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天-太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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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是船的歌

    帆是船的旗

    滩是船的家

    ——雪莲湾古谣

    大肚子女人模样的舢板船在老棒子手里揉来揉去逛逛荡荡至黄昏,方一点一点裁了海水哼哼唧唧拱到太阳滩。望着黑黢黢的潮叠潮的海滩,老棒子喷出嘴里烟头,“哧”一声如灭一颗流星,就朝太阳滩张望,缓潮幽幽咽咽吞了半个滩后丢一爿黄澄澄的月牙滩。疏疏朗朗的星子闪动一些不可捉摸的光芒,滩上就有星星点点的亮光熠熠烨烨地颤动,形成极清晰极稳定的画面,恬静,浩渺,苍阔。老棒子渐渐沉醉,瓮一样蹲在船头。海风一荡,透爽爽地醒脑浆子。他霍地站起身,弹去手里的大橹,甩落油脂渍麻花的蒜疙瘩对襟背心,“嘭”地跳进鼓鼓涌涌的海水里,大脚片子刮刮喇喇撩得水响,连连蹦了几蹦,忘情地扑倒在滑腻腻的沙滩上闭上鼓棱棱蛤蟆眼呼哧呼哧喘息。他是个胖渔人,浪上浪下抛来抛去的日子也没抖掉那身馊肉。人刚近五十,整日灌满老酒的肚子就凸了起来。蛤蟆腮乍开来,活活有股威势。黑黑的阔脸膛上沟沟壑壑的老皱如刻了粗糙的海螺纹,恰浓缩了满世界的曲折和辛酸。确切地说他不是渔人的种,父亲曾是一个赌棍儿,输了房子老婆跳了老山根的古井,娘带肚儿来雪莲湾要饭嫁给一个瘸渔人。他当过海贼,蹲过大狱,经历过斗海霸分船、入社,再分船……生生死死盛盛衰衰寻寻觅觅,如一个游荡不定的海魂寻找人生的载体,攒下一串大悲大喜的故事。他中年丧妻,那个枯黄弱小的婆娘给他留下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便撒手西去。他拉扯女儿艰难地摇着生命的大橹,摇过浪摇过风,摇过春摇过秋,摇得老棒子心里喜一程悲一程,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总算摇过来了。如今女儿惠惠也大了,在村里的船厂打工。房檐滴水照坑砸,谁也没想到歪瓜裂枣的车轴汉子会弄出水灵灵俊俏俏的美人。惠惠有一副响响脆脆的嗓儿,一段柔柔软软纤纤巧巧的身子,一张白白嫩嫩的脸蛋。那条在腰间荡来荡去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更是搅男人的魂儿。老棒子在老河口的滩地上搭起两间黑泥屋,有时搭伙出远海,有时摇着自家小舢板优哉游哉地闯海捞世界。赚项不多,却也活得滋润活泛。整日拽个酒葫芦比比画画,笑破天的铜锣嗓嘎嘎哈哈响个没完,在苍凉海天之间荡得很远很远。可当他黑了脸相时,谁又知晓那是心事灼黑的……泼喇喇一片一片银珠玉玑似的水花在老棒子身上扑扑咬咬。草叶、海带以及浅滩上泡肿的烂虾、死蟹、蜉蝣经过日头一天的暴晒,冒着腾腾臭气,又一股一股冲老棒子的脑浆子。他似乎就爱嗅这种潮乎乎的沤腐味儿,依旧躺着想心事。他身下沙滩上鼓起大大小小的水泡儿,随着他粗重的呼吸绽放或破灭,如无数喁喁的嘴,向他殷勤地诉说什么。

    “老棒子,是晾膘还是挺尸啊?啥时候了还泡不够?小心海鬼拉了去!”一艘小舢板缓缓拱来。船上黑影里有人尖声细气地憨笑。

    老棒子听出来是老渔人罗大疙瘩,便骂:“谁,是大疙瘩吧?咋呼啥?顶着肉灯荡你的野魂去吧!”

    罗大疙瘩不回嘴,憨憨傻傻地笑。他的兜蟹船停一停漂一漂,悠悠荡荡地动,老也不肯长长地歇,挑在桅杆上的蟹灯明明闪闪,投在罗大疙瘩后背上拱出的扣锅一样大的肉瘤儿上的光影也抖索索地颤。肉瘤融满慈善,也压弯他一生的傲气。他瞟了老棒子一眼道:“兄弟,上来喝两盅烈酒吧!”

    老棒子瞪他一眼:“俺不跟你喝!”

    “今儿是咋的?狗眼看人低,连老哥都不在你小子的眼里啦!”罗大疙瘩怪森森地笑,鱼鹰似的。

    老棒子道:“你这臭球嘴,喝酒贼鬼溜滑!”

    罗大疙瘩放下手里的椿木大橹,惊讶了:“咋,俺可是石碾子砸实的一个心眼儿!”

    “还吹呢!你从没醉过酒,八成是你施诡计把酒偷送到大肉包里去啦!嘿嘿嘿……”

    “靠,还没丢那嘎劲儿!”

    嘻嘻哈哈,两个人笑到一块儿。两汉子愈斗嘴心愈近,重义尚气的渔人对生死缘分断断丢不下的。他躺在热嘟嘟的太阳滩上,两眼盯着罗大疙瘩,脸上还可以做出的许多滑稽可笑的表情马上僵住了。他半痴半醉地问:“老哥,还记得龙帆节吗?”

    瞬息,罗大疙瘩眨眨眼说:

    “唉,岂止记得,哪个渔人不念它?”

    老棒子鲤鱼打挺地坐起,呆呆无话。唯脚板处溅起湿漉漉的噗哒声……

    龙帆节,雪莲湾独有的渔人心中圣典,在渔人生命里泊定,毁不灭。世上先有太阳滩后有龙帆节。有史为证,《雪莲湾海志》记有“光绪九年,大潮冲滩,围一圈沙地。是夜海寂,海上突来蛟蜃之气。蛟为龙,蜃为蛤蜊,吞云吐雾,时有形无声,时有声无形。有形无声为‘蜃楼’,有声无形为‘海市’也”。那当口,有老渔人亲眼瞧见那次吞天吞地的风暴潮荡荡涌涌拱出一片圆溜溜的太阳滩。鼓胀胀的黄沙一层一层嵌入黑乎乎暄虚虚无遮无拦的黑泥滩。轰鸣声里遥远的海面上荡来熙熙攘攘人声,泛了红光,昏头昏脑的灯火在那里来来往往。慢慢地幻化出蛇躯、鹿角、马鬃、鬣尾、狗爪、鲤须、鱼鳞形状怪异的游蛇,腾云驾雾,兴雷布雨。渔人终于认出龙神。是龙,那是海龙神为雪莲湾渔人送来了福佑万事逢凶化吉的金滩滩。任朝朝代代年年岁岁大潮小潮的啮啃,太阳滩依旧舒展自如地卧着,活脱脱有了生命。每年开海风掠过,滩上便有团团浊气徐徐落、缕缕清气款款升。祖先立下了“龙帆节”。春日的破冰潮卷来,束闷了一冬的海龙挺了脊,摇身抖落了大块小块滑溜溜的亮甲,轰轰隆隆龇牙咧嘴一跳一跳地砸向漫漫长滩。破冰声极响极响,撕裂耳鼓炸碎头颅,仿佛是遥远的古海龙断断续续又将野蛮的洪荒年代一股脑儿推回来,又在今日把一切都碾碎,再重塑。这时节,太阳滩拥拥塞塞地挤满渔人,远远瞧见远处海面岛上挂着一只跃跃欲飞的纸糊的彩龙。老族长一声令下,滩上锣鼓便鲜亮亮炸响,一艘一艘披红戴花的老帆船咿咿呀呀涉海,依次由村里精选出的虎彪彪的渔人驶入疯疯癫癫的大海。海妈子(海雾)几乎是眨眼间散云,日头在头顶上晃荡。人们便格外清晰地瞧见高高低低的船呼哨着被大浪抛上抛下。船身一跳一跳地颠,帆就一闪一闪地亮。最早抱回彩龙拢回太阳滩的船便为比赛胜者。老族长郑重地从渔人手里捧回彩龙,就将滑腻腻的亮沙轻轻洒在渔人头上。船全拢滩,队里出钱在滩上摆几桌犒劳犒劳顶风斗浪的渔人,大碗散白酒、猪头肉、煮海蟹、溜龙虾。龙帆节一代一代传下来,慢慢衍成风俗,苦难、艰辛和一生颠簸的渔人每每从这古老壮烈的礼仪中点燃心火,窥见糊涂烦淡日子里的太阳,顶日月艰难。老棒子从小就至诚至善地膜拜这个礼仪,他渴望在那大耸大跳的较量中争得没有地位的渔人壮烈、彪悍、骁勇的尊严。20世纪60年代初,他曾连续三年在龙帆节里夺魁。遗憾的是三回均喝得醉烂如泥,人都散去了,他膘乎乎的一坨肉呈大字四仰八叉地扔在太阳滩上,紧紧闭着蛤蟆眼,脏兮兮的马脸上一棱一棱的肉突突弹跳,扭歪的大嘴巴吐出一摊沤馊酸臭味的混合物。一片惨淡,一片狼藉,圣洁的太阳滩让他糟蹋得腌腌臜臜。拼死拼活挣来的好名声哇一声吐没了。没人看得起他老棒子。夜潮凶凶地爬上来,呜呜溅溅嘲弄般地包围着他死猪一样的身子。是罗大疙瘩提着马灯寻他,拖死狗似的拖回他。醒来了,方知脏了滩,心里后悔不迭。然而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龙帆节”被当成旧风陋习由呼啦啦舞动的红旗抹了去,啥是渔人的帆,五星红旗哩。老棒子也晓得这个理儿。没有党和社会主义就没他老棒子。可是自从渔人日子里抹去了“龙帆节”,心里就没抓没挠地空落。后来又分船单干了,老棒子操持几次也没成,人心散如滩上沙子再也拢不回了。老棒子每次出海都抓上一把太阳滩的沙子,远远望那滩地,便是一个糊糊涂涂影影绰绰的窟窿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人生就是陆陆续续生出无数这样的窟窿再去一个一个添补,也许老也补不上,老棒子想。

    罗大疙瘩怅怅地望着黑不溜秋的海滩,往日的情情景景涌上脑海,很沉地叹口气道:“棒子兄弟,没那景儿啦!如今都是各做各的梦,各赚各的钱,谁还愿犯那折腾?”

    老棒子迷迷瞪瞪地盯着罗大疙瘩道:“钱,这鸟钱把什么都替代啦!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比钱更较劲儿的东西啦?”

    “谁尿你?怄那气干啥?”

    “不是怄气,龙帆节不该断!”

    “这年头儿龙帆节没啥劲啦!”

    老棒子顿时黑了脸相,倔倔道:“没劲?搂娘儿们钻舱子来劲儿?臭渔花子就是没出息,有多少钱也是贱人!祖宗传下的礼仪不是哄孩子玩的!渔人的魂儿都装里啦!”

    罗大疙瘩缩缩脖儿笑道:“看你这劲儿,还真想再把龙帆节鼓捣起来吗?”

    “对,不他妈来一回,死不瞑目!”

    “就你出马一条枪,干过嘴瘾吧!”

    老棒子瞪圆眼:“你信不过俺?”

    “你要是村长这事还有八成,就你老棒子?喊哑了嗓子躺在滩上独个儿抽那份筋吧!”罗大疙瘩虾着身呵呵笑。“哈哈,俺要弄成了呢?”“俺甘当老棒子脚下一条狗。”老棒子放开嗓疯笑。过一会儿说:“老哥,有件事得求你帮俺。你逢人就说俺们今晚在太阳滩上瞧见海上飞龙啦!要诌得活灵活现!懂吗?”罗大疙瘩一撅一撅地点头,脸上空空堆起谦恭样。老棒子双眼火球般燃烧,屈腿,从沙滩弹起,显摆摆笨拙拙地奔向船,熊一样爬上去,抖抖水涝涝的身子,冲罗大疙瘩喊:“大疙瘩,上有星下有海,咱就敲定啦!”罗大疙瘩瘟鸡一样“嗯嗯”着:“先干活吧!”就拿眼寻着蓝幽幽的海面。老棒子又嚷嚷道:“干完活儿到俺小铺里喝两盅,俺请你吃龙虾!”喊着便横蛮地摇起大橹,咿咿呀呀欢欢乐乐入海去。半拉子月亮游出云朵映到水里如一条昏头涨脑的娃娃鱼一拥一拥地钻。风歇着,海流平平缓缓地涌,不时溅起白花花的水泡儿。老棒子贼眼顺水泡溜过去,嘴里念叨“有戏!”便捻下橹。船一停夜一遮,他胆子就大。他“咕嘟”一个猛子扎进海里。远远地罗大疙瘩瞟一眼翻花的水泡,反反复复自语:“这老棒子,猴儿似的麻溜哩,别看这鬼家伙大大咧咧,心里倒有谋得狠呢!是条好汉!”边说边抖抖索索地摘网。老渔人各精一路活儿,他的本事是拿网兜蟹。老棒子则精于潜水抠龙虾,他是出名的老水泥鳅,一次入海能憋好长好长时间。秋夜的雪莲湾海水表面热嘟嘟底层凉扎扎。刚入海老棒子浑身汗毛凉浸浸张开来,手脚慌得紧,过一会儿就清爽了。他调动多年钻海寻虾窝的经验,轻轻巧巧地摸寻,巴掌隐隐刮拉着麻麻瘩瘩的海底,便有一绺一绺的海草痒兮兮地搔他皮肉,奇形怪状的海鱼毛毛扎扎地钻上钻下。老棒子终于触到一个圆溜溜的洞穴,铁钳般的大手冷不丁插进去,狠歹歹一抠,便有一只肥硕的龙虾捏在手掌心里了。他梗脖换口气,燕子叼食般将腥虾衔嘴里,又抠搜着钻动。龙虾九月肥,是滩涂人工养殖虾不能比的,海里浅网也难兜住,虾同人一样精,窝做得深深的,龙虾海市上少见,由外贸部门收购出口。老棒子每年秋天都抠上几筐。他又摸准一个洞穴,一抠,虾弹一下长箭般硬须,扎深泥一层。他满膛子血涌至双手,圪蹴着抠,搅团团泥浪,沤腥气钻嗓子眼儿,呛得他鼻腔与肺部火辣辣痛。他死死眯眼闭嘴,斜斜着身子呱唧呱唧地掏出那只大龙虾,喜兴得拧歪了马脸。老棒子抠虾像着魔入咒,年轻时他向来是两手一嘴托三只大虾才露一次脑袋。他又要寻第三只洞穴。刚摇脚片子,太阳穴就别别别别跳血,蛤蟆眼胀胀地痛,胃里涩泛泛翻酸水。顶不住了,无奈蹬腿急燎燎上蹿。脑袋出水就长吐一口气,眼里惊惊乍乍飞金星子。他糊糊涂涂挺尸般躺在黛色水涛上喘息,隔了一层厚重的眼皮他依然能感觉到不远处太阳滩上莹莹晕光。两只虾在他手掌里无力地挣扎。晒了一天的海水温烫烫,又如躺在娘儿们怀里绵软,累了一天摆开四支舒舒服服晾膘也是渔人乐趣。过了一会儿,他歪头瞄了舢板,也瞧见雾里洇出一团黄乎乎浊光。零零散散的蟹灯飘乎乎往滩上拢了。接下便响起“噢嗬哟——噢嗬哟——噢嗬哟”渔人拢滩的号子。老棒子螃蟹似的爬上舢板,将虾塞篓里。篓里龙虾肉肉乎乎满满实实。他猛抬头,见几艘兜蟹船鱼贯而过,一个船头哗哗撒尿的小伙子张开豁牙露风的嘴巴喊:

    老棒子,大酒罐

    撅着猴腚摇破船

    一身馊肉颠三颠

    没窝的老蟹漫滩转

    老棒子脸上依然洋溢着红艳艳的喜气,嘶着嗓子骂:“贼羔子,屁眼儿蛮溜的!”随之对着夜海嘎嘎哈哈地野笑了。对面船上也笑。笑声里仍旧荡着露风跑气的破锣嗓儿:老棒子,大酒罐……

    茫茫海雾盖下来,海滩上铺铺排排的船就懒散散打盹儿。风叼着夜海的腥味轻轻地拂渔人的衣衫,柔柔的。老棒子泊定船。扛上一篓鲜虾急匆匆地朝老河口岸上小铺子走去。那悠远的古怪的(口来)(口来)声在他身后的海滩上荡起,他的泥草铺子距太阳滩不远。铺子墙壁是黑泥筑的,顶棚压一溜干透了骨的海草,隔雨结实,又古朴美观。老棒子就喜欢住这里,村里的三间瓦房空着,惠惠整日住船厂。海滩上孤天独地的小屋成了渔人聚群打哈凑趣地埝儿。小屋为老棒子赚得人缘,又护他过顺溜溜的日子。罗大疙瘩是他老伙计,也是小泥屋的常客。老哥俩坐在小屋门口,一边下棋,一边有滋有味地喝酒。累乏了呼噜震天入梦去,醒来又喝酒。灌得醉醺醺了,两个人晃晃跌跌到太阳滩上晾膘摔跤。进了家门,老棒子放下虾篓,抱一捆干爽的树枝点燃了灶膛。膛里的火苗伸伸缩缩,将他憨头面孔涂了一层蜡光。锅水滚开,汩汩作响。罗大疙瘩颠着后脊肉囊囊的大包,蹶跶蹶跶走进草屋,呵呵笑:“老棒子,你有啥好酒哇?”老棒子忙忙活活往锅里撒面条,看也不看罗大疙瘩。罗大疙瘩“扑嗒”一声扔下脏兮兮的蛇皮袋子:“满籽蟹,煮了下酒。”说着咂巴着嘴坐在木墩上抽烟。老棒子说:“老哥,螃蟹你拎走,你那家境俺兜底儿,留着卖几个钱儿吧!今晚吃俺的龙虾下酒,嘿嘿嘿……”罗大疙瘩怪怪异异扭歪了脸相:“这老棒子,一码是一码,缺着了找你借!”老棒子一绺一绺捞出热腾腾水涝涝的面条,朗声道:“老哥,说真格的,你家可不比俺老绝户,该气气派派添一条闯远海的机帆船。”罗大疙瘩厚嘴唇动了动,软声说:“唉,这辈子混得不咋样,黄土埋脖了,连条像样的船都没弄上,完球的啦!留个念想让儿子去奔吧!”老棒子又往锅里咕噜噜倒虾,大虾小虾由青转红,美味就荡起来。他紧着吸溜吸溜鼻子,就嫩劲儿将虾捞起来,盛在蓝边大海碗里,说:“来,喝酒,高度渤海春!”罗大疙瘩乜斜一眼蛇皮袋里嚓嚓蠕动的螃蟹,颠颠凑到桌前,也就顺坡下驴没再提,他自己兜的蟹从来吃不上口。老棒子给罗大疙瘩满上酒,索索剁着虾说:“老哥,俺在太阳滩跟你敲定的事儿,早忘大肉包里去了吧!”罗大疙瘩赔着脸笑:“靠,不就是龙帆节的事嘛!明年开春儿,还早呢!”老棒子酒盅僵在嘴边,舌尖在酒盅的豁口处一卷一卷地叫道:“咋早,眨眼就到。”罗大疙瘩仰脖喝了一盅,咂咂嘴:“好酒,好酒!”接说,“别光刮风,不起浪,让人嚼舌头根子笑话!”老棒子道:“俺老棒子今生今世无他求,就想痛痛快快来一回龙帆赛!俺琢磨几天啦,你人缘好能帮上忙!”罗大疙瘩不错眼球地盯着老棒子满酒沉吟着说:“俺担心一条儿,咱哥俩张张罗罗,拢住渔人,可别在村长那儿撞一鼻子灰呀!老村长得了肝硬化,没见肚子天天涨,说不好听话,不定哪天呢!咱们不是催命呢……”老棒子扭脸喷着酒气凶罗大疙瘩:“这球大点事,你犯啥难?咱又不是非法集会,村长不应,那几桌席俺老棒子掏啦!”罗大疙瘩红头涨脑地点头:“那好,俺为老弟效犬马之劳!”老棒子的酒盅与罗大疙瘩酒盅火辣辣一碰,两个人一饮而尽。喝到火候儿,两个人飘飘然如腾云驾雾,话也没了检点。罗大疙瘩诡秘地道:“老棒子,听老哥一句话,娘儿们家花开花落没几日红,爷们儿过了青春没年少,你还是快找个称心主儿,搭个养老送终的窝吧!”老棒子嘻嘻笑,连哄带诓:“你咋猜定俺没个窝儿呢?”罗大疙瘩拍拍脑门儿,恍然忆起什么叫道:“俺想起来啦,是红蓼那娘儿们!咋,俺听你说她看不上咱渔花子呀!”老棒子板住脸,红红的眼睛里裹着无奈恻然的凄凉,喃喃道:“红蓼那女人有味儿,到底出自文化世家呢!哪个娘儿们家不愿找个男人搭的金窝窝?可就咱这路汉子靠不住,在海神爷手下当差,它喜欢了给你吃给你喝给你乐子,它翻了脸六亲不认送你归西!妈的,咱要不是太阳滩保佑,也早成海上鬼啦!”罗大疙瘩梗起后背嗔怒道:“红蓼也不信服太阳滩?她不尿咱,咱还不尿她呢!”老棒子叹一声:“唉,也别怨她,自从她那短命男人小木匠死后,她像换了个人,她命苦哇。不过,多么生性孤傲的女人也喜欢男人的力气!”罗大疙瘩红眼珠灵活地转转:“哎,你俩注定有过一段交情,有过见干见湿的勾当没有?”老棒子抬拳在罗大疙瘩背上的肉瘤上重重擂拳,一声肉质的暗响。罗大疙瘩“哎哟”一声叫,手捏的酒盅溢出老酒:“俺戳你心尖尖啦,这一拳就告诉俺,你们有猫腻儿!”老棒子又举拳:“人家红蓼是正派人,坏了她名声俺让你后脊骨再冒个包儿!哈哈哈……”吼着又灌了一盅。一来二去,一瓶酒光了。老棒子头也不抬狼吞虎咽地吸溜面条。罗大疙瘩吃酒不吃饭独自卷一喇叭烟咂得津津有味。老棒子酒足饭饱,顿觉老胳膊老腿蓄满旺盛精力,浑身燥热燥热了。他迷瞪瞪瞧见罗大疙瘩脸颊上大汗小汗淌,便道:“老哥,咱去太阳滩吹吹风凉快凉快!”罗大疙瘩附和着站起身,说:“靠,太阳滩比个娘儿们还勾魂吗?”“照那么说吧!”老棒子应着与罗大疙瘩仄仄歪歪走出泥屋。罗大疙瘩弯老腰走,不时像鸡崽打鸣似的抻着脖子打一个悠长响亮的嗝。

    老棒子说:“没吃面汤还打嗝。”

    罗大疙瘩答:“酒能抵饭,照旧来劲儿。”

    “球,还敢比试比试吗?”

    “×,不敢是小姨子养的!”

    一句压一句,就到太阳滩了。缓潮依然爬了半个滩。遍滩青光流溢。紫莹莹的雾,大团大团向老河口移去。两个汉子相继甩了上衣,站成马步摆出柔道运动员的架势。老棒子瞄见罗大疙瘩后背秃亮亮的大肉瘤就想笑。罗大疙瘩故意弄出畏缩样,分散老棒子精力,就梗脖低头扑过去。老棒子将赤脚钻进沙窝里,不料被罗大疙瘩撞个趔趄,滴溜扭身莽里莽撞地就势拧倒罗大疙瘩。罗大疙瘩肉瘤率先触滩,“腾”地弹起,又哼哧着立定。“比俺多一手儿!”老棒子如疯牛一般,拿短粗有力的大腿别倒了罗大疙瘩。他的身子也就势压在罗大疙瘩身上,两个汉子骨碌碌虎愣愣在滩上滚。上上下下,滚来滚去,滚出叽叽嘎嘎的笑,也难定输赢。绵绵软软的沙滩由两个渔人尽情地扑腾。他们觉得皮肤蹭擦得痒丝丝舒服,心地也骤然豁亮,谁输谁赢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不知怎么,两个人滚到热乎乎的海水里,沾上满身熔锡般的沙粒,黏稠晃亮。末了是罗大疙瘩气力不足被老棒子占了上风。老棒子像个怪物一样晃悠悠站在水里,望着满身太阳滩的沙砾自觉通体透明洁净,身子也觉得无比高大起来,连口鼻呼出的气息也染上了鲜嫩海藻的绿意生机,煞是威风煞是过瘾煞是畅快。他痛快淋漓地泼海野吼渔人号子:

    嘞嗨哟……嘞嗨哟……

    嘞喂咳……嘞喂咳……

    坦坦荡荡的雪莲湾,震颤了,吼活了。

    俄顷,两个人奔跑着扑向深海。当两个黑不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头顶上便是一轮皓月了。罗大疙瘩好像被刚才老棒子的情绪所感染,叹息道:“嗨,原先俺觉这太阳滩秃了吧唧没啥意思。今儿个领悟了,这儿才是咱这路汉子真正的家哩!要笑笑个天破,要闹闹个地裂!蝇营狗苟的人在这地埝儿站不住……”老棒子扑跌跌蹬水往滩上奔,竟疯魔了一样笑着。月亮淡淡白白,哗哗啦啦的潮音重重叠叠响起来,将老棒子眼里的太阳滩装点成清虚超拔又欲念横溢的世界。

    不远处,闪跳着一蓬渔火,亮得怵目。

    老棒子的好运就从今夜开始了。

    三

    老棒子能当上村长纯属偶然。

    “老棒子在太阳滩瞧见海上飞龙啦!”罗大疙瘩逢人便认真地说。渔人纷纷拢到老棒子的小泥屋里问个究竟。老棒子把事情诌得真真切切的。渔人私下里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直到话头一冬被村人嚼得烂熟,老棒子便轻轻松松鼓捣起龙帆节来。村长肚已浮水,弥留之际能乐一回龙帆节也是幸事,便答应了老棒子。眨眼就到来年开春儿,雁来了,海湾到了破冰期。黄坦坦的太阳滩排一溜大大小小的船,滩上涌动密匝匝的人头,渔人不错眼珠儿地看着老九爷亲手将老棒子托红蓼扎糊惟妙惟肖的纸龙放在小舢板上。舢板由一汉子驶入大海,融进潮雾里,老九爷才下令。一艘一艘的船从太阳滩出发,箭一般破冰追龙。老棒子驾一艘老帆船,大橹划出嘎嘎脆响,筋骨里蓄满超人精力。他奇迹般地捧回了纸龙,率先拢滩,得到了久久渴望的从老九爷手中轻轻滑落的细沙。他神神气气举起双臂时,渔鼓就炸响了。他望着太阳滩阔耳听着渔鼓声,如一个混沌未开的孩子哭了。龙帆节断了这多年,好多年轻渔人只听老渔人说而从没见过,都被眼前景儿搞呆了。他们更不知晓在太阳滩上见到海上飞龙的特殊含义。老九爷抖抖喊了一通:“老少爷们儿,在太阳滩上望见飞龙的人多年碰不上一个,谁见了就是福分,他的心胸就如太阳滩一般明亮、坦荡、纯正!”渔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老棒子。平时遭人作践的“大酒罐”,一下子被托上了渔人的神台。与他同岁的老渔人拍了半天脑门才想起老棒子的学名“赵海螺”。于是恭恭敬敬的渔人一声一声叫:

    “赵大叔,您老坐下歇歇!”

    “老哥——您真行啊。”

    “赵爷爷——”

    老棒子愣了许久,任一声声叫在耳里飘进飘出,也没应一声,依旧直杵杵挺着。刚才那种久违了的原始亢奋情态消失了,随之袭来的是惴惴惶惶的心潮。他望着滩上一层叠一层渔人的脸,憨憨地说:“别这么叫俺,俺还是老棒子!嘿嘿嘿……俺没别的念想儿,就是拢大伙凑滩上乐和乐和!其实呀,俺……”老棒子瞟了罗大疙瘩一眼,就要亮底儿的时候,罗大疙瘩挤进来急赤白脸地瞪他:“靠,别啰唆啦!你赵老弟从今往后就是让咱渔人敬佩的汉子啦!”老棒子苦了脸相,忍俊不禁地傻笑:“咳,俺是小卒坐大堂,是一盘下错了的棋呀!”从龙帆节之后。村里老少对老棒子恭敬有加。老棒子歪打正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真真切切地在龙帆节上显灵了。尽管渔人各驶各船,但他们心里却一直巴望渔人聚魂儿的节日。不久,村长病重撒手归西。村民大会上村民竟然推举老棒子当村长。老棒子知道渔人渴望有个无私坦荡公正廉洁的好官。可他并没有真正看见海上飞龙,只是一个演义的多彩神话。他愧对多人的一片热肠子热心哩!他登台首先给村人深深鞠一躬,红着脸,鼓着蛤蟆腮,一板一眼地说:“老少爷们儿,这么高看俺老棒子,俺心里过意不去!俺就是打鱼的命,是顶风噎浪的老水牛,缓水窝子待不住哩!这村长可是一村之长,俺不称职啊!”台下闹嚷嚷:“你老别推托啦,您老是最佳人选!”接下是一片鼓彭亮亮的掌声。逼急了,老棒子终于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句:“其实呀,俺并没看见海上飞龙,是为拢大伙心才胡诌的,不信去问罗大疙瘩!”台下众人立马反驳:“别诓人啦,鬼才信!”罗大疙瘩在台下蔫着溜了。老棒子无奈委委屈屈戴上这顶小乌纱帽。于是他也就顺其自然从海滩小泥草屋搬到村委会的二层小楼上。临搬家那天清早儿,老棒子起得很早,暝色四合里,他就抖索索捆起油脂麻花的铺盖卷,又将些零零碎碎装进一个大纸箱子,合上扔在家里老房的老板柜内,算是他的全部家当。他敞开门,让鲜腥黏稠的海风溜进来,浓重的汗馊味和老叶子烟味就缓缓淡下去。他瓮一样蹲在门口抽烟。烟雾恋恋地在他脸上盘盘绕绕,浓重起来,他就勾头不住地咳嗽。女儿惠惠推车来接他,他没让女儿动他的行李,像是等待什么,脑袋一个劲儿朝海滩张望。女儿噘着嘴巴走后,他就站起来扑拉扑拉身子,情不自禁地走出泥屋。

    海雾蒙蒙地在海滩上凝着,老棒子的大脑袋在早晨的雾气里闪着一片青光,在忽忽涌涌漫漫懒懒的雾天里显得格外有生气。潮似乎还打瞌儿,嘁嘁喳喳的潮音宛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老棒子摇摇晃晃踏上了太阳滩,心里的烦气才稍减。他眼里的太阳滩再也不是一个窟窿,这个窟窿又冷不丁钻进别的什么地方。风很爽,滩很静。在这无边无际海滩早晨的寂静里,老棒子忽然听到了太阳滩发出的一种奇妙的声音。声音像渔歌,又不同渔歌,朦朦胧胧亲亲热热,如一个老渔人吟唱万世不变的起船歌。他的魂被吸住了,仿佛变成一艘有灵性的帆船,一点一点告别太阳滩锚地。许久许久,他神神怪怪地自语道:“走啦,俺走啦!这船,这鸟船,都是新的,新的!龙神滩滩哪,保佑哇,这船啥时能拢滩哩?”他的声音极弱,蹲在滩上的身子也加重了喘息。

    “赵大哥,俺猜你准在这儿。”

    一个甜甜柔柔的声音截断了老棒子为之沉醉的滩歌。老棒子扭头瞧见红蓼腋下夹一小包喜盈盈地站在雾里。红蓼是雪莲湾渔人无法接近的寡妇,四十好几的人,风韵正浓。虽说徐娘半老,头发依然黑亮,面如莹玉,身段也极好,和当姑娘时一样黏男人的眼睛。到底是城里人,生一身傲骨,就没摊上好命。小时没了娘,爹也无端被打成右派。她依稀记得是在18岁的少女开花季节里,她跟随在城里当教师的爹发落到荒凉的雪莲湾的。爹与一群“牛鬼蛇神”在大海与滩涂的过渡地带晒盐运盐。年轻力壮的老棒子根红苗正,派了个看押“牛鬼蛇神”的差使。水灵俊俏的红蓼常去盐场给爹送饭。她如错过了阳光的彩蝶在老棒子眼里翩翩舞着。老棒子真喜欢红蓼,每次他都摇船送她过河道。她感激他,站在河坡上笑着朝他摇花头巾:“棒子哥,谢谢你哩!”他憨呆呆地看她纤弱的身影变得很薄,薄得飘飘忽忽。他恍惚间十分乐观地判断:“她对俺是不是有意思哩?有,很有奔头。”心旌摇荡的恍惚搅乱了老棒子的阶级界线,他对红蓼爹也就格外关照。红蓼爹划一条松松散散的破船运盐,风急浪大的恶天里就有翻船的险情,老棒子先是修修补补,后来操持为红蓼爹换一条新船。风声儿溜进村革委会主任耳朵里,他被以阶级立场不坚定为名送进学习班。红蓼哭红了眼看他几回也没见着。学习班结束他就派到罗大疙瘩的船上出远海打鱼了。那天他出海回村,蓦地听说红蓼爹运盐时船被浪掀翻,人扣在船下,漂上来时已泡成白胀胀的烂尸。老棒子气炸了肺,火燎燎捣烂村革委会主任的家也伤了人。他糊糊涂涂地入了大狱,攥着心熬日子。老棒子出狱时,红蓼嫁给了村里土秀才小木匠长奎。是啥拆了他们的姻缘?老棒子只好心灰意冷地挑家过日子了。谁知长奎是个短命鬼,患肺痨死了,撇下红蓼和一儿一女。老棒子那小巧玲珑的女人也早已归西,难道是上苍又给他们安排一个美妙生动的姻缘?老棒子想与她重温旧情时,她只与他暗下来往却回避家庭大事。老棒子被红蓼抛下了,她如今已是村网厂厂长,女强人,而老棒子浑身仍旧没脱掉臭烘烘的腥气。身份地位,也诱惑了老棒子,他注定要为她痴迷,却把苦酒饮足。一个龙帆节歪打正着,他是一村之长了,网厂也在他手下呢。红蓼不会不动心,不会继续麻木逍遥无思无想地龟缩娘儿们家的梦幻。

    老棒子说:“红蓼,这么早找俺有事?”

    红蓼笑道:“向大村长汇报工作呀!”

    “哦,别逗啦!”

    “谁跟你逗?咯咯咯……”

    老棒子手里揉着一团细沙站起来:“俺厂里进料,用你手里的红头大印。”红蓼爽朗地笑道,梳得油光光的发髻在浑圆的肩头上颤。只有当她笑时老棒子才瞧见她狭长眼角处叠几丝柔细细的鱼尾纹。老棒子威风凛凛地昂头看海时,红蓼便觉老棒子多了一种味道,说:“远天野地的,跑这儿来抽哪份筋哪?”老棒子收回阔远的视线,爱搭不理地瞥她一眼说:“你不懂,你不懂渔人的心!你知道脚下太阳滩在俺心中的位子吗?”红蓼剜他一眼道:“俺知道,赵海螺同志就从这太阳滩上看见海上飞龙,又在龙帆节里抱回了纸龙!”老棒子倔倔地不搭腔儿,心里暗骂:这娘儿们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红蓼说:“你们打鱼的人就是迷信,嗬,也倒好,把俺的赵大哥从苦海里救了上来!”老棒子扭脸凶她:“啥,迷信?俺既信服党又信服这滩!”红蓼见他黑煞神似的脸相,一时兴味全无,便缓兮兮从怀里抖开蓝花花布包,端出一身黑绒绒的夹克衫:“赵大哥,这是俺夜里为你赶做的,你身份不同了,再破衣烂衫,人家会笑话!”说话时眼睛里有掩不住的羞。老棒子大声武气地说:“你的心意俺全领,可穿这么时髦的衣衫,俺不是脱离群众嘛!”红蓼掩口而笑,笑得咯咯的:“你呀,思想不解放,这是沿海开放地区,老皇历要不得啦!做村长既当爷爷又当孙子,又哄又得骂,上下人事关系就更要火候呢!往后,俺教你吧!”老棒子蔫蔫的像瘟鸡,叹道:“俺没啥能耐,就有一颗血疙瘩心,遇上蝇营狗苟的事可叫人作难。”红蓼将衣服塞在他手里:“干吧,大村长,事在人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老棒子被红蓼的话所感染,顿时添了精神儿,响脆脆道:“你这话也说俺心里去啦,俺老棒子天生泥腿人,不干是不干,干就一竿子插个漂亮!”红蓼欢喜得忘了形,老棒子也便没了遮掩和约束,自由懒散得荒唐。他抖开老年夹克衫,弯腰轻轻铺在沙滩上,两只毛糙糙的大手深深抠进沙里,沙沙响。然后一捧一捧地将细沙撒在衣服上,黄亮亮的沙线勾出一个颤颤的圆堆儿。红蓼看见了,挑起眉毛叫:“你这是干啥哩?”老棒子理也不理,七缠八绕裹起,系下牢牢的梅花扣儿。这扣儿是他与太阳滩的情结。他神神怪怪地搭上肩,哼着歌扬长而去。走到麻麻瘩瘩的黑泥滩时,拧脖儿朝太阳滩好一阵张望。红蓼呆愣片刻,追一阵站一阵,拍手拍腿地咒:

    “哎,缺大德的,疯癫了不是?”

    四

    老棒子是在霞色融满海滩时敲一片哐哐当当的鼓乐声中由罗大疙瘩等众多渔人簇拥着气势势走进村委会小楼的。他的住室在二楼东侧,站在走廊里就有高高低低的村舍和老河口左边的海滩拥在他多情的顾盼里。遗憾的是太阳滩被井楼遮住了。他便将兜来的太阳滩的细沙铺在窗台的水泥板上,周围呈圆形摆满花花绿绿的盆景。望着晃眼的细沙老棒子心里不空。圆滩村由太阳滩得名,也是雪莲湾乡里的一个大渔村。4000多口子人,500多条船,改革开放几年来又呼啦啦建起船厂、网厂、养殖场和贝粉厂四个村办企业。村里的经济在全乡举足轻重,老棒子走马上任,就有乡书记、乡长连连谈话。领导说:“你老棒子的魄力,我们有底儿。唯一不放心的是脑瓜骨不能死板,统抓全盘,搞活经济,不是海里打鱼抠虾,这得需要上上下下,走出去请进来,动心眼使计谋!”老棒子听了血管胀胀的,心里惶惶不安了:“乡长,俺老棒子野惯了,吃苦受罪咱不怕,就怕辜负了领导和村里老少爷们儿一片心哪!”乡长拍着他肉乎乎的肩膀说:“干吧,慢慢就适应啦!哎,你心里有啥大的计划没有?”老棒子突然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沉吟半晌,摸出兜里小本本说:“俺想在这两年里干几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儿,铺一条石砟路,村里户户通自来水……在时机到来时候投资建一座大型冷库!至于平时嘛,上边咋招呼,俺咋干。”乡长赞叹一番,但压根儿就知道这主意出自红蓼那娘儿们,老棒子不懂官场,从脑子到服饰就由红蓼操纵了。他穿上了那件崭新的夹克衫,左胸前小口袋上卡了一支钢笔,手腕上换了一块全自动金狮表。过去秃亮的和尚头也密匝匝地留下村人望而生畏的背头,而且梳理得极妥帖,看上去很像一位满腹经纶的沉稳的山一样可靠的大干部。红蓼常敲打他:“你是一村之长,要摆出威严样儿,还屁屁溜溜的,还咋管人?其实说官话是为人民服务的,私话就是统治人的,官当得顺顺溜溜,村人治得服服帖帖,就成功啦!”老棒子听这话别扭细咂摸也在理儿,人前人后老喊“大酒罐”成何体统?他竭力在村人面前树立尊严的桅帆,走到哪儿都是“村长村长”地叫,他就努力适应着。当老渔人叫他“赵村长”的时候,刚舒展一会儿的心就搅起一阵愧来,浑身鼓鼓涌涌不自在,五脏六腑错了位似的。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村路和自来水工程耗去老棒子好多精力,他的好名声也就一天一天响亮,那种无可奈何的不自在一点一点逝去。但是,这再也唤不回闯海的那种火辣辣的情感了,喜一程悲一程,糖葫芦式的航程,酸酸涩涩的事一个跟一个来折腾他。他太忙了,村里支书抽到乡里搞农村基层党组织“两组一区”建设试点,琐琐碎碎的事落在他头上,几个厂的大事也得他拍板儿。更让他挠头的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际关系。每日里都有乡里吉普、县里小轿车或是城市宾馆饭店的豪华面包车到这里做客拉虾拉蟹,理直气壮还得便宜。上边来人嘴里抹蜜,等你去城里他们拿眼睐都不睐。红蓼说过谁也不能怠慢,不知哪块云彩有雨,况且惹了谁都够你村长小帽翅颤悠一阵子。金钱、交易充斥了角角落落,像脏兮兮的污水明明暗暗地漫染,团团包围了太阳滩。老棒子心中的太阳滩还能洁身多久?那块支撑他生命的金滩会不会沉落?世道咋会变得这样,生活变迁的船桨在飞舞,日子越过越富足,可圣洁的交情和仁义之帆却在倾斜,在颤抖……老棒子困惑茫然又心灰意懒。

    红蓼说:“你必须在心里抹掉太阳滩,否则路子越走越窄!”

    罗大疙瘩也隔三岔五撂几句过来:“老棒子,你要在渔人心中站住脚,千万不能忘掉太阳滩!没有太阳滩就没有你这个村长!”

    老棒子宛如一艘在海流子里打转儿的老船,找不到拢岸的地埝儿。不久,红蓼咒语般的预言就应验了。老村长在的时候,每年要拿公款请海湾菱河水闸的几个人吃喝一顿并且送些礼品,村里人意见很大。老棒子花公款向来精打细算,每隔半年就将村里账目丁丁卯卯地公布一次。水闸掌管雪莲湾七个村子养虾池的供水,谁掌握了水闸就等于控制了虾池产量。老棒子曾拍着胸脯的四两肉儿向村人吹嘘:“俺绝不糟蹋公款去巴结他们!真是活人惯的,哪个小庙的神仙都迷人。”村人啧啧赞叹,后来老棒子也没想到会栽了,栽个透心凉。人走背运顺风顺水也会窝进臭泥滩,喝口闷酒还塞牙。老棒子的话溜至大闸,闸长孙胖子哼一声。六个村都当水神爷敬他,唯有老棒子不尿他。他也就不尿圆滩村,春日里邻村都孵化虾苗苗了,圆滩村的滩涂一片一片的虾池子还傻呆呆晾屁股哩。虾农急赤白脸地找老棒子。老棒子碰上鬼头鱼宁折八根骨不肯服软儿,急头涨脑地找孙胖子评理:“你们为啥不给俺村虾池子上水?”

    孙胖子鼻音重浊:“机器坏啦!”

    “狗×的,俺说机器没坏是你小子良心坏啦!”老棒子火辣辣地拢不住火儿。孙胖子坐在沙发上,脸上平静得像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尼,喃喃道:“大村长,别发火嘛,俺也不知咋的,轮到你们村就玩不转啦。”

    老棒子听出孙胖子话里套话,就十分张狂地撕破这一层:“别给俺玩花活,你就那点勾当,狗吃柳条屙笊篱,肚里那点事儿!横竖一大老爷们儿,下贱不?”

    “狗眼看人低,远远闪着!”

    “你骂人?”

    “你不早骂上了吗?”

    “俺要告你们!”

    “告哪儿也是机器的错误。”

    老棒子阴着脸,恶血呼呼撞头,浑身的血像破冰大潮轰轰隆隆撞得头要裂心要炸。他霍地扑过去,老鹰抓鸡似的拽住孙胖子的宽脖领,厉声吼:“你立马给俺村放水!”孙胖子脸吓得纸白,四肢胡乱踢腾,嘴里喊着:“快来人,这老东西耍横蛮!”“啪”一声,进来两个虎虎实实的汉子七拧八拽将老棒子架出大门。推推搡搡关严大门。老棒子泼了性子,太平斧般的拳脚将铁门扇击得哇哇哐哐怪叫。他浑身淌汗,气喘吁吁,屋里猫头鹰般喑喑嚯嚯的尖笑击垮了他执拗与自信的桅杆。身子旋旋转转,太阳穴惊惊乍乍地痛。他太憋屈了,舞着双拳骂:“孙胖子,俺×你八辈祖宗!”他像一只孤独的饥寒交迫的狼在荒寂的旷野里悲吼。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灰溜溜逃离大闸的。他知道大闸由水利局统管,告也白搭,还是留口唾沫暖暖自己心窝儿吧。黄昏了,他懵里懵懂地来到虾池。达一片方方正正的虾池是由滩涂大汪子改造的,对虾养殖在圆滩村占很大一块。眼前虾池如一张张干渴饥饿的嘴,嗷嗷待哺。他愧对虾池,愧对村民。他沮丧地蹲在地埝上,脸灰灰的,如蒙上了烟雾抹了油垢,再也不见昔日的光亮。不知啥时候,村里虾农急燎燎火爆爆围了他:“赵村长,给水吗?”老棒子摇摇头。“走,揍扁那帮龟儿子!”虾农闹闹嚷嚷举锨抄铲。老棒子霍地站起身吼道:“谁敢去,俺收了他的池子!”“那,再不上水就完了!”虾农不解地嘟囔。老棒子狠狠心说:“明早上俺保你们虾池见水!”说完黑着脸,喘喘而去。路过老河口时,他十分清晰地听见了太阳滩上的潮音,他佝偻着老腰走,竭力不朝那方向看,越扳越不好受,丝丝苦涩中夹着扯肠绞肚的滋味。不大时间,他竟鬼使神差般地来到红蓼的家。红蓼的两个孩子都在城里上学,她都是在厂里食堂吃了晚饭才回家。她见老棒子没精打采地挪进屋,便问:“吃饭了吗?”老棒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怒气冲天:“哼,吃气都吃个贼饱!妈的,整天嚷嚷经济大合唱,到节骨眼儿上给你下绊子!”红蓼问清事情的根根梢梢之后,忍俊不禁地笑了:“你呀,俺说你肚里装个太阳滩,路子越走越窄。你这个大村长只配玩船,没法子玩人,一噘嘴骡子卖个驴钱。”老棒子戚戚地看着她:“你说咋办吧?俺是烧高香也找不到庙门了。”红蓼嗔怨道:“你呀,遇事掂不出轻重,这屁大事告哪也没用,冤家宜解不宜结。弄点好烟好酒送过去,盅对盅喝一回,明儿就见水啦。”老棒子瞪圆了蛤蟆眼:“俺的海口都吹出去了,传出去了这块老脸还咋搁在世上?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红蓼急得拍拍手:“俺的天神哩,甘蔗哪有两头甜的?丢卒保车,是当官的谋略。该送的送,该搂的搂,人走哪儿香哪儿,干起事儿来也就呼风唤雨。”老棒子心烦地摆摆手:“别磨叨啦,你去办,花多少钱俺自己掏。”红蓼“喷儿”一声笑岔了气:“大傻帽儿,土鳖虫。”老棒子正色道:“就这么定啦,你呀,快变成一个投机分子啦!”红蓼不再与他斗嘴,麻溜溜系上围裙,到厨房里鼓鼓捣捣地做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蛋肉丝面,端过来说:“厨房里有酒有花生豆,你慢慢吃喝着,俺得走啦。”老棒子望一眼精明强干的娘儿们,又瞪起那双湿漉漉火一样燃烧的眼睛,笑了。

    红蓼也极灿烂地赏他一个笑扭身走了。老棒子愣怔怔地呆愣片刻,才狼吞虎咽地把汤吸溜个精光,然后就皱着脸吸闷烟。他忽然想起上任那天乡长的一席贴心话,又有红蓼的教导在心里泛滥重复,犹如堕进五里雾里。也许是他多年的海上生涯隔断了与世态苍生的亲缘,也许是他成了一个孤独的落伍者,如果这样,他老棒子占着茅坑不屙屎不就是圆滩村的罪人嘛!他苦苦地想七猜八将过去全都封严的坛坛罐罐在心里摔碎,酸甜苦辣搅成一锅粥。人存在这世上,总归要做些好梦做些灿烂至极的事。老棒子想。石英钟嘀嘀嗒嗒响,老棒子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鼾声里冰糖葫芦似的生出一串噩梦。梦里太阳滩上有一群水鬼敲敲打打锣鼓响,群魔乱舞,乱糟糟一出一出不断弦儿。“来人,把那鬼东西赶走!妈的,人还没死绝呢!”老棒子抖抖吼一通,自己把自己炸醒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没有躺在沙发上,而是睡在绵软宽松的席梦思床上,旁边躺着温润滑腻的娘儿们身子。朦胧的月辉将娘儿们圆润的额头映一层细瓷般的光泽,两只眼睛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起起伏伏的胸脯,香香气气的热浪,都不如以往任何一回撩老棒子魂魄。昔日暴烈专横的感情巨潮不知为什么变得平缓呆滞,娘儿们身子也变得空乏没味儿了。他回想梦里的鬼跳滩,心里悚然生出惶惑。他木然地吸了一支烟,天便一点一点吐白。他款款捅红蓼一下,红蓼眼不睁悠长地一声叫:“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屁点事就烧得你这样!告诉你,这会儿虾池见水啦!心放肚里,再睡个回笼觉吧!”老棒子怔了,心里翻着浪说不清啥滋味,脸像动画片里的木偶。他败了,看似败在狗×的孙胖子脚下,不如说是败在了娘儿们手里,确切地说是败给了世俗。他苦着脸相,颤索索地穿上衣服,哧溜下床。红蓼说:“别美得屁颠喽,告你说孙胖子那还没完,得抽空把他请家里你跟他喝一喝。”老棒子倔倔道:“那龟儿子,俺不跟他喝!”红蓼正色道:“往后换水卡壳儿,别再找俺!”老棒子哼一声,仄仄歪歪边提鞋边往外走,如得了大赦一样,扭身去了。虾池换水时节,红蓼把孙胖子用面包车接到家里,盘盘碟碟一应海味,酒是小茅台董酒。老棒子朝红蓼瞪眼使性子,气哭了她。他软了,娘儿们家跑前跑后磨破嘴皮子还不是为了他嘛。他只有打碎门牙往肚里咽,扯下老脸当腚卖,为百姓为集体,不丢人。他竭力这样劝慰自己,举盅与狗×的孙胖子共饮。老棒子脸上摆着空空的笑:“老弟,往后老哥的事得拥车啊!”

    “嘿嘿嘿,没说的!”孙胖子擂胸脯子。

    老棒子心里骂:“整个一个下三烂!”

    孙胖子沾了酒,便看不出眉眼高低,觍着脸笑:“大村长大厂长,啥空喝你们喜酒啊?”

    红蓼敌意装傻充愣:“你问官大的。”

    老棒子憨笑里添了点内容:“快啦快啦……”他机械地说着便接二连三地喝酒,眯眼幻化出罗大疙瘩,以致险些说走了嘴。红蓼忙岔开话头儿,可老棒子心里别别扭扭不快活,很快就醉了。这回醉酒里,老棒子忽然洋里洋气地骂起自己来,骂着骂着便倒头大睡。他和衣而睡,喉咙里呼噜呼噜嘶叫着,两脚像发瘟的鸡胡乱踢蹬,双手颤颤地抓挠着胸脯,手指深深抠进肉里。红蓼没有动他,她好像觉得这是渔人从大海走向陆地跨越太阳滩而必须经过的阵痛中的洗礼。但她也没睡,默默地陪着他,小心把攥着,几滴泪怅怅地滚出眼眶子……

    五

    一觉醒来,老棒子清醒多了。脸依旧红胀胀的类若戴上一张很沉很重的油彩面具,盖住了昨夜的愁绪和伤情,也使别人觉得他更成熟持重了。于是他就十分乖巧地与驻扎在雪莲湾地盘上跟海边大闸同等重要的渔政处、外贸海产品收购站、财政所、信用社等部门头头脑脑相处得亲亲热热。只要他的村民利益不受损害,他委屈委屈也不算个啥。红蓼进一步指点迷津,使老棒子豁然梳理清楚了村里、乡里、县里重要人物的根根脉脉,遇事就在心里一阵掂量,在一股一股势力一层一层网络里狭路挺进。钻进去竟也像抠龙虾一样奥妙无穷哩!他忽然在研究人上犯瘾了,只是这瘾如大烟鬼的烟瘾愈犯愈苦恼,蝇营狗苟的折寿。老棒子那身千层浪抖不掉的馊肉一点一点耗去许多,人也爽利干练了。太阳滩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但他村长的位子越来越稳固了。他把目光射向未来的日子。天外有天,滩外有滩,人心是活的,不能老拴在一块地埝上。老棒子想。

    老棒子惴惴地走在海滩上,村人依旧那么敬他:“忙哪,赵村长!”他就应一声。村人不阴不阳地笑一笑,让他摸不着深浅。他忽然觉得常与他见面的渔人变得陌生了,连情如手足的罗大疙瘩也变了样儿。罗大疙瘩见了他再没有拍拍打打的嬉笑,目光是回避的,复杂的,躲躲闪闪的。老棒子有时猜想这些家伙背地里对他一定说三道四。老棒子总想帮罗大疙瘩干点什么心里才畅快些。他欠罗大疙瘩什么呢?他也说不清。罗大疙瘩没有求他,他跟儿子桩桩苦扎苦累终于攒钱从船厂买下一艘双桅机帆船。新船挂旗的那天,罗大疙瘩派儿子桩桩到村委会请老棒子。老棒子正忙忙碌碌接待县里乡里文明村评选小组的领导,他出出进进赔笑给领导递烟倒茶。尽管他眼角眉梢都是笑,仍旧掩盖不住圆滩村的三个窟窿——计划生育、打狗、平坟。这是渔村很扎手的难题,渔人肥了,手头有票子,多儿多孙多福寿旧观念敢拿钱买,不怕罚;养狗是渔人一大嗜好,哪朝哪代村里也没断过狗叫;至于平坟就更难了,渔人一代一代有好多葬身大海,在海滩坨地上筑起的墓庐里有的是一个帽子一双鞋或一件衣裳。那是后人的念想。这三大项又是评比“文明村”的硬指标,尽管圆滩村产值利润高,可哪一年也没挂上“文明村”的牌子。一直没能“文明”起来的圆滩村能在老棒子手里“文明”起来吗?各级领导纷纷向老棒子发出兴奋的诘问与探询。老棒子勾着头,不敢面对两层脸,一层是领导,一层是村人。他任领导一句一句“撸”,不敢回答。他如老牛掉进枯井里,有劲使不出。其实,他满可以让村里“文明”起来,举手之劳,枯井就会破碎,井是纸的。然而这层纸,又是如磐石沉甸甸压心哩。老棒子被无端卷进无声无息又轰轰烈烈的感情巨潮里。县乡领导被副村长领着吃午饭去了,他仍旧像土拨鼠一样望着烟灰缸里升腾的烟雾发呆。桩桩在外等半天了,这才颠颠进屋,怯声叫:“赵叔,俺爹叫你呢。”老棒子扭头看见桩桩问:“有事啊?”桩桩是个眉目清秀的小伙子,就是个头随了爹矮墩墩的,惹得新媳妇骂他是“武大郎”。他腼腼腆腆地说:“俺家买了艘双桅船,今儿个挂旗!”老棒子“哦”一声,拍拍脑门说:“你爹跟俺说过的。”站起身跟桩桩走了。

    雪莲湾渔人往船桅尖上挂旗是很讲究的,无论新船旧船易主都要挂旗,红殷殷的小三角旗都要由船主最亲近的人拴在桅尖,然后再缓缓竖起桅杆。

    挂旗这天要好酒好菜吃喝一顿。老棒子认为请他来助助威,他也就张张罗罗招呼客人入座喝酒。他端坐在八仙桌旁,独占一面,一条狼一样威武的大黄狗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像猫一样没有一点声息。他瞟见狗刚才那疙疙瘩瘩的一幕搅得他酒兴全无。他知道叫“桩子”的大黄狗与桩桩仅一字之差,可见它在罗大疙瘩的家庭里的特殊地位。儿子弱小“半残废”是拿大把票子从贩子手里买来的广西柳州媳妇。媳妇有文化,人生得俊俏,勾得村里小伙子飞魂。爷俩出海走了,瞎婆婆又是两眼一抹黑,唯有“桩子”看得住她。瞎婆婆耳朵极灵,“桩子”嚷叫,她就口口声声问个透底。“桩子”是两代渔人丢在家里的眼睛。打狗,打狗,老棒子能没轻没重地把他们的“眼睛”打瞎吗?老棒子端着酒盅细细斟酌,脸上结了一层灰气。罗大疙瘩长叹一口气,慵慵失望样儿地说:“俺的大村长,嫌俺酒嘎咕咋的?俺看往后想溜须溜须也沾不上去啦!”老棒子瞪大了酱麻色的眼睛,笑道:“别胡扯啦,俺这个蹩脚官儿早想扔啦,可又身不由己,你呀,大疙瘩大疙瘩,千不该万不该将兄弟吊起来。”罗大疙瘩撇撇嘴巴咂了一盅酒,道:“嗬,你小子还得便宜卖乖。不干,不干还当渔花子?”老棒子夹了一口菜,嚷嚷地说:“这年头的官,难当哩!”罗大疙瘩道:“咋难,也难不到蹲大狱的光景吧?”老棒子点头:“那是,两码事儿。”罗大疙瘩又说:“老弟,你这辈子够折腾啦!凡事可得搂着点平稳,别再横生些节外枝杈……”他说着深眼眶子潮了。老棒子一把攥住罗大疙瘩的手,抖抖说:“老哥,人活一世难得一知己呀!”

    “俺算啥,咱俩还是当年的缘分。”

    “老哥,俺离太阳滩越来越远啦!”

    “太阳滩?”罗大疙瘩叹一声,“别提它啦!”

    老棒子急切切说:“老哥,俺愧对太阳滩哩!你能不能给兄弟讲讲渔人哥们儿在太阳滩上的故事?新的,有趣儿的。”

    罗大疙瘩摇头:“太阳滩再也没故事啦!”

    老棒子惊颤了一下,丢了魂似的,使劲摇着罗大疙瘩的手:“老哥,俺该咋办哩?”

    罗大疙瘩说:“你遇事常到太阳滩那块地埝走走,心中可不能丢了它,那是咱渔人的根儿哩。”他的古道热肠又暖过来了。

    老棒子嘿嘿笑着,不回嘴,一时竟忠厚无比了。他忽然滋生了一个想法,吃过饭到太阳滩上走走。是该去看看了,那里永远叠印着他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足印。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再也没了喝酒的兴致,草草扒拉口饭。罗大疙瘩出去进来,喜气盈盈的。老棒子知道渔人有了自己船的心情,便贺道:“老哥,恭喜哩,哪天俺让人免了官,跟你搭伙,还要俺不?”罗大疙瘩蹶跶蹶跶地点头:“哪有不要之理呀?怕是高攀不上哩!”然后他就与老棒子说说笑笑走向老河口海滩。桩桩和“桩子”也颠颠跟在后面。晚秋时节枣核天,早晚凉晌午热。毒毒的日头将海滩照得发黑,像燃烧后铺下的一片灰烬。海水与海滩交接面上泛着一线飘飘荡荡的灰光,弹弹跳跳,使泊在那里的船罩上纵纵横横的晕光,若有若无含混不清。走得近一些时,老棒子才看见了罗大疙瘩那艘灰不溜秋的双桅船。他看出这是一般旧船,大修之后重刷了一层桐油,在日光下泛着白烨烨的光泽。光反照到人脸上像锅里卤过的虾一样呈着酱紫色。登上老船,老棒子又嗅到了很浓很浓的桐油味,他深深吸了一口,要吸到肺叶里去,仿佛吸到了曾经那么熟悉亲切的生活原本气息。罗大疙瘩拿拳头砰砰地敲打着船板:“红松料儿,满可以闯荡几年!”老棒子说:“老船得勤刷油漆,耐不住浪颠啊!”罗大疙瘩窣窣从怀里抖出两面小三角旗,递给老棒子:“老弟的差使。”说着便拽桩桩放松桅。老棒子接了旗有些受宠若惊,手掌上仿佛燃着一蓬渔火。咿咿嘎嘎倒下一根大桅,又一阵咿咿嘎嘎响,两条大桅躺下来,老棒子神气庄重地将两面三角旗系在桅顶,嘴里念叨着:“老哥日后行船满舱满盖顺风顺水。”罗大疙瘩响脆脆应着,恰好合了潮的韵律。“桩子”也随人抬头望旗,欢欢快快叫着……

    “赵村长,赵村长——”

    老棒子的视线从旗移至海滩,看见村委会办公室的大毛在叫他。他原想挂完旗跟罗大疙瘩到太阳滩舒展舒展。见大毛找他就烦声烦气地问:“又咋啦,评议小组下午不是走吗?”

    大毛说:“又来一拨儿。”

    “哪儿的?”

    “说是冷库立项。”

    “好吧,俺就去。”

    老棒子摇摇晃晃走了。

    村北有一片光秃秃无遮无拦的碱窝窝地。老棒子就将冷库建在那里。他领着县里派来的技术人员去勘测。碱地的北边是一片方圆十几里的大草泊。密密匝匝的铁杆芦苇漫漫懒懒铺开去。芦叶转成青白色,顶端胀胀地孕起芦花,清风里纷纷扬扬舞起一片白。芦荡里隔三岔五亮出鼓鼓洼洼的水汪子,落叶、腐草、烂鱼、蜉蝣浮在水汪里,经火爆爆日头蒸晒,腾着沤沤馊馊的臭气。老棒子先将三位技术人员领进草泊。他还有更远大的设想,建完冷库,他将投资在茫茫草泊里开发人工养蟹基地。河水与海水杂交精养的螃蟹,既有海蟹的鲜嫩又有河蟹的幽香。他要同行家合计合计,既不破坏芦苇资源,又要规规整整地挖出蟹池。眼下关键中的关键是怎样确定道路的位置。这条道老棒子将它比喻成网上的纲绳,纲举目张。一条银蟒一样的渠和一条看泊老人踩白了的蛇一样的小路,白白亮亮弯弯曲曲朝深处钻去。老棒子望着草滩,踌躇满志地昂着头,走到深处时已是热汗涔涔,浑身水涝涝了。三个肩扛标杆码尺的城里人更是走不惯脚下的羊肠路,走走停停喘喘吸吸,被老棒子甩在了后边。远远地,老棒子喊:“伙计们,这儿有一口老井——”三位技术员忙急匆匆摇晃晃挪过去。一个歪斜松散的草铺子旁,有口黑洞洞的井眼,井口有缸口粗,森森地冒着凉气。老棒子螃蟹似的趴在井口,将脑袋伸进去,黑幽幽看不见水位,便“嗬嗬嗬嗬……”地吼了一通。湿漉漉的“(口来)(口来)”声就从井底弹回来。一位瘦如桅杆戴眼镜的技术员说:“这口井是个极好的坐标点,横的也包括纵的。就看井底深度和水底标本……”说着又咕咕噜噜与那两个人唠起专业话。老棒子怔怔地看着他们,从兜里摸出村里待客的白剑“鬼子烟”,笑呵呵递过去:“先歇歇,你们辛苦啦!”他怕再碰上孙胖子一类人,仰人鼻息也认了。三个人和和气气地向他一笑接过烟。老棒子心里说:“在外面做大事的人,不全像孙胖子,到底好人多哩。”三个人吸罢烟就撅着屁股趴在井口往里下吊绳,摇儿摇,角尺就掉水里了。“眼镜”慌了:“哎哟,这可咋办哩?”老棒子嘿嘿笑了:“王同志,别急,俺能把尺捞上来。”三人瞪大眼睛:“赵村长,别开玩笑啦,这没深没底的扎凉水,不行!”老棒子麻溜溜抖掉灰汗衫和白背心,仅剩大裤衩子了,粗门大嗓道:“给俺拴条绳子,俺当年在海里抠龙虾啥阵势没见过。”说着将粗麻绳绕绕缠缠系在腰间,就一点一点朝井下溜。“眼镜”脸上微微发青,嘶着嗓子喊:“喂,赵村长,你老如果真没事就从井底带一块标本上来!”老棒子像个大水怪扬脸问:“啥,俺不懂,这井下还有本?”井上人笑了:“不是本,是井底的泥!我们化验用。”老棒子眯眼一笑,笔管条直地朝水面扎去。老棒子没想到老井里的水贼凉贼凉,如无数小刀子扎进骨头节里。他昏头昏脑地如水泥鳅往深处钻,耳骨吱吱叫响。井不是很深,他很快抓住了角尺,也像抓龙虾时一样衔嘴里,抽回右手,腕部一拧,五指一收,闪电般地支开两腿挺起身,调动一手一肘,卡挠着井侧的硬壁,叽叽噜噜地蹿出水面。水面炸开花骨朵般的水泡泡。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笨拙拙地爬出井口,骂:“井里真他妈的凉!”说着放下井尺和黑泥。三个技术员惊叹了。老棒子疯了似的哗哗啦啦踩倒一片芦苇,四仰八叉摆开身子躺在苇子上舒舒服服晒暖儿。他身上响起苇秆脆脆的沙沙声,明显与躺在太阳滩上不一个味儿,他也说不出异样的滋味是啥样子。他眯着眼,三个技术员晃来晃去的影子他依然能感觉到。慢慢地,他身子就被日头暖过来,再睁眼时哗哗摆动的芦苇叶一片辉煌,分外扎眼。苇楂鸟啾啾叫成一团。远远近近耀着一片跌宕起伏的晕光。光线穿过苇丛,斑斑点点泼在地上,像是一层一层漾着金光的古铜钱。用不了多久,这片古老贫瘠的蛮荒地带就会摇身变成屙金生银的宝滩滩了,老棒子望着高远的天空十分乐观地想。遗憾的是躺在沉沉寂寂的大草泊里听不见太阳滩的涛声,然后屏住气细细听,久违了的滩歌来了,很单纯很欢快地飘来了。

    六

    日头很沉重地掉下去时,老棒子昏昏沉沉地一头扎进二楼宿舍没了声息。他头发涨身发冷像是病了,无疑是凉水激病的。他这个海上客充当旱鸭子不知怎么老是蹩手蹩脚的。傍天黑时,他像晕晕乎乎发起烧来。女儿惠惠同村医一起赶到村委会。医生说是风寒,打了针也留了药。夜里老棒子出了一身汗,稀稀落落的汗毛活泼泼张开来,搅得他浑身不自在。脑里影影绰绰的人和事竟稀粥一样糊涂了。夜里迷糊几回,也是做些奇奇怪怪的梦。天亮时,他清醒过来,就有一种深切的孤独感扩散飘荡。他支棱耳朵听见外面淅淅沥沥落雨声。每到静下心来听雨,他的眼前就有红蓼年轻时袅袅婷婷的身影。当年他在她身上望见了海滩上草蓼花洁白纯净的颜色,嗅到了淡淡的幽香。在运盐河的老船上他从心底爱上这股幽香,却又不幸地驱散了它。“红蓼,多美的名字!愿你总是像红蓼花一样艳丽洁净。”当年老棒子曾把从书上摘下的句子献给她。他文化低,尽量缩短他们之间的文化距离。“俺不是雪莲湾的红蓼花,俺不知道是为谁而开!”红蓼动情地说。老棒子没有悟出意思来。那天正下着雨,雨丝亮晶晶在苍灰的天地间极柔曼地飘洒。在老棒子愧愧怯怯的眼睛里是津津有味的红雨。红雨里的红蓼站在河堤上朝他舞着花头巾笑得非常生动。这只是一瞬间,她便像梅花鹿蹦蹦跳跳融进红雨里。这辉煌的画面伴随老棒子,点缀他平淡忧烦的日子。不知啥时候,红蓼提一兜罐头、水果轻轻走进屋,坐在他床头。

    “怎么样,好些了吗?”

    老棒子不看她,听着声音不语。

    “咋老折腾?以前你多壮。”

    “老喽,这么快就老喽——”

    “就是不知冷热,你呀!”

    老棒子忽然愣掏一句:“红蓼,俺们真有缘分的话,就……”

    “就咋?”

    “就办了吧。”

    红蓼说:“你乐意,俺还有条件呢!”

    “咱们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总这么下去会风言风语的,何必呢?”老棒子扭头看红蓼。红蓼一脸沉静,清亮的眼睛如水雾里的寒星。她说:“俺这样想,你虽说是大村长,俺不看中你的权势,俺巴望你的是你的素质你的能力。在村里俺不愿看你畏首畏尾的样子,一会儿太阳滩,一会儿怕惹了老少爷们儿。你呀,一个真正的男人不在年岁大小,应该有足够的勇气闯进生活!男人事业的成功,依仗的绝不是感情和眼泪,而是强悍冷硬的铁血!懂吗?”老棒子仰着木然的脸,怔怔地看着满腹经纶的娘儿们,像被魔杖点过变成一个不会移动的石头人。娘儿们把人生智慧在冥冥中传递或暗示给他,他惶惑新奇,有些招架不住了。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讷讷问:“俺不懂你话里的意思……”红蓼脸上绽出沉思的鱼尾纹说:“你应该知道,多好的机会,圆滩村不该在你手里‘文明’起来吗?摘花的好事你不干,不让领导寒心吗?你知道吗,乡里把支书抽到乡里意味着啥?你的入党申请为啥迟迟没批……”老棒子抖抖地惊颤了,一种欲念横溢狂血撞得头发炸,眉心处竖起几道深深直直的刻痕。久久地,他从胸膛子里挤出一句:“你滚,你给俺滚出去!”红蓼眼睛里渗出一片白花花的雾,身子也像雾一样轻飘飘逝去。留给老棒子的又是一团一团忽忽涌涌的大雾……

    老棒子像腌过的龙虾,僵僵地勾在那里,肚里搅着苦苦热热的浪。他穿上衣服仄仄歪歪地扑进雨雾里。满街筒子的水哗哗啦啦没边没沿由着性子朝海滩流去。水淋淋的老棒子竟然一点不觉凉,浑身的力、脉管里的血和一腔子热肠豪气竟烧得他几乎疯癫了似的。沿村里村外嗖嗖嗖一阵溜达。村人望着他铁青的脸谁也不敢搭一句话。老棒子眼前沙沙飘荡的秋雨又染成了红色。红雨。乱纷纷飘飞着的醉了一样的红雨诱惑着他,他的眼睛也烧红了。他就是红着眼绕回村委会的。此刻,肚里一个事关村子荣辱的计划生成了。他痴痴地换好衣服,呆呆地斜靠在被垛上竟又迷糊着了,饭也不吃,谁敲门也不开,独自躺到天黑。雨停的时候,他影影绰绰做了一个梦。他独自冒着红雨扑扑跌跌地走上太阳滩。退潮了,唯星星点点的水汪将滩融成闪烁的一片,雨丝飘在滩上细到看不见的程度。几只鸥鸟扑棱棱远飞了。老棒子默默地蹲在滩上,如一块戳在滩上的古老石碑,一动不动。他恍惚间觉得滩活了,像硕大无朋的海龟载他在大海里游动。大大小小散散落落的沙粒卵石也好像变成有了生命的东西,团团簇簇拥戴着他。尽管他想避这滩,滩并不介意冷淡他。他顿觉眼窝里有湿漉漉的东西一颗一颗渗出来。过了好久好久,他呼噜呼噜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兜里抖抖摸出一枚五分硬币,在手掌心里攥出滑腻腻的老汗。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假如这枚硬币抛下去,国徽朝上,俺就豁出去干一场,就算合了海龙神的旨意,要是麦穗朝上,俺就等等再说……”银亮亮的钱币抛向空中,忽忽悠悠坠落,“啪叽”贴到滩上。他定定瞧是负有重大使命的“国徽”。“太棒啦,俺的天神哩!”老棒子鱼打挺般弹起,压根儿不愿想这是梦。他急头横脑拧屁股下床,敲开隔壁村委会办公室大毛的门,叫道:“大毛,快给俺起来!”

    “深更半夜的,撒啥魔怔?”大毛说。

    “带上双筒枪!”

    “干啥?”

    “打狗!”

    大毛懒洋洋斜着身子挪出屋,嚷嚷道:“俺不敢,人家还不把俺骂个狗血喷头!”老棒子气势势抖抖身子:“谁敢?俺跟着!”大毛翻翻眼:“就咱俩?”老棒子说:“春栓和海螺子的枪还有没有?”大毛说:“有哇,昨天俺们还去泊里打兔子哪!”老棒子挥挥手:“去,叫他们来,晚上给你们开高补助!”大毛颠颠去了,不一会儿叫来两个扛枪的小伙子。两个人一拨儿挨家逐户突击打狗。夜气浮来浮去,村巷里是极有层次的昏黑。蛤蜊的腥气和夜的寒气悠悠弥散,升入空中,随风朝草泊里漫漫泛泛荡过去。不大时间,静夜便溅起汪汪汪汪的吠叫和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空气里随着怪怪乍乍的枪响又充斥了浓烈的狗的血腥气。老棒子黑着脸凶凶地走家串户,不可逆转地在村舍摇头摆尾的狗们脑袋里贮存一颗一颗的枪子儿。有人沉默,有人大骂,有人哀叹。老棒子尽量不看村人的脸,害怕酝酿许久的勇气泯灭掉。他在孙寡妇家要了一瓶酒,与大毛轮换吹喇叭似的猛灌,然后睁大红红的血眼,搜寻一条又一条呜呜悲鸣到处乱钻的狗。跟孙寡妇共同看守虾池的狗没有一枪毙命,狗朝老棒子猛扑过去。老棒子舞着手提的木棒,醉棍一样击中狗头,狗脑碎了,一只狗眼冒出来,血和脑浆咕嘟咕嘟淌一地,溅老棒子一身麻麻点点耀眼的猩红。孙寡妇尖声细气地哭了,泥软泥软地跌倒在狗尸旁,狠歹歹地瞪了老棒子一眼。老棒子应该向老女人说句安慰话,她儿子出海了,四间拉溜大瓦房孤零零没了一点声息。老棒子不敢看她,哼也没哼地走了。他走到大街上时,肚里像灌下久煎久熬的草药水,翻翻涌涌难受。在他蹲大狱时,孙寡妇对他娘很好,曾经跟他娘做伴儿。老棒子脑里闹蟹乱般烦躁,不知不觉到了罗大疙瘩家门前。他仿佛看见罗大疙瘩温和的笑眼陡变成厉厉凶光,他怔住了。大毛却不管不顾地用枪托敲门。桩桩媳妇惴惴地打开门问:“谁,干啥哩?”老棒子没搭腔,大毛大咧咧道:“村长有令,打狗!”他的脚别住门槛,就有大黄狗“桩子”哧哧蹿过来,伸出长长的舌头,拿眼看大毛,看准是年轻汉子便嗷嗷嗷嗷地扑咬起来,桩桩媳妇“喝”了“桩子”一句,将老棒子和大毛往屋里让。老棒子不进屋,站在那里看着“桩子”眼里闪出的阴鸷凶烈而警觉的光,心里惶惶地打战。“桩子”好像认出老棒子,不再咬叫,蔫蔫儿地嗅他肥大的裤角,嗅到了同类的血腥,便慌慌张张地摇尾,沙沙响。这条肥硕高大的狗的确像狼,黄黄的鬃毛在夜色中泛出金色光泽。罗大疙瘩的媳妇瞎老婆子颤巍巍摸出来,嘴里喋喋地问:“桩桩媳妇,谁来啦?”她每晚在缸里捣虾酱很晚才睡。“大嫂,你回屋吧,没事儿的。”老棒子说。“不对,你们骗俺,俺在屋听见枪响和狗咬啦。”瞎老婆子每当丈夫和儿子出海夜里耳朵就格外灵醒,老棒子只好顺着瞎婆子的腔调悠下去:“老嫂子,上级指示一律打狗,俺知道‘桩子’在你和老哥心中的位子,可也没办法,谁也破不了这个规矩。”瞎婆子眼眶一抖,话里充了哭腔:“啥规矩,还不是你一句话!他叔哇,你就开开恩,留下‘桩子’吧……”她尖声细气地叫着,两只枯瘦的胳膊东一甩西一抓地舞着,一点一点蹲下身死死抱住“桩子”,如同拢住一个温暖病态的家。老棒子颤抖了,心沉沉地坠,仰脸望天。夜色朦胧,月亮被天狗啃出豁边,这时村西传来阵阵枪声和瘆人的狗叫,满世界都是闹响和血腥。这是圆滩村有史以来的最大规模对狗的清剿。老棒子直杵杵地站着,就像戳在地上的枯木桩。“男子汉的事业依仗的绝不是感情和眼泪……”红蓼的话又在他脑里盘绕。他咬咬牙,鼓起蛤蟆眼道:“大毛,下手!”然后倒背着手,哆嗦着肩膀走了。他摇摇晃晃走到大街上,双腿坠铅般沉,索性蹲在离罗大疙瘩家门口不远的蛤蜊皮子堆上听那声响。“砰——”枪声脆脆炸晌,接下来便是瞎婆子拍拍打打的哭号:“老棒子,你个挨千刀的,没良心的,没俺当家的㨄车,你熊样的能当村长!”老棒子木然地站起身,“嗖”一声从眼前闪过一个黄乎乎的东西,正疑惑间,大毛喘喘地跑过来:“村长,都怪俺,一枪没撂准!”老棒子厉厉地吼:“他妈的,追!”他跟着大毛踢踢踏踏追受了伤的哀叫的“桩子”。拐了村口,“桩子”叽叽噜噜地朝海滩狂奔。老棒子喘喘地追着,抬眼看见“桩子”在老河口北侧的海滩上蔫蔫地兜着圈儿。他猛然想起这儿是罗大疙瘩双桅船的停泊地,“娃子”显然在寻找主人。然而这里空空荡荡只有苍黑沉默的大海滩,大毛瞄准又朝“桩子”放了一枪,枪子钻进“桩子”脚下的黑泥里,咕嘟嘟冒泡儿。“桩子”像是被枪声激醒了,抬头愣了片刻,就在大毛再次瞄准时,“嗷”地嘶号一声,箭一般朝西海滩逃了。老棒子跟着大毛又追。追了一阵老棒子脑袋“轰”地一震,他又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太阳滩。太阳滩叠叠层层的细沙在夜光下精灵般闪亮,不再空幻虚缥,潮音像一阵阵远古的呓语,凄凄切切又美美妙妙。“桩子”逃离了他的视线,他被太阳滩的景儿攫住了魂。“桩子”也似通了人性一样,颓然卧倒在太阳滩上,不再吠哮,只喷着咿咿唔唔的汪汪声,悠然得意地向“敌人”示威。老棒子蓦地发现“桩子”卧在太阳滩上,恼怒的脸上浮了惶惶惑惑的神色。“桩子”在他眼里不再是一条狗,仿佛是一介神物了。大毛恨恨骂一句“狗×的”就举枪瞄准“桩子”。“桩子”不战不怯,呆呆地望着人。老棒子的大手按下枪筒,叹口气说:“别打啦!”

    “为啥?”大毛惑然。

    “这是太阳滩。”

    “那就更得打狗×的!”

    “脏了滩,咱俩是罪人。”

    “你老想得太多啦!”

    “不,一介神物,有它的造化。怕是这狗,也成神啦!”老棒子看着“桩子”。“桩子”像个刺猬一样鬃毛唰唰张开来,一个硕大幽灵似的。老棒子痴痴呆呆地看狗,狗也戚戚地盯着他。大毛弯腰拾一个海螺壳,砸向“桩子”,“桩子”依然不动。然后他解下缠在腰间的细绳,网一小圈儿,是个活套儿。这是雪莲湾杀狗的土法儿,活套儿放在地上,套儿里放块骨头或饽饽。人唤狗,狗低头一吃,一抻绳子就套住狗脖儿,然后将狗吊在歪脖老树上,打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往狗嘴里灌,咕噜一下子噎死狗,再扒皮开膛。大毛现在找不到诱饵,便攥着绳套悄悄绕到背后,站定呼哧哧将绳套甩过去,不偏不倚地套住了“桩子”脖颈。“桩子”诈尸般跳起来,疯癫癫往海里狂窜。大毛斜着身子拽,拽不住,身子哧溜溜在沙滩上滑。老棒子跑过去,死死拽住绳。“砰”一声绳断了,“桩子”如海豹似的骨碌碌滚进海水里,浮在夜海上的暗黄颜色像跳动的鬼火,被呜呜溅溅的海水簇拥着渐渐消失。老棒子软兮兮地跌在沙滩上。大毛手里的枪朝海面上喷出一股一股的火苗子……

    七

    夜里的渔村哑静了。

    老棒子站在村委会小楼上望着沉寂的海湾,心里就慌得紧。他怕静,怕村人的沉默,怕独自一人想事情。几天来他往红蓼那跑得格外勤。他看见红蓼就觉得自己有了很厚实的根基。他觉得黑了脸,就要快刀斩乱麻般地治理计划生育和平坟。尽管这两项牵扯面大,弄不好会犯众怒,可他已没了退路。他带领小分队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一个一个孕妇装上汽车运城里强行做绝育手术或做“人流”。逃到外地亲戚家的孕妇也让他派人“抠”回来,不照办的没收出海捕捞证。他带头,村委会班子成员齐抓共管,十几天工夫就利利落落拿下来了。平坟,这项指标老棒子很为难,觉得最“扎手”。但还是平,不能因这项而前功尽弃。他忽然变得沉稳起来,对村人也要像对官场一样,得讲点谋略,把肚里直肠子弄几道弯儿。他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苦苦思索后的老脸上露出一线喜气。他要在村里建一座“太阳滩祭园”,将故人遗物请进“祭园”,先人故者也将魂灵驻足这里。这样村人心里会好受些。老棒子是外来户,他得理解尊重村民的感情。这成熟的思索使老棒子觉出自己变得很狡猾了。他恨自己的狡猾。他将肚里沤熟的伟大设想端到村委会讨论,并吸收村民代表参加。尽管渔人心中梗梗的难以接受,毕竟还是接受了。豪华肃穆的祭园以最快速度呼啦啦拔地而起,随之升起的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光圈罩着小村。迁坟那天,老棒子亲自为先人请来鼓乐班子,用呜里哇啦的喜调冲淡惨惨戚戚的悲哭。飘飘洒洒飞飞扬扬的纸钱雪片一样在雪莲湾舞着,一片孝白,一脸悲戚,一膛怨怒。但人脸都是默默的,默默的。乐声却是那样悲凉、缓重、幽远。

    老棒子成功了。

    圆滩村终于破天荒地在老棒子手里文明起来。庆功、授奖和介绍经验使老棒子晕头转向了。初秋,在县三级干部会上他被县委、县政府授予县劳动模范称号。烈火般燃烧的大红花笑在他胸前时,竟烧得老脸紫红紫红的。这种异样的感觉与他在龙帆节夺魁的感觉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不,给俺发奖的是县长而不是老族长,差着档次呢,当珍惜才是。”老棒子劝慰自己,竭力抹掉脸上的愁绪和伤感,摆出红艳艳的喜气来。散会的时候,红蓼带厂里小汽车接回了老棒子。她这时才觉得老棒子地地道道爬上了能与她为伍的男人位子。她深情地望着他,目光一片痴柔:“咱们办了吧。”老棒子抿嘴而乐,俨然一个涵养很深的大干部。他眯着眼在车里飘飘然驾了雾。

    几天之后,老棒子与红蓼举行了隆重的婚礼。红蓼厂里的、外地亲戚来了许多人,老棒子这边的官方要人、亲戚朋友都呼啦啦地来祝贺了。老棒子嘻嘻哈哈出出进进忙个不停。闹闹嚷嚷一整天,终于圆满结束。他得到了,诱人的红雨便消失了。老棒子心里不安起来,他和红蓼冷淡了罗大疙瘩和众多渔民哥们儿。尤其是红蓼理都不理他们,把他们安排到末一席用餐,为这老棒子与红蓼弄了个半红脸。夜里老棒子还没鼻子没脸地朝红蓼使性子:“红蓼,你不该怠慢罗大疙瘩他们!”红蓼俏丽的目光咄咄逼人:“咋,就凭罗大疙瘩,跟俺怄气,值得吗?”老棒子黑着脸相道:“那是过去与俺出生入死的哥们儿,俺不能……”红蓼生气地说:“就罗大疙瘩脏了吧唧的熊样儿,今天能上大席面?你不嫌丢人,俺脸上还挂不住呢!”老棒子眼眸被什么死死勾住,直愣愣地瞪着她的脸:“你还觍脸子显摆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哪!罗大疙瘩跟孙胖子比,哪个亲?你别看那些肥大腆肚人的地位,那是用得着咱,等你啥也不是了,就都躲啦!还是老哥们儿差不大样儿……”红蓼急赤白脸地说:“罗大疙瘩帮你啥啦?吃你喝你,遇正事儿也不给你㨄车!”老棒子惑然地问:“你别瞎诌!”红蓼说:“俺瞎诌,你打狗,就他家没打,偷着掖着躲着,弄得村里人对你说三道四,说你偏心眼儿。”老棒子脑里映出太阳滩打狗的情景,惊讶了:“咋,‘桩子’是俺看见大毛毙在海里的。”红蓼撇撇嘴:“得了吧,不信你去看,村里人知道你跟罗大疙瘩好,没人敢向你告状。你还口口声声一碗水端平呢。”老棒子瞪眼凶她:“这档事儿,不用你操这份咸萝卜心儿。”红蓼拉灯睡觉,没了声息。

    第二天早上,老棒子去罗大疙瘩家。罗大疙瘩爷俩找车拉船到船厂大修,家里只剩桩桩媳妇和瞎婆子。一进门儿,“桩子”就“嗖”地蹿出来汪汪汪咬。瞎婆子出来听出老棒子声便劈头盖脸地骂个狗血喷头。老棒子款款退出来,迷迷瞪瞪地往回走,“桩子”的影子重重叠叠地晃动,神气扑脸,想着腿脚就颤抖起来。他没想到一条狗会把他的精神击垮。老棒子磕磕绊绊地回到村委会,突来的喜事才冲淡了狗的影子。一纸批文下来,他被批准为中共预备党员,同时代理村支书。他望着批文,回头看路,心里又涨潮般翻腾。这时船厂副厂长刘栓找他说,船厂急缺木料,老棒子还兼着船厂厂长,缺料的事他不能不管。他给红蓼拨了电话,红蓼满口应下。娘儿们家要成精了,她不再是沐浴在红雨里的少女了,她诱使老棒子远离大海,像风筝一样飘荡着,他不知道自己最后将落在哪一块地埝上。娘儿们家一次又一次充当了他的人生导师。他好像是越来越离不开她了。老棒子放下电话时,忽然想起刚才忘记告诉红蓼突来的喜讯了。他急匆匆摇响电话:“红蓼哇,俺入党批啦!”

    “太棒啦,太棒啦!”

    “唉,这一来,俺倒不知咋干啦!”

    “嘻嘻嘻,俺求人给你算了一卦,你的大运年刚开始,干啥啥成!”红蓼响脆脆的嗓音荡来。

    “靠,咋还信这个!”

    “嗬,如今挺时髦哩。”

    老棒子笑得眼角淤出波纹。他忽然想起什么,问:“冷库贷款的事你再催催,嗯?”红蓼马上回话:“俺们今天去找建行桑行长,快敲定下来。他也有事求咱们。”老棒子重锤定音:“好吧,咱们这就去!”他放下电话,就带一名副村长和红蓼一起急匆匆赶到城里。桑行长宗宗件件地摆出信贷紧张的实例,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把20万贷款当场拍了板。但他有件小小事情,也请老棒子帮忙。他的舅爷在城里开公司,手头压住一批桐油,请船厂进一些。老棒子跟桑行长去那公司看过货,也就拍了板。余下的事就由红蓼出头办了。老棒子是主大事的。可回到村里的时候,他仍旧费心劳神地想那条神秘的狗。“桩子”的影子已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幽灵似的缠着他。狗使他进退维谷。

    “桩子”真的成神了吗?

    八

    深秋的海滩堆满麻麻瘩瘩的蛤蜊皮子,在灰麻重浊的景致里显得清瘦且凝重。早潮哧哧退着,天沉沉阴着。花骨朵般的墨云直抵桅尖,压得老船闷闷的喘不过气来。老棒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海滩上,瞪眼往船上寻。他的身后晃动着桩桩媳妇清秀的身影。老棒子早上还趴在被窝里吧嗒烟时,桩桩媳妇就受公爹罗大疙瘩之命请他到海滩船上。他问她有啥事,桩桩媳妇说双桅船修好,爷俩这回要出一趟远海。出海还要像挂旗那样吗?老棒子嘀咕着,抬了头见四面暝色突地透亮,油光光的双桅船上瓮一样蹲着吸烟的罗大疙瘩,桩桩满脸凶相地站在船板上,手指像捻佛珠的僧人捻着吊网浮子。大黄狗“桩子”也蹲在罗大疙瘩身边,人和狗的影子长而怪拙。他们见老棒子来了,久久不说话。老棒子惶惶的,率先打破这吓人的沉默:“老哥,船修好啦?”罗大疙瘩不经意地“嗯”一声,灭了烟,款款站起身,哧溜溜从腰里甩出绳套,一抻,“桩子”像打鸣儿鸡似的“嗷”地伸直脖子。老棒子和桩桩媳妇看呆了。罗大疙瘩皱巴巴的海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抖抖索索地将绳头挂上桅杆,“哧哧”拽起。“桩子”绝望哀号,四肢乱蹬。罗大疙瘩的脑袋梦游似的寻着“桩子”的眼睛,愣了好长一会儿,才正过脸大声武气地吼:“桩桩,端瓢水来!”桩桩仰着泪珠点缀着的凶脸,扭头盯了媳妇一眼,便“嗖”一声拔出腰里的鱼刀,疯疯冲过去,一刀捅进“桩子”喉咙,腥血咕嘟嘟像大朵大朵红花一样溅落在船板上和他脸上。罗大疙瘩把脸扭向一边,深黑的眼骨窝里甩落两颗清亮的东西。桩桩媳妇吓得惊叫一声,趔趄着扶住船舷。老棒子愣怔怔站着,隔了很久很久,才喊道:“老哥——”

    罗大疙瘩颤颤地说:“棒子兄弟,这年月的官当得不易呀!老哥在海上想你,心疼你!你知道老哥是红脖汉子,不糊涂就行啦!俺看哪,咱太阳滩的地埝上交情和义气永远不会断尽……”

    “老哥——”老棒子震颤了,被晨光晃成金色的泪珠子正从他的眼窝里一颗一颗渗出来。轰隆隆一阵闷响,柴油机冒一股黑烟,双桅船一点一点朝大海移去。双帆堂堂正正舒舒展展升起来,在日影里一闪一闪地亮。老棒子远远地呼喊:“老哥,顺风顺水,满船满舱……”船上没有丝毫回声。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圆滩村跺一脚颤三颤的日子里,对他生命的中的大海显得有些陌生,他的声音也不那么灵了。他好像自己驾驶两条船,一艘驶向大海,一艘驶向陆地。驶向陆地的船是那么艰难。生活是美好的,世事总是不尽人意。这日子,这世道,谁能说明白,活活是一本糊涂账。老棒子想。

    双桅船彻底消失了。

    一连几天,老棒子的心也静不下来。桅杆上血糊糊的“桩子”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右眼皮也突突突地跳灾。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却不知来自什么地方。红蓼疑疑惑惑地望着老棒子疲惫的样子。这样子是异常饥渴的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显现出来的。她问:“你病了吗?”老棒子摇摇头,眼眶子蒙着一层青虚虚的荫翳。有一天夜里,海上滚着响雷。桩桩水鬼似的从渔政船上爬下来,哀哀哭着跑到家里。不多时,村西新瓦房里荡出的哭声,应验了老棒子的预感。双桅船在鼓鼓涨涨的夜潮里沉没了。罗大疙瘩淹海里下落不明,桩桩被渔政船搭救上来,在黑幽幽的海面上再也没寻到爹的影子。老棒子得知凶信儿时,还头戴安全帽在冷库建筑工地上摸爬滚打。基础工程得连轴转,秋去冬来地冻天寒就啥都误了。老棒子干事就有股马不停蹄的雄风。可当他听到噩耗,呆傻了。他眼直着,手交叉着抖动,像让一排大浪砸昏,抱住头,黑凛凛的身子颓然跌在地上,撕心扯胆地苦叫“老哥,老哥——”过了好长时间,老棒子晃晃悠悠站起身,没走两步,又像散了架似的歪坐在地上。大毛用绿吉普车将他拉回村里,径直去了罗大疙瘩家。瞎婆子几乎哭干了泪水,咿咿唔唔的声音十分凄凉,夹着咝咝作响的痰音。老棒子拉着瞎婆子的手说:

    “老嫂子,保重身子骨吧!”

    “阎王打短命的,他爹没干缺德事哩!”

    “老嫂子,不在那个。”

    “海神爷,不该收他爹当水浸的鬼呀!”

    “大海不认人哪!老嫂子……”

    “他爹一辈子就盼有艘船,苦扎苦累尽遭罪啦!他爹呀,你可是苦黄连子托生的命哟……”瞎婆子抽抽噎噎叨个没完。老棒子左瞧瞧,右看看,也没寻到桩桩,便对泪眼盈盈的桩桩媳妇说:“告诉桩桩,从今往后俺就是他爹,有啥大事小情就找俺!”桩桩媳妇频频点头。老棒子又好像想起什么,两眼盯着桩桩媳妇说:“侄媳妇,你是南方人,可俺村人没拿你当外姓人看,你公爹更是疼爱你。往后你要对桩桩好,本本分分过日子,有啥事俺兜着!”桩桩媳妇应着,声音很小很小。里屋的瞎婆子听见了这一席热肠子话,激动得羞愧不已。

    老棒子操持着为罗大疙瘩办完葬礼,就陪着保险公司的人办补偿款子。忙忙碌碌麻麻木木的几天过去,老棒子心里有涩涩的空落和深深的悲痛,像高高涌起的浪头子,一下子将他吞噬了。那夜里他与罗大疙瘩在太阳滩上嬉笑摔跤的情景也涌来了。在一个有星有月有雾的夜里,老棒子竟不知不觉地溜达到了太阳滩。他蹲在滩上瞥见了一轮圆月的缺损。但光亮很足,穿透浓浓的夜雾,将满滩映得烨烨耀耀晃眼。几只舢板老龟一样在水边起伏,水拍船舷,“咣咣”响。渔火又在不远处招摇晃动,星星点点地慢慢织成龙形,向太阳滩游移。老棒子看呆了,不是幻觉,真真切切的海上飞龙。他不明白上苍会在这个时候赏给他一次机会。是福是祸?这条朦朦胧胧亦真亦幻的渔人的魂,与太阳滩紧紧勾连着。飞龙和太阳滩给了他许许多多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也给了他许许多多空空幻幻的东西。那是啥?他在苦苦追求,追求的结果,又总是失去得太多太多……海风激来,爽爽透透的。老棒子欠欠身子,惶惶然惑惑然。他又把目光收回滩上,盯着滩想得极多,多了也就混乱、糊涂。夜深一些了,潮大了。大浪漫滩,滩就哗哗颠动,将他的神思弄得忽前忽后地错落。他忽然看见满世界都像潮一样涌动,无数拥拥挤挤的人在太阳滩上跑过来跑过去,追求寻觅自己的归宿。不知不觉间,扑扑咬咬的浪头咄咄逼至他的脚下了,他也一动不动。忽然他看见有团黑影朝他移来。哦,他看清了,分明是罗大疙瘩憨笑着,蹶跶蹶跶朝这边走来,身子一弯一弯地画弧。老棒子霍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迎过去时,却看见一副极像罗大疙瘩的冷冰冰的脸相。

    是桩桩。

    老棒子愣了一下。

    “桩桩,你找俺吗?”

    桩桩眼睛如燃烧的火球:“俺找你,当然得找你!”

    “有啥事尽管说吧,咱爷俩不见外。”

    “是你害了俺爹!”

    老棒子头轰地一震:“唉,是俺不该逼你爹杀了‘桩子’……”

    桩桩摇摇头:“不是一桩事儿。”

    “那是……”老棒子茫然了。

    桩桩说:“俺爹在海里没顶的时候,喊了一句话,他说刷船的桐油不对劲儿。俺到船厂去啦,带上刷俺船剩下的油,到城里一化验得知那是假桐油,叫米糠油,是用稻子、黄豆、谷子榨出的食用油,糅了少量桐油。厂里进货单上写着你的大名。这鸟油能刷船吗?”

    老棒子眼直了,脸傻了:“天哪,有这样的事?”

    桩桩抖抖手里的纸条:“俺有化验单!俺要告你们!”

    “老哥,你走得好冤!就是把俺五马分尸,也赎不完这个罪哩!”老棒子“(口来)(口来)”苦叫两声,双手抱头,一摊烂肉般跌在滩上。他望见水汪映出自己的脸,黑乎乎显得那么远,那么迷离,夜鬼似的。他浑身打骨头里冷,冷得喘不过气来。

    桩桩不依不饶地说开了:“赵村长,俺爹哪点对不住你?俺爹帮你操持龙帆节,村里村外护着你。你当村长俺爹乐得整天唱,可他从没求你办一桩事。他就盼你当个堂堂正正的官!你呢,不管村里老少爷们儿愿意不愿意,干下踢寡妇门刨绝户坟的损事儿。你的良心在哪?你有私心,你想揽权,当了村长想当书记。你为了讨好红蓼,得到那娘儿们,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如今你啥都得到啦,名誉、地位、女人和金钱,这是你的造化,与俺无关,可你不该见利忘义,为自己得回扣,购进假桐油……”

    老棒子震惊了。他胸脯突突颤着,霍地摆出骂天骂地骂娘的架势,黑旋风般扑过去,揪住桩桩的衣领恶摇着,吼:“你给俺说明白,俺得了啥回扣?”他视名声比命重要。

    桩桩昂然站着,冷气逼人,如一根傲立的冰柱。他眼里闪过一道奇异的波光,拧身甩开老棒子,走了。老棒子厉声吼:“你给俺说个丁卯来——”

    桩桩像团冷雾飘走了。

    老棒子不堪承受这瞬间的撞击和刺激,周身痉挛着如失了血,仅剩一个空空的壳。“扑”一声倒在沙滩上,面朝大海跪着,一双青筋凸跳的大手,捂住满是泪痕的脸:“老哥,俺对不住你啊——”然后他的双手拍打沙滩,像驴打蹄一跳一跳的。他的声音飘忽,被啸啸潮音吞了。海雾里洇出一团淡淡的昏昏黄黄的影子,他熟悉的影子。影子从大海里飘来,像骤然竖起一堵高墙,遮住他的视线。渐渐地,幻化出一张一张渔人的脸。他垂头避开那些脸软软地躺倒在沙滩上,心里忽地生出原始生命般的蛮力。他像个石碾子格楞楞在沙滩上滚起来,喉咙口撕搅一种异样的声音。他在跟影子摔跤,又像是跟罗大疙瘩摔跤。滚过来滚过去,任他使尽全身的气力也挣不脱那团影子……

    九

    涨满潮的时候夜已很深,桩桩像他当年的爹一样将昏迷在滩上的老棒子背回家。其实,他一直没溜,他远远地望着阵痛中再生的老棒子。他脸色灰白,有两道湿津津的亮痕在脸上爬动。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损话多少有些偏激恶毒了。老棒子一身泥水死了一样昏迷不醒,红蓼惶惶怵怵给他换完衣服,他依旧睡着。后半夜的时候,他就晕晕乎乎发起烧来。第二天上午,红蓼请来村医时,老棒子感到头皮一阵麻胀,慢慢撩开厚重的眼皮,拿眼紧盯红蓼,断断续续地说:“你过来……俺问你一句话。”村医退出去了,红蓼惶惶惑惑地移近他:“有啥话就说吧。”老棒子眼神里噙着一种慑人的威严:“俺问你的事,你要是撒谎,俺恨你一辈子!”红蓼愣了一下:“俺不撒谎,你说吧。”老棒子头一拧,老脸苦楚地扭皱着:“你说,桑行长小舅子的那批桐油,你接了回扣没有?”红蓼摇摇头说:“你把人看扁啦,俺是图那几个钱的人吗?”老棒子舒了一口气,又问:“真的没有?”红蓼胸脯子鼓胀着,杏子脸绷得充血:“你呀,你一点也不了解俺,往后俺再也不管你的事儿啦。”老棒子挣扎着坐起来,多了心眼也多了情分:“红蓼,俺信你!不过,俺也得给你提个醒儿,往后干经济千万别把新鞋往狗屎上踩,坏了名声,又断了前程。”红蓼不解地问:“到底又出啥事儿啦?”老棒子哀叹一声,急燎燎地说:“你快去船厂,新进的桐油全废喽,用那油刷过的船重刷。”红蓼的心攥紧了:“咋,到底出了啥事?”老棒子烦了:“快去吧,那鸟油是假的,罗老哥就毁在这上头啦!”红蓼脸白了,吓得嘬舌头打冷子:“假的,俺的天神哩!”老棒子胸里又映出一个错乱的世界:“这啥事儿,俺也是认假不认真,老糊涂了哇!”红蓼说:“这咋能全怪你?”老棒子又说:“你给工商局通个电话,那鸟公司该关门啦!唉,人啊,为了几个钱,血变冷啦,心变黑啦!”红蓼瞪圆了眼:“那不得罪了桑行长吗?”老棒子大巴掌一挥:“事儿都到这份上,俺六亲不认!”红蓼迟迟疑疑不动身,讷讷道:“俺看你还是三思而后行,冷库就该上主体工程了……”老棒子瞪眼凶她:“俺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山不动水流!”红蓼跺脚了:“你呀你,渔花子的倔劲儿又上来啦!”老棒子火了:“莫不是你心里有鬼吧?”红蓼噎住了,扭头悻悻而去。老棒子颓然倒在床上,心里蜂蜇虫咬着,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惆怅,假这个假那个在他眼前翻腾。

    这世界搞不清了……

    潮涨潮落,日子照旧过。

    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老棒子的身体日渐垮下来。好像那夜里落下的病一直也没好利落,但还是忙忙碌碌。人精瘦了,脸蜡黄,糊里糊涂,蔫头耷脑,腰酸腿痛,深黑眼骨窝里老是糊着黄白色的眼屎。红蓼惴惴地看他失了元气的模样,心里慌得紧。她每天晚上给他熬一锅酸酸涩涩的草药,死乞白赖往老棒子嘴里灌。她劝他:“喝吧,中药没副作用,针锥子剃头能去了根儿。”老棒子忽然觉得娘儿们家又可爱了许多。他硬挺着吃药,可药碗刚到嘴边,胃里便涩涩泛泛涌酸水,好歹将药咽下,喉咙里便呛出一串难听的呃呃声,呃一会儿便稀里哗啦呕出一摊绿色黏液。红蓼一点一点地给他擦。吃了一冬的药,也没见老棒子身体有啥起色。红蓼犯难了,有时偷偷抹泪珠子。

    一年一度的龙帆节来了。

    老棒子身体忽然奇迹般好起来,苍黄的脸上润了老红,眼神里有了光泽。他与村里长老九爷合计合计,彩龙还用红蓼扎的那只,再裱一层花花绿绿的彩纸就成了。船也一律用带橹把的,那样争先恐后的味儿才足。然后在前一天晚上,老棒子神神气气地在村委会大喇叭里讲了一通龙帆节的安排。第二天响晴的,火爆爆的日头悬着,破冰的大浪颠着,满世界辉煌热烈,节日的气氛十分浓重。老棒子和红蓼很早就来到太阳滩。滩还是那块滩,在今日的老棒子眼里就多了内容。他好像看到了一种阵痛里再生的晕光,灿烂着苍凉而绮丽的人生。万象生生灭灭恩恩怨怨反反复复,唯太阳滩不变,流连、怨诉、嗟叹并不由人意。他相信雪莲湾日后必得流传的故事,当从这块地埝得到明鉴,寻到发源。他深深地感动了。

    “早啊,赵村长。”

    “今儿个就看你老的啦!”

    “祝你雄风不减当年哪!”

    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依旧十分恭敬。老棒子憨憨笑着点头:“老啦,吃屁都赶不上个热乎啦!”没有人笑,都蔫蔫溜边在船上拨拨弄弄。老九爷抱着刚刚裱上新彩纸的龙颤巍巍走来,身后追着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渔人问:“九爷,是你老扎的龙吗?”老九爷笑眯眯摇头:“不,这还是红蓼扎的那只呢!”渔人便怯了声,不再问别的什么。大海的热情不减当年,潮猛卷,轰隆隆的破冰声重重叠叠响起来,在早春的天地间荡过来漾过去。浪花泡沫嘶嘶爬上沙滩,如铺一层大片大片鱼鳞状白蘑菇。天蓝蓝,云白白,日影切入海湾,使海的蓝色施展最大诱惑。逆着阳光看海,蓝得发白,闪闪烁烁,跳跳荡荡,像一泓刚刚熔化了的金水银汁,火热得能烧沸人的血。波涛鼓荡着老棒子的血液,舒畅得老想吼上几嗓子。此时他可以百事不想,摘掉了面具,大步流星跨上老船,回大海去,咀嚼无穷乐趣。他又意识到自己顶天立地高大无比了,简直可以力举九鼎。他手扶的大橹,咿咿哑哑响,咧开瓢似的大嘴荤素夹杂地唱:

    浪头子大啊赛船(口来)

    黄螃蟹做窝到神台

    娘儿们夜里点船灯

    爷们儿摇船阳不衰噢

    太阳滩上大人小孩拥拥塞塞嘻嘻哈哈笑,没人敢回嘴。老棒子吼着就没劲了,他巴望着滩上或船上有人回敬他“老棒子大酒罐”,然而没有。他顿觉心里空落落酸涩涩的,他马上悟出龙帆节再也不是他的热闹和乐子了。他定定审视着左右前后船上渔人的脸,再也找不出往年喜颠颠的劲头了。渔人懒懒散散的样子哪像是参赛,跟街头墙根晒暖的老人似的。怎么了,究竟是怎么啦?难道龙帆节是俺一个人的喜事吗?老棒子想。老九爷依旧小心翼翼地将纸龙交给一位划小舢板的渔人。小舢板缓缓入海,载着渔人的魂。渔鼓鲜鲜亮亮炸响,呜嘟嘟的海螺号也吹起来,滩上欢声雷动。老九爷一声断喝,大大小小的船便追龙而去。老棒子听见鼓声心里生出春草般旺盛的东西,拼命摇橹。冰坨子嘎嘎裂响着,浪野吼着,大耸大跳,一波一折,一呼一吸,都像贴着胸口样实在熨帖。能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在大海上颠动,着实比当村长清爽,整日劳心伤神,栽进事务里不弄一肚子火两腿泥别想拔出来。眼下他忘掉了什么东西,寻回了日渐淡漠的大海的亲缘。雾散了,影子消失了。大橹吱呀呀在他手里快速揉动,不一会儿,小船便载着他沉甸甸的心思遥遥领先了。龙不再前行,在不远处的海面上舞着,十分辉煌。它焦灼地等待哪个渔人真诚地拥抱它,将它拢回太阳滩。看看龙,老棒子手里生风,可当他扭回头看船时,稀稀落落的赛船无精打采的好像履行公事似的等待陪伴老棒子抱回那条彩龙。渔人的船被他抛下很远很远,老棒子心里如哗地撒了把扎人的蒺藜狗子,糙黑脸上木然地结了一层灰气,眼骨窝里噗噗嗒嗒流下了老泪。

    挤在太阳滩上的村人,不错眼珠地盯着遥远壮观的海面,翘盼着遥遥领先的村长像往年一样抱回福佑渔人的彩龙。他们看见老棒子的老船缓缓接近彩龙了。红蓼踮着脚尖望着老棒子颠动的船,心里喜。她并不喜欢龙帆节,是老棒子和她精心扎制的那条纸龙吸引着她。她眼里老棒子的船渐渐与彩龙重叠了,融和了,庄重神圣的情感一下子从心底泛起。已有好久好久,她没有这种情感了。突然,她眼眶一抖,看见混混沌沌的海面上,老棒子的老船像个没有灵性的棺椁隐隐沉沉消失在接天的晕光里。滩上前前后后叽叽喳喳的人嗡嗡地骚动了。老九爷惶惶惑惑战战兢兢比画好一阵,说了一些囫囵连篇的话,如念一道收魂咒:“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天火烧海自后至其尾,乃登龙门,化龙矣。”红蓼心里慌得紧,丈夫化龙了吗?过了好长时间,赛船一艘一艘拢了滩,载龙的小舢板也飘飘荡荡地回来了。没有哪个渔人去抱龙。太阳滩上的人沉默着,像失去什么。好端端的龙帆节不欢而散了。红蓼愣怔怔地遥望着远海,心里默默地流血,眼里汩汩地淌泪。晌午歪时,红蓼又惴惴来到海滩张望。她看见老九爷佝偻着老腰,定定瞅着缓缓荡来的一艘老船发呆。那是一艘空船,老棒子划走的那艘。红蓼心一紧,急急奔过去,看见船板一堆沙沙蠕动的龙虾,忙扭脸四处寻着人。晌午的海滩空寂无人,日头很毒,灼得海滩发黑。早春的气流鲜爽爽地飘逸,像有一种鲜活的东西于无声中孕育潜长。他们款款朝太阳滩寻去,远远地瞧见斑斑驳驳的太阳滩上石狮子似的蹲着一个老人,老人身边嘁嘁喳喳地围着拾贝的孩子。孩童如月亮上的玉兔蹦蹦跳跳无拘无束地与那个“老顽童”斗嘴儿做游戏。老人欣欣地舞着手,孩童们齐齐拍手唱:“老棒子,大酒罐,撅着猴腚摇破船,一身馒肉颠三颠,没窝的螃蟹漫滩转。”老人憨憨笑,却老泪横流:“唱,好,再来一遍。”孩童们又奶声奶气拍拍打打地唱。老九爷一脸疑惑。红蓼瞟了老九爷一眼,想笑却笑不出来,竟掩了面,耸耸肩,啜啜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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