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中国短篇小说年选-除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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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苏

    1

    阴历六月份,天气刚热起来的时候,谷珍回到了娘家。她是一个人坐班车回来的,手上拎了一大包换洗的衣裳。

    谷婶当时正在堂屋里给孙子洗球鞋,看见谷珍一个人进门,顿时感到有些不大对劲。谷珍以往回来,都是和丈夫一起。丈夫开摩托车,谷珍贴在丈夫背后,双手箍着他的腰。在谷婶的印象中,谷珍还从没一个人回来过。女婿呢?谷婶表情严肃地问。谷珍露出一丝苦笑说,他忙。谷婶没信谷珍的话,直直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好像心里有事。不过,谷婶没再往下问。她连忙丢下手里的鞋和刷子,起身给谷珍倒了杯水。

    谷珍一边喝水,一边观察谷婶的表情。她发现谷婶的脸上充满了疑惑。谷珍嫁在邻县远安那边,丈夫是个修摩托车的。那地方离油菜坡有一百多里路,谷珍出嫁后回娘家的机会不多,一年只回两次。一次在春节后,来给母亲和哥嫂拜年,另一次是中秋节之前来为母亲祝寿。

    谷婶洗完鞋晒好后,搬一把椅子坐在了谷珍身边。她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谷珍,然后锁着眉头问,你怎么现在有空回来?

    谷珍没马上回答。她把喝完水的空杯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上,犹豫了好久才说,我病了,想回你这儿住一段时间。

    什么病?谷婶一惊问,眼睛猛然涨大了一圈。

    浑身长癣。谷珍说,边说边伸手隔着裤子在腿上抓了两下。

    谷婶赶紧侧过身子,仔细打量谷珍。谷珍上身穿着长袖衬衣,下身穿着齐脚的长裤,浑身裹得严严的,只有脸和手露在外面。谷婶在谷珍的脸和手上看了半天,一个癣也没见到。怎么没看到癣?谷婶问。谷珍说,都在身上呢。

    谷珍想把裤脚掀起来,让谷婶看一眼她腿上的癣。可是,她刚把手伸到脚那里,八岁的侄儿秋子突然从对面杂货铺里回来了。他手上拿着一根火腿肠,正一边走一边吃。一见到秋子,谷珍急忙把手缩了回来。谷婶接下来也没再说要看她的癣,谷珍也就算了。

    秋子很懂礼貌,见到谷珍就喊,姑姑,你回来了!谷珍问,你怎么没上学?秋子说,今天星期天呢。这时,谷珍忽然想到了哥嫂,便问谷婶,哥嫂最近回来过吗?谷婶说,没有,他们过完年一走就没影子了。谷珍又问,他们还在广东打工?谷婶还没开口,秋子抢着说,不是广东,是东莞。谷珍浅笑了一下说,秋子真聪明!她说完抬起一只手,想摸一下秋子的头。但谷珍没有摸,她的手刚抬起来就放下去了。

    时间已快到中午,气温越升越高了。外头的阳光像火,把堂屋烤得热烘烘的。秋子虽说穿着背心和短裤,额头却还在流汗。他靠在门上,一边吃火腿肠,一边眨巴着眼睛观察谷珍。

    姑姑,你穿那么长的衣裳不怕热吗?秋子歪着脑袋问。

    谷珍愣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说,我不怕热。

    谷珍显然说的是假话,说完就掏出一块纸巾擦了一下刘海儿下面的汗珠。事实上,谷珍的衣裳里早已焐满了汗。汗水像蚂蚁一样在她的癣上蠕动,她感到奇痒无比,简直难受死了。

    秋子很精明,当然不会相信谷珍的话。他停止了吃火腿肠,用大人的口气对谷珍说,你要是怕热,就把长衣裳脱了吧,也像我这样,穿背心和短裤。

    谷珍听了很感动,眼眶里顿时闪出了泪花。但是,谷珍不能按秋子说的那样去做。全身都是癣,颜色暗红,像铜钱那么圆,仿佛遍体都盖着印章。谷珍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还担心吓坏了别人。再就是,谷珍也不敢穿背心和短裤。她是一个很守旧的女人,从来不敢穿得稍微露一点。沉默了一会儿,谷珍对秋子说,我真的不热。

    谷珍和秋子刚才说的话,谷婶都听见了。但她却装作没听见,始终没插一句嘴。后来,谷婶转身进了她睡觉的那间西厢房,找出了一把蒲扇。她二话没说就把蒲扇递给了谷珍,同时还给谷珍递了一个眼神。

    谷婶的这个眼神有点儿复杂,但谷珍一眼就能看懂。谷珍这么守旧,与谷婶从小对她的严厉管教是分不开的。

    打懂事那天起,谷婶就对谷珍说,女娃儿要自重,衣裳要系得紧紧的,千万不能让那些臭男人看了便宜。读小学三年级那年夏天,城里来的表姐给谷珍买了一条裙子,可谷婶死活都不让她穿,说把两截小腿露在外面丢人现眼。上初中的时候,谷珍在课间和两个女生跳绳,旁边有几个男生围观。正跳得起劲,谷珍的裤带突然断了,裤子滑落到了地上。谷婶听说后火冒三丈,不仅打了谷珍一巴掌,还强迫她中途退了学。

    谷珍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回忆往事,有点儿哭笑不得。谷婶找出蒲扇后,就进厨房去料理午饭了。厨房里很快飘出了油盐的香味。

    要说起来,谷珍心里并不怨恨谷婶,相反还能理解她。满五岁那年,谷珍的父亲就被谷婶撵走了。父亲属于上门女婿,也称为倒插门,老家在一个叫毛湖的地方。他是个篾匠,长年走村串户帮别人编筐织席。有一次,父亲去邻村望娘山为一户人家打背篓,女主人总是穿一条花裤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两条大腿白花花的。父亲经不起那两条大腿的诱惑,扔下篾刀就和女主人好上了。事情败露后,谷婶毫不留情地把父亲撵了,让他当天就滚回了毛湖。从那以后,谷婶一见到穿得少的女人就气不打一处来。看到谁穿着露一点,她就骂别人不要脸。

    吃过午饭,秋子丢下碗又去了对面的杂货铺。那里人来人往,秋子总爱跑去凑热闹。不过,杂货铺的两口子为人挺好。他们年近五十还没生孩子,总喜欢别人的孩子去玩。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谷婶起身把大门关了,回头对谷珍说,你把衣裳掀起来,我看看你的癣。谷珍犹豫了片刻,把两只袖子扯上来,让她看了看两只胳膊。胳膊上的癣密密匝匝的,谷婶看了不禁浑身发麻。天哪,好厉害啊!谷婶感叹道。谷珍说,别的地方还厉害一些。但谷婶没说看别的地方,好像是不敢再看了。

    过了一会儿,谷婶埋怨道,你的癣长成这样,不好好待在家里治癣,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谷珍解释说,我在那边治了大半年,把远安所有的医院都跑遍了,钱也花了一两万,可身上的癣一点儿也没见好。实在没办法,我才决定回娘家来治一治。谷婶瞪大双眼问,远安都治不好你的癣,难道我们这个小地方能治好?谷珍顿了一下,有点儿神秘地说,听说油菜坡来了个除癣专家,没有他除不了的癣。据说,他还发明了一种除癣膏,擦半个月就能把癣除尽。

    谷婶一听,突然冷笑了一声说,你说的该不会是谢去病吧?

    谷珍兴奋地说,就是他!远安那边的电线杆子上,贴满了他的广告。

    谷婶扩大嗓门说,傻丫头,电线杆子上的话你也相信?我告诉你,谢去病是个跑江湖的骗子,除了骗吃骗喝,他哪能除什么癣!

    真的吗?谷珍将信将疑地问。

    谷婶说,当然是真的。听村里人说,谢去病不光骗吃骗喝,还骗色呢!他是个流氓,在我们这一带,没有哪个女人敢去找他看病。

    听谷婶这么一说,谷珍顿时感到很沮丧。这次,她完全是冲着谢去病回来的,对除癣抱着蛮大的希望。没想到,她刚一来,谷婶就当头给她泼了一瓢冷水,泼了她一个透心凉。

    2

    谢去病租住在苏家老院。那是油菜坡仅存的一栋带天井的旧宅。院子里有一棵百年老槐树,树已冒出天井,枝繁叶茂,像从院子里撑出去的一把巨伞。院子的主人进城定居了,谢去病托人将它租了下来,然后在门口的柱子上挂了一块招牌,上面写着:谢去病诊所。

    诊所离村小学不远,有一条窄窄的石板路与学校连着。谢去病在院子里晒药时,能听见学校的铃声。隔三岔五,谢去病会去学校走一走。他带些甘草片给学生娃娃们吃,同时让他们放学后帮他散发小广告。谢去病戴一顶礼帽,下巴上留一撮山羊胡,学生娃娃们都喊他爷爷。事实上,谢去病的年纪并不大,还不到五十岁。他把自己打扮成这副老相,是想让别人更迷信他的医术。谢去病这个名字,也是他来到油菜坡以后才改的。以前在老家铁厂垭的时候,他叫谢上君。

    这天上午,十点钟的光景,学校课间操的音乐刚停不久,秋子突然跑到了谢去病诊所门口。

    谢去病正在院子里晒党参。见到秋子,他不禁一愣,奇怪地问,你来做什么?秋子气喘吁吁地说,我姑姑让我来帮她买两袋除癣膏。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递向谢去病。谢去病没接钱,盯住秋子的脸问,你姑姑是谁?秋子说,她叫谷珍。谢去病摸着山羊胡说,我来这里半年了,怎么从没见过她?秋子如实回答说,她家住远安那边,昨天才来我们家。谢去病说,难怪呢。

    秋子这时把钱伸到谢去病的手边,催促说,你快点儿把除癣膏卖给我吧,我还要赶回学校上课呢。谢去病却仍然不接钱,不慌不忙地问,你姑姑买除癣膏做什么?秋子说,她身上长癣。谢去病蹙着眉头问,她长癣,怎么不亲自来?秋子犹豫了片刻说,我奶奶不让她来你这里。

    为什么?谢去病大吃一惊问。我奶奶说,她说……秋子支支吾吾。谢去病赶紧问,你奶奶说计么?秋子迟疑了一下,索性大声说,我奶奶说你是个流氓!谢去病一听,顿时变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汗都出来了。他连忙取下礼帽,当扇子对着自己的脸扇风。

    扇了一会儿,谢去病认真地说,秋子,你赶快回学校上课吧,我不会卖给你除癣膏的。秋子瞪圆眼睛问,为什么?谢去病说,你回去告诉你姑姑,要想买我的除癣膏,她必须亲自到我的诊所来。

    秋子一下子急了,高声说,你怎么这样?是我奶奶说你流氓,我姑姑又没说!谢去病一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即使你奶奶没说我是流氓,我也不会把除癣膏卖给你。秋子问,那是为什么?谢去病说,只有见到病人,我才能对症下药。

    秋子没有立刻回学校。他一直把那一百块钱伸在谢去病面前。过了一会儿,他又央求说,你就卖两袋除癣膏给我吧,我姑姑痒得太可怜了。昨天夜里,她不停地往身上擦酒精,可痒还是止不住。谢去病说,别再白费口舌了,你就是把天说塌下来,我也不会卖给你除癣膏。有些话,我跟你说不清楚,你还是回去让你姑姑自己来吧。

    这时,学校的上课铃响了起来。秋子一听见铃声,扭头就离开诊所,沿着那条石板路飞快地跑了。

    下午三点钟的样子,谢去病刚送走一个胃病患者,正要进药房去碾三七粉,诊所门口出现了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她身材匀称,穿得整整齐齐,白净的脸上带着一丝忧郁。一见到这个女人,谢去病马上呆住了。那只正要跨进药房的脚,也一下子僵在了门槛上,进退两难。

    你是谷珍吧?谢去病试探着问。

    谷珍惊奇地说,你怎么晓得?以前我们从没见过面呀!

    谢去病急忙挪着双脚迎到门口,有点得意地说,我猜的。谷珍随口问,你怎么这样会猜?谢去病说,自从秋子上午走了以后,我就在猜你长什么样子。还别说,你的样子和我猜的八九不离十。谷珍不冷不热地说,是吗?谢去病说,不过,我没猜到你这么快就会亲自到我诊所里来。谷珍脸一红说,我本来不打算来的,可身上的癣痒得我实在难受。

    谷珍一直站在院子外面。谢去病热情地说,赶快进来吧,让我看看你的癣属于哪一类。谷珍干笑了一下说,我就不进去了,请你把除癣膏卖我两袋吧。我在远安看过你的广告,听说你熬的除癣膏效果很好,我想买两袋回去擦擦看。谢去病一怔,怪笑一下说,对不起,我的除癣膏不随便卖。谷珍问,为什么不卖?谢去病解释说,我熬的除癣膏有好几种,首先我必须看清是哪一类癣,然后才能确定擦哪种膏。

    谢去病说得很诚恳。谷珍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老槐树正值花季,谷珍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清香。这是什么香?谷珍耸耸鼻头问。谢去病说,槐花。谷珍马上仰头去看那棵老槐树,果然看见了满树的花朵。她还看见了数不清的蜜蜂和蝴蝶,它们正绕着槐花唱着舞着。

    门诊室在药房旁边,摆着一张古老的书桌,桌子的一边放着一把旧式圈椅,另一边竖着一只高高的木凳,也是旧式的。谢去病把谷珍带进门诊室,指着木凳说,坐吧,把衣裳解了,我看看你的癣。谷珍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默默地在木凳上坐了下来。但是,她迟迟没解衣裳。

    快把衣裳解了。谢去病催道。

    谷珍磨蹭了一会儿,慢慢掀起衬衣上的袖子说,你看吧。

    谢去病走近谷珍,低下头仔细看了她的两只胳膊,然后一边摸山羊胡一边说,你这是金钱癣,属于最顽固的一种。谷珍急切地问,这种癣你能除吗?谢去病说,没有我除不了的癣。谷珍说,但愿如此。她说着就麻利地扯下袖子,把癣又盖上了。谢去病问,其他地方没有吗?谷珍说,全身都是。谢去病说,也让我看看,我看是否都是金钱癣。谷珍愣了一下,弯下腰把两只裤管往上提了提,露出了两条小腿。谢去病弯下腰去看了看说,也是金钱癣。谷珍赶紧放下裤管说,别处就不必看了,都是一样的。

    谢去病直起腰来,将谷珍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十分诧异地问,你身上的衣裳怎么裹得这么严?谷珍红着脸说,习惯了。谢去病说,像你这种全身长癣的人,压根儿不能把自己这么严地裹起来。裹严了焐汗,潮湿,不透风,癣会越来越厉害。你应该穿少一点,最好穿吊带衫和短裙。谷珍的脸红得更加厉害,嘟哝着说,可我习惯了。

    脸上恢复平静后,谷珍从包里掏出一张钱对谢去病说,现在,你该可以卖给我除癣膏了吧?谢去病绕到书桌后面,先坐到圈椅上,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卖是可以卖,但我实话告诉你,我的除癣膏只能由我亲手给病人擦,从来不让带出诊所。为什么?谷珍感到莫名其妙。谢去病说,除癣膏是我根据祖传秘方熬成的,一共用了二十四味中药。这配方,我必须保密。别人如果有了除癣膏,他就会想方设法把我的配方化验出来。要是这样的话,那我的饭碗就被人抢了。

    谷珍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和秋子一样,又是白跑了一趟。谢去病连忙说,怎么会白跑?你买了除癣膏,我可以帮你擦呀!

    谷珍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谢去病,满脸狐疑地说,难怪我妈在背后说你呢,看来她没说错啊!谢去病敏感地问,她说我是流氓,是不是?谷珍反问道,难道不是吗?谢去病有点赌气地说,流氓就流氓吧,随她怎么说。再说了,我又不强迫你买我的除癣膏,这完全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谢去病话音未落,谷珍已站了起来,转身就走出了门诊室,连招呼也没跟谢去病打。谢去病稳稳地坐在圈椅上,对着谷珍的背影说,不送!

    然而,谷珍走到院子中间时,猛地停在了大槐树跟前。谢去病想,她可能是被槐花的香气拖住了。大约停了两三分钟,谷珍蓦然回过头来问,我买两袋除癣膏,你能不能只给我擦擦胳膊和腿?谢去病没料到谷珍会产生这种想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无惊喜地说,当然可以!

    谷珍又回到了门诊室,重新坐在了那只木凳上。谢去病匆匆去了一趟药房,拿来了两个鼓鼓的塑料袋,像两包洗发精。谷珍这时已把胳膊和腿露了出来,等着谢去病为她擦药膏。谢去病先把药膏挤到手指头上,然后一点一点地往谷珍的癣上擦。药膏刚从冰箱里取出来,涂到癣上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谷珍感到舒服极了,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蹲下去擦腿时,谢去病问,你妈不许你来我这里,那你怎么还是来了?

    谷珍说,我是硬着头皮来的,身上痒得要命啊!

    来的时候,你妈没拦你?谢去病问。他擦得很仔细,一处擦好几遍。

    我是趁她出门打猪草时偷着来的。谷珍说。她仍然闭着眼睛。

    擦完后,谢去病走到水池边去洗手,边洗边对谷珍说,一袋除癣膏只用了一半,另一半我给你放进冰箱存着,你隔天再来擦。坚持擦个四五次,我保证把你胳膊和腿上的癣除尽。谷珍一边答应着一边掏出钱,朝谢去病递过去。谢去病却没接钱,诚恳地说,钱你别慌给,等除完癣一起付。谷珍说,你还是先收下吧,欠着不好。谢去病说,有什么不好?我还怕你跑了不成?听谢去病这么说,谷珍只好把钱收了起来。

    谷珍很快要走。谢去病说,再坐一会儿吧。谷珍说,不啦,我要抢在我妈打猪草回来之前赶回去,以免挨骂。

    谢去病一直把谷珍送出了院子。分手时,谢去病嘱咐说,你一定要把袖子和裤脚卷起来,这样癣才好得快。谷珍说,好,我听你的。谢去病又说,这两天不要洗胳膊和腿,一洗药效就没了。谷珍说,行,这我能做到。谢去病最后说,后天,你记得再来擦药膏,最好上午就来!谷珍想了想说,我争取吧。

    3

    这天,谷珍一吃过早饭就打算去苏家老院找谢去病擦药膏。除癣膏效果不错,两天来,谷珍的胳膊和腿一次也没痒过,癣的颜色也淡了一些。她决定接着去擦。

    可是,谷婶一直待在屋里,谷珍始终找不到机会出门。

    谷婶已经晓得了谷珍去找谢去病这件事。那天,谷珍回来晚了一步,刚到门口,谷婶也扛着猪草筐回来了。谷珍当时正卷着袖子和裤脚,两只胳膊和一双小腿都露在外面,还散发出一股硫黄的气味。谷婶眼尖,一眼就看出谷珍去了谢去病的诊所。她当场就发了火,骂谷珍不听话。谷婶还要谷珍赶紧放下袖子和裤脚,斥责道,一个女人,露那么多肉在外头,也不害臊!谷珍没还嘴,却没把袖子和裤脚放下来。谷婶很不高兴,瞅着谷珍的胳膊和腿说,你要不把袖子和裤脚放下来,就每天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对面杂货铺也不许去。

    谷珍一连两天都待在屋里,四门没出。但到了第三天,她再也待不住了。谷珍记着谢去病的话,今天该去擦药膏了。

    早饭刚吃罢,谷珍就盼着谷婶出门打猪草。她说,妈,你快去打猪草吧,碗筷我来收拾。谷婶看出了什么,厉声问,你是不是想趁我出门打猪草又溜到谢去病那儿去?谷珍索性说,是的,我还有半袋除癣膏存在他那儿。谷婶正色道,你不要再去找那个流氓了。你不害臊,我还怕村里人戳我的背心沟子呢!

    谷珍扬起脸来问,你凭什么说人家是流氓?谷婶说,我当然有根据。听杂货铺的两口子说,有个女人去找谢去病治感冒,谢去病让她把舌头伸出来看看舌苔。那个女人刚把舌头伸出来,谢去病就用自已的舌头把人家的舌头舔了一下。你看看,世上哪有这样看舌苔的?真是个流氓!

    谷珍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是听人家说的,又没亲眼看见,谁晓得是真是假?反正我那天去诊所,谢去病对我规矩得很。谷婶剜她一眼说,我看你是病急乱投医,什么都不顾了。但我跟你说,你别想再去找谢去病,今天猪草我也不打了,专门在家看着你!谷珍噘起嘴说,你看着吧,看着我痒死算了!

    临近晌午,气温骤然升到了三十八摄氏度,谷珍浑身都出了汗。汗一出来,谷珍身上的癣便开始发痒,好像全身都爬满了毛毛虫,恶痒难熬。实在没办法,谷珍只好把手伸进衣裳里到处乱抓。她像发了疯一样,抓得咬牙切齿。

    谷婶见状说,你痒成这样,不会再去擦些酒精?谷珍一脸痛苦地说,那瓶酒精早被我擦完了。谷婶不相信,马上进到谷珍睡的东厢房去找。出来的时候,她手上拿着一个空瓶子。真的没有了。谷婶红了一下脸说。谷珍没搭理谷婶。猛抓了一阵子,她身上终于好受了一点。

    谷珍把手从衣裳里抽出来时,发现每个指甲上都黏着血,像刚刚涂了一层红指甲油。谷婶见到血,不禁有点儿头晕。沉吟了一会儿,谷婶自言自语地说,等吃了午饭,我再去老垭镇卫生院买一瓶酒精回来。

    午饭刚吃完,开往老垭镇的班车就来了,停靠在杂货铺门口。谷婶丢下碗筷,匆匆忙忙往对面跑。可是,她刚跑出几步就停下了,回头对谷珍说,好好在屋里待着,哪里也不准去!谷珍小声嘀咕说,你干脆找个链子把我的脚捆住!

    班车开走一刻钟的样子,谷珍刚把碗筷捡好,一个戴黑色礼帽的人突然出现在门口。谷珍举头一看,竟然是谢去病。

    天啊,你怎么来了?谷珍吃惊地问。

    谢去病取下礼帽一边扇风一边说,等了一上午不见你去,我只好来找你了。

    你不怕我妈骂你吗?谷珍睁大眼睛问。

    谢去病摸了一下山羊胡说,看见她上车走了,我才进来。

    谷珍把谢去病让进堂屋,麻利地给他倒了一杯凉茶。递茶时,谷珍若有所思地问,听你刚才的话,好像你来很久了?谢去病喝了一口茶说,我来了半个多钟头了,一直潜伏在屋旁边的黄瓜地里。谷珍微微一笑说,难怪你肩上有黄瓜花呢。谢去病伸手拍了一下肩说,你妈种的黄瓜真是诱人,水灵灵的,我当时恨不得偷吃一条。谷珍说,黄瓜有什么好吃的?

    放下茶杯后,谢去病把目光集中到了谷珍的胳膊和腿上,看了一眼说,已有好转。谷珍由衷地说,你的除癣膏对我有效。谢去病问,那你上午为什么不再去我那儿擦?谷珍说,我想去,可我妈看着不让我出门。谢去病说,我猜到就是,所以亲自出诊上门了。

    谷珍欣喜地问,难道你是来给我擦药膏的?谢去病说,当然,我把除癣膏都带来了。他边说边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从中掏出了几个塑料袋。谷珍顿时很感动,柔声说,真是难为你了!

    谢去病走到谷珍跟前,正挤出药膏要擦,谷珍让他等一下。她快步走到门槛边,伸手把大门掩上了。

    擦药膏的时候,谷珍又把眼睛闭上了。谢去病的手指头又轻又柔,像一丝微风在她的皮肤上缓缓游走。她感到太舒服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自从身上长癣以后,谷珍就没再享受过这种快感。

    感觉怎么样?谢去病边擦边问。

    谷珍情不自禁地说,太爽了!

    谢去病趁机说,要是全身都擦,你会感到更爽。

    我想也是。谷珍脱口说。

    擦完胳膊和腿,谢去病认真地说,怎么样?把全身都擦了吧?谷珍睁开眼睛,仿佛突然从梦境回到现实,有些不适应。沉默了一会儿,谷珍说,我也想全身都擦,但我不敢。谢去病问,你怕什么?谷珍说,我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解完衣裳,那多不好!我妈要是晓得了,非打死我不可!谢去病说,半个小时就能擦完,你妈不会晓得的。谷珍勾下头说,即使我妈不晓得,我也会感到不好意思。谢去病想了想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是病人,我是治病的,你不能把我当个男人看,只能把我看作医生。你说,病人在医生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谢去病这么一说,谷珍就无言答对了。她感到谢去病说得在理。怎么样?我今天带来了好几袋除癣膏,你干脆把全身都擦了吧。谢去病鼓励说。谷珍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勾下头说,这,我再好好想想。

    谷珍埋头想了半天,却迟迟不吱声。谢去病性急地问,想好了吗?谷珍慢慢地抬起头,气息不匀地说,除了两处,其他地方都可以擦。谢去病摸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问,哪两处?谷珍瞪他一眼说,你晓得的。谢去病猛地拍一下脑门说,哦,我明白了!停了一下,谢去病有点儿遗憾地问,为什么不一起都擦了?谷珍说,我很封建,一下子实在放不了那么开。谢去病说,好,我不强迫你,那两处,你说不擦就不擦吧。

    谢去病很快又打开了一袋除癣膏,扭头看着谷珍问,还是在堂屋擦吗?谷珍神情慌张地说,就在堂屋吧。她说完再一次走到门槛边,索性把大门闩上了。闩上大门回头时,谷珍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有些不安地说,干脆进东厢房去擦吧,那里隐蔽些。谢去病说,我听你的。谷珍说,我先进去准备一下,你过两分钟再进来。她说完就进了东厢房。

    谷珍一进东厢房就脱掉了长衣长裤,身上只剩下了胸罩和裤头。外面的衣裳一脱,谷珍顿时感到凉快多了,像一下子从夏天回到了春天。她多么想就这样只穿两件内衣啊。但谷珍不敢,也不习惯。她赶紧跑到床头,匆忙从枕头下面找出了一个胸兜和一条短裤。她想赶在谢去病进来之前把它们穿上。

    然而,谷珍正要往身上穿,谢去病已推门进来了。她吓了一跳,赶紧弯下腰,生怕谢去病看见了她的胸罩和裤头。谢去病不屑地笑笑说,别躲了,我什么没见过?赶快擦药膏吧,再不抓紧你妈就回来了。待了一会儿,谷珍渐渐直起腰来,还想把胸兜和短裤穿到身上。谢去病快步走上来说,别穿了,穿上这些还怎么擦药膏?他边说边从谷珍手里夺过胸兜和短裤,随手放在了床上。

    刚开始擦药膏时,谷珍感到十分紧张,浑身像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谢去病说,你别害怕,我不会吃了你!擦了一会儿,她就平静了。可是,擦到乳房附近时,谷珍又抖了起来。谢去病说,你真的不要害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这么一说,谷珍才又平静下来。后来,快擦到肚脐一带时,谢去病有意把谷珍的注意力转移开了。谢去病说,我这除癣膏,只要坚持擦五次,就能把癣除尽。要是除不尽,我一分钱不收。等谷珍注意到时,谢去病已擦到她的大腿下面了。

    擦完药膏,谢去病没作停留。谷珍说,我妈快回来了,我也不留你了。谢去病说,你留也留不住,我要急着回诊所,说不准已经有病人在那儿等我了。

    谷珍套上胸兜和短裤把谢去病送到了堂屋。临出门时,谢去病交代说,你记住两点:第一,再不要穿长衣长裤,就穿你现在这身儿。这样通风,透气,癣才除得快。第二,每隔一天就去我那儿擦一次药膏,无论如何也要去。要是不坚持,前头都白费了。都记住了吗?谷珍点头道,都记住了。

    谢去病出门后,刚走出两三步,谷珍突然要他等一下。谢去病问,还有事?谷珍说,我给你摘几条黄瓜。她说着就去了黄瓜地,回来时手里拿了好几条黄瓜。谢去病接黄瓜时说,今晚我可以吃刀拍黄瓜了。

    4

    十天后的一个早晨,谢去病一起床就听见有喜鹊在大槐树上喳喳叫。看来有客!谢去病一边开院子的门一边喃喃自语。开了门往回走时,谢去病突然想起来,谷珍今天又该来擦药膏了。一想到谷珍要来,谢去病就有点儿兴奋。

    洗罢脸刷过牙之后,谢去病没和以往那样去厨房弄早餐。他先进到药房忙了一阵子。头天晚上,谢去病又熬了一批除癣膏。他想把它们先放进冰箱冰着,待会儿谷珍来了好擦。这批除癣膏是他专门为谷珍熬的,里面多加了一些陈皮。谷珍内火过旺,亟须降火。在这之前,谷珍已来擦了四次药膏,除了身上的几个特殊部位,其他地方的癣已除得差不多了。

    在药房忙了半个钟头,谢去病才去弄早餐。他煮了一碗面条。坐在院子里吃面条时,谢去病一边吃一边把目光投向了那条石板路。他想,再过一个小时,谷珍就会沿着石板路朝他的诊所走来。谢去病还想,今天来的时候,谷珍可能会穿上一件火红的吊带衫和一条雪白的短裙。这是谢去病昨天上午专门去老垭镇为谷珍买的,昨天傍晚就让秋子带给了她。

    谢去病正这么想着,石板路的那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以为是谷珍提前来了,可等那人走近一看,却是秋子。

    秋子,你这么早来我这儿做什么?谢去病问。秋子伸出一个纸包说,我姑姑让我给你送一千块钱来。谢去病忙问,为什么送钱?秋子说,我姑姑一共擦了你二十袋除癣膏,这是她付给你的药费。谢去病惊奇地问,你姑姑呢?她今天不来擦药膏了?秋子说,来不成了,她刚才已搭上班车回远安了。谢去病圆睁双眼问,为什么?她为什么突然回去了?秋子低下头说,我奶奶把她撵走了。她上车的时候还在哭呢。

    沉吟了良久,谢去病向秋子打听谷婶撵走谷珍的原因。秋子说,谢去病买给谷珍的衣裳被谷婶发现了。谢去病责怪秋子,问他为什么不把衣裳偷偷交给谷珍。秋子辩解说,他是偷偷交给谷珍的,没想到谷珍一收到就躲进东厢房去试穿,刚穿上身就被谷婶从窗外面看见了。

    秋子说完,猛地把钱塞在谢去病手里,然后扭头走了。谢去病捏着一沓钱,呆呆地看着秋子越走越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喜鹊这时又在大槐树上叫了两声,谢去病仰头骂道,叫你妈个鬼!

    这天上午,诊所一连来了好几个病人,把谢去病忙晕了头。刚把病人打发走,又来了一个送锦旗的。这个人家住南漳,也是浑身长癣。谢去病帮治好了。送锦旗的人走后,谢去病把锦旗挂在了门诊室的墙上。刚挂好,院子门口来了一个打遮阳伞的人。谢去病定睛一看,竟是谷珍。

    谢去病惊喜万状,赶紧从门诊室跑到了院子外面。你不是回远安了吗?谢去病问。谷珍说,我只坐到老垭镇就下车了。谢去病急忙把谷珍迎进院子,还将她的伞收起来放到了门后面。谢去病说,你转来是对的,癣已除了九成,再坚持几天就会除净。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走就走,太不应该了!谷珍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越想越不甘心,就折身转来了。谢去病问,你转来后去了你妈那里吗?谷珍说,没去,我不想让她晓得。

    谷珍又穿上了长衣长裤,全身都汗湿了。谢去病批评道,你怎么又穿上了这身儿?谷珍说,今天上车前,我妈硬逼着我穿长的,差点儿把我闷死了!谢去病说,你快去卫生间洗个澡,赶紧把身上的湿衣裳换下来。谷珍点点头,快速进卫生间去了。

    从卫生间出来,谷珍换上了谢去病送的吊带衫和短裙,看上去完全变了一个人。谢去病一下子傻掉了,不住地用手捋山羊胡。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谷珍问。谢去病说,你穿这身儿太好看了!谷珍说,可我不晓得怎样感谢你!谢去病说,你能半途转来,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谷珍的脸陡然红了,像打了胭脂。停了一下,谷珍走近谢去病说,你再给我擦药膏吧。谢去病忙说,对,除癣才是正事。

    谢去病让谷珍先进门诊室,自己去药房拿除癣膏。谢去病拿着除癣膏来到门诊室的时候,谷珍已把吊带衫和短裙脱下,身上只剩下了胸罩和裤头。我还主动吧?谷珍笑笑说。谢去病说,一般吧。谷珍调皮地问,那我还要怎么样?谢去病说,你要脱光,那才算真正主动。

    谷珍没再接话,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谢去病也沉静下来,埋着头专心地给谷珍擦药膏。擦到胸前时,谷珍以为谢去病的手指头会一不小心碰一下她的乳房。但谢去病没碰,手很快就跳过去了。谷珍不禁有一丝失望。

    过了一会儿,谷珍猛然对谢去病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但总不好意思开口。谢去病问,什么事?谷珍说,听说有一次你给一个女病人看舌苔,结果用自己的舌头把人家的舌头给舔了,有这回事吗?谢去病毫不隐瞒地说,有。谷珍一惊问,你为什么要这样?谢去病说,是她愿意让我舔的。谷珍问,此话怎讲?谢去病说,我给她看舌苔时,她说她的舌头好苦。我说苦不苦我哪晓得?她说你舔一下不就晓得了。她这样说,我才舔的。谷珍感叹说,原来是这样!

    擦到腰间时,谢去病说,说句正经话,你真应该把全身脱光让我给你擦一擦。谷珍问,为什么?谢去病说,要是这两个特殊部位上的癣不除掉的话,其他地方即使除尽了也会复发。而且,这两个部位的癣特别顽固,传染性又大。

    谷珍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既想答应,又不好意思答应,心里很矛盾。谷珍正犹豫不决,一抬头看见了墙上的锦旗。这锦旗是谁送的?谷珍问。谢去病骄傲地说,南漳的一个病人,也是长金钱癣的,一个月前在我这儿擦了十五天除癣膏,身上的癣除得一个不剩,回家后也没复发,就给我送来了一面锦旗。谷珍说,看来你真能把癣除尽啊!

    谢去病接着说,那个南漳人在我这里除癣时,经常一丝不挂坐在院子里吹风晒太阳。谷珍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谢去病说,长癣的人大都是把身体裹得太严了,遮着,掩着,掖着,藏着,吹不到风,晒不到太阳,时间一长,身上就发潮,就生霉,就长癣。要想从根本上除癣,就必须把全身打开,让风吹,让太阳晒。谷珍听愣了,眼睛一眨不眨。停了一下,谢去病问谷珍,你浑身都长癣,为什么脸上和手上却没有?谷珍说,我不晓得。谢去病说,原因很简单,脸和手没被裹住,一天到晚露在外面。谷珍点头说,有道理。谢去病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身上的癣哪几处长得最厉害?谷珍红着脸说,胸,还有屁股。谢去病紧追着问,这是为什么?谷珍说,可能是这几处裹得更严吧。谢去病说,你说对了。

    谢去病给谷珍擦好药膏,时间已到中午。谢去病留谷珍吃午饭,谷珍没有推辞。他们一起进入厨房,做了四个菜一个汤。谢去病每餐都要喝一瓶啤酒。开饭时,谢去病对谷珍说,你也来一瓶吧?谷珍说,我长癣,不晓得能不能喝?谢去病想了想说,喝啤酒问题不大。谷珍说,那我就陪你喝一瓶吧。

    谷珍以前没喝过酒,一瓶啤酒没喝完就有点醉了。放碗时,谷珍对谢去病说,完了,我头好晕。谢去病说,院子对面有间客房,你去那里躺一下。谷珍朝对面看了一眼,踉踉跄跄地去了。

    谢去病在厨房收拾碗筷,刚收拾好,谷珍在客房里喊了他一声。谢去病匆匆来到客房,看见谷珍侧身躺在床上,正用两只明晃晃的眼睛迎接着他。谢去病走到床边问,你喊我做什么?谷珍用异样的声音说,我的舌头好苦。谢去病说,你舌头苦不苦,我哪晓得?谷珍说,你舔一下不就晓得了!

    谷珍说完就把舌头伸出来了,等着谢去病去舔。但谢去病却愣着没动。谷珍问,你嫌弃我吗?谢去病说,不是,我怕你妈说我是流氓。谷珍说,是我自愿的。谢去病听了大吃一惊,半天不说话。谷珍这时降低声音说,自从长了癣,我丈夫就嫌弃我了,大半年都没碰过我。谷珍话没说完,两颗泪突然从眼角滚了出来。谢去病顿时心一软,马上把自己的舌头伸出来,在谷珍的舌头上舔了一下。

    谢去病一舔谷珍的舌头,谷珍就猛然激动起来。她张开两只胳膊,发疯似的抱住了谢去病。然而,谢去病却使劲地推开了谷珍,同时后退了一步。

    你还是嫌弃我!谷珍伤心地说。

    谢去病摇着头说,不,我不想别人说我是流氓!

    我没说你是流氓,都是我自愿的!谷珍说。

    谢去病说,你自愿的也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为啥?谷珍睁着泪眼问。

    谢去病严肃地说,现在你是我的病人!

    停了一会儿,谷珍又问,那啥时候才行?谢去病想了想说,等你的癣除尽了再说吧。谷珍眼睛一亮说,好!说完,她嘴角还露出了一丝笑意。谢去病趁机说,要想把癣除尽,你必须脱光衣裳,让我用除癣膏把你全身擦遍。你最好还能跟那个南漳人一样,每天一丝不挂地坐在院子里吹风,晒太阳,闻槐花香。谷珍一边点头一边说,好的,只要能把我身上的癣除尽,我什么都听你的!

    过了十天,谷珍身上的癣果然除得一干二净了。不过,谷珍把癣除尽之后没有立即回远安,她又在谢去病诊所待了整整一周。

    (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6期)

    作者简介:

    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先后在《收获》《人民文学》《作家》《花城》等刊发表小说五百万字。曾获湖北省第四届“文艺明星”奖、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二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第三届、第四届、第五届湖北文学奖、第六届屈原文艺奖。《花被窝》《酒疯子》《三个乞丐》分别进入2011年度、2013年度和201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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