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从梦中醒来觉得房间里的温度降了很多,暖气机好像不在工作。我伸手去开灯,灯没有亮,我明白是停电了。在这样一个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夜发生停电,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拉开窗帘一看,外面一片奇特景色,所有的树木都变得像水晶珊瑚一样好看。昨夜里一直在下一场雾状的冰雨,临界点的冰雾一遇到树枝,就凝结成了冰,后来的冰雾落在先前的冰枝上,滑坠之中又成了冰,结果所有的树枝上都挂着沉甸甸的冰坠子,看起来漂亮极了。沉重的冰挂使得许多树枝折断,有的整棵树被压倒。而可怕的是那些电线,每条电线下面都黏附着比电线重十几倍的冰缀,结果很多电线都压断了。屋里没有了电,就看不到电视新闻。好在手机还通。我看到了多伦多市政府发布的冰雪灾难消息,说整个安大略省南部都停电了,有几十万户家庭失去了电力供应,短时间内无法恢复供电。
我妻子上个礼拜回国看老母,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了电,炉子生不了火,早餐做不成了。我无事可做,穿着防高寒的“加拿大鹅”牌羽绒衣,坐在屋里发着呆。没有热早餐和暖气还可以忍受,但没有了电就没有了互联网,这让我难以安宁。于是我决定到对面的MALL(大型室内商场)里面看看,顺便把手机和电脑带去充充电,也许还可以到苹果专卖店蹭点免费Wi-Fi。
我走出了室外,外面空气冷冽新鲜。出门后我看到了左手边的邻居泰勒夫人。她穿着一件大衣,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缩着脖子在快速抽一根烟。她是法国人,她丈夫是德国人。她的年纪并不很大,六十来岁,可很奇怪地保持了一个古老的习惯,下午五点就关门不见人,六点就上床睡觉,早上四点起床,在屋里打扫卫生,擦地板。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内,但是她抽烟的时候就会到室外去,就像海底的鲸鱼定时要浮出海面吸几口气。这个早上她看起来被冻坏了。
“早上好!又回到冰河时代了。”我向她打招呼。
“大灾难,地球末日。”泰勒夫人恶狠狠地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电。”我说。
“天知道。但愿会在我被冻死之前。”她说。
我转身向右边走去。经过隔壁台湾人戴姐家门口时,看到屋外车道上泊着戴姐的儿子阿强的白色本田车子。阿强的车子改装过,加了个炮筒一样的排气管,开起来放炮一样吵。戴姐家门口那棵曾经非常漂亮的北美海棠树上挂满了冰缀,但是现在一点都不好看。这棵树被砍掉了了许多,断胳膊断腿似的残缺。这屋子原来是白人斯沃尼夫人一家住的,前年才卖给了台湾人。我想要是斯沃尼一家今天还住这里的话,眼前这花园一定是一片冰雪美丽童话世界,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一片狼藉。
我很快就走到了MALL里面。这里有地铁通到市中心,有Silvercity电影院,有数不尽的快餐铺和餐馆。当我写作写得心情烦躁,或者觉得无聊寂寞时就来这里喝杯咖啡,坐在高凳子上看各式各样的人:黑人白人、额中点红砂的印度人、穿着长袍包着头巾的穆斯林。今天由于外面都停电了,MALL里的人比平时要多。这个MALL自己有大型发电机,停电后自己发电供应了内部所有商店和设施。我看到每个墙角和柱子底下都围着人群,那些地方有电插座,所以很多人来这里给手机电脑充电。我手机和iPad暂时还有点电,需要的是网络信号,所以就先到了苹果专卖店门口,一试果然有免费的Wi-Fi可用。我就在这里停下来,连上了网络上起网来。过了一会儿我也加入了围着柱子充电的人群中。每个柱子底下只有两个插座,所以等充电的人一个个都耐心等着前面的人。也有人自己带了接线板,上面有很多个插座,大家就分着用。后来人越来越多,接线板上再接上接线板,散开来很多人可以用。由于这里的人们没有随地吐痰习惯,地面很干净,大家都席地而坐,看起来很友好快乐。
这天我在MALL里用苹果店的Wi-Fi把早上拍的冰凌树和结冰电线照片发在微博上,坐在地上和远在国内的妻子说了话,还和几个朋友聊了天。之后我还在一家希腊快餐铺吃了羊肉饭。下午时分,我回了家。
当我接近到家门时,看到了泰勒夫妇都站在门口。我还看到戴姐家门口阿强的车不在了。泰勒夫妇看到我远远就喊了起来。
“斯蒂芬,你去哪里了?”
“我在MALL里,你们干吗站在外边,莫非屋里已经比外面还要冷了吗?”我回答,斯蒂芬是我难听的英文名字。
“你要是早个十分钟回来就好了,就能看见刚才的一幕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刚才有一大队特别警察包围了你邻居的房子,把那个家伙抓走了。”
“哪个邻居?哪个家伙?”
“就是你右边那家那个整天在闹腾的坏小子。”
泰勒夫妇还在激动中,有声有色地向我复原了刚才特种警察包围隔壁台湾人房子的情形。他们说自己当时还在屋内,听到屋外传来轰轰隆隆的车辆马达声,起初他们以为是电力公司的工程队来修理电线。但拉开窗帘往外一看,看到马路上排满了闪着警灯的警车。他们赶紧打开了门,看到在一辆辆普通警察巡逻车之外,还有好几辆巨大的特别车辆,从里面下来十几个穿着重型防爆防弹衣具的警察,举着狙击枪把台湾人的家包围了。尔后有一个行动小组举着盾牌,逼近了台湾人家的屋门。装甲车里面有警察对着屋子喊话,让里面的人马上开门并举手接受逮捕。屋里面的人一开始没有反应,警察便派出了一个持有巨大撞门装置的组合准备强行破门。这个时候门开了,屋里的年轻人阿强走出来,手抱在脑后,没有反抗。警察给他锁上了手铐,然后进屋搜查,足足搜查了两个小时,搬走了很多东西。
听泰勒夫人这么一说,我觉得问题严重。警察出动了这么大的力量,说明这屋子里面一定会有什么重大威胁。泰勒夫妇很肯定地说,台湾人从搬进来之后一直在折腾着,挖来挖去,把外面搞得一片狼藉,原来是在掩护屋里的犯罪活动。泰勒夫妇早就对阿强很不爽,所以现在他们处于一阵出了恶气的快意之中。
我回到了屋子,外面又下起了冰雨,天阴沉沉的,早早就黑了下去。屋内的气温继续下降,温度计显示已经接近了零度。我把一支蜡烛点亮。平时我都没点蜡烛,是没有情调的人。现在停电了只得点上蜡烛,才发现蜡烛的光很柔和很温馨。我的电脑已有MALL里充来的电,可以打开电脑写点东西了,但我的思想老是跑到隔壁阿强被警察逮捕的事情上。也许他们家里面真是一个犯罪的窝点?我想来想去觉得他们家确实有些奇怪的事情。
台湾人戴姐一家是两年前搬进这个屋子的。之前,这里住着白人斯沃尼夫人一家。斯沃尼夫人在我搬进这屋子不久后因患西尼罗症去世了,她的家人继续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但终于在前年挂出了售屋子的牌子。我十几年前搬到这条小街的时候,是斯沃尼夫人第一个送饼干到我家祝贺的。斯沃尼夫人死后,我一家和她的家人都一直友好相处。这些年来,从亚洲来的移民纷纷买下这条街的房子,把这条街的房价抬得很高。原来住在这里的白人隐隐感到了喧嚣和不安,陆陆续续卖掉了房子搬到北边安静的地方去住。在这个下午,当我看到斯沃尼的家人挂出了卖房子的牌子,我并不吃惊,只是心里有点伤感。
卖屋牌子挂出后的周末,就开始了OpenHouse.所谓OpenHouse的意思就是“开门售屋”,任何路过的人都可以进屋参观,而平时想来看这屋子的人则要经纪人陪同和预约。OpenHouse那天看屋的人络绎不绝,路边都停满了车。各种各样的人进进出出,大部分是华人,也有些棕色皮肤的印巴人,偶尔也有个把伊朗人。我看见了邻居泰勒夫人站在她自己家门口观察看房的人。泰勒夫人此时正在抽烟,平时她吸过烟之后,就会心满意足回屋子里。但我这回看到她有点心神不宁站在外面,连续抽了好几根烟。我正好去整理草地,和她打了招呼,开始说起隔壁卖屋的事。
“干吗要卖掉屋子呢?要是我就不会卖掉这屋子。”泰勒夫人说。
“是啊,这么漂亮的房子卖掉真可惜。不过听说他们家在北边买了很大的新房子。”我说。我想起当初我买下我的房子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喜欢隔壁斯沃尼夫人家门口那一棵开满紫色花朵的北美海棠树和树下的花园。
“我不去北边住,我不会卖掉房子。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被赶走的。”泰勒夫人说。看得出来她情绪有点激动。
“不知道是谁会买这个房子。希望会有个好邻居。”我说,想尽量安慰她。我有点吃惊她说出了“不会被赶走”这样的话。
“买这屋子的人会不吉利,我觉得斯沃尼的鬼魂还在里面。这屋子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她会不愿意离开这里。”泰勒太太说。
“你怎么知道?”我说,心里有点毛毛的。
“前几天,我的垃圾桶里突然有一条很大的三文鱼。”
我不明白泰勒夫人为什么会说垃圾桶里的三文鱼和斯沃尼夫人的鬼魂有关系。我知道斯沃尼一家在北部的大湖边有别墅,他们一家都喜欢钓鱼。的确有一回,斯沃尼的大儿子让我看了一条他钓来的大西洋三文鱼,有三十磅重。毫无疑问,斯沃尼家是个好邻居。她家在每个节日都会把屋子打扮起来,尤其是万圣节,她家的花园会变成鬼怪世界,在屋里还会举行鬼怪派对,邀请邻里来参加。她家门前的花园是我们这条街的一道风景,那棵姿态优美亭亭如盖的北美海棠树开花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来这里拍照片留念。如今这些都要结束了,我心里隐隐有一种抱歉的感觉,总觉得白人的离开是我们这些新来的人造成的。说得更严重一点,就是刚才泰勒夫人所说的是我们“赶走”了他们。
在某个早上,我看到售屋的牌子上面又加上了一块写着SOLD的小牌子,意思是卖掉了。我很关心的是什么人买了这房子。我看到了斯沃尼的儿子,问他。他说买家是一个华人。他对华人的概念很模糊,分不清大陆人香港人台湾人,就像我们看不出非洲黑人中喀麦隆人和几内亚人的区别。但不管怎么样,我知道了是个华人。
从这天开始我就对接下来的屋主充满期待。屋子卖成之后到交接还有一段时间,斯沃尼一家还继续住在这里,还在照料草地和花木。终于到了他们搬家的一天,他们很安静地走了。屋子空在那里,不是马上有人搬进来。过了好几天,新的屋主终于出现了。
那是在一个暮色已经降临的黄昏,我和妻子在窗内看到一个亚洲女人走进了隔壁的屋子。黄昏时的光线似乎含有一种溶剂,把人的轮廓都溶化掉了,人会显得像是纸板做的一样虚幻。但我还是看到她的神色坚毅,脸上皮肤发黄带着油性,头发剪平,颧骨高眼睛微陷,一看就知道是个台湾岛上人。任何事情的第一感觉都十分神奇,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把这个买了斯沃尼家房子的女人和一个先前住在这里的斯沃尼夫人亲戚联想起来,觉得她们很像。而且这个念头马上又转到了泰勒夫人提到的斯沃尼夫人鬼魂一说上,好像是斯沃尼夫人的鬼魂借着这个台湾女人的躯壳回到了她自己的家里。
在我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我看到隔壁的女人从屋子里出来,径直朝我家走来。是我妻子去开了门。一开门,就听到她带笑的声音。她是那种自说自熟的人,我妻子很快就和她聊了起来,并邀她进屋坐。她说刚搬来,和新邻居先打个招呼。她说自己姓戴,是台湾花莲人。她送了一包从台湾带来的凤梨酥,是花莲的名产,手工做的。我妻子推辞了一下,她一定要留下,说完她就走了。我妻子把这包凤梨酥放在桌上,这让我想起当年我们搬进这屋子的时候,在信箱里看到隔壁的斯沃尼夫人放的一包饼干和一张祝贺我们搬入新居的贺卡。这里的习俗是新邻居搬进了,隔壁的人要送点礼物以示欢迎。但这回反了,新邻居一来就给我们送礼物了,这让我们有点不好意思。我还记得斯沃尼夫人那份饼干的乳酪味道,这就像《追忆逝水年华》书里玛德丽娜小点心的味道会留在记忆里一样。我把凤梨酥打开,这正宗的东西和超市买的不一样,入口即化,圆润甜美。这味道盖过了我记忆里的斯沃尼夫人的饼干味道,但是又把那个记忆改头换面延续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天,我看到了戴姐的儿子阿强,这个年轻人显得很结实有力,脸部的皮肤像柑橘的皮,加上一对猪眼。我现在记忆里的他是和那部宝马车连在一起的。那部黑色的宝马跑车不知是开进来的还是拖进来的,反正我看它一直停在车道边,从来没有挪动过。然后那车的轮圈里面的刹车盘一天天变锈,还从里面长出草来。戴姐的儿子阿强没有车开,又租了一辆车。我妻子听戴姐抱怨过这件事。戴姐说这车是儿子不久前买的二手车,买来不久就开始有毛病。戴姐劝儿子把这车赶快卖掉。但是戴姐说儿子根本不听。儿子的意思是让她闭嘴,不要烦他。他就喜欢这辆宝马车,不管它能不能开动。
一开始,我还觉得戴姐的儿子阿强是个勤快的年轻人,因为他马上开始动手对房子进行维修改善。我记得他第一件做的事情是把车道沥青挖掉,铺上砖块。在我们这边的房子,铺砖块的车道比铺沥青的档次要高一些。我妻子一直有个理想,想把我们家的沥青车道铺成砖块。因此当阿强开工时,我妻子是他的粉丝,有空就站一边看,好像想从他那里把技术学过来,当然,她得把学到的技术再传授给我才能有作用。阿强开工第二天,就买来了一台切割机切割砖块。切割机的声音非常凄厉,会产生超高频的次声波,让人非常难受。那些日子我整天在忍受着切割机的声音,盼望隔壁的小子早点完工。几天后那种切割的声音变了调子,还是切割的声音,但是不那么难受了。我出去一看,原来阿强把地面干了一半的活儿搁置了,开始用汽油锯锯树。他举着汽油锯,像孩子拿着玩具,对着树木随心所欲锯几下。他家的花园和我家花园之间有一排小松树,直径只有茶杯粗细,阿强几乎没花什么气力就把这排小松树放倒了。他锯了两天的树,把花园里大部分的灌木都锯掉了。这以后他完全忘了车道铺砖头的活儿,想起了地下室里漏水的事情。他不知从哪里拖来了一条小型怪手挖掘机,开始沿着地下室的窗户往下挖。这里正是前些日子他铺砖块车道的施工位置,他刚刚在窗边位置浇注了钢筋水泥保护圈,现在他用挖掘机把这个窗户的保护圈整个挖了出来。有一天我看到了那挖掘机还在突突响着,看不见阿强。走近一看,那窗边的土坑挖得很深很深,阿强钻到了一人多深的坑底下,独自在干活儿。我觉得要是那边上的土塌下来,他非被活埋了不可。几天后,阿强完工了,把土重新填了回去。我不知道地下室漏水有没有堵住,只是看到那些土填回去之后多出来很多,像个小山一样堆在车道上,一下雨,全变成了泥浆,流淌在车道上,殃及了我们家。这以后,阿强似乎失去了控制,变成一个随心所欲的破坏狂。之前斯沃尼夫人家风景树下面是个树荫花园,种植了好些时令花卉,陪衬着一种不开花的草。每年春天到来时,我看到了斯沃尼夫人戴着遮阳帽子,在傍晚时种植着这些非常好看的花草。但是戴姐家接手这屋子花园之后,不知怎么去打理这花园,那些陪衬草就开始失控蔓延开来。戴姐有很多时间想把这些陪衬草控制住,用手工在拔除。但阿强让戴姐走开,他开始用挖掘机在花园里清除陪衬草。他用挖掘机的巨爪把花园的表土翻了一次,陪衬草被刨掉了,可斯沃尼家里原来埋在地下的电线和公用的电视电缆和电话线全给翻到了地面,看起来非常怕人。我经过时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不小心踩到有电的电线被电死。好在他还没挖到地下煤气管道,要不然会引起大爆炸。
阿强这些破坏性的行为让我隔壁的泰勒夫人非常愤怒。上面说过,泰勒老两口晚上六点钟就要上床睡觉。而阿强经常会在下班之后开始切割砖头,那凄厉的切割声打乱了他们的生活习惯。我不止一次地听到泰勒夫人愤怒地抱怨,说自己的血压都升高了。我们家和泰勒一家相处很好,圣诞节都会互送礼物。但是我最终发现洋人的脾气是摸不透的。他们要是较起真儿来,会翻脸不认人的。前年我们家买了新冰箱,把旧冰箱放到了后园用来放园艺小工具。泰勒夫人在她家窗口能看到这个旧冰箱。大概过了一个礼拜,她就告诉我妻子她每天站在窗口看到我家花园里放着个旧冰箱心情就会变得很坏,花园又不是厨房,怎么可以放冰箱?她要求我们把旧冰箱搬走。我当时想冰箱是放在我家后园你怎么管得着?我磨蹭了几天,但最后自己觉得不自在,还是把旧冰箱搬到路边让专门的收集车收去了。
我搞不清为什么泰勒夫人老是爱管我家后院的闲事。我十几年前刚搬入这个房子的时候,后园长着一棵巨大的枫树。当时是秋天,枫树红得像一把火一样好看。几年后的一天,泰勒夫人对我说:看,你家的树生病了。我顺着她所指方向一看,果然看到枫树的北侧有好些树枝枯干了。她说你应该叫树医生过来看看,电话号码可以在电话黄页上找。我后来还真的找到树医生给他打了电话。他很客气地说可以出诊,出诊费为500加元,治疗费得等诊断后才知道。我挂了电话没有理睬他。谁会出这么多钱给一棵树看病?难道它是一棵摇钱树吗?
又过了好多年,有一天我妻子告诉我后园的大枫树裂开了。我过去一看,两个大枝杈间真的裂开一条大缝,里面黑乎乎地蠕动着好些虫子。那几天风大,风一刮来,树一晃动,那裂缝就会变大。我知道这树有可能会被风刮倒,要是倒了就会压坏我家屋顶,需要马上砍掉。我查了市政府砍树的规定,凡砍掉二十厘米以上的树木必须向市政府申请许可证,需要三到五个工作日,还需要交200加元的手续费。但是,如果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先砍树后申请。我请一个华人开的砍树公司过来,忍痛支付给他们两千加元的砍树费用(比起白人的砍树公司他们的报价便宜了一半)。在砍树之前,我请泰勒夫妇一起过来察看我家的枫树随时会被风吹倒的状况,希望他们会证明我是在紧急情况下才未经审批就砍掉树的。泰勒夫人对我早前没有请树医生给树做治疗感到不满,此时看到树的内部的确已经朽烂,也只好同意立刻把树砍掉,但是她要我砍了树后必须补办手续。我在砍掉树之后那几天特别忙,有意无意地把去市政厅补办手续的事给忘了。可后来每次遇见泰勒夫人,她都投来质疑的眼神。这让我知道无法蒙混过关,只得又掏了200加币去补办了许可证,并出示给泰勒夫人。这样我后来看见她才不会觉得欠了她什么。
话说远了,现在再说戴姐家的事。戴姐肯定知道儿子的行为是冒犯了邻居的,她也尽力想补救儿子对花园的破坏。她经常在黄昏时分戴着帽子在花园里劳动,坐在小凳子上用一把锥子挖杂草。但是相对于她儿子的破坏力,她所做的事完全是徒劳的。她经常会送一些东西给我们,除了每次台湾回来必送凤梨酥,还会送来一些当地农场种植的有机玉米、蔬菜。她这些农场产品是她上班的时候顺便买来的。她搬来不久之后就开始上班了,干最基本的人力活儿,听说是在一个西洋参包装厂。这让我有点困惑,我觉得戴姐是个家里有钱的人,年纪也比我们大一些,怎么会去做这种基本人力工?她去上班是和别人拼车的,我经常看到早上有车接她走,晚上送她回来。戴姐和我妻子相处得不错,她比较主动些,有时会主动邀请我妻子一起去购物。她会说我妻子买衣服的眼光如何如何好,说得我妻子很高兴,因此对她儿子的行为变得很宽容。
有一天,我发现了隔壁的屋子有个矮矮的男人出没。我妻子告诉我这就是戴姐的老公,以前是做挖地基工程的。现在台湾经济不好,做地基没生意,他改为在花莲乡下种芭拉和芒果了。我和他只在车道上对面遇见过一次,他是个典型的热带海岛男人,个子矮,颧骨高,和他的儿子阿强一样长着猪眼。当时他在前面的花园里和儿子一起锯树,我不明白这家的男人为什么这样喜欢锯树,他们合力把那一棵很值钱的日本细叶红枫树拦腰锯了一半。我们并没有看到台湾邻居一家人团聚的欢喜,那几天戴姐都没有出现。阿强父亲只待了个把礼拜就走了,他走了之后戴姐才再次出现。不知为什么,第二天戴姐和阿强吵了一次架,戴姐似乎很伤心,到我妻子这边哭诉。这天她透露了一个秘密,原来她和老公早就离婚了。她说老公很早就有了小三,和她分居了,从此后她带女儿生活,儿子跟着老公。老公一直带阿强上挖地基的工地,没有让他好好读书,各种机器成了他的玩具。他成了一个没有头脑的人,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孩子,全凭冲动。她说现在儿子平时都不和她说话,她要是说他几句他马上会和她吵架。她在家里非常烦闷所以会去外面打工。
戴姐的故事曾让我同情感动。但是没有几天,我就发现了戴姐说的事情是个谎言。阿强现在对我妻子很信任,有什么事都愿意对她说。我妻子听阿强说,他母亲在他还上小学时和一个同事偷情私奔了,一段时间全不顾家。后来他父亲和她分居,父亲带他长大。他小时候没有母爱,又不爱读书,跟着父亲在怪手挖土机中成长。现在他长大成人,母亲才良心发现,想赎回内心的不安。所以他很反感母亲,叫她回台湾去,不要在这里影响他的生活。我妻子劝阿强不要这样想,他母亲对他很好,总是考虑给他做好吃的,回台湾之前都会给他做好很多食物放冰箱里。阿强说他不喜欢吃她做的东西,那些东西大部分他都会扔掉。
在这个停电的寒夜里,我想着这些事情,越想越觉得台湾人的家庭情况复杂。我总觉得阿强那些刺耳的切割声来自于他内心对于母亲的愤怒和嘶喊,但转念又想莫非这些凄厉的声音下面真的掩盖着什么犯罪活动?最可怕的联想是用电锯切人体。我从来没进过他们家的房子,不知这屋里会不会是种大麻,或者是个毒品仓库?和这样一个危险家庭居然做了近两年的邻居,而且我太太还几次进入过他们的屋子,真的让我有点后怕。我这样想着,朝外边的窗户看了看,看到了一个人影从戴姐的屋前闪出来。这人手里拿着个包,看样子好像是租住戴姐家那个房客。他一定是受了惊,拿着包包到别的地方去住了。我不知道这屋里是不是还有人,也不知道戴姐是不是还在里面。这么冷的天气,她要是还在里面真会冻坏了,而且她一定是受到了严重惊吓。
窗门外面冰雨在继续,天气越来越冷。这个时候,我想起该开开水龙头,看看有没有结冰。可我打开水龙头,意外发现水龙头里还有热水,而且温度和停电前一样。我想了想,明白过来家里的热水炉是使用煤气的,停电了还能继续烧水。这一发现改变了我愁苦的境遇,我在浴缸里放满了热腾腾的水,把自己泡在里面,像是《野生动物》节目里日本雪猴子泡在雪天森林的温泉里一样。温热的水使我紧张的情绪慢慢舒展开来,我先是打着盹儿,后来在温泉般的热水里睡着。这时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形象出现在我松弛的意识里,我又醒了过来。
我刚才意识里出现的女孩子是真实存在的,几个月之前就住在隔壁台湾人家里。那是在一天的早晨,我看到了戴姐和这一个女孩从外面回来。她们穿着宽松休闲的衣服,戴着遮阳帽,像是散步回来。下午的时候我又看见了这个女孩一次,当时我从外面回来,在车道上和她相遇。这女孩显得有礼貌,主动微笑打招呼。第二天我又看到了戴姐和这女孩一起外出购物,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她们带来好多的蔬菜。傍晚的时候,我还看到女孩和戴姐在花园里一起拔杂草。我妻子当时一直猜测着这个女孩的身份,显然,她是住在戴姐的屋子里面的,很有可能是阿强的女朋友。可是我们没有看到阿强和她单独外出,所以又觉得有点不像。可是有一天,我妻子发现这个女孩的肚子在一天天变大,她已经怀孕了。所以我妻子就肯定这是阿强的女友。
这一回我的妻子猜错了。过了几个月之后,有一个相貌十分英俊的大男孩出现了,谜团就全部解开了。他才是女孩子的男友,是她肚子里面胎儿的父亲。大男孩来了之后,带着女孩进进出出,显得很放松,很快和我妻子也相熟了。原来他是阿强小学中学时期最好的同学,他的女友是到加拿大生孩子来了。因为在加拿大生了孩子就获得了当地出生证,以后就自动成为加拿大公民。但是这个大男孩却不是从台湾来,而是从巴拿马来的。他对我妻子说自己在那边做生意很多年了。
我妻子夸奖这个大男孩很勤快,一到这边就和阿强一起整理花园。但是我很快发现这家伙和阿强是一个类型的人,都喜欢拿电锯当玩具锯树,前后花园的树木再次被狠狠地锯了一次。但和以前不同的是,这男孩锯掉树木之后会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小一点的树已经没有可以锯的了,有一天我看见阿强和他的帅哥朋友爬到后院那棵斜着长的大橡树上,想把一个巨大的枝杈锯掉。但那个枝杈非常大,斜着长,遮盖着他们家后园大半,一直到我家屋顶上方。他们整整锯了两天还没把树锯断。就这个时候,女孩的分娩期到了,开始了宫缩阵痛。大男孩从树上爬下来,送女孩到医院,生下了一个体重达五公斤的巨婴。一个礼拜之后,我从妻子口里听说这一对俊男靓女已经走了。他们是突然说走的,那女的产后还虚弱,所以是买了可以躺下来休息的商务舱机票回台湾了。
按我现在的想法,这一对俊美的年轻人的短期居住是这座房子被戴姐买下后所发生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他们住的时间很短,女孩大概住了三个多月,那个男孩则大概只有十几天。我现在都无法回忆起他们的真实面容,只是能感觉到这个大男孩就像古希腊大理石雕塑一样的俊美。他的身材健壮高大,脸上的笑容动人,非常有礼貌。甚至他的声音也特别好听,如银铃一样,说的是马英九一样的标准语。我还能感觉到,当女孩出现的时候,台湾人屋子开始出现了一种美好而动人的童话气氛,开始像个家园了。我虽然没有看到阿强和这个女孩有什么互动,但是看到那段时间这个家伙不显得狂躁了,没有开动那喧嚣的切割机,没有乱挖地,没有把车轮碾过我家的草地,还把那辆轮子长满了草的宝马车卖给了车行。我发现女孩出现在花园前的时候,那棵残缺的北美海棠树也变得好看了。那些停在树枝上的鸟,啃着松果的松鼠,还有路人牵着的小狗都朝她看。而最奇怪的是戴姐,那段时间她显出了真正幸福的表情。她和一个子宫里有膨胀胚胎的女孩子一起,像是一个保护者,一个熟悉生育之道的母亲。她大概是很想儿子很快也会有一个怀孕的女友,或者她有错觉这个女孩肚子里的婴儿就是她儿子的。她可能因为小时候抛弃了儿子对儿子怀有歉意,现在很想抚养儿子的子女来弥补以往的过失,所以会移情到这个怀孕的女孩身上。她带着女孩在花园里拔草,那真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戴姐在这一段时光里才享受到了买下这个房子的价值和欢乐。而那个大男孩的突然而至到突然消失只有短暂的时光。由于他太像一个古希腊雕塑,所以我总觉得他是不真实的,是一个幻影。还有他所来自的国家巴拿马的背景,让我感到有一丝不祥之兆。
在大男孩女孩带了婴儿匆匆离开之后,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大男孩和阿强在女孩分娩那天锯了一半的树在大风到来时摇晃得很厉害。要是那个大枝杈倒下来,会压到他们家屋顶,甚至我家的屋顶也会连累到。阿强决定独自把这棵锯了一半的树锯下来。他的策略是这样,先从高处把大部分的小枝杈锯掉,然后再一段段锯掉树干部分。他从一家叫HOMEDEPOT的大型建材连锁店里租到一个升降平台,这样他就可以坐在平台上,控制着操纵杆上升到可以锯切树杈的高度。我看到那天他把机器拖回来了,那上面有几套曲臂,顶上有一个可站人的平台。他灵巧地升了上去,像是电影《变形金刚》里那个机器巨灵一样神气。我看到他升到空中后发动了汽油锯,开始锯树。我把所有窗户关起来,不让那噪声干扰我的工作。大概是中午时分,我听到我妻子喊我,说阿强在空中下不来了,让我去看看。我到隔壁一看,看到烈日之下阿强在高空平台上,脸孔晒得像煮熟的龙虾。他说上午升到空中不久之后就控制不了机器了,摆弄了好几个小时都无法动弹。我说我能帮上什么忙吗?他让我在底下的机器操纵板上帮他按几个开关,这样曲臂平台就会降下来。我非常小心地检查了一次,确信按下按钮不会把他突然摔下来。可是按下按钮之后,平台却依然不动。我按照他的指示把所有的按钮都按遍了,还是无法移动平台。折腾了一个小时,都不管用。这时他就动了自己从平台上爬下来的想法。但是我告诉他这样做有生命危险,还是打电话请消防队的人来把他从高空弄下来为好。阿强不会英语,只得我来打电话。一会儿消防队的大车就来了,用高梯子把他弄了下来,还让他签了字。这样的事情消防队会给他寄一张500加元的账单的。
这天阿强下了地之后,发现机器没有毛病,只是他把一个开关关死了。他把那开关打开后,马上就很轻捷地可以操纵机器了。租机器一天的费用要六百加元,所以他下午又开始了把自己举到高空,拿着电锯准备锯树。但是这回他遇到了一个对手。隔壁的泰勒夫人一直在盯着他,从上午起就盯着他,只是上午他被困在上面,汽油锯都没有发动,泰勒夫人才没出击。据我后来所知,泰勒夫人早在阿强锯第一棵树的时候就已经监视他们。最初看到他们锯的都是二十厘米以下的树。虽然她很生气,可市政法律规定房主不经审批就可以锯除二十厘米以下的树,所以她只能看着着急,无法出手干涉。在她发现阿强和台湾大男孩一起开始锯那歪脖子橡树的大树杈时,她目测那树杈有五六十厘米,肯定是超过了要审批的尺寸。但是她遇到一个难题,因为他们要锯的是一个枝杈,不是整棵树。泰勒夫人为此拿不定主意,特地出门坐出租车到市政厅咨询,得到一个官员的回复说这么大的尺寸即使是锯掉一个树杈也要审批的。当她搞清楚了这件事,那个台湾大男孩因为妻子分娩,已经和阿强停止了锯树行为。泰勒夫人也就失去了敌手。
泰勒夫人这个早上在自家的院子看到阿强升到了空中,马上像一台雷达发现了目标一样警觉起来。她发现阿强升到空中之后,像是中了邪一样在树顶上手足无措,被毒日烤得大汗淋漓。她看着独自偷着乐,可惜后来消防队把这小子救下来,她心里只觉得还没过瘾呢。下午她听到电锯刺耳的声音又响了,看到阿强再次像变形金刚一样升空了。此时她觉得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了。为了自己有足够的胆量和力量,她一口气喝了一大杯威士忌,这就应了我所知的一句中国谚语:酒壮(尸从)人胆。然后她红着脸膛迈着大步冲到阿强的机器平台下,用一根木棍敲打着机器,大声命令他下来。她说根据多伦多市政府的法令,私自锯掉大树是非法的。要锯树必须获得市政府的许可证。如果阿强不马上停止,她就要打电话报警。泰勒夫人的气势压倒了阿强。虽然他不懂英语,但能明白大概的意思。他觉得好男不应该和老太婆斗,尤其是不能和一个喝过酒的白人老太婆斗。于是他认输,按下开关下到了地面。用自己的车拖着升降机器送回给HOMEDEPOT了。
我泡在热水里想着这些事情,开始的时候还蛮舒适,可水慢慢开始冷了,于是就赶紧起来穿上了衣服。停电夜时间好慢,我都以为是深夜了,看看还不到十点钟。我找到了一个烧火锅的小煤气炉,烧了点热水泡茶。又点上一根蜡烛,准备继续写点字。桌上的小温度计已经指向零下二摄氏度,窗玻璃上结了厚厚一层冰花,我冷得无法集中思想写作,所以就准备铺床睡觉。我把家里最厚的几床被子拿出来,这些被子还是刚移民加拿大的时候从中国带来的。到了这边之后因为屋里暖气充足,一直都用不上,想不到今天倒是用上了。就这时,我突然听到楼下门铃叮咚响了一声。在这个深夜,门铃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着,特别响亮。不知怎么的,我对于这一声深夜门铃并不是特别惊讶,好像我早意识到它会响起,或者我正在等待着它。我想起了大学时那个教写作的老师示范过的一个微型小说,全文只有十几个字:世界末日之后,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听到了敲门声。
我拿着手电筒从楼上的房间来到了楼下,透过门窗的玻璃看到是戴姐站在外面。我把门打开,戴姐此时苍白的脸像个女鬼,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笑。她问我一定知道白天发生在她家的事情了吧?她说自己今天上班,家里发生事情的时候她不在场,但她对发生这样的事情惊动了邻居感到很抱歉,所以特地来向我道歉。我以为她不知道警察带走她儿子的经过,就把我从泰勒夫妇嘴里听来的警察如何包围了屋子并准备强行破门的过程都向戴姐复述了一次。戴姐很认真地听着。但是我最后发现她对警察带走她儿子的细节经过都十分清楚,比我从泰勒夫妇那里听来的要清楚很多。戴姐向我说明了警察抓走她儿子的原因,是因为海关里有一起从台湾运给他儿子的货物,中间夹带着一批手枪和子弹。警察根据记录查到之前有一批同样的货物已经送达他儿子手里,所以会派出重装备的分队来搜查武器。戴姐说这件事情的起因在于前些日子在这里带女伴来生孩子的那一个男孩。他在巴拿马做过武器生意,所以想让阿强快速发财。他对阿强说加拿大的中国台湾黑帮需要武器,可以用阿强这样没有案底的清白户头运点枪支过来。阿强并不知道这有多危险,还觉得很酷。那个男孩在得知第一批货物出运之后,立即就带着女伴和婴儿飞走了,生怕有了风声会走不掉。现在他已远走高飞,阿强将担起所有后果,事情显然非常麻烦。
戴姐说完这些事情,又说今晚屋子里冷得无法忍受,她要先去朋友家里住,让我在恢复供电的时候打电话告诉她一声。从现在起,她要和律师一起开始工作,第一步是先把儿子保释出来。我发觉戴姐现在已经显得冷静镇定了,她的笑容也自然起来。我目送她走出我家车道,看到了路边有一辆车等着她,是一辆高级的好车。我知道台湾人在这里有强大的社会网络,而戴姐也是个能做事情的女人,经历丰富,朋友众多,任何事情都能对付。在这个极其寒冷的停电夜,她显得毫无冷意。我看到她上了那辆停在路边的好车,车子开走了。在一片黑暗中,我的视线出现了错觉,好像看到戴姐不是坐车走的,而是飘了起来,在夜空中飞行而去。
夜在继续,屋内气温继续下降。我裹在厚羽绒被里,只听得外面有冰崩裂的细微声音。我后来入睡了,进入了深度睡眠。不知是过了多久,我在梦里被一个声音惊醒。我张开眼,发现窗外有云影,冰雨大概已经停了。但是我觉得有什么显得不正常。突然我看到窗户外面好像有个巨大的怪物的影子在朝窗内张望,这让我有点毛骨悚然。我盯着它看了几分钟,那影子是静止的。我起床过去看,原来是阿强家那棵锯了一半的大树杈被冰挂压断了,树干倒在他们家的屋顶,一个枝杈正压到我家窗口。
(原载《收获》2016年第2期)
作者简介:
陈河,浙江温州人,现居加拿大。海外新移民代表作家。作品曾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华人华侨文学奖主体最佳作品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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