜊皮子一样粗糙,在他脚杆周围浮浮泛泛,脆脆地吱扭着。菜叶也来看热闹了,她悠闲地坐在舢板上,两杆白嫩的腿摇来荡去。海骡子壮美的身板子汗粒细密,油油光光地泛着光泽,裸露的肌腱涌动出咕咕的声响。他在雪莲湾女人们眼里就是一匹好看又好用的公骡子。大秧歌过去是个寡妇,这会儿嫁给老串子,但人们还喊她四寡妇。她肉乎乎的身量和野野的辣劲儿确确凿凿像条汉子。她渴望海骡子,可海骡子偏偏不渴望她。她嫁过的两个男人都是瘦筋筋的秧子,死鬼不提了,眼前蹲在船下的老串子佝偻着虾身,一杆长烟袋探出去,红光闪闪,映亮他委顿的黄条子脸。大秧歌故意当着老串子的面儿同海骡子挑逗似的发泄着委屈。老串子扭扭脸就装看不见,但那杆长烟袋哆嗦了。海骡子今日格外兴奋,嘴里呼出辛辣的酒气,拿自信的目光玩弄着凑过来的女人。他也要发泄,他要让菜叶真真切切感受一下他在女人群里的地位。“多少女人稀罕俺,你小样儿的偏不知足哪。”海骡子心里想,脸上就豪气顿生。大秧歌亮开嗓门子说:“海骡子,你这家伙肚里长牙,心狠呢!”海骡子就拧着眉头子笑:“俺咋狠呀,你是不是还心疼被俺扯碎的裤衩子?嘿嘿嘿……”大秧歌颠着一身软肉像扭秧歌似的凑过来了:“臭骡子,俺可从没想那个。俺亏的是对你那片心哩!哼,给你多少,也是杂烩汤里的豆腐,白搭!”海骡子很美气地笑了。乌龟跌水里正中他意。他说:“你整日口口声声说对俺好,老串子大哥还不将醋罐子敲碎呀!”大秧歌撇撇肥厚的嘴巴:“他呀,毛嫩呢!他那本事就是一串一串给俺讲故事。”众人哄地笑了。老串子狠狠瞪了娘儿们一眼,不敢吱声。海骡子笑得嘎嘎的,险些笑岔气儿。他又说:“大秧歌,俺弄糊涂啦,你对俺这么好,俺还是个光棍汉呢!也给你兄弟踅摸一个。”大秧歌嘴巴一翘一翘地说:“真心话咋的?你别让俺水里捞月白搭劲儿!占了便宜又嚼舌头,你当面锣对面鼓问菜叶个应声,俺不出雪莲湾立马就给你狗×的领一大队姑娘来!”菜叶听着心里就一挂一挂的,急急甩过一句来:“大秧歌,俺是俺,他是他,你去给他领啊!”众人又笑。大秧歌说:“嗬,真是生姜脱不了辣气呢!俺真领啊,你就该哭鼻子啦!”菜叶说:“你少扯上俺!”海骡子笑笑,挠葫芦头,白皮唰唰直落。大秧歌不再理菜叶,数落着海骡子:“你别小鬼吹气儿啦!多烈的大老爷们儿,也得让娘儿们治得服服帖帖。”海骡子又摆出一副赖样子,拍着胸脯子说:“你们娘儿们家个个光头顶皮球,靠不住!想治老爷们儿?到头来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哈哈哈……”他咧开瓢似的大嘴笑着。大秧歌气得瞪眼,舞着厚厚的大掌喊:“大芝、月琴、仙凤……你们听见了吗?海骡子这狗娃蛋骂咱女人呢!咱就服啦?”几个娘儿们伸脖踮脚地嚷:“不中,咱得制服他!”海骡子伸手在大秧歌肉滚滚的圆腚上拧了一把说:“这样儿的还满张罗。”他的笑里裹着一个鬼洞洞的东西。大秧歌尖声细气地叫一声,扭身笨拙拙地朝海骡子扑去:“来呀,姐们儿上啊!不揪下他那玩意儿才怪呢!”三个娘儿们齐齐应着呼啦啦围过来。海骡子笑模笑样地躲躲闪闪,“呱唧呱唧”踩得黑泥滩跟着笑。大秧歌扑了空,双手扎进黑泥里,嘴巴吻住了黑泥,弄个大花脸。滩上人又一阵笑。那三个娘儿们推推搡搡地拽住了海骡子,海骡子只轻轻一抡,娘儿们一个一个跌泥里,溅起麻麻点点乌黑的泥片子。海骡子缩头缩脑地笑。噗嗒嗒一下子冷不丁有一团黑泥糊在他的脸上。这是大秧歌从他后面突然袭击。他胡噜着脸,四个娘儿们就拉拉扯扯抠抠打打地将他按倒了。他骨碌碌在泥里滚四肢,笑疯了。大秧歌喊:“海骡子,服不服?”

    “就不服,骚肉蛋!”

    大秧歌又喊起号子:“一呀蹾,二呀……”

    “啪唧”一声,海骡子屁股着地。

    “服不服?”大秧歌喊。

    “就不服,骚肉蛋!”

    又一蹾,嘎嘎的笑声和娘儿们嘴里呛出的嗨唷嗨唷声相撞,起起落落在大海滩上滚来滚去,最后跌落海里。海滩旋转起来。老河口、房舍、老船、浅泓等景景物物都鲜亮起来。人群如蚁,嘁嘁拱动。人群里不知是谁字正腔圆地吼了一句:“祭潮来喽!”大秧歌和三个娘儿们就扔了海骡子颠颠儿钻进人群里。海骡子泥塑一般站起来,又打了一个响脆脆的酒嗝,扑扑跌跌晃到水洼,勾头哗哗地撩水,很得意地啐一口黑泥:“这几个浪货!”然后就瞪眼,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极遥远的海天交接处。祭潮和发天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景观。远海率先腾起的是有几分妖冶的紫雾,紫莹莹的雾气慢慢洇开来,一点一点织成蘑菇形。渔人叫它“开雾”。开雾是很有说头儿的,那是海龙神吹出的仙气。海骡子对“开雾”是很有研究很当回事儿的。他久久凝望着远海,眼眶子忽然抖了一下。“坏啦,狗×的,起白毛风啦!”海骡子惶惶凄凄地自语着,就看见“开雾”地方横七竖八地蹿着白条子,雾瘴瘴的海面,飕飕地钻着白毛风。海面变得夜景似的灰暗,一高一矮起起伏伏的白光,牵着浪头子滚进幽深的天地。“黑泥水渺压滩涂,左脚拨来右脚污,祭潮源头窜白风,灾祸末头有死路。”海骡子快捷地念叨着师傅老漂子常说的话,就在海滩上闷雷似的吼了一声:“今日里谁也别抢潮头鱼啦!有灾呢!”渔人跃跃欲试没人理他。“海骡子准是叫娘儿们摔蒙了,撒呓挣呢!”有人说。说话间高高低低的浪头子就折着跟头来了。海骡子又吼了一通,可他的声音在海滩上如嘴呵出的气一样虚幻。渔人挤挤涌涌朝浪头子迎去。海骡子从船上抽出一柄椿木大橹,抡得呼呼生风,玩命似的截住众人:“谁敢下海,俺就让他躺着回去!”他的大脑壳在雾气里闪着一片青光。人们愣了,十分茫然地瞪着海骡子跟天色一样晦暗的脸。

    “倔骡子,你闪开!”

    “你别门神打灶神,瞎胡闹!”

    “你狗×的活腻了吧?”

    “走,别理他,他醉啦!”

    人们七嘴八舌地骂他,就跟骂儿子一样随便。他身子抖了,肚里涌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气。菜叶和盖九章都来劝他,菜叶喊:“骡子,你给俺回去!”

    海骡子依旧直杵杵地挺着。

    祭潮来了,潮头鱼来了。

    人们蹦蹦跳跳地往前扑。

    海骡子的大橹抡过来:“狗×的,谁敢上!”

    人们竟缩头缩脑地僵在那里。

    七

    雪莲湾埋入黑天黑雨里。海滩上竖着稀稀拉拉的船影,雨帘子在桅尖上斜斜地挑着,迷迷闪闪,浅唱不止。海面上泛起一线飘飘荡荡的灰光。被水泡得肿胀的机帆船上有一罩子马灯吱吱叫着。灯影里晃动着两张白皙惴惴不安的脸:“菜叶,你回去吧,有你这份心意俺就知足啦!”盖九章说。菜叶说:“你不让俺去,俺也不让你去。”盖九章面露难色,焦急地说:“别说傻话啦,泥岬岛上不仅灯塔坏了,而且安置在那里的气象发播仪也被风雨搞坏啦!那仪器值几十万,误了时辰泡久了就废的!站里就俺值夜班,俺不去谁去呢?”菜叶看他一眼,喃喃地说:“那,咱就走吧!”九章说:“没有航标灯行船是很危险的,你还是回吧。”菜叶的大眼睛一忽一闪的,想了想说;“哎,俺想了个好办法。”她兴奋地披上雨衣钻出舱子,扭头扔下一句:“九章哥,俺去叫海骡子,俺不回来,你别走!”盖九章讷讷道:“那合适吗?”菜叶说:“咋不合适,你答应俺不走!”盖九章无奈地点点头。菜叶脸蛋一闪,腰肢一摇一扭地扑进雨夜里。九章就呆呆地盯着罩子马灯想心事,白蛾子撞得马灯叮当作响。舱外风声雨声一齐鸣响,他耳朵里灌满咣咣的声音。菜叶的影子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犹如一团朦胧的白影,白影由着性子晃,让他觉得遥远虚幻摸不着边沿儿。不长时间,一种“砰砰”的声音就荡进舱来。盖九章猛抬头看见海骡子和菜叶说说笑笑来了,海骡子身披麻亮亮的蓑衣,像个大水怪稳稳当当地站在船板上。盖九章心一热,说:“谢谢你啦!”海骡子撸一把水涝涝的脑袋:“别客套,都是自家人。”说着就甩着粗腿直奔舵楼。“嘟嘟”一阵响,机帆船跌跌宕宕地钻入夜海。雨势渐大,绵绵密密的雨点子砸得船板扑扑响。机帆船平顺地颠动,抹去盖九章面孔上的忧虑和悲戚。他在舱里鼓捣着修理机器的工具,一边同菜叶说话。菜叶没心思说话,脑袋微微探出去瞄着舵楼,小心把攥着。黑风,黑雨,黑海。风雨疯疯烈烈地抽打船盖,呖呖声细碎且急促,锵锵声喑哑且重浊。海骡子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黑幽幽的海面,忽然他眼神跳了一下,眼前有团黑疙瘩,驳驳杂杂闪闪幽幽,很深很鬼的样子,迷离得如打碎的桅灯。“乱航!乱航!”海骡子闷闷地咕哝了两句,船就眶啷啷一阵痉挛。他的手抖了。菜叶耳灵,火火地喊:“骡子,你喊啥哩?”她披上雨衣就轻盈地爬上船板。拧脖风刮得她一阵趔趄。海骡子眼前又摇荡着那团纯粹的黛黑疙瘩,滚滚滔滔轰轰潺潺向他涌来了。“狗×的!”海骡子厉厉一声吼,猛打左舵,船拧了个急弯躲过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是船,是乱航的船。海骡子嘴巴张大,臭口臭嘴地骂了一句,心咕咚咕咚跳着。“啊——”就在他打急弯儿的当口菜叶站立不住被甩入海里了。尖厉的哎呀声和很轻的落水响是盖九章率先听到的。盖九章蜇了屁股似的弹出舱子,哑声哑气地喊了句:“菜叶,菜叶——”一线灰光里,大浪推了菜叶一下,又露出她黑淋淋的头。她拼命地舞着双手挣扎着,呼叫了一声,在没顶的一刹那间,强探头,向盖九章投去深情凄怆的一瞥,留下热辣辣无尽的爱恋。“菜叶——”盖九章喊一声慌慌张张就跳下去了。他没有水力,舞着双手抓菜叶,张着嘴巴喊海骡子,一阵一阵满含腥涩的浪沫儿泼溅在他头上,浑身麻木,两腿痉挛,身子忽悠忽悠打着斜坠儿。海骡子听着喊声了,甩了蓑衣,迅疾滚至船沿儿,沉了一下,顺手抓过躺在船板上的一杆长棍儿,嗖嗖甩过去,大吼:“抓棍子——”木棍的一头恰巧落在菜叶的头顶,菜叶糊里糊涂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定,一下一下探着头。海骡子悠着劲儿拽过来,贴近船板,他一用力,挑一下,划一道水涝涝的弧光,砰一声响,菜叶被挑到船板上。菜叶哼了一声,颤颤抖抖躬起身子。“菜叶,趴着别动!”海骡子又吼一句,就又一甩木棍的一头无力地击着水,荡起一道淡淡的交错迷乱的影子。盖九章没顶了。海骡子慌了,屈腿,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海水黑泛泛的,颜色有些瘆人。海骡子的手臂在水里东一抓西一甩地摸寻,不停地换气。他终于抓住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他拼命地顶起来,忽悠悠露头时,见是盖九章,就竭力朝船的方向拽。一下,两下,三下……渐渐挨近船舷了,海骡子的余光又蓦地看见神神怪怪的黑疙瘩。他一拱一拱地将九章推了上去,自己也猴急猴急地向船上爬。哼哼唧唧地爬了半个身子,海骡子就觉得黑疙瘩像海鬼似的朝他扑来。轰!扑!一声脆响和一声肉质的暗响过后,海骡子眼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骡子,骡子哥——”

    菜叶拼命拽上海骡子,他浑身血糊糊的了。她就慌口慌心地跪在他身边哭唤着。盖九章歪着头吐出一摊绿水之后,就慢慢苏醒了。他睁开眼睛率先看见的是对面的黑疙瘩。那是一艘找不到航线乱跳乱钻的船。那船忽忽地打着斜慢慢和九章的船并拢了。那船舱里探出黑脑袋:“喂,伤着人没有?”菜叶带着哭腔应:“伤人哩,伤人哩!”盖九章惶惶地扑向海骡子千呼万唤。一个渔人晃悠着瘦高的身子凑过来,惊讶了:“海骡子,海骡子……”海骡子死了一样,身上咕嘟嘟翻着血泡儿。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撩开涩涩的眼皮子,认出眼前的渔人大麻杆,骂:“大麻杆,×你娘!咋驶的船!”大麻杆怯了声说:“黑灯瞎火的,俺看不见哪!”海骡子伸手摸一下右腿根黏答答的血,又吼:“大麻杆,你狗×的,快拿铁丝给俺腿缠上!”大麻杆慌了。盖九章找来铁丝给他缠上了,铁丝勒进肉里的声音叫人心颤。海骡子眼一眨不眨,强撑着要站起来,“别起来。快回去上医院!”菜叶说。海骡子挺一下又噗嗒嗒地栽倒了。盖九章说:“快回吧!”海骡子蛮横地舞着大掌:“大麻杆,你带九章去泥岬岛。”大麻杆支吾着:“这,黑天黑海的……”海骡子火了:“你狗×的不去,俺去!”他咬得腮帮吱吱响,要站起来。大麻杆说:“俺去,俺去!”海骡子仰天哈哈狂笑,如旱天雷在风雨交加的夜海里沉闷闷地滚着,荡得远远的……

    海骡子的一条壮美的右腿锯掉了。

    一夜之间一条壮汉说残就残了。从手术台上,海骡子就昏昏沉沉地连连做着好梦。一回一回他梦见自己发了大财,有钱有势,连喘气都比别人粗。当他笑模笑样地醒来的时候,正是挂满雨后彩虹的黎明。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裤管,呆呆地瞧,分明是惊颤了一下,跟着目光就蒙眬迟缓了。他的大喉结跳了跳,心里就酸出泪来。菜叶和盖九章守护在他身边。菜叶嘤嘤嘤嘤地哭了,盖九章口口声声呼唤他。海骡子瞥了他们一眼,就伸了个劲道十足的懒腰,浑身骨骨节节仍旧一阵咯咯轻响。他苦笑了。他又摆出一副信马由缰无忧无虑力大无穷的赖样子。他越笑,菜叶越哭得狠。海骡子说:“菜叶,俺怎么啦?惹你这番哭。”

    “天神神哩。太不公平啦!”菜叶说。

    盖九章一脸悲戚:“该断腿的,应该是俺哩。”

    海骡子大声武气地说:“咳,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

    菜叶仰起泪珠点缀的脸,说:“往后日子,太屈了你啦!”

    “不屈,俺命有八升不求一斗。”

    “你呀,还是那赖样子。”

    海骡子舒筋展骨般地拍拍胸脯说:“短个零件,照样一条好汉!”

    盖九章辛酸地点点头。

    八

    过午的日头白惨惨的又懒又丑,高高地烧在天际,又将一束一束的懒光插在海滩上,灼一片焦黑,滩上疏疏生出青烟。缓缓烈烈舒舒畅畅的气息一层一层裹人。海骡子眯着眼呼吸着曾经那么熟悉的气息,如喝了烈酒似的拐搭拐搭地挪到海滩上。哩哩啦啦翻飞的鸟呱呱鸣叫着嘀嘀嗒嗒落满老滩。涛声稀薄下来,唯有不远处的老河口依旧哇啦哇啦浅唱,海骡子挣脱了搀扶他的菜叶和盖九章,拄拐杖朝大海好一阵张望。菜叶和盖九章都默默地看着他。日影在他捂白些的脸上贴了光,红亮红亮了,如涂一层紫褐色的油光。他宽宽的额头上的血管和筋络一根一根清晰无比,又有一种征服大海的欲望在血管里汩汩泛滥。他兀自嘿嘿嘿笑了。菜叶算计着已有三个月没听他这样笑了。海骡子扑扑跌跌朝一条灰不溜秋的舢板船走去。船空空的,两杆大橹斜斜地躺着,他勾下头,嗅到的湿渍渍的汗息和腥涩涩的臭鱼烂虾味儿。他长呼一口气又长吸一口气,就拿拐杖“砰砰”地敲打一阵舢板,心里就十分美气。他又将拐杖扔进舢板,身板子压得船舷嘎嘎响。他拿短棒似的残腿根儿卡住船舷,身子一点一点挪蹭。他的短棒腿痛出他一身汗,脸色变青了。菜叶和盖九章急匆匆地奔过来要帮他。他喝住他们。“咚”一声,他全身就东倒西歪地跌进舱里去了。他躺着没动,呼嗒呼嗒喘息着,脸色就一点一点变回来,双颊又润了紫红,额头也青筋暴突了。他咬了咬牙,大掌攥紧拐杖,左腿一支,骨头绞着肉响。他左膀子压住拐杖,身子一扭一拱,像个玩鹞子翻身的高跷艺人,轻轻巧巧地站了起来。菜叶和盖九章都笑了。海骡子又听见海上荡来圆润而清凉的(口来)(口来)声。他的目光落在晒得荒荒的海堤上,海虫们吱吱吱叫得很清亮。空寂寂的大海滩上的脉脉络络全看得清楚。他的喉头痒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他想像先前那样野野地吼上几嗓子,要让狗×的海鬼知道,他海骡子还硬生生地活着。他“噢噢嗬嗬”地吼了一通。他又感觉自己顶天立地高大无比了。他扭头冲菜叶喊:“去,给俺找张网来!”菜叶会意地朝不远处的锚地跑了。少顷,当一张银网唰唰作响地抖在海骡子手里的时候,他喜兴得扭歪了脸相。他拿拐杖快捷地挑起缆绳,又顶了一下泥滩,小舢板咿咿呀呀溜进浅泓里。他缓缓蹲下身,蛮有劲势地摇着大橹,小舢板让他揉得驯服了,在寥廓碧天下远去。日头好像也随潮水退去老远,光亮弱浅起来,一群彩色海鸟纷乱地拍打着翅膀鸣着嘹亮的哨音追逐着小舢板。小舢板载着海骡子走向大海走向遥远走向辉煌。一甩一甩的水声在船头卷着,渐渐平息时,海骡子就拄着拐杖硬挺挺地站起来。他脚一蹭,甩了鞋,粗糙的大脚片子的指头叉得很开,牢牢稳稳地抓着船板。“砰”的一声,拐杖扔在船板上蹦着。海骡子单腿立在船头。低低的海风,催得小船尽在颤抖中,海骡子依然纹丝不动。目光白灼灼的,将他强悍壮美的身影涂在船板上,如一只浴在阳光下的独脚鹤。过了好长一阵儿,他才弯腰拽起渔网。远远地,他扭头瞟了一眼惊叹的菜叶和盖九章,心里十分得意。他的胳膊呈弧状,铁块一样坚硬的肩胛凸出来,在皮下一耸一跳的,好像随时破皮而出。他重重地“嗨”了声,就有一团银网从他手里飞出,飕飕生风,慢慢在空中拓展成一扇光环,圆圆的亮亮的。光环轻轻向上一悠,就很迅捷优美地下坠,哗沙沙地扣进水里。他沉吟片刻,就一点一点拽网绳。“哗”一声,银网水涝涝地爬上来。没有鱼,他是试网呢。没有鱼他同样欢心。他的额头汗球肥硕晶莹,单腿身子日照烂漫,额头生光,残缺不全的身上物件都活了。他不停地撒网,网网溜圆优美,目光在他舞动的银网下破破碎碎闪闪跳跳欢欢唱唱。

    “骡子——”菜叶亲昵兴奋地喊。

    “菜叶——”海骡子自豪地应着。

    海骡子哼着渔歌子逛逛荡荡地回来了。菜叶听出那渔歌子极古老,似一个单调的音符串成。她爹吟唱的那支。她扶海骡子气势势地走下舢板。海骡子嘴里嚷嚷地嚼着他亲手打上来的海带,嚼成筋丝丝,品咂出无穷海味来。菜叶赞叹地说:“骡子,你真行!还跟前日一样壮!”盖九章默默地没有说话。海骡子笑道:“俺说过的,短个物件不算什么。”菜叶拍手拍腿地咒道:“要不有人骂你歪腚葫芦邪路种,倒是邪命长呢!咯咯咯咯……”海骡子的大掌指指戳戳,说得有声有色:“就是,狗×的这世界也太容易啦,啥号人都能混饭吃!”菜叶乜斜他一眼:“你又较邪劲儿啦。”海骡子憨憨乐了。盖九章拿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们,听着他们来来往往有滋有味的斗嘴儿,心里一片空落,身子也好像缩至无形。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站在那里很无聊很没劲儿了。他悻悻地垂着两条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细微的软弱的声响。别再胡思乱想了,别再巴望什么了,不会再有新的情变了。俺与菜叶之间自从海骡子断腿,俺的一切机会便消失了。盖九章想。

    海滩愈加空寂。铺铺排排的老船午睡正酣,四野一片茫白。菜叶身穿白衣裙楚楚动人地站在两个男人之间,脸上润了红晕,心在哐咚哐咚跳着。她恍惚间觉得该是静下心来驱散糊涂的时候了。豆干饭,总焖着,就会烂的。她想。菜叶鼓了鼓勇气,缓缓走到盖九章跟前,拿咄咄逼人的俏丽目光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九章哥,你说,日后俺咋办哩?”

    盖九章缩了缩肩胛,脸苦楚地扭皱着。

    “你说话呀,九章哥。”

    盖九章的恋恋的目光在菜叶身上轻滑了一下,就很空洞地盯着远处,支吾说:“菜叶,日后俺们还是好朋友……”

    “朋友?”

    “是朋友。”

    “俺问你,俺咋办?”

    “你是他的人。”

    菜叶心尖颤了一下。

    “为啥呢?”

    盖九章蔫头耷脑地说:“为俺……”

    菜叶死盯着盖九章的惨白脸:“为你?”

    “是为俺。”

    “那俺是啥?”

    盖九章如断了骨的伞蹲在地上。

    菜叶很沉地叹了口气,一副伤感的样子。

    海骡子没有用心听他们的谈话,他淡淡漠漠又毫无顾忌,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他垂着头,斜着肩膀子,拿拐杖一下一下砸滩上的蚂蚁,贮满了十分好听的声音。菜叶像团热雾一样移到海骡子跟前,又大又圆的腚在白裙里鼓鼓荡荡地柔韧着。“骡子,俺问你话呢!”她轻声慢语地说。海骡子挺挺直立,甩过头来,目光很倔地射向她。菜叶的目光里飘动着多年的纯情,热辣辣的。她说:“骡子,你说俺日后咋办哩?”

    海骡子倔倔地说:“还用问嘛,你是俺的人。”

    “你不怕俺飞喽?”

    “你飞不了!”

    “你不怕俺变心?”

    “你变不了!”

    “你不怕俺嫌弃你?”

    “俺又怎么啦?”

    四只眼睛醉在一起。

    “骡子哥——”

    菜叶忘情地扑进海骡子怀里。

    她亲吻他一下,说:“俺就怕你说个不字。”

    海骡子很自信地嘿嘿笑着说:“你择个吉日,咱们热闹一回。”

    菜叶的心绪幸福地辽阔起来。

    九

    日月总是从东醒起西头入睡。菜叶拿定了10月2日双秋吉日举行大婚礼。海骡子还算满意。他梦见自己走进像秋天一样富有色彩的梦幻里去了。只是难熬了些,满打满算还有两个月呢。醒醒睡睡的日子里他就舌头尖上吊着心盼,乏味的日子仍不禁要叹一声日月的悠长。他待不住,就单腿驾着大修过的老船出海了。菜叶放心不下,就雇了一个小工给海骡子打下手。海骡子在疯疯癫癫的大海里,十分稳健地撒网收鱼,身不摇心不怯,令众多渔人惊叹咋舌,说他和原先一模一样。如果有了异样的话,就是他多了心眼多了情分。散不去磨不光的海上孤寂,很强地燃起他思恋的焦躁。他就不出远海,隔三岔五能回来看看菜叶。同时他还从银行里支出自己挣来的两万元票子,粉刷房屋购置七七八八的现代化家具。三间红砖瓦房被粉刷一新,七七八八也已置齐,积攒也如流水般耗去了。他不怕花钱。钱是王八蛋,花去再赚,俺最不穷的就是换金换银的力气。只要菜叶高兴就够了。他想。来来往往忙忙活活的月把光景,海骡子就不再出海了。歇船的最后一个黄昏,老天还赏给他一次发天时节闯鬼浪滩的机会。癫癫狂狂荡荡涌涌的浪头子在掉了腿的海骡子身上依然软弱无力。一股浑血鼓荡着他,镇鬼号子吼得大海滩耀耀烨烨颠颤,吼得人心壁发震。他灵巧地在水里钻来钻去,黑不溜秋的葫芦头从水里扎出来的时候,大海滩欢声雷动了。菜叶疯了一样奔过去,紧紧抱住单腿挺立在泥滩上的海骡子,哭了。海骡子憋得通红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人们喊:“海骡子,好汉子!”

    “噢——噢——”

    “海骡子,活人精!”

    “噢——噢——”

    海骡子闷嘴笑,似乎找到了自信的依据。他又感到了一股灼心灼肺的热力。世界是他的,女人是他的。他活得很畅快很体面很有滋味,实实在在地搂定了心爱的女人,搂定了日月的甜美。有了依据的自信竟使海骡子对他久久敬仰的十三咳有所忽略。那天早上醒来,有一种狂欢后的疲乏和梦醒过后怅然若失情绪袭来,竟使他少了些自信,心里鼓鼓涌涌如爬满螃蟹。他拍了半天脑门儿,才忆起自己还没找十三咳看看他与菜叶的命相。该死的,连这个竟忘了。他风风火火地起了床,跑到菜叶住的小酒店里,死乞百赖地向菜叶讨要生辰属相。菜叶气哼哼不说,终究耐不住他的缠磨还是说了。海骡子担心菜叶诓言痴语地哄他,就又向菜叶干娘探询,丁丁卯卯吻合了,他方颠着独脚拧着拐杖摇摇晃晃地去找十三咳了。其实,他心里是有根的,瞅一眼十三咳心里就能落个踏实。为了显示自己的心诚,他竟拐搭拐搭摇着走了四里路来到大蟹铺。大蟹铺同样是渔村,却终日有一缕一缕的清气款款升腾。大蟹铺出神仙呢。海骡子又找到了依据。遗憾的是十三咳竟那么不解人意,偏偏犯了哮喘病去城里住院了。海骡子又无奈蹶跶蹶跶回来了。一见到俊眉俊眼水水灵灵的菜叶,他便生出一个旺旺的贪梦。俺跟菜叶就是天撮地合的一对,十三咳肯定会这样卜算的。他想。他也不敢往歪里想,不敢!

    海骡子大喜日子终于盼来了。

    天一截比一截亮,秋晨的天空黑蓝蓝的。月亮嵌在西天的黑蓝里,冷冷柔柔的。海骡子翻来覆去睡不安生,一夜里探了九次头数天幕上的星星。傍天亮时,星星悄悄钻了,他仅能瞧见迷迷蒙蒙的月影。他一骨碌爬起来,穿上板板挺挺的毛料西装,配一条猩红色拉链领带,胸前别一朵火烈的大红花。他倚在床边探身在明光光的大衣柜镜里照了照。他没细瞧自己,倒是花花绿绿明明亮亮的新房拥在他的顾盼里。新式组合家具、酒橱书柜、五色吊灯、名牌彩电冰箱和千姿百态的盆景在彩灯下显得柔和恬静,舒展明朗。菜叶还没有过门儿这里就流动了渔家惬意的温暖气息。海骡子呆呆地望了好长一阵儿,才拄着拐杖摇出新房。四野灰黑,凉津津的露水悄悄落着。雾气很重,很快将他鼠灰色西装打湿。他一扭一摇地进了不远处的林子,在一排渔人墓庐里穿行。他先后找到了爹娘和师傅老漂子的坟,跪下,一五一十地将今日里的喜事诉说一遍,让他们分享吧。海骡子从墓庐那里回到家,天已明明白白了。老六海、大秧歌和村长村支书都叽叽喳喳地围满院子,操持拿喜船迎亲的事了。“海骡子,黑灯瞎火的你荡啥野魂去啦?”大秧歌没轻没重地说。海骡子说:“俺去林子里,告诉爹、娘和师傅一声。”往下没人接话茬,个个眼睛里汪了一圈酸泪。老六海泪珠子甩一袖,说:“走,都去老河口!”人们就簇拥着海骡子来到老河口。

    海滩蒙在晨雾里。老河口河堤上高高低低的房舍冒起白烟,弥散出热热的鱼饭香。湿润的海风吹来吹去,海面只有一片灰亮的微光,微光罩住灰青色卧牛似的老船。船底荡着十分细小的汩汩声。灰青色老船披红戴花,那就是海骡子的喜船。海骡子被一群人簇拥着满脸喜气地站在船下,不错眼珠地望着青光流溢的河堤。他身边的锣鼓队、鞭炮手和陪新娘的女人也都瞄着河堤上老六海的手势。过了一袋烟工夫,最先映入海骡子眼眶里的是一片红盖头,新鲜的红色像在燃烧。菜叶干娘拧着小脚扶着蒙了盖头的菜叶一点一点朝喜船走来。老六海的大掌一摇,鲜鲜亮亮的锣鼓和噼啪噼啪的鞭炮声就在滩上轰轰烈烈地炸响了。海骡子咧着瓢儿似的大嘴笑了。他风光成熊了,仿佛天籁地籁一齐鸣响,他耳朵灌满火爆爆的声音。老六海比比画画将菜叶他们引到老船,举行填箱谢娘仪式。老六海知道海骡子对每一节都很当回事儿,也就十分细心。陪嫁的大箱子抬来了,菜叶干娘和菜叶在箱子两头站着。老六海喊:“填箱喽——”有新亲往箱里填东西,菜叶干娘轻轻拍手唱:“妞啦,你总要生日头寄生天,你转换门风学好伊。妞啦,投着伊亲娘十只指头一板生,俺肚里格脂油一块生,投着伊刁爷伊吃闷烟末孵灶沿,又勿有啥三声四句出人前。妞啦……”干娘唱得嘴角泛白沫了。菜叶很忸怩地摇一下身子,就夜莺般地唱起“谢娘”歌:“好娘啦,你养俺小小女妞啥用头,养俺小小女妞黄杨梭子勿替娘,伊亲娘小海里厢横抱三年哪肯长……”来来去去唱几个回合才登船了。海骡子手攥红绸布拉着菜叶上船。喜船哐哐哐沿泥岬岛绕了一圈儿东天就泛红了。老六海指挥着紧溜下船去新房。新娘出喜船时忌见日头忌着地,怕惹怒天神地神。娘家人背着菜叶朝村里走,后边哩哩啦啦一溜儿迎亲长队。到村口大路上,遭遇一辆披红戴花接新娘的面包车。海骡子愤愤骂了一句:“狗×的,丧气!”老六海立马悟出什么。雪莲湾风俗里有出嫁者忌遇出嫁者一条,这叫“喜冲喜”,会损及新娘的寿命,此时双方应以“换花”禳除。老六海喝一声派人截了那辆喜车。海骡子摘下菜叶胸前的红花,扑扑摇摇地奔过去,将花往车窗一塞:“喜冲喜啦,换花!”车里新娘说:“俺不信这个。”海骡子的脸顽固坚硬如岩石:“你不信,俺信!”新娘一噘嘴巴:“就不换!”海骡子的拐杖插进车胎缝隙里:“不换就别走!”新娘瞪红了眼:“土鳖虫,赖人啦!”车里陪新娘的人赶紧好言相劝:“大喜日子,讨个吉利吧!”新娘不情愿地递出红绸花来。海骡子抓过花就扭身回来,庄庄重重地给菜叶戴上,他心里就熨帖了许多。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民俗,各有其运道。海骡子的大婚礼诸事井井然,完完全全丁丁卯卯合了海骡子的意愿。拜天地后的合卺酒中的六荤六素十二道菜也没有鸭和葱。因为“鸭”与“押”同音,吃葱怕吃掉好运。吃喜酒时还忌空盘相叠,以免重婚,红烧鱼条条鱼骨完好。海骡子喜不自禁,再也不忧以外的事了。晚上闹夜还有几桌。盖九章前来祝贺。菜叶和海骡子对他格外热情,点烟敬酒。盖九章憨态可掬地笑着。海骡子在忙乱中竟看见了十三咳。十三咳迈着轻轻飘飘的步子,精瘦花白的脑袋无力地在肩上晃荡,看见海骡子就眯起一双小米黄眼,在彩灯中亮闪闪骨碌碌转动。十三咳双手抱拳:“恭喜恭喜哩!”海骡子脸上铺满笑意亲亲热热地将十三咳让进里屋。十三咳一边吸着喜烟一边摇头兴叹:“俺来晚啦!昨天刚出院,听说你找过俺。俺赶个尾声,不卜算,委实是道喜呀!”海骡子欣欣地凑近十三咳甩上一沓票子,死乞百赖地笑道:“哎,既然来了,就卜上一卦,也给俺助助兴呢。”十三咳见了钱眼里绿幽幽闪光,晕晕乎乎连连咳了十三声,表明他有一番更妙的神功已运筹好了。海骡子一一告之他和菜叶的生辰属相。十三咳眯上眼,嘴里嘤嘤嗡嗡地念叨着:“生生肖肖相相克,白马畏青牛,猪猴不到头,龙虎两相斗……”他脸上的瘦皮惊跳了一下。海骡子久久盯着十三咳板板呆呆扭来拐去地摇头,心里哐咚哐咚跳着。他巴心巴肝地等着。十三咳哀哀唏唏地叹着气,睁眼在海骡子强悍的身上搜刮一遍,看出陌生来,脸像落一层霜,挂着紫青的悔悟,讷讷道:“俺不该卜这卦……”海骡子拿惊骇的目光抠他:“俺不怕,你给俺实说!”十三咳战战兢兢地说:“你,你们……相克……相克呢!”

    “谁克谁?”海骡子问。

    “她克你。”

    海骡子沉了一下,又问:“几年?”

    “多则五年少则三年。”

    海骡子一动不动,脸发青表情恍若隔世。过了一会儿,他才狠狠舒出一口辣气,自顾自说:“三年就三年,五年就五年,俺认啦!”他扭头砸着拐杖走了。走至门口他正矮身往外钻,身后又荡起十三咳漏风跑气的哑嗓儿:“哎,错啦错啦,你回来。”海骡子又一蹶一蹶地踱回来。十三咳笑了嘴,精精明明地说:“不,不是她克你,是,是你克她!”海骡子猛吸一口凉气,身架塌了。十三咳深不可测地笑笑,嘴片片咂得很响:“海骡子,你是刚强不倒汉,人好心好命好,结天缘人缘地缘。你只能克她。走着桃花运呢!”海骡子胸口窝像有一团沉重的东西死死压着,半世悲酸俱到眼底来。他旋风般地扑过去,抓住十三咳的脖领,恶狠狠地摇着,像是要将他精明了一世的骨架抖碎:“你说,你狗×的再说一遍!”十三咳疑疑惑惑地支吾:“你这是咋啦,俺没说别的,是你克她!”海骡子野野地吼:“你再给俺算一遍!”十三咳惊塌塌地软在那里,战战兢兢地说了些囫囵连篇的话,如念一道收魂咒。没变了,还是他克她。海骡子怪怪异异地扭歪了脸,脚底如踩高跷似的连连退缩,源源击来的是些亘古不见的东西。他像失去什么,不由得少了自信,他撑了几十年强悍壮美的身架竟空空的。他轰轰然旋转着身子搅乱倾斜的一瓦屋顶很沉重地扑倒下来。

    “海骡子,你怎么啦?”

    “海骡子,你醒醒!”

    十三咳惶惶凄凄地抱住他呼唤着。过了许久,海骡子终于撩开干涩沉重的眼皮:“哎,俺再往后错一个时辰,再算算怎样。”十三咳沉吟片刻说:“哎呀,这回行啦!原来你刚才哄俺呢!”海骡子愣了许久,趴在地上没动,呆呆地看,似乎昔日看不见的一切全都裸进眼里。他说自己啥都完了,完了。她和盖九章的生辰八字怪配的怪配的。他孩子般地哭了,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他脖子胸沟爬着。他过一会儿,强撑着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甚至也没看十三咳一眼,晃悠着走了。他沉着脸穿过闹闹笑笑的人群,从饭桌上拽来了满脸疑惑的盖九章。他喊来了菜叶,菜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感到海骡子的脸有些怪。海骡子从怀里摸出那张属于自己的结婚证书,撕下自己的照片。然后拿大掌蛮横地掰开盖九章的手指擦了一下印色,往结婚证书上一按。他将自己名字轻轻画掉,就抬头说:“盖九章,菜叶是你的人啦!菜叶是个好姑娘,跟你了,是你狗×的福气!这房子,这家当,也都归你啦!日后你要好生待她!你答应俺,答应俺!”海骡子眼眶子湿湿地亮起来。盖九章慌了。菜叶骂一句:“骡子,你真是噘嘴骡子只配卖个驴钱!”她支撑不住了,拿手捂住脸蛋,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咙里挤出一串凄凄的呜咽。海骡子甩下胸前的红花,身子像得了红痨疯一样胡抖了。他扭头朝新房和菜叶好一阵张望,甩了一串串泪珠子,鼻根处涌一股热辣辣的酸涩味儿。他倔倔地一拧身,砸着拐杖,扑扑跌跌地栽进暮色里。他的身子越来越小,末了变成一粒豆点,连一个金秋时节的难忘背影都没留下来。黑黑的豆点跌落又跃起,跃起又跌落,和夜的颜色融为一体,无声无息简简单单地消失了……

    海骡子走了,惨惨烈烈地走了。

    他永远逃开了雪莲湾。

    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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