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离的真实:继续与唐望的对话-童年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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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来,唐望刻意避免谈起守护者。在这期间,我拜访了他四次,每次他都要我帮他跑腿办事,等我办好后,他就要我回家。

    1969年4月24日,第四次到他家时,我终于质问了他。当时我们刚好吃完晚餐,坐在他的土炉旁边。我告诉他,他对我有始无终。我已准备开始学习,但是他不要我在他身边。我付出了极大努力才克服我对致幻性植物的厌恶,而且就像他所说的,我已经感觉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唐望耐心地聆听我的抱怨。

    “你现在太衰弱了,”他说,“你在应该等待时却急躁起来,而在该行动时却会迟疑。你想得太多了。现在你认为已经没有时间可浪费了。不久前你却想不要再用任何药草。你的生活实在太散漫了,你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再次使用小烟。我必须为你负责,我不希望你死得像个该死的笨蛋。”

    我觉得十分难为情。

    “我能做什么呢,唐望?我很没有耐心。”

    “生活得像个战士!我已经告诉过你,战士为自己的行动负责,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动。你却把思虑放在行动中。这是错误的。你面对守护者的失败,是因为你的思考。”

    “我是怎么失败的,唐望?”

    “你思考一切事物。你思考守护者,所以你无法制服它。

    “首先你必须生活得像个战士,我认为你非常理解这个道理。”

    我想为自己辩护,但是他做手势要我保持安静。

    “你的生活已经相当紧密,”他继续说,“事实上,你的生活要比哲那罗的两个门徒—奈士特与帕布力图还要紧密,可是他们能‘看见’,而你不能。你的生活也比艾力高要紧密,但他很可能会比你早学会‘看见’。这使我感到困惑,甚至连哲那罗也搞不懂。你忠实地遵守了我要你去做的一切,我的恩人在开始时教导我的一切,我都教给你了。规则是正确的,步骤也没有改变,你已经做了一切,可是你无法‘看见’。对于那些‘看见者’而言,譬如哲那罗,你似乎能‘看见’。我也相信过你,结果我被骗了。你总是会做出一些蠢事,像个不会‘看见’的人。当然这是完全适合你的。”

    唐望的话使我非常沮丧。我不知道为什么,几乎要流下眼泪。我开始谈起我的童年,一种自卑吞噬了我。唐望瞪了我一眼,然后看别的地方。那真是具有穿透力的一眼。我感觉他用眼睛抓住了我,我的腹部中央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瘙痒与兴奋,一种愉快的焦虑,像是有两根手指在温柔地揉捏我。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腹部,它变得温暖起来。我无法继续有条理地说话,呢喃一阵后便安静了下来。

    “也许是那个承诺。”唐望停顿许久后说。

    “什么?”

    “你曾经做过的一个承诺,很久以前。”

    “什么承诺?”

    “也许你能告诉我。你记得它吧?”

    “我不记得什么承诺。”

    “你曾经做过一个很重要的承诺。我想也许是你的承诺使你无法‘看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曾经做过一个承诺!你一定记得。”

    “如果你知道那个承诺,为什么不由你来告诉我,唐望?”

    “不行,那样做没有一点益处。”

    “那是一个我对自己做的承诺吗?”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是指我放弃门徒训练的决定。

    “不是。那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

    我笑了起来,因为我确信唐望是在与我玩游戏。我想要恶作剧。有机会能愚弄唐望,我感到十分兴奋。我相信他对这个所谓的承诺知道得比我还少。我相信他只是在误打误撞,随机应变而已。我很高兴能整整他。

    “是不是我对我爷爷做出的什么承诺?”

    “不是。”他说,双眼闪烁,“也不是你对你可爱的奶奶做出的承诺。”

    他说“奶奶”的怪腔怪调使我大笑起来。我想,唐望在对我设下某种陷阱,但我愿意陪他玩到底。我开始一个个列举出所有我可能会做出重要承诺的对象,他否定了每一个。然后他把话题带到了我的童年。

    “你的童年为何如此悲伤?”他表情严肃地问。

    我告诉他,我的童年不是完全悲伤,也许只是有点艰苦。

    “每个人都会感觉如此,”他凝视着我说,“我自己小时候也是非常不快乐与恐惧。身为一个印第安人是艰苦的,非常艰苦。但是那时候的回忆现在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除了感觉艰苦之外。不过在我学会‘看见’之前,我就已经停止去思索我生命中的艰苦了。”

    “我也不会去思索我的童年。”我说。

    “那么为什么童年会使你悲伤?你为什么会想要哭泣?”

    “我不知道。也许当我回想自己是个小孩时,我感到自怜,同时为所有人感到可怜。我觉得无助而悲伤。”

    他再次凝视我,于是我的腹部又感觉到两根手指的揉捏。我移开了视线,然后再转回来看他。他正凝视着远方,双眼蒙眬。

    “那是你童年的一个承诺。”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承诺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我不自主地偷笑。我知道他在暗中摸索,但是我已经失去一些想愚弄他的兴趣了。

    “我是个瘦弱的孩子,”他说下去,“我永远充满恐惧。”

    “我也是。”我说。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当墨西哥士兵杀死我母亲时我所面临的恐惧与悲伤,”他轻声说,仿佛回忆仍然是痛苦的,“她是个贫苦而卑微的印第安人。也许她的生命就此结束比较好些。我想要与她一起死,因为我只是个孩子。但是士兵抓住我,殴打我,我抓着我母亲的身体不放,他们就用马鞭抽打我的手,把我的手指骨头都打断了。我没有感到痛苦,但我也抓不住我的母亲了。于是他们把我拖走了。”他停止说话,眼睛仍然闭着。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一丝颤抖。深沉的悲伤侵袭了我。我自己童年时的景象开始浮现在我脑海里。

    “你当时多大,唐望?”我问,只是想缓和我的悲伤。

    “也许七岁。那时正是亚基大战的时候。墨西哥士兵毫无预警地出现。我的母亲正在煮东西。她是个无助的女子。他们毫无理由地杀了她。她如此死去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但对我很重要。我无法告诉自己为什么。我以为他们也杀了我父亲。但是他们没有。他受了重伤。之后他们把我们像牛羊一样关进火车中。我们像畜生一样被关在黑暗中好几天。他们不时会丢进一些食物,好让我们不至于饿死。

    “我父亲因为伤重而死在火车车厢中。他后来发高烧而变得神志不清,一直不停地告诉我要活下去,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后来有人照顾我,给我食物。一个老医女治好了我的断指骨。所以你知道,我活了下来。命运对我既不是好,也不是坏。生命就是艰苦。对于一个孩子,这就是一种恐惧。”

    我们许久没有再说话,也许有一个小时之久,我们沉浸于沉默中。我的感觉十分令自己困惑。

    我觉得沮丧,但又不知道原因。我感到遗憾,而不久前我还想捉弄唐望。他的坦白陈述突然改变了一切。他的故事单纯直接,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情绪变化。我一向对于孩童时期的痛苦遭遇十分敏感。我对唐望的同情马上变成了对自己的嫌恶。我竟然还写着笔记,仿佛唐望的生命只是一项临床研究。就在我几乎要撕掉我的笔记时,唐望用脚轻碰我的身体。他说他“看见”我的周围有一层暴力的光芒,问我是否准备要揍他。他的玩笑适时缓和了气氛。他说我很习惯突发的暴力行为,但我不是真正邪恶,大多数时候,我的暴力是发在自己身上。

    “你说得不错,唐望。”我说。

    “当然。”他笑着说。

    他催我去谈我的童年。我开始告诉他我那充满恐惧与孤独的岁月,向他描述着我试图保持自己的精神所做的努力。他对于我“保持精神”的形容感到很好笑。

    我说了许久。他严肃地倾听。然后在某个时候,他的眼睛再度“揉捏”我,使我停止说话。不一会儿,他说,从来没有人真正羞辱过我,因此我不是真正的恶毒。

    “你还没有遭受挫败。”他说。

    他重复这句话四五次,我不得不问他用意为何。他解释说,遭受挫败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情况。人不是胜利就是失败,而根据情况,人们便成为压迫者或受害者。在尚未“看见”之前,这两种状态会大行其道,而“看见”会打破胜利或失败或受苦的幻象。他又说我应该趁我胜利时去学会“看见”,这样就可以避免羞辱的回忆。

    我抗议说我不是胜利者,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成功过,而我的人生是一大败笔。

    他大笑着把帽子丢到了地上。

    “如果你的人生是一大败笔,你就踩我的帽子。”他开玩笑般激我。

    我真诚地争论着。唐望变得严肃。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说我把失败的理由当成了失败。然后他非常快速而出乎意料地捧住我的头,双手压住我的太阳穴。他的眼神锐利地穿透并进入我的眼睛。我惊恐地倒抽了一口气。他放开了我,朝后靠在墙上,眼睛仍然紧盯着我。他的整个动作是如此迅速,当他放松靠回墙壁时,我仍然在倒抽那口气。我感到晕眩、不适。

    “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哭泣。”唐望停顿许久后说。

    他重复了好几遍,似乎觉得我不明白他的话。我以为他是说我是一个哭泣的小孩,所以我没有十分留意他的话。

    “喂!”他叫道,要求我的注意,“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哭泣。”

    我问他那个小男孩是否就是我。他说不是。然后我问他那是否是我人生中的画面还是他自己的回忆。他没有回答。

    “我‘看见’了一个小男孩。”他继续说,“他一直在哭。”“我认识这个小男孩吗?”我问。

    “是的。”

    “他是我的小孩吗?”

    “不是。”

    “他现在正在哭吗?”

    “他现在正在哭。”他肯定地说。

    我认为唐望看到了我所认识的某个小孩,而他正在哭。我念出了所有我认识的小孩的名字,但他说那些孩子与我的承诺无关,而正在哭的这个孩子与我的承诺有很重要的关系。

    唐望的话似乎前后矛盾。他先是说我在童年时对某人做下了某种承诺,而现在那个正在哭的孩子与我的承诺有关系。我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他平静地重复说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哭泣,而那个小男孩受到了伤害。

    我努力想要理解他的话,但是我无法找到任何可用的参考。

    “我放弃了,”我说,“因为我不记得对任何人做过重要的承诺,更别说对一个小男孩。”

    他又眯起眼,说那个正在哭的小男孩是我童年时的一个同伴。

    “他是我童年时的同伴,而现在正在哭?”我问。

    “他是个正在哭的小孩。”他坚持道。

    “你明白你所说的话吗,唐望?”

    “我明白。”

    “你的话毫无道理。他怎么可能还是个小孩,如果他在我童年时就是个小孩了?”

    “他是个小孩,而他正在哭。”他顽固地说。

    “解释给我听,唐望。”

    “不,你必须解释给我听。”

    我绞尽脑汁也弄不懂他的意思。

    “他在哭泣!他在哭泣!”唐望继续以催眠般的音调说道,“现在他正拥抱着你,他受到了伤害!他受到了伤害!他在看你。你感觉不到他的目光吗?他正跪下来抱着你。他比你要年轻。他朝你跑来,但是他的手臂断了。你感觉到他的手臂了吗?那个小男孩有个像纽扣的鼻子。不错!那是个纽扣鼻。”

    我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唐望房间的景象开始消失。“纽扣鼻”这个名字带我回到了我遗忘的童年。我认识一个纽扣鼻男孩!唐望成功地侵入了我生命中最晦暗的角落。这时我知道他所指的承诺是什么了。我感到既兴奋,又绝望,还有对唐望卓越手法的敬畏。天晓得,他怎么知道我童年的这个纽扣鼻男孩?唐望所带引出的这段回忆使我非常激动。我回到了八岁那年。我的母亲在两年前离开了我们。我在我母亲姐妹家中轮流居住,度过了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时光。我的姨母们承担起继母的责任,每个都会轮流照顾我几个月。她们都有一个大家庭。不管她们如何保护我,我还是有二十二个表兄弟姐妹必须应付。他们的残酷有时候到了怪异的程度。我觉得我四周都是敌人。在这段痛苦的岁月中,我陷入了一场绝望而卑劣的战争。

    最后,借着我至今仍然不清楚的方法,我成功地打败了我所有的表兄弟姐妹。我的确是个胜利者。我没有任何竞争对手了。但是我自己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停止我的战争,于是它便自然地延伸到了学校。

    我所上的乡村学校是混合编班的,一年级与三年级的学生只是由桌子分隔开。我在班上认识一个扁鼻子的男孩,大家给他“纽扣鼻”的绰号。他是一年级。我时常捉弄他,但不是有意如此,而他似乎喜欢我,并不在意我对他的态度。他总是跟着我。当我做出使校长都头痛的恶作剧时,他也会帮我保密。不过我仍然时常整他。有一天,我推翻了一个笨重的黑板架,压倒在他身上。他所坐的桌子缓解了一些冲力,但是他的锁骨仍然被压断了。他倒在地上。我扶他站起来,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与恐惧,而他只是看着我,抓着我不放。他的痛苦与扭曲的手臂,是我无法承受的。我与我的亲戚战斗了好几年,得到了胜利。我消灭了我的敌人。直到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强壮而优越。但是纽扣鼻男孩的哭泣毁灭了我的胜利。从那时候开始,我放弃了战斗。我做下承诺,再也不求取胜利。我以为他的手臂会被切掉,于是我承诺,如果那小男孩能痊愈,我将永远不追求胜利。我为他放弃了胜利。这就是当时我所能理解的。

    唐望打开了我生命中一处溃烂的伤口。我觉得晕眩与震惊,陷入了深深的悲哀。我感觉到我的作为所带来的沉重压力。回忆起那个名叫荷昆(Joaquin)的纽扣鼻男孩使我啜泣。我对唐望诉说我的悲哀,那个小荷昆一无所有,甚至没有钱去看医生,结果他的手臂无法适当地固定并痊愈。而我所能给他的只是我幼稚的胜利。我感到极为羞愧。

    “安心吧,你这只傻鸟,”唐望不容置疑地说,“你已经给得够多了。你的胜利曾经非常强大,而且是属于你的。你给得够多了。现在你必须改变你的承诺。”

    “我要如何改变它?只要我说了就可以吗?”

    “像那样的承诺是无法说变就变的。也许很快你就会知道如何去改变它。也许那时候你就可以‘看见’。”

    “你能给我一些建议吗,唐望?”

    “你必须耐心等待,知道你在等待,而且知道你在等待什么。这就是战士的做法。如果你要遵守你的承诺,那么你就必须觉察到你在遵守它。那么有一天时候会到,你的等待会结束,你就不需要再遵守你的承诺了。对于那个小男孩的生命,你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消除你的行为对他的影响。”“他怎么能做到呢?”

    “他要学习把他的欲望降至空无。只要他把自己想成受害者,他的生命便会是地狱。而只要你也这么想,你的承诺便会继续有效。使我们不快乐的是我们的欲望。如果我们能把欲望降至空无,那么最微小的事物都会成为真正的恩赐。安心吧,你已经送给小荷昆很好的礼物了。贫穷或欲求都只是一种思想,憎恨、饥饿或痛苦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说法,唐望,饥饿与痛苦怎么可能只是思想?”

    “现在它们对我而言只是思想而已。那就是我所知道的。我已经能够如此。我们仅有这种力量能用来对抗生命中的种种压力。若是没有这种力量,我们便是灰烬,风中之尘。”

    “我毫不怀疑你已经做到了,唐望。但是像我或小荷昆这样的凡夫俗子,我们要如何做呢?”

    “抵抗生命的压力,是我们个体独自的决定。我告诉过你无数次,只有战士才能幸存。一个战士知道他在等待以及他在等待什么。当他等待时,他什么都不渴望,于是任何微小的赠予都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程度。如果他要食物,他会想个办法,因为他不饥饿;如果他的身体受到伤害,他会设法阻止,因为他不痛苦。让自己饥饿或痛苦,便是放弃了自己,不再是战士,于是饥饿与痛苦的力量就会摧毁他。”

    我想要继续争辩下去,但我停止了。因为我明白我只是想借着争论来建立自我防卫,不去面对唐望的惊人做法。他是如此强烈地触动了我的内在。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想,也许是我在某次深沉的非寻常知觉状态中说出了纽扣鼻男孩的故事。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他,但是在那种状态下,忘记事情是情有可原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承诺,唐望?”

    “我‘看见’了它。”

    “你是在我吃麦斯卡力陀时‘看见’的,还是当我抽小烟时?”

    “我是现在‘看见’的,今天。”

    “你‘看见’了整个事件吗?”

    “你又来了。我告诉过你,要谈论‘看见’像什么是毫无用处的。它什么都不是。”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在情绪上,我相信了他的话。

    “我也曾经做过一个承诺。”唐望突然说。

    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我答应我父亲,我将要毁灭杀他的人。我带着这个承诺过了许多年。现在这个承诺已经改变了。我不再想要毁灭任何人了。我不恨墨西哥人。我不恨任何人。我明白万物殊途同归。所有的道路都是平等的。压迫者与受害者将会在终点相遇,唯一真正重要的是,生命对于两者而言都是同样的短暂。今天我感到悲哀,不是因为我的父母亲如此死去;我感觉悲哀,是因为他们是印第安人。他们活得像印第安人,死得像印第安人,而从未有机会明白,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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