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顽固地坚持说我准备好了。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的唠叨请求,不过他试着改变话题。我不肯放弃,要他建议我如何去做,才能克服我缺乏耐心这一点。
“你必须行动如战士。”他说。
“怎么做呢?”
“一个人学习以行动来成为战士,而不是以言语。”
“你说战士会思考他的死亡。我无时无刻不在这么做。显然这并不够。”
他似乎突然感到不耐烦了,嘴咂咂作响。我说我并不想惹他生气,如果他不希望我待在他那里,我可以回洛杉矶。唐望轻拍我的背,说他从未对我感到生气,他只是以为我理解身为战士的意义。
“我要如何才能活得像战士?”我问。
他脱下帽子抓抓头,凝视着我,然后露出微笑。
“你喜欢把一切都解释得很清楚,对不对?”
“我的心智要这样才能工作。”
“并不一定要如此。”
“我不知道如何改变。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告诉我到底要做什么才能活得像战士。如果我知道,我就能够自己去做。”
他必然觉得我的话很好笑。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背。
我觉得他随时都可能打发我回家,所以我赶紧坐上我的草席,开始对他提出更多的问题。我想要知道为什么我必须等待。
他解释说,我还没有从上次与守护者的战斗中完全复原,如果我仓促地尝试“看见”,很可能会再次面对守护者,就算我不想面对它。唐望向我保证,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能生还。
“你必须完全忘掉守护者,才能再开始学习‘看见’。”他说。
“怎么可能忘掉守护者呢?”
“战士必须用他的意愿与耐心来忘怀。事实上,一个战士只拥有意愿与耐心,借此创造出一切。”
“但我不是战士。”
“你已经开始学习巫士的行径,你没有时间后退或后悔了。你只有时间活得像个战士,为耐心与意愿而奋斗,不管你喜不喜欢。”
“战士要如何为耐心与意愿而奋斗呢?”
唐望想了很久才回答。
“我想这是无法谈论的,”他终于说,“尤其是意愿。意愿非常特殊,它会神秘地发生。没有方法能说明如何使用它,但是使用意愿的结果是非常惊人的。也许一个人首先要做的事是明白意愿可以被开发。战士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他等待意愿。你的错误是,你不知道你正在等待你的意愿。
“我的恩人告诉我,战士知道自己在等待,也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至于你,你知道你在等待。你来我这里好几年了。但是你不知道你在等待什么。要一个普通人知道他在等待什么,是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的事。但是战士会毫无疑问,他知道他在等待他的意愿。”
“意愿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决心,就像你的孙子路西欧决心要买一辆摩托车?”
“不,”唐望轻声笑道,“那不是意愿。路西欧只是在放纵。意愿是一种非常清晰、具有力量的事物,能够引导我们的行为。譬如说,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靠着意愿便足以赢得一场战争。”
“那么意愿就是我们所谓的勇气。”我说。
“不是,勇气是不同的东西。具有勇气的人是有责任的人、高贵的人,被崇拜者所包围敬仰着,但是有勇气的人很少拥有意愿。通常他们是胆大的人,擅长从事危险的日常行为。在大多数时候,有勇气的人也是充满恐惧的人、害怕的人。而相对地,意愿则与超乎日常行为的惊人事迹有关。”
“意愿是否就是自我控制?”我问。
“你可以称它为某种控制。”
“你是否认为我可以借着否定自己来锻炼我的意愿?”
“譬如否定发问?”他插嘴道。
他的语气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我不由得停止写字,抬头望着他。我们都笑了。
“不能。”他说,“自我否定是一种放纵。我不鼓励任何这一类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问任何你想问的的原因。如果我叫你停止发问,你可能会扭曲你的意愿来达成我的要求。自我否定的放纵是最糟糕的:它使我们相信我们在做伟大的事,而事实上我们只是被禁锢于自我之中。停止发问不是我所谓的意愿。意愿是一种力量。既然它是一种力量,它就必须被控制、被整顿,而那需要花时间。我理解这个道理,所以我对你有耐心。当我在你的年纪时,我像你一样冲动。但是我改变了。即使在放纵时,我们的意愿也能发生作用。例如说,你的意愿已经一点一点打开了你的缝隙。”
“你说的是什么缝隙?”
“我们都有一个缝隙,就像婴儿头顶上的柔软处,随着年龄而关闭。但是这个缝隙会随着意愿的发展而打开。”
“它像什么?用来做什么的?”
“它是一个开口,容许意愿射出来,像射箭一样。”
“那么意愿是种物体吗?或者像物体?”
“不是。我只是为了使你理解才这么说的。巫士所谓的意愿是一种隐藏于内在的力量。它不是思想,或物体,也不是欲望。停止发问不是意愿,因为那需要思想与欲望。当你的思想承认你已经失败时,意愿便能使你成功。意愿使你不受到伤害。意愿能让巫士穿墙越壁,上天入地,只要他愿意。”
我不想再问了。我感到疲倦,同时有点紧张。我怕唐望随时会赶我走,这个想法使我困扰。
“我们上山走走。”他突然说着站了起来。
在路上,他又开始谈起意愿,同时取笑我无法写笔记的气馁模样。
他把意愿描述为一种连接人与世界的力量。他很仔细地说明,世界是由我们所选择的知觉方式而决定的。唐望强调“知觉这世界”是一种特殊的认知过程,由我们的感官与意愿来达成。
我问他意愿是不是第六感。他说意愿比较像我们与所知觉的世界之间的一种关系。
我建议我们暂停片刻,好让我写笔记。他笑着继续前进。
当天晚上他没有叫我回家,第二天吃过早餐后,他自己又提起了意愿。
“你所谓的意愿,是一种强烈的性格与气质,”他说,“而巫士的意愿是一种发自内在、与外界连接的力量。它从肚子这里发出来。就在这里,明亮纤维的位置。”他摸摸他的肚脐,“我说它从这里出来,是因为我们能感觉到它。”
“你为什么称它为意愿?”
“我没有给它任何称呼。我的恩人称呼它为意愿,其他的智者也称它为意愿。”
“昨天你说我们可以用感官与意愿来知觉世界,这怎么可能呢?”
“普通人能用他的手或眼睛或耳朵来‘抓取’世界上的事物。而一个巫士能用他的鼻子或舌头或意愿来抓取事物,尤其是他的意愿。我无法描述那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譬如说,你自己也无法描述你是如何听见事物的,只是刚好我也能听见事物,所以我们能谈论我们所听见的,而不是我们如何听见的。巫士用意愿来知觉世界,但是这种知觉不像听觉。当我们看见或听见世界时,我们觉得世界就在那里,它是真实的。当我们用意愿来知觉世界时,我们会发现世界并不是‘在那里’,或如我们所以为的那般‘真实’。”
“意愿是‘看见’吗?”
“不,意愿是一种力量,‘看见’不是力量,而是一种理解事物的方法。一个巫士也许会有很强的意愿,但却无法‘看见’。这表示只有智者能够使用他的感官、他的意愿,与他的‘看见’来知觉世界。”
我告诉他,对于要使用意愿来忘却守护者,我比以前还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番话与我的困惑似乎使他很高兴。
“我告诉过你,当你说话时,只会使自己更为困惑。”他笑着说,“但是至少现在你知道你在等待你的意愿。你仍然不理解它是什么或它是如何发生的,所以现在你要注意你的一切行动。能够帮助你发展意愿的行动,就隐藏在所有微不足道的一举一动中。”
一整个上午唐望都不在。下午他带着一袋干植物回来。他点头示意我去帮他。我们完全沉默地工作了几个小时,整理那些植物。之后我们坐着休息。他对我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我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已经复习了我的笔记,但我仍不理解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战士,以及所谓意愿的观念。
“意愿不是一种观念。”他说。
这是他一整天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很长的一段停顿后,他继续说:“我们是不同的,你和我,我们的性格不相似。你的本性比我来得暴力。当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我不是暴力的,而是阴险。你刚好相反。我的恩人也是如此。他可以成为你完美的老师。他是个伟大的巫士,但是他不能‘看见’,不能像我或哲那罗那样‘看见’。我靠‘看见’来引导我的生命,帮助我理解这个世界。相对地,我的恩人必须生活如战士才行。如果一个人能‘看见’,他就不需要活得像战士,或像其他任何事物。因为他可以‘看见’事物的本质,他便如是地生活。考虑过你的个性后,我可以说你也许永远学不会‘看见’,在这种情况下,你就必须一辈子活得像战士一样。
“我的恩人说,当一个人踏上巫术的道路后,他会逐渐发觉,日常生活已被永远抛在身后,而知识的确是令人畏惧的事物;日常世界的手段已不再能保护他,他必须采取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才能够幸存。在这时候,他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希望成为一个战士。这是一个重要的步骤与决定。知识令人畏惧的本质使人毫无选择,只能成为战士。
“当知识成为令人畏惧的事物时,他也明白,死亡是紧紧跟随在他左右的永恒伴侣。所有变成力量的知识,都是以死亡为其核心。死亡的触角无远弗届,凡是被死亡触及的,都会变成力量。
“一个追随巫术道路的人,会时时面对迫在眉睫的终结。不可避免的是,他会敏锐地觉察他的死亡。若是缺少对死亡的觉察,他便只是一个从事普通行为的普通人。他会缺乏必要的精力与专注来将他在世的平凡时光转化为神奇的力量。
“因此要成为战士,最重要的也是最合理的是,一个人首先必须敏锐觉察到自己的死亡。但是专注于死亡会使我们变得以自我为中心,这样会造成衰弱,因此,成为战士的第二件事是做到超然,使迫在眉睫的死亡不会成为执迷,而是一种漠不关心的冷淡。”唐望停止说话看着我。他似乎在等我表示意见。
“你理解吗?”他问。
我理解他的话,但我个人无法想象有谁能做到那种超然。我说,从我自己的门徒经验来看,我已经体会到知识是令人畏惧的事。我也能诚实地说我无法再从日常世界中寻求帮助。我希望,也许超过希望,我需要生活如战士一般。
“现在你必须使自己超然。”他说。
“超然于什么?”
“超然于一切事物。”
“那是不可能的。我不想成为一个隐士。”
“成为隐士是一种放纵,我绝不是这个意思。隐士不是超然的,因为他刻意放纵自己去成为一个隐士。
“只有死亡的观念才能使人不自我放纵于任何事物上,只有死亡的观念才能使人不自我否定于任何事物上。这样的人不会陷于渴望,因为他对生命及其中一切事物产生一种寂静的渴望。他知道他的死亡在偷偷接近,不会给他时间去抓住任何事物,于是他不带渴望地尝试一切事物。
“一个超然独立的人知道自己不可能逃离死亡,他只能依靠一件事,那就是他做下决定的力量。也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的决定的主宰。他必须完全理解他的决定就是他的责任。一旦做下决定,就没有时间反悔或自责。他的决定就是最终的。因为他的死亡不让他有时间抓住任何事物。
“如此带着对死亡的觉察及他的超然、他做决定的力量,一个战士使他的生活变得策略化。对于死亡的觉察引导着他,使他能够超然而寂静地渴望。他的最终决定的力量使他能够做出选择,不加反悔。他所选择的将是策略上最好的,如此他的一切行为都充满了兴趣与沉静的效率。
“当一个人能够如此行动时,你可以毫无疑问地说他是个战士了。他拥有了耐心!”
唐望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他所描述的境界要花一辈子时间才能做到。他说我总爱唱反调。
他知道我在日常生活中尝试过成为战士。
“你的爪子很利,”他笑着说,“不妨偶尔对我张牙舞爪一番,这是很好的练习。”
我作势咆哮了一阵。他笑了,然后清清喉咙,继续说下去。
“当战士拥有耐心后,他便朝着意愿接近了。他知道如何等待。他的死亡伴随在身旁,他们是好朋友。他的死亡以神秘的方式提供忠告,教他如何选择,如何策略化地生活。于是战士等待着!我说战士不用急躁,是因为他知道他在等待他的意愿;有一天他会成功地做到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做到的事。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的惊人表现,但是当他继续做出不可能的事,或不可能的事继续发生在他身上时,他就会开始感觉到一种力量正在萌芽。他在知识的道路上继续前进,而这种力量也逐渐从他内在发出。首先像是肚子里的一种瘙痒,或一种无法消退的温暖,然后变成一种疼痛,极不舒服。有时候这种疼痛会使战士痉挛数月之久,越强烈越好。伟大的力量总是会以剧烈的痛苦作为前兆。
“当痉挛消退后,战士会注意到他对事物有奇异的感觉。他注意到他能够从肚脐周围发出感觉,实际碰触事物。这种感觉就是意愿。当他能够用它来抓住事物时,你便可以毫无疑问地称那战士为巫士,他拥有了意愿。”
唐望停止说话,似乎在等待我的问题。我无话可说。我很在意巫士必须经历痛苦的痉挛,但我不好意思问他我是否也要如此经历。沉默一阵后,我终于问了。他笑了起来,仿佛他就是在等待我问这个问题。他说痛苦并非绝对必要。他自己就从未经历过痛苦,意愿自然就发生了。
“有一天我在山中,”他说,“我碰到一头豹子。是一头母豹。它巨大而饥饿。我逃跑,它追上来。我爬上一块岩石,它站在几英尺之外,准备扑上来。我对它丢出一块石头,它咆哮着冲上来。就在那时候,我的意愿充分发挥了作用。我用意愿阻止了它,安抚了它。事实上我用意愿轻抚了它的乳头。它以瞌睡的眼神望着我,躺了下来。我趁它还没清醒过来时就赶紧逃走了。”唐望滑稽地模仿一个仓皇而逃的男人,手压着他的帽子。
我告诉他,我很不愿意这么想,但是似乎要得到意愿,除了痉挛之外,就必须去面对一头母豹。
“我的恩人是一个极有力量的巫士,”他继续说,“他是一个彻底的战士。他的意愿是他最伟大的成就。但是一个人还可以走得更远。一个人可以学习‘看见’。学习‘看见’,他就不用再生活得像个战士,或像个巫士。学习‘看见’,一个人可以不成为任何事物地成为一切。可以说,他消失了,但是他依然存在。我敢说,在这个时候,这个人可以得到任何他所希望的事物。但是他什么都不想要。他不会把他的同伴当成玩具来耍弄,他只会在他们的愚行中与他们相处。唯一不同的是,‘看见者’能控制自己的愚行,而他的同伴则不能。‘看见者’不会再对他的同伴产生主动的兴趣。‘看见’使他超然独立于他以前所知的一切事物。”
“超然独立于所知的一切事物,这个观念使我感到心寒。”我说。
“你别开玩笑了!使你心寒的应该是毫无未来地继续做一些你已经做了一辈子的事。想象一个人年复一年地种植玉米,直到他老得无法动弹,于是他躺在那里,像只老狗。他的思想与感觉,人的最精华,只能漫无目标地徘徊在他仅知的事物上,那就是种植玉米。对我而言,这才是世上最令人心寒的事。
“我们是人,我们的命运就是去学习,然后被抛入不可思议的新世界。”
“真的有新世界存在吗?”我半开玩笑地问。
“我们简直是白谈了,你这个笨蛋,”他严肃地说,“‘看见’属于完美无缺的人。现在开始修整你的精神,成为一个战士,学习‘看见’,然后你就会知道,那里有无止境的新世界供我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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