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暮春时节。
过了晌午,日光晒得直晃人眼,抵在翘起的房檐,绕过漆成赭色的门柱,照进糊覆着冰蓝色觳纱的窗子,在美人榻上融成一团光晕,随着榻上斜倚着那人的动作,水波纹一般悠悠颤着。
萧瑞儿半眯着眼,懒洋洋坐起了身,唤了声“小眉”。
随着一声乖巧应声,冰蓝色水晶珠帘被人撩起又放下,发出一阵清泠泠的窸窣脆响。一个身穿黛色衣裙的少女捧着托盘碎步行至榻前,将几样东西一一放置在高几上。
少女细眉大眼,眸光粼粼,淡色的唇轻轻开阖,嗓音较同龄女子稍显低沉,却如同泉水般淙淙动听:“瑞儿姐姐,头疼好些了?”
揉了揉额角,萧瑞儿端起茶盏漱了漱口,将口中淡茶吐入一旁的青瓷小盂。又拿过沁的微冷的玫瑰露啜了一口,吁了口气道:“无大碍了。”
将一小盏玫瑰露饮下,萧瑞儿扶着小眉的手臂起身,将脚下趿着的软履换成在外惯穿的靴子,步子迈的轻飘飘的,转到前面铺子。
正巧一名身穿浅金色裙襦的女子施施然迈进门槛,旁边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婢子,皆小心翼翼搀着。那女子目不斜视一路行至萧瑞儿面前,黛眉一挑,微扬起下颌问道:“你就是瑞香的老板?”
萧瑞儿私底下并不是爱笑之人,可在生人面前尤其是在客人面前,总能及时绽开恰到好处的笑容。比这能刁难的客人她从前见多去了,因此萧瑞儿并不觉得怎样,只衔笑应道:“我是。不知这位小姐想要点什么?”
那女子看面相颇为娇纵,见萧瑞儿应下来,转了转眼珠,竟显出几分羞涩之态。只稍一犹豫,便拂开两侧婢子的手:“去门外候着!”接着又昂头看向萧瑞儿:“今天这店子我包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拍在两人中间的木柜上:“够不够?”
萧瑞儿低眼一瞧,常记钱庄的银票,一千两。
翘了翘唇角,萧瑞儿抬首,眼都不眨一下,抬起左手,五指微张:“五千两。”
女子咬了咬唇,略有狐疑:“你真能……真能……”
萧瑞儿唇角微勾,伸出两指点向她身后某处:“小姐可事先看过店规了?只要合规矩,无论什么要求,瑞香都做得到。”
说着,略垂了手,指尖轻叩了下黑黢黢的木柜台面:“若做不到,十倍奉还银钱,瑞香即日搬出临俪场。”
那小姐又咬了咬唇,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系成纸卷的银票,解开红绳,数了四张出来,放在柜上,嗓音微颤:“你搬不搬的我无所谓,我只要你能帮我……”
萧瑞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扬声道了句:“关店。”
天色将暮,屋子四处亮起薄纱灯盏,青铜瑞兽的嘴儿吐出缕缕淡薄青烟。一身金色裙襦的女子捧着茶盏端坐交椅,面上看不出喜怒,纤长的睫却是微微颤着,略显出几分不安。
不多时,一只青葱玉手撩开半封冰蓝色珠帘,萧瑞儿浅笑盈盈踱步出来,手中擎一方暗红木盒,两寸见方,盒盖上绘着一朵梅花,左下方刻着“瑞香”小篆。
女子捧着茶盏的手微有些抖,侧过身来等萧瑞儿走近。
萧瑞儿浅笑盈盈在女子身旁坐下,打开盖子,并将木盒往中间推了推:“此香名为‘寒梅密陀僧’,是以寒水石,梅片,密陀僧三样为主炼制而成,初用便能遮盖本体味道,长久用下来,更能祛湿散火,疏通窍络,最终达到彻底根治的效果。”
女子捧起木盒嗅了嗅,面上仍带狐疑:“真这么灵?”
萧瑞儿从旁捧起一碗温热莲子羹,舀起一勺慢慢品着,但笑不语。旁边小眉从一只枣红木匣取出两只浅蓝色小纸包,双手捧着送到女子面前:“此香名为‘安宁’,夜间入睡前半个时辰点上,能安眠好梦。寒梅外敷,辅以安宁点燃,对小姐求解之症效果更好。”
女子听闻,沉默的接过纸包,那唤作小眉的少女又接着道:“小姐尽管放心,只要瑞香接了的买卖,包管香到病除。若三日之内不见疗效,大可上门要求退还全数银钱。”
又是半晌沉默,女子面露踟蹰之色,牙齿轻叩内侧唇肉,偏过头窥着萧瑞儿面色。萧瑞儿却似乎浑然不觉,悠悠然吃完一碗莲子羹,又端过一杯清水啜了两口。双眸半垂神色怡然,仿佛整间屋子只有她一人似地。
女子咬了咬牙,攥紧手中木盒,双目死死瞪着萧瑞儿道:“听闻瑞香不仅能炼奇香,治百病,且接其他的买卖,只要雇主给的银子和理由合适,即便是杀人……”
女子喘了口气,嗓音微颤道:“即便是杀人,只要瑞香的老板点头应下这笔买卖,就一定办得到?”
指尖轻叩了两下交椅扶手,萧瑞儿翘了翘唇角,仿佛事不关己般云淡风轻的道:“就是小姐听闻的那样。”
年轻女子深吸一口气,原本姣好的面容因为紧绷而略微扭曲:“我想萧老板帮我做件事。”
萧瑞儿微微一笑,一直没有转过头来看人,只是肢体与神情皆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萧老板刚也看过了,我自小就有这毛病,我娘亲在世的时候,私底下为我遍寻良方,终不得根治。我,我爹给我订了门娃娃亲,那人,是叔伯那边一个远亲的孩子,按理儿我该称呼一声堂兄……”
“我这个毛病,天冷时还好,衣裳穿的厚些,再多搽些味道浓郁的香粉,我平常也不许人近身,这些年来,除却我父母姊妹以及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旁人都是不知的。”
“只是有次夏日外出游湖,我不小心沾湿了衣裳,堂兄凑近帮我擦水渍时,便,便闻到了那股味道……”
女子说到这,原本平淡中带着少许凄哀的语气竟透出几许咬牙切齿的意味,“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那之前,我这位堂兄不止一次赞我貌美温柔,可打那次之后,虽不曾当面说过什么,却与我渐渐疏远,且转而与我妹妹打的火热……”
“某日我听到妹妹央求父亲将我与堂兄的婚事作废,说他二人两情相悦……”女子说到此处,竟一时伤情,掩面哭了起来。半晌才止住哭声,未曾擦拭颊上水渍,转过脸凝视着萧瑞儿道:“我所言之事,句句属实,萧老板若不信,大可到我家打探一二。我金家虽半年前才迁居此地,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萧瑞儿之前一直不曾说话,此时却转过脸来,开口道:“南陵金家二千金,人称‘喙尖爪利金燕子’的金小燕?”
金小燕凄然一笑,目中又漾起水雾:“喙尖爪厉又如何,到底还是困在一个‘情’字里不得解脱。”
此人外号“喙尖爪厉金燕子”,说的正是金小燕平生三大绝学,核子钉,袖里箭和燕子飞的轻功。与男子不同,江湖中成名的女子大多擅以轻功暗器,即便用什么兵器,也多是软鞭一类。
这金小燕在当今南武林年轻一辈里也算赫赫有名,人长得漂亮,出身南陵世家,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偏得了这么个不为外人道的隐疾——狐臭。又被族里早定姻亲的堂兄如此拂了颜面,想来若不是逼到绝境,断无可能找上瑞香帮忙的。
因此萧瑞儿也未多言,只淡淡问了句:“你是想我杀他?”
金小燕嘴唇颤抖,又落下两串泪滴,摇头道:“不用。无论如何,一个是我族里远亲,一个是我嫡亲胞妹……”
金小燕抹了把泪,抬眼看向萧瑞儿:“我只想,萧老板以擅制香粉闻名临俪场,不知有没有一种香粉,可以有与寒梅密陀僧相反的功效?”
萧瑞儿微一愣,转过弯来,心里不由冷笑两声,先前说的千般无奈万般不舍,到头来却是比要人性命还歹毒!
与寒梅密陀僧相反,那不就是被施以香粉之人周身恶臭,旁人无法近身么!无论这玩意是用在那两个谁身上,到头来都不免一场轩然大波,这金小燕不仅喙尖爪厉,心思也阴险的很!
金小燕见萧瑞儿不说话,当她是不愿意做这笔买卖,忙出声道:“萧老板若是愿意为我炼制此粉,价钱自是另加的。”
说着,从腰间又掏出三千两银票,叹息着道:“我也不想闹出人命,只是不出这口恶气,我实在是……还望萧老板玉成。”
小眉蹙眉看向萧瑞儿,后者看也未看那三张票子,悠然笑道:“若金小姐所言句句属实,这笔买卖自然做得。”
金小燕闻言大喜,萧瑞儿抬手抽走一张银票,道:“先收三成为定金,三日后,请金小姐务必来此,再谈生意。”
第二节 似是故人来
当晚,送走金小燕,小眉打开店子大门,就见门口倏然飘走一道人影,身形瘦削步法奇诡,展眼就失去踪迹。最为怪异的是,那人竟是一头颜色鲜丽的红发。
临俪场是夜不闭户的。倒不是说此地治安多好,而是整条街做生意的,大多是萧瑞儿这种。
哪种?明面是卖香粉卖茶卖酒,实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甚至杀人越货,只要店老板同意,只要买家出的起银子,未尝不可。
这样的买卖,怎会分白天黑夜?只要有雇主上门,就是正与自家媳妇儿炕上打的火热,门外有人叫了也得出去迎人。自然,是接生意还是砍人,那又是各人自己的选择了。
可能有人要说了,如此一来,整条临俪场不就是黑店一条街?
这便又错了。
临俪场中人,除了个个武艺超群,甚至连卖烧饼扫大街倒夜壶的都不例外,还有一点,就是都有至少一样的傍身绝学。比如萧瑞儿,是制作香粉。再比如有的人,就擅长做烧饼,做出的烧饼,十里外都能闻到芝麻香。
这样一群人,足可抵得战场上十万大军,试问若有这几百个祸害,朝廷怎会不问不闻听之任之,临俪场又如何能安然成为城中城,自成一方天地?所以这里面,自是有门道的。而能窥得此中门道一二的不二之处,便是“茗澜酒肆”了。
萧瑞儿翘着腿在里间轻啜着温润微凉的玫瑰露,小眉将门板两侧支好,转身进到里头:“瑞儿姐姐。”
萧瑞儿颔首:“我记得的。”
每月初一十五,各家都要到“茗澜酒肆”聚齐,听候上头传达令条。今日恰逢三月十五月圆之夜,怕又不会是个消停日子。
先时与她搭档的那位年前单枪匹马过了五关三阵,折断一把绝世好刃,声明从此退出临俪场。接下来三个月,她虽然照例按日子去到酒肆,却未曾接到一个活计,想来上面也在头疼,要给她安排个怎样的搭档。
饮下一小盏玫瑰露,萧瑞儿又靠在美人榻小憩半刻,吩咐小眉好生看着店子,便起身出了瑞香,往酒肆方向去了。
刚走出没多远,便站定在原地,在身后那道掌风袭至左肩的同时一个拧身,同时出手锁上对方喉头。
两人皆为女子。萧瑞儿一袭蓝衫,领口微敞衣料轻薄,勾勒出丰胸纤腰,下身裙裾开衩到膝部,露出半截白嫩大腿,一头青丝拢成一束,仅以与衣裳同色的缎带缠紧。反观对方一身素白裙襦,衣袂飘飘出尘若仙,发髻高盘白莲为饰,颈上裸露出一朵与发誓相匹配的白莲样式项圈,身材袅娜气质清丽,却是十里八场闻名江南的“一度楼”当家老板——焉如意。
说白了,就是两人身份与打扮截然相反,萧瑞儿本是良家子,一身装扮却如同青楼老板娘。而真正的青楼老板却一袭素裳如同富家千金,别说风尘气,半分江湖气都没有。走在街上吸引的绝非江湖人士,而是官宦子弟。
焉如意嫣然一笑,先收回袭至萧瑞儿胸口仅离一寸的亮银鹰爪钩,抚着缀着银色流苏的袖口垂目道:“数日未见,瑞儿妹妹还是如此见外呐!”
“未如焉老板客气。”
萧瑞儿也松开捏着对方喉管的手指,转身又往前走。
焉如意却巴巴跟上前,眨巴着纯如稚子的双眼:“瑞儿妹妹这是怎么了?我听隔壁卖胭脂的小哥儿说,下午似乎刚谈完一笔大买卖,怎地还如此大的火气?”
萧瑞儿暗诽:一上来就遇到你这么个活阎罗,能不火气大么!
焉如意眼珠一转,抿唇笑道:“莫非瑞儿妹妹是为了待会儿的事心烦?”
见萧瑞儿未置一词,焉如意顿了顿,又接着道:“妹妹切莫烦忧,姐姐已经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这次来跟你搭档的,可是个厉害角色!”
萧瑞儿面上无波,气息未变,就连走路的步伐都没快慢分毫。
焉如意嘟了嘟嘴,有些不乐意:“没劲!”
“全临俪场,除了那只姓郦的狐狸精,就数你逗起来最不好玩!”
萧瑞儿这回倒是笑了:“狐狸精?”
焉如意眨了眨眼,手抚鬓角一脸无辜:“对呀!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全一度楼都惯俪老大叫狐狸精的么?”
萧瑞儿无语,你自己就是一度楼的老板,你说叫谁狐狸精,手底下不还都跟着一气儿叫么!
焉如意丝毫不觉半分理亏,撇着嘴继续八卦:“她可不是狐狸精托生的嘛!不然哪有人能精明到那个份儿上,连当朝一品都被拐来咱们这儿当什么巡抚……”
萧瑞儿眼角往旁一瞥,笑着道:“既如此,咱们合该多谢俪老板才是,怎地能叫她狐狸精坏人名声呢!”
焉如意蹙眉看着萧瑞儿侧脸,小声嘟囔:“我怎么觉得你今晚上笑的次数比往常多呀!”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道平淡无波的女音:“瑞儿下午的生意谈的如何?”
焉如意眼角一抽腿一软,拧着萧瑞儿手臂咬牙切齿:“你个死丫头!早知道她在后头跟着了吧?”怪不得一路上就笑了足有三四次,把过去一月的份都笑光了。
萧瑞儿抬手拂开焉如意,转身朝郦茗澜躬身拱手:“尚未求证,三日后方能见分晓。”
郦茗澜说话时还在三丈之外,待萧瑞儿话音落下,已然行到两人面前:“如此甚好。最近周边几个州府都不怎太平,有几个买卖需要你们出去跑一跑。”
焉如意一听这话便双眼一亮:“真的?”
郦茗澜转眼,淡淡瞥了她一眼:“没你的份。”
焉如意一蔫,扯着自己袖口期期艾艾:“老大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怂恿手底下的姑娘小伙儿每天早午晚三次的念叨你是狐狸精托世。
郦茗澜颔首:“知错就好。”
焉如意两眼冒绿光:“那我能出任务了?”
郦茗澜目视前方:“不能。”
焉如意愤慨:“为什么?”她都小半年没接到活儿,每天在一度楼闲的头顶长草,若非如此,她也没那功夫费力编排郦茗澜和那笑面虎黑心鬼的闲话。
郦茗澜已经往前走:“不适合。”
焉如意哀怨跺脚,发间白莲珠花跟着一颤巍:“老大你挟私报复!”
郦茗澜此时已滑出三丈远,背对两人勾了勾唇角,谁说不是呢?
焉如意扯着袖口生闷气,半晌都没说话。萧瑞儿落得清静,一路走得悠哉。
待行至酒肆门口,就见门窗大敞灯火通明,内里传来朗朗笑声,且伴随着杯盏轻碰的声响,显然内里众人饮的正酣。
焉如意原本有些蔫头耷拉脑,此时却突然眉尖一耸,竖耳倾听片刻,低咒两声,“蹭”一下就蹿了进去。手一拍已经敞开的门板,伴随着“嘭”一声巨响,人已经进到里头。
萧瑞儿还在门外,就听得里头一阵鸡飞狗跳,不由得掀掀唇角,无声微笑。无论何时,进到这间酒肆,总能体味到一种家里才有的温馨热闹。那些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三五不时来此闹的吧!
将被焉如意一掌拍得侧歪的门板扶正,底下木质转轴装上拧好,萧瑞儿拍拍手,起身往里走去。
酒肆里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恢复往常三五一群饮酒谈笑的情形。唯独一人,在屋子里格外显眼。明蓝衣衫,火红头发,眉眼风流唇角噙笑,左手握一把金鞘短刃,背后背一把长刀,独个一人坐在屋子当中饮酒。
萧瑞儿一见此人相貌,就先蹙了蹙眉,正仔细打量对方五官身材,男子却是蓦地笑出了声。
挑起一边眉毛,笑着道:“都说扬州怪,七分在临俪场,我今日是见识到了。”
屋子里很静,众人都没说话,似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男子却没有分毫自觉,只一径弯着眼笑得风流:“先个进来的分明是个鸨妈妈,却是一身宦家千金的扮相。现这个听闻是香粉店子的老板,怎地打扮的好似一度楼里的头牌娘子?”
屋子里一时不是安静,而是无人喘息的宁静,如若此时某人手上的牛毛针落地,怕也听得明晰入耳。
郦茗澜也在,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姿态,静坐一隅闲闲饮茶。
往常爱叽喳的几个人也都没有说话,连之前最爱跟萧瑞儿凑趣的焉如意此时都沉下面容,手掌紧紧扒着桌沿,一双美目怒目以视,目露杀机瞪着蓝衫男子。
萧瑞儿站在门口,静静看了男子半晌,只轻声问了句:“少侠贵姓?”
男子勾唇,面上露出一抹轻浪笑容:“怎地小娘子还真看上了本大爷,想要一度春宵?”
接着,不待任何人出声搭话,男子一字一句的回答了萧瑞儿的问题:“鄙姓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苏州蓝湛是也。”
此言一出,先时各自猜测男子身份的众人有惊诧有不安也有疑惑不解。各自心中揣测思量之际,已经有人大胆问出了声:“可是京都六扇门排名第三的蓝湛蓝捕头?”
蓝湛亮出一口白牙,眼眸微弯:“不才正是在下。”
众人皆悚然。
与朝廷暗地里合作,临俪场出人办事,朝廷出钱出资,两方互不干涉和平共处是一码事;如今朝廷的人公然进驻临俪场里,坐下与众人饮酒谈天甚至在未来公事合作,完全是另一码事。
萧瑞儿不发一言,转眼看向郦茗澜。
后者放下茶盏,微一颔首。
萧瑞儿面色骤变,再看向蓝湛时,瞳孔微缩面上紧绷,周身各处已经进入大战之前戒备状态。
屋内众人都是练家子,谁人一举手一投足要飞暗器还是投毒,各自都是看在眼里的,只不过多数情况下出于事不关己互不干涉的原则,都装作没看见罢了。
可此时只有萧瑞儿是站立的,周身骤然散发出来与人决斗的气息自然十分明显,众人虽然没人出声点破,却不免都有些吃惊。
蓝湛却只眯了眯眼,一条腿大咧咧担在旁边长凳,下巴微扬看着萧瑞儿:“还未曾尝得销魂蚀骨妙滋味,娘子便要谋杀亲夫了么?”
第三节 蓝衫风流客
萧瑞儿不说话,只从腰间抽出一把缠裹腰上的软剑,剑一亮出,便抖擞了一室光华,如同春江破冰,又如同月华照水,不经意间,就晃花了人眼。
须知高手决斗并非话本所讲,大战三天三夜几千几百回合,高手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怎可能不吃不睡连战千百回合都分不出胜负的。真正的高手对决,往往转瞬间胜负已分。或许就在你为对方兵器一晃眼的瞬间,那把软剑已经抵上你的喉咙。
萧瑞儿却并未如此鲁莽。
只是执剑在手,面无表情看着对方。
蓝湛却悠然一笑,双目熠熠,脱口赞道:“好剑。”
众人此时都将注意力放在二人身上,有些资格老又明了内情的,于忙着看热闹之际,还将目光投向郦茗澜。见她只是微笑看着,一言不发,就知之前猜测不错了。
临俪场的规矩,无论哪边来的人,若想跟临俪场的人合作,定要比试一场。目的不是分出胜负高低,而是给两人充分了解对方的机会。试问,有什么能比命悬一线时,更能深刻了解你面前这个人呢?
无论是武功套路、看家绝学还是人品心地、胸襟气度,往往要到身处危难之际才能辨的分明。在合作之前将林林总总都了解清楚,总比合作一段觉得不合适要反悔的好。
毕竟,发给临俪场的任务,都是朝廷解决不了才派下来的,如此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孩童过家家,一个不合意,推到了还能从头来过。要知一个愚蠢如猪的伙伴,往往比一个奸诈似狼的对手还要致命。找到一个与自己契合的人做搭档,可以说任务已经成功了一半。
此时众人都注视着两人,萧瑞儿手执软剑岿然不动,面色平静看着悠然笑着的男子。
蓝湛静静打量半晌,搁在长凳上的腿一蹬一跨,人已经跃到萧瑞儿跟前,唇边仍挂着不羁笑容,抱着手臂道:“近看,勉强还看得过眼的。郦老板的推荐不错。”
说着话,已经微倾上身朝萧瑞儿身上压过去,却在上身弯到某个角度时乍然停住。不是身体能够自控的停滞,而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僵硬姿势。蓝湛眉尖一耸,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萧瑞儿:“你——”
萧瑞儿此时已经退出三步,不慌不忙走到一张空桌子坐下,倒了杯水润口。
众人静默片刻,爆发出哄堂大笑。
蓝湛在哄笑声中,渐渐涨红一张风流俊颜。
被人下了药粉不可怕,被药粉定住身形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药粉在定住人的同时,还会让男人数日不振。
蓝湛并不十分通药理,却在转瞬间领悟了此种药粉的精髓。原因无他,他在看到萧瑞儿进门那刻,就硬了。待走到佳人面前,朝她缓缓贴近的过程中,软了。
蓝湛初入临俪场第一晚,以完败告终。
约莫一刻过后,定身的药效解了。酒肆的人散了一半,剩下的都等着瞧热闹。
蓝湛半眯着眼转过身,转了转脖颈,掰了掰手腕,走到萧瑞儿桌前,还未来得及开口,萧瑞儿突然出声问道:“自己冲开的?”
蓝湛眯眼看她,不自己冲开穴道,还能等她好心帮他解么?
萧瑞儿唇角一翘,这回是真的笑了。
屋子里众人屏息以待,蓝湛突觉不妙,都等着萧瑞儿解开迷题。
萧瑞儿喝下最后一口水,起身往外走:“强行冲开的话,药效会延长十天到半月不等。”
屋子里又是一阵拍桌子跺脚的声响,伴随着吭哧闷笑,这回连郦茗澜都勾起唇角笑了出来。蓝湛刚刚恢复正常颜色的脸,完成了由红到黑的转变。
离瑞香还有百来米距离,萧瑞儿渐渐放缓脚步,未曾转身:“临俪场里不少勾栏瓦肆,蓝捕头何故跟着小女子不放?”
蓝湛抱着手臂站定在一丈之外:“我没银子。”
萧瑞儿语调依旧平淡:“去找沈大人支。”
蓝湛歪着头将人背影从头看到脚,且不放过半点细节,连萧瑞儿腕上手串有几颗珠子都数的清楚,语气却是漫不经心的:“跟他不很熟。”
“我跟你更不熟。”
“以后慢慢就熟了。”
萧瑞儿转身,目中透出淡淡愠怒:“蓝捕头,在第一个任务成功完成之前,你我并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合作伙伴。”
更何况他一个朝廷命官,干完一票还指不定去哪呢,两人不过在一起做一笔或杀人或救人的买卖,哪来的“以后”一说?
蓝湛似乎十分满意她转过身来的举动,一双眼格外露骨的盯着萧瑞儿半露在外的雪白胸脯:“话别说那么见外么,我很欣赏瑞儿姑娘……”
萧瑞儿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口吻有些恶劣的回道:“原先还真不知道,名满京都的‘惊艳一刀’蓝捕头是这样的下流胚子!”
都已经不行了还这样盯着女子瞧,要是身体正常的情况下,他还不直接扑上来了?
蓝湛摇摇食指纠正道:“是风流而不是下流。这两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萧瑞儿狠狠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蓝湛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
走到瑞香门口,小眉跑出来迎,一见萧瑞儿身后跟着蓝衫红发的陌生男子,不由惊咦出声,指着蓝湛道:“你——”
蓝湛俊眉一挑,媚眼斜飞:“这位一定是小眉姑娘了,果真钟灵毓秀,玉雪可爱。”
小眉跟在萧瑞儿身边多年,也潜移默化学了不少,且不比萧瑞儿能捺的住性子。见蓝湛一双眼贼溜溜盯着萧瑞儿打转,说话又挺轻佻,又想起此人之前的鬼祟行径,当即就狠狠白了他一眼,出声斥道:“哪来的登徒浪子,也不打听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小心有去无回……”
“小眉。”萧瑞儿轻声截断,朝她递个眼色,便往里头去了。
小眉乖乖住口,大眼一瞪,刀子一般剜了蓝湛一眼,重重阖上门板。
蓝湛却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抬脚一踢,抱着手臂跟着二人进到店子里面。
一般情况下,临俪场各家夜间皆不闭户,蓝湛也是吃准这一点,厚着脸皮跟萧瑞儿杠上了。
瑞香的铺子公分里外三间,外间厅堂地方不小,玄黑板柜围了半圈,且有几把供客人休憩等待的交椅,当中放一只青铜香炉,四下里摆了四盏薄纱灯。内里两间屋子,一间是萧瑞儿白日休息和看书的,另一间则是专门研香的地方。再往后走,连通着一座小院,萧瑞儿和柳眉各一间房,还有两间空着,分别是摆放杂物以及研制香粉所用。
因此外面铺子不关门,与萧瑞儿两人是无碍的,中间通往院子的门一落闩,任谁也进不来。要想从店子外头的房檐摸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蓝湛进到屋里,四处走走瞧瞧,见水晶珠帘后头似乎还有房间,毫不知避讳的掀开往里看了看。主仆二人都不知所踪,又瞧见中间紧闭的小门,不禁哑然失笑。
里外三间屋子转了几圈,蓝湛将包袱放在一旁高几,脱了外裳靴子,解开脑后蓝色发带,两把刀一长一短,照例长的放在左手边,短的枕在当作枕头的垫子下面。闭目将一整日的事在脑海里转了几圈,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蓝湛精神饱满坐起身,听到外间已经响起谈话声。
刚穿上一只靴子,帘子被人掀起,柳眉寒着脸走进来,手里端着水盆布巾等物。故意重重将东西放在高几,冷哼一声,拧身便走,将自己的不甘愿表现得十成十清楚。
蓝湛却咧嘴道了声谢,简单梳洗过后,套上外裳束好头发,精神奕奕步出内室。
外头厅堂里,郦茗澜和萧瑞儿各自坐在一方交椅,边吃茶边讲话。见蓝湛从里间出来,郦茗澜面上没有半点吃惊神色,只微一颔首:“蓝捕头早。”
蓝湛见旁边板柜上放着只托盘,内里摆着清粥小菜以及一盘包子,不禁勾唇一笑。
先回了声郦茗澜“早”,复又转眼看向萧瑞儿,挑眉笑道:“瑞儿姑娘不仅样貌好身材佳,人也体贴又贤惠呐!”
萧瑞儿皮笑肉不笑道:“蓝捕头无须客气。在瑞香里睡一宿,一百两。早饭,一碗粥十两银,两碟小菜,素的十两,荤的二十两,包子是肉馅儿的,五两一个。请蓝捕头用完后到门边结银子。”
蓝湛嘴里刚叼个包子,一听这话眼瞪的滚圆,囫囵将包子咽下,又匆忙喝了口粥水顺气,拍着胸口道:“瑞儿你也太无情了!昨晚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萧瑞儿面无表情:“哦?昨晚上我说什么了?”
蓝湛端着粥碗笑得流里流气:“昨晚上在茗澜酒肆,我说要跟瑞儿你一度春宵,你没反驳。我跟着你一路走回来,你没拒绝。我跟在你后头进屋,你没赶人。今早上还让贴身婢子给我送了洗漱用具,水温都是事先调过的,如今又做了清粥小菜给我解饿,足可见瑞儿你对我一往情深无微不至。现当着郦老板的面,怎地就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了?”
蓝湛一副痛心疾首摧心折肺的模样,说完一长串话,开始大口喝粥吃包子,不时夹两口小菜,道几声赞语。
萧瑞儿从刚才起,每听蓝湛说一句,面色就沉一分。待到蓝湛说完,一张脸已经黑的不能再黑,神色阴沉瞪着尚不知死活的某人。
半晌,萧瑞儿蓦地一笑,慢声道了句:“好吃么?”
蓝湛拿过一旁搁着的白色巾帕擦嘴,点头:“好吃!”
“香么?”
蓝湛继续点头:“香!”
头刚点到一半,香字话音刚落,也觉出不对来,先看了眼旁边空空碗碟,又转脸看向萧瑞儿。慢吞吞问道:“你该不会——”
萧瑞儿笑着睨他。
“该不会——”
蓝湛“蹭”的蹿到两人面前,执起萧瑞儿的手神色激动道:“瑞儿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萧瑞儿一愣。
蓝湛一往情深道:“你不仅在粥饭里给我放了解药,还穿了跟我同色衣裳以表情衷,瑞儿你放心,我蓝湛不是薄情之人,既吃了解药,今晚上一定不辞劳苦做牛做马满足瑞儿你——”
话未说完,萧瑞儿已经一脚踹出去,同时手一撑交椅扶手,蹿身而起,被蓝湛握着的手沿着对方手腕一路往上点。
蓝湛连连倒退几步,松脱开萧瑞儿反手推刀。背后长刀出鞘,“刺啦”一声锐响,刹那间如同纷飞大雪,光华满室。蓝湛执刀站立门边,面上仍带着三分不羁笑容,目中却霜雪尽显。
第四节 胜负仍未分
萧瑞儿从腰间抽出软剑,剑尖一抖,举手便攻了过去。蓝湛倒退两步出了瑞香,两人便在临俪场当街打了起来。
认真说起来,昨晚上二人并未真分出胜负。萧瑞儿露了看家绝活,蓝湛却没使出半分本领。说不上公平与否,却肯定是不够的。临俪场的规矩摆在那,郦茗澜这个当家人又在旁看着,说要在合作前一决胜负,那便绝没有取巧走捷径的可能。
况且,萧瑞儿有何本领,临俪场的人都见识过。蓝湛虽然从前不了解,昨晚上也算是亲身领教。
可蓝湛到底有多强,“惊艳一刀”又有多“惊艳”,无论萧瑞儿、郦茗澜还是其他临俪场的人,在此之前都没见过的。
混江湖的人都讲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如若蓝湛不战这一役,且不说萧瑞儿柳眉郦茗澜,其他临俪场的人也是要瞧他不起的。朝廷派来的又如何,当朝一品沈大人要进他们这条街,也得按规矩来,就是天皇老子来了想谈生意,也得看所求之人想不想接,更何况他一个六扇门的捕头!
蓝湛明白这一点,萧瑞儿更明白这一点,故而两人都打起十分精神,全力以赴这一战。不是比试,不是点到即止,是你死我活的战役。
只有将对方也将自己逼到濒死绝境,才能将对方看的清楚,也才能精确判断两人是否合适做搭档。因为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亲人,抑或你自己。
而是你的敌人!
故而当蓝湛双目被洒了药粉,左胸心脏以上半寸被刺入剑尖,整个人半倒在地的时候,他左手长刀也砍在了萧瑞儿左肩靠近脖颈的位置,另一把短刀则划破对方前胸衣衫,殷出一道淡淡血痕。
两人都拼尽全力,都使出将对方置诸死地的本领,也都手下留情,并未真的取对方性命。
若说狠,两人都不足够。
洒向蓝湛面门的不是什么毒害人的药粉,而是掺了少许解药的面粉,萧瑞儿手上软剑只刺入米粒大小的剑尖。
蓝湛虽然目不能视,砍在萧瑞儿肩侧的长刀却狠收住力道,连衣裳都未划破分毫,唯独用短刀那一下,因为是脱手而出攻向对方,眼睛看不到的缘故,才失手划伤了萧瑞儿胸口。
郦茗澜站在门口端着茶盏观战,见此情景不由低叹一声。
旁边小眉看着,见两人都再行动,忙上前去扶。走到正面才看见萧瑞儿胸口刀痕,不由得面色一沉,转头飞身奔回瑞香。
萧瑞儿低头看了眼胸口,衣料被横着划开一个巴掌大的口子,连带里头冰蓝色抹胸碎裂开来,艳红血滴沿着衣衫快速殷开,落了两滴在青石砖上。
蓝湛头一侧,眉间浮现一抹阴郁:“你受伤了?”
萧瑞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撤刀吧。”
千钧一发之际,两人都击中对方要害,也都及时收手,故而各自肢体都有一段时间的僵硬。
蓝湛闻言点头,刀脊一扬平蹭出去,同时萧瑞儿收回软剑,倒退几步才站稳身形。
蓝湛胸口渐渐透出一朵殷红血花,拇指大小,再未扩散。
以刀支撑着站起身,蓝湛刚抬起手,萧瑞儿便出声阻止:“别揉。待会儿用清水冲冲就好。”
蓝湛从刚才起就觉不对劲,听了这话便用指尖到眼睛周围沾了些,捻了捻,又放到鼻端嗅嗅。朝着萧瑞儿站立的方向抬眉:“面粉?”
萧瑞儿没说话。
转过身,就见郦茗澜无声摇了摇头。看向萧瑞儿的目光明显透着不赞同。
萧瑞儿一手挡在胸口,拖着软剑往里走。柳眉此时已经跑出来,拿了件袍子给萧瑞儿遮上。
走过郦茗澜身边的时候,就听她低声道了句:“瑞儿,你这样,迟早有一天要吃亏的。”
萧瑞儿脚步一滞,露出璀然一笑,没有说话。
郦茗澜却将她面上神情看的分明,不由一愣。就见萧瑞儿唇角噙笑,目中,分明映着薄薄水光。
郦茗澜转回视线,若有所思的看向闭着双目倚刀站立的蓝衫男子。
二人一战,临俪场众人看的分明。又有郦大当家在场亲眼见证,眼下只等二人各自决策。只要萧瑞儿和蓝湛各自点头,接下来直到第一个任务完成,两人便都是绑在一块了。
当日傍晚,萧瑞儿靠在美人榻上轻啜莲子羹,就听门口珠帘哗啦啦一阵窸窣脆响。蓝湛一袭干净蓝衫,背着刀走进来,双目微有些红,一头鲜丽红发衬着,本就俊美的面容更显出几分跋扈不羁。
进来第一句话,便问:“为何不愿与我搭档?”
萧瑞儿眼皮都没抬,咽下口中莲子肉,道:“不为什么。”
蓝湛沉默片刻,看着萧瑞儿覆得严实的胸口,道:“今早上的事,对不住。”
萧瑞儿垂着眼,语调平淡:“无碍。”
蓝湛静了片刻,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探向萧瑞儿胸口,眨眼功夫就解开侧边三枚扣子,系带也抽开来。
萧瑞儿侧身躲过,抬手要挡,被蓝湛单手止住。另一手还端着莲子羹,腾不开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蓝湛揭开自己衣襟。
萧瑞儿瞳孔一缩,厉声唤道:“小眉!”
同时仰脸瞪向蓝湛,咬牙道:“你敢!”
柳眉正在后院,听得萧瑞儿呼声飞身冲进来。蓝湛反手一推腰侧长刀,刀连鞘飞将出去,打着旋凌空扫在门板。门“嘭”一声撞上,长刀不偏不倚横在门被,充当门闩。
蓝湛手刚沾到衣襟,未防萧瑞儿低头一口,咬在虎口位置。
蓝湛轻声哼笑,反过手捏住萧瑞儿下颏:“倒真是倔强性子?”
萧瑞儿气的双目通红,水雾薄染:“你混蛋!”
蓝湛利落一倒手,换成正常手势捏着萧瑞儿两边脸颊,半眯着眼笑:“答不答应?”
萧瑞儿微怔。
蓝湛略扬下颚:“答应,我就不看。”
萧瑞儿咬牙腹诽,将这人祖宗十八辈问候个遍。再抬眼时,唇边含着淡淡笑意,眼中神色却是冷的:“好。”
入夜。
萧瑞儿坐在桌边喝粥。小眉站在一旁忧心忡忡:“瑞儿姐姐。”
焉如意摇着把素雅纨扇,笑得格外荡漾:“哎我说,这姓蓝的倒真有些本事嘛!谁不知道我们临俪场萧老板说一不二,十年不改,他居然有能耐让你转了向,这可真是——”
焉如意抖着肩呵呵笑了两声,不待萧瑞儿翻脸,突然一改之前幸灾乐祸神色,冷笑着道:“不过这姓蓝的也确实不是什么好鸟!”
小眉听出焉如意话里有话,目露询问神色。
焉如意瞟了眼一直沉默吃粥的萧瑞儿,抬手挽了挽发间那支新买的如意玉簪,又看了看手上昨儿晚上新涂的淡粉蔻丹。
见小眉愈加焦急,萧瑞儿却无半分波动,不由得长叹一声:“这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皇上不急,急死——”
话悠悠然说了一半,焉如意戛然住口。柳眉面色微变,萧瑞儿侧目而视,脚下狠狠碾过那只镶银边绣桃花的缎面绣鞋。
焉如意自知说错了话,只能咬牙强挨着。
柳眉淡淡一笑,权当没看到:“焉小姐还未说,那蓝湛——”
焉如意此时哪敢再拿乔,从萧瑞儿鞋底拔脚出来,一边低头看了眼鞋面脏污,一边答道:“今天日头刚落,蓝湛就到我那儿,拍了张一千两的银票,让我一度楼里所有姑娘都来,连带清倌都不放过……”
“啧啧,那情景你们是没见着。”焉如意撇了撇嘴,又看向萧瑞儿:“这姓蓝的,绝对是个风流子,会玩啊!”
柳眉听了这话面色更沉:“瑞儿姐姐。”
柳眉暗道这蓝湛真是无耻至极。昨晚上还说身无分文没地方去,在瑞香蹭吃蹭住,且对萧瑞儿多方调戏,占尽了口头便宜。下午那时还差点真被他看了摸了去。如今才知,这人何止有钱,简直是大大的有,不过都留着和青楼姐儿做那风流事的!
萧瑞儿面无表情,喝完粥拿过帕子拭了拭嘴角,起身往外去了。
焉如意看了眼几碟一筷未动的小菜,露出一抹诡秘笑容。
柳眉却跟着萧瑞儿到门边,刚开口要叫,见她去的方向并非一度楼,才折身走回来。面上神情却有些阴郁。
焉如意抚着腕上玉镯,悠然道:“既喜欢,何苦为难自己。”
柳眉瞪她一眼,收拾好碗碟去了后院。
焉如意唇角轻翘,悠悠一叹。她哪,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乱着乱着,才能看出人心,试出感情,多有意思呐!
第五节 暗门端木澈
萧瑞儿的确不是去一度楼,而是进了“暗”,听名字可能猜不出是什么地方,看招牌就一目了然。玄黑色龙飞凤舞的“暗”字一旁,绘着云雾缭绕一盏茶。
暗是间茶楼。
也是全临俪场最静的一处地方。
原因无他,明面做的茶楼买卖,实则是养着一群杀手的暗门。故而名为“暗”,实在直白的很。
萧瑞儿一身冰蓝衣裳,立领,窄袖,开衩到膝部的裙裾,同色短靴,腰间缠一把软剑,无穗,无鞘。头发高梳一束,蓝色丝绳缠绕,耳垂各戴一只形状圆润的白色贝母,看上去是非常精巧的耳饰,除了萧瑞儿本人,迄今为止还没人知道其切实功用。
萧瑞儿一手叩剑柄,缓步拾阶而上。
刚迈过门槛,手腕一抖,拧身迈腿,剑尖直指一人心口,尚有一寸距离。那人手中的剑却已贴上萧瑞儿喉咙,只需手指稍一用力,瞬间就能要了她的命。
男子率先收回剑锋,萧瑞儿随之收回软剑,淡声道:“我输了。”
男子皂色劲装,头发高束成一束,窄腰长腿,身材劲瘦。五官不似中原人的深邃,灰眸薄唇。唇角微动,道:“你胸口有伤,身手自然会慢。”
萧瑞儿笑了笑,未置一词。
男子将剑背过身后,抬手扶上萧瑞儿手肘:“伤口裂开了,进屋敷药。”
萧瑞儿也没推拒,顺着男子姿势半依在他怀里,随他上了二楼。
斜对着暗的一处转角,一道瘦小身影紧紧盯着二人动作,转眼消失无踪。
屋里,萧瑞儿两指捏着染血纱布,另一手握着白瓷瓶,往裂开的伤口洒了些浅黄药粉。
尽管已经咬紧牙关,药粉快速融于伤口的同时,仍忍不住低哼一声。握着药瓶的手缓缓收紧,萧瑞儿皱紧眉心,睫毛连连颤了几下,半阖着眼挨过那阵剧烈疼痛。
身后,端木背对萧瑞儿,端坐在凳上擦拭剑锋。
一灯如豆,光火摇曳。
血红布巾,霜锋雪刃,剑尖微动,一道流光顺着剑脊抖落,碎落一地冰花般扎眼。
萧瑞儿放下药瓶,单手系着扣结:“帮我查一件事。”
端木没有说话,没说话就代表着应允。
“南陵金家,金小燕,胞妹,远房堂兄。”
端木放下布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昨天下午到你店里谈生意的是她?”
“嗯。”
萧瑞儿转过来,站起身走到端木身旁,将药瓶放在桌上,拿起另一杯茶。
世上最好的金创药在哪?不是皇宫大内,更不是神医世家,而在暗门这样的杀手阵营。
因为杀手每天面对着的,就是自己或敌人的伤口。
同样,要比消息灵通,查证准确,又有什么地方比得过这样一群人?
暗养着的人,不是收了钱财就盲目打杀的低级杀手。这样的人,在江湖中也不会有太大价值,又怎能进得寸土寸金的临俪场?
杀手这行,利润高,风险大,更新换代也比其他行当更快。暗不收留只懂杀人的行尸走肉,能进得这扇门,在熟谙如何杀人的同时,更要懂得怎样保命。命都没了,你拿什么杀人?人死了,又由谁来享用之前拼命赚来的银子?
故而临俪场各家,虽各有各的门路,很多时候为了保险起见,并不会自己动手,而是付银子给暗,将雇主的一切调查清楚。
都说人江湖上飘,哪能不挨刀。这一刀若是敌人戳的也就罢了,即便丧了命,也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或者疏忽大意。可若是把戳刀子的机会留给自己的伙伴或者雇主,那就是你自己的过错了。
雇主挑商家,生意人也要挑买卖。双方都将对方摸清楚再拍板,才是一笔好生意的开端。
看萧瑞儿饮完一杯茶,端木道:“金小燕不是个简单角色。”
“嗯。”能在南武林闯荡出些名声的,又怎会是简单角色?
“这笔生意你非谈不可?”
萧瑞儿笑了笑:“她出手很大方。”
端木闻言,唇角轻翘。
萧瑞儿从袖里掏出一张一千两银票,搁在桌上。
“这是她付的订金。”也是萧瑞儿付给暗的全部银钱。
和别家不同,暗从来都收全款。搁在端木眼前的银子,更是有去无回。
端木这回却没有出手,只抬起头看萧瑞儿:“那个蓝湛。”
端木看着萧瑞儿的眼道:“你对他,不一样。”
端木话不多,却字字见血。
萧瑞儿微微一笑,大方迎上端木端详视线:“如果不了解你,我会以为你问这话的意思,是与我有意。”
端木薄唇轻抿,绽出一抹浅笑,灰色眼瞳显出异彩:“未尝不可。”
萧瑞儿失笑:“算了吧。”
“我可受不了和情人每天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比试谁的剑更快架在对方脖子上。”
端木缓声道:“如果你我是情人关系,自然用不着如此。”
萧瑞儿眉尖一跳,就听端木接着道:“如若你是我的人,即便你将剑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还手。”
萧瑞儿扬唇一笑:“我还真不知道,暗门门主原是如此痴情之人。”
端木今天似乎兴致不错,话比往常多了不少:“你不知道的,还很多。”
萧瑞儿没接这话,伸手去触茶壶握柄,却被端木拦下:“你身上有伤,不方便。”
为两人各自倒了杯茶,端木将银子收进怀里:“这笔生意我接,但她要你做的事,还是小心为上。”
萧瑞儿点了点头。临起身时,从腰间荷包取了两封小巧纸包,搁在桌上:“前日新炼出的香粉,名为‘境’。”
“兑在任一种茶水里,指甲盖大小,便能迷晕一个成年男子,且能令人产生幻觉。”
“何种幻觉?”端木问的问题,总是很毒。
萧瑞儿却早就习惯了:“美妙的幻觉。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想要的。”
端木微微一笑,将香粉收入腰间:“谢了。”
萧瑞儿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身后,端木看着萧瑞儿的背影,目中露出淡淡思虑。
第二日临近傍晚,萧瑞儿正握着一只青玉杵捣磨浆子,就听门外响起两声叩门声。
萧瑞儿皱了皱眉,放下玉杵,从旁拿过一块白布罩在案上,起身开门。
门外,蓝湛抱臂靠在墙壁,目光一直在萧瑞儿胸脯徘徊,笑着道:“出去走走?”
萧瑞儿面无表情松开门板,抬手就要落闩。
蓝湛一步跨到门前,伸腿挤进来,力道大的萧瑞儿连连倒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对方却没有一点被人厌恶的自觉,扶门勾唇,眉眼映笑:“总闷在屋子里多不好!”
“况且咱俩也该趁着这两天清闲,好好熟悉熟悉。”
萧瑞儿一手扶着剑柄,咬牙瞪视,真恨不得将这人脸划花了,省得一天到晚晃来晃去的卖俏!
蓝湛看她神情,也将萧瑞儿心思猜准了七八分。颇为失落的低叹一声,眉间透出淡淡萧索:“都说姐儿爱俏,怎地瑞儿你如此不懂风情?”
萧瑞儿磨牙,一字一句的道:“我不是青楼里的姐儿。”
蓝湛惊讶挑眉:“我知道啊!”
接着又露出一抹邪气笑容,摸着下巴感慨道:“不过瑞儿你可比一度楼里那几个头牌有风韵多了……”
话音未落,萧瑞儿已经一脚踹上蓝湛两腿之间,同时挥臂反手抽向那张笑得欠扁的俊脸。
蓝湛早有觉悟的顺着萧瑞儿攻势倒退几步靠在墙壁,一只手明目张胆扣上纤细腰身,另一手则毫不费力的挡住横扫过来的手刀。同时抬腿一勾,架开萧瑞儿两条笔直雪白的大腿。
两人转瞬间就变成萧瑞儿双腿叉开跨在蓝湛腰侧,上身相贴额头轻抵,极是暧昧的纠缠姿势。不知情者还以为是痴情儿女互许终身天雷勾动烈火——
可眼下,郦茗澜柳眉端木澈都是知情者,且都看清萧瑞儿阴沉到要砍人的神情,尽管各自面上神情不尽相同,却都默契非常的没有出声。
蓝湛却还嫌不够似地,缓缓转过脸,故作不经意间蹭过萧瑞儿躲闪不及的唇瓣,笑得一脸风流看向呆愣原地的三人:“好巧啊,都来找瑞儿谈天?”
说着,眼角斜飞瞥了脸色苍白的萧瑞儿一眼,一副公事为重的严肃模样:“没事的,虽然瑞儿比较急,但还——”
萧瑞儿忍无可忍,扬手一个巴掌甩过去:“你混蛋!”
就听“啪”一声脆响,萧瑞儿这巴掌不偏不倚打个正着。
蓝湛肤色并不算白皙,可还是渐渐显出五个指印,嘴角也溢出星点血丝。面上仍是带笑的,目光幽深看着萧瑞儿:“小心胸口的伤——”
萧瑞儿先是一震,未曾料到蓝湛会不躲开。一听到那句话,又见蓝湛露骨打量自己胸脯的目光,登时气的浑身发抖,单手撑住墙壁怒叱:“放手!”
蓝湛搁在萧瑞儿腰侧的手不轻不重揉了两把,在萧瑞儿几近冒火的瞪视下,终于松开钳制。萧瑞儿足尖一蹬墙壁跳下来,转身往后院走去。
身后三人同时出声:“瑞儿。”
萧瑞儿牙根酸痛,身形僵硬的转过身。
小眉最先开口:“瑞儿姐姐,郦当家和端木门主找你。”
端木灰眸微暗,瞟了蓝湛一眼:“我不急。”
郦茗澜叹了口气,看着两人:“一个时辰前,城外盛兰山庄死了人,官府已经派人去看了。事有蹊跷,你们俩过去看看吧。”
第六节 盛兰双尸案
临出门前,端木未再多言,只轻轻点了下头。
萧瑞儿明了,朝小眉吩咐道:“案上药粉研磨仔细,旁边两只碟里的东西放进去,搅拌均匀,拔在冰水里十二时辰。”
“雇主明日过来,记得跟她讲清瑞香规矩,另收余下七百两。”
小眉点头,看了蓝湛一眼,面露不豫:“瑞儿姐姐……凡事小心。”
萧瑞儿点头,又看了端木一眼,转身便走。
蓝湛半眯着眼在几人间来回打量,摸着下巴笑容轻佻。
萧瑞儿前脚刚迈过门槛,就听身后蓝湛说道:“小眉好好看家,我和你瑞儿姐姐今晚上就不回来了。”
萧瑞儿身形一僵,强忍住转身怒叱的冲动。就听端木凉凉接口道:“蓝捕头好好查案,瑞儿家中自有人照看。”
萧瑞儿握拳吸气,肩膀微颤。郦茗澜浅笑着道:“正事要紧。瑞儿出去执行任务,二位莫要后院起火。”
萧瑞儿忍无可忍,转头喷火:“郦茗澜!”
郦茗澜细眉一挑,乌黑眸子里分明是强忍笑意:“萧老板有事托付?”
萧瑞儿吸气再吐气,怒极反笑:“今早上沈大人来过。”
郦茗澜面色微变。
萧瑞儿接着道:“买走我一盒七色香丸。”
说完,转身便走,就听身后传来某人低声咒骂以及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一口恶气吐出,萧瑞儿终觉胸间舒爽!
蓝湛侧目扫了端木一眼,后者回以高深一笑。
两人各骑一匹快马,赶往城外盛兰山庄。
盛兰山庄的主人姓江。取名盛兰,一则此处兰花天下闻名;二则当年山庄第一人主人最爱的女人名字中有一“兰”字。
时值暮春,庄中处处鸟语花香,草木葱郁,夕阳余晖下,端的是一派盎然春色。
蓝湛和萧瑞儿并肩而行,看了眼前方领路仆役,低声道:“果然不简单。”
萧瑞儿知道他指的是那仆役脚下功夫:“天下第三大庄,自不能徒有虚名。”
对方知晓是临俪场过来人查探,派什么人出来相迎,也是有学问的。找个普通仆役打扮,却下盘功夫深厚的,既彰显盛兰山庄人才济济,又多少带了些轻视来客的意味。明面上礼数周全,实则有那么几分逐客的意思。
世家做派,大多如此。
蓝湛哼笑一声,侧目看她:“你对这里并不陌生么!”
萧瑞儿扬唇一笑,故意大方答道:“从前夜里来过几次。”
前方领路的中年男子明显身形一僵,脚步微滞。
给她二人下马威不要紧,拂了临俪场的面子,她若是不能及时找补回去,就是她的过错了。
蓝湛眉眼映笑,故作恍然:“噢——”
前面那仆役额角青筋抽动。
萧瑞儿唇角微弯,这厮气人的本领真叫一绝。
进到一处偏厅,先那仆役转过身,低眉敛目:“我家庄主过会儿就到,请二位稍候。”
蓝湛抬手拦住:“不必。我们到此是为查案,哪里出了人命,直接领我们过去即可。”
中年男子神情未变:“庄主吩咐过——”
“是你家庄主大,还是扬州巡抚大?”蓝湛眼一眯,十足官大爷做派。
“这——”男子面露为难。
“呵呵,江某不过一介武夫,怎敢与巡抚大人相提并论。”门口不知何时已立了一道人影,一袭暗绿华服,样貌俊秀举止斯文,没有半分自己口中“武夫”模样。
手一挥,先那人一低首,躬身退下。
绿衣男子手执折扇,朝二人拱手:“不才盛兰江亭,贵客到访有失远迎,还请二位见谅。”
江亭说的客套,细一听,话里刺儿却不少。不说“淮扬”、“扬州”,偏说“盛兰”江亭,暗指盛兰山庄在淮扬一带做大,不仅有百顷土地,偌大山庄,还与远近多处州府有着生意往来。
蓝湛一扬下巴,压根不吝江亭那套:“江庄主客气了。我们过来查案子的,咱们闲话少说,先看尸体吧。”
江亭笑容有些尴尬,修养却是极好的,仍客客气气的道:“既如此,请二位跟江某来。”
二人跟在江亭后头,穿廊过厅,走了约有一盏茶功夫,最终来到一片花圃。江亭走的不快,越临近花圃,举止行动间越显小心恭谨,仿佛带两人来的不是自家庭院,而是皇宫大内。
萧瑞儿则是初一进花圃,就微蹙了下眉尖。
擅调香粉的人,鼻子都特别灵,因为只要过程中味道稍有偏差,就需将先前步骤逐一检查,严重者须得调配比例从头来过。否则不单到最后香味失准,效果更会谬以千里。
蓝湛虽不如萧瑞儿嗅觉敏锐,却也大老远就闻到异常。做捕快这行,对两样东西最敏感,死人和鲜血。所以江湖上暗里骂六扇门那些人狼犬,也不是没道理的。
残阳如血,花圃中景色清丽,各色花丛皆笼罩上一层淡淡金色光辉。周遭弥漫着清幽淡雅的兰花芬芳,却遮掩不住那股子腥甜的鲜血味道。反而因着兰花特有的清香,让那股味道更添几分诡异。
江亭走到一片花色雪白的兰花圃前,姿态优雅的半转过身。唇边勾着抹礼貌微笑,目中神色却是沉郁之中透着几分讽刺,故而整张脸上的神情看上去颇为怪异。再看他脚边蜷缩伏倒的那两具尸体,配着边上雪白高洁的一茎九花,一袭暗绿华服的优雅贵公子,整个场景让人几乎不寒而栗。
因为那两具蜷卧在地的,已几乎不能算得人的尸体。
蓝湛依旧是唇角噙笑眉眼微弯的风流样儿,但那笑容却不再发自本心,而是一种近乎冷酷无情的伪装。行走间已从怀里掏出一副暗色手套,戴好时正好走到尸体旁边,蹲下,开始拨弄地上那两具——尸体。
萧瑞儿则在看到尸体死状时,有了一瞬间的怔愣。
虽只是一瞬,也掩饰的很好,但江亭还是捕捉到了。因此往旁边挪步给二人腾空的同时,便问:“这位……当家,从前有见到过这种死状?”
临俪场来的人,大多自己另有份营生,这在江湖里早不是秘闻。因此无论对方男女老少,叫声当家总不会有错。
萧瑞儿摇了摇头,看着尸体道:“未曾见过如此惨烈的。”
萧瑞儿这话说的十分巧妙,回复江亭问题的同时,也等于解答他心中疑惑。没见过死的这么惨的,所以才有刚才那一愣神。
江亭闻言,也点了点头,这话确实半分不虚妄。
别说对方是个女子,饶是他这样自诩见识过不少世面的天下第三大庄庄主,初见尸体时,也几不忍睹。
两具尸体均面目模糊,且身上多处血肉溃烂,已经无法看出死因为何。胸腹处一团血污,大腿则露出森森白骨,与那雪色兰花衬着,仿佛是在嘲讽着什么。
两人沉默站在一旁,就听“咔嚓”一声,蓝湛竟然其中一具尸体的头颅生生扳了下来。
三人俱一皱眉,蓝湛低声纳罕:“竟已经腐化到骨头里……”
江亭上前一步,似乎不敢相信双目所见。死死盯着蓝湛手里头颅与颈项的接口处,连连摇头,开口时便先倒抽了口冷气:“……什么毒物,竟歹毒至此……”
萧瑞儿看着从蓝湛手里如烂泥般逐渐脱落的血肉,心中一惊,脱口道:“呆子!还不松手!”
蓝湛侧眸看了她一眼,另一只手连同污血秽物遍布的手套一同褪下,扔在地上。站起身,看着那两具尸体道:“这毒十分霸道,也不知是否会有什么遗留影响。待会儿仵作过来了,让人把尸体连同手套统统带回府衙,交由官府一并销毁。”
江亭点点头,皱眉看着地上那两摊血肉,似乎仍处在难以置信的惊惧之中,不能回神。
蓝湛又接着道:“两人面貌均难辨认,身上衣物也销毁大半。毕人竟死在贵庄,希望江庄主配合,尽可能提供多些线索,一则配合官府尽快破案,二则,也是为盛兰山庄好……”
蓝湛说话向来干脆利落,却半点不少官场中人的狡猾。十年前六扇门易主,四大捕快纷纷由新人顶上,变成六位,苏州蓝湛进门最晚,却排名第三。官场不比江湖,江湖上是比谁的刀子快,说白了,就是谁有本事谁上,强者为王败者寇,纯粹武力较量。官场上除了要有真本事,还要懂得做人,才能爬的快,混的顺。故而蓝湛这人,表面看着吊儿郎当没正形,说话行事总一副谁也不怕的大爷样,实则心思之敏城府之深,六扇门中无人敢小觑。
蓝湛简单几句话,就让江亭面色一连变了三变。那几句话几乎是车轱辘话滚着说,表面是寄望江亭与官府配合查案,实则是把整个盛兰山庄兜了进去。
傻子都看出这案子不好破,不然也不可能临时把他和萧瑞儿调过来。他从京城大老远跑这扬州来,着实是为了另个案子,按理若不是大事,姓沈的无论如何也不敢劳动他。更何况他和萧瑞儿连磨合期都没过。因此蓝湛这番话的深意就在,案子若不能及时勘破,那就是盛兰山庄藏私。人死在江家地界,又销毁面容捣烂尸体,若江亭再不好好配合,那这黑锅只好由盛兰山庄自个儿背下了。
这话其实说的挺无赖,可蓝湛看面相就不是个君子端方好相与的,且从之前言谈,江亭看出这人跟萧瑞儿分明是两拨来的。咬字间又带了些北地口音,且一副跋扈的不得了的大爷样儿,比巡抚大人还会端架子……心里这么一琢磨,江亭当场汗就下来了,这位别是京里派下来的吧!
萧瑞儿在旁看着好笑不已。对付这姓江的滑头奸商,还真得蓝湛这样的无赖最合适!
第七节 两方相委蛇
旁边已有仵作以及府衙捕役过来拾掇,三人遂移至不远处凉亭交谈。蓝湛与几人附耳吩咐几句,才跟在萧瑞儿身后一块过去。
江亭再开口时,明显比先前谨慎许多,也客套许多:“还未请教二位大名。”
不待萧瑞儿开口,蓝湛已经抢过话头,微微笑道:“这位萧老板,是临俪场过来的。鄙姓蓝,现归沈大人手下做事,这往后么,也算半个临俪场的人。”
说着,又朝萧瑞儿挤眉弄眼,那意思我说的不错吧?
萧瑞儿怎会听不出他话言话语里又在占自己便宜,可当着江亭的面,又在办案过程中,为免横生枝节,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因此只冷冷横了蓝湛一眼,没再说话。
江亭一听这话,更觉得自己先前判断不错,也不敢再往深了问,便温言与两人从新认过:“萧老板,蓝……大人。”
蓝湛对于这声大人相当满意,眯着眸子一挥手:“适才跟江庄主说的……”
江亭忙道:“这是自然。不如这样,眼下天色也不早了,二位今晚且在山庄住下,我差人置些酒菜,咱们边吃边聊。”
二人对此般安排均无异议,遂跟着江亭移步别处用晚饭。
华灯初上,夜色妖娆。
天候渐暖,江亭又有意讨好,便将用饭地点选在一处景致优美的凉亭。八角凉亭雕梁画柱,玲珑中不失华贵,外接一座精巧石拱桥,四周是漂浮着璀璨华灯的黢黑湖面。
冰蓝色睡莲与暖橘色花灯相映成趣,淡雅清香随着晚风徐徐袭来。萧瑞儿四下打量着,心中暗忖这江亭果真大手笔,一顿饭下来,光这些烛火花灯就不知费去多少银两,更别提盘内羹肴壶中美酒。
蓝湛却似乎很习惯这般排场,执着酒盏吃喝肆意,浑然不觉另两人的沉默。
旁边江亭则较少动筷,只一径觑着蓝湛面色。原本邀二人共进晚膳,就是想边吃边聊,也好摸摸这两人的底。可蓝湛似乎兴致正好,旁边萧瑞儿则垂着眼吃饭,礼仪举止都优雅的无可挑剔,且没有半点主动问话的意思。
一顿饭下来,江亭都懵了,不是说有话要问么?怎么这二位一个比一个坐得住,倒显得他这个东主小家子气了。
蓝湛饮下最后一盏酒,拿过旁边帕子擦了擦嘴。手指敲了两下墨石桌面,半垂眼眸寻思片刻,才悠悠然道:“江庄主没怎么动筷啊?”
江亭抽抽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呵呵,江某中午吃的有点多,现下不太饿。”
接着又有些试探的道:“蓝大人可吃好了?”
蓝湛潇洒一点头:“挺好!”
江亭又转向萧瑞儿,见对方不知何时也放下银箸:“萧当家也用好了?”
萧瑞儿翘了翘唇角:“多谢江庄主盛情款待。”
江亭吁了一口气,跟这俩人打交道,都够累的!
蓝湛端起旁边婢子斟的淡茶,轻啜一口,缓声道:“既然大家都吃好了,咱们说正事。”
蓝湛抬眸看了江亭一眼,见对方脸色青不青白不白的,不禁皱了下眉毛:“江庄主似乎脸色不太好。”
江亭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心道你把我的话都抢着说了,能好的了么!面上却连忙挤出一抹笑道:“大概是这里灯火暗。”
蓝湛明里暗里挤兑人,仿佛一提正事他就心虚似地,他哪能当龟孙子认这个亏?别说蓝湛是有意诈他,就是真的脸色不好全身上下都不舒坦,他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觍颜笑着道出个“好”字来。
蓝湛点了点头,唇角噙笑道:“那江庄主就先说说,那两人都是什么来历?”
江亭生怕不赶紧掰扯清楚,这人又出什么幺蛾子折腾人,因此蓝湛话音一落,便快声解释道:“是这样,每年暮春时节,咱们盛兰山庄都要举办个赏兰会。诚邀江湖各路朋友,一同吃酒赏兰,共商江湖大事。若是有中意的兰花,也可买回家中或者馈赠亲朋。”
“今年除了往年例行诸事,还有一则,就是为我小妹选个乘龙快婿。给各世家门派送去的盛兰帖上,这个也是写明的。眼下距离赏兰会还有约莫两旬,今日那二位,是北方镖局过来送信的,信里附了他家二当家的生辰八字……”
萧瑞儿听到这,觉着江亭此番话,倒有七八分是真。那两人身上残留的衣物,灰蓝衣裤,袖口两圈暗金绣边,正是北方镖局一定等级上的人方能穿的。
“人什么时候到的?”蓝湛问。
“今日正午。”
蓝湛眯了眯眸子,笑着问道:“那二人身上衣物销毁大半,五官容貌也一团模糊,且身上再无其他物件能证明身份,江庄主如何能肯定,死的这二人就是北方镖局那两位?”
江亭一愣,辩白道:“可那两位小兄弟确实不见踪影,而且,虽然尸体上衣物破烂不堪,还是能看出北方镖局特有的暗金双绣……”
“除那两人外,庄中再没短少其他人?”蓝湛截断江亭的解释,又问。
江亭有些讪讪:“发现尸体的同时,就有人来报不见那二位小兄弟,我又派人将整个山庄找过……而且那衣裳……”确实十分相似啊!
蓝湛没理衣裳那茬儿,步步紧逼道:“也就是说没彻查过了?”
江亭如鲠在喉,挤出一个字:“是。”
蓝湛搁在桌上的手指又敲了两下桌子,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话,怕要烦劳江庄主从头查过。”
江亭笑容有些僵硬:“不会……”
蓝湛一耸眉,江亭忙道:“我的意思是,一定要查,必须得查。”
萧瑞儿在旁,虽听得有趣,眼却一直看着蓝湛手上动作,面色也有些不似往常镇定。
江亭一偏头,就见萧瑞儿面色不太好看,不由心间一动,暗道这位又是哪不满意了?便道:“萧当家可有什么吩咐?”
萧瑞儿闻言抬眸,浅笑着道:“不敢。只是方才江庄主说,将那二位北方镖局的朋友安排在庄中何处?”
江亭明白这意思就是想去查看一番,心道这个却不难,便笑着应道:“就在后头安然居。二位若是想看,咱们现在就过去。”
蓝湛却拦下江亭起身动作:“那个不急。江庄主,还有一事。”
江亭忙道:“蓝大人请讲。”
蓝湛扫了眼远处夜色,神色有些莫测:“除却北方镖局那两位,庄中可有别家人到了?”
江亭有些迟疑,还是如实相告:“毕竟还有些日子,除了今日这两位,尚且没外人来。不过……”
蓝湛似笑非笑看着江亭,顺着他的话道:“不过什么?”
江亭说这话时,目光似有若无的瞄着萧瑞儿:“今日午时那会儿,正巧卢家镖局的人也过来递帖子。”
萧瑞儿面色微变,仍就着之前动作,啜了口清茶。目光坦然的看了回来:“卢家什么人?”
江亭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卢老镖头,和他两名手下。”
萧瑞儿微蹙眉尖:“也是为说亲来的?”
江亭轻轻颔首:“正是。”
萧瑞儿唇角微勾:“何时来何时走,在哪用茶吃饭,还请江庄主详细告知。”
“午时来,午时三刻用饭,正在此地。之后由管家陪着,在庄里散步赏兰,申时才走。”江亭一连串说下来,半点不打呗儿,且唇边一直带着笑意,目中却露出淡淡嘲讽。
蓝湛和萧瑞儿各自心中雪亮,早知道这江亭不是个好相与的,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卢家镖局在江浙一带可谓名声赫赫,也是江南四大镖局之一,在全国都是排的上名号的。更重要的是,卢家镖局,就在一进临俪场的第一家,大红漆底金字招牌,相传是已故南陵王亲笔所书。
午时来申时走,先后分别是北方镖局那二人到的时辰,以及两名死者大概的遇害时间,也就是说,目前除了盛兰山庄自己人,最有嫌疑的,就是临俪场的卢家镖局!
江亭先前种种为难迟疑,此时却倾数化作为着朋友义气的无法无奈,不是他想有所隐瞒,实在是卢老镖头高义,即便是盛兰山庄自己背这黑锅,也不能陷朋友与不义啊!江亭此举,就想表达这个意思,不仅一反先前的不利局面,且反将了萧瑞儿和蓝湛一军!
萧瑞儿云淡风轻点点头,表示记下来,同时淡声道:“既如此,卢家镖局也是要走一遭的。为免再生枝节,还请庄主将那位管家借我们半日,明日一早我们好带着一起,与卢老庄主当面对质。”
江亭磨着牙应下来:“这是自然。”
蓝湛在旁又加了句:“还有,所有递了盛兰帖的,江庄主那应该有名单的吧?麻烦待会儿给我们一份。”
江亭点了点头,招手让旁边人过来,低声吩咐几句。
蓝湛站起身抻个懒腰,有些懒洋洋道:“刚才说那个什么安然居的,今晚上我们就住那。”
第八节 明枪与暗箭
原本带两人去厢房的事,随便找个下人便可。偏蓝湛提出要住在安然居,江亭自不可能坐视不管。故而只能赔笑着与两人一同过去,同时吩咐下人,先过去把灯盏点上,并将屋内各处收拾整齐。
蓝湛一听这话就不干了:“从此刻起,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安然居。”
江亭一愣,也反应过来,忙笑着道:“我这也是糊涂了!蓝大人是想保留屋子原样,方便查案是吧?”
接着便看向旁边跟从的护卫:“就依蓝大人所说,吩咐下去,即刻起,任何人不准踏入安然居二十丈以内的地方。”
蓝湛闻言,瞥了江亭一眼,后者回以斯文一笑。
蓝湛暗骂:真他娘的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萧瑞儿也微蹙下眉尖,这江亭是明摆着跟两人过去不啊!
任何人不许踏入距离安然居二十丈以内,那今晚她和蓝湛两个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就不关盛兰山庄任何事,且是“依照蓝大人亲口吩咐”。盛兰山庄顶多落个护卫不严,却不会受太多道义上的谴责。且官府和临俪场来的人,若是一夜间被人摘了脑袋,也只能说明两处的人都太无能了些。
眼前这桩案子,凶手为何人,死者为何人尚不得知,更不用提杀人的缘由和目的。萧瑞儿和蓝湛目所能及者,甚至包括眼前这个翩翩贵公子,都有可能是本案凶嫌。如此情况下,江亭又公然撤离对二人的庇护,萧瑞儿和蓝湛可说是四面楚歌,全无可依。
索性两人都是有些骄傲性子的人,落到此般境地,绝不会想着求人,更不会出言责备对方。其实要责怪,也是萧瑞儿怪蓝湛多些。谁让这人从见到江亭起,就一副大爷样儿,随便换个人都难免心怀怨恨寻机会落井下石,更别提江亭本就是个心胸狭隘锱铢必较的。
一路走着,蓝湛侧眸瞟了萧瑞儿好几次,见她始终面色平淡,始终未露出半分埋怨,不禁有些好奇。便低声道:“喂,你不生气啊?”
萧瑞儿看了他一眼,道:“我为何要生气?”
蓝湛耸肩,朝前头江亭一撇嘴:“虽然蛇是歹毒了些,但若没狼犬主动招惹,也不见得会引来它吐信啐毒液。”
蓝湛声音不大不小,十分自然。江亭是一定能听到的,却依旧步履翩然,姿态优雅,仿佛浑然未觉。
萧瑞儿因为蓝湛不觉间将自己比喻成狼犬而唇角微翘:“那只狼犬也不是无缘无故招惹。况且,有些人事,即便不招惹,也会主动寻上门的。”
蓝湛笑得眼眸微弯,神采风流,嗓音微哑道:“我就知道,瑞儿心里始终是向着我的。”
说话间,已经抱着双臂蹭到萧瑞儿身边,笑容暧昧唤道:“瑞儿……”
萧瑞儿脚下移步,往旁边挪了一尺。
蓝湛恬不知耻,笑着往过跟了一尺,多一寸。
萧瑞儿再挪。
蓝湛再跟。
待到了安然居前,江亭转身,就见暗沉夜色里,身后已空无一人。
之前动静他多少也听到些,不由得失笑道:“二位……”
两人一前一后从距离月亮门一丈远的地方翻墙而入,又一前一后从里面走到月亮门前。
江亭转回身,颇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两人。要是没跟这俩打过交道吃过苦头,还以为两人是到他这儿过家家的!
蓝湛却笑着朝江亭一扬下巴:“有劳江庄主带路,慢走不送,明早见。”
江亭也收敛起先时松懈下来的笑容,执着折扇朝二人一拱手:“那就不打扰二位了。明早见。”
刚转过身,走没两步,就听后头蓝湛道:“且慢——”
江亭转身,一双凤眸在一片暗色里清亮亮的,那一身锦衣华服衬着,若忽略此人阴沉心思不计,还真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翩然风采。
蓝湛伸出狼爪子搭在萧瑞儿肩头,笑着朝江亭道:“早膳我喜欢吃清粥小菜,配肉包子。粥里搁几粒枸杞,切几片百合,包子要猪肉大葱和牛肉笋丝馅儿,顺便切点芫荽香葱末儿,还有乌醋汁,要乌镇的。”
萧瑞儿肩膀一抖甩了开去,站在一隅神色冷凝瞪着蓝湛。后者却未因为那一甩而失去平衡,站得格外英姿挺拔,显然是早有防备。
院子外面,江亭咬着一口银牙,目中几乎喷出火来。这两人,把他天下第三大庄当什么了!
怒目瞪视着笑得一脸风流相的蓝湛,脑中突然飞速闪过什么。江亭先是一愣,继而瞳孔微缩,身躯微僵,拳头也渐渐攥握起来。
蓝衫红发,背覆长刀,眉眼风流又一副欠扁的痞子样儿,传闻中六扇门排名第三的那位——不是苏州蓝湛还能是谁!
江亭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剩下两人在院里对峙。
蓝湛露出一抹自以为最温柔纯善的笑容,又将嗓音柔和了几个音段,看着萧瑞儿道:“瑞儿,别闹了。”
萧瑞儿深吸一口气,努力忽视蓝湛盯着自己胸口的灼热目光:“这话该我说才对。”
蓝湛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乖,咱们先进房间。有什么事,进屋再说。”
萧瑞儿此时强忍的是胳膊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脱口嚷道:“姓蓝的,你有完没完!”就他这架势,无论男女老少,谁敢跟他进同个屋子才怪!
蓝湛笑的格外无赖:“咱俩还没正式开始呢,哪能那么快就完?”
萧瑞儿吸气再吐气:“蓝湛。”
“其实咱们俩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叫我蓝,或者单字湛,都比叫我全名来的亲切。”
萧瑞儿拳头捏的咯嘣嘣响,忍无可忍怒吼一声:“蓝湛!”
“你再这样,信不信我直接跟上面说取消咱们俩的搭档关系——”
萧瑞儿话没说完,蓝湛突然几步窜过来冲到跟前,一手捂住萧瑞儿的嘴,搂着腰将人带到暗处,悄声道:“嘘——别嚷。”
萧瑞儿方才被蓝湛气的七窍生烟,但也多少觉察四周有些不对。此时被蓝湛扣在怀里,渐渐平缓下喘息,便听得更清楚些。
有人。
五丈以内,大约在两人站立的北偏东方向,内力与萧瑞儿不相上下,且只有一个人。
两人站在暗处,过了约莫四分之一盏茶的功夫,那人便离开了。
萧瑞儿蹙了蹙眉尖,心里却在揣度这人用意。只在暗处窥视,却并未有所行动,应该只是个小虾米,过来探探她和蓝湛路数,回去跟上面通报的。
刚想抬头跟蓝湛说话,就听头顶上方传来某人带着笑意的微哑嗓音:“瑞儿,你身上好香,是什么香粉?”
萧瑞儿一把推开人,拂开蓝湛捂着自己的手掌,倒退几步才站稳身形。冷冷瞪了蓝湛一眼,道:“你刚才怎么不事先打手势,让我也好有个提防。”
蓝湛抱着手臂,笑得很是无谓:“那就不自然了。”
萧瑞儿有些气急败坏的跺脚:“那也总比我跟泼妇似的把你全名吼出来好吧!”
蓝湛眼一眯,微偏了下头,笑得颇为意味深长:“原来瑞儿这么关心我。”
萧瑞儿直白斥驳:“我是怕曝露了你的身份,给临俪场惹上麻烦。你以后有什么算计最好事先知会一声,不然下回别想我会好好配合。”
说完冷着脸转身就走。
这回萧瑞儿是真有些生气。搭档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彼此信任,相互配合,如果一味独断专行,我行我素,那直接做独行侠就好,还白费力气彼此磨合作甚?
依照先前江亭所讲,北方镖局那两位,都住在最大的这间厢房。萧瑞儿推门进去,点燃灯盏,四下打量整间屋子。
屋子里各处器具华贵精美,桌椅窗牖无一不锃亮如新。两张床均干净整洁,被褥都叠的整齐,只各自显露出个浅浅陷下去的蚕形,证明这两人应该短暂小憩过,并未深眠。桌上有两只翻过来的杯盏,炉子上的水壶半满,其他各处再无被人使用过的痕迹。
显然这两人午时到此,吃过饭又喝了些茶,躺在床上稍作休息,就往外面去了。
蓝湛和萧瑞儿各自从床里侧拎出一只包袱,包袱的带子上也绣着两圈暗金松罗纹,确实是北方镖局特有标识。将包袱打开来,就见里面有几件换洗衣物,以及其他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其中一只包袱里有一只巴掌大小的铜色令牌,刻着北方镖局的篆字。
蓝湛将手里令牌抛了两抛,道:“依照之前江亭所说,这两人是平级。”
萧瑞儿将两只摊开来的包袱摆放在一处,点了点头:“看衣物用品,也确实是这样。”
蓝湛又道:“可现在只有一枚令牌。”
这令牌别无它用,只是用以证明自己身份,因为北方镖局在全国有几处分堂。无论是外人,还是自己镖局的人,拿出令牌来,方面验证身份。
萧瑞儿想了想,看向蓝湛道:“你的意思是,遇害的那两个,确实是北方镖局的?”
第九节 意外得毒物
蓝湛露出一抹有些玩味的笑容:“我从来没说过不是。”
萧瑞儿细一回想,确实。蓝湛只是问江亭是否彻查过整个盛兰山庄,是否肯定庄中再无其他人失去踪迹,却从没直言否认过那两具尸体是北方镖局的人。
“你是有意诈江亭?”
蓝湛将令牌收入怀里,转身到一旁墙角点炉子烧水:“先不说他。那两具尸体,你怎么看?”
萧瑞儿将两只包袱收好,搁到一旁,又将整间屋子巨细靡遗检视一周,同时不慌不忙答道:“验尸时,你看出尸体上有兵器导致的外伤么?”
蓝湛蹲在地上折腾炉子:“那人用了有腐蚀效果的毒物,就是为了销毁线索,包括死者面容,衣物,以及身上致命伤。”
除了面容五官衣裳饰物,还有一条,能让查案人顺藤摸瓜找到凶嫌的,就是死者的致命伤。江湖中人,各有各的拿手兵器,即便再小心谨慎,也难免露出马脚。
这次的凶手却做的够绝。一瓶剧毒,将几乎所有线索毁于一旦。
蓝湛点着炉子,又去外头取了些井水,将炉子坐上:“锐物所致的外伤肯定是有的,且在胸腹部位。但尸体腐蚀的太厉害,无法辨别清楚。”
萧瑞儿沉默片刻,道了句:“刚才在外面的事,你能保证没有下次么?”
蓝湛微一怔愣,唇角仍微噙着笑意,眸色却清明一片,不带半分顽笑:“我保证。”
“我保证,以后有什么情况,尽可能跟你打过招呼,不会有意瞒着你。”
萧瑞儿听出蓝湛话里留着活口,但也知道,依照这人的背景以及行事作风,能做出这个保证已实属不易。而她要的,也就到这样。
“腐蚀尸体的药粉,或者是药露,我知道是什么。”
蓝湛一挑眉:“你知道?”
萧瑞儿颔首:“我曾经调配过,现在瑞香就有一瓶。”
蓝湛突然露出一抹笑,弯着眼道:“所以傍晚那时你才让我松手。你是担心那种药物会透过手套渗入我体内?”因为完全清楚毒物的效果,所以才担心他会受伤?
萧瑞儿冷着脸道:“我知道你那双手套不是俗物。”
暗蓝色泽,却隐约透着金色流光,细看表面还带着一层小小倒刺,应该是不怕一般外物侵蚀的宝物。否则蓝湛也不可能放心戴着它去验尸。
蓝湛微微一笑:“是某种西域进贡来的特殊布料。说是经过九重火焰淬炼,百毒不侵,数十年不会虫蛀腐蚀。六扇门里几个捕头,每人都有一双。”
萧瑞儿皱了皱眉,知道这般宝贝蓝湛不可能随意丢掉,又回想起当时情景,便道:“所以你当时说让府衙仵作将手套一并带回去。”
蓝湛理所当然点点头:“嗯,让他帮忙清洗一下。仵作有专用的器具和药水。”
“你刚才说,那种药粉,你也可以调配出来。那弄得调配之法的人,很多么?”
萧瑞儿摇了摇头,不知是想到什么,面色稍有不豫:“其他几样材料还好,唯独那味春芜,是在硫磺泉边方能生长,十年成株,一根百条,叶条柔韧堪比丝帛,是香草里难得圣品。”
蓝湛闻言微讶:“既然是香草,怎么会有腐蚀效果?”
萧瑞儿一直没抬眼,唇边随着蓝湛问出的疑惑露出一抹苦笑:“我当年,初入香粉行当……”
只说了几字,萧瑞儿仿佛突然回味过什么,面色陡然一变,有些艰涩的转口道:“总而言之,我那时少不谙事,一心想按照书上所讲,炼制出一味至纯至毒的香粉……那瓶‘荃靡’,是个意外。”
蓝湛却追着这个话题不放:“你当初是意外,那旁人也会这么巧,单凭意外加巧合炼制出一瓶什么全迷来?”
萧瑞儿笑了笑,抬眼看蓝湛:“我说意外,是指我当时心境。你没听仔细么,我当时是照着书做的,如果有人一心一意照着书去做,只要他手里有春芜,总能炼制出一瓶同样功效的来。”
蓝湛眉间舒展开来:“这就好办了。等回到瑞香,你把那本书拿来,让我看看,这就又多了条线索。”
萧瑞儿点点头,又将话题引回来:“所以你现在也基本肯定,死的那两个是北方镖局的?”
蓝湛从怀里掏出一只纸包,打开往两只干净杯子里各倒一些,拿过水壶倒水。
水雾弥散,屋子里乍时飘起一片茶香,蓝湛递了只杯子过去,有些吊儿郎当的笑道:“我现在只确定两件事。这次盛兰山庄的赏兰会,大概不会太平。”
萧瑞儿对此并不反对,因此便等着蓝湛说第二条。
蓝湛吹了吹茶面,轻啜了口滚烫茶汤,呲牙一笑:“以及,往后跟你一起查案的日子,不会太无聊。”
萧瑞儿白了他一眼,走到靠屋子里侧的那张床边,坐下,背过身喝茶。
蓝湛挑起嘴角笑,单手将背后长刀卸下,放在枕边。一边喝着茶,一边做睡前准备。
另一边萧瑞儿喝下一盏茶,到外面简单洗了脸,漱过口,回到自己那张床边,解下帐子,连鞋都没脱,翻身进去。
雪白纱帐飘飘浮浮,却因为料子着实不错,看不真切内里风光。
蓝湛叹了声,将门闩好,检查过几扇窗子,宽衣睡觉。
第二日清早,蓝湛和萧瑞儿各自精神奕奕,坐在桌边用朝食。饭食真如蓝湛所要求,白粥里放了新鲜甜脆的百合,以及几颗饱满鲜嫩的枸杞。白胖胖的包子各自盛了两屉,分别是猪肉大葱和牛肉笋丝的。两人面前各放了一碟乌醋汁,旁边摆着两只翠色瓷碗,分别盛着切得细碎的芫荽和香葱。
蓝湛夹起包子沾了些佐料,一口进去多半只,一边嚼着,一边满足的笑弯了眼。竖起大拇指,有些口齿不清的赞道:“果然是乌镇的乌醋汁,酸中带甜,齿颊留香!”
江亭在旁吃着自己清早起来惯常用的燕窝粥,有些厌恶的微蹙下眉心。大清早上起来吃肉包子,他可没那好胃口。面对着这位江湖人称“惊艳一刀笑面阎罗”的蓝湛蓝大捕头,更觉食欲不振。
萧瑞儿在旁依旧一声不响的用着饭食。桌上除了两屉包子,还有几屉各种馅料的水晶蒸饺。不仅看着玲珑可爱,味道也精致可口。
桌边三人,除却江亭,另两个明显吃的十分畅快,忽略各自或粗鲁或优雅的进食方式,两人胃口都格外的好,心情也十分不错。直把江亭看的分外窒闷,燕窝粥只吃了小半碗,就不动筷了。
待到一餐朝食用完,三人各自捧着茶盏,怡然轻啜。
江亭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却怎么都觉不得劲儿。原因无他,蓝湛从方才吃饱喝足撂下筷子起,就一直笑嘻嘻盯着他瞧。
要说蓝湛容貌,可谓生的十分俊俏,再加上这人特别会笑,一笑起来,又是一副十足的风流样儿,平常就特别受女孩子欢迎。
当然,那得是对蓝湛不知底细的女孩子,江湖中人,无论谁听了蓝湛名字,不分男女,面上都要变一变颜色。混江湖的,没有哪个身家完全清白,因此对捕快,本就有着几分忌惮。再加上蓝湛这人那不知何时出手的惊艳一刀,以及混不吝的痞子作风,更让不少人对之心生畏惧。
更何况,江亭一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二则,还是个暗里做过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买卖的江湖人。被蓝湛这么笑着看上一阵,江亭从开始的略感烦躁已经转变为坐立难安,最后实在熬不住了,只能主动开口道:“蓝大人,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蓝湛笑容微敛,唇角仍微微勾起:“江庄主,似乎昨晚睡的不太好。”
“今早上,吃的也有点少。”
江亭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毕竟庄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现在还不知该如何跟北方镖局交代,能吃好睡好,才比较奇怪吧?”
蓝湛点点头,面上显出几分同情神色。
直看的江亭嘴角一抖,心道这又是要唱哪出啊!
蓝湛看了眼边上一直微垂着头的中年男子,朝那边扬扬下巴:“那位,可就是先前所说,陪卢老镖头散步的管家?”
江亭暗吁一口气,颔首道:“正是。”一边朝那人招了招手。
面前男子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中高身形,蓄着小撮胡子,眉间形成个很深的“川”字,行动间可以看出下盘功夫很稳,且内力也很不错。一双拳头比常人大出许多,青筋根根暴露,且身上没有其他兵器,应该是练长拳的出身,且功力颇深。
蓝湛眯着眸子打量片刻,点了点头:“不知管家怎么称呼?”
男子朝蓝湛一抱拳,声音低嘎道:“小人幸得庄主赐姓,单名一个福字。大人直接叫我阿福就好。”
蓝湛了然一笑:“哦,福管家。”明摆着是不想曝露身份了。不然他这样的,即便退隐多年,报出名号来,还是能震慑一干武林后辈的。
萧瑞儿在旁接口道:“麻烦福管家待会儿与我们走一趟,具体做什么,江庄主应该已经告诉了。”
江福低首,表示知道。
说着话,蓝湛已率先站起身,朝江亭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刚要转过身,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身形一顿,回首看着江亭笑道:“昨晚上江庄主刚走,便有人登门造访。叫了几声,也不见那人现身,我与萧老板可十分煎熬。”
眼见江亭面色微变,蓝湛又道:“幸而那人也挺识趣,站了没一会儿就离开了。不然这一宿折腾下来,怕我两个也要和江庄主一样,寝食难安了。”
话说完,蓝湛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留下江亭站在远处,脸色十分难看。萧瑞儿只扫了一眼,便转身迈出门槛。
几人刚走出不远,就见两名家丁神色惊恐往屋子里奔,与江福几人走个对脸,脚下急刹下来。其中一人也顾不得有旁人在,扯着江福衣袖大喊:“这可如何是好,刚才过了一宿,又死人了!”
第十节 林中无头尸
一行人纵马疾行赶到案发地点,正是扬州城外往北三十里刚拐过弯,往盛兰山庄方向走的一片小树林。
盛兰山庄那两个下人也是刚听说的消息,故而当众人赶到的时候,府衙那边也正好刚派人过来。
蓝湛和萧瑞儿都将注意力放在尸体上,江亭则神色古怪盯着那匹马瞧。一旁管家也露出不豫面色,眉头紧锁,两名跟着一起领路过来的下人则有些瑟缩。
尸体是名男子,身上衣物完好,看穿着打扮以及身形四肢,应该是个会武,手掌有茧,平常应该惯用长枪一类的兵器。死者身上各处都完好无损,也没有使用过“荃靡”的痕迹。
只是少了头颅。
看切口,应该是被人用大刀或者板斧一类的兵器利落砍下。萧瑞儿看过尸体,又听府衙过来的老仵作讲了大概,正要起身,又被尸体身上的某样物品吸引了注意。
死者腰间,挂了只宝蓝颜色的香囊。
上面绣着一株高雅兰花,旁边两只彩蝶蹁跹,绣工精致,色泽雅致,香囊用的布料也是上乘,在晨光照耀下闪耀着浅浅流光,触手光滑绵密。可这些都不是重点,萧瑞儿取下这只香囊,只是为了确定她方才嗅到的那一抹幽香。
毕竟是被人砍了头颅下来,故而血腥味道十分浓重。伤口还没有完全凝固,男子身上衣料只沾着薄薄晨霜,距离死亡应该不超过半个时辰。
之前萧瑞儿只注意看男子死状,耳边又听着仵作解说,一时间忽略了那抹似有还无的幽暗香气。若换做别人,比如蓝湛,恐怕压根都嗅闻不到。即便日后仔细查验时解下香囊,也很可能忽略其中乾坤。
可那么巧,有个擅长香粉的萧瑞儿在。
站起身,萧瑞儿走到背风处,打开香囊封口,仔细嗅了嗅味道。仿佛不敢置信一般,用鼻子呼气再吸气,换过几次气息,又将内里那层包裹着一层软薄绸料的香包取出,小心翼翼的用鼻子嗅闻,再次仔细辨别。
春日里晨光明媚,萧瑞儿渐渐就白了脸色。
身后不远处,就听江亭声音干涩,与蓝湛道:“死的这位,应该是卢老镖头的义子,卢家镖局的二当家,卢远。”
萧瑞儿转身,顺着江亭手指方向看去,马鞍子那块绸布左下角,印着方大红刻印,清晰可见一个“卢”字。
蓝湛转眼找寻萧瑞儿,看到她面色有异,快步走到跟前,压低嗓音问:“你认识?”
萧瑞儿呆愣愣点了点头。
蓝湛见她神色像是受了什么重大刺激,又发现她手里拿着方才从卢远腰间取下的香囊,还当她是早一步通过香囊已经判断出来。便想当然以为萧瑞儿与这卢远两人间是有什么,扶着她肩膀压低嗓音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这香囊你拿着,别让人看出异常来。”
萧瑞儿惶然间回过神,见蓝湛扶着自己双肩,目中关切神色不似有假,那双俊俏眉眼,仿佛若干年前那夜,那人也是这般神色,专注凝视着自己……不由得鼻端一酸,动作飞快将香囊收好,垂下眼低应了声。
蓝湛微蹙了下眉,转身走回到众人中间,吩咐道:“尸体先运回府衙,马匹留下。彻查小树林周边十里以内所有地方,看能否找到死者头颅,有其他线索马上回来通报。”
接着又看向江亭:“江庄主既已到此,不如跟着一起过去卢家。”
这话已经不是建议,而是要求。不是普通人,是朝廷的人出面,对盛兰山庄主人提出的要求。
穿过小树林,只有一条路,除非卢远是得了失心疯,一大清早天还没亮的时辰赶着进山,否则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盛兰山庄。
昨日盛兰山庄内两具死状凄惨的无名尸体,以及到目前为止仍不知所踪的北方镖局两人,已经让盛兰山庄蒙上一层阴霾。双尸案尚未得脱开嫌疑,蓝湛和萧瑞儿偕同江福前往卢家镖局也未得成行,疑似卢家二当家的尸体却先展露在世人眼前。
当此情景,盛兰山庄无论如何也摘不干净了。
是以江亭神色阴沉,无声颔首。
江亭不过二十七八年纪,在江南各世家里,算得上最年轻的当家人。江南武林纷繁,盛兰山庄又偌大家业,除却一名嫡亲胞妹,江亭身边再无其他叔伯兄弟帮衬。能于如此轻的年纪揽下大业,又在十年时间里将山庄打理的井井有条,将之前涉足各行发扬光大。
想当然耳,江亭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如今不知何人何派,将如此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制的盛兰山庄动弹不得,只能被蓝湛牵着鼻子走。此刻江亭满腔愤懑,怕只有旁边跟随多年的江福能体会一二了。
一行人在林中站了足有小半时辰。其间萧瑞儿也沿着树林走了几个来回,蓝湛则与江亭站在一处,偶尔对上几句话。末了,府衙众捕役纷纷回到林中聚齐,没人找到卢远的头颅,或者其他任何线索。
奇怪的是,人的头颅被利落砍下,现场却没有血液喷射的痕迹。
马匹被好好拴在树干,尸体躺倒的姿势,分明是被人一刀砍中脖颈摔下马的。经过仵作初步检验,尸体身上衣料的破损痕迹也证明了这点。
在场几个都算得老江湖,这点即便仵作不说,各自也是看得出来的。
所以这具尸体,与先时盛兰山庄那两具尸体,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怪。
十分古怪。
没有更多收获,各人按照之前蓝湛吩咐,分两路往府衙和卢家镖局去。
一路几人皆沉默无言。江福行在最后面,一手执着自己马匹的缰绳,另一手,还要牵着卢远那匹马。
进到临俪场,第一家,就是卢家镖局。
蓝湛动作利落翻身下马,礼貌的扣了三下门环。
虽然在盛兰山庄那顿早膳吃的十分丰盛,到达城外小树林又耽搁许久,时辰依旧很早。
很快有门房来开门。
见到打头三人,门房就生生打了个寒颤。
蓝湛,萧瑞儿,江亭。
身为临俪场中人,彼此间自然熟络得很,对瑞香的老板,不可能陌生。
而日前蓝湛与萧瑞儿那一战,各家都有人出来瞧的清楚。对于这位从京里来的贵客,江湖上令无数英豪闻风丧胆的笑面阎罗,早在蓝湛步入临俪场那一刻,各人就将此人样貌牢记心间,更何况蓝湛样貌,本就迥异于常人。蓝衫红发,长刀在背短刃在手,实在好认的很。
而江亭,或许不少人早有耳闻却无缘相识,卢家镖局却与盛兰山庄合作过不止一次的。故而对江亭,卢家上下都熟悉的很。
这样三个人往卢家镖局前一站,即便见过不少世面的,也得先咽口唾沫。做门房的,更比普通人机灵百倍,知道定是出了大事,才惹得这三位一同登门。因此当即心头一颤,朝三人一躬身:“三位请稍候,小人这就去通报几位当家。”
很快,卢老镖头连同大掌柜便大步出来相迎。
三人各自还礼,神色却都有些沉重。
蓝湛也敛起往常笑脸,微侧过身,双指指着门外江福手里牵的那匹马,问道:“二位可认得这匹马?”
二人定睛一看,面上神色就是一变。快步走到跟前,掀着马鞍子上巾子一瞅,卢老镖头又解下侧面一只青铜虎头饰物。手指微颤,将青铜虎头牢牢握在掌中,卢盛林转脸看向三人,下颚紧绷,双目微红:“我儿现在何处?”
蓝湛不答反问:“还请卢老镖头先确认过,这匹马,是否为令郎坐骑?”
一旁大掌柜是个样貌斯文的中年人,此时单手扶住卢盛林肩膀,语调平稳回道:“马匹确是远儿所有。大哥手里的虎头铃,是小妹过年时送的,全扬州城,只此一份。”
萧瑞儿从袖中取出先时那只宝蓝色香囊,包着香粉的囊袋已经取出,因此只余一只瘪了的香囊外袋。执在手中朝二人一拱手,萧瑞儿摊开掌心问道:“老镖头,大掌柜,这只香囊,二位可认得?”
两人定睛一看,均摇了摇头。卢盛林道:“我儿素来不喜香囊一类的物事,平常房间里更从不燃香粉。”
接着又看向蓝湛:“还请蓝捕头如实告知,我儿现在何处。”
蓝湛收回侧眸看向萧瑞儿的视线,朝二人微一颔首:“好。”
“请二位跟我们一起,到府衙走一遭。”
卢盛林身子猛地一抖,旁边男子搁在肩头的手瞬间移到胁下搀住,才免得老人摔倒在地的尴尬。
卢盛林反手轻推男子小臂,示意无妨,目中却渐渐显出泪滴:“蓝捕头的意思是,我儿已经……不在了?”
蓝湛简短回道:“我们只是在城外三十里的小树林,发现一名青年男子的尸体,以及令郎坐骑。因为尸体没有头颅,因此尚不能确定身份。”
卢盛林听到“没有头颅”那里,先前悲恸又添愤怒,双眼通红紧咬着牙道:“好,我这就跟蓝捕头到府衙走一趟。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有本事,有本事……”
一旁大掌柜朝跟出来的镖局众人一使眼色,示意都回去,又朝蓝湛微一颔首:“我和大哥一起过去。”
蓝湛点头,转脸看了眼江亭:“烦劳江庄主跟我们一道。”
江亭脸色从在小树林起就一直没缓过来,回话也十分简短:“应该的。”
第十一节 暗门做旁证
从府衙出来,卢盛林一改先前激动神色,神情平静几近木然,一旁跟着的大掌柜则眼眶微红。死者已确认是卢家镖局二当家,卢老镖头的义子——卢远无疑。
一路沉默,走回到临俪场,卢盛林突然转身,看向蓝湛和萧瑞儿道:“昨日盛兰山庄的事,是你二位经手查的?”
萧瑞儿颔首:“上面派下来的任务,此案已交由我二人负责。”
临俪场的规矩,卢盛林自是十分清楚的,便又问:“远儿的案子呢?”
萧瑞儿略一思量,道:“若证实与盛兰山庄一案相关,自也由我二人负责。”
卢盛林点了点头,看了旁边江亭一眼,道:“昨天下午走的匆忙,想必二位今日到府,除了远儿的事,还有些问题要问。正好江庄主也在,咱们就一并讲清楚,省得日后摘不清。”
江亭一听这话,忙道:“老镖头不要误会,昨日的事,我知道与老镖头无关。此番带着阿福过来,也是府衙查案例行公事……”
卢盛林冷笑一声:“没什么误不误会的。老夫今日把丑话说在前头,年轻人有野心是好事,只是凡事都讲个度,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的。”
江亭眉间一蹙,眸色微冷:“老镖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着,侧过脸看了眼蓝湛和萧瑞儿二人,又转回头看向卢盛林和一旁大掌柜,神情十分恳切:“与这两案相关的人,今日都在此,蓝大人和萧老板也在,可以做个见证。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老镖头莫要着了他人的道,对晚生有什么误会。”
卢盛林胡须微颤,皮笑肉不笑道:“好!江庄主都如此说了,咱们就把整件事摊开来讲。”
头朝街旁边茶楼微侧,道:“咱们茶楼里头说。”
江亭顺着卢盛林示意的方向看去,就见古朴旧陋一方匾额,上书龙飞凤舞一个“暗”字,正是端木那间茶楼。
江亭眸色一暗,神色微恼:“你——”
卢盛林目露哂笑:“怎地,江庄主不敢?”
江亭咬牙,侧脸看向蓝湛和萧瑞儿:“蓝大人——”
蓝湛半眯着眼端详匾额片刻,摸着下巴道:“我怎么看着这个‘暗’字,觉着恁不讨喜呢!”
江亭以为蓝湛是在暗示亦不愿在此商谈,不由暗喜,刚要开口顺着蓝湛的话往下接,就见门口步出一人。
灰蓝劲装,灰眸薄唇,怀里抱一柄无鞘利剑,靠在门口闲闲道:“这匾额,可还是瑞儿当年陪我一起挑的。”
蓝湛摸着下巴,啧啧叹道:“真是可惜了一块好木头。”
端木翘起唇角,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可不就是块好木头么!”
蓝湛觉着有些不对劲,就听旁边卢盛林已经开口打招呼:“端木门主。”
蓝湛一呲牙,该死的姓什么不好,非要姓木!怪不得他刚一夸木头好,这货就笑得那么浪荡!
端木澈微一颔首,回以一礼,又看向旁边站着的江亭:“这位可就是传闻中惊才绝艳‘无情扇’,盛兰山庄新一任庄主,江亭江庄主?”
江亭执着折扇拱了拱手,翩然一笑:“江湖朋友赏脸,江亭愧不敢当。早闻端木门主足不出户可知天下事,今日有缘得见,果然风采不凡。”
端木点了下头,看向萧瑞儿,目中露出浅浅笑意:“瑞儿今日带着大伙过来,可是要给我笔大买卖做?”
萧瑞儿唇角微僵,有些警告的看了端木一眼,又转而看向卢盛林和江亭:“二位可决定了么,是否在暗商谈此事?”
卢盛林大大方方点下头,接着便三分嘲讽五分哂笑的看向江亭。
江亭稍显踟蹰,将视线投向蓝湛。
后者大咧咧摸了下后脑,复又笑嘻嘻凑到萧瑞儿身边,故意贴着人耳朵问道:“瑞儿,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门道啊?我初到临俪场,好多规矩都不知道。你昨儿不是说了,搭档之间,不该有所隐瞒。呐!我这人生地不熟的,你可不能那根烂木头欺负我啊!”
萧瑞儿原本就觉着这人无赖的厉害,前几日又发现端木也很有气人的本钱,这俩人碰一块,基本就没她什么好事。一人一句,就能把她噎得背气过去,偏她还一句话接不上来。
此时前方端木笑吟吟盯着她瞅,旁边蓝湛还不知死活的边说话边往她耳朵根吹气,恼的萧瑞儿当场炸毛。
一手猛地推开蓝湛,另一手握住腰间软剑,退开三步看向众人,神情冷凝宣布道:“临俪场规矩,凡在暗门商谈大事者,若有一方使阴耍诈害人性命,经查证确定属实,只要事后另一方出市价一半银子,便可要求暗门出面,主持正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绝无宽待。”
端木靠着门柱,淡淡接口道:“细则详见店内皂色木牌。只要违反其中一条,就依照瑞儿说的,要求暗门割满一百刀,那人绝不会在九十九刀时断气。”
卢盛林自然对其中细则清楚的很,将江亭带到此地也就是这个用意。只要眼下两件案子其中任一件与盛兰山庄相关,无论是先那起双尸案想让卢家镖局背黑锅,还是今日自己爱子惨遭横祸,但凡江亭掺和进去,日后只要卢盛林找上端木澈,暗门就绝不会坐视不管。
江亭仔细看过木牌内容,一掀衣袍就在凳上坐了下来。
江亭都同意了,剩下众人更无人反对,各自落座。
很快,有青衣少年端茶盏过来,屋子里染着不知名的熏香,味道清淡,让人闻之心静。
江亭和卢盛林对面而坐,各自下手位置分别是江福和卢家镖局大掌柜,再往外侧是蓝湛和萧瑞儿。端木单独坐在一隅。
卢盛林先将自己与两名手下昨日行程讲述清楚,内容与先前江亭所述并无二致。问题就出在卢家三人离开山庄前的一炷香时间。
依照江福所讲,昨日临近傍晚,他与卢盛林三人走到山庄东北向,突然有下人来找,有事询问。而卢盛林则说想借茅房一用,江福便为之指明位置,表示歉意,并说很快就回来。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江福在距离花圃不远的地方找见卢盛林三人。走到一半路上,江亭也过来送行,几人说笑着往庄外走。并约定两家过几日在城中吃茶,顺便让江亭也见一见卢家幼子,毕竟长兄如父,先让江亭相相,看两位年轻人是否合适。
而卢盛林则说,自己与手下二人在那一炷香时间里,除了上趟茅房,又在附近逛了逛,直到江福来寻,其间并未听到任何异动。更不知就在不远处的兰花花圃,有两名北方镖局的兄弟已惨遭不测。
如此,就出现一个问题。
按江福所讲,他回去找卢盛林时,是在距离花圃不远的地方找见人的,这便间接让卢家染上嫌疑且难以开脱。而卢盛林虽然坦言当时情况确实如此,却拒不承认曾走入花圃半步,更未听到任何响动。
局面因此陷入僵持,无论江福还是卢盛林,都不言语了。
半晌,卢盛林突然一抚掌,道:“我记起了!那日我与手下二人在后面散步时,曾经有个身穿绿色衣裳的姑娘与我们打个罩面。如能找到那人,不就能证明我三人清白了?”
江亭微一怔,重复道:“绿色衣裳?”
卢盛林道:“对啊!年纪很轻,十五六岁的样子,模样很水灵的一个小姑娘。”
江亭眉间微蹙,沉吟片刻才道:“今日回去,我让手底下人彻查整个山庄。明日傍晚前,会亲自过来给卢老镖头还有二位一个交代。”
蓝湛却懒洋洋接了句:“若真查得到那位绿衣姑娘,别忘了将人一并带过来。”
卢盛林皱了皱眉头,看了蓝湛一眼:“蓝捕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蓝湛微微一笑:“就是字面的意思。”
卢盛林微愠,手一拍案:“难道蓝捕头怀疑那绿衣女子是我杜撰出来的不成?”
萧瑞儿在一旁温声道:“老镖头莫急。我们并非不信你方才所讲。只是即便那绿衣女子真与老镖头有过一面之缘,也不能就此洗脱你与两名手下的嫌疑。”
卢盛林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是我太急了。当时足有一炷香功夫,那姑娘只与我三人擦肩而过。确实不能证明我等清白。”
萧瑞儿露出一抹浅笑:“老镖头今日也经受不少,二当家的事,还请节哀。”
卢盛林一听这话,眉间煞气乍显,瞪着对桌江亭,一字一句的道:“远儿是在去盛兰山庄的路上遭遇毒手,昨日那二人也毙命于山庄花圃,这次的事,希望到最后能证明,与江庄主没有关系。不然,暗门的银子,我是付定了。”
江亭听了这话却不急不恼,蓦然笑道:“我可不记得曾邀请令郎今日到府,只身一人鬼鬼祟祟摸黑到那片小树林,谁知道他作甚?有关这次的事,晚生原话奉还老镖头,而且,介时盛兰山庄愿出市价两倍的银子,一雪今日所受折辱。”
两方说着,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就听一旁端木哼笑两声,不冷不热道:“二位若是先下就要动手,那恐怕选错地方了。”
卢盛林和江亭各自一僵,分别朝端木一抱拳,便起身出了茶楼。
萧瑞儿走在最后,到门口时,就见卢、江两家正与蓝湛告辞。
端木靠着门柱道:“瑞儿,留下一起用午饭?月芽今早上刚宰的野兔和獐子,用你最喜欢的蜂蜜酱料做湿烤,还有上回没来得及喝的蔷薇醉。”
萧瑞儿略迟疑了下,还是点了点头:“好。”
旁边蓝湛不知何时也凑上前:“哎,木头,来者是客,算我一份啊!”
第十二节 陌路难相认
端木冷眼一瞥:“你算哪根葱?我请的是瑞儿,闲杂人等靠边站。”
蓝湛单手搭上萧瑞儿肩膀,笑得格外意味绵长:“我现也算半个临俪场的人呐!而且我跟瑞儿都有过约定了,不是闲杂人等。”
萧瑞儿肩膀一抖甩落蓝湛手臂,迈上台阶往里走:“别理他。”
端木勾唇一笑,手顺势扶上萧瑞儿背心,神情格外柔和:“好。”
蓝湛刚往前迈了一步,两扇门“嘭”一声撞上,同时门板夹缝飘曳出轻飘飘一张纸条,上书“暂不迎客”四个大字,纸条一端上还拴着条黑色布绳,拽还拽不下来。
黑漆漆的门板映着,纸条格外醒目。临俪场中人来人往,大家早都见怪不怪了。
蓝湛微眯着眼后退三步,抬首看着那块匾额,目中笑意逐渐淡却。
二层楼上,某间屋子里,烤炙的香味伴随着清醇酒香弥漫一室。
萧瑞儿盘膝而坐,拿着筷子夹起一块色泽金黄的獐子肉,沾了些暗棕色的调味汁,放入口中,咀嚼的格外香甜。
端木立起一条腿坐在对面,执着酒樽放在鼻端嗅了嗅,灰色眼瞳盯着萧瑞儿双腿看的专注。
一口饮尽杯中酒,端木叹息道:“瑞儿你今天怎么没穿往常那身?”
萧瑞儿低首看了眼腿上宽大若裙摆的裤筒,顿时明白过来端木之前在看什么,不禁唇角一抖,道:“端木——”
端木咬着口兔肉抬眼:“唔?”
萧瑞儿手肘撑桌,扶额:“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也——”
端木嚼着肉,又吞了口酒,微微一笑:“我也是个男人?”
萧瑞儿微窘:“你究竟哪根筋不对劲了?”
端木又夹了块肉,灰色眸子盯着萧瑞儿,一瞬不瞬:“你是觉着我这样不正常?”
萧瑞儿格外严正的一颔首:“简直不像我从前认识的端木。”
端木澈一边唇角微微勾起,又斟了一盏酒:“其实男人都一个样。”
说着,执起酒樽,小臂前伸,示意萧瑞儿碰个杯:“美色当前,没人会不爱。”
萧瑞儿执起酒樽轻轻一磕,唇角微抿,不置可否。
端木含入一口酒,接着道:“瑞儿你长得不错,身材也好,性子虽然直率了些,开玩笑时翻脸快了些,却也率真的可爱。”
萧瑞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端木看着萧瑞儿的眼,缓声道:“就好比倒吃甘蔗,越品越有滋味。认识久了的人,都了解你的好。临俪场年轻一辈里,大伙都很喜欢你。”
萧瑞儿神色渐渐严峻起来,执着酒樽的手渐渐垂放在桌上。
端木唇角微翘,语气严肃如同与女儿促膝长谈的父亲:“瑞儿,他不适合你。”
“蓝湛这个人,你招惹不起。”
萧瑞儿渐渐垂下目光,唇角的笑有些苦涩:“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劝我……”
“那是因为每个劝你的人都十分了解你,也是真心喜欢你,不想你因为一个根本靠不住的男人受到伤害。”端木破天荒语重心长。
萧瑞儿再次升起那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端木——”
端木坚持道:“瑞儿,看着我的眼。”
萧瑞儿抬起眼眸,看着那双晶亮润泽的灰色眼瞳,就见端木薄唇轻启,出口的话却仿佛蚀骨剧毒,字字见血:“那个蓝湛,和他很像对么?”
萧瑞儿猝不及防的撇过眼,气息微乱。
端木却步步紧逼:“瑞儿,再像,也不是他。”
萧瑞儿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竟带了淡淡哽咽:“万一,真是呢?”
端木沉默片刻,很快道:“即便真的是,那他也不是当年那个事事以你为先,拼却性命也要保你的无知少年。”
“人是会变的。”
萧瑞儿弯了弯唇角,应声道:“是啊,人是会变的。”
说完这一句,萧瑞儿转过脸,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塞了两块野兔肉,一边嚼一边有些埋怨的瞪了端木澈一眼:“怪不得你一直挑这个吃,比獐子肉嫩好多!”
端木看见萧瑞儿目中薄薄水色,却装作没看见一般微微笑道:“那剩下这半盘留给你。”
萧瑞儿动作一滞,目中露出带着狐疑神色的感动,就听端木继续道:“待会儿来了新鲜的,我再吃。”
萧瑞儿登时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一边喝了口酒道:“果然这样才比较像你。”
“什么?”
“每次你对一个人特别好,我都觉着他下一步肯定要遭殃。”
端木执着酒樽笑:“瑞儿你真了解我。”
“其实实在没合适的,咱们俩凑合着过也不错。”
“咳咳……”
吓得人呛死,实在是种很残忍的做法。但无论多残忍,端木门主都做得出。萧瑞儿深以为然,心有戚戚。
又喝下一大碗搁了茉莉花同煮的热茶,萧瑞儿精神抖擞,溜达着回到瑞香。一进门,就听一道饱含委屈的男音:“瑞儿,你终于舍得回来啦?”
就见蓝湛一副大爷样儿的翘着腿坐在椅上,手里拿一串不知从哪得来的白绿葡萄,一边吃一边朝空中闲闲吐籽:“唔……好甜,瑞儿,我好饿……”
萧瑞儿就觉额角青筋跳了两跳,装作没看见的转脸向一边,出声唤道:“小眉。”
柳眉快步奔出来的时候,手里正端着只水晶果盘,里面盛着五六串色泽白绿,饱满莹润的马奶葡萄。
将果盘放在板柜上,小眉将手上水渍在布巾上蹭蹭,快步奔到萧瑞儿面前,将人上下一番打量:“瑞儿姐姐,你没事吧?”
萧瑞儿摇摇头:“我没事。刚去端木那吃了顿烤肉,所以回来晚些。”
柳眉甜甜一笑,大眼微弯:“我知道的,刚才紫杉路过的时候跟我说了。说是准备你最喜欢吃的两样,还有蔷薇醉。”
接着又奔到板柜,兴冲冲把那盘葡萄捧到萧瑞儿面前:“瑞儿姐姐,吃葡萄。刚才郦大当家派人送过来的。可甜可新鲜了。”
萧瑞儿之前见蓝湛在吃,还以为是他买的,原本不愿碰。后一听是郦茗澜送来的,面色不禁和缓了几分,拿了串葡萄在手,语调冷冰冰的道:“连带葡萄还有之前的食宿费,请蓝捕头在今天日落之前跟瑞香两清。”
蓝湛将最后一颗葡萄咬进嘴里,站起身步伐懒散行到萧瑞儿身边,半眯着眼咋了咋舌:“瑞儿你这就见外了。咱们往后不就是搭档呃么,既是搭档,有些事何必算那么清呢!”
“亲兄弟明算账。”
“情人间就不用了。”
萧瑞儿眼一眯,回眸冷睇:“蓝湛,有件事你最好牢记在心。”
“我和你那些镇日调情撒娇的莺莺燕燕不一样!我是你的搭档,也是你日后办案可以信任依靠的伙伴,生死一瞬间唯一可能拯救你性命的人。搭档间只有兄弟情谊,没有男女之别。”
蓝湛面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语调也是淡淡的欠扁:“哦。”
萧瑞儿看着他这副不着调的样子,胸中怒火更炽:“咱们银钱两清,一码归一码。办完盛兰山庄的案子,以后有没有得合作还两说着。你该干嘛干嘛去,别老在店子里挡我生意。”
柳眉在旁看着,也觉察萧瑞儿情绪有些不对头,却没说什么。只将果盘放在一边,到里间取萧瑞儿午后惯常饮用的玫瑰露去了。
蓝湛却仿佛玩味什么的看着萧瑞儿,待她说完,才不慌不忙的道:“你好像,对我有什么意见?”
萧瑞儿紧抿着唇,坦然回视蓝湛探究视线:“我对你最大的意见,就是公私不分,没着没调。”
蓝湛点了点头,抱着手臂道:“我明白了。”
“你是不习惯我说话的方式?”
萧瑞儿有些僵硬的点头。
蓝湛耸了耸肩,放下手臂,朝萧瑞儿微一颔首。姿态优雅,却不改惯常的嚣张样子:“我跟瑞儿姑娘道歉。从前合作的都是男人,说话时荤素不计惯了。”
“遇上漂亮的女孩子,就总喜欢看对方被我逗的脸红的样子。”蓝湛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性子,口吻闲适道:“是我忽略了,你是我的搭档,不是一度楼里调情的对象。”
萧瑞儿心口微窒,翘了翘唇角:“说清楚了就好。”
蓝湛点头表示赞同。从怀里掏出两张百两银票,搁在板柜上,用水晶果盘压好:“这些应该够了吧。我还没吃午饭,先出去一趟。”
萧瑞儿喉咙堵塞,咬牙不语,只僵硬的点了下头,侧身让过。
柳眉从里间出来,托盘里端着一杯漱口用的淡茶以及一盏玫瑰露。见屋子里只剩下萧瑞儿一人,且眉间神色怔忪,便走上前扶住萧瑞儿手臂,轻声道:“瑞儿姐姐不必烦恼。那样的人,就该给他些教训,不然说话做事总没个轻重。”
萧瑞儿牵了牵唇角,用清茶漱过口,轻啜着浓郁芬芳的玫瑰露。屋外阳光正好,唯独她坐的那张椅子被遗忘在阴暗里。口中玫瑰露不知怎的,竟品出淡淡酸涩,萧瑞儿微阖上眼,脑海里浮现那双俊俏眉眼,以及那句重比泰山的许诺:“你好好活着,我就是全身残废了,爬也爬去找你……”
可他好生生出现在她眼前了,却形同陌路,各不相认。
第十三节 瑞香遭贼手
半个时辰后,蓝湛回到瑞香。就见门只敞着一扇,且挂上了“暂不迎客”的木牌。从敞开的那扇门进到里头,就见萧瑞儿面色惨白坐在椅上,见他进来,神色竟更慌乱了几分。
蓝湛认识这人没几日,却是头回见到萧瑞儿露出这般神色,心头不知怎的,就是一颤。头脑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做出举动,大步走到跟前捧起萧瑞儿脸颊,道:“出什么事了?”
萧瑞儿也顾不上蓝湛逾矩举止,扶着交椅扶手站起身,嗓音低哑道:“你跟我来。”
蓝湛跟在身后走没两步,萧瑞儿突然停住脚步,走到门口将大门彻底闩死,又步履匆匆走向后院。
蓝湛跟着人到了后院一间屋子,就见屋子里四处木橱箱柜皆四敞大开,小眉蹲在地上,正翻找着什么,额头早已沁出汗滴,面色也和萧瑞儿如出一辙,惨白无色。
萧瑞儿又将房门锁好,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嗓音道:“小眉,别找了。”
柳眉扶着一旁橱柜站起身,微喘着气,目中露出些许惶然:“可是,瑞儿姐姐……”
萧瑞儿摆了摆手,转脸看向尚不明情况的蓝湛:“可还记得昨日我跟你提过的荃靡?”
蓝湛点头,心里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萧瑞儿吸了一口气,看着蓝湛道:“那瓶荃靡,不见了。”
蓝湛看着屋子里被四处翻找过的痕迹,有些不确定的道:“不是你记错了?这里东西这么多,你好好找找……”
萧瑞儿摇头,十分笃定的道:“不可能。那么危险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乱放。”
“十年了,从我炼制出来的那日,就没挪过地方。”
蓝湛因那句“十年”微皱眉头,转脸看向萧瑞儿:“还有别的什么不见了没有?”
萧瑞儿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从袖中掏出先时那只宝蓝香囊:“这只香囊,是在卢远的尸体上找到的。”
蓝湛接过香囊,点了点头,这他记得。
萧瑞儿又从袖中掏出装香粉的囊袋,递了过去:“你闻一闻。”
蓝湛依言嗅了嗅闻到,眉尖微蹙,抬眼看向萧瑞儿:“这香有特殊作用?”
萧瑞儿此时除了点头,也做不出别的动作了:“依照这香囊里的香粉剂量,佩戴之人不出半日,就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幻觉。”
见蓝湛盯着她看,萧瑞儿颔首认下:“我店里就有这种香粉。据我所知,全扬州城,会配置此种香粉的,不出三个。只是……”
蓝湛将掌中香囊收紧,接口道:“只是那么巧,先是盛兰山庄双尸案的荃靡,后是今日小树林里卢远身上的香囊,都跟你脱不了干系。”
萧瑞儿牵了牵唇角,故作玩笑的道:“看来你之前预言果然不假。”
蓝湛微侧过头,萧瑞儿继续道:“这次盛兰山庄的赏兰会,是要搅得整个扬州不得太平。”
将她一个瑞香的老板搅和进去是小,关键在于,她和之前的卢家镖局一样,都是临俪场的人。
敢在临俪场头上动土,就是想搅得全扬州震三震。有姓沈的和他蓝湛联手坐镇,还敢在扬州闹腾的人,那更是有意跟朝廷过不去。
蓝湛眯了眯眼,绽出一抹冷笑道:“我想我大概知道,这次来的,是哪路牛鬼蛇神了!”
蓝湛则扬了扬手里香囊,示意她看上面绣样。
萧瑞儿微愣,脱口道:“兰花?”
蓝湛点头,微扬下巴:“你可还记得,昨日那两具尸体旁边,是什么花?”
萧瑞儿仍旧摸不到头脑:“一茎九花越王雪,名品蕙兰。”
蓝湛循循善诱:“兰花一般什么时候开比较多?”
萧瑞儿彻底懵了,苦苦思索:“不同品种,四季都有啊……”
蓝湛被她那模样逗的一乐:“最普通最正常的。”
萧瑞儿这回比较确定:“春季,尤其是暮春时节,就现在,三月份。”
又想起刚才蓝湛引自己说那雪色兰花的名字,萧瑞儿骤然间倒抽一口冷气,双目大瞠:“十二楼里的三月分舵,又称兰花分舵!”
蓝湛点头:“应该就是三月兰没错。”
萧瑞儿想了想,蹙眉看向蓝湛:“你这次过来扬州,是为了查十二楼?”
蓝湛微微一笑,目中神色已经证明一切。
萧瑞儿沉默片刻,道:“事关重大,我得立时跟郦大当家知会一声。”
蓝湛将香囊收入怀里,转身往外走:“一起吧。”
萧瑞儿跟在后头,略有迟疑。前面蓝湛仰头看了眼远处,语调里含了淡淡笑意:“那两个,这会儿正在府衙斗法呢!”
进到府衙后院,就听书房方向传来某人气急败坏的叫嚷:“沈若涵你脑子是坏的吗!你买这玩意要做什么?想要玩花样百出的,你直接去一度楼好了,我让焉如意给你便宜算,只收一半银子,去瑞儿那买这玩意你什么意思!”
前头领路的捕役艰辛忍笑,后面蓝湛早就大方笑出了声,且挤眉弄眼的看萧瑞儿:“昨晚上你说的那个七色香丸,到底是什么玩意?”能把郦茗澜那样的千年古井折腾的炸了毛,沈若涵是纯爷们儿啊!
萧瑞儿神色平淡解开谜底:“有催情成分的熏香。”
蓝湛恍然,眉眼间透出几分戏谑,刚张口想说些什么,又想起先时在瑞香与萧瑞儿闹得不欢而散的情景。
抿了抿唇角,蓝湛乖乖闭了嘴。心里却有些憋屈,真怪了啊!一度楼里那么多知情识趣的姐儿他不去勾搭,偏要嘴欠的惹这个脾气火爆的小辣椒,果真是人性本贱的么!
到了门口,捕役礼貌的敲了下四敞打开的门板,提高嗓音道:“大人,蓝大人和萧老板过来了。”
屋里女子的吵嚷声戛然而止,同时传来某人刻意压低的沉沉笑声。紧接着屋子里又是一阵桌椅翻倒的声响,片刻之后,一道低沉男音在里响起,且不知怎地,隐隐含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请进……”
蓝湛笑得如同春风拂面,大摇大摆甩开帘子步入,走没两步,就哈哈笑出了声。
萧瑞儿跟捕役微一颔首,道了声谢,跟在后头进了屋,就见沈若涵不知为何侧面对着他们,郦茗澜则神色平淡站在一旁,细看却不难发现,目中也含着浅浅笑意的。
萧瑞儿朝二人一拱手:“沈大人,郦当家。”
沈若涵应了一声,下颚紧绷,微垂着眼转过脸来。
萧瑞儿愕然。就见俊美面容上,一只眼眶乌青,沈若涵却若无其事的抬眼,坦然看向两人:“有什么事,说吧。”
蓝湛之前进来的快,正巧沈若涵狼狈转脸的时候,被他看个一清二楚。好容易止住笑,见沈若涵顶着一只乌眼青又转过来,且硬要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蓝湛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因此毫无顾忌,再次大笑出声,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沈若涵皮笑肉不笑的讽道:“蓝大人年纪轻轻,腰就这么不禁使唤,未来蓝夫人实在可怜可叹。”
蓝湛哈哈大笑,毫不客气的回道:“未若沈大人身虚体弱,需要靠媚香提性。”
沈若涵不顾眼眶疼痛,继续扩大笑意:“蓝大人为人粗犷,只知一径猛冲。个中情趣,不足为外人道。”
蓝湛点头称是:“体力不足么,只能靠技术弥补了。”
旁边两人皆听得眼角直抽,脸色一个比一个黑。
末了郦茗澜先开口了:“行了!”
二人倏然间住口。
片刻静默后,蓝湛摸着下巴笑道:“河东狮吼,果然不同凡响。”
沈若涵不怒反笑:“不懂尊重女人的男人,也得不到他人倾心相爱。”
“死古板!”
“浪荡子!”
“黑心死古板。”
“阴险浪荡子。”
萧瑞儿脾气本来就比郦茗澜急,先时是因为没有立场,不好开口阻止。此时眼见这两人从男人间的幼稚比较下降到孩童间的无聊斗嘴,深吸一口气,怒叱出声:“够了!”
两人一同闭嘴。
蓝湛一偏头,正瞧见萧瑞儿微微喘息的胸口,比平时又高耸许多,不禁脱口道:“哇——”
不待萧瑞儿变脸,蓝湛已经先一步出声,端正神色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萧瑞儿被噎的一句都说不出,撇过脸看向一边。
蓝湛神色微恼,也转脸向另一边。
对面沈若涵将两人间互动看的清楚,眉峰一挑,朝旁边郦茗澜递个眼色,这两人不对劲啊!
郦茗澜投以警示一瞪——此事不许插手。
沈若涵扬了扬眉——有内情?
郦茗澜菱唇微抿——乖乖别闹,待会儿告诉你。
沈若涵得到答复,满意点头,转而看向二人:“说正事吧。”
“盛兰山庄双尸案子,和今早城外小树林无头尸案,如今可以并案了吧?”
蓝湛走到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拎起只黄澄澄的梨子咬了一大口,嚼的噶蹦蹦脆响,看着手里梨子道:“应该没问题。十二楼出手了。”
沈若涵神色微变,眸光凛冽:“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有十分把握?”
蓝湛摇了摇食指,瞥了眼沈若涵,一副果然死古板的嘲笑神情:“任何事都不可能十分笃定,总有一两分的变数在。”
不待沈若涵翻脸,又悠然继续道:“所以七八分的把握,总是有的。”
第十四节 笑言试真心
蓝湛一边吃着梨子,一边道:“瑞儿那里,丢了点东西。”
郦茗澜闻言目光闪动,转脸看向萧瑞儿。
萧瑞儿颔首,解释道:“是那瓶荃靡。”
郦茗澜皱了皱眉,一旁沈若涵则问:“管什么用的?”
萧瑞儿打了个比方:“类似于传说中的化尸水,有强烈的腐蚀效果。”
沈若涵先时已看过那两具尸体,闻此便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萧瑞儿接着道:“还有在卢远身上发现一只香囊,里面香粉有使人产生幻觉的功用。瑞香在过去一年里共买出三次,店里都有记录,可以挨个查证。”
萧瑞儿说话间,蓝湛已经将那只香囊抛了过去。沈若涵一见上面那株蕙兰,就微蹙起眉尖,为了不出差错,仍追问道:“还有别的证据么?”
蓝湛反手将梨核抛到窗外,翘着腿看了看房顶:“双尸案现场,紧挨着两具尸体是株雪色一茎九花。你那么博学,不用我告诉你是什么吧?”
沈若涵沉默不语。
一旁郦茗澜道:“这么说来,临俪场已经混进了十二楼的人?”
蓝湛冷笑:“不是混进,十二楼从不用那么拙劣的手法。收买,背叛,反间,比让生面孔混进老地方有效的多。”
郦茗澜皱了皱眉,没有言语。
萧瑞儿却道:“蓝湛说的不错。即便不是十二楼的人作祟,此番盛兰山庄的案子,也与临俪场脱不了关系。能从瑞香神不知鬼不觉盗走那瓶荃靡,这人怕是你我都认识的人。”
郦茗澜面上并无波澜,可目中却显出淡淡愤怒,走了两步到一旁圆桌坐下,没有讲话。
沈若涵在旁看着,知道这人又有些钻牛角尖,便道:“小茶,处在今天的位置,你我早都知道,这种事是难免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与你无尤,也不关临俪场全局。”
萧瑞儿也道:“沈大人说的没错。人心不古利字当头,即便有诸多规矩制着,若自己想走歪路,再多人和规矩都阻止不了。”
郦茗澜抬首,先看了眼萧瑞儿,又转而看向沈若涵,微微笑道:“我没事。”
“只是这几年过惯太平日子,对刀光剑影风口浪尖的生活,有些腻了,也有些畏惧了。”
说着,又浅浅一笑,看向自己双手:“只是一入江湖,不到黄土盖脸那日,就没干干净净退出一说。”
“有胆子祸害临俪场的人,就要做好准备,受千刀万剐之刑。”
沈若涵原本听到一半就心生不忍,正想待会儿蓝湛和萧瑞儿走了,定要好生抚慰一番。待到郦茗澜说完最后一句,见她双目清澈,其中光彩,如同天上日光,夺目得令人不敢逼视,不禁也露出一抹笑容,他相中的女子,果然不是一般人!
一旁萧瑞儿联想起自身,不禁心中恻然,蓝湛则大笑出声,抚掌赞道:“郦当家气魄,真不输须眉!”
郦茗澜微微一笑:“不过胸中存着口不平之气,蓝大人不远千里来此,不也缘此么?”
蓝湛笑容颇有些浪荡:“也不尽然。听闻扬州美景美人众,风月韵事多,来开开眼界也是不错的。”
郦茗澜目中露出淡淡笑意:“哦?听闻蓝大人在京城时,虽不少红粉知己,对待美人却温柔的很,品品茗听听曲,从不夜宿欢场,怎地一到扬州就转了性子?”
这话明着是调侃蓝湛,暗里却是说给另一人听的。沈若涵听出这人是有意试探,不禁暗自觉得好笑,也并未插手,就由着这三人折腾。
蓝湛未露半分尴尬神色,一径笑得眉眼风流:“北地女子多剽悍,勾栏瓦肆处也不例外,哪如江南美人温柔可人,让人想不怜惜都不行。”
萧瑞儿此时也找椅子坐下,拿起水壶倒了杯水,一声不响喝着。
郦茗澜眼角一扫旁边萧瑞儿,唇角噙笑道:“可依我看,蓝大人口重,太清淡的反觉寡而无味吧?”
要是搁在早前,郦茗澜这一番意有所指的话下来,萧瑞儿早蹿房梁那么高,跳着脚急红脸了。可经由晌午时端木那么一点拨,再有后来瑞香里蓝湛那段没心没肺的保证,此时几已心如止水,倒如老僧入定一般,眼皮都不动一下,怡然饮水沉思。
旁边郦茗澜暗自称奇,对过蓝湛心口微窒。他哪里听不明白对方话里有话,可他偏愿意上这个当接这个话茬,偏有人不懂风情,连个温软眼色都吝给,光他有那个心又有何用!
因此便笑着道:“最近天热,吃清淡些降火。我过去就是辣子吃的太多,这几天嗓子正呛的难受。”
话一出口,蓝湛就有些后悔,萧瑞儿虽自始至终都没抬眼,可刚拿一瞬间神色由平静转为冷淡,是个明眼人就看得清楚。
郦茗澜比蓝湛更清楚萧瑞儿脾性,见她唇角微微翘起,知道刚那番话是戳在心尖上了。心里直骂蓝湛烂泥扶不上墙!这明着给梯子都不知道上,临俪场里不看好他的人本就在多数,这回可好,当着郦茗澜的面挤兑萧瑞儿,以后甭想让她帮忙说项!
因此面上谈笑神色不变,却也没多说什么。沈若涵见两人你来我往几番试探,话也说得差不多,就帮着打圆场道:“时候也不早了,都留下一处吃吧,也省得萧老板回去再折腾。”
蓝湛没说话,眼却瞄着萧瑞儿,想等她先说。
萧瑞儿咽下一口水,道:“多谢沈大人美意,店里还有些事要忙,就不打扰了。”
蓝湛也跟着站起身,清咳两声嗓子:“那什么,你们两个慢用,我也先回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府,过来时便是地走的,府衙距离临俪场也不算远,也就没叫马车。
天色渐晚,绮丽红霞漫天,映红半边苍穹,连带街边景物都镀上一层红彤彤的金色。
蓝湛快走两步,与萧瑞儿并行:“晚上咱们一起吃吧,我付银子。”
萧瑞儿瞥了他一眼,淡声道:“你先时给那些,足够用几年了。”
蓝湛见萧瑞儿似乎没他想的那么生气,不禁心中一喜,便顺着萧瑞儿的话道:“那不是你前两天早上说,睡一宿一百两,一只肉包五两,一碗粥十两,我按那个算,可不就不够么。”
萧瑞儿翘了翘唇角:“你就那么烧的慌,有银子不知往合适地方花?”
蓝湛耸耸肩:“一个人过么,也没人管,每月发的银子我都花不了,给谁不是花啊!”
萧瑞儿心中苦涩,面上却浅笑着道:“也不存老婆本?”
蓝湛听到这话,眨了眨眼笑得格外开怀:“这个有存!”
萧瑞儿见他笑得恁开心,便试探道:“你有心上人了?”
蓝湛摸了摸头顶,神情有些高深:“这个……怎么说呢,反正我知道我一定要娶一个人的,只是暂时还没找到。”
见萧瑞儿目露不解,蓝湛悠然一笑,道:“我跟她有过一段,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两人被迫分开了。等我找到她,如果她还没嫁人,心里也还喜欢我,就成亲呗!”
萧瑞儿听到这儿,神色已十分古怪,停下脚步看着蓝湛道:“你找了多久?”
蓝湛蹙了蹙眉,不明白萧瑞儿为何对这个话题分外关注:“怎了?”
萧瑞儿摇首:“我只是……好奇,一个男人,愿意用多长的时间去找过去的情人。”
蓝湛微微一笑:“不一定的。”
“若是真心喜爱,用上一辈子也未尝不可。若只是一时情炽,三五年,几个月,甚至想想就放弃的也不少有。”
说着,又微侧了头,探究的看着萧瑞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萧瑞儿心头如同火烧,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又见蓝湛目中露出防备神色,晌午时端木的话言犹在耳,更是心中凄然。
唇角牵出一抹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意外,蓝捕头这样的风流浪子,原也是长情之人。”
蓝湛咧嘴一笑,凑近端详萧瑞儿神色:“我怎么觉得,你听我说了这事,有点不开心呢?”
萧瑞儿此时心中早如百根钢针穿心,出口的话只为暂且遮掩,也就没多经思量:“你想太多了。”
蓝湛眯了眯幽深眸子:“是么?”
萧瑞儿抬眸一笑:“蓝捕头莫要忘记午后在瑞香的允诺。”
蓝湛一怔,玩笑神色稍敛:“我没忘。”
“那就好。”
萧瑞儿转脸继续往前走,蓝湛忙跟上前继续争取福利:“那都是好兄弟了,借个睡觉的地方总可以吧?”
萧瑞儿唇角噙笑:“这个得收费。”
蓝湛抿了抿唇,有点委屈:“我都掏心掏肺给你讲辛酸往事了,看在我未来老婆的份上,你忍心跟我收银子么?”
萧瑞儿笑容格外明媚:“忍心。”
蓝湛呲牙:“奸商小辣椒!”
萧瑞儿侧眸睨了他一眼:“阴险浪荡子。”
蓝湛一噎,言语迟滞:“你……别跟那姓沈的学,他不是什么好鸟。”
萧瑞儿用他从前的话反将一军,笑吟吟道:“依照沈大人与我们郦大当家的关系,怎么也算得半个临俪场中人。”
“无论从哪边算,蓝捕头都不该以下犯上。”
蓝湛再次被噎,黑着脸跟在萧瑞儿身边步入临俪场。
第十五节 醋缸和饭桶
回到瑞香,小眉正做在一张椅上翻账簿。见两人一同进来,微蹙下眉尖,起身迎上前,扶着萧瑞儿手臂笑道:“瑞儿姐姐,饭都做得了。现在吃么?”
见萧瑞儿点头,小眉乖巧应了声,笑逐颜开转身就往后头去。萧瑞儿略一迟疑,还是将人叫住,吩咐道:“小眉,多盛些。”
柳眉转过脸,目露疑惑。萧瑞儿朝蓝湛方向微侧过脸:“从今天起,蓝捕头一日三餐跟咱们一起。”
“待会儿吃过饭,你去把院里那间搁杂物的屋子稍收拾下,蓝捕头今晚在瑞香住下。”
柳眉面色微沉,眼角瞥了眼在一旁得意笑着的蓝湛,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转回身往后头去了。
萧瑞儿走到桌边,拿起账簿以及旁边誊写记录的纸张看着,蓝湛跟上前,语调懒洋洋的道:“瑞儿,我怎么觉着,小眉姑娘不大待见我啊?”
萧瑞儿抬眸乜斜他一眼,没有说话。
蓝湛摸摸下巴,勾起唇角笑得有些玩味:“难道她是吃醋?”
见萧瑞儿蹙了下眉间,蓝湛更来劲了,语间笑意愈深:“不过我对小眉那型的不怎有兴趣。要说长相,还是焉……”
“承蒙蓝大人嫌弃,小眉感激不尽。”柳眉两手各端个托盘,步履平稳走出,眸色冰寒唇映冷笑:“还望蓝大人能高抬贵手,别总围着瑞儿姐姐苍蝇似的乱转。”
蓝湛见人手里拿的东西不少,刚走上前两步想要帮忙,听到这话却是脚下微滞,盯着柳眉五官仔细端详。
柳眉却面无波澜,将东西放在桌上,开始搬凳子:“我们临俪场最不待见的几种人里,蓝捕头一人就占了个全。再不知有点眼力见儿,日后出门若是断胳膊崴脚或者中镖中箭,可别怪小眉没提醒你。”
蓝湛似笑非笑还没来得及接话,萧瑞儿却是先笑出了声,走过来帮忙摆放碗筷:“两天不在家,这是谁惹到我们小眉了?怎么说起话来这大火气!”
小眉眉峰一抖,大眼含怨,看着萧瑞儿微嘟起嘴:“瑞儿姐姐……”
萧瑞儿摸了摸小眉的头,扶着人肩膀让她坐下:“好啦,我知道这两天就你一人看店子,也是难为你了。这几天我让端木帮忙瞄着点,有合适的人就叫过来看看,也省得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里外忙得脚不沾地。”
蓝湛坐下来,刚伸手去端空碗,就被小眉“啪”一下打在手背。蓝湛一愣,看着自己手背那道红到隐隐发紫的痕迹,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对桌横眉冷对的少女。
萧瑞儿也微蹙了眉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眉却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圈,扯着萧瑞儿袖口,嗓音微哽道:“瑞儿姐姐是嫌弃小眉不顶用了,还是怪我刚才言语粗鄙,顶撞了蓝大人?小眉不觉着累,店子里这些事,我一个人照看的过来,瑞儿姐姐想找别人,那我干脆回秦大夫那里继续当药童算了!”
萧瑞儿叹了口气:“小眉,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眉双眼含雾,扁着嘴道:“那就不招别人……”
萧瑞儿被小眉拽的一边领口都有些松懈,连声道:“好好,不招别人。”
小眉立时破涕为笑,蹭着萧瑞儿手臂道:“我就知道,瑞儿姐姐心里有我。”
萧瑞儿笑容微僵,蓝湛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也顾不上手背红肿,手指微抖指着萧瑞儿二人:“……你们俩!”
萧瑞儿冷睇他一眼:“你想得太多了。”
蓝湛笑容尴尬,扒了扒头顶:“从前也见识过,所以……”想得有点多。
小眉松开萧瑞儿手臂,见蓝湛那双贼眼又往萧瑞儿微敞的领口偷瞄,赶紧帮着把领子往回拽了拽。
接着,先趁萧瑞儿不注意狠狠剜了蓝湛一眼,又从腰间掏出一只核桃大小的扁圆瓷盒,旋开盖子递到桌子中央,笑容甜美看着蓝湛:“方才是小眉力道失准,唐突了蓝大人。这个药祛瘀消肿效果最好,蓝大人若不再怪罪,就用上一些吧。”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蓝湛这样的老人精都给堵得没了词,只得伸指在盒子里沾了些药露,涂在手背。
萧瑞儿则趁两人说话功夫,给三人碗里都盛上汤水,一边温声解释道:“我们平常吃饭,都习惯先喝碗汤,温温胃肠。方才小眉不让你碰碗,也是这个缘故。”
蓝湛感觉到手背一阵火辣刺痛,又见柳眉目中阴险笑意一闪而过,不禁暗自苦笑,却还要应和萧瑞儿道:“是我没规矩惯了,不怪小眉姑娘。”
萧瑞儿为三人摆好竹筷,喝了几口汤,见蓝湛仍迟迟不动筷,且鬓角不知何时沁出细密汗珠,眉间神色也似是在捱着什么。
放下手中碗筷,萧瑞儿伸手过去,拉起蓝湛手掌,就见先时那道红肿竟然已成绛紫颜色,且高高肿起一条纶子。鼻端也隐约能闻到少许辛辣之气,不禁心中微愠,转脸看向正垂首吃饭的少女:“小眉!”
小眉抬眸往过瞥了一眼,抿着唇不吱声。
蓝湛苦笑着道:“我皮糙肉厚,不碍事的。小眉姑娘也是一时贪玩……”
“你懂什么!”萧瑞儿张口截断蓝湛的话,拧眉看着小眉道:“小眉,把解药拿出来!”
小眉放下碗筷,手搁在腿上扯着腿上衣料,不抬头也不行动。
“柳眉!”
小眉猛地抬眼,一双大眼竟已蓄满泪水,抿唇从腰间取出一只小巧药瓶扔在桌上,起身跑出了屋。
蓝湛眯眼瞥了眼柳眉跑走背影,转脸露出温浅笑容:“小孩子不懂事,你也勿须——”
萧瑞儿拿起药瓶扔进蓝湛怀里:“涂你的药!真当我是傻的?”
蓝湛这样脾气的会帮人说软话求情,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这些年江湖不是白混的,怎会看不出蓝湛是有意忍痛博取同情,又故意引她跟小眉翻脸教训人。可毕竟这件事上,小眉半点不占理。
蓝湛虽然嘴贱,却没说什么侮辱人的话,更没动手伤人甚至下毒。反倒是柳眉咄咄逼人毫不留情。既是她瑞香的人,于情于理,她都得给蓝湛个公道。所以出言教训小眉,也是无奈之举。
心里也猜到柳眉是往何处去了,萧瑞儿也不太担心,暗自叹了口气,端起碗默默吃饭。
蓝湛涂过解药,唇边一直勾着浅浅笑意。先呼噜噜喝完一碗热汤,接着拿起筷子大块朵颐风卷残云,半点没跟萧瑞儿客气。柳眉一共做了三热二凉,一小盆米饭外加两个雪白大馒头。吃到最后,愣是一点都没剩下,蓝湛扒拉完盘子里最后几块沾着菜汁的馒头,抬首一笑,目光熠熠:“瑞儿,还有么?”
萧瑞儿在旁啜着热茶,忍不住将蓝湛从肩膀到腰身一通打量。这人虽然身量偏高,可确实是精瘦身材,腰细的让女人都嫉妒,肩膀宽厚却也不是块垒分明那种,怎么就比猪还能吃!
两人几天相处下来,也一处吃了好几顿饭。先前在盛兰山庄她是忍着没说,且以为蓝湛是因为案子缘故,有意抻着江亭,所以才在饭桌上一径胡吃海塞。
谁知今天回到瑞香,这人吃起家常小菜来还那副饿死鬼投胎的德性,萧瑞儿不禁开始怀疑先前判断,其实他昨天,根本就是爱死了盛兰山庄的厨子吧?
换句话说,此人挂着个名捕的响亮名头,其实根本就是个饭桶!
蓝湛恋恋不舍的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又用勺子刮了刮盛米饭的小盆,可怜兮兮的看向萧瑞儿:“瑞儿……”
萧瑞儿开始怀疑自己先时那句“够吃好几年”的判断,扶额道:“没有了。”
蓝湛嘴巴内部终于停止运动,沉默一会儿,走到萧瑞儿身边倒了盏茶,喝了两口才道:“吃的好饱——”
萧瑞儿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泪流满面,亏死了!
入夜。
萧瑞儿对过账簿,又将写有几个人名的纸条收入袖里,刚步出大门,后头蓝湛无声跟上。凑到萧瑞儿跟前道:“瑞儿要去哪里?”
萧瑞儿之前是一点动静也没听着,乍然感觉颈后一道温热气息拂过,伴随着蓝湛微哑嗓音,也是吓得一激灵。转过脸就骂:“你到人背后,不会先吱个声啊!”
蓝湛眨了眨眼:“吱?”
萧瑞儿朝天翻个白眼,转身就走。
蓝湛一把将人拽回来,指着敞开的门板道:“就这么敞着不管?要是再遭贼了怎么办?”
萧瑞儿冷笑:“已经丢了瓶荃靡,再偷也偷不到什么更值钱的了!”况且周边各家店子都四敞打开,无数双眼睛看着,这人若是能如入无人之境,再次成功盗走点什么,无论上多少把锁也没用。
还是那句话,动手脚的,一定是熟人。
蓝湛摸摸下巴,粲然一笑:“这样啊。”
萧瑞儿皱眉:“你干嘛?”
“唔,那我今晚就不回来睡了。”蓝湛背过身往另个方向走,一边朝萧瑞儿摆了摆手。
又去一度楼?萧瑞儿几乎不知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默然转身,往相反方向去了。
第十六节 醉生拿叛徒
将纸条交给端木,萧瑞儿出了暗,往前去往“醉生”。
初入临俪场的人,往往找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即便在内混了几年,走错门路那也是常有的事。
酒肆名字里有个“茗”字,缘自郦茗澜个人名字,还勉强说得过去,也就省去许多人对之名不副实的抱怨了。可真正的茶楼却取名为“暗”,而乍一看会联想到酒的“醉生”二字,却是临俪场里最有名的医馆。
临俪场的人提起这几家都特别无奈,可没办法啊,酒肆,茶楼,医馆,是一般人最常去的几处地方。其他店铺都不见得日日有生意上门,偏这几家不单主人不好招惹,连店名都明摆着欺负人。
真说起来,除却一进街道的卢家镖局,就数萧瑞儿的瑞香最好记住,也最容易理解,人也比其他几位都好相处。虽然每年都几个不谙门道的过去买胭脂水粉,但一进店门,看清楚门口立的牌子上几条店规列的分明,只要不是成心找茬的,也就乖乖退出去了。
走进醉生,就见一个身着碧色衣裙的俏丽少女翘着腿坐在板柜,见萧瑞儿进来,也不起身,只掀唇一笑,娇声道:“哟!这黑天半夜的,我当是谁呢!是哪阵春风这般懂风情,把咱们萧老板给送来了?”
萧瑞儿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少女话里嘲讽:“我来接小眉回去。”
少女杏眼一瞪,细眉倒竖:“你当我们醉生是焉如意的一度楼,想叫什么人出来就出来?”
萧瑞儿对待客人可说有十分耐心,对待客人以外的人,则全然没那般好态度。眼见少女故意找茬,心里又有诸般烦心事,没那心思与跟她磨嘴皮子,因此也格外火爆的呛回去:“你这般折辱醉生,也不怕担上欺师灭祖的骂名?”
言下之意把醉生和一度楼相提并论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吃饱了撑的找骂。
少女手一撑,从柜上跃下,几步走到萧瑞儿跟前,叉腰娇叱:“早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总有意离间我和师父。怎么,皮子痒了想挨抽,我奉陪啊!”
萧瑞儿哂笑:“想跟我打,你还不够格。”
少女一瞪眼,从腰间抄起一只三节棍就抽了过来:“找死!”
萧瑞儿脚下一滑越过门槛退出醉生,来到当街,一手扶着腰间软剑握柄道:“陆小瓶,别怪我没事先讲清,你跟我动手,无论输赢,后果不是你担得起的!”
陆小瓶对萧瑞儿早有怨怼,此时正在气头,又是少年气盛,根本没将话听进耳中,三节棍一抖,朝着萧瑞儿面门就抽了过去,同时口中怒叱:“毒妇!”
萧瑞儿矮身躲过,脚步轻移到陆小瓶身后,扯出腰间软剑直刺过去。正巧陆小瓶自以为聪明的转身扬棍,三节棍最外那节已扬至半空,她自己心脏那处却抵着一截冰锋雪刃。剑光若水柔韧,剑气却如水结成冰,只消萧瑞儿腕上稍一用力,陆小瓶就小命不保!
街上此时已聚集些人,却因为深谙醉生主人的古怪脾气,只敢在远处观望,无人敢上前半步。
陆小瓶此时俏脸煞白,死死咬着唇,一声也不敢吱。
有些人,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萧瑞儿却唇角微翘,目光冰寒。手腕蕴藉力道,只要对方有半点风吹草动,她手里这把软剑,只认血不认人!
正在此时,醉生里脚步飘忽走出一人,黑袍银发,身姿若仙,面上含着浅浅笑意,走到距离二人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温声道:“萧老板别来无恙。”
萧瑞儿头也不回,眼都不眨一下,盯着面前陆小瓶看。
陆小瓶也知这其中利害,却终究不比萧瑞儿老道,因此忍了片刻,忍不住出声哀求:“师父,救我。”
银发男子却看也不看陆小瓶一眼,只含笑看着萧瑞儿背影,目光温柔神情专注,仿佛面前站的是他最深爱的女子:“数日不见,萧老板英姿,一如当年初入临俪场那日,让人倾心。”
萧瑞儿心中暗啐:又一个油嘴滑舌的!
怎么今年的男人,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陆小瓶见男子一个安抚的眼色都不愿给,心里也怕自己这次是惹了大祸,因此颤声央求道:“师父,我知道错了。你不要生小瓶的气……”
男子说完话,刚往前迈了一步,就听萧瑞儿冷冷道:“秦大夫莫要妄动。瑞儿怕手中兵刃无眼,一不小心伤着令徒,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秦雁毫不在意又迈了一步,萧瑞儿一言不发,手中剑尖已往里送了半寸。
鲜血在碧色衣裳晕出一朵嫣红,好看的近乎妖异,陆小瓶目眦尽裂,咬牙道:“你个毒妇!”说着,也不顾心口被人以剑抵着,扬起手里三节棍就朝萧瑞儿背上抽去。
就在此时,秦雁已经出手。
一手接住陆小瓶抽将过来的棍法,另只手肘将萧瑞儿往自己身后一拐,同时袖中某个暗匣开启,内里接连射出七枚银针,打入陆小瓶周身几处大穴。
只不过转瞬之间,局势逆转。
陆小瓶周身动弹不得,心口处的剑伤是止住血了,面上却哀戚不已几近痴狂,双目大瞠瞪着秦雁:“为什么?”
萧瑞儿推开秦雁护在身前的手臂,低声道了声谢,退开两步,从腰间扯出只帕子,擦拭掉剑锋血滴,直接扔在地上。
小眉此时也走上前,扶着萧瑞儿手臂道,神情焦急:“瑞儿姐姐,有没有伤着哪?”
萧瑞儿笑着摇头:“没事。”
秦雁则从怀里掏出一副绳索,递给柳眉:“给她捆上。”
接着又取出一只响箭,拉开朝天上扔去。
雪色的美人侧脸,冰雪晶莹,在夜空中尤为扎眼,久久方才消弭不见。围观众人见此,知晓秦雁在通报消息的同时,也有意让大伙做个见证,故纷纷围拢上前。
秦雁看也不看陆小瓶一眼,朝众人道:“各位在此见证,此人违我规矩叛我师门,今日有萧老板出手,帮我清理门户。从今往后,生死两不相干,她再不是我醉生的人,也失去在临俪场驻留资格。”
众人皆知秦雁脾气古怪行事乖张,各自心中虽觉事有蹊跷,却也没说什么,纷纷出声应和,表示明白。
秦雁微微一笑,眸色温润如玉:“萧老板,此人由你交由郦当家处置。响箭已发,相信很快有人过来接应,我就不过去了。”
萧瑞儿点头,回以一揖:“有劳秦大夫出手。”
秦雁微一摇首,温声道:“是我疏忽在先,如今两不相欠。”
毕竟仍有其他人在场,二人都不好说得太明。
萧瑞儿颔首,笑着道:“改日我让小眉烧三两好菜,还请秦大夫赏脸,到瑞香一聚。”
秦雁仿佛丝毫不介意柳眉原就是自己这边送过去的人,也浅笑着应道:“好。那就劳烦萧老板燃些好香助兴。”
提到老本行,萧瑞儿自是十分高兴:“这是自然。”
秦雁点了点头,面上露出非常满意的表情,背着手回了醉生。
众人哄散。
不多时,焉如意一袭散花百褶长裙,耳垂两朵翡翠玫瑰轻灵摇摆,裙摆曳地款款行来。到跟前,先绕圈将人一番打量,摇着头啧啧叹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陆小瓶从秦雁说出那番话起就不再言语,双目失神看着前方,也不再多做争辩。此时焉如意绕着人走一圈,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似乎终于将人刺激的回了些神智,便咬牙切齿骂道:“小骚蹄子,别得意眼前风光,将来总有——”
焉如意宽袖一甩,陆小瓶一边脸颊就出现三道血痕,道道深可见骨,血肉外翻。陆小瓶“嘶”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双目渐渐显出水光,接着先前的话道:“将来,总有你们倒霉的一天!我就睁大眼好好瞧……”
焉如意袖子又一甩,这次是在肩膀,三道血痕顺着肩膀划到胸前,碧色衣裳撕裂成几条,露出里面一片血肉模糊。
陆小瓶疼的额头青筋曝露,面色煞白,配上狰狞神色,如同地狱恶鬼:“我……会看着你们,个,个,打,入,十八层……噗!”
焉如意一脚踹在人肚腹,将人踢翻在地,陆小瓶当即喷出一口鲜血。焉如意此人,总一副宦家千金做派,模样看着荏弱好欺,实则是临俪场出了名的狠茬子。基本有什么拷问逼供的事,从来都算她一份。
萧瑞儿在旁看着,也没阻拦,只微皱了下眉头:“你收敛着点,别弄死了。”
毕竟只是个十五六的女孩子,不比男子,焉如意这一脚下去,估计五脏六腑都有损伤。
焉如意眼波流转,笑靥嫣然:“怎么会?临俪场出了这等俊杰,可是百年难得呀!我早年研究出来那十大刑罚,从五年前那场,就一直再未派上用场,孤零零闲置在地窖,可是寂寞的很。”
萧瑞儿睨了她一眼:“你玩归玩,总有个限度。不然给郦当家看到了,又得削你一层皮。”
焉如意眨巴着大眼,神色着实有些委屈:“那谁让她不给我任务做,人家每天在一度楼闲着,骨头缝儿都痒的难受。”
焉如意那个兴奋劲儿上来,萧瑞儿也拿她没辙。因此只叹了声,道:“明天晌午之前,你把事情给我问出个大概,其他的只要大当家不反对,我没意见。”
焉如意笑容更甜,十分雀跃:“嗯!”
萧瑞儿见她那模样,跟得了新玩具的孩子没两样,不禁哭笑不得,心中暗自为躺在地上的女子默哀。当什么不好当叛徒,出卖的还是临俪场,如今的年轻人,是愈不知轻重了!
正在焉如意将人拎起的空当,就见两道身影快速由远及近。其中一人是蓝衫红发,自是蓝湛无异。另一人则衣袂飘飘,姿态楚楚,弱不禁风倚在蓝湛臂弯,却是一度楼当家红牌楚玥染了!
第十七节 第一步推断
蓝湛一见这情形,就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抓着个小虾米?”
萧瑞儿因着另三人在旁,事关重大不好泄露,因此只微一颔首,含糊回道:“回去跟你说。”
蓝湛见她神情有异,眯了眯眼,也便没说什么。面上复又露出调笑神色,朝旁边焉如意一扬下巴:“焉老板。”
焉如意是顶看这蓝湛不顺眼的,因此虽然楼里接着人生意,碰上了却没什么好话。
瞥了旁边楚玥染一眼,似笑非笑道:“蓝捕头好兴致,大晚上的还想拐我楼里姑娘出场子不成?”
楚玥染人如其名,平常就楚楚可怜病西施的姿态,实则熟识的人都知道,这姑娘样貌虽美,却是副不折不扣的蛇蝎心肠。不过毕竟在焉如意手下做事,又是一度楼当家红牌,平常鲜少有人犯到她头上,故而很少有机会显露本性。
说起来也算是临俪场的老人,况且勾栏瓦肆处的红人,跟鸨母的交情不可能太差。这楚玥染和焉如意虽然并不镇日黏黏呼呼在一处,彼此却都敬对方三分,上下级关系也算处的不赖。
故此从站定身形,楚玥染就与蓝湛稍微离开寸许距离,虽然挨着的人不见得有多大感觉,可看在焉如意眼里就足够了。施施然朝焉如意一福身,楚玥染低眉顺目一副闺秀姿态:“大小姐。”
称呼焉如意大小姐,是她自己定下的规矩。全一度楼上下,从妓子小倌到端茶扫地的小痛,见了焉如意都要规规矩矩称呼声“大小姐”。不知道的人初次听了,总有些啼笑皆非之感。不过好在焉如意容貌秀美举止端庄,举手投足皆一副千金做派,也确实当得起这声,故而日子久了,大伙也就都习惯了。
不光扬州城里,就是在江南风月场,临俪场一度楼的“大小姐”焉如意,那也是颇有艳名的。
焉如意只是看不惯蓝湛,对自己手底下人却没甚不满,因此楚玥染行过礼,焉如意便素手微抬,示意起身。且闲话家常般问道:“怎地跟着一块来了?”
楚玥染抿唇一笑,道:“是段爷那里不放心,又正忙着训教那些护院,一时也脱不开身。正好我送蓝相公出来,碰上了,就想说跟着一起过来,看看有没需要帮忙的。”
焉如意听了这话,恁觉顺耳,面上神情都恬然许多,也绽出一抹浅笑:“你倒是有心了。”
楚玥染微一垂首,唇边笑意不改:“应该的。段爷和大小姐好,我们这些人也跟着开心。”
焉如意心花怒放,要不是记着有外人在,早笑的嘴都合不拢了:“别老跟那些小蹄子混,竞学些贫嘴话儿!”
楚玥染也是强忍笑意:“是。谨遵大小姐教诲。”
萧瑞儿在旁瞧着,就觉焉如意让楚玥染几句甜嘴话哄得,早把正事忘到十万八千里了,因此清咳两声,道:“大当家到现在还没来,估计是有事绊住了。”
“这样,我跟你一起过去,你今晚就在酒肆住下。烦劳玥染回去跟段爷知会一声,若不放心,过去跟着一块也没问题。我代大当家做这个主了。”
焉如意听着也挺满意,便点头道:“如此甚好。玥染你回去跟他说,嗯,早些歇下。护院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楚玥染笑着道:“是。我一定把话带到。”
说完,朝蓝湛一福身,道了声安,又身姿摇曳的回一度楼去了。
蓝湛在旁也插不上话,见萧瑞儿把事情分配好了,也没多说,就跟着几人一起,将焉如意和陆小瓶一路送到茗澜酒肆。
待萧瑞儿,蓝湛和小眉三人回到瑞香,已是夜半子时。街上虽不能说冷寂,倒也没正常时辰人来人往。一进到里间,蓝湛冲口便问:“那个被捆的女孩子是怎么回事?跟这两天查的案子有关?”
萧瑞儿此时已面露疲色,却也不介意给蓝湛解惑,毕竟这也算是案件的一小步进展,旁边小眉却有些不乐意,皱着眉道:“瑞儿姐姐累了一整天,你出去玩乐的时候,她还有店里的生意要管,你好歹也知道体贴人一些行不行?”
蓝湛之前确实没想到这一层,不觉有些讪讪:“对不住。”
“那这样,你们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咱们明天一早再说。我有事先走了。”
小眉皱着鼻子斥道:“急色鬼!”
萧瑞儿看着蓝湛急匆匆的背影,没有说话。
第二日一早,萧瑞儿和小眉坐在桌边吃粥,蓝湛一袭明蓝劲装,神采奕奕走进来。一见桌上饭食,笑容愈加明灿,眯眼看着萧瑞儿道:“瑞儿果然了解我的喜好!”
说着,就毫不客气的在旁坐下,拿起一只空碗就着,开始吃包子。萧瑞儿此时已吃得差不多了,便趁着蓝湛吃饭的功夫,将昨日的事仔细解释一番:“昨天那个女孩子是醉生的人,是醉生主人在一年前收的徒弟,个人也懂些岐黄之术,跟小眉关系还算不错。最近来的一次,正是半个月前。”
“我昨晚过去找小眉,正巧她在外间坐着。她走近的时候,我隐约闻到一股味道。那股味道,正是接触并打开过荃靡的人才会有的。后来跟她动手的时候,我刺透她心口半寸,见她眉间确实隐隐透出青色,这点也与接触过荃靡的症状吻合。所以我就能十成肯定,她就是当初盗走香粉的人。”
小眉也在旁补充道:“昨天我和秦大夫在后院谈天,他也曾问起过,说咱们瑞香是否有什么香粉,是有强烈腐蚀效果的。后来听到外面有打斗的声音,我和秦大夫就赶紧跑出去。我想,他应该也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这样问。”
萧瑞儿闻此,微微一笑:“做香粉行当,本就须得通晓些药理。那瓶荃靡几乎已经算不得香粉,虽有芳香味道,功用上却更贴近药粉。秦大夫乃是当世奇才,和陆小瓶接触过程中,肯定也嗅到些味道。再观察气色甚至在她不注意的情况下探测脉象,估计也能猜出大概。”
蓝湛一边提溜溜喝着粥,一边大口吃着包子,听到这却微微停顿了下。咽下口中饭食,问:“秦?墨衣白首秦雁?”
萧瑞儿点头:“就是他。”
蓝湛悠然一笑:“好家伙!临俪场果真卧虎藏龙啊!那么难搞的家伙你们都请得动……”
萧瑞儿唇角微翘,心中却一阵苦意蔓延:“进临俪场的人,每个都是自愿的。没人去找去请,自个儿不愿意,是无法进来的。”
蓝湛听出这话里有些感慨意味,不禁笑着道:“怎么,后悔进来临俪场了?”
旁边小眉狠狠瞪了蓝湛一眼,这人,真是不招人待见,总也没个眼力见儿!人家不乐意提什么,他偏要追着问什么。
萧瑞儿目光描摹过蓝湛五官,浅浅笑道:“没有。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蓝湛笑了笑,喝下最后一口粥,又将剩下半个包子吞进嘴里。拿过帕子擦了擦嘴,道:“我还想说,你将来若是不想留在这,凭着我跟姓沈的交情,好歹能帮你说个情,不用过那个五关三阵什么的。”
萧瑞儿淡淡回道:“再说吧。”
“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旁边小眉听了这话,目中倏然闪过一抹惶恐。
去往茗澜酒肆的路上,蓝湛问:“我记得昨天那个陆小瓶,是穿了身碧色衣裳。”
萧瑞儿知道他想说什么,有些迟疑道:“嗯。昨天卢老镖头说,在盛兰山庄花圃附近,见到那名少女,穿的也是绿色衣裙。”
“这个可以去醉生问一问,我想秦雁对于陆小瓶都什么时候不在医馆,心里肯定有数。”
蓝湛点了点头:“不过我想,可能并不太大。”
“从这里到盛兰山庄,骑快马也要一炷香时间,更何况盛兰山庄也不是普通人想进便进的,更何况是在靠近花圃内庭。除非,是江亭有意放行……”
萧瑞儿接着蓝湛的推测道:“可这样的话,也有些讲不通。若江亭与陆小瓶相识,且有意放她进去害人,且不说他们这样做的用意,单就整个谋划来讲,也太简陋了些。”
蓝湛赞同:“是啊,其实陆小瓶提供了荃靡,盛兰山庄完全可以随便派个人,把北方镖局那两人解决,根本用不着陆小瓶亲自上阵。而且连衣裳都不换一身,最后杀了人,还不知避开卢家的人,让人看个正着。”
萧瑞儿想了想,问:“你相信卢老镖头讲的么?”
有关绿衣女子的邂逅,会不会根本就是他为了开脱罪责,转移视线,临时杜撰出来的。其实根本没这回事,也没有所谓的绿衣女子,而他与那两个手下,才是杀人真凶!
蓝湛勾唇一笑:“我不相信任何人讲的,我只相信自己双眼看到的。”
第十八节 何人藏祸心
两人到了酒肆,时辰尚早。屋子里寥落坐着几人,却没几个是清醒着的。
萧瑞儿轻车熟路,放轻脚步,钻进一面灰色布帘后头,蓝湛也紧随其后。
穿过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长过道,又拐过一个弯,很快两人面前景象就豁然开朗起来。面前的庭院,草木青葱,干净雅致,非常像郦茗澜本人,乍一看其貌不扬,却于平淡中蕴藉着无穷韵味。
不远处,还有一座并不太高的二层木制小楼,装饰古朴,却十分亲切。
蓝湛正望着那座小楼出神,萧瑞儿已经在朝他招手。
蓝湛跟着走过去,脚下踩着触感柔韧的青翠草坪,走到小楼跟前,萧瑞儿推开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示意蓝湛行先。
蓝湛往里刚迈了一步,就惊了一跳。
原因无他,里面并不是他事先所想象的温馨屋舍,而是一处人间炼狱。
踩着梯子缓步走下,四处墙上挂着各样问刑器具。即便是蓝湛这样,见识过刑部和大理寺问刑手段的,看到这些物件,仍不禁打了个轻颤。
其实并不是他胆小,而是眼前情景,与外面清新雅致的风景,以及他们头顶那座古朴小楼,有着冰火两重的反差。任何人经历这两种极端景致,大概都会有蓝湛现下反应。
萧瑞儿见他微蹙了下眉头,便道:“这些东西,难道六扇门问询室没有?”
蓝湛摇了摇头:“我只管查案,刑讯一类的事情,另有人做。”
虽然他也见识过几次,却因实在不喜,每次都是在旁默然看着,没有任何参与。估计老大也看出他在这方面确实不在行,以后凡有类似任务,就都交给旁人去做。反正六扇门里,有大把的人对这种血腥事情乐此不疲。
萧瑞儿翘了翘唇角:“那你做好准备,待会儿若是吐出来了,可别怨人。”
蓝湛笑了笑:“我只是不喜欢动手,看还是没少看的。”
她也把他想的太脆弱些,忘了他在外头的名号是笑面阎罗了么?
既是阎罗,又怎会对炼狱心生畏惧?
大到国家,小到临俪场这样的组织,每个地方,都会有类似这样的地方。因为有阶级,有规矩,就必须有执法者。
规矩是定给所有人的,刑罚则是为了恫吓一部分人。没有这样的地方,有心逾越规矩的人就会越来越多,无论再美好再完善的国度,都会陷入混乱。你可以不喜欢这种地方,却不能否定它存在的必要性。
而执行刑罚者,或许可以说,有的人,天生适合做这个。做什么都需要天分,做刽子手,做行刑逼供的酷吏,也不例外。这些人不畏惧血肉模糊,也不在乎濒死者的诅咒和怨怼,只要心中怀着一盏明灯,知道做这些的目的,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和快乐,不被心中引向黑暗的魔鬼所迷惑,那这些人,就值得尊敬。
这个道理,萧瑞儿和蓝湛都懂。
站在内室中,手里捏一柄薄刃的焉如意,以及面无表情坐在一旁的段柏雪,也懂。
被绑缚趴在一方长案上的陆小瓶,则或许没这个兴致去思考以上那些大道理了。她的神智十分清醒,但肉体却遭受着非人的酷刑。
旁边一条竹竿上,一条一条吊着若干轻薄如纸的皮肉,都是从她身上割下来的。
焉如意见两人进来,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双目却显出些许疲惫。微红眼圈,苍白脸色,以及眼下两抹淡淡烟青,分明是一整夜都没阖过眼。
萧瑞儿从腰间掏出一只浅蓝小纸包,递给旁边段柏雪:“待会儿回去点上些,能睡个安稳觉。燃香时把衣裳罩在香炉上,去血腥味。”
焉如意把刀刃一扔,朝萧瑞儿使个眼色,走到外间倒水。萧瑞儿和蓝湛会意,也跟着过去。
焉如意倒了杯热水,喝了两口,吐出口气,轻声道:“不知对方是给这丫头施了什么法,问了一整夜,到现在都四个时辰了,只说出一个名字。”
蓝湛蹙眉:“谁?”
焉如意笑得颇有些深意:“盛兰山庄现任庄主,江亭。”
萧瑞儿看了眼稍远处趴着几乎一动不动的人,皱了下眉头:“这也不是办法。”
焉如意眼角微扬,眸色凛冽:“我就不信,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能扛过我细刀慢活的伺候。”
萧瑞儿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现在这个样,分明就是赌一口气。那口气不在了,不用你动刀子,她也活不长。”
说着,看向陆小瓶的眼神也透出几分怜悯。
焉如意眼珠一转:“你的意思是——”
萧瑞儿道:“得请秦雁过来一趟。”
焉如意笑得有点讽刺:“真看不出,这丫头还是个情种!”
萧瑞儿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
段柏雪此时也起身过来,站到蓝湛面前,微一侧头,坚毅面容显出淡淡困惑:“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蓝湛一愣,绽出一抹浪荡笑容,拍了把段柏雪肩膀,道:“兄弟,这段词现今不流行了。而且,你也用错对象了。”
焉如意瞪了蓝湛一眼,揽过段柏雪臂弯道:“别理他。招蜂引蝶浪荡子一个,你怎么可能认识这种不着调的!”
段柏雪点了点头,也不再看蓝湛。
萧瑞儿朝两人微一颔首:“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俩也累了一宿,跟大当家说一声,回去歇会儿,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
焉如意点点头。
蓝湛在旁边嘱咐道:“把人看紧了,别出什么岔子。”
焉如意一看蓝湛就烦:“知道啦。”
蓝湛和萧瑞儿出了酒肆,问:“咱们去哪?”
萧瑞儿想了想:“昨日江亭允诺今日傍晚前过来,咱们只要在傍晚前赶到暗就可以了。你有什么想查的地方么?”
蓝湛看了眼天上日头,抱着手臂双目微眯:“偷荃靡的奸细找到了,但只是个小虾米。不代表临俪场就此门户干净,也不代表卢家和盛兰山庄能洗脱嫌疑。”
萧瑞儿点头,稍有踟蹰:“而且卢远身上的香粉也还没有说头。无论是不是从瑞香买走那三份里面的,凶手的目的都是想把瑞香和临俪场兜进去。”
蓝湛缓步往前走着,一边摸着下巴打量萧瑞儿。
萧瑞儿心有不悦,道:“你又想什么呢!”
蓝湛微眯着眼,笑容有些探究意味:“我是在想,把临俪场套进去是一回事,但为什么要从瑞香下手呢?”
“临俪场那么多家铺子,郦茗澜的酒肆,烂木头的茶楼,还有瑞香对面两旁各家店铺,怎么就偏偏拿瑞香开刀,非要跟你过不去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蓝湛见萧瑞儿要发飙了,忙放下手,耸了耸肩:“没。我只是推想,会不会是你这些年无意中得罪过什么人。这个人对你有怨恨,又有十二楼的人推波助澜,如此一来,就都讲得通了。”
萧瑞儿微微一怔。
昨晚上醉生的事,她只是跟蓝湛讲了与案子相关的重点,略去陆小瓶对她的怨怼和辱骂不提,可却与今日蓝湛所说几乎分毫不差。对她心有不满,与十二楼的人勾结,陷瑞香和她于危机之中,同时也将整个临俪场套了进去。
虽然陆小瓶已经被俘,可如果对她有意见的,不只陆小瓶一个呢?
临俪场这么大,从各家主子当家到下人小仆,总有几百个,她不可能跟每个都关系友好。就如同陆小瓶,从她进临俪场拜秦雁为师的一年里,与萧瑞儿统共也没见过几面,却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人心叵测,实在比任何毒药利刃都可怕。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比陆小瓶厉害百倍,却对萧瑞儿心怀怨恨,那她目前的境况,就真的很危险了。
蓝湛见自己说没几句话,萧瑞儿却仿佛真听进去了,且似乎因为自己不知什么机缘下得罪了人,累得瑞香和临俪场遭殃,感到非常懊恼,一时也有些过意不去。
他从前办案,多是独个一人。偶尔有大案子办,也是跟同门师兄一起,或者带几个六扇门或者当地的下级。都是男人,说话也就没那么多顾及。
自从跟萧瑞儿在一起,他就总把握不好说话分寸。
把她当男人当兄弟吧,她心思肯定比男人细密,蓝湛嘴一出溜说了什么重话,对方难免会往心里去。
可把她当女人吧,蓝湛更觉得头疼。他对女人,从来都是欢场那一套,耍嘴皮子与人调情,根本就没个正经。
唯一正经相处过的那个人,因为当时情况特殊,两人也没什么机会静下心来说话谈天。她当时,大概以为他是非常木讷的一个人吧!
可只有蓝湛自己知道,他那时不是装冷酷不愿理人,是紧张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此多数情况下,只能沉默以对。
十年过去,他早由当年满腔热血的毛头小子,蜕变成处变不惊的成熟男人。可正正经经面对一个女人,他仍旧不知该如何与之说话谈天。
对男人他不需顾及那么多,对一般女人,他也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当他真心想要在乎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发现,其实他跟当年那个无措到手指颤抖,却不知第一句话该说什么的少年,没有太大区别。
面对萧瑞儿,很多时候,他紧张到手心会微微冒汗。一如当年,面对那个容貌清秀的女孩子,第一次朝她伸出手的那一瞬间。
第十九节 一吻两黯然
两人走到临俪场租借马匹的店子,挑了两匹快马,打算趁这段时间,再去趟城外发生命案的小树林。
无头尸体已确认是卢远无疑,腰间香囊里的香粉,也与瑞香曾经卖出的三包成分类似。香粉一事并不是最重要的,这个案子目前最大的疑点,是那颗失踪的头颅,以及为何卢远尸体躺倒的地方,没有正常砍下头颅时该有的喷射状血迹。
萧瑞儿和蓝湛已经查看过尸体,也听过仵作的解释,且到目前为止,府衙那边没传来任何新线索。所以两人先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回到案发地点,仔细检查,看是否遗漏了什么蛛丝马迹。
二人一路未再多言,策马疾行到城外小树林,只将近午时。
将马匹拴在两棵较粗壮的树上,两人沿着道边往前走。
此时天光正好,暮春时节正是草木葱郁,树叶却比盛夏时节多几分青嫩,沁着水汽的草木清香让人不禁神清气爽,心情也怡然许多。
两人走到一处比其他地方颜色略暗的土地,打量四周。这处树林平日多有车马往来,昨日清晨的血渍已覆上一层薄土,若仔细辨别,仍能看出一二。
蓝湛走到之前卢远马匹被栓的树旁,又回身看向当日卢远尸体倒卧的位置,摸了摸下巴,露出一抹了然笑容。
“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萧瑞儿闻言抬首,见他神色明显是想通了什么,便也走过去,站在他的位置往过看去。思考少顷,仍不得其中玄机。
便直言:“你说吧,我想不出了。”
蓝湛挺喜欢她这个有一说一的率直脾气,手指着树干,微微笑道:“你还记得,当时马匹是头朝哪边?”
萧瑞儿困惑:“马匹是拴在树上的,自然是朝向——”
萧瑞儿神色一凛,恍然大悟:“马匹是凶手在杀人之后拴的!”
蓝湛悠悠一笑:“咱们昨日只将注意放在那颗失踪的头颅,你又一心惦记那只香囊,所以疏忽了。”
萧瑞儿点点头:“卢远倒在地上的姿势分明是不自然的摔下马匹,自不可能自己事先将马匹栓好。而且他连件兵器都没带,也不大可能于天未亮时与人约在此处见面。与凶手狭路相逢,对他来说,应该是意料之外且全无防备。还未来得及出手便被人砍下头颅,摔下马匹。”
蓝湛同意萧瑞儿的推断:“大致应该就是这样没错。杀卢远的人,有两种可能,一则是知道他昨日会在天亮前途经此处,一早埋伏在此等候时机;二则,这人也是赶巧遇上,出于某个咱们不知道的原因,临时起意将人灭口。”
萧瑞儿皱了皱眉:“可还是无法得知,凶手是如何做到不留痕迹将人头颅砍下又带走的。”
蓝湛摸了摸下巴,踅摸片刻,眼前一亮:“我倒是想到一种可能。”
萧瑞儿侧眸看他。
蓝湛突然手伸到背后,解下缠裹长刀的蓝灰布匹,一下子罩在萧瑞儿头上。手上两个旋拧,布匹裹的愈紧,隐约可看出萧瑞儿翕动鼻尖和微微开阖的菱唇。
萧瑞儿在眼前黑下来的一瞬间,心头本能涌上一阵恐惧,刚要挣扎,却突然理解了蓝湛用意。如果凶手当时手里也有这样一块布匹,在砍人之前将之罩在卢远头上,不仅能避免卢远看到他的样貌,且不会在现场留下喷射状的血迹。事后将人头颅带走,也干净利落,不留半点痕迹。
如此想着,萧瑞儿便停止攻击动作。蓝湛手上力道控制的合适,让她略微感到窒息,却不会全然透不过气。只是如此时候稍久,还是会让人本能的感到不安。
萧瑞儿略抬了下手,稍一犹豫,还是探向蓝湛面容。
手在下一瞬被人倏然间拽住,萧瑞儿一惊,下一刻,已经被人扣住后腰,拽进一个怀抱。
蓝湛微热的气息,透过质地绵密的布匹,轻轻喷吐在她面颊。微哑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别动,有人在看。”
萧瑞儿不能不质疑,到底是真的有人在看,还是蓝湛在撒谎。
可由不得她多想,蓝湛已经又有了进一步的举动。
他隔着那层并不算太厚实的布料,亲上了她的唇。
萧瑞儿在一片黑暗中,倏然睁大了眼,渐渐的,眼眶就蓄满了泪水。微阖上眼,没有挣扎,耳边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动,那人温软的唇,一如当年那晚。
片刻之后,蓝湛就放开了她,同时扯下了遮住她视线的那块灰蓝布匹。
萧瑞儿抬手微遮着眼,不待双眼适应明亮光线,就转过身,四下看着。
蓝湛站在她身后,目光复杂。
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
萧瑞儿明知道,即便蓝湛所言是真,那人也绝不会留到此时,让她窥见踪迹。可她不愿回头。
因为只要回过头,蓝湛就会看到她眼间的泪水,以及面上无法掩饰的伤痛。
她恨身后那个人,为何长了与当年那人一模一样的容颜。她又不得不感激这个人,让她在十年的苦苦等待后,终于窥见一丝希望的曙光。
十年过去,一个人的容貌有再多改变,总不会让人辨识不出。虽然他比十年前成熟了,样貌五官也平添几分过去所没有的风流不羁,可毕竟是有过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她再如何眼拙,再怎么不敢肯定,心里却总有一个声音在说,就是他了!
虽然十年前他不是红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风流浪荡,可当你对一个人的了解深刻到骨子里,外貌言行,有时并不是最可靠的评判标准。
可为何,他就是认不出她来?
是她这十年的变化太大,还是他对她的感情,没有她对他的深刻。否则为何口口声声要找当年那个女孩子,却与她对面而视,两不相知?
心里面百转千回,面上却总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来。混江湖就是这个样,永远不能显露自己的真实感情,永远不要让对方看透你在想什么,被人太过了解的下场,就是给别人算计陷害自己的机会。
萧瑞儿转回身,并没有看向蓝湛,而是直接往两人栓马的方向走去,语调平淡的近乎冷漠:“时辰不早了,走吧。”
蓝湛跟在她身后三步开外的距离,不快不慢的走着。
手不自觉的抬起,抚着自己唇瓣。刚才那种感觉,为什么如此熟悉?不是初次碰触的新鲜刺激,而是仿佛寻找了许久,最终重新拥有的怦然心动。
他果真是浪荡子么?
曾经以为只会对一个女孩子的心动,为何会出现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女子身上?还是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从一开始就错了。
蓝湛一言不发将布匹裹好,翻身上马。眉间却显出极少展露的阴郁神色,最好不是他猜测的那样,否则,他就是上天下地,也要宰了那个老头子!
两人回到临俪场,正赶上吃晌午饭的时辰。
将马匹交还,两人地走着到茗澜酒肆,各自点了饭食,又各点了壶好酒,一言不发的吃着。
晌午时分,若是正经饭庄酒楼,或许正是人多的时候。可在酒肆,尤其是郦茗澜的酒肆,却是一天里客人最少的时辰。
故而两人对桌而坐,沉默无言,各自一径吃饭饮酒的行为,就显得格外惹眼。
郦茗澜从外头进来,一进店门,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向来笑脸迎人的蓝捕头神情严肃,低头吃饭;而私底下笑容不太多的萧瑞儿则唇角微翘,一径饮酒。
往旁边有数那么几个熟客那里扫了眼,各自都悄悄摇头摆手,示意不知道。
郦茗澜想起昨天下午府衙里那起儿,又见两人各自十分反常的举动,虽然略过其中诸多细节详情一概不知,却不妨碍对这一对大体上相处模式的把握与判断。
故而在心底一笑,平静走到两人桌前,叫了小二端茶过来,也未跟两人客套,直接一掀衣袍就坐了下来。
蓝湛依旧没抬头,萧瑞儿继续微笑饮酒。
郦茗澜看着萧瑞儿那样,就知道这人心里怕是早就愁翻天了,从一般女子的角度看去,蓝湛此刻的种种举动,实在是——没心没肺到欠收拾!
郦茗澜喝下半盏浓茶,才道:“听说昨晚上抓了一个?”
萧瑞儿抿了口酒:“嗯。”
郦茗澜又问:“招了多少?”
萧瑞儿沉吟:“须请秦大夫过来一趟。”
郦茗澜想了想,也猜到大概:“我昨晚看到响箭了。”
“正好,我今天下午也有空。请秦雁的事,我来做。”
萧瑞儿又抿了口酒:“卢家那边,你打算如何?”
毕竟卢家镖局也在临俪场。老一辈里,卢盛林算是少有的几个队郦茗澜不太服气的。不过平常也少有交涉,各自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众人不违规,也就这么过了。反正用不着几年,这几家都会纷纷交担子到家中年轻人手里,而年轻一辈,对郦茗澜都十分服气的。
眼下出了卢远的事,郦茗澜作为大当家,按理总该登门问候一声。可卢远算是被人暗害惨死,里面又掺进盛兰山庄和官府,郦茗澜和沈若涵的事,临俪场中人都是知道的。其中利害自不必多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过不过去,卢家若是想找茬子,都有得闲话说。
一个弄不好,就又是风生水起。
第二十节 无心换有情
郦茗澜却并不忧心,饮了口茶,声色平淡:“既有端木插手,这事我也无须过问。”
萧瑞儿微微一笑:“一切都在你算计里,是我白操心了。”
郦茗澜回以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转眼看向蓝湛:“蓝大人与瑞儿合作几日,有何感想?”
蓝湛抬眼,唇边带着惯常笑意,目中却显出两分防备神色。
郦茗澜目光却如千年古井,让人看之不透:“若是有甚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及时说。毕竟你二人相处日子还短,觉得不合适,提早换人,对大家都好。”
蓝湛放下筷子,挑起嘴角笑了笑:“合适不合适,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郦当家若是不放心,可以先问问瑞儿。”
蓝湛四两拨千斤一挑,就把话头丢给了萧瑞儿。听着这话的人都难免觉得他心机深沉,可郦茗澜却多看出一层,而这一层,也正是让蓝湛本人惴惴不安的。
他想知道,萧瑞儿对他,究竟是何观感。
可他究竟是少算了一点。
女儿家的心思,怎么可能毫无顾忌的宣之于口?若是讨厌,或许还有几分可能直接言明,但凡心里有丁点的喜欢在乎,无论是什么脾性的女子,都不会直说出来的。
更何况,萧瑞儿对蓝湛,本就有着不止一个心结。
郦茗澜将蓝湛心思看个通透,也了解萧瑞儿心中郁结,因此对蓝湛这一番话,并不看好。知道他此言一出,是将两人又引向分歧,萧瑞儿难免在心中对他更加疏远,重设心防。
果然,萧瑞儿一开口,郦茗澜就知道,事情比她所预想的还要糟糕:“我觉得很好。”
郦茗澜无声叹息,却还得让旁边那个傻蛋听个明白:“瑞儿是觉着,蓝大人哪里好?”
萧瑞儿悠然一笑,将壶里最后一点酒倾倒入杯:“蓝捕头机智过人,心思缜密,确实是黑白两道响当当的一个人物。能与蓝捕头成为搭档,协同勘案,实在是瑞儿三生有幸。”
不过几句话,蓝湛脸色就全变了。
萧瑞儿这话,与从前每次玩笑吵闹都不同,其中疏远之意,怕只有无知孩童听不出来。
心里憋闷的厉害,蓝湛看着面前还剩着少许饭菜的碗碟,胃口尽失。
郦茗澜在旁看着,倒不觉蓝湛有多可怜,只为萧瑞儿感到心疼。
这番话若是旁的女子说出来,或许总有些一时意气,且不见得有多艰难。可由萧瑞儿口中说出,郦茗澜又对她当年那些事知根知底,因此非常清楚她是怀着怎样一种煎熬心境,才说出这几句话来。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时郦茗澜在旁看着,就觉这两人明明各自有情,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却越来越宽。若蓝湛再不知把握,怕有朝一日萧瑞儿狠心决断,调头不返,经年过往,两人都要悔恨终生了!
两人起身步出酒肆,屋子里各人都大舒一口气,纷纷叫嚷“憋屈”!就连跟在郦茗澜身边多年的店小二都忍不住道:“什么笑面阎罗,我看他根本就是个敲不响的哑锣!”
郦茗澜执起萧瑞儿最后倒的那半盏酒,唇角微微弯起。
不饮至最后一口,便无法判断一坛酒酿的是否成功。
是不是有些感情,不到最后一步,也无法品出其中全部滋味?
红日西斜,春风微沉。
暗里面,江亭和卢盛林对桌而坐,蓝湛和萧瑞儿各自坐在下手位置。端木照例独坐一隅,冷眼旁观。
桌上摆着四盏清茶,水烟袅袅,茶香温润,却无人有心品茶。
江亭神色平淡道:“我已派人彻查。”
“盛兰山庄里,并没有老镖头所讲的绿衣女子。”
卢盛林冷嗤一声,不信神色溢于言表。
江亭却不恼不怒,温言解释道:“盛兰山庄的婢子,无论等级高低,春季一律穿着桃色衣裙。至于老镖头提到的绿色,确实有,不过是要到夏至之日才换的。”
卢盛林脸色微沉,却也没说什么。
江亭接着看向蓝湛和萧瑞儿二人,微一颔首:“蓝大人,萧老板,有关北方镖局的两位兄弟,至今仍无所踪。我想,应该已经……”
蓝湛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言。
江亭见两人皆神色沉静,似乎已心中有数,不由揣测案情是否已经有了新的进展。心下几番计较,还是问出了口:“有关发生在鄙庄那件案子,是否有了什么……新的线索?”
卢盛林也迅速朝两人投向探究视线。
当此情况,萧瑞儿选择沉默,将事情交由蓝湛去把握。
而蓝湛虽未与萧瑞儿交换过眼色,却显然与她想到一处。故而十分自然的回道:“是有一些进展,不过……”
“不过什么?”卢盛林目光如炬。
蓝湛微微一笑:“因为涉及一些私隐,现在还不方便透露。”
蓝湛向来擅以笑脸迎人,此时唇边笑容不改,一双眼却先别有深意的睨了眼江亭,接着眼尾一挑,又从卢盛林面上快速扫过。
这一招可谓十分阴险。
端木冷眼旁观,也不得不赞一声高明。那句话只捎带一提,关键是那副莫测高深的笑容以及转眼间对两人的扫视。
人在紧张状况下,都难免让自己心中臆测去靠拢双目所见。故而江亭和卢盛林各自接到蓝湛投递过来的眼神,又见之有意无意的瞟了对方一眼,两人又都是城府颇深之人。只不过一个眼色,就把事情想得比实际还要深入几层。
江亭难免会揣测,两人是查到卢远生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毕竟当着他的面,蓝湛不好直接讲出来。而这件事,却是与他盛兰山庄有些关联的。
不要忘了,卢远是在去他盛兰山庄的路上被来路不明的人灭口,且死法还十分凄惨诡异。之后卢盛林又对他多方刁难,且屡次暗示蓝湛,此事与盛兰山庄有关。江亭本就是心胸狭隘之人,从昨日应下暗门之约,对卢盛林就起了防备心思。毕竟死的只是个义子,谁知道这卢盛林是不是狠心用义子做挡箭牌,硬生生要拖他江家下这趟浑水!
而卢盛林则以为蓝湛所说的“私隐”,是和盛兰山庄有关。从明面上来看,接连两起案子都与之关系密切。盛兰山庄这几年在江南一带做大,江亭尚不过而立之年,仅凭一人之力就将偌大纷繁的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这让外人难免会想,江亭会否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走的是一只脚踏入阎王殿的不归路。
这些传闻在几年前就有,只是卢家与江家之前不少有生意往来,卢盛林也就未曾多想。可昨日至亲之人惨遭屠戮,且江亭又一副立时撇清关系的冷漠举止,且在之前还硬将自己家里发生的命案推在碰巧登门拜访的卢家身上,这让原本已交出家业准备安享晚年的卢盛林如何能不怨恨!
故而不过一瞬间功夫,两个原本有可能是好伙伴好朋友的家族,在这一刻彻底画下决裂的符号。卢家镖局和盛兰山庄,也有从前的生意伙伴,变成日后不共戴天的仇敌。
可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却不能怪蓝湛有意挑唆。
从官府中人的立场,尤其这几日查探案情,再加上自己的情报收集所得,蓝湛已经发现,这两家,底子都不十分干净。江亭和卢盛林,都有充足可能,已经被十二楼收买并控制下,打算的扰江南几城,不得安宁!
送走两家,蓝湛和萧瑞儿也走到门口。端木似乎也挺忙,因此并未出来相送,只告诉萧瑞儿有什么事尽管过来说,就匆匆去了后院。
江卢两家的暗门之约暂时告一段落,案情真相究竟如何,只有亲自查案的蓝湛和萧瑞儿两人最为清楚。眼下,陆小瓶尚未招供,卢远的头颅仍不知所踪,所幸两起凶杀案的作案手法已经浮出水面,前后不过短短三昼夜,两人也算收获颇丰,很有效率了。
回瑞香的路上,蓝湛始终想找些话说,却发现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开玩笑吧,显得轻浮,萧瑞儿早就说了不喜欢那些调情话;一本正经探讨案情吧,又显得他好像端着官大爷架子,晌午时人家在酒肆说的那些话言犹在耳,他可不想再惹人一番明嘲暗讽。
想着想着,暗和瑞香离的又不太远,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又是该用晚饭的时辰,蓝湛略感无措,只得跟在后头进了店子。小眉一见两人回来,就奔到后头端饭菜。
蓝湛伫在屋子里,见萧瑞儿到一旁端起一只半透明的杯盏,内里盛着颜色粉红的微稠液体,也不知是什么,隐约能闻到一股花香味儿。又想起前后几次与她亲近时,总从她身上闻到一股似有还无的暗香,心中一时好奇,便问:“你喝的是什么?”
萧瑞儿将一盏冰凉的玫瑰露饮尽,又端过旁边温水漱了漱口,简略答道:“玫瑰花露。”
蓝湛走上前,望着杯盏内壁挂着的粉红露滴,端起来到唇边,伸出舌舔了舔。皱了皱眉,味道和他想的不一样,不是看起来那般甘美芬芳,而是浓郁到近乎药液,微有些苦涩。
萧瑞儿看着他的流氓举动,阻止也来不及,气的脸颊微红,抄手夺下杯子,低声斥了句:“下流!”
蓝湛一愣,有些委屈的眨了眨眼:“我只是……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萧瑞儿见他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还一副孩子模样,也不知该是怒是笑,心间微软,轻声道:“这个是药,不是甜品。一般人喝了不好。”
蓝湛也不再看那杯子,目不转睛的盯着萧瑞儿:“你哪里不舒服?”
萧瑞儿神情略有些不自在,侧过脸看向另一边:“没事。”
见蓝湛锲而不舍围着她转,实在无奈,只能随口找个藉口搪塞:“真的没事。女人家的毛病,说了你也不懂。”
蓝湛闻言,将她从头到脚一番打量,神情也有些严肃:“很严重吗?”
萧瑞儿转脸看到他面上神情,心中不觉一阵慌乱,放下杯子就往后头去:“没什么大事,你别管。”
蓝湛眯眼看着她背影,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帕子,沾了沾杯子内壁残留的液体,飞快包好又揣入怀里。
第廿一节 熟悉和相信
第二日傍晚,蓝湛和萧瑞儿用过晚饭,一同到茗澜酒肆与几人聚齐。晚饭前郦茗澜派人过来告诉,秦雁已经请到,傍晚时分,酒肆一聚,有要事相商。
之前未曾提过,这酒肆分内外三间,上下两层,且二层皆是各自隔开的独立房间,类似一般饭庄酒楼会有的雅座。
此时,一众人就坐在酒肆二楼最靠里间的一间屋子里。
沈若涵,郦茗澜,焉如意,段柏雪,端木,秦雁,都已入座。
萧瑞儿一迈进房门,见此情景就先一愣。
临俪场年轻一辈里,除了另几位出任务远在异地,这几个人,每人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每人都是本领绝高手腕铁血的狠角色。除却沈若涵是朝廷中人。但五年前一役,他对临俪场的情义和援助,即便没有他与郦茗澜的关系,说他是半个临俪场人,断无人敢说半句否定的话。
这几人往屋子里一坐,就是当今半面南武林。
蓝湛眯了眯眼,心下了然。怪不得方才楼下客人不少,却一片寂静。各自吃菜喝酒,却没人敢吆喝半声。连平常嘴贫的小二哥,都躬着腰端茶倒水,脚落地的声音都比猫步还轻。
原来楼上屋子里,坐着这几尊大佛!
萧瑞儿进临俪场的日子不短,但跟眼前这几位比,在心思手腕上都欠着不是一半点,为临俪场完成的任务,也比不上几人丰功伟绩。因此按照规矩,正式场合,是要行大礼的。
再加上还有沈若涵到场,因此萧瑞儿一脚刚要迈入门口,就又收了回来。
单膝跪地,朝沈若涵和郦茗澜方向一拜。
这一拜,拜的是临俪场的总瓢把子。
接着站起身,朝端木,焉如意,秦雁各自施以一礼,最后朝段柏雪双手握拳一揖。
段柏雪入临俪场的日子且短,为人又稳重敦厚,故而站起身,也还以一礼。
端木和秦雁各一颔首,焉如意则笑吟吟望着萧瑞儿,一边伸手拉了拉段柏雪衣袖,示意他可以坐下了。
蓝湛却混不吝这套。
天子颜面他尚未得见,当今天下,除了当年那个对他有活命之恩的老爷子,他蓝湛就没跪过第二人!因此无论何种情况下,要让他低头揖礼,那还不如直接告诉他想要打架比较痛快。
眼看着萧瑞儿对几人行过一整套礼节,蓝湛心中升起淡淡不悦,面上却依旧是噙笑弯眼的无谓模样。待萧瑞儿站直身,他也没管别人,只朝秦雁略一颔首,道了句:“久仰。”
秦雁照旧一袭墨色衣袍,面上神情温润,让人如沐春风,也微一颔首:“苏州蓝湛,久闻大名。”
蓝湛又朝段柏雪看了一眼,勾着唇角微微一笑:“夜泊血,雪压柏。先前是我眼拙了,段二爷大名,如雷贯耳。”
段柏雪神色坦然看回去:“昔年少不谙事,还请蓝捕头高抬贵手。”
蓝湛咧嘴一笑,大咧咧在空着的一张椅子坐下,伸手去够桌子中央的酒壶:“段二爷客套了,连我大哥都捉不到的人,蓝湛如何敢做甚小动作。”
焉如意看着他那副天大地大都没他蓝湛大的高傲样儿就不顺眼,袖子一甩,阴森森鹰爪钩就扒在蓝湛手肘:“我点的酒,让你喝了么?”
蓝湛也不着慌,被勾住的手臂不动,转而用另只手拿起酒壶继续:“既进了同扇门,就是一家人。”
悠然饮了口酒,蓝湛眯眼一笑:“既是一家人,焉老板何必如此见外?”
焉如意一噎,腕上刚要施力,就被一旁段柏雪探手拿住,嗓音沉如醇酒:“意意,不要胡闹。”
焉如意唇一嘟,有些不乐意,还是依着段柏雪手上力道松脱开来,镔铁鹰爪“唰”一声收回袖中。
萧瑞儿此时也已在一旁坐下,只不同于蓝湛放肆不羁,从进屋起就面色不豫,沉默不语。
端木虽是个冷性子,说起话来却十分毒舌。此时见着蓝湛和萧瑞儿两人似乎有些不对劲,更起了逗弄人的兴致。故主动出手,为萧瑞儿斟了一盏酒,温言道:“瑞儿,这壶是我点的玉堂春,味道爽洌口劲儿柔,你最喜欢。”
蓝湛在旁轻嗤一声,眼角微挑:“前两日还说瑞儿最喜蔷薇醉,怎地今日就改玉堂春了?果然木头烂,记性也烂。”
端木却半点不生气,依旧神情柔和,专注看着萧瑞儿:“瑞儿并不特别喜欢某一样酒,只要口味相似的,都不挑剔。是吧瑞儿?”
这哪里是说品酒,分明是在选情人!
萧瑞儿端着酒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不禁抬眸睨了端木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
端木却微翘起唇角,回以温柔一笑。
此番情景看在旁边蓝湛眼里,就全变了味。这两人眉来眼去是什么意思?
伸手从旁又拿了只干净杯盏,将自己手边那壶酒倒入半盏,推到萧瑞儿面前:“偶尔换个新口味尝尝,也不错。”
旁边已经有人开始忍笑。
萧瑞儿侧眸看了他一眼,将面前杯盏推了回去:“抱歉,我只喜欢熟悉的味道。”
焉如意笑倒在桌。
秦雁扶额轻笑。
沈若涵握手为拳,掩唇低咳。
笑面阎罗风流子在女人面前吃瘪,奇景啊!
蓝湛笑容微僵,又将杯盏推回去:“熟悉的东西,不还是由陌生发展来的。多喝几次,就熟了。”
段柏雪唇角微勾。
端木眸色微冷。
萧瑞儿手挡在杯盏另一边,转回头不再看他:“多谢。我已经找到自己喜欢的,不需要多尝试了。”
蓝湛一愣。
原本要继续推送的手,一时间力道尽失。
郦茗澜在旁看着,也觉着差不多了。便趁着难得的片刻清静道:“好了。也玩的差不多了,说正事。”
众人闻言,皆收敛起之前的玩笑神色,正襟危坐。唯独蓝湛,微垂着眼,收回的手缓缓收紧,浓密眼睫遮挡目中神色。
萧瑞儿小口啜着酒,一边将两颗药丸喂入口中。
斜对面秦雁看着,几不可察间,微蹙了眉尖。
郦茗澜见众人都专注心神,便道:“陆小瓶的事,在座各位都是知道的。今日晌午,我请秦大夫过来,看能否问出什么。”
听到此,蓝湛和萧瑞儿一齐将视线投向郦茗澜。
就见她目中露出淡淡不豫,红唇轻启,吐出一句:“陆小瓶死了。”
蓝湛神色平淡,似乎并不在意:“那问出什么了?”
郦茗澜道:“我和秦大夫赶到之前,就死了。”
萧瑞儿大惊:“怎么可能!”
茗澜酒肆是郦茗澜的地盘,更是整个临俪场的核心,虽然铺子里每日宾客往来,可后院却是人人皆知的禁地。没有大当家的默许,即便是在座几人,也不能无缘无故想入便入。
更何况,从酒肆长廊到那间地下刑室,也不是一点机关陷阱都没有。她带着蓝湛一路顺利进去,一则是她对整个地方十分熟悉,二则是有焉如意和段柏雪在先开路,许多机关都处于关闭状态。
可在众人离开后,那些机关都是重新启动的。如果有人能如入无人之境的进到地下刑室,杀死陆小瓶灭口,只能说,这人不仅深不可测,而且,很可能是临俪场里,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
比如,现下屋子里的某个人。
萧瑞儿失声叫出的同时,屋子里众人,除了郦茗澜、沈若涵和秦雁,皆是面色一变。一时间,各种视线眼神,都不约而同的投向蓝湛。
毕竟除了他,屋子里剩下的,都可算一起经过患难闯过难关,甘苦与共熬过来的。焉如意萧瑞儿端木秦雁,几个都是临俪场的老人。而段柏雪,虽然加入的时候不长,却也是经过重重考验,经由郦茗澜和沈若涵点头同意的。
一众人里,唯独蓝湛是最新加入,且虽然和萧瑞儿有着搭档关系,却顶着朝廷名号,并不算是临俪场中人。
蓝湛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却在各种视线投来的时候,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笑模样,只是双目间也隐隐透出煞气。
就在此时,萧瑞儿第一个开口:“不是他。”
不说不可能不应该不会,只简简单单一句笃定的“不是”。众人心思各异,却都将视线投向萧瑞儿。
包括已经做好准备杀出一条血路的蓝湛。
萧瑞儿道:“从他来临俪场的第一天,除了陆小瓶被抓那晚,午夜之后到天亮之前这段时间,我不知道他在哪做了什么,其他时间,他都和我在一起。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杀陆小瓶。”
端木道:“他不需要亲自下手。只要知道人关在哪里如何进去,他随便找渠道通知手底下人,都是可以的。”
萧瑞儿毫不迟滞问道:“那他什么动机?”
端木看了蓝湛一眼:“那就要问他了。”
萧瑞儿看向旁边几人。
焉如意轻抚着嫩粉粉的指甲:“虽然端木说的绝对了一些,但这是目前唯一比较合理的推测。”
段柏雪没有说话,但神情明显是赞同焉如意的。
秦雁没有表态。
郦茗澜作为当家人,当此情况,须持中立立场。
沈若涵则道:“我与蓝大人虽然许久未见,但当初在京城时,也一起合作办过案子的。蓝湛的人品,我还信得过。”
端木冷嗤:“利益面前,人品值几个钱?”
沈若涵道:“可这世上始终有人,无论面对多大诱惑,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仍做得到不为所动。”
“在我心里,蓝湛算一个。”
蓝湛从进了屋子,或者说打从十日前进到扬州城,第一次正眼看了回沈若涵。
这人是跟他一起办过案子不假,可十多年下来,两人真正相处的时候,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两个月。
而这两个月的时间里,还要刨除吃饭睡觉验尸找线索甚至跟人拼刀子斗嘴架的功夫。再加上这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各自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事作风,且多少对对方种种嗤之以鼻,每回见了面,都没什么好话,更别提安生坐下来聊几句天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除了萧瑞儿以外,所有人都怀疑他的时候,会挺身而出,道一声“相信”。
男人间的友情,是不是就是如此。
没有絮絮叨叨的叮咛,也没有酸腐肉麻的允诺,更很少什么交换心情的谈天发泄。也许不过是几面之交,有过一起披肝沥胆的拼搏和奋斗,无论过了多久,想起当初那个面目模糊的少年,仍然愿意坦然道一声“相信”。
屋子里一片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蓝湛突然展眉一笑:“想不到我蓝湛也有需要旁人证明清白的一天。而且这个人,还是我骂了十来年的老古板黑心鬼!”
第廿二节 战前小点兵
沈若涵神情平静回道:“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目中无人,其次风流浪荡爱耍贫,除此之外,都还不错。”
蓝湛磨牙,道:“我目中无人,那你这个连圣旨都能不管不顾的叫什么?黑心黑肝黑肚肠,嘴毒手狠不留情,京城里四霸你沈若涵排第一个,就连大理寺门口卖棉花糖的老头听了你的名号都一哆嗦,六扇门里凡是成家了的,吓唬自家小孩时从来不说‘狼来了’,都说‘沈老黑来抓人了’,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纯良之辈!”
沈若涵脸色微黑。
郦茗澜则微睁大了眼。
一旁焉如意再次笑得趴倒在桌。
秦雁毫不掩饰唇边笑意。
段柏雪则有些莫测的看了眼沈若涵,若有所思的道:“怪不得……”
沈若涵投了一眼看他,怪不得什么?
段柏雪道:“怪不得去年我和意意去京城玩,听到街边有位大娘跟她家非要买糖吃的小女儿说,吃糖多了不好,隔壁吴老三的小子,就是因为吃了太多糖,才被沈老黑抓去。”
“当时我还问过意意沈老黑是谁,怎么江湖上没听说过这号人。原来……”
原来不是江湖中人,而是朝廷的人。
在场几个,怕出了蓝湛,也没人能掀出沈若涵这些老底了!
沈若涵面色更黑。
郦茗澜目中波澜微动,唇角微翘。
焉如意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手指着蓝湛,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就凭你……揭姓沈的这些老底,哈哈哈……我,我今天就信你一回……噗哈哈哈……”
段柏雪一脸无奈,伸手轻轻拍着焉如意后背。
萧瑞儿唇角微翘道:“请各位听我一言。”
众人都看向她。
在沈若涵仗义执言之前,是萧瑞儿第一个说了相信蓝湛清白的话。此时,蓝湛看向她的眼神,与之前看向沈若涵不同,不是感激,不是动容,而是男人看女人的那种微妙。
众人都看着萧瑞儿,萧瑞儿看的却是郦茗澜。
“大伙现都已经知道,这次的案子和传闻中正日渐壮大的十二楼有关。盛兰山庄的案子,当初是我和蓝捕头一起接手的。无论是后来的卢远,还是今日的陆小瓶,都和当日盛兰双尸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所以,到盛兰一案完全了解前,蓝捕头就是我的搭档。”
端木瞳孔微缩。
萧瑞儿一字一句的道:“既是搭档,又是我二人当初各自选择的结果。日后无论生死,都有我萧瑞儿一份。若有朝一日,真有证据表明蓝湛与十二楼有勾结,那我便担下今日力保蓝湛的所有后果,要杀要剐,全听大当家评断。”
蓝湛看着萧瑞儿的目光,已经由先前的微变,渐渐转为震惊,继而是略显深沉的凝视。
端木和焉如意则面色微变,看着萧瑞儿沉默不语。
秦雁浅浅一笑,道:“说了这么多,好像还没讲,陆小瓶是怎么死的。”
蓝湛将视线投向他。
秦雁姿态怡然,如月下观天,赏花品茗:“陆小瓶死前,曾被人奸污过。”
焉如意来此之前并不知详情,闻此也不禁蹙起眉尖。
对人用刑是一回事,为得是逼供和惩罚;将人奸污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其中包含着对人格和尊严的侮辱,是焉如意这样的问刑手,最不屑做的。
秦雁接着道:“她的舌头是在生前被割,容貌尽毁,脖颈被人用布绳勒断。”
萧瑞儿也皱起眉毛,看向郦茗澜:“照这么说,凶手折腾的时候并不算短。”
为何茗澜酒肆的人,会一点觉察都没有。
郦茗澜面色微沉:“这点,是我疏忽了。”
酒肆里头的人不少,晌午时的后院,正巧是人最少的时候。而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外人勘破层层防御机关,进入到后院地下问刑室的记录。
萧瑞儿见郦茗澜面色也有些难看,便未在多言。
蓝湛则问:“除了在座各位,就再无其他人进过酒肆后院了?”
郦茗澜沉吟道:“还有六人,不过现今都不在扬州地界。”
蓝湛挑眉:“距离扬州很远?”
郦茗澜微皱了下眉头,道:“蓝大人的意思是……”
蓝湛耸肩:“现在这种情况,所有人都有嫌疑。”
“若是附近几个州府,几个时辰的时间,足可赶个来回。若是离的远,也完全可能神不知鬼不觉间偷偷潜回,毕竟扬州城也不小,随便找个地方藏身还不容易!”
郦茗澜的神色,已经失却往日平静。眉间紧紧皱着,向来无波双目,也暗波涌动。
她不是愤怒,更不是不平,而是因为现在的局势,将所有人都拖入一个漩涡。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从前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可能已经成为黑暗势力的走狗。从前拍膀子喝大酒高声谈笑的亲信下属,从此刻起要重新估量,嫌隙徒生。
郦茗澜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却知道蓝湛说的半点不错。不愿意去做这样的揣测,却因为临俪场以至整个江南武林的安危,不得不去逐个排查每个人的嫌疑。
女人和男人相比,总容易在关键时刻多一分仁慈和软弱,这或许也是女人做首领,不容易长久的一个主因。曾有人言:女人不狠,江山不稳。其实都是同个道理,做领头人的,就要狠得下心,对于任何人,都不可以全然信任。
女人却总偏向感情用事,更愿意以善意去揣度别人。这在普通人里或许无可厚非,但处在郦茗澜和沈若涵的位置上,就十分危险了。
好在郦茗澜并不是一般女人。
她虽然怀有女人天生的仁慈善感,却也有一腔不输须眉的热血雄心。就好比一江滚滚东流的江水,柔韧却不耽于软弱,可以宽容抚慰,却也会怒起波澜,翻江倒海。
更何况,她的身边,如今多了一个沈若涵。
所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郦茗澜做了一个决定:“盛兰一案,继续烦劳蓝大人和瑞儿全权负责。其余临俪场众人,直到案件彻底清查前,须得无条件配合。”
说着,郦茗澜从怀里掏出一方芙蓉颜色的玉牌,朝萧瑞儿递了过去。
众人见了玉牌,各自面上都添了几分严峻。
萧瑞儿更是站起身,重新单膝跪下,垂首接过玉牌。
郦茗澜道:“这块令牌,代表着临俪场所有人对你的信任。”
“瑞儿,莫要叫我失望。莫要叫临俪场失望。”
萧瑞儿咬了咬牙,沉声应允:“诸位在此见证,萧瑞儿无论生死,定不负今日托付。”
蓝湛不解其中深意,便转眼看向沈若涵。
段柏雪来的时日尚短,也没见过这方信物,因此也茫然摸不着头脑。
沈若涵解释道:“基本功用,相当于你们头儿手里御赐的那方令牌。关键时刻,可以号令临俪场所有人,做任何事情。”
萧瑞儿此时已站起身,双目泛起浅浅红色,看了郦茗澜一眼,后者微一颔首,唇边露出一抹浅笑。
郦茗澜又看向端木,道:“老规矩。暗是唯一被允许可以与玉牌制衡的,端木,做好你的本职。”
端木从郦茗澜拿出那块玉牌起,就一直盯着蓝湛,此时方才掉转视线,朝郦茗澜垂首:“是。”
郦茗澜又看向焉如意和段柏雪:“如意,这半年来我一直没给你什么任务。原因你自己也清楚。”
焉如意抿了抿唇角,有些别扭的垂下眼皮儿。
郦茗澜接着道:“你想好了,与段二爷做搭档,出任务期间,若是因为你二人个人感情影响正事,临俪场的规矩可不认人。”
这也是临俪场虽然多是一配一的搭档,却鲜少有二人是情人关系的缘故。无论做什么任务,都切忌感情用事。两口子吃个飞醋闹个别扭,一不小心就会漏了证据贻误时机,即便一个小小的失误,都有可能害两人丢了性命,更别提任务失败,砸的是临俪场的牌子,后果更不是一两个人能承担得起的。
段柏雪朝郦茗澜拱了拱手,道:“有关此事,我和意意已经谈了不止一次。请大当家放心,无论何种情况下,我们都会以大局为重。绝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贻误正事。”
郦茗澜凝视段柏雪片刻,点了点头,道:“昔年段二爷一句话,重过黄金千两。如今入了我临俪场,段二爷的允诺,我仍是信得过。”
焉如意听闻此语,一时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清丽小脸儿神采飞扬。起身朝郦茗澜福以一礼,语气坚定道:“多谢大当家成全。如意一定不会辜负大当家的信任。”
郦茗澜看着神色坚定的二人,也翘了翘唇角。
最后,郦茗澜将视线投向静静品酒的秦雁。
秦雁平常总一副云淡风轻的闲适模样,对郦茗澜却是十分敬重的。故而放下杯盏,转脸看向郦茗澜。
郦茗澜微叹了口气,道:“陆小瓶的事,无论当初还是今日,我都有过错。不过当此之时,还望秦大夫海涵,帮助临俪场度过这一难关。”
秦雁浅浅一笑,眉眼温润:“大当家哪的话,徒弟是我自己选的,是我当日看错了人,与他人无关。酒肆机关出了问题,自有当初设计机关的人来负责,而要说疏忽,今日在场的每个人都有疏忽大意之过。”
说完,秦雁微一低首,神色温柔:“身为临俪场的人,为保家园,自要出一份力。大当家尽管吩咐。”
沈若涵在旁微微眯眼,这个秦雁,打从五年前,就让他很看不顺眼。
郦茗澜回以微微一笑:“秦大夫还是这般善解人意。”
“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我希望从今日起,秦大夫可以加入案件勘察。”
第廿三节 同道为伊人
蓝湛最先出声反对:“郦当家方才还说,此案交予我和瑞儿全权负责,怎地如今又要第三人一同勘察?”
一根烂木头就已经让他头疼不已,如今还要加入一只黑不黑白不白的大雁,蓝湛不用想,就已经开始觉得头痛。
沈若涵则因为颇有同仇敌忾之感,有意相帮昔年好友:“三个人,办起案来是有些不便。”
秦雁却唇角噙笑,不置可否,一副悉听尊便的温顺模样。
蓝湛和沈若涵两人,一齐看着他火大!
郦茗澜道:“大家先别急,听我说完。”
“我说让秦雁加入勘察盛兰一案,并不是指要秦大夫跟着蓝大人和瑞儿一齐出入,而是在验尸以及辨毒方面给予协助。”
“虽然沈大人手下的仵作经验十分丰富,但那是针对一般案件。十二楼的杀人手段,大家也已经看到了。有些东西,是不方便外传的。我们如今要尽量减少信息外泄的渠道,有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样即便日后叛徒真出在自己人圈里,排查起来也容易许多。且如果在此种情况下情报仍然外泄,再查找渠道相对容易很多。
这个道理,众人都各自知晓。
蓝湛听郦茗澜讲完,觉得这个程度的“加入”尚且在接受范围内,便点了点头,道:“这个可以。”
郦茗澜又看向秦雁。
后者微微一笑,春风拂面:“一切都依大当家安排。”
沈若涵凤眸微眯。
蓝湛有些同情的瞥了他一眼。
诸项事宜分配完毕,众人出屋。
天色已晚,晨星繁芜。
徒留残月如钩,月色晦暗,几乎看不分明。
萧瑞儿走了几步,一转身,就发现蓝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踪影。
焉如意和段柏雪走在最后头,其实是看着了的。段柏雪刚要开口,焉如意就掐了他腰侧一把,一边弯唇笑道:“别找了。八成又去我那儿了。放心吧,他无论在哪位姑娘房里,都有不止一双眼晴瞅着,也当帮他作证了。”
段柏雪侧脸看焉如意,面上虽没有显露出来,心里却是不解的。
萧瑞儿唇角微翘,道:“如此甚好。”又朝二人微一颔首:“好眠。”
说完,脚下步伐加快,头也不回朝瑞香走了。
郦茗澜和沈若涵没有出来,端木和秦雁也不见身影。一度楼和瑞香方向相反,焉如意拉着段柏雪转向另个方向,走没几步,段柏雪就问:“你不是说很喜欢瑞儿么?为何骗她?”
焉如意挽着他手臂,毫不在意的道:“有时为了一个人好,是要说一些谎话的。”
段柏雪沉默片刻,道:“你怎知你所谓的为她好,到头来不是害了她?”
焉如意猛地抬眸,看向段柏雪双目。
二人都想起旧事。
焉如意唇角微弯,一笑嫣然:“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介时必登门拜访,负荆请罪。”
段柏雪苦笑:“你这又是何必。”
“你不是当初的我,她也不是那时的你。”
焉如意看着他双目:“所以你当日确实为了我好。结果尽非你我所愿,却不是你和我任何一个的过错。如今雨过天青,人都好好的,你也勿须再自责了。”
段柏雪凝视她片刻,绽出一抹浅笑:“好。”
焉如意眼珠一转,扯着段柏雪手臂:“呐,说好了!要是这回真是我错了,到时你可得跟我一起登门。”
段柏雪好笑:“难道你还怕瑞儿会想要杀了你不成?”
焉如意皱了皱鼻子:“她是不会。但不代表另一个不会嘛!”
段柏雪沉吟道:“我总觉得,那个蓝湛,我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焉如意见他旧事重提,微微一愣,道:“你确定?可看他样子,并不像见过你啊。”
之前在酒肆,即便话言话语里有些试探讽刺,却最多是因为六扇门里其他捕头的缘故,对段柏雪比较熟悉。看他说话时的模样,委实不像曾经见过面的。
蓝湛虽然城府颇深,为人却十分爽快,且也没必要在这件事多做隐瞒。段柏雪也有些想不通透:“我也记不太清,只是印象里,他不是现在这样……”
“什么?”
段柏雪摇头:“我不能十分肯定,毕竟很多年前了。而且那个人,并不是红发。”
焉如意眯了眯眸子,也陷入思虑。
漆黑胡同里,蓝湛抱着手臂靠在一侧墙壁,半眯着眼望着天上繁星。
对面,秦雁手里拿着一方白色帕子,轻轻嗅闻。
蓝湛收回视线,看向秦雁:“如何?能看出是管什么病的么?”
秦雁将帕子折好,递还蓝湛,双目微垂唇角微撇:“你问这个做什么?”
蓝湛面不改色心不跳,谎话张口就来:“自然是为了查案。”
秦雁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讽刺:“蓝大人莫不是怀疑瑞儿跟此案有关?”
蓝湛眼一眯:“你果然知道。”
秦雁神色坦然:“我确实知道。”
“那就告诉我。”
“不可。”
蓝湛此时已经站直身体:“要怎样你才愿意说?”
秦雁笑看着他:“你愿意拿什么来换?”
蓝湛有些抓狂:“是你不肯告诉我,提条件的事应该你来做吧!”
秦雁像是发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物一般,盯着蓝湛看。
蓝湛被他看得发毛,抱着的双臂略微收紧:“喂!先说好,我对男人没兴趣!”
秦雁连连摇头,轻笑出声:“我只是觉得有趣。人称笑面阎罗的蓝湛蓝大捕头,为何一提到我们瑞儿的事,就笑容尽敛神情拘谨,紧张无措的像个毛头小子!”
蓝湛被人说中心事,老羞成怒:“其实你是皮子痒欠收拾吧?”
秦雁压根一点防御姿势都不做,依旧一副赏花饮酒的闲适模样:“你不会。”
蓝湛勾唇冷笑:“你可以多说一句试试看。”
秦雁微挑起眉:“那你是不想知道了?”
蓝湛放下手臂,单手被到身后。明显是准备推刀的姿势。
秦雁毫不在意,浅笑着道:“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蓝湛眉都不皱一下:“说。”
秦雁笑道:“事成之后,请我喝杯水酒。”
蓝湛掏掏耳朵:“哈?”
秦雁笑着上前两步,两人身量差不多高,秦雁下颌微收起,凑近蓝湛耳畔,轻声道:“她身上多年余毒未清,这个药还须再喝三载,方有可能痊愈。”
蓝湛早猜到事情不简单,但听闻萧瑞儿身上有毒,还是一惊:“什么毒?”
秦雁微退后一些,看着他笑道:“你应该很熟悉的,会让人血液慢慢凝固,最终冰冻至死的——天下至寒至阴之毒。”
蓝湛瞳孔微缩,神色骤然一凛:“你说什么?”
秦雁仍旧是浅浅笑着的神态:“我说什么,蓝大人心里应该明白。”
蓝湛皱了皱眉:“不可能。”
秦雁不置可否:“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希望蓝大人能做到方才允诺的事。”
蓝湛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眸色冰寒,冷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随便说说诓我!”
秦雁有些讶异的睁大了眼,复又弯起唇角:“蓝大人这样想,也未尝不可。”
说完,朝人微一颔首,转身往外走去。
蓝湛站在原地没有动,微垂着眼,神色一如天边残月,晦暗不明。
秦雁未走出太远,身旁已跟上一人并行。黑衫灰眸,身形挺拔瘦削,却是一直没有离开的端木澈了。
秦雁毫不惊讶,也没言语,一径浅笑着往醉生的方向走。
端木神色有些阴郁,开口便道:“你为何要帮他?”
秦雁目光看着前方,唇角映笑:“我和你的目的一样。”
端木目光微沉,薄唇轻抿:“难道你觉得我做的不对?”
秦雁淡淡道:“道不同,也可殊途同归。道相同,亦有可能南辕北辙。各走各的道,但求无愧于心,寄望于人有益,却不能强求。”
端木沉默片刻,停下脚步,没再往前。
秦雁脚下未滞,步履逍遥往前去了。
天上繁星明灿,如同情人的眼。有情之人,却各自度过不眠之夜。
第廿四节 最好和最差
翌日晌午。
蓝湛、萧瑞儿和秦雁从仵作房出来,在院子里各自净了手,进到屋里与沈若涵一块用饭。
尸体虽然不再经由府衙仵作之手,但仍停放在府衙后院,主要是还要照顾到朝廷这方面的规矩,另外官府这方面的器具设备以及对尸体的保存,也确实比临俪场做的好。
桌上六菜一汤,四荤两素,外加五个大馒头和一小盆炒米饭。沈若涵曾经与蓝湛共事一段时间,对这人的饭量记忆深刻,因此特别关照后厨,让多准备些主食。
蓝湛和萧瑞儿今日才算亲自查看过陆小瓶的尸体,确实如同秦雁先前所说,死相十分凄惨。舌头被割,容貌尽毁,脖颈上勒痕已成深紫,且下体有被奸污的痕迹。
四人都不是初次面对死尸,故而在饭桌上谈论起案情,也没有太多顾忌。
沈若涵吃了两口菜,开门见山就问:“怎么看?”
蓝湛也不知道昨天一宿都折腾了什么,眼下带着两圈青烟,神情也有些萎靡。低头大口扒拉炒饭,不时夹几柱子菜,看也不看自己夹的是什么,一股脑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吞咽,看样子是没打算说话。
萧瑞儿神色如常,咽下口中饭食,思虑片刻才道:“割舌头可以作为一种警示,将人勒死可以说是方便行事,但将人面容划花以及强行奸污……”
沈若涵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要是不认识死者,可以做的更干净利落些。这一系列行为里,有私人泄愤的成分在。”
萧瑞儿转脸看向秦雁:“陆小瓶有什么常来往的朋友么?”
秦雁抿了口温醇米酒,因为坐的位置缘故,正好迎着晌午阳光,不由得微微眯起眼。本就温润如玉的面容更添几分暖意,连带嗓音都带上了几许暖洋洋的慵懒:“最近半年,每天下午她都有一个时辰不在醉生。有时是刚过了晌午,有时是傍晚前。”
“你不是她师父么?怎么她跟什么人往来你都不闻不问的?”蓝湛话一出口就显得没什么好气。
秦雁微眯着眼,似笑非笑睨了蓝湛一眼:“蓝大人也说了,我是她师父。”
“不是她的情人,更不是她的夫君。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想要有点自己的小秘密,我总不能跟个老头子似的跟在后头问东问西吧?”
蓝湛冷哼一声:“把自己命都玩进去了,还算小秘密?”
秦雁丝毫不改悠然神色:“许多事一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有多严重,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在年少时误入歧途。殊不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话明明是顺着先前问话说的,可蓝湛偏偏听出不一样的意思,登时眼一眯,目中神色凛冽如冰:“你什么意思?”
秦雁一怔,有些迷糊:“我……没什么意思啊。”
蓝湛怒目以视,嗓音也提高许多:“你分明就有别的意思!”
秦雁这会儿也琢磨过些滋味,不由得浅浅一笑,四两拨千斤的道:“你说有就有吧。”
蓝湛“啪”一声将筷子摔在桌上,紫竹木筷子登时折成两截。
旁边沈若涵也看出蓝湛情绪不对头,忙打圆场道:“蓝湛你今天是怎么了,昨晚上没休息好?大家也都是探讨案情,你要是有什么不同意见,说出来咱们一起研究研究。”
说着,朝旁边下人使个眼色,示意赶紧取双新筷子过来。
秦雁本来也不是口舌刻薄之人,此时便不再做声,一径微笑着吃菜饮酒。
萧瑞儿却皱起眉心,放下筷子去取酒盏。
昨晚上几乎一夜未眠,所幸屋子里燃着安神凝息的香丸,清早起来又灌了一大碗浓茶。故而一半天下来,虽然一直在为案子忙碌,却未见疲惫之色。实则心里也是有些烦闷的。被蓝湛这么无理取闹般一通叫嚷,顿时失了吃饭的兴致,干脆学秦雁一起饮酒了。
蓝湛神色阴沉的吓人,此时见萧瑞儿和秦雁一人一杯,推杯换盏般交替斟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未多思量,冲口就道:“你不是身体不好么?女人家乱喝什么酒!”
萧瑞儿手上动作一滞,转眼看了蓝湛一眼。
蓝湛原本满腔怒火,胸间郁郁不得解,却被萧瑞儿一个眼神看得没了脾气,熊熊燃烧的烈焰不知怎的就矮下几分。
萧瑞儿浑然未觉蓝湛情绪变化,转回视线看着自己手上酒盏,语调平淡道:“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你心情不好是你自己的事。肆意将怒火引致同伴身上,且扰乱大家分析勘案进程,蓝大人行事未免有失公允。”
蓝湛被萧瑞儿噎得一个字说不上来,看着人平静侧脸直咬牙。
沈若涵却是看出点门道。蓝湛这匹烈马,搁在平常还算好,只是那个“天大地大谁都没老子大”的狂妄性子一抽上来,那是连六扇门总当家都镇不住的主儿,居然让萧瑞儿一个眼神几句冷语就给憋没了词儿,同时捋顺了毛。这可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新鲜事!这两个人之间,还真是有点什么啊……
秦雁却似乎一点不吃惊,依旧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的淡然模样,趁几人各自不动筷的这段时间,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萧瑞儿说完话,心里其实也不太痛快,将酒盏里的酒液饮尽,轻声道了句“慢用”,就起身出了屋子。
留下桌边三个男人大眼瞪小眼。
也不知秦雁是否有意,将面前饭食吃光,又饮下一杯酒,也紧随萧瑞儿后头出去了。
剩下沈若涵和蓝湛面面相觑。
末了,还是沈巡抚先开了口,溢出一声轻叹道:“蓝湛,你没事吧?”
蓝湛打从萧瑞儿出屋后,脸色就难看的跟老婆红杏出墙了有一拼;在秦雁随之跟出去后,面上已经如同戴了绿帽子一般绿云罩顶。此时被沈若涵这么好声好气的一问候,瞬间如同被拔了毛的狼犬,几乎没嗷一嗓子嚎出来:“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沈若涵憋笑不能,哭笑不得:“书案上有铜镜,你可以去拿来照照。”
蓝湛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真的很差劲么?”
沈若涵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蓝湛铁青着脸,执著问道:“作为一个男人,我算很差劲那种?”
沈若涵这次听明白了,沉思片刻,才慢声道:“这得看从哪方面来讲了。”
蓝湛为了理清心中疑问,忍着憋屈跟沈若涵废话:“都说说看。”
沈若涵将放在碗上的筷子拿过一只,摆放在桌上,道:“从男人的角度看,无论是你的上级、同侪、还是搭档、兄弟,你都排得上第一等的。甚至在不同的人来看,说你是最好的也不为过。”
沈若涵又拿过另一只筷子,交叉着和之前那只摆放在一起,成为一个十字:“可从女人的角度来看,你有可能是最差的,也有可能还算不错。”
蓝湛显然觉得目前这句话比先那番夸奖重要得多,不禁绷紧下颚,声线有些冷僵的道:“怎么讲?”
沈若涵也没多为难人,坦然道:“在青楼女子和江湖艳女的眼里,你可能算得最佳情人。可在大家闺秀和良家女子眼里,你是最沾不得的那种男人。”
蓝湛此时瞪大了眼,几乎一瞬不瞬看着沈若涵,等他说下一句。
沈若涵也没让他失望,直截了当的下结论:“在萧老板的眼里,你是后一种,也是前一种。”
蓝湛并不笨。
所以尽管沈若涵最后一句话说的似乎十分矛盾,他还是听懂了。
在萧瑞儿眼里,他是青楼姐儿眼里的最佳情人,也是她本人一点不想招惹的风流浪子。
随着心里的许多事一点点理清,蓝湛脸色渐渐转为苍白。可如果他的风流浪荡并不是真实,只是蒙混世人的假象,而他想袒露真实的那个人,却和世人一样,全然误解了他。他该怎么办?
如果昨晚秦雁的话没有骗他,如果前几日萧瑞儿的话其实是在试探他,如果十年前的事情真的如他所猜测那般出了差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想真心对待的那个人,已经被他没心没肺的伤害了错过了,他该怎么办?
如果萧瑞儿才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她”,而她现在已经彻底厌恶他了,怎么办?
蓝湛的心,随着整个事件一点一滴的明晰,正在一寸寸的往下沉。
沈若涵见蓝湛听了自己几句分析,整个人仿佛受了晴天霹雳的模样,也有些摸不着门道。因此便清咳两声,试探着道:“其实,事情也不是那么绝对的……”
蓝湛半晌才抓住耳边那道声线,目光有些迟滞的转回到沈若涵脸上。
沈若涵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因为萧老板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啊。”
这话也说得不错。
萧瑞儿既不是大家闺秀,也算不得江湖艳女,不是娇弱胆怯的小女子,也不是青楼欢场的豪放女。
说她小气,她愿以一人之力扛下整个临俪场的期许;说她大方,她也会因为蓝湛一句戏语瞬间炸毛恨不得一掌拍死他都不解气!说她无情,无情又怎会在所有人都怀疑的时候挺身而出,多一个字没有,只道一句笃定“不是他”;可说她于他有意,很多时候,她都表现的十分冷淡,甚至在他以酒液暗示的时候,直白表示“不需要再尝试”。
蓝湛越想越忐忑,越琢磨越无措,可也因为沈若涵一句点拨而重拾希望。毕竟她还没有嫁做人妇,毕竟她还没有固定的情人,他还没有表白,而她自然也就没有直接拒绝。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还是有希望的!
想通了这点,蓝湛拿过下人刚给换上的崭新竹筷,开始风卷残云大块朵颐,一边还斟杯醇甜米酒,吃得好不快意!
沈若涵在旁看着,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只能在心里道一句:六扇门出产,绝非凡品!
第廿五节 蜜糖和砒霜
院子里,萧瑞儿坐在一块石板上,两条小腿交叠,翘着脚尖。手往后撑着,抬头看着天空云朵,一双眼微微眯着,唇角也轻轻翘起。
秦雁走到当院的时候,就见她这副似乎十分轻松怡然的模样。走到跟前,秦雁没有坐,只仿佛谈天的语气温声问道:“最近感觉怎么样?”
萧瑞儿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面上神色十分柔和:“很好。”
秦雁口吻温和,问出的话却带着质询:“很好需要吃那种药?”
萧瑞儿仰头望着天际,听到这句话时微皱了下眉。
秦雁叹了口气:“下次觉着有什么不好,直接过来醉生。那种药伤身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吃。”
萧瑞儿笑了笑,侧过脸看秦雁,点了点头:“上次说要请你到瑞香做客,不如就今晚?”
秦雁浅浅一笑:“好啊。”
“不过,会有人不欢迎的吧。”秦雁说着,一边在萧瑞儿身边坐下来。
萧瑞儿露出一抹有些讽刺的笑:“不相干的人,不用理会。”
秦雁和端木最大的不同,就是在明知道实情的情况下,端木会选择毫不留情的戳穿假象,而秦雁则会留以余地,不让别人为难。
所以秦雁只是点点头,笑着应下来:“好。”
“最近有研制出什么新香粉么?”
萧瑞儿摇摇头:“最新研出的一方,都送给端木了。”说着又笑了笑,“肯定不是你会感兴趣的那种,功用上比较靠近药粉。”
秦雁也笑:“嗯,药粉的话就不必了。”
“上次给你的那个燕雅香快用完了吧?”萧瑞儿从腰间拿出几只小纸包,从里面拿出一只白色的递给秦雁:“前阵子又配了些,应该够用一月的。”
秦雁也没多客套,伸手接过来,看了眼萧瑞儿手里剩下那几只颜色各异的纸包,不禁轻笑着道:“怎么你还用不同颜色区分我们么?”
萧瑞儿眨了眨眼,理所当然的道:“那肯定的呀,不然我拿混了怎么办?”
秦雁笑问:“那为何我是白色?”天下人都知道他秦雁嗜穿墨色,“是因为我头发的缘故?”
萧瑞儿失笑:“才不是。因为你给人的感觉,就像白色啊。”
“哦?”
“看上去很温暖,平易近人,实则没人看得清楚内在,无论远近,永远都是一团白茫茫的感觉。”
秦雁呵呵笑出了声,一双眼都笑得眯起来:“瑞儿,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实在是很讨人喜欢的性子。”
萧瑞儿看着秦雁笑得前仰后合,抽了抽嘴角道:“你们最近都怎么了,一个个的十分不正常。”
秦雁勉强止住笑声,问:“你是说端木?”
萧瑞儿撇了撇嘴:“反正一个两个的都和从前不一样。”
秦雁突然凑近了些,额头几乎和萧瑞儿的贴上,轻轻蠕动唇瓣,悄声道:“那是因为,外面来了坏人,要把我们喜欢的人抢走啊……”
萧瑞儿下意识的就想往后躲,谁知秦雁不知何时已经将手臂绕到萧瑞儿腰后,一把将人扣住,唇也凑的越来越近。
萧瑞儿被他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弄得懵头懵脑,但也知道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法张口说话。两人离的实在太近,只要一张唇瓣,基本就能亲在一起。故而萧瑞儿只能睁大了眼,用眼神表示惊诧和不解,身体也僵硬的往后仰着,尽量和人拉开些距离。
很快,秦雁的古怪行为就有了明晰解答。
就听蓝湛跟吃了炮仗似地在不远处咆哮:“姓秦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里是府衙重地,你想干什么!”
萧瑞儿一听到蓝湛声音,面上神情就起了细微变化,一双眼却睁得大大的瞪着秦雁,那意思你到底想干嘛?
秦雁微微一笑,松开环着萧瑞儿腰身的手臂,退开些距离,用唇形悄声说道:别急。
转眼间,那道蓝色身影已经冲到两人面前,蓝湛一脸阴翳瞪着萧瑞儿,神情举止跟个发现自己妻子琵琶别抱的妒夫没两样。
秦雁一副十分扫兴的无奈神情,转过脸看向蓝湛:“蓝大人,没人教过你,打扰别人好事,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么?”
蓝湛气的头顶几根短发都竖起来,看向秦雁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我怎么没看到,这里有什么好事?”
秦雁悠悠一笑:“也是。我之蜜糖,尔之砒霜。”
蓝湛被他四个字四个字气的两眼一摸黑:“姓秦的,想找死的话直接说,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
当他没读过书不识字啊!
就算他没读过几年书,做不到像他那样口吐莲花字字珠玑,但他好歹从来不说废话,他,他……侧眸偷瞟了眼萧瑞儿,她不会就喜欢这种看着软趴趴说话文绉绉的吧?
萧瑞儿此刻已经全然明了秦雁用意,既没看两人,也不说什么,站起身就往外走。
蓝湛看着萧瑞儿走远的背影,也觉得懊恼不已。
他今天是怎么了?大吵大闹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一点风度都没有,笑面阎罗不笑脸迎人,改成阎王殿门前那两头喷火兽了?传出去被人知道了还不扶墙笑到死!
秦雁优雅起身,跟在萧瑞儿后头往外走。
蓝湛定了定心神,快步跟上去,追到萧瑞儿身后两步远的位置,不紧不慢的走着。
沈若涵望着一桌盘盏狼藉,看了眼旁边已然成呆愣状态的两个小仆,叹了口气道:“把桌子收了吧。早上的粥还有剩么?给我盛来一碗,顺便端两碟酱菜过来。”
他这个巡抚,要不要当得这么惨啊。
陆小瓶一死,盛兰双尸案的唯一线索就断了。她从瑞香偷走荃靡是给了谁,在盛兰山庄行凶的人到底是不是山庄中人,每天下午不在醉生那一个时辰她都去了哪,又见了什么人,如今都成了谜题。
小树林无头尸案的作案手法和大致经过已经梳理清楚,可卢远腰上的香囊到底是何人所赠,里面的香粉是否也与陆小瓶有什么关联,那个出手偷袭并带走头颅的人,和在盛兰山庄行凶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些问题,也还没有合情理的解答。
萧瑞儿已经核对过去年卖出的三份有致幻成分的香粉,并将名单交给端木,请他帮忙查证,看这三家是否有什么关联,各家最近有否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这三位客人,只有一个是扬州本地人,剩下两位,一个远在北地,是个做皮草生意的商人,另一个家住苏州,是当地一个富商的正室。
端木那边还没有结果,陆小瓶的尸体也已仔细查验,因此这个下午,虽然并不应该安宁,却也实在闲得没什么事可做。
故而萧瑞儿又开始研香。
日光暖洋洋的照进窗牖,萧瑞儿面前摆着一溜淡青色薄盏,每个里面都只放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膏脂。深深浅浅的白色,有的看上去暖暖的乳白,有的则是死气沉沉的灰白,还有的则隐隐泛着浅蓝或者淡粉。
萧瑞儿到一旁的水盆仔细净过手,回到案前坐好,拿过左手边第一盏,放置距离鼻端约莫三寸左右的位置,轻轻嗅闻。
似是静静品味了一会儿,又仿佛是在考量着什么,放下薄盏,稍愣一会儿,又去取第二盏。
如此到了第五盏,萧瑞儿起身,打算到外面绕一圈,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回来再继续。就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人。火红头发,明蓝衣衫,背上背一把长刀,抱着双臂靠墙站立,不是蓝湛又是谁?
萧瑞儿很快收敛起初时讶异,声色平静道:“有什么事么?”
蓝湛似笑非笑,一双眼却笑意满盈,且隐隐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亮晶晶的凝视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萧瑞儿因为他凝视的目光微蹙了下眉尖,却也没说什么,继续往外头店铺走。
蓝湛跟在后头,一路到了当街。
萧瑞儿做了几个绵长吐纳。屋外阳光正好,春末夏初的天气,仿佛一切都十分美好,就连空气都带着股清新的甜味,暖融融的,让人从身到心都舒坦起来。
蓝湛也跟着站在一旁,却没像往常那样,说什么不招人待见的话,看着萧瑞儿的目光不像起初那般露骨,却总是带着种有些奇特的情绪。双目清澈如同溪流,眼神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热切。
萧瑞儿又站了一会儿,被他看得莫名烦躁,不由得转脸看了他一眼。
蓝湛依旧是之前在屋里那副神情,且依旧没有与人对话的意思。
萧瑞儿懒得去想这人又在打什么算盘,转身进到屋子里面。
小眉拿着块布巾在擦拭板柜,做着每日例行的清扫工作。萧瑞儿回到研香的小屋,继续之前未完成的步骤。
面前一共摆了八只薄盏,萧瑞儿这次从右手边开始,刚将第二盏放下,就觉面前案几一暗,从窗牖照射进来的几缕阳光被什么东西完全遮挡住了。
萧瑞儿抬首。
蓝湛却浑然不觉自己又做了讨人厌的事,微伏低上身,单手撑着案几一角,目光扫过那一溜看起来差不多的白色膏状物事,又转而看向萧瑞儿。一双眼熠熠闪光,含蕴着几许发掘了什么新奇事物的兴味:“你在做什么?”
第廿六节 再吻心惶惑
萧瑞儿见他面上神情真挚如同孩童,且没有半点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心中不悦稍霁,捺下性子解释道:“在比较这几种香膏,到底哪样味道更清淡些,香味隽永,且不惹人厌烦的。”
蓝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表示明白,又将视线投向桌上那一溜薄盏,十分认真的道:“我可以试试么?”
萧瑞儿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蓝湛唇角噙笑,顺手拿起最右边的一只,只在鼻端绕了一下,便很快放下,又去取第二只。如此不过转眼功夫,就将八只薄盏都嗅闻个遍。
萧瑞儿在旁看着,目中流泻浅浅笑意:“如何?”
蓝湛微蹙着眉,面上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是在强自压抑着什么。接着突然背过身,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萧瑞儿早知会如此,不禁撑着下颌笑出了声。
蓝湛身躯略微有些僵硬,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动作迟滞的擤了擤鼻子。再转过脸的时候,面上显出几分委屈神色,看着萧瑞儿道:“瑞儿,鼻子好难受……”
萧瑞儿起身到屋子一角的木橱取出一方枣红木匣,挑拣了一会儿,拿过一只色泽乌黑的瓷瓶,旋开塞子,送到蓝湛面前。
蓝湛不解,伸手去接。
萧瑞儿则更往高送了些,淡声嘱咐道:“慢慢吸两口气,注意别太用力。”
蓝湛依言照做,对着瓶口吸了两吸,紧接着就皱起眉毛,往后仰着头一脸厌恶:“什么东西……”
萧瑞儿重新旋紧塞子,将瓶子收好,一边道:“能让你快速恢复嗅觉的东西。”
收拾好木匣一转身,就见蓝湛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身后。她这一转身,几乎是整个人直接撞进对方怀里。
萧瑞儿急欲退后,未防腰后已经被蓝湛用手掌制住,只稍一用力,两人上身就紧紧贴合,没有半点缝隙。
萧瑞儿皱着眉心抬头:“你做……”
刚抬起下颏,就被人用手指捏着,蓝湛不由分说,直接吻了下来……
萧瑞儿瞠目,抬手就推,奈何蓝湛胸膛坚硬厚实,身躯岿然不动,且搁在自己腰后的手臂顿时将她搂的更紧。原本只是单纯相触的唇瓣也不再安分,开始缓缓磨蹭。
萧瑞儿一时间也忘了那么多,张口就骂,想当然尔自然给了人可乘之机。蓝湛的舌头就趁着她唇瓣微启的一瞬间,已经探了进来。
萧瑞儿大惊失色,两侧面颊一瞬间涨得通红,搁在人胸膛的手连连推打,口中也发出“呜呜”的推拒声。
蓝湛却愈发激动,原本还带几分温柔的唇舌开始狂风般的掠夺,捏着人下颏的手指也放了开,转而到萧瑞儿脑后托着,将人更往自己的怀里送来。
萧瑞儿一直大睁着眼,几乎能看到蓝湛根根分明的眼睫,唇上是人柔软微凉的唇瓣,口中被人肆虐纠缠,且渐渐发出暧昧不明的声响。
萧瑞儿脸颊已经红了不能再红,又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实在没有办法了,脚下也开始使动作。刚抬起膝盖想要攻击,就被蓝湛先知先觉的一条腿架进来。同时搁在腰后的手臂一施力,几乎将她整个人抱离地面,同时唇舌间的攻势也愈发放肆。
萧瑞儿只觉整个口腔上膛被一条柔软又有力的物事不轻不重的滑过,登时心尖一酥,膝盖窝一软,喉间也溢出一声娇娇软软的呜咽。
蓝湛似乎被她十分生涩的反应撩拨的愈发来了兴致,抱着人的手也开始不安分,搁在脑后的手掌缓缓摩挲,拇指揉着软嫩嫩的耳垂儿。搁在腰后的手则打着圈一般缓缓揉着,且暗示意味十分明显的顶了顶胯。
萧瑞儿被他弄得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瞪大的双眼却渐渐氤氲出泪滴。
蓝湛却浑然未觉,亲吻抚触的愈加投入。
屋子里春色正浓,未防小眉和端木一前一后冲进来,小眉只喊出一声“瑞儿姐姐……”,就被屋子里的景象惊得多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端木则面色微冷,站定在门边不言语。
蓝湛早就听到两人奔过来的声响,只不过懒得理会,直到人都冲进了门,才有些不甘愿的松开些怀抱,同时身躯一拧,由原本半侧对着门口转为整个背对,将怀里萧瑞儿遮挡个完全,连根头发丝都看不到。
低下头看人的瞬间,蓝湛也是一惊。
方才与人亲吻拥抱的感觉太过美妙,让他完全忽略了怀里人的反应,以为萧瑞儿顶不过也就是羞涩加气愤,却没想到不知何时,人已经被自己弄得掉了眼泪。
萧瑞儿却因为自己哭出来的事实感到十分羞耻,狠狠用手背抹了把唇瓣,连同两边脸颊,接着看也不看蓝湛一眼,就朝门口两人走过去,尽量平复着吐息道:“怎了?出什么事了么?”
门口两人身躯一个比一个僵硬,面上神情也都有些莫测。蓝湛一把将人拽回来遮在怀里,不待萧瑞儿出声反驳,就朝那两人令道:“给我们一会儿时间,有什么事出去到外面说。”
柳眉皱着眉刚要开骂,蓝湛迅速抢白道:“难道你们想她这个样子出去?”
端木从始至终都比较冷静,此时也只是投给蓝湛一个深沉眼色,就拉着柳眉往外去,同时冷声道:“不少人在外头等,你最好快些。”
萧瑞儿被蓝湛一把拉回去,几乎没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被蓝湛搂着腰接住。
待门口两人走开,蓝湛微低下颈子,伸手轻抚过萧瑞儿湿润眼角,声色温柔道:“怎么还哭了?”
萧瑞儿喉间哽咽,胸中堵塞的难受,被蓝湛这么一抚触,曾经无比熟悉的低沉嗓音再次在耳畔响起,且蕴含着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柔情款款,不由得心间一阵激荡。既难过又欣喜的情绪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涤荡着心底最柔软那处,一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只记得不停告诫自己,不能再哭出来。
蓝湛见她不说话,眼角眉梢却显露出淡淡哀戚,半垂眼帘轻颤,面上神色十分复杂,整个似乎沉浸在什么里回不过神来,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停留在萧瑞儿眼角的手指转而轻轻抚过滑溜面颊,继续柔声道:“别再想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
不是端木或者秦雁其他任何男人,抑不是她记忆里某个面目模糊的影子,拥抱她亲吻她,想与她缠绵缱绻,往后会对她视若珍宝的人,是他蓝湛。
萧瑞儿心中五味陈杂,也不知该是喜是哀,此时听得蓝湛一语,仿佛如同被人从梦中惊醒。蓦地抬眼看向蓝湛,眼中惊惶之意毫无遮掩,声音干涩的几乎成了气音:“你……”
蓝湛微微一笑:“我什么?”
萧瑞儿连连摇首,推开蓝湛站到一旁,抚顺先时被弄出褶皱的衣衫,又抬手挽了挽鬓发。唇瓣仍觉微微刺痛,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丢下一句“正事要紧”,就率先出了屋子。
蓝湛微眯着眼看着萧瑞儿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不动声色跟在后头,去往前面店铺。
到了前面铺子,萧瑞儿才发觉,事态比自己料想的要严峻。也瞬间反应过来,为何瑞香出了事情,会将端木都招惹过来。
来者正是不久前才到瑞香谈过一笔买卖的金小燕,以及好几个并不面熟的男子。几人各锦衣华服,神色不善盯着萧瑞儿看。
端木立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目光深沉,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小眉则神色焦急,一见萧瑞儿出来,也朝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事情不对头。
萧瑞儿微一颔首,表示明白,同时朝那几人露出一抹笑容,温声道:“金小姐今日到访,不知有何指教。”
金小燕双目红肿,面色苍白,身子几乎是勉强被人搀扶着,才没有软到在地。此时一见萧瑞儿出来,顿时露出一副恨不得将人剥皮拆骨的狠戾神色,凄声叫喊道:“你这个杀人凶手!还我凌哥哥的命来!”
说话间,手已经推开一边搀扶的婢子,宽袖一甩就射出三枚红缨鎏金袖箭,直朝萧瑞儿面门打了过来。
萧瑞儿腰背后仰躲了过去,同时后面跟出的蓝湛抬手轻松一揽,就将三枚袖箭夹在指间。神情不屑的将箭扔在地上,唇边带着有些轻佻的笑,看着金小燕几人,哂笑两声:“南陵金家……”
其余几名男子一见蓝湛出来,均各自变了颜色。
其中一名年纪尚轻的男子,目露惶惑,惊呼道:“蓝衫红发,你是笑面阎罗,蓝……”
刚说到那个蓝字,收到旁边人递来的警告视线,男子瞬间噤声。却直接垂下眼皮,再不敢往萧瑞儿和蓝湛那边多看一眼,同时沉默上前,制住正欲发狂的金小燕,拖拽到几人后头,不让她再轻举妄动。
领头那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神情镇定自若,朝蓝湛一拱手道:“不知蓝大人在此,失敬。”
蓝湛双臂交叠走到萧瑞儿身旁,见男子行礼也未放下手臂,双目微眯看着几人:“有事说事,想打架去外面。”
“整这些个孩子玩意,是想吓唬谁?”蓝湛说着,瞥了眼地上几枚袖箭,面上再次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却如同鹰隼,将在场几人逐个看过。
在场几个,除了先时出声讲话的那名男子和金小燕,都是三四十岁的人,在江南一带多少也有些名声,被蓝湛言语神情挑拨的敢怒不敢言,面上神色一时间更难看了几分。
若光是六扇门的名号,或许尚且镇不住个别自视甚高的江湖世家,可蓝湛除却六扇门排名第三的捕头身份,还有这人本身的狂妄性子以及一身好武艺。二十岁的时候只身一人独闯江北黑风岗三十三个寨子,除却有武艺高强体力过人,还需要几乎不要命的铁血作风。杀个把人谁做不出?可让你从天没亮杀到天黑,即便把刀砍得卷刃的还得一刻不停歇的踩着尸体向前,试问天下间又有几个人坚持得下来?
十六岁入主六扇门,二十岁天下闻名,二十五岁时勘破大案无数,斩杀各路妖魔过百的六扇门捕头,恐怕普天之下,无人敢在蓝湛面前轻言放肆。
故而先时那个年轻男子,面对着蓝湛腿软,也在情理之中。
再联想起临俪场众人平常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实在让世人捏一把汗下来。
中年男子额角青筋跳了两跳,面上仍是带出一缕笑容来,十分客套的赔礼道:“小女无礼,班门弄斧,让蓝大人看笑话了。”
“不过吾家日前遭逢不幸,小女受创犹深,举止失常也在情理之中,还请蓝大人以及……萧老板多多体谅。”
说到萧瑞儿时,男子面颊微微抽动,目中神色也更沉郁几分,再看向蓝湛时,也是客套之中显露着疏离。明显不想蓝湛横插一脚进来,掺和此事。
萧瑞儿神色平静道:“到底出了何事,请金大侠说清楚。”
男子见蓝湛没接自己先前那个话头,心中乍然一松,转眼看向萧瑞儿,神情沉痛道:“我侄儿凌英,昨天下午突然周身奇痒难忍,凡手指抓挠过处,无不皮开肉绽。请了大夫来看,却也不得方法解脱,前后不过半个多时辰,还未来得及服药,突然倒地不起,口鼻窜血而亡。”
“家中众位叔伯都在,均觉此事蹊跷,昨天夜里,我们正在书房商讨此事,我女小燕突然找到书房,痛哭不止负荆请罪。说是一时迷了心窍,找到瑞香买了毒粉,想要给英儿一个教训。未想萧老板所配之药粉,不仅仅是照事先约定所讲,让人难堪,而是要人性命的鸩毒!”
第廿七节 编排与栽赃
此言一出,萧瑞儿并未露出半分震惊神色,而是直接看向被几人挡住的金小燕:“金小姐,当日与我商谈生意的是你,此事还请金小姐出来,你我当面对质。”
金家几人对此倒无异议。
先那名年轻男子扶着金小燕走出来,还未来得及讲话,站在门边的端木先开口了:“且慢。”
众人均顺着声音瞧去。
端木立在门边,神情冷然中带着肃穆:“此事关乎瑞香乃至整个临俪场的名誉,不可如此草率。”
接着,在众人或皱眉或不解的神情中,端木唇角微翘,缓声道:“还请各位跟我到暗门一走,双方签过生死文书,再做商谈也不迟。”
前文早有交代,在暗门谈事,需要付出的代价为何,故而蓝湛一听这话就乐了,抚掌赞同道:“不错。金大侠既带着一家老小找上门,此事瑞香一定要给个完满交代。还请到暗门一坐,咱们好生谈一谈。”
金路端皱眉,与旁边几人交换过眼色,又看向蓝湛:“此事蓝大人也要介入?”
蓝湛一挑眉,揽过萧瑞儿腰身道:“我媳妇儿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担着谁担着!”
此言一出,屋子里一片哗然。
小眉目光如炬看向蓝湛,面上神情几次明灭,复杂难辨。
端木则镇定自若,浑然未觉。
萧瑞儿被蓝湛一句话说的面颊微红,可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当着金家人的面,也不好当场跟蓝湛叫板闹翻,弄得两人都面上无光。因此也没挣扎,只就着之前的话头问道:“不知金大侠是否接受端木门主的建议?”
蓝湛那一声“媳妇儿”犹如平地一声雷,炸的金家几个人都回不过神来。金路端咳了两嗓,恢复到先时镇定神色,看了眼端木道:“有关暗门的规矩,金某从前也听说过一些。不过对个中细节并不十分清楚,不如……”
“不如咱们现就过去暗门,边喝茶边聊天,顺便让端木门主给各位讲讲规矩。”蓝湛笑容非常明朗。
金路段牙关紧咬,犹豫片刻,点头应下:“也好。”
暗一间雅座里,淡香弥漫,茶雾缭绕。
金路端与萧瑞儿对面而坐,中间桌上摆着一方拓印暗门各项条款的墨色纸张,黑底白字,条理明晰。
金路端逐条仔细看过,看向一旁几人,最后将视线投向一直低垂着头的金小燕。叹了口气道:“小燕,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不是在家中跟姊妹拌嘴闹别扭。为父若是签下文书,搭进去的可是整个金家的名声。”
旁边几名男子皆神色严峻看着金小燕。
金路端继续道:“凌英是死在咱们家不假,可真相若不是你昨日说的那样,一经查出来,你明白后果是什么吧?”
金小燕面色惨白点了点头。
金路端停顿少顷,面色凝重道:“如今诸位叔伯都在,萧老板、蓝大人和端木门主俱在此,你且将整件事的经过仔仔细细讲来,不能有半点隐瞒,也不可有一分欺诈。记住了?”
金小燕抬眸,眼眶微红,重重颔首。
一只手紧紧把着桌沿,金小燕神情激动,姣好面容微有些扭曲,嗓音微哑道:“大概在半月前,我找到瑞香,想萧老板帮我配制一种药粉。瑞香的规矩,是要讲清雇主要香粉是为何用,我当时……就把我和凌哥哥的事情讲了……”
“萧老板当时听了,也感到十分义愤,问我是否要杀了凌哥哥以泄心头之恨。我……我那么喜欢凌哥哥……怎舍得……”
金小燕呜咽出声,嘤嘤哭泣片刻,手捂着嘴强忍着悲戚,继续道:“我当时便说,我不想凌哥哥死,只是想给他些难堪,让他受些教训……谁让他,让他,想要反悔与我的婚事……”
旁边几名金家人听到此,有的悲叹,有的摇头,也有的朝萧瑞儿投来鄙夷目光,似是在谴责她心思恶毒。
金小燕继续道:“我当时说的很清楚,只要那种药粉,能让人身上发出不雅味道,过小段时间自行消解便可。萧老板满口答应了,让我三日后过来瑞香取药。”
“后来,我在约定日期去到瑞香,当时接待我的,就是……”金小燕抬眼,看了旁边一脸阴沉的柳眉一眼,道:“就是这位小姑娘。她收下剩余银钱,又交给我一方圆形木盒,告诉我使用香粉的方法。我就拿着香粉离开了。”
“……在家的这些日子,我也十分煎熬。我怨恨凌哥哥的狠心,可又想到,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真被我这般戏弄,恐怕到时会大受打击,心里也委实不忍……”
“就在昨天,我听到凌哥哥跟小妹商量婚事诸般细节,一时气晕了头,就跟鬼迷心窍了似地,我就……就把从瑞香买的那盒香粉拿出来,趁着凌哥哥朝我走过来的时候,顺着风向洒了过去。”
“……再后来,就是方才爹说的那样,凌哥哥开始周身刺痒,我和小妹两个人根本制不住他。派下人去叫爹和叔叔伯伯们过来,大伙一起把凌哥哥抬回屋里,又找了大夫来看,可还没等到喝药,凌哥哥就……”
说到这,金小燕再次嘤嘤哭出了声,梨花带雨神情凄楚,看着好不可怜!
蓝湛面上始终带着有些奇异的笑容,听到此便问:“那你当时为何不说?非要等到人死了尸体都僵了,深更半夜的才跟你父亲讲?”
金小燕哭的气喘吁吁,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我……我当时都吓傻了……凌哥哥他,他当时,就跟疯了一样……满脸满身都是血,呜呜呜……”
金路端也面色沉重,转而看向萧瑞儿道:“萧老板,不知方才小女所讲,是否属实?可有半分冤枉萧老板的地方?”
萧瑞儿还未出声,旁边柳眉便忿然道:“不属实!”
金路端眉头耸动,看向柳眉:“这位小姑娘……”
柳眉一双大眼怒目以视,瞪着金小燕道:“你这个女人还真是够不要脸!这样颠倒是非黑白的话你也讲得出?”
“当初是谁找上门要我姐姐给你调配治疗狐臭的香粉?是谁说自己父亲姊妹连同远房堂哥未来夫婿都因此薄待?是谁说要我姐姐调配出与治疗狐臭相反的药粉,给那两个贱人以颜色看看?”
柳眉每说一句,金小燕脸色就涨红一分,三句问话诘问完毕,金小燕一张俏脸儿红的滴血,咬牙切齿的接不出话来。
柳眉大气都不喘一声,又接着道:“那天是我接待的你,收了你余下七百两银子,又拿了那盒香粉给你。你当时还说,多谢我姐姐为你出这一口恶气,回去要好生教训教训那两个贱人,省得你父亲总是偏袒那个小的。”
“你胡说!”金小燕美目圆睁,一脸悲恸,“我怎么可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你根本就是信口雌黄!狡辩诬赖!”
“你都能眼不眨一下胡乱编排我姐姐是杀人凶手了,怎地自己当初说过什么都不承认了么?我有没有胡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却你我二人,谁能证明当日你来瑞香取香粉的时候,咱们两个各自都说了些什么?”
此言一出,金路端也露出沉吟神色。
柳眉口齿伶俐,继续道:“大家都知道有句古话叫因爱生恨,爱而不得,毁了也是好的,至少别人也一样得不到。都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你当初就表示过对你远房堂哥的爱而不得,说不准你是早有预谋,找上瑞香也不过是借我姐姐的香粉当个幌子,说是从我们这儿买的香粉,谁知道你自己有没有事后添点东西进去,害死你堂兄姊妹再将事情栽赃嫁祸给瑞香!”
金小燕满脸通红,手抚心口瞪着柳眉,嘴唇微微颤抖,几乎没咬碎一口银牙,半晌才骂出一句:“好个俐齿伶牙的小蹄子!”
柳眉手一叉腰,细眉一竖:“还堂堂的千金大小姐,怎么不会好好说人话么?什么小蹄子,我看你才是个不折不扣的蛇蝎妇人!”
两人你来我往,几番交锋,到头来柳眉越说越占理,金小燕被堵的一句话都接不出来,抚着心口又悲又忿,最后干脆又捂着脸嘤嘤哭出了声。
一边哭还一边口齿不清的叫嚷:“你们主仆二人合起伙来编排我,算计我……我就是没多留个心眼,才被你们害到今天这步田地,凌哥哥……呜呜……我对不起你……”
旁边众人半晌都没说上一句话。柳眉一番话虽然说得霸道了些,却也间接道明了一些事情。取香粉那日,在场的只有柳眉和金小燕两人,其余再多个人也没有。因此两人各自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除却这两人各自,再无人能做旁证。故而两人无论如何编排当日之事,都做不得数了。
二则,金小燕从瑞香买走香粉不假,可从买走香粉到凌英身亡的这十余日里,也真当不住她又找什么人或者干脆自己往里面添加了些什么,把好好的香粉变成毒粉,最后又找上瑞香遮掩罪行。
柳眉的这番推测虽然没有切实证据,却也提供了一种可能。凌英之死,除却萧瑞儿有意毒害,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金小燕本人,有心图谋性命。
而且这一种,似乎比之前金小燕所说更占道理。
毕竟萧瑞儿与金家非亲非故,与那凌英也素不相识,又开着瑞香的生意,根本犯不着白白害死一条人命跟自己的店铺生意过不去!
这一套道理,柳眉算计得分明,在场众人包括金家人在内,也都明白的很。故而才有了这段长时间的沉默。
端木也不着急,就等着金家人开口说话。
反正当初他提出让两方到他这暗门来,就是为着帮衬萧瑞儿洗脱嫌疑,实在不行,就立下生死文书,到头来查明真相,不用其他任何人出手。他亲自出马,挑了金家几个老东西,也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蓝湛则一直面带笑意,抱着手臂看着金家几人,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态度,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金路端沉吟半晌,才缓声道出一句:“小燕,你现在立个誓。”
“你只需说,你方才所讲没有半分虚妄,绝对没有半点冤枉萧老板,为父今日就签下这封文书。咱们金家,就承下这桩案子,也请蓝大人和端木门主为我们做个旁证。”
旁边几名男子神情各异,但金路端没有半点犹豫,已经表明了帮扶自己长女到底的强硬态度。毕竟如今金家的当家人是金路端,故而虽有些不满情绪,也都没说什么。
众人一齐将视线投向金小燕。
金小燕面带潮红,双目水光粼粼,捂着嘴的手缓缓放下,还未开口,屋里众人却都变了脸色。
就见金小燕原本丹红的唇,不知何时已变成绛红颜色,露在衣领外的雪白颈子,也显出一条手指粗细的血红痕迹。
金小燕本人却似乎浑然不觉,双目露出几分凄楚神色,一张口,还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喷出一口颜色奇诡的鲜血!
第廿八节 当众问姻缘
金小燕口喷鲜血的瞬间,蓝湛脚一蹬桌子,一把揽过萧瑞儿往后躲开。后方柳眉也同时出手拽住萧瑞儿臂膀将人一起往后拉,三人连连倒退几步,到了屋子一角才站稳脚步。
端木原本就在靠门位置,故而不需躲闪。
对面几人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距离金小燕最近的年轻男子,一边脸颊和脖颈都喷溅上鲜血,登时皮肤就泛起一片绛红颜色,很快皮肤就开始斑驳剥落,露出里面殷殷血肉。
同侧衣袖也很快腐蚀出一片密麻麻的小洞,因为已是春末夏初,一般人顶多穿一件中衣,外头直接套罩衫,故而那条溅上鲜血的手臂也很快殷出一片血迹。
那男子倒伏在地,痛苦呻吟,一只手想抓又不敢触碰,喉间发出凄厉嘶吼。旁边另几名男子也或多或少被溅上星点鲜血,只是都不比这青年男子情况严重。此时各自退离桌子,离金小燕和那男子远远的,各自面上露出惊惧神情,踟蹰着不敢上前。
萧瑞儿几人也为眼前景象所震撼,一时间都有些回不过神。
虽然在看到金小燕嘴唇和颈部的时候,就知道她是身中剧毒,且在她往外喷吐鲜血时也有着防备。但万万没人想象的到,这毒竟霸道至斯歹毒至斯,明显已经过一人身体过渡,间接伤人时仍如此厉害!
金小燕在喷吐出一口鲜血之后,依旧往外呕着鲜血,一只手朝萧瑞儿方向伸着,双目暴突,蠕动着嘴唇似是想说什么,可每一张口,都只涌出更多鲜血。
淡金色裙襦此时遍染鲜血,也分不清是她先前呕吐所出,还是被吐出的鲜血腐蚀身上肌肤所殷出来的血渍。整个人如同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整个情状让人惊惧之余几欲作呕,再不想多看一眼。
可现下,不想看也得看。
萧瑞儿面色凝重,刚迈出一步,就被蓝湛和柳眉一左一右拽了回去,同时靠近门边的端木也声音冷硬令道:“别过来!”
说完,端木反手一甩,将两扇门板合拢,转身到走廊。先是吹了几声清脆哨声,一连三声,两短一长,接连吹了三次。接着就听得萧瑞儿几人所站不远的一处窗子传来“嘭嘭”两声闷响。
很快,窗子中间破开一个大洞。端木手里不知拎着从哪取来的一只板斧,又将当中几条窗框卸下。从外头伸进一条手臂:“瑞儿,来——”
蓝湛会意。不顾萧瑞儿想回头看那两人情况,几乎半推半抱着将人弄到窗边,两手掌在萧瑞儿腰侧,将人一把抱起来:“伸腿——”
萧瑞儿此时也不好多做挣扎,只得顺着两人意思,两腿并拢从窗子伸了出去。另一边端木一手搂在腿窝,另一手接在萧瑞儿腰后,将人打横抱了出来。
柳眉身形较萧瑞儿瘦小一些,在蓝湛的帮助下很快从窗子钻出来。
蓝湛转身,看了眼各自面露不豫的几名金家人,从身后抽出长刀,单脚踩地,另一脚狠一踹后面墙壁,直朝对面临街窗子劈了过去。
就听“噼啪”一声脆响,半扇窗子被蓝湛劈了下去,整个人几乎是顶着碎裂开来的木板木片从二层一跃而下,单膝跪倒在地。
端木抱着萧瑞儿也没松手,朝后头柳眉道了声“跟紧”,从二层走廊围栏一跃而下,几个跨步就冲到外头。
柳眉步法轻灵,跟的很紧,几乎刚跟随端木到了外面,就听端木高喊一声“落!”,伴随两扇木质门板“嘭”一声撞上,外面“嘭锵”落下一道玄黑色铁门,将里外彻底隔断。
端木抱着人一直到了临俪场大街,才将人放下。暗门外头不知何时站了好几十人,男子占大多数,个个身穿暗色劲装,且气质皆偏冷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出头,有的打着呵欠,有的手里还捧着饭碗,有的一手捏个酒壶,另一手还捧着本话本,看的呵呵直乐。
不过多数人还是都注意瞧着端木的方向。
很快又有两人跟过来,朝端木微一颔首,示意事情都办妥当了。
蓝湛一边拂着身上沾的碎木屑,一边脸色不善朝端木大步走来:“烂木头你还不赶紧把我媳妇儿放下,要抱去一度楼随便抱去!”
端木原本搁在萧瑞儿腿窝的手都卸下力道,准备将人放下了,一听这话手腕又一收力,抱着萧瑞儿转过身。
端木澈唇角轻轻翘起,目中流泻淡淡嘲讽:“蓝大人左一声媳妇右一声媳妇叫的倒挺顺口,怎么我从没听瑞儿承认过?至于一度楼,还是蓝大人去的比较勤快,鄙人在临俪场呆了十多年,还没见过一度楼里是什么样式的摆设。”
蓝湛呲牙,手里长刀还没来得及收,因此便挥了挥刀刃道:“你先把人给我放下!”
端木顿时将人抱得更紧更贴,格外深情的垂眸看了萧瑞儿一眼,慢吞吞的道:“瑞儿没说想下去,我就不放。”
萧瑞儿原本刚想说“先放我下来”,被端木一句话堵在嘴边,此时若再说,岂不衬了蓝湛的心思,间接认了那句“媳妇儿”,且在暗门众人前给端木难堪么!
萧瑞儿和端木相识多年,几乎把这人当自己亲人对待,自然不可能说出驳斥端木颜面的话来。且在面对蓝湛的问题上,总觉得愧对端木对自己的好意关怀,又因为下午在研香房里的事,对蓝湛或多或少有着排斥。因此此时万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任端木抱着一径沉默。
蓝湛等了少顷,见萧瑞儿还真不说话拒绝,登时眼一眯,神色凛冽看着端木澈:“烂木头!你是不是点瑞儿哑穴了?”
端木澈悠然一笑,双眼一直凝视着怀里人:“有这必要么?”
蓝湛呲牙,握起刀就想砍人:“你把人放下!”
端木神情格外温柔:“瑞儿还不想下去。”
萧瑞儿被端木此般神情望着,后背冷汗早冒出来了,此时只得压低嗓音,凑近端木耳畔道:“端木,别闹了。你先放我下来,金家的事还没解决……”
端木也将人往上抱了一些,同样凑近萧瑞儿耳边道:“早有人看着的,一个也跑不了。现在,先把这家伙的事解决了。”
萧瑞儿有些愕然的看向端木。
端木也格外认真的回视萧瑞儿。
萧瑞儿一时哑然,根本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于蓝湛的情感,由原本重逢时的悸动欣喜到后来的难过愤怒再到前几天的心如止水,又经历今天下午蓝湛的主动索吻,她现在根本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这个原本等候期盼了十年的男人。
不知道他是以何种心情主动亲吻搂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对他到底怀着何种情绪,原想借由正事将这段纠葛暂且扔在脑后,谁知冒出来的不仅是正事,而且是对瑞香和她本人来讲大大的麻烦。此般境况下,被端木这么将事情挑起,她几乎狼狈的不敢与人正眼对视,只想赶快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好好静一静,把所有的事情想想清楚。
不远处蓝湛见两人耳鬓厮磨的低语,接着又神情专注的彼此凝望,心里顿时一阵火烧火燎,跟人直接从他头顶拔了三根毛差不多,恨不得蹿起来直接捅端木一刀子才解气!
眼见两人似乎已经达成什么不为人知的共识,又开始你望我我望你的没完没了,蓝湛愈发火大,略扬起下巴看着端木,声线紧绷道:“姓木的你还有没有完!我再说最后一遍,你把瑞儿放下!”
端木这回还真把萧瑞儿放下了。
不待蓝湛再开口,端木伸手揽上人腰侧,姿态十分亲昵的看了萧瑞儿一眼,才将视线投向蓝湛。
蓝湛见萧瑞儿从站好那刻就没瞟过自己一眼,一时间心里也有些没底,小心肝扑腾腾蹦跶着,面上仍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爷样儿。
端木又看向旁边各自一边忙自己手头的事,一边不忘关注门主八卦情事的暗门众人,提高嗓音道:“都把手里东西放下,听仔细了。”
众人顿时撂饭碗的撂饭碗,搁茶盏的搁茶盏,手里捧的书卷重新揣进怀里,指尖绕的暗器再次回到耳垂,各自站得笔直姿态端正,一脸恭谨严肃的看向端木澈。
端木揽着萧瑞儿腰身,看着众人道:“萧老板你们都认识。”
众人齐齐点头,纷纷道:“认识的。”“很熟。”“认识很多年了。”
端木又道:“我也差不多年纪该成亲了。”
众人几乎下巴没掉下来,点到一半的头纷纷僵住不动,各自面上神情跟生吞了一只青蛙没两样。
整条街上四十来人一时间鸦雀无声,连天边飞过一只鸟的振翅声都听得分明。
天边红霞晚落,夏初的夕阳暮色,景致十分优美。
众人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有两个胆子大的甚至当众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耳力出了差错。
蓝湛吐气再吸气,吸气再吐气,却发觉无论如何都镇定不下来,刚扯着嗓子要开吼,就听端木又开口继续:“大家要是没什么意见的话,事情就定下来了。”
离端木最近的俏厨娘张大嘴巴,本就圆圆的眼瞪的如同两颗滚圆的荔枝:“门,门主……什么定下来了?”
端木似是对她反应比一般人的事实早就习惯了,故非常有耐心的又解释了遍:“我和萧老板的婚——”
“端木!”
众人包括蓝湛在内,齐刷刷将视线投向萧瑞儿。
萧瑞儿伸手扶上端木搁在自己腰侧的手臂,实则是在缓慢的推开他,用两人能听清楚的声音低声道:“端木,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
接着又看向静静望着这边的暗门众人:“你们门主是想说,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一直觉得非常投缘,挑个合适的时间,可以结拜成异性兄妹,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众人登时发出恍然大悟的应声,纷纷点头道:“这是自然。”“我说呢,怎么老大讲的那么奇怪。”“门主的表达能力,一年不如一年啊!”“还是萧老板讲话比较清楚么……”
端木微蹙起眉心,看着萧瑞儿双眼:“瑞儿……”
萧瑞儿趁着众人吵嚷,快声说道:“端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烂摊子解决不好,又耽误了你的姻缘。在我心里,有比男女之情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临俪场,比如你们大家,这些东西我都非常珍惜,而且非要让我两者选其一,我绝对把你们放在前面。”
端木神色微沉,露出一抹浅淡笑容:“我知道。”
说话间,飞快抬眼朝蓝湛那边望了一眼,轻轻蠕动唇瓣道:“我只是,不愿让人有可乘之机。”
第廿九节 谁人下狠手
萧瑞儿一时间没听清整句话,忙往前凑一些:“你说什么?”
端木已经恢复了往常漠然神色:“没什么。先解决金家的事情,其余的稍候再说。”
萧瑞儿点点头:“好。”
早在端木命人放下暗门总闸门之后不出半盏茶功夫,金家几人也顺着蓝湛之前劈开的窗子从上跃了下来。端木早就命人将几人看好,等稍候一并解决。
此时暗门全体出动,齐刷刷往临俪场大街上一站,那就是一道天然屏障,任是何人见了也不敢轻举妄动。金家几人仍沉浸在先时的震撼情景难以自拔,再加上关键时刻又撇下两个尚有气息的自家人不管死活,此时根本也没心思做出什么窜逃举动,只各自站立原地静默不语。
端木朝众人打个手势,淡声令道:“第一排的留下帮忙,今晚上各自找地方休息,明天午时统一到茗澜酒肆点名。”
站在最前面的月芽苦着一张小脸儿,揪着衣袖道:“门主,我能不能……”
端木看了小丫头一眼,颔首道:“你可以走。”
脸圆圆眼圆圆身子也十分圆润丰满的俏厨娘登时一蹦三尺高:“门主你真好!”
端木依旧一副淡漠神情:“明天一早记得过来煮饭。”
月芽笑得一双大眼弯成月芽状,双手合十做胖鹌鹑状:“那是自然的,请问门主明早想吃什么?甜酱瓜粟米粥茶叶蛋苜蓿芽馅儿包子红豆沙油炸糕外加一碟豌豆黄一壶花邬清茶可以吗?”
一旁蓝湛双目大瞠,口中唾液随着厨娘报的菜名越来越丰富,最后化成咕咚一声吞咽声响。
端木和萧瑞儿各自瞥了他一眼。
月芽笑眯眯的看向蓝湛:“蓝大人要是想吃也可以来。”
蓝湛神情有些不自然的摆了摆手:“不必了……”
他才不要因为一碗粥一碟酱菜而被情敌瞧之不起。
月芽依旧一副笑眯眯的神情:“好的。”接着又看向萧瑞儿:“瑞儿姐姐还是老规矩,粟米粥素包子棉花糕玫瑰露是吧?”
萧瑞儿微一颔首,笑着道:“有劳月芽。”
月芽摆摆手,蹦蹦哒哒的转身去了。
身后蓝湛一副后悔莫及的神情,出口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月……芽……姑娘——”
月芽没回头,只朝后挥了挥手,一副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的样子。留给众人一个欢快蹦跶的圆润背影。
萧瑞儿转回视线看端木:“得把秦雁找来。”
端木唇角轻牵:“已经派人过去请了。”
无论那二人此时是死是活,找秦雁过来总没有错。有气的他能帮着续命,断气的正好方便他及时验尸。
蓝湛在旁边看得那叫一个气啊——
之前两人一起出任务的时候,无论什么事萧瑞儿都会尊重他的意见看法,过去或许不觉如何,可如今三人都在的情况下,萧瑞儿却先看向端木。
用那种非常信赖的眼神看着另一个男人,一边说出自己的看法,当他死的么!
正心中窝火,萧瑞儿已经转过脸,问:“有关金小燕身上的毒,你怎么看?”
蓝湛一愣,还来不及分辨此时心中是何情绪,已经先专注在回答萧瑞儿的问题:“……我从前也没见过,不过,我想我大概看到她是如何中毒的。”
端木闻此也颇有兴趣:“哦?”
蓝湛微微一笑,看着萧瑞儿的眼道:“她讲话时,一共捂了三次嘴,最后一次放下掩面双手,嘴唇和咽喉都显出中毒迹象。”
萧瑞儿微愕:“你是说,毒是她自己服下的?”
端木因为当时坐的位置缘故,正对着金小燕的背影,故而看不到她前面的动作。此时便仔细听蓝湛解释。
蓝湛弯眼笑看萧瑞儿双目大瞠的模样:“你忘了金小燕最擅长的是什么了?”
萧瑞儿蹙起眉心:“核子钉,袖里箭和燕子飞的轻功……”
“她……怎么会?!”萧瑞儿乍然反应过来,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复又缓缓转脸过去看金家那几个人。
谁知脸刚转到一半,就被蓝湛捏着下颏不让动,面上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怎么不会?”
萧瑞儿也很快明白过来自己往过看的举止不合时宜,很容易被对方看出端倪。但下巴颏被人格外亲昵的捏着,蓝湛脸上又是那种引人浮想联翩的笑容,端木还站在旁边瞧着,萧瑞儿顿时面上一赧,伸手去拂蓝湛的手。
蓝湛这次也没多做纠缠,只抱着手臂笑笑看着萧瑞儿不说话。
萧瑞儿微垂下眼皮儿,清咳一声,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更麻烦了。”
端木冷睨了蓝湛一眼,又看向萧瑞儿,低声道:“没事。既然他们主动找上门,咱们临俪场也不是没有能人。金家人进来的容易,出去可没那么轻松!”
萧瑞儿翘起唇角,抬眸看端木。
端木摸了摸萧瑞儿的头,面上再次露出鲜见的柔和神色。
蓝湛在旁边早看不下去了,正好长刀还未收,手往起一抬,长刀握柄就抵上端木手掌外侧。端木眼都未抬,掌心外翻,掌根微一施力,动作干脆利落,长刀直推回去。
蓝湛握着另一端,手掌微松拨弄着长刀连鞘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回到另一手,接着手臂一扬,长刀又背回后背。面上神情却一直似笑非笑,在萧瑞儿和端木之间来回打量着,看向萧瑞儿的时候温柔若春日湖泊,看向端木时则暴戾如盛夏大海。
秦雁走来的时候,正面朝着蓝湛方向,因此将人面上波动看得一清二楚,眼看着这人眼神堪比走马灯的飞速变幻,饶是向来温润脾性的秦大夫都忍俊不禁。人还未走近,就已先笑出声来。
蓝湛才不管别人如何看,抬眼一瞧秦雁来了,直接朝茶楼二层破开的那扇窗子一扬下巴:“那边。”
萧瑞儿忙出声阻止:“先别急……”
秦雁尚不了解具体情况为何,也不指望旁边那俩一位大爷样儿一个冰山相儿的跟他好生解释,因此便浅笑着看向萧瑞儿。
萧瑞儿皱着眉头,示意秦雁过来一些,一边压低声音道:“是剧毒,我从没见过……比之荃靡,难分高下。”
秦雁微抬起眉毛,仰首看向那扇劈开的窗子,喃喃道:“这么厉害?”
萧瑞儿做的香粉鲜少单独为味道芬芳,或多或少总有些药效,因此对各类毒药也算见识的颇为全面。再加上这些年也不少跟秦雁切磋,比之江湖中一般的医者毒手都强出不知多少,故而她说没见过,那便是真的很罕见了。
又听萧瑞儿将之与荃靡相提并论,秦雁心里也不是不讶异的。江湖中各样毒药不少,可如荃靡一般阴毒的委实不多,短短不过十余日,就有两种如此霸道的毒药在扬州城出现,秦雁此时已完全明白萧瑞儿为何面色不豫,心里也起了几分提防。
萧瑞儿又将金小燕与那青年男子的惨状仔细说了,蓝湛和端木此时也都看着秦雁,期望他能给出一个答案。
秦雁沉吟半晌,眉间浮现一片少见的阴郁之色,末了却并未直接给出答案,而是转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金家人。
秦雁走到几人跟前,不拱手揖礼,也不说话,就静息凝神,神色温和将几人一一看过。
最后,将视线停留在金路端身上,却仍旧没说什么,只朝对方微微一笑,又转身走回来。
从怀里掏出两方素白锦帕,递了一条给萧瑞儿,另一条则自己戴起来,绕过脑后打了个结,当做蒙巾蒙在脸上。
萧瑞儿手刚抬到一半,就被蓝湛和端木一左一右拦住。
蓝湛扬唇一笑,伸手就夺锦帕:“这么有趣的事,还是我来好了。”
端木松开捏住帕子一角的两指,唇角轻翘:“既然蓝大人开口,我也就不夺人所好了。”
蓝湛顿时就觉得额角青筋绷的有点紧,却也没多说什么,只从萧瑞儿手里拿过帕子就要系上。
还没来得及戴,又被萧瑞儿及时拽住。
蓝湛悠悠一笑,嗓音低柔道:“瑞儿勿须担心,不会有事的。”
萧瑞儿压根不抬眼看人,只是有些没好气的道:“这个你们都别抢。我和秦大夫一起进去,多少能看出些门道。人若还有口气,没准还能琢磨着法子给带出来。香粉毒药一类的,你们懂?”
蓝湛一噎,有些不确定的看向秦雁。
秦雁此时已戴好蒙巾,只微一颔首,用眼神示意两人放心。又从腰间掏出一颗白色药丸,递给萧瑞儿。
萧瑞儿接过药丸含在舌下,飞快蒙上锦帕,跟在秦雁后头,轻功上了二层。
秦雁率先进到屋里,见地上倒伏两人均一动不动,迅速扫视屋子一圈,瞧见屋子两个角落各有一只灯架。便宽袖一拂,两颗飞蝗石几乎朝远近两处飞将过去,一先一后落地,同时整个屋子也亮堂起来。
此时天色将幕,屋子里光线并不十分好。秦雁将灯盏打亮,对于两人仔细查验非常有利,也避免待会儿有什么异动,两人不能及时觉察。
萧瑞儿见那青年男子匍匐在地,向前伸着的五指指甲外翻,血肉模糊,又察其身躯姿势僵硬,仿佛已失却气息……萧瑞儿弯腰,裹着帕子的手扶上男子没有被毒血喷溅的那侧肩膀,将人小心翻过来,却在下一瞬,倒抽一口冷气,一脸惊惶的看向秦雁。
秦雁已检查过金小燕脉搏,此时站直身体,朝萧瑞儿摇摇头——早没气息了。
见萧瑞儿神色有异,秦雁顺着她目光指引朝地上望去,也是一惊。就见那名男子面部条条血痕纵横,神情狰狞又绝望,脖颈正中咽喉处也显出与金小燕一模一样的血红痕迹。但让两人惊讶的并不在此,而是男子身上的致命伤——深深插入胃腹的一柄匕首。
第三十节 翻云覆雨手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
初夏夜风微熏,天上星子明灿,本该是个吃酒赏花的美妙夜晚,可因为傍晚时分在暗门离奇死亡的两个金家人,整个临俪场都笼罩上一层阴霾。
而这层阴霾,很快便扩散到整个扬州城。
沈若涵那边已派人来接应,无论是盛装尸体的厚实暗袋,抬尸体的担架,甚至包括四名抬着担架的捕役身上衣裳,都是早前经过秦雁指点,专门用来应付这种具体不详的危险境况。
萧瑞儿和秦雁从二楼下来,屋子里各处已洒过清洁用的香粉,并且很快由两名暗门手下将窗子重新钉死。这样经过一昼夜,到第二日傍晚再打开,与整间茶楼连通,正常使用也无大碍了。
毕竟尚不得知这毒药的极限在哪里,故而到明日傍晚前,整间茶楼都不对外开放。
当时金小燕是直接服毒,那般剧烈的毒性,毫无疑问会顷刻毙命,可经由她口中喷出的毒血是否致命,抑或只是腐蚀效果强烈,被喷溅到的人其实并无性命之虞,如今都不好做出笃定判断。
如果那名青年男子没有死亡,或许还能根据他身上毒药蔓延的情况推断一二,譬如这种毒是否会经由血肉以外的途径散播,近距离接触过中毒的人,是否会染上什么不可知的残毒。可如今人一死,一切都已无从下手。
跟随府衙过来接应的人一起,四名金家人,连同当时在场的蓝湛,萧瑞儿,柳眉,端木,以及后来及时赶到并参与验尸的秦雁,一同进到扬州府衙,等候沈若涵下一个指令。
其实在这件事上,蓝湛几人的处理也有过失。
蓝湛和端木在第一时间选择放弃现场,又命令所有暗门中人紧急撤离,将金家几人撇下不管,且在最短时间内将整间茶楼封死。且不说从江湖道义来讲是否合乎人情,单就临俪场在整件事上所处的位置,这样做就很有失偏颇,而从萧瑞儿和端木在临俪场的身份来看,亦有失职之嫌。
端木尚且还有要顾全暗门大局的考量在,身为暗门门主,自不能让手下人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可萧瑞儿就不一样了。整件事本就是因她而起,金小燕率众来此,就是来讨伐萧瑞儿用假香粉真毒药害人性命,且不说这件事真相到底如何,毕竟是找上门的离奇毙命,萧瑞儿却在第一时间放弃案发现场,给了旁人可趁之机,累得那名男子被人用匕首捅死,给往后勘破案件增添难度,相当于间接断了为临俪场和瑞香洗清嫌疑的后路,故而从进到府衙那一刻起,将整件事翻来覆去想了几遍,萧瑞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整张脸苍白的不见一点血色,唇紧紧抿着,整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异常僵硬紧绷的姿势。
端木如何会不知晓她心中所想,但当时二话不说选择劈开窗子将人抱离茶楼,就已经表明了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端木这个人,看似薄幸冷情,其实处理起事情来,是将人命看的最重的。当然这个人命,是指自己人的性命。无论萧瑞儿还是暗门众人,甚至是他暗门养的一只猫一条狗,只要他端木澈没开口说不救,哪怕阎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想如何就如何。
这种事端木也不是头回做,所以眼下丁点压力都没有,也不多琢磨旁的,想先把萧瑞儿心里疏通了为先。端起手边一只盛糕点的碟子递到萧瑞儿面前,道:“这里有红豆糕,瑞儿你先吃块垫垫肚子。”
萧瑞儿有些僵硬的转动脖颈,摇了摇头:“我不饿。”
另一边蓝湛直接把自己手里那盏刚沏好的热茶送过去,与端木手里的碟子边沿磕碰在一起,发出“叮”一声脆响。
萧瑞儿仍沉浸在思虑中,也没那些心思去看身旁两人如何眼刀横飞电光石火,只顺着那声幽微脆响抬眼,看到眼前的茶盏和红豆糕,也没深琢磨,接过左手边的茶盏,拿起杯盖刮了刮茶面,轻抿了口茶水。
蓝湛收敛起横眉冷睇的视线,满意的一低眼,就看见萧瑞儿一手端着茶盏,另一手捏着杯盖,中指低叩小指微翘,垂首凝眉心事重重的模样。原本明丽容颜因为沾染淡淡水汽,徒增几分温润婉约的气韵,仿佛……瞬间,仿佛涨潮江水一个浪头打来,几个异常熟悉却又有些模糊的画面从眼前飞掠而过,蓝湛眉头紧锁,目中浮现困惑神色,怎么会……
萧瑞儿一连喝下多半盏热茶,始觉精神舒缓了些,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心中层层疑虑却不曾消减半分。
如果之前盛兰山庄的荃靡和卢远身上的香粉还能勉强算得十二楼在临俪场破开的一个豁口,拿她和瑞香开刀只是人家选择的一条路径,那今日金家之事则显而易见是直冲着她来的。陆小瓶对她心怀怨恨,许是因为她与秦雁的私交起了嫉恨之心,或许临俪场中如陆小瓶一般看她不顺眼的不少有,可真恨到这般欲将她置诸死地的——萧瑞儿想破了头,还真想不出第二个人。
正锁眉沉思之际,就觉有什么人走到自己面前。萧瑞儿于惶惶然间抬首,就见秦雁面色温润站在自己跟前,眉眼间却再次浮现之前在暗门那种凝重之色。萧瑞儿看明白秦雁目中深意,也没说什么,直接跟着人出了屋子。
毕竟还要观察金家几人动向,故而蓝湛和端木都没起身。
萧瑞儿跟着秦雁到了后院书房,郦茗澜和沈若涵也都在。
二人神色都有些肃穆,显然也很为这次的事犯愁。
秦雁将门闩好,走回桌边,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展开来搁在桌上。萧瑞儿定睛一看,就见是一枚沁着星点鲜血的铁质核子钉。
不待萧瑞儿发问,秦雁已开口道:“是从金小燕的喉管里剖出的。依照她口舌被破坏的程度,以及喉管内里划痕,应该不止这一枚。”
萧瑞儿回想起当时金小燕源源不断呕出鲜血的情景,不禁蹙了蹙眉,低叹一声道:“是我疏忽了。”
抬眼看向郦茗澜和沈若涵:“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没料到金小燕会有此一遭。她前一刻还掩面哭泣,放下双手时,唇瓣颜色就已经是中毒已深的样子,脖子中央也显出一道血痕。吐出的鲜血喷溅到另一人身上,毒血溅到的地方衣裳即刻腐蚀,血肉连皮一起剥落,人当时就倒地不起,整个情景可怖异常。”
“端木要顾全整个暗门,蓝湛也考虑到我和小眉的安全,所以当时我们几个没有多考量,就选择了放弃金小燕和那男子不管。”
萧瑞儿说到这,神情反而愈加平静起来:“我想当时如果我们有人注意看着,应该能看到金小燕呕吐出的鲜血和碎肉里存在异物。如果当时有人留下,或者将那名男子强行带出,也能避免他被金家人灭口。”
“这件事,本就因我而起,关键时刻,我也做出和蓝湛端木一样的抉择。大当家不要责罚他人,有什么后果,瑞儿愿意一力承担。”
郦茗澜仔细听过萧瑞儿讲述事情经过,摆了摆手,露出一抹微笑:“瑞儿先别急着揽责。”
“你也说了,当时情况紧急,你们几人的做法并不能算全错。方才秦大夫也跟我说了,这种毒霸道异常,如果当时任意搬动中毒之人,或者你们几人没有及时撤出,很可能会招致更多麻烦,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到伤害。到时可就殃及整个临俪场了。”
萧瑞儿不是不明白这一层,只是一想到那名男子的死,以及因此会引发的一连串后果,就觉得懊恼不已。
沈若涵也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为着大局着想,有所损伤在所难免。”
萧瑞儿紧蹙着眉,很是懊丧:“可这样,就将临俪场推到了任人宰割的位置,金小燕和她那个堂兄的事原本可能很快就能查清与瑞香无关,可人这么一死,还搭上另一个金家人的性命,我怕很快就会有人借此挑事,找临俪场的麻烦。”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郦茗澜笑得有点无奈,“瑞儿你还没看出来么,临俪场早就被人瞄上了。先是盛兰山庄和卢家镖局之争,失踪的荃靡,有迷幻效果的香粉,死在茗澜酒肆的陆小瓶,如今又是端木的暗门遭祸——”
“我们所有人都被扯进来了。”
萧瑞儿哑然。
是啊,她只一径琢磨是自己给临俪场招惹祸端,把几件事里所有跟香粉有关的事情都择出来,当成一条线索琢磨,所以才怎么都想不通透。却没想到,之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是将几乎整个临俪场都兜了进去。
卢家镖局的卢远,瑞香失窃的荃靡,背叛醉生和秦雁的陆小瓶,被人破解机关杀人灭口的茗澜酒肆,今日,又是端木的暗门。
几乎每件事都或多或少的跟瑞香能扯上关系,但确实也往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泼了盆脏水:
镖局二当家被人砍断头颅,不仅令亲人朋友痛苦,也是让整个镖局都颜面无光,是在行当里非常砸招牌的一件事。
香粉店子失窃,卖出的香粉有毒,害死人,这也是逼着人关门。
向来与世无争的秦雁手底下出了叛徒,且与十二楼渊源不浅。
临俪场的核心之地被人闯了空门,机关破解,嫌犯被灭口,这更明显是在跟整个临俪场示威。
最后,暗中掌控整个临俪场安全,制衡各方势力的暗门,一夕之间被迫关门,更有人在暗门门主面前使小动作,一连挂了两条人命。
萧瑞儿一条条仔细揣摩,渐渐后背就渗出一层冷汗。
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次的人,不是跟她有私人恩怨,也不是看瑞香或者她个人不顺眼,而是要翻云覆雨,将整个临俪场颠覆!
第卅一节 毒手炎丽妍
萧瑞儿仍沉浸在窥见冰山一角的震撼中难以回神,却听秦雁在旁轻声道了句话,一时更瞠大了眼,一脸惊愕的看向他。
其实秦雁说的并不复杂,只简简单单道了三个字:“十二楼。”
萧瑞儿凝眉不语,郦茗澜和沈若涵也各自露出不豫神色。沈若涵道:“确实……做这些事,需要的人力物力,当今天下,也只有十二楼能做得到。”
“只是,秦大夫缘何如此笃定,一定是十二楼的人所为?”
秦雁浅浅一笑,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毒手妍姬这个人?”
郦茗澜和沈若涵对视一眼,均摇摇头。
萧瑞儿也表示不知。
秦雁又道:“炎丽妍?”
三人一同恍然。
萧瑞儿疑惑:“她不是早在十年前那场大火就死了么?”
郦茗澜沉吟片刻,道:“只是都这么说……”
秦雁颔首:“炎丽妍还没入宫的时候,在江湖上的诨号就叫毒手妍姬。十年前那场大火,总共死了七人,那具据称是炎丽妍的尸体,连同其他几名妃嫔一并入葬梅山墓穴。”
“只是坊间传言,以炎丽妍的心思身手,不可能如同其他荏弱妃嫔,被困于寝宫被生生烧死。只是对先帝心死了,借了火势逃遁出宫。甚至有人说,当年根本就是她自己纵火,想让整个后宫为她陪葬。”
“几年前,曾有人来醉生找我解毒,那人身上中的正是二十年前令炎丽妍蜚声江湖的‘妍色’。”
三人听到此,均是一惊。
秦雁又道:“如果坊间传言有五分真,炎丽妍确实尚在人世,或者当年成功逃出皇宫后,收了什么人为关门弟子,这些日子以来的事就都有了解释。”
炎丽妍的事迹,萧瑞儿自是听闻过的。
相传此人出身卑微,却习得一身好武艺,且在用毒方面造诣颇深,不仅容貌娇妍似火,脾气也如烈火不驯。偶与先帝机缘巧合之下邂逅,并在二十五岁的年龄入宫,封为贵嫔。
可自古帝王多情也薄情,炎丽妍又生性桀骜,后宫佳丽三千,先帝自不可能专宠一人。两人间想来有过几番激烈争执,先帝也过了初时那阵新鲜,对炎丽妍感情日渐薄淡。虽未将人打入冷宫,夫妻之间也不复往日情深。
炎丽妍入宫后的第五年,某日后宫走水,一连烧了三座寝殿,妃嫔婢子都算在内,共有七人罹难。一代红颜薄命,纵有千般风情万般能耐,一朝入深宫,末了却落得个灰飞烟灭的凄惨结局。
炎丽妍的事迹,在江湖中更像一桩传奇。
世人更多关注的,是她飞蛾扑火般的凄美情事,而她在入宫前二十五载的境遇,以及她一身本领,却鲜少有人关注,知晓她江湖诨名的人,更在少数。
经由秦雁这么一点拨,几人顿觉云开雾散,整件事都明朗起来。
如果炎丽妍尚在人间,那么依此人敢爱敢恨的烈火性子,出宫之后又独自一人过活,很可能在某种情况下为十二楼的人所劝降,入驻十二楼,为之提供各种毒药。
原因很简单,一则她当时已是徐娘半老,能凭借自己本领衣食无忧的生存下去,不仅是物质上的安逸,更是对她个人尊严的一种满足。对于炎丽妍这种把尊严与自我看得比感情和男人更重的女子,这两点已经足以支撑她下定决心。二则,凭借十二楼这些年来大江南北的翻腾倒弄,扰的朝廷镇日不安宁,也合了炎丽妍为己报仇的心愿,即便她原本没那个心思与朝廷为敌,能看到负心人因为自己焦头烂额一筹莫展,对她这样性格的女子更是莫大愉悦。
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笔合算买卖。
如此这般推断下来,再加上“妍色”的重现江湖,此番帮着十二楼研制毒药对抗临俪场的人,很可能便是毒手妍姬炎丽妍。
而这样一来,金家人主动找上瑞香的动机也就十分明了。
几人将这一番玄机参透清楚,接下来再着手对付金家人,也便多了几分胜算。
沈若涵和郦茗澜并未出面与金家人交涉,而是将事情交付给萧瑞儿,并让秦雁在旁帮衬一二。有蓝湛和端木两个狠茬子在,如今又有切实证据捏在手心,且知道对方是哪边过来的牛鬼蛇神,也便不畏惧对方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沈若涵让捕役引领众人进到一间府衙专用问刑的房间。萧瑞儿也没多做寒暄,在主位端正坐下,劈头就问:“敢问死者腹部那把匕首,是哪位施与的妙手?”
金家几人被这一句明明白白的嘲讽弄得面上青不青白不白,金路端更是面色一凛,咬牙切齿冷笑道:“萧老板倒是好大面子!”
“我金家一连三人毙命,皆与你瑞香脱不了干系,我方还未追究,萧老板却倒打一耙。这如今可不是在你们临俪场,而是扬州府衙,借地问一句,这扬州的天,是改姓郦了么?!”
蓝湛“嘭”一声砸了下桌面,回以同样冷笑口吻:“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借你十个胆,有本事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金路端一噎,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唇抖了又抖,愣是没敢再吱一声。
这话其他几人说都不要紧,可蓝湛是朝廷派来的人。他要真敢再说哪怕一个字,蓝湛就能以大不敬的罪名直接关了他!金路端平常往来的也多是江湖中人,又正在气头上,因此全然没有顾忌秃噜出那么一句,而那句话也确有谋逆之嫌,被蓝湛一嗓子喝止,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一旁下手坐着的一名中年男子忙拱了拱手,抱拳道:“蓝大人见谅!我大哥方才痛失爱女,家中连遭几件祸事,言语可能多有失常,还请蓝大人以及几位多多包涵。”
蓝湛冷眼睇过去,目光从三人身上逐一扫过,不疾不徐道了句:“按规矩,各自报上名来。说清楚在金家都管什么,与两名死者是何关系,与之前死那个什么姓凌的又是何关系。”
金路端几经起伏,重重喘了一口气,情绪激动的咬字都有些模糊:“蓝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家里一连死了三个人,怎么反倒先从我们查起?”
蓝湛掀唇哂笑,指节轻敲两下交椅扶手:“咱们不说远的,最后死的那位,是你们自己人下的手吧?”
“我们这儿原本大夫都找好了,等着过去诊脉救人顺便询问案情的,结果现在最重要的线索给断了,你们自己说,不问你们,我去问谁?”
金家四人各自面色微僵,最年轻的一人有些怯懦的开口,踟蹰道:“死,死了,也,也是可以……”
“死了也可以验尸。”蓝湛懒洋洋接过男子的话,有些不耐的皱了皱眉,“可那是仵作的事。我只管问活的。”
说着又有些戏谑的挑了挑眉,扫了对过四人一眼,那意思你们要想不被问话,直接自己了断,过去当死的给人验呗!
金路端神情忿忿,五指深嵌扶手,整条手臂微微颤动,似乎正欲提力,就听蓝湛啧了一声,有些不赞同的挑起眉峰:“金大侠可当心了。我听说这椅子可是太祖爷那时的古物,如今市价怎么也值个几千两银子。而且府衙里的物品,怎么算也是归朝廷所有……”
金路端手指松动,胸膛起伏愈加剧烈,冷哼一声,将头转向一边,竟不愿再说一句话了。
萧瑞儿在旁看的几乎叹为观止,蓝湛曾说他不擅用刑逼供,可刑讯问案的手段,下套,激将,威胁,讽刺……怕是整个临俪场没一个人比得过他。六扇门排名第三的捕头,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对过第三位之前一直没言声,这时突然开口道:“我们当时……也是看到止儿太过痛苦……刀子是我捅的,这条人命也算我头上,与大哥和两位贤弟没有半点关系。”
蓝湛冷眼以对,道:“他求你下手了?”
样貌敦厚的男子一愣神,摇了摇头:“……没有。”
蓝湛一勾唇:“那你怎知他没有求生意愿呢?”
男子面色一僵,眼角迅速往旁一瞟,目中流露淡淡愧疚:“当时几位都迅速撤离,我们听到端木门主吹的哨声,知道整个茶楼都清空了……”
“我们也是怕那种毒再继续蔓延……我便主动提出帮止儿了断,止儿当时……并未拒绝。”
秦雁突然温声道了句:“以他当时的状况,根本已经意识不清。”
对过几人神情各异,之前说话那男子勉强辩白道:“可是那毒……”
秦雁看了金路端一眼,似笑非笑道:“那毒到底如何,几位难道没有人清楚?”
说话间,秦雁从袖里掏出先那方包裹核子钉的手帕,示意几人看清楚,与此同时萧瑞儿在旁轻声道:“几位对此物不陌生吧?这是仵作从金小姐口中取出的,毒……就淬在这上面。”
几人闻言神情骤变,各自都盯紧了那颗沾着星点血渍的核子钉。其中三人看到秦雁瞥视那一眼,虽神情各异,却不约而同转脸看向金路端。紧挨着金路端的人眸光微动,低声道:“大哥……”
金路端脸涨得由红转紫,咬牙瞪向三人:“……你们都糊涂了!小燕可是我的亲生女儿……”
坐在最末位置那人立刻露出松一口的神态,迭声道:“是啊,是啊,大哥不可能……”
萧瑞儿早看出这几人之间并非没有嫌隙,而蓝湛的问话只是将这种怀疑和不满扩大。显然几人对今日之事都有着自己的想法,再经由方才秦雁那么一句,更令其中三人共同对金路端表示出某种模棱两可的质疑。
金路端目光如炬看向秦雁,一字一句道:“这位先生既然对毒理如此精通,想必能明白告诉我等小燕所中之毒。先生不必迂回试探,有什么话还请直言!”
秦雁浅浅一笑,温言道:“我对这种毒,知道的也不太多。”
“炼毒的人想必仍在试炼中,对其中几样药的剂量拿捏不稳,此番应是初次用在人身上。对于它的毒效和后果,可能也超出了炼毒者的估算。”
萧瑞儿听明白话中深意,看向秦雁道:“你是说,这是一中全新的毒药?”
秦雁颔首:“正是。”
仿佛未曾留意金路端神情变化,秦雁接着道:“不过,毒药虽是全新的,其中用到的各样药材,却并不是多罕见。至少其中有几样,我还是很熟悉的。”
“其中有两样药材,分开使用并未特别之处,可要是混合一处,凡是接触之人,手肘内侧便会出现一条红线,除非用乌醋混着蜂蜜汁擦洗,否则半年以内都不会消退。”
秦雁说到这,微微笑着看向对过几人:“所以,几位只要把袖子挽起,让蓝大人仔细检视一番,便可证明清白。”
第卅二节 突转起波澜
蓝湛一听这话就乐了,翘着腿挑眉看向四人,扬了扬下巴:“四位,请吧。”
屋子内静默片刻,竟是最怯懦的那位先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站到屋子中央,开始往起卷袖子。
身后另三人均露出踟蹰神色,紧挨着金路端那名男子更是低唤一声男子名字。
正在挽袖子的男子微侧过头,有些腼腆的笑笑:“没事的三哥,这样既能证明咱们的青白,又能尽快帮助官府找到真凶,咱们不吃亏。”
蓝湛很是赞同的笑道:“这位小哥所言甚是。”
男子将两边袖子挽过手肘,内侧向上平伸向前,手肘内侧的肌肤光滑干净,空无一物。
蓝湛微一颔首,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接着站起的是样貌憨厚的那名男子,这位动作更利索,三两下就把袖子撸起来,还来回翻了几翻,示意蓝湛几人看清楚,毛都没有!
最后,金路端和剩下那名男子几乎同时起身,男子有些歉然的笑笑,正要坐回去,金路端却端了把他手肘,道:“还是三弟请先。”
男子也没多推让,起身站到屋子中央,不疾不徐开始挽袖子。一只袖子挽好,另一边袖子刚卷到一半,就见身后金路端突然跃起,脚一踩男子肩膀,凌空蹿向屋顶。头顶瓦砾劈啪啪往下掉,蓝湛和端木几乎同时蹿起,紧随其后也冲出屋顶。
秦雁不知何时已冲到对过,宽袖一摆就点住坐着那两人的穴道,萧瑞儿则抽出腰间软剑,与站着那名男子打了起来。
那男子赤手空拳,掌风狠戾步法敦实,练的正是一手正宗少林长拳。萧瑞儿下盘功夫不敌,却胜在身姿轻灵,手中软剑如同毒舌吐信,剑光如同春江破冰,映得人几乎张不开眼。
两人展眼间就过了三十来招。萧瑞儿握剑的手腕一抖,剑尖直朝男子肋下刺去,男子诡然一笑,化拳为掌就捏向萧瑞儿左侧肩膀,出手之块掌风之劲直恨不得将人膀子生拧下来。就在此时,萧瑞儿顺着他的手势弯曲手肘,捻上自己耳垂,指尖一弹,那颗圆润如贝母的耳坠便朝男子面门直袭过去,在半空炸开一团白色烟雾。
烟雾在两人间炸裂开来,男子闭气不及,连连倒退两步,紧接着就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面容青白口吐白沫,全身痉挛不止。萧瑞儿却浑然不受半点影响,只收了剑朝男子走过去。皱眉与秦雁对视一眼,后者上前点住男子几处穴道,温声道:“可能是对其中某样药材敏感。”
萧瑞儿轻蹙眉尖,伸手探向男子未曾挽起的那侧手臂,待手肘内部裸露出来,上面竟真有一条纤细如丝线的血红痕迹。
萧瑞儿讶然抬眉,看向秦雁:“我以为……”
秦雁微笑:“以为我是诓大伙的?”
萧瑞儿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
秦雁唇边笑意渐深:“瑞儿这么想并无不妥。”
“但凡接触过那药物的人,手肘内侧会出现这条线不假,不过没有我说的那么久,也不用什么乌醋加蜂蜜汁擦拭。顶多半月,就会自动消融于肌肤,为人体内脏器吸收。”
萧瑞儿一愣,快速推算一下日期,距离最早盛兰双尸案刚过半月之期。秦雁这一步棋,走得委实有些险!
不由得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
两人说话间站起来,打开门招呼捕役过来将三人锁好,带到牢狱关押。同时就见端木抱剑朝这边走来,朝两人打了无碍的手势,后面蓝湛一边走一边打着拐,似乎是拖将着什么重物。
萧瑞儿微偏了头,果然,就见蓝湛一脸阴郁走在后头,手里扯着金路端衣领,一边朝这边喊:“赶紧过来两个!重死了……”
金家其中两人做贼心虚,主动与府衙的人动手,在暗门耍的那个小把戏是不攻自破。蓝湛萧瑞儿等人速战速决,不过一个晚上,就将金家之事查了个底儿掉,且与之前盛兰山庄的案子联系起来,也洞悉十二楼这段时间的阴谋部署。
接下来的事便交由沈若涵和郦茗澜处理,临俪场一干人各自回家休息,并约好第二日傍晚在茗澜酒肆聚齐。
端木和秦雁不知何时一同没了影,蓝湛心里那个乐啊,俩讨厌鬼,总算都走了!和萧瑞儿并肩走了一段路,几次想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眼看着接近临俪场,再走会儿都该到瑞香了,蓝湛突然伸手扯了扯萧瑞儿衣袖。
萧瑞儿正琢磨案子呢,被蓝湛这么一拽,也忘了先时那些事儿,下意识的抬眼瞅人。就见蓝湛双目灼灼盯着自己,唇边挂着一抹既温柔的笑,和下午那时两人亲吻过后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萧瑞儿不知怎的就面上一热,眼睛躲闪着蓝湛凝视的目光,微拧着眉道:“怎了?”
蓝湛有点委屈的抿唇,凑上前一步,手臂虚环过萧瑞儿腰身,几乎将人拥在怀里一般。双眼一直盯着萧瑞儿的眼:“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冷着不理我?”
萧瑞儿眉间褶皱更深,依旧不肯转脸看人。
蓝湛低下颈子,唇轻轻蹭着萧瑞儿面颊,还没来得及开口,萧瑞儿就如同被电着一般猛地一推。
蓝湛本来搂的也不很紧,萧瑞儿使的力气又大,因此这一推搡使得两人各自一个踉跄,蓝湛往后倒的同时手臂一收就将人带进自己怀里。连连倒退几步,正好靠在街边巷口的一堵墙上,也不顾后背实打实磕那一下,扣着萧瑞儿后腰笑道:“怎么这么大脾气?”
萧瑞儿双手挡在身前抵着蓝湛胸膛,低头道:“放开。”
蓝湛手劲儿不松,也没更紧:“不放。”
萧瑞儿沉默片刻,嗓音有些干涩道:“你记得我是谁么?”
蓝湛看着她轻轻抖动的眼睫,微笑着道:“我知道。”
萧瑞儿身躯一僵,猛地抬眼,就见蓝湛眼带笑意,弯着唇角道:“你从第一面就认出我了,对不对?”
“从府衙出来那次,你问我,是否有心上人,就是在试探我还记得多少。树林那次我亲你,你后来不肯回头,是怕忍不住质问我为什么不记得你。下午在瑞香,我亲了你,你哭了,是觉得我把你当成不深知的女子轻薄,觉得我在调情,是不是?”
萧瑞儿鼻子一酸,就觉一块棉花堵在喉咙,仿佛一开口,就会崩溃的哭出来,只得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水汽却更重了些。
蓝湛微微一笑,低头亲了亲萧瑞儿唇瓣:“傻丫头,既然早就确定是我,为什么不说呢?”
萧瑞儿心头微颤,就觉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心田,仿佛小女孩撒娇一般哽着嗓子道:“你认不出我了……”
蓝湛叹息一声,手掌轻轻抚着萧瑞儿背心,柔声道:“可我一直记着你呀。”
萧瑞儿双手向上移动,环住蓝湛脖颈,一只手还轻轻摸着蓝湛头发,一边掉泪一边道:“你为什么……头发怎么会这样……”
蓝湛腾出一只手,握着萧瑞儿的手,唇边一直含着温暖笑意:“没事的。毒解了,眼睛好了,腿也好了,我全身上下没一点毛病,就除了头发颜色……”
萧瑞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摇着头道:“都是我不好……”
蓝湛连连嘘了两声,轻轻啄吻着萧瑞儿唇角:“没事的,都过去了……而且红头发也没什么不好,全天下就我一份儿,看久了也还挺顺眼的。”
萧瑞儿踮起脚收紧手臂,将自己更贴近蓝湛怀抱,有些口齿不清的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蓝湛手臂略一施力,顺着她的姿势将人抱起一些,一边柔声道:“怎么会。我当初不是说过,我不会死,你也要好好活着。这不,我就来找你了么……”
萧瑞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呛着嗓子道:“才……不是……你来这边是为了十二楼,压根……也不是为了找我……”
蓝湛苦笑:“我不惦记着找你,怎么会逮着机会就往外面跑。京城的案子摞满半间屋子,这还不算那些陈年旧案……”
“你还……去……一度楼……”萧瑞儿说到最后三个字,心底委实有些羞涩,她也不想显得这么小家子气,可不问清楚,心里总觉硌着一块什么,他过去,不像是喜欢去那种地方的人……
“我……”蓝湛深吸一口气,眼底滑过一抹犹豫神色。
“我去那边,一则是为了打探一些消息,”蓝湛将萧瑞儿推离自己一些,一手轻抚过她脸畔微乱的发丝,垂着双目,神情复杂的看着萧瑞儿:“二则……”
萧瑞儿不解他为何露出这般神色,却没来由的心里一紧。
“瑞儿,我……”蓝湛沉吟片刻,还是决定照实说,因此便直视着萧瑞儿双目道:“我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了。”
第卅三节 大梦谁先醒
萧瑞儿看着蓝湛显露出懊恼神色的眉眼,就觉心一点点沉下去,却仿佛没听清楚方才的话,问:“你说什么?”
蓝湛皱着眉,声音干涩道:“我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我记得过去发生的一切,记得当初所有,只是在我的记忆里,你长得不是现在这般样貌……”
萧瑞儿只觉一阵齿冷,语调却益加平淡:“那在你记忆里,我是什么模样?”
蓝湛紧抿着唇,神情不豫道:“很清秀,看上去弱弱的那种女——”
萧瑞儿一把推开蓝湛怀抱,却突然觉得从心底浮起一阵寒凉,而这种寒凉正在快速蔓延周身。仿佛赤着脚走在冰天雪地,整个空旷天地只余自己一人,寒冷,孤寂,空旷,却没有人能够说话,彻骨的寒凉从天灵盖一路袭至脚底板,整个人仿佛冻住一般,僵硬的不能自已,却偏还能打起战栗。
唇角勉强牵起一抹僵硬弧度,萧瑞儿看着蓝湛,一字一句的道:“你说的,大概就是楚玥染那种,对吧?”
见蓝湛点头,萧瑞儿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似乎再无法忍受与眼前这个人对视。下意识扣住腰间剑柄的手不能控制的发抖,萧瑞儿都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在哭还是在笑:“这么多年,你就一直依照记忆里的那张脸,去找当初与你有约定的女孩子。”
“你从第一次见我,一直到现在,都没觉得我有半分熟悉,也没有一点怀疑。”
“你根本就不记得我是谁,也不知道其实我才是你一直要找的那个人。”
萧瑞儿每说一句,眼底悲凉更盛一分,唇边笑容却益加明媚,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蓝湛皱了皱眉,刚上前一步,萧瑞儿就摇着头连连后退,挥着手道:“你别过来……”
萧瑞儿摇着头,勾着唇角,微低着眼眸,强忍过那阵泪意。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你刚才说那些话,也不是因为记起我才对我说的。”
“你对我的亲吻搂抱,也不是因为我是我才做的。”
“我不知道你是根据什么判断出来,我就是你一直要找的人。但你是用勘破案件的手法推断出我是谁,然后才对我有了各种亲近举动。”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恐怕你现在见到我,还是如同前些日子那样,轻佻不羁,把我当作一度楼里的调情对象。”
萧瑞儿说完最后一句,几乎已经麻木的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笑笑抬眼,瞥了蓝湛一眼。可那一眼,根本就没将人影像收入眼底,而是什么都不曾入眼的无谓。
“蓝湛。”
“我们还是做回以前吧。”
萧瑞儿转过身去,声音很淡很低,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消散在晚风里:“我是瑞香店子的老板,你是六扇门的捕头,我们是暂时因为某个案子绑在一块的搭档。”
“就这样吧。”
说完,萧瑞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脚下如有风助,很快就消失影踪。
蓝湛看着她连背对着自己都不愿抬手抹泪的倔强模样,心间隐隐泛起一种疼痛。眉心一直紧紧蹙着,却从始至终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
而他无力辩驳。
萧瑞儿醒来后很久,都没有挪动分毫。
双眼酸涩不已,枕畔不用摸也知道是湿的,身上衣裳也没换过,昨晚上回来只脱了鞋子,倒在床上无声落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她曾经盼了那么久。等他来找她,抱她,亲吻她,对她说:我没事,瑞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可从他出现在临俪场的第一天,事情就与她所设想的没有半分相同。
他不认得她,言语不羁举止轻佻,目中不见半点往日情分,对待她如同待欢场女子,动起手来也毫不留情,一有空就往一度楼那种地方跑。甚至对那个楚玥染都比对她温柔。
然后突然有一天,他毫无征兆的吻了她,在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叫她媳妇儿,在她不知所措的做主带她离开是非之地,与她配合无间一起审问犯人,且在两人并肩走路的时候突如其来的质问她,拥抱她,对她说,我知道是你的。
是啊,他从一开始说的就是“我知道”,而不是“我记得”。她一向很细心的,可一到与他有关的事情上,就失却惯常的冷静与淡然。或许是她等得太久了,只要对方勾一勾手指,赠一抹笑容,她就能全然不顾的冲过去,紧搂住对方再不愿放手。
可到头来,不过是美梦一场。
他早就不记得她了。之前从未对她上心,因为他一心按照自己记忆中的影响去寻找,所以才对楚玥染那种样貌的女子另眼相待。昨日对她柔情千种,也是因为他终于判断出她才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他对她的态度,始终都以自己冷静的判断为准则,却不似她,一举一动都发自本心。
这一场角逐里,她从一开始,就输的永无翻身之日。
萧瑞儿仰首望着冰蓝色的纱帐,轻轻笑出了声。
她是有多傻,用十年的时间来等候一个人,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来守住一个承诺,十年里,她不间断的拜托端木帮她打探消息,也从未停止与秦雁一起研究自己所中的毒,更从未停止在郦茗澜的帮助下找寻当日下毒的凶手。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支撑她在十年前只身一人走入临俪场这片虎豹豺狼之地,在之后的光阴里咬牙撑下去的唯一支柱,却在记忆里模糊了她的长相,对着他所以为的女子露出温柔笑靥。
她不解过,困惑过,也质疑过,却从昨夜起,将所有的一切,连同对他的思念和爱恋,化作一种苦不堪言的愤怒与绝望。
这个人,她不想再爱了。
爱一个人,总难免斤斤计较,爱之越深,怨和恨也与日俱增,而当对这个人负面的情感超过那种无私无怨的甘愿,也就是一段感情枯竭的开始。
萧瑞儿坐起身,微眯着眼看向窗外晴光,她是真感到累了。
沐浴,换衣,挽发,剥落屋子里所有蓝色,望着镜子里穿着黑色的那个人,萧瑞儿忽然觉得,自己真有点老了。过去十年里,最能穿着鲜亮色彩的年华,她用一种色彩诠释着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最后却发现自己痴傻透顶。
走到外面的时候,小眉正在侍弄院子里的花草。见萧瑞儿起来,刚绽出一抹甜笑,却在看到她身上衣裳的时候,僵住了脸色。
迟疑片刻,小眉还是走上前,扶住萧瑞儿手臂柔声道:“瑞儿姐姐,我见你这几天都很累,也就没按往常时辰叫你起来。锅里的粥还温着,我这就去给你热热。”
说话间,仍旧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萧瑞儿身上衣裳。
萧瑞儿弯起唇角:“看什么?”
小眉摇了摇头,大眼里露出几许迷茫神色:“瑞儿姐姐不是最喜欢的蓝色么?”
无论是瑞香里外装饰,还是萧瑞儿寝室里的各样摆设,甚至衣橱里的衣裳,从里到外,都是深深浅浅的蓝。从春到东,数年如一日,萧瑞儿鲜少穿着蓝色以外的颜色。
萧瑞儿微微一笑,已经往前面走去:“早上起来突然发现,黑色也还不错的。”
萧瑞儿坐在店子里吃粥,不时拿起筷子夹两口小菜,似乎心情不错,脸色却苍白的有些吓人。尤其一身黑衣衬着,眼下带着两圈烟青,更显出几分过去未曾有过的憔悴。
蓝湛从外面进来,见到的就是一身黑色劲装的萧瑞儿。
唇边露出一抹苦笑,蓝湛也没那心思坐,就靠在门边看着人,半晌眼都没眨一下。
柳眉在旁捣着花瓣,不时往里添几滴露水,大眼在两人间转来转去。傻子都看得出,这两人不对头。
萧瑞儿吃过早饭,时辰却将近正午。起身将东西收到后头,又走到小眉身边,低声嘱咐几句,便步出瑞香往外走去。
蓝湛一直没出声,却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萧瑞儿浑然不觉,一路往暗门去。
到了暗门旁的一家饭庄,萧瑞儿掀开帘子进去,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扑鼻饭香。
月芽左右手各端着两只托盘,一见是萧瑞儿,立时绽出一抹甜甜的笑,欢快的招呼道:“瑞儿姐姐来啦!”
“今早上没等到你,小眉让人捎话过来,说估计要到晌午时才能过来。玫瑰露和棉花糕都给瑞儿姐姐备着呢!要现在吃不?”
萧瑞儿笑着一颔首:“有劳月芽,就玫瑰露就好。”
月芽此时已将手里各样饭食都放下,一边脆生生应了句:“好嘞!瑞儿姐姐稍等。”
屋子里坐的满都是暗门的人,看起来是先已到酒肆聚齐过了。这会儿正吃喝的欢畅,见萧瑞儿来了,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忙不迭的点头打招呼,接着又各自展开抢夺大战。
萧瑞儿浅笑着应声,一边往里间走去,蓝湛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穿过走廊到了后院,在半敞的门敲了三下,萧瑞儿进到里头,就见端木正端着碗面条吃的香甜。
端木吞进一口面条,夹了口酱菜,一边朝萧瑞儿点点头,示意她对面坐。
萧瑞儿笑着睨他:“胃口不错啊!”
端木咽下一口饭食,端起杯盏饮了口酒,理都不理旁边还站着一人,开口便问:“怎么穿这色?”
萧瑞儿也未低头看自己身上,笑着反问:“不好看么?”
端木又吃了口面,神情有点微妙:“穿什么色不要紧,关键是自个儿心里舒坦。”
萧瑞儿牵了牵唇角,眼角往旁瞥了一眼,目光未沾蓝湛半点,只淡声道了句:“蓝捕头请坐。”
蓝湛眸光闪动,唇边挂着的笑容显出几许涩然,却也没多说什么,依照萧瑞儿的话找了张椅子坐下。
萧瑞儿问:“那三家查的如何?”
端木微垂着眼,唇边噙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纹,边吃边道:“嗯。查的差不多了。”
“没有问题。三个人购买的药粉早都用上了,而且都没有剩。这三家彼此间也没什么关联。”
萧瑞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如此一来,更能印证秦大夫所讲。”
“炎丽妍果真重出江湖了。”
第卅四节 真相渐显露
瑞香“荃靡”被盗不假,但用在盛兰山庄那两名死者身上的,未必就是萧瑞儿手里那瓶。十二楼的人命陆小瓶盗走荃靡,很可能是交给炎丽妍做研究用,而盛兰山庄那两具尸体,和昨日的金小燕一样,都是试验品。
卢远身上的香囊,毒害凌英的香粉,以及昨日累得金小燕和那名男子惨死的毒药,均出自毒手妖姬炎丽妍之手。换句话说,这些日子以来几件案子,都出自十二楼之手。
只是现下尚不得知,十二楼这次,究竟是为了什么出手。
十二楼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起初只是个以讹传讹,名过其实的邪教,而十二楼的创始人,则把那个千疮百孔蛀漏不堪的邪教改变成为一个与朝廷相对立的组织。起名十二楼,意思便是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日,十二楼的人无处不在,无论是二月垂柳,三月蕙兰,还是八月金桂,十月飘雪,所有与季节相关的一切,只要能明显代表这一个月份,都有可能是十二楼的标识。
虽是与朝廷为敌,十二楼也不会无缘无故逮着机会就出手,如一般无赖混混一般寻衅滋事。没有利益纷争,不为某样特别的事物或者认,十二楼也不会轻举妄动。
朝廷对此一直非常苦恼,太祖那时曾在全国范围内大力围剿,使得十二楼元气大伤,也销声匿迹了几十年。到了前一位皇帝,因为迷恋女色和丹炉炼药,朝野内外对帝王不满之声益盛,十二楼也趁机崛起,招揽一群有野心有本领的人士,暗处伺机而动。待到朝廷有所觉察,十二楼根基已深,甚至连朝中都混入对方的人,想要连根拔除,已是难上加上了。
蓝湛此番从京城过来,也是接到消息,说近两月淮扬一带多有异动,怀疑是十二楼作祟。如今证实是十二楼的三月分舵,且又经由秦雁知晓对方有炎丽妍做帮凶,也算有了些进展,只是对于对方此次的目标,尚且摸不着头脑。
傍晚时分,众人在茗澜酒肆二层聚齐。
沈若涵告诉众人,金家四人已分开关押,只是对于金小燕一事,避而不答,佯装不知。到今日傍晚,只承认那青年男子是他们捅死,为得是减轻男子痛苦。而对于那枚染血的核子钉,以及金路端和那排行老三的男子手肘内侧的红线,则一律矢口否认,直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于昨晚上与蓝湛几人动手,两人的回答也很一致,觉得官府包庇临俪场和瑞香,想让他们金家背这个黑锅。一时不忿,出手鲁莽了。
这已经是强词夺理耍无赖,死活不认账了!
虽然从几人口中套不出什么,毕竟物证俱在,四人自是难免牢狱之灾。而趁这段时间,也方便蓝湛和萧瑞儿去到金家收集证据理清案情,端木负责打探各方消息,秦雁则主攻毒药,务必尽快找出昨日那种毒药的破解之法。
焉如意和段柏雪接了另个任务,虽照例出席,只跟着探讨一些,却没有参与进案件调查。蓝湛和萧瑞儿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因为有玉牌在手,无论焉如意还是临俪场其他各家,不用经过郦茗澜,可以直接开口,随意调令。
众人商议完毕,出酒肆时,已近亥时。
一整日下来,蓝湛和萧瑞儿几乎没好好讲上一句话。有旁人在场时,谈及案情,两人也不少说话,只都是就事论事,并没有直接交流。在场的都是人精,又对两人过往纠葛多少都知道一些,眼看两人一个神色不豫一个面容憔悴,且萧瑞儿破天荒换了蓝色以外的衣裳,再瞧蓝湛眉间煞气愈浓,也便没人挑这话头,默契的只谈公事。
出了酒肆,段柏雪和焉如意往一度楼的方向溜达着,段柏雪有些慨叹的道:“我今日才明白,萧老板过去为何总穿着蓝色。”
焉如意冷笑两声,睨了段柏雪一眼:“这你可猜错了。”
焉如意抬手抚了抚鬓发,似是想起了什么,目中也流露出几分不忍:“瑞儿那个傻丫头,这些年就知道等,找,一心一意的守着那个诺言,可她根本连人家姓甚名谁都没搞清楚!”
段柏雪讶然:“怎么会?”
“她不是因为对方姓蓝,才总穿蓝色的么?”
焉如意摇了摇头:“不是的。她那时跟我说,当年那种情形下,两人也没有多少机会谈天,她只知道对方姓展,总穿一袭蓝衫。后来她曾经问那个男人,是不是很喜欢蓝色,对方说是……”
段柏雪停下脚步,双目大睁,张大嘴巴看着前方地面。
焉如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段柏雪一把抓住焉如意的手,面上震惊神色仍未褪却:“我知道他是谁了!”
焉如意迷惑:“谁呀?”
段柏雪急道:“就是蓝湛!”
“他总说,苏州蓝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可能确实是他的本名,可十年前,他不叫这个!”
段柏雪目光闪烁,眉间神情复杂,握着焉如意手道:“意意,你不是说,瑞儿当年家境也很不错的,十几岁的时候家道中落,家里给她保了趟镖,护送她一路北上,就是这样认识的那个人。”
焉如意怔怔张唇:“对呀。”
段柏雪两手攥住焉如意的手:“这就没错了!”
“他十年前不叫这个名字,至少跟别人介绍自己时,他说自己姓展!我曾经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就是在苏杭一带,他那时候跟人走镖。当时因为顺路,我还跟他们一起行了一段路,约有小半个月。那时轿子里坐着一个小姑娘,皮肤白白的,眼睛很大,神情还有些骄傲,现在想起来,和萧老板很像。”
焉如意怔了半晌,猛地抽出手掐上段柏雪耳朵,娇声骂道:“你笨死了笨死了!”
“你认识瑞儿都一年多快两年了,你怎么没早点认出来!”
段柏雪不顾耳朵被人拧的通红,皱着眉毛道:“意意你忘了,我那个毛病……除了你以外,所有女孩子在我看来,长得都差不多……”
焉如意扼腕:“哎呀这次可害死瑞儿了!”
段柏雪不解:“怎么了?”
焉如意急的直跺脚:“你只跟他们同行了十几天,他头发又变了颜色,你都能记起蓝湛就是当初那个姓展的,蓝湛那种脾性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忘了瑞儿!”
段柏雪皱了皱眉:“……确实!”
焉如意揽着段柏雪快步往前走:“所以啊,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但凡他是个有点良心的,又记得和瑞儿的过往,怎么会忍心那样对跟自己有过一段的旧情人?更何况,我听瑞儿的意思,他们俩当年是互许终身,生死之约!”
“他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那面对你的多少总会有些不自然,可你看他上次见到你时说的那话,分明就不记得有过你这个人!”
段柏雪被焉如意拉着,一路往醉生方向狂奔:“意意你的意思是……他失忆了?”
焉如意咬了咬唇,老实答道:“我也不知道。所以咱们去找秦雁……而且你看今天他们俩那个样子,很可能是说开了,蓝湛那个混蛋,肯定又说伤人的话……”
段柏雪点点头:“萧老板再不穿蓝色,这是想跟他划清界限,彻底放开过往。”
焉如意回首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你呀,木的时候真木,这会儿倒比谁都明白!”
另一边,蓝湛一言不发跟在萧瑞儿身后,唇边仍挂着不羁浅笑,目中神色却复杂难辨。
他只是记错了她的容貌,对于两人间发生的点滴,却清晰印刻心间。他记得她曾经有些怯生生的问他,是不是很喜欢蓝色。
他哪里是喜欢蓝色,那时候不过一个走镖的少年,每年挣那点银子只勉强够温饱的,根本没闲钱去添置衣裳。
只是他也有私心。
总想让她记着自己一点什么,衣裳也好,姓氏也罢,总归是个蓝字。
他想,等将来自己出人头地了,大江南北传遍他蓝湛的名字,那时无论她在哪里,听到这个名字,会不会想起某道蓝色的模糊身影,某段有他一起陪伴走过的日子。
只是,他也没想到,后来,后来两人竟会牵扯出那一段情缘。
之后的那些日子,两人就在逃亡与惊惧中度过,仅有的一点甜蜜与激情,也因为他身上剧毒蒙上一层阴霾。他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姓名,也没能亲口跟她说,其实他并不那么喜欢蓝色。
之后的十年,每到一处,报上姓名的时候,他总会说:苏州蓝湛。
其实他不是苏州人。
因为知道她老家在苏州,才说自己是。这样遇上同是苏州来的,或许有星点可能得到与她有关的消息。
因为告诉过她自己喜爱蓝衫,才一穿便是十年。走在路上的时候,有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凝眸看他,他也会格外认真的看回去,但凡有丁点与记忆中的那张面容相像,他都想尽一切办法主动攀谈。
也是因为这样,才被人以为他是那种非常风流的男子,见到漂亮的女孩子总爱逗人说话,且一有功夫就往勾栏瓦肆处跑。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磨不开面子,后来也就释然了。毕竟找到她才是最紧要的,不相干的人,随他们去说好了。
只是万没想到的是,他最没想过有可能的,正是自己苦苦寻觅十年的女子。本应该用尽一切心思讨好的心上人,却从重逢的第一天就让对方厌恶透顶。说话轻佻,举止轻浮,过招时毫不留情,还被她看到自己三番两次夜宿勾栏瓦肆……
最该好好怜惜的人,却被他轻易撇到一边,弃若敝屣。
待想要捧回手心珍宠的时候,却根本没有资格继续。
因为确如她所言,他不记得她。
他的记忆出了错,记得一切,偏偏记错了最重要的一点——心爱之人的容颜。
第卅五节 情在不能醒
回到瑞香,小眉给萧瑞儿端了玫瑰露和温水过来,同时还有一只红色的小药瓶。
萧瑞儿道了谢,一边啜着玫瑰露,一边翻开账簿,与小眉拿过来的一本册子比较着看。
蓝湛走上前拿过杯盏,对准萧瑞儿之前碰过的杯沿就喝了一口。
萧瑞儿吓了一跳,站起来劈手就抢,蓝湛手臂抬高,小孩子耍赖一般不让她碰。
萧瑞儿紧皱着眉头,不愿看人,脸色冷凝道:“把东西给我。”
蓝湛摇摇头,趁她不留意,另一手绕过萧瑞儿腰身捏起桌上那只药瓶,拔开塞子就往嘴里倒。
萧瑞儿大惊,一手拽着他手腕,眼见也拽不及,另一手急忙去捂他的嘴:“你疯了!这个一般人不能吃!”
蓝湛扒开她的手,看着她双目,唇角一勾,手一倒,瓶子里倒出两颗药丸,正咬在齿间。
萧瑞儿双手被他握着手腕,根本拧不过他的力道,眼看着他笑看着自己,缓缓松动齿关,也来不及多想,踮起脚尖就堵住他的唇。
舌尖轻舔了下蓝湛嘴唇,趁着人一愣神的功夫,萧瑞儿也顾不上羞涩,探着舌尖去勾蓝湛嘴里那两枚玲珑药丸。
这药对正常体质的人来说是毒,可对萧瑞儿本身带有残毒的人来说却是解药。药性比较烈,对人身体也有所损害,所以上次秦雁见了,才告诫她不要多吃。
萧瑞儿刚把两颗药丸勾入自己口中,蓝湛的舌头已经灵蛇一般跟了过来。
舌尖轻抵着她的,往起一顶,萧瑞儿只觉那两颗药丸顺着口腔直通入喉咙,咕咚一声就咽下了肚。
尚且来不及惊呼出声,萧瑞儿突然觉得腕上一紧,低眼一瞧,双手不知何时被人捆上一条帕子。蓝湛将她手臂往起一拉,自己往进一钻,让萧瑞儿手臂牢牢圈在他脖颈上。
接着一只手扣紧萧瑞儿腰后,低下颈子,唇找到她的,含着唇瓣开始又舔又啃的逗弄。
萧瑞儿被他一连串的举动弄得半晌回不过神,待反应过来,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抱离地面,一路到了后头用来小憩的房间。蓝湛背靠着紧紧阖上的门板,抱着她狠狠的亲。
萧瑞儿睁着眼,觉察到他举动里的焦躁和不安,不知怎的,原本如同死水的心竟生出一丝残忍的快慰。
他也会有不确定的时候么?
蓝大捕头也会有拿不住对方的时候么?
可还是不够……萧瑞儿心中苦意蔓延,看着这人轻轻颤动的眼睫,紧锁的眉头,沉迷却也带着无措的神情,牙齿微一用力,正咬上蓝湛肆意搅动的舌头。
鲜血的腥甜味道在两人口腔蔓延,蓝湛却不管不顾,没有丝毫退缩,亲吻的动作却比之前温柔许多。先时只一径占有索取,此时则是教导着人跟自己一同起舞,柔情款款让人几乎忘却所有,只愿跟着一径沉迷。
萧瑞儿被这人有意讨好和引诱的举动弄得心烦意躁,却不愿就此原谅。心中压的那块大石让她几乎失去笑对生活的勇气,从昨夜到今早经历的绝望心灰如同在烈火中燃烧的绮丽花朵,寸寸成灰,寸寸碾落成尘,而这朵花,正是她用十年心血浇注,日日夜夜悉心呵护长成的。
手腕挣扎的越来越厉害,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响,泪水顺着萧瑞儿挣动的动作飞落在地。两人明明紧紧相贴,心却前所未有的疏离。蓝湛的一味讨好渐渐变成无奈中带着些绝望的坚守,双手紧紧搂着人在自己怀抱,敞开的双臂却因为对方的推拒而成为一个无比尴尬的姿势。
最后蓝湛终于松开的时候,两人的唇都见了血渍。蓝湛双目微红,气喘吁吁,如同被逼至绝境的野兽。
开口时,嗓音也不似惯常清越,携带着几分疲惫的沙哑:“瑞儿……”
萧瑞儿努力调整着呼吸,回想起之前被人强行喂入那两颗药丸,唇角渐渐弯成一个讽刺的弧度。
或许蓝湛之于她,就如同那两颗药丸。
不吃,可能会死;可吃了,却还带毒。
和蓝湛的这个亲吻让她不得不承认,他在她心里早已打下深入血肉的烙印。十年,可以让纯挚孩童成长为有抱负的少年,也可以让无知少女蜕变成深闺怨妇,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用来思念和等待这样一个人,蓝湛之于她的意义,不只是一个情人或者知己,他已经连同她的血液经脉,深埋入她的血肉,和她的命,长在了一起。
要想连根挖除,除非豁出这颗心;想要彻底放弃他,除非不要这条命。
随着这个认知在心里渐渐清晰,萧瑞儿眼底的泪如同春日里最终冲破层层坚冰的流水,无声的顺着脸颊流淌。渐渐的,呜咽声从小到大,最后甚至变成了尖利哭喊,萧瑞儿脱力一般蹲在地上,也不管眼前这个人会如何看待她此时举动,抱着自己痛哭出声。
她对他的感情如同一场大梦,可她这个做梦的人,宁愿死在梦里,也不想有清醒的那天。
蓝湛看着她崩溃一般的大哭,双目微红,拳头紧握,两滴泪顺着眼角跌落,无声碎落在坚硬干燥的地面。
上午见她换下蓝衫,晌午时对自己视若无睹不理不睬,与另一个男人谈笑风生;傍晚见她与那些人颦眉交谈,有时赞同或反驳自己的意见,完全出乎客观公正的立场,全然不带半分私人情绪。
他本不是无情浪子,怎么会完全无动于衷。
只是,除了面无表情,他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应对。
除却等忙完正事,想尽一切办法引起她的主意,让她主动跟他说话,哪怕打他骂他都好,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男人和女人的最大区别,女人爱或者恨总会选择在第一时刻宣之于口,男人则直接用行动表达,亲吻或者拳头,让你瞬间明了。
从见萧瑞儿第一面起,身体就告诉他,喜欢眼前这个女人。可理智却告诉他,不可以,不能对大小姐以外的人动心。
所以他没心没肺的调笑,不知所谓的戏弄,既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让他无措的女孩子,也是想让自己彻底死了那份心。
夕阳街道上的试探让他起了提防,城外小树林的轻吻让他开始有了迷惑,看着别的男人跟她亲近他会嫉妒到发狂,面对她的冷淡鄙夷他会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因为那杯玫瑰花露,秦雁的话如同晴天霹雳,震撼的他不知该作何感想。天下至阴至寒之毒,全天下只有那个人会施,迄今为止也只有他一个人受过后还有命在。如果她身上有残余的毒性在,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便是当年与他春风一度,整夜缱绻的大小姐。
他在十六岁的时候一时情炽,犯下让自己懊悔终生的过错。之后的十年,他一直在寻找,一直想弥补,因为守着那个承诺而任自己这个女人面前形象尽毁,可老天真是会开玩笑!兜兜转转,原来他一开始就认出了她,可他却自以为是的依照自己的记忆,放弃她去找所谓的心上人。
命运早将她送到他面前,可他却绕过她,视若无睹。
十年他薄待了她,十年后他错过了她。
一个男人,究竟可以对一个女人混账到什么程度,他想自己,可谓做的十分全面。
少年时毫不确定两人命运前途的情况下要了她,自以为有本事天下无敌的时候,一二再而再三的戏弄她伤害她,如果不是真心对待她,或许还勉强说得过,顶多落个风流浪子的坏名声。
可她是他想珍惜,弥补,进而认真相爱的那个人,也是他的的确确感到心有悸动的人,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而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痴情种,到头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人。
蓝湛缓缓矮下身,单膝跪地在萧瑞儿面前,伸出手探向她的面颊。
手在半空中缓缓向那个人探近,喉咙因为心中无措而有些干涩,张开口时,他听见自己的嗓音竟然带了丝颤抖,唇边不由勾出一抹苦笑。
“对不起……”手最终轻抚上被泪水沾湿的脸颊,蓝湛看着哭的几乎全身发抖的人,身体微向前倾,手微微用力,抬起萧瑞儿的脸:“对不起,我忘记了你。”
“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让你一个人独自撑了十年。”
“我以为自己遵守了诺言,可我……”蓝湛微微哽咽,眼睛却是带笑的,看着萧瑞儿哭得通红的鼻子,以及红得仿佛兔子的双眼,心里却因为她这般脆弱的模样没来由的一软。
“我之前说话很轻佻,好像很不尊重你似的。可那时我不知道你就是……”蓝湛微微停顿,手轻轻抚过萧瑞儿含着泪滴的眼角,“我从在酒肆第一次见你,就有感觉。可我觉得那样对你不忠贞,所以……”
“你昨晚说的,也不完全对。”蓝湛微微笑着,缓声说道,“我是通过勘案的手法认出了你,可我并不是以你的身份来对你区别对待。”
“我想跟十年前的你共度终生,履行我们的诺言。我也对十年后的你动了心,可我不想不守承诺,也不想没名没分的欺负了你。”
萧瑞儿轻轻吸了下鼻子,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耳朵将他之前说的每一句话慢慢过滤。渐渐地,那些话仿佛带着阳光的雨露,如同一阵太阳雨,洒落在因为干涸而疼痛的心田。
蓝湛笑着看她,表情尽量放松,心里却骤然抓紧:“所以,给我一个机会,好麽?”
“原谅我这一回,我再也不会弄错,也不会让你难过。”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麽?”蓝湛弯起唇角,手缓缓摩挲着萧瑞儿脸颊,双眼自始至终看着她的,“我找到你了,只要我未娶你未嫁,只要你还喜欢我,我一定娶你,一辈子不负你。”
第卅六节 徐徐臻佳境
第二日一大清早,萧瑞儿和蓝湛面对面坐着用朝食,柳眉比较早吃完,正在用半干的布巾擦拭柜面。
秦雁刚走到门口,见到眼前情景就是一愣。
能让秦雁怔愣的景象委实不多,可眼前这幅,须得算上一笔。
萧瑞儿穿着一身粉白色劲装,蓝湛则换了一袭黑衫,两人面对面坐着,各自夹菜吃粥,面上虽没什么表情,气氛却明显十分愉悦。
再看另一边正在打扫的柳眉,蹙着眉心神情不豫的模样,秦雁心底当即明白了几分。
走到跟前的时候,蓝湛和萧瑞儿几乎同时抬眼。
蓝湛勾着唇悠悠一笑,咽下最后一口粥,擦了擦嘴角道:“秦大夫来啦?”
“不好意思,朝食做的不多,没备秦大夫的份儿。”
萧瑞儿则有些讶异秦雁的早到,忙出声道:“后厨还有些包子,小眉还煮了不少热茶……”
秦雁摆摆手,一点也不在意蓝湛的失礼,浅笑着道:“不必忙,我来之前已经用过了。”
萧瑞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过帕子擦擦唇角,站起身,颇为抱歉的看着秦雁:“我都忘了……本来说好前天晚上请你吃饭的……”
秦雁这次倒没客气,眼眸微弯往旁瞟了一眼,道:“没关系,来日方长。”
萧瑞儿点点头:“嗯……等忙过这阵,这顿饭一定要补请。”
蓝湛也站起来,看也不看秦雁,一把拉过萧瑞儿的手,将人拽到自己怀里:“还没租马匹呢,咱们先走。”
也不给萧瑞儿说话的机会,半搂半拉的拽着人走出几步,才飞快道了句:“一盏茶后,城南门外见。小眉好好看家。”
萧瑞儿被他拽得急,只顾得叫了句:“小眉……”转过头朝秦雁投以抱歉的一瞥,接着又看了眼柳眉的方向,匆忙道了句“万事小心”,就被蓝湛拽出了门。
两人很快就不见踪影。柳眉擦拭板柜的手动作渐缓,最终形成一个僵死的姿势,额头的发半遮住水灵大眼,淡色的唇轻轻抿着,唇角微微勾起,却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秦雁在旁看着,沉默片刻,轻声道了句:“你要想好。”便快步离开了。
城外,三匹马飞一般奔骋。
三人今日前往的地方,正是位于扬州城外金水镇上的金家庄。
毕竟一连死了两条人命,金家老大和老二又在官府问案过程中公然动手,主动与府衙中人缠斗起来。沈若涵目前有充足的理由将金家四人扣押,而萧瑞儿和蓝湛则要抓紧时间,先后到金家和盛兰山庄调查一番。
到金家是为了调查事前凌英之死,以及金小燕身中奇毒的蛛丝马迹。虽然根据秦雁推测,基本已能确定下毒之人正是十几年前蜚声江湖的毒手妍姬;但毕竟对于此次十二楼作祟目的尚不明确,三人希望此次行程,能在金家庄找到其与十二楼勾结的切实证据,这样对于未来断案量刑都有极大裨益。
而盛兰山庄作为整件事的起始,在出了陆小瓶一事后,尽管江亭和卢家都没什么动静,明显这两方都不是能息事宁人的主儿。所以在赏兰会之前再去趟盛兰山庄,还是十分有必要的。
金水镇距离扬州城不算近。路上歇了四次,晌午饭则是趁马儿休息时,啃些干粮喝两口水潦草解决。三人紧赶慢赶,到达金水镇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岭南金家名气很大,虽是在半年前才迁居至此,但在金水镇乃至淮扬一带都是响当当的大户。故而尽管三人均头回到此,问起路来却方便的很。
很快,三人便找到金家大门。
地道的朱门大户,门口挂着白色灯笼以及素色帐子,两扇大门却紧紧闭着。
蓝湛一见此,就笑了。
转脸朝萧瑞儿眨眨眼,调笑道:“金家这场丧葬办的可十分有趣。”
确实,依照江湖规矩,枉死之人,沉冤得雪前不会入棺丧葬;而既然挂出灯笼白帐,多数情况下都是开门迎客。这金家倒是好,一边挂出丧葬的招牌大门紧锁,一边吆三喝四的到临俪场找瑞香报仇,最后弄得又没了两条人命不说,金家几个能管事的还都撂倒在官府。
估计这般结果,也是金路端几人始料未及的。
金水镇距离扬州内城不算近,想必此时还未得到切实消息,直当过去那边的人还在着力解决凌英的事。现没得到金路端的信儿,家里又没能当家作主的人,估计也是怕惹什么旁的事端,索性紧锁大门,来客一律不见了。
萧瑞儿点点头,蹙着眉尖看了眼天边彩云:“晚时怕要有雨。”
蓝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微眯着眼道:“无碍。反正人是死在屋里,有用的东西估计也被销毁差不多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秦雁已经去叩门。
过了半晌,才有人来应门。
门只开了一条缝,来者脸色死灰,缩肩驼背,眼皮都不抬一下就道:“家中正值多事之秋,无瑕迎客,三位请回吧。”
说着就要关门,蓝湛却早取下长刀往门缝一卡,手一外翻,刀往旁边一拨。那人连连倒退几步,大门轻轻松松敞开来。
蓝湛一脚迈进门槛,旁若无人般大步往前走:“叫你们家能管事的出来!”
秦雁浅笑看着那惊魂未定怔愣当场的男子,微一颔首,温声道:“我们骑马过来的,有劳。”
萧瑞儿根本用不着说什么,只需紧跟着蓝湛就成了。
蓝湛走出没几步,就放慢脚步,等萧瑞儿跟上来。
两人并肩行着,萧瑞儿唇角不易察觉的微微翘起。蓝湛转过脸,看到她神色柔和的侧脸,也跟着绽出一抹笑。
秦雁走得不快,看着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捋了下垂落肩头的一绺儿发,无声露出一抹笑容。
三人进到一般人家里迎客的大厅,有婢子见进来陌生人,惊叫一声,慌张转脸往后头跑。
很快,便有管家打扮的人出来接应。
还没来得及张口,蓝湛便从腰间取出一块牌子,有些不耐道:“官府查案,请当家人出来说事。”
管家脸上神色几经变化,喉结上下滑动,斟酌少顷,朝三人行了一礼:“三位稍候,小人这就去请夫人。”
大厅里除却三人,连个帮忙斟茶倒水的都不见。蓝湛靠着张桌子,后背长刀卸下,握在掌中。微低着头,似是在寻思什么,过了会儿,又抬起眼看向坐在斜对面的萧瑞儿,朝她咧了咧嘴,绽出一抹笑。
萧瑞儿原就坐的端正,尽管心里也盘算着事情,还是将这人一举一动看得清晰。眼见着这人先是在愁着什么,很快又将心中所想放到一边,故意朝自己露出一抹讨好笑容,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蓝湛见她微翘起唇角,看自己的眼神也是从前鲜有的柔和,不禁心中一动,走到跟前弯下身问:“饿了吗?”
萧瑞儿轻摇首:“不碍事。”
蓝湛微蹙眉头,道:“待会儿问完头一旬,咱们出去吃。”
萧瑞儿沉吟片刻,微仰起脸,凑近蓝湛耳廓,轻声道:“接金小燕的生意前,我让端木帮忙查过。金家那四个现今被扣,家里能说上句话的,应该只剩下那个金路端的续弦。”
“金路端一共娶了三房。正室也就是金小燕的亲娘,早在几年前因病过世。二夫人虽没扶正,但在金家也颇有威信。最新进门的那个听说年纪不比金小燕大几岁。听说近来得宠的很,平常却鲜少过问家里的事。”
蓝湛皱眉:“他没儿子?”
萧瑞儿摇头:“这正是金路端的心病。自己没儿子,听说前两年想着从叔伯兄弟那过继一个,但不知怎的,一直没如愿。”
蓝湛点头,表示了解。秦雁离的本就不远,再加上偌大厅堂没有旁人在,所以尽管萧瑞儿放轻声音,于他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而萧瑞儿本来也就是这个意思。
蓝湛站直身,摸摸下巴,低声道:“那这姓金的可够狠的!金小燕也算是长女了,甭管为了什么,他能眼都不眨一下把自己女儿的命算计进去,果真是……”
秦雁正站在能照到些许阳光的地方,微微眯起眼,浅笑着接道:“畜生。”
蓝湛刚要露出赞同神情,蓦地又想到什么,也不搭理秦雁,拉着萧瑞儿手低声道:“瑞儿,待会儿用晚饭,就咱们两个……”
萧瑞儿被他突如其来的撒娇弄得无措,看了眼不远处浅浅笑着的秦雁,踟蹰道:“可是秦大夫是……”
蓝湛微垂着眼,目中水波粼粼,嘴也轻轻撇着,整个人散发出的气息仿佛一只被主人嫌弃的巨型犬。估计要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他这会儿都能耷拉下来给萧瑞儿看。
萧瑞儿忍俊不禁,拉着蓝湛的手一甩,轻嗔道:“别闹……”
接着又看向秦雁:“秦大夫,待会儿一起。”
蓝湛面部表情此时完全可以用落寞二字形容,可从秦雁的角度看去,蓝湛的背影同样可以用两个字形容——暴躁!
秦雁行事素来不与人争,故而此次也从善如流,十分有眼力见儿。清咳两声,秦雁浅笑婉拒了萧瑞儿的邀请:“金水镇我从前也没来过,待会儿若是得空,我想先四处看看。”
萧瑞儿知道秦雁这是不和蓝湛计较,更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因此饱含歉意的朝他轻轻颔首。
蓝湛奸计得逞心中痛快,正欲得寸进尺,就听屏风后头传来窸窣脚步声。
三人不约而同朝那方向看去,就见屏风后率先走出一人,正是二八年华凤眸桃腮,身姿楚楚步履飘摇,好一位我见犹怜的小美人!
第卅七节 神秘却死香
女子身着桃粉罗裙,头发挽做妇人髻,依照之前端木提供的信息,应该是金路端那位新娶进门的小妾无疑了。
女子见了三人,先施与一礼,盈盈拜下,黛眉微颦,脸上随着唇角牵动露出两个甜美梨涡。一双美目从蓝湛看向秦雁,最终才在萧瑞儿身上蜻蜓点水般一瞥。
三人却都没有动。
旁边管家清咳一声,道:“这位是我们三夫人。”
萧瑞儿双目自始至终盯着女子交叠身前的双手,颔首道:“幸会。”
蓝湛和秦雁依旧没有说话。蓝湛眯眼看着女子面容,秦雁则注视着女子双眼。
场面有点冷,管家又咳了两嗓,刚要开口,女子身后一名婢子突然动了,身形一闪,又飞快回到女子身后,而管家已经定立原地动弹不得。
女子看着三人,悠悠一笑,先朝秦雁点了点头:“后生可畏。能解妍色,不简单。”
秦雁浅浅一笑,没说什么。
女子又看向蓝湛,目光从蓝湛那头红发渐移到他眉间,一双美目闪过一丝惊异。片刻后,又是一笑:“久不过问江湖事。年轻人的勇气,实在令人惊叹。”
最后视线在蓝湛和萧瑞儿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再看向萧瑞儿时,目中竟透出淡淡凄哀,摇头叹道:“好一个痴情女子……”
蓝湛对于女子对自己的评价并无所谓,却十分不悦她打量萧瑞儿的目光。身形一闪,挡在萧瑞儿面前,下巴一扬,目露嘲讽:“废话少说,炎丽妍,你卖身十二楼谋逆朝廷,几番下毒害人性命,跟我们回府衙走一趟!”
话音一落,抽刀就朝炎丽妍劈过去。
萧瑞儿一惊,伸手去拽,却只扫到蓝湛衣角。不由得惊呼出声:“小心——”
旁边秦雁也在蓝湛动手的同时移动脚步,展眼便到炎丽妍身后,与那两名婢子缠斗起来。
萧瑞儿在旁看得心焦,生怕二人有什么闪失,脚刚一迈步,就觉身后一道劲风袭来。身子往左一闪,同时从腰间抽剑出来,反手就是一挡。
转过身,就见来者竟是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赤手空拳与自己过招。萧瑞儿倒退两步,将人引到当院。只跟人过了十来招,就觉察有些异样。小姑娘招招下狠手步步紧相逼,只一双大眼却呆滞无神,仿佛根本看不到自己一般。出手迈脚的动作却不差分毫,明显视力并不受影响。萧瑞儿一愣,不由得分神朝院落四角打量,且侧耳倾听周遭动静。
果然,除却屋子里打斗的兵器铮鸣声,隐约可听得呜咽箫声。此时适逢夕阳西下,天边云霞红透,仿佛染血,耳畔是箫声呜呜瑟瑟,眼前是表情呆滞出手阴狠的少女,此情此景,实在令人胆寒!
随着箫声愈加激荡,少女动作也愈发凶狠。有几次触到萧瑞儿剑锋,丝毫不知躲闪,一副欲与人同归于尽的架势。萧瑞儿明白少女是受了箫声控制,却觉此事仍有蹊跷。看着少女渐渐透出血红的眸子,萧瑞儿突觉她面容有些眼熟,脑海中闪过一句不久前听过的一句话语,萧瑞儿一惊,骤然收回即将刺中少女腹部的剑锋!
勉强收势,却来不及躲闪少女击打过来的一记重掌。萧瑞儿闷哼一声,闭气内息,唇边溢出一抹鲜血,却趁着内力未散赶紧点住少女身上几处大穴。怕不够稳妥,又朝她面上洒了少许有昏迷功效的香粉,这才捂着心口,呕出一口鲜血来。
一手握着剑,另一手托住少女逐渐软倒的身子,萧瑞儿凝神静息,先前那诡异箫声果然已经消弭于无声。
屋内,秦雁率先奔出来,接过萧瑞儿扶着的少女。一边扶着她手臂,眉心微蹙道:“怎么弄成这样?”
萧瑞儿抬手一抹唇角,喘了口气道:“她被人控制了,我怀疑她的身份……”说到此,萧瑞儿警觉的注意周遭,压低嗓音道:“有人用箫声控制她,我看那人的意思,是想让她死在咱们手上。”
秦雁眉心皱的更紧:“蓝湛已经制住炎丽妍,只是……”
萧瑞儿急切往屋里望去,追问:“只是怎么?”
秦雁道:“她已经不能讲话。”
萧瑞儿愕然。
进到屋里,就见蓝湛已拿出绳索将人捆牢,口中塞着一只白色帕子,仍可见到不断涌出的鲜血。旁边地上倒卧着两名年轻女子的尸体。管家也被人用飞刀刺中心口位置,唇色乌紫,中毒而亡。
萧瑞儿将蓝湛从头看到脚,见果是无碍,这才松了口气。一抬眼,就见蓝湛似笑非笑看着她,目光闪动唇角微弯,一头红发因为先前打斗略显凌乱,整张脸却因为笑容而神采飞扬。
萧瑞儿被他看得微赧,转眼看向炎丽妍,问:“怎么回事?”
蓝湛朝地上那两具尸体一努嘴,道:“自己人下的手。我只看到她往人左腮打入三根针,紧接着炎丽妍就口吐鲜血。”
秦雁在旁接口:“舌头从半截断了。”
萧瑞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不远处地上有一滩血,还有一块长条状的模糊血肉。
萧瑞儿皱眉,看向秦雁:“她这样会不会撑不到府衙?”
秦雁微微一笑,瞥了炎丽妍一眼:“敢算计她的人,既没将人直接弄死,就该知道后果。”
果然,炎丽妍此时面色惨白双目微红,精神却亢奋异常,看向三人的目光隐隐透着残厉笑意,似是在赞许秦雁的评断。
蓝湛不知何时已戴上一只手套,伸手去触炎丽妍鬓发和额角位置。绕着脸庞摸索一圈,蓝湛皱起眉,有些不解的收回手。
秦雁在旁道:“你们看她的眼睛。”
蓝湛和萧瑞儿开始仔细端详炎丽妍双目。很快,萧瑞儿就“咦”了一声。
蓝湛面露深思:“我之前以为她是易容,可确实没有易容的痕迹,而且她的面部表情十分自然。”
萧瑞儿也点点头:“我那时只注意看她的手,怕她会突然使毒。不过她的眼睛和双手,确实不像一个将近四旬的妇人。”
秦雁看着炎丽妍露出苦笑,沉吟道:“我想我大概知道,十二楼这次是冲什么来的。”
萧瑞儿和蓝湛一齐看向他。
秦雁缓声吐出三个字:“却死香。”
萧瑞儿蹙起眉尖:“……那只是一个传说。”
蓝湛一把将人拎起,秦雁也将先那名昏迷不醒的少女打横抱起,三人一起绕过屏风,往后头走去。
一路走,萧瑞儿一边给蓝湛讲明却死香为何物。名为却死,即为避死之意。相传可令死者返生,白发童颜,是上古传说中记载的一种香粉。
要想炼制此种香粉,须得集齐数十种名贵罕见的药材不说,且需要培养一种名为“却死”的蛊物。将那数十种药材喂食母蛊,最终再将其焚烧成灰,炼成香粉,一半就叶尖晨露内服,一半掺初冬雪水外敷,前者可令死者返生,而后者,可令白发童颜。而养护蛊虫的最佳器皿,便在现任临俪场大当家手里。
至少,书中记载和江湖传言如是言。
在今日以前,无论萧瑞儿还是秦雁,都只当却死香是一个传说。可如今有返老还童的炎丽妍站在眼前,且与端木提供画像中的人物一模一样,却是妙龄少女的模样。到底是否有却死香一物,已经无人敢笃定说个不字。
半个时辰后,三人将整个金家庄走个遍,诡异的是,偌大庄园竟没有一个活物!别说人,连个喘气的牲口都不见!
既无人引领,三人自无法确认其中哪间是金小燕和那凌英生前所住居所,而依照现今情况,也不可能将几十间房一一查过。原本商定入住金家庄搜集证据的计划,不仅位能如愿进行,反而蓝湛三人禁锢其间,因为种种顾及而不敢随意行动。
金家庄一役,才刚开始,就已是一个死局!
夜幕降临,天飘起淅淅细雨。蓝湛重新解开绳索,将炎丽妍绑定在一张床上,点住她几处穴道;又将少女双手反捆,安置在同间屋子的一方榻上。
秦雁去后厨取了锅子,炭火,刀具,几样蔬菜以及两块新鲜羊肉过来,当着蓝湛和萧瑞儿的面开始片羊肉片。
原本如此做法是出于安全考虑。偌大一个山庄,难免有人隐藏在暗处,与三人玩捉迷藏的游戏,故而三人尽可能待在一起。同时不让炎丽妍和绿衣少女有机会离开三人视线。
可当秦雁弄好锅子和炭火,挽起袖子开始切肉片,蓝湛还是忍不住大笑出声。萧瑞儿在旁用蓝湛打来的水择洗蔬菜,一边有些不满的瞪了他一眼。什么都不做,还嘲笑动手做饭的人,实在太没礼貌了些!
蓝湛看到萧瑞儿瞪他,摆着手,半晌才止住笑声,指了指秦雁道:“你看他那个样子,本来也不像会拿刀片肉的屠夫!就好像书生突然收起扇子,当街吆喝耍把式,哈哈哈哈……”
萧瑞儿顺着蓝湛的话一琢磨,再看看秦雁神情温润举止优雅,手上片肉的动作毫不迟滞,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秦雁也不生气,只好脾气的笑笑,温声道:“瑞儿将来嫁人,可要选好。”
说着,微一挑眉,低首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刀,又朝闲闲坐着一副大爷样儿的某人瞥了一眼。也不多说,微微笑着继续忙手里的活儿。
蓝湛被说得有点坐不住,挠了挠后脑,起身去拨弄炭火。又走到萧瑞儿身边,拎起一颗白菜就要劈。萧瑞儿赶紧出声制止:“不用再弄了,白菜吃不了那么多的。”
蓝湛放下白菜,伸手去接萧瑞儿手里喜好的绿叶菜。萧瑞儿忙侧身躲过:“去拿盘子,你都没洗手。”
蓝湛摸摸鼻子,乖乖起身去旁边拿盘子,这次还记得用干净的水又冲了一遍,才蹲到到萧瑞儿身边,接过人手里青菜。
秦雁看着两人无声配合的动作,唇角勾出一抹浅淡的笑。
没一会儿,三人就吃上了热腾腾的暖锅。
羊肉很嫩,蔬菜也新鲜,只是因为不敢用后厨熬好的高汤,汤底略清淡了些。好在瑞儿弄的蘸料味道挺汆,蓝湛吃的赞不绝口,秦雁虽吃相比之斯文许多,夹菜的动作却也不慢。
转眼,两大块羊肉以及四碟子蔬菜都进了肚。三人都吃的很饱。蓝湛盛了碗汤,喝下多半碗,舒爽的吐出一口气,溢出一声喟叹。萧瑞儿看着这人不知不觉间流露出的孩子气,唇角弯起一个显出暖意的弧度。
这人比之十年前有许多不同,可吃饭的模样,却一点都没变。少年时候他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只是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风卷残云的快哉模样,且吃饱之后常常露出孩童般的满足神情。
秦雁站起身收拾碗筷,萧瑞儿也跟着帮忙。
蓝湛转眼看了眼床榻上那两人,站起身伸个懒腰,也颠颠跟在萧瑞儿身边帮这帮那。
两人从昨晚说开,尽管还有诸般细小问题需要逐一解决,但毕竟已解开多日来郁结在各自心中的死结。尤其在萧瑞儿,因为蓝湛一番低声下气的解释,对这人也重拾信心,愿意给彼此一个尝试的机会。
毕竟中间有十年的时间不在一起,两人各自性格都有了诸多改变,生活习惯也有了变迁,且十年前相处那会儿,彼此也没什么机会过多了解。所以对于重新开始的两人来说,各自端正态度,对彼此建立信心,尝试着去了解去接受,便已是一个良好开端。
蓝湛帮着萧瑞儿一块收拾桌子,秦雁则将锅子碗碟收入竹篮里,一并带回后厨。大约半柱香功夫后,秦雁空着手回来,见两人均趴倒在桌上,也不吃惊。
信步走到床畔,伸手解开女子穴道,微笑着道:“你受苦了。”
第卅八节 巧施反间计
床上女子惊讶瞠目,缓缓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环视整间屋子。之前蓝湛封住她周身几处大穴,包括听觉和视觉,她只通过嗅觉判断出这三人在用饭食,其余事情一概不知。
眼看另两人明显已被人放倒,本以为是死敌的男子突然倒戈相向,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炎丽妍除了震惊,再无其他表情可以面对眼前温文浅笑的男子。
秦雁解开她身上绳索,扶她坐起身,拖着人快步往门外走,边道:“回去跟他说,事情有变,小心身边人。”
炎丽妍转动眼珠看向蓝湛和萧瑞儿的方向,又用担心的目光看着秦雁,喉间发出沙哑哼声。
秦雁摇摇头,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凝重:“我还不能走。”
说着,推了女子肩膀一把:“快走!”
女子犹豫了下,单手握拳曲肘在左胸,竖起拇指朝上,朝秦雁一拜,转身快步奔走,很快就消失在潇潇雨夜。
秦雁在雨中站了少顷,才转身回到屋中。
屋子里一片黑暗,桌边两人却不知何时已清醒过来,双目熠熠看着秦雁。蓝湛更唇映浅笑,朝走进来的秦雁一扬下巴,悄声赞道:“秦大夫诓人的本事,不比救人的本领差分毫。”
萧瑞儿闻言抿唇一笑。看秦雁掩好门板,放轻脚步走近,轻声问:“她信了么?”
秦雁搬了张椅子坐下,道:“她若真是炎丽妍,自不可能信这等小把戏。”
萧瑞儿沉吟片刻,道:“蓝湛没有封住她的嗅觉。可她起来后,甚至没有问你如何下毒?”
秦雁点了点头,目中露出淡淡赞许:“但凡擅用毒药,喜研毒物之人,对此都很难忍住好奇。”
“可她只关心你俩是否确实意识不清,压根没在意我是用什么手法下毒。这个冒牌货,未免也太低劣了些。”
蓝湛嗤了一声,道:“十二楼恁大本领,能找来个与炎丽妍年轻时一般模样的人,再多花几年功夫,训练她使毒本领,也并非难事。”
秦雁缓缓摇头,道:“她本就是颗弃子。”
言下之意,十二楼压根没有让她活着回去的打算。
三人利用这颗弃子反将一军,借秦雁助她脱逃一事动摇军心,离间对方内部,也是兵行险招,投石问路。此举无论生效与否,那女子都没有活路。
萧瑞儿和蓝湛先前装作昏迷,屋子内外又十分静谧,故对秦雁与那女子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因此便问:“她会不会看出来咱们的算计,妄借咱们的手逃得一命?”
秦雁沉吟片刻,缓声道:“应该不会。”
说着话,抬眼看向二人:“因为她方才,朝我做了一个动作。”
秦雁依旧是坐着的姿势,只是握起右拳,曲肘在左边心口,竖起拇指朝上,上身前倾微作一揖。
“我想,这个动作,至少用于十二楼某个分舵内部的。”
蓝湛微皱起眉毛,道:“应该就是三月兰。”
“十二楼除却总舵,共有十二分舵,各分舵之间从不往来,只单独听令于总舵主。也就是说,假设三月和四月的分舵主见了面,根本不认识彼此,甚至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会自相残杀。而各个分舵内部从上到下,几乎也采取类似的管制之法。”
也正是因为此,蓝湛才授意秦雁利用女子对自己同伴的不知底细,故意将之纵走,且让她传话给三月兰的主人。无论三月分舵的主人信与不信,无论其他知悉那句“小心提防”的人信与不信,只要女子将话传到,蓝湛的反间计就已成功一半。
萧瑞儿听的蹙起眉心:“这么说来,这个总舵主是个很可怕的人物了。”
蓝湛一挑嘴角,道:“别说十二楼如今的楼主,就是各个分舵主,迄今为止也没人见过真实面目。”
“他可能是胭脂巷的龟公,也可能是官居要位的大员,甚至可能是临俪场里某间店铺的扫地小仆。也正是因为这点,不仅外人,他们彼此间也不能确认身份。”
秦雁听到此,也掺了句:“说不定,在某些境况下,那个楼主还很高兴他们自相残杀。”
萧瑞儿闻言,怔愣半晌,喃喃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个十二楼,说是江湖上最残酷的地方也不为过。”
屋外雨声潺潺,室内一片黑暗,因不知庄中是否还有人埋伏,三人一直没有点灯,说话走动也都尽量放轻声音。只想安然度过这一晚,待明日天亮雨歇,三人好尽快启程。
秦雁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递给萧瑞儿,轻声道:“平气补血的。”
说着便站起身,走到软榻边,检视那名昏迷不醒的少女。又搬过两张椅子,挨着软榻摆好,从柜子里寻出张薄毯,朝两人方向微一颔首,披着毯子在椅上躺下。
萧瑞儿接过那颗药丸,含在口中,感觉到蓝湛转脸凝视的目光,就觉一阵热气直熏脸颊。知道秦雁说这话是有意给蓝湛听,又主动揽过看护那名女子的任务,分明是想给两人腾出空来说些话儿。
蓝湛果不辜负秦雁拱手让出的大好良机,探手过来,先是轻抚了下萧瑞儿脸畔,接着就拉住人手腕,要将人带起。
萧瑞儿不解抬首,就见蓝湛竖起食指对她做了个嘘声动作,朝旁边椅子上躺着的人瞥视一眼,看着萧瑞儿双眼微朝内室一侧脸,示意她跟自己来。
屋子共分内外两间,眼下几人待的地方是外屋,先前那名假扮炎丽妍的女子躺卧的床榻则在里间,中间隔着挂起在两边的幕帘。蓝湛拉着人进到里间,一边伸手解下两边布帘。
萧瑞儿被他的举动弄得无措,又想到依照秦雁的视力耳力,想看什么听什么全在他是否有意,不觉面上更热。
正咬唇瞟着床铺发呆,手腕又被人拉了一下,萧瑞儿有些回不过神的跟在人身后,一步一挪往前走。待真到了床边,抬首看进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眸,萧瑞儿心下一慌,抬手推开蓝湛,转身就走。
腰被人从后面揽入怀里,萧瑞儿吓了一跳,又不敢叫出声,只能用手扒着蓝湛环在自己身前的手,一边轻声嗔道:“胡闹!”
蓝湛轻笑了声,怀里人那点力气在他根本如同蚍蜉撼树,挠痒痒还差不多。手臂略一施力,抱着人靠坐床畔。两片唇也不老实的在萧瑞儿脸颊和耳垂游移,一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儿?哪不舒服了,又须得吃那家伙给的药?”
萧瑞儿缩着脖颈左躲右闪,拍打着蓝湛手臂,身子也不断扭动,咬着唇瓣敷衍道:“没事,不过普通药……”
话音未落,就被蓝湛从侧面吻住了唇。萧瑞儿原本就未习惯与人如此亲密,再加上仅一帘之隔,还有秦雁与那陌生少女在,羞涩惊慌之下更觉难堪的紧,忙抬手推着蓝湛的脸和脖颈。
蓝湛察觉她挣扎的厉害,当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又想到两人有十年未在一起,直到昨晚才算彻底将事情说清,今天一整个白日除了赶路就是勘案,夜晚一上来就如此亲昵,怕她心里一时间还没适应,也就未多纠缠。松开唇舌。在她唇边轻啄了下,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是我太急了些,瑞儿别气……”
萧瑞儿看着他在黑暗中热烈凝视自己的眼,微微拧着而显得格外认真的眉,以及近在咫尺刚刚亲吻过自己的唇,眼前情景与十年前那晚几乎一模一样。也是下雨深夜,也是这般深情凝视自己的眼,温暖如同港湾的怀抱……
原本紧张无措的心情因为回忆里的那份甜蜜稍微松弛下来,身躯也随之变得柔软。推拒着蓝湛脸颊的手微颤了下,仿佛不敢置信般顺着人轮廓轻轻抚过。萧瑞儿吸了口气,强忍着心尖那阵震颤,从眉毛抚摸到眼睫,滑过高挺的鼻梁,微微凹陷的人中,最后停留在轻轻翘起的唇角。
视线与蓝湛凝视的目光交汇,萧瑞儿怀着淡淡羞涩,以及更多的悸动,凑上前轻吻住那双唇瓣。
十年前沉默寡言,十年后巧舌如簧,说出话来阴损薄情气死人不偿命,亲吻起来却是那么柔软,凉凉的,糯糯润润的,好像盛夏时节月芽会做的那种北方凉粉。萧瑞儿如此想着,心间一松,喉咙溢出两声娇笑,张开唇,牙齿也微用了力,真如吃凉粉一般,咬了两下含在唇齿间的唇瓣。
蓝湛却没有半点吃痛反应,只将人稳稳抱在怀里,眉眼含笑由着她折腾。唇瓣微有点刺痛,应该又见血了,他也不当回事,只腾出手抚了抚萧瑞儿脑后的发,动作温柔包容,只当萧瑞儿是闹别扭的孩童。
萧瑞儿尝到舌尖涩意,也知道是将人咬伤了,心里却愈发觉得气窒。仿佛无意中凭借此举将心中那些不满怨愤都勾了出来,声声叫嚣着不满意不开心,要让对方用更大的甜头方有可能平息。
情之一事,就如习武对阵之道,总有一方退让,才能两方周全不受伤害;亦得有一方进攻,这场比试才有较量下去的味道。
十年前两人均是少年情怀,却只是露水之缘,于情感最为炽烈之时因为种种外力被迫分离,对这段被迫夭折的恋情都刻骨铭心。整整十年间,从未将对方忘却,也都谨守着心中对彼此的承诺。
十年后再相见,萧瑞儿从第一眼就将人认出,故而处处忍让;蓝湛却因为记忆中的一个错误,执着自己判断而屡屡伤人。两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对等付出,也正是因为此,萧瑞儿心中才会有怨。
而蓝湛虽然行事张狂不羁,对心爱之人却是极尽珍宠,如今又有着疼惜瑞儿为自己受苦的情绪在,更是软着心性由人折腾。只要萧瑞儿能解开心结,别说只是咬破他唇,纵然是拿过刀砍他几下,他也甘愿眼都不眨挨过受过。
萧瑞儿也觉察到对方的纵容和怜惜,心间那股怨愤不觉淡却了些。再加上一整日下来困乏的紧,傍晚时又呕了那两口血,靠在蓝湛怀里,不知觉间就沉睡过去。
蓝湛待怀里人完全睡熟,将人小心安置在床上,帮萧瑞儿褪去鞋袜和外裳,取过被子给人仔细盖好,又悄声走到外室。
走到屋外,蓝湛也没说话,就站在软榻边静等片刻。
少顷后,秦雁睁眼,微张开眼瞥了一眼,道:“瑞儿睡下了?”
蓝湛颔首,低声道:“烦劳秦大夫借一步说话。”
第卅九节 隐隐风雨来
屋外风疏雨骤,远处树影摇曳,天边隐隐泛过灰白,应该过不久就天亮了。
二人站在屋外,秦雁守着房门,蓝湛则靠在一处门柱。两人低声讲着话,各自却都凝神留意着附近动静。
秦雁当蓝湛是在介意之前药丸的事,便先开口道:“傍晚时跟那女子打斗,情急之下吃了对方一掌,不过不碍事。”
“你也知道,她体内那种毒,能增加一些血液涌动,不失为一件好事。”
蓝湛微拧起眉:“除了饮那劳什子玫瑰露,就没别的办法快些驱除她体内的毒?”
秦雁沉默片刻,才缓声道:“当年那种情况,你就不该和她……”
蓝湛下颚绷的很紧,双目微阖,眼睫抖的厉害。双拳紧握在身畔,半晌才从齿关挤出一句,嗓音却干涩的让人猝不忍闻:“是。”
秦雁向来心细如尘,端详蓝湛神色半晌,突地道出一句:“你当年……是不是还被下了其他的药?”
两人纵然少不更事,但毕竟不是无知孩童,无论再如何情炽,也不会在明知其中一人身中剧毒的情况下偏要做那情爱之事。即便萧瑞儿甘愿豁出自己性命,想要与爱人抵死缠绵,但依照蓝湛的为人,绝不可能答允。除非,当时的情况,是两个人都不得已……
蓝湛紧抿着唇不语。
秦雁看着对方神情变化,便知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良久才低叹一声道:“你也勿须太过自责。她身上的毒不比你那时剧烈,只需借助一些药物逐渐拔除干净即可。”
“不过那个红色瓶子里的药,你要看着,别让她吃。”
蓝湛猛地抬眼,盯着秦雁双目:“为何?”
秦雁微讶:“你已看到过?”
蓝湛气息微乱,点了点头。
秦雁微蹙起眉间,低喃道:“她怎地这么不听劝,上次明明告诫过她不要随便吃……”
蓝湛想起昨晚情形,那两颗药分明是自己为了博取她注意,抱着人又亲又啃,最后抵着她的舌喂进去的。又见此时秦雁面露不豫,不禁心中一动,懊悔之情油然而生。
“是我不好。”
蓝湛微垂着眼,苦笑道:“都是我闹她,昨晚硬逼着她吃下两颗。”他以为那是消解她体内毒素的补药,可如今看秦雁的意思,他又自以为是做了错事。
秦雁闻言却眼前一亮,弯起唇角道:“若是昨晚吃下两颗,倒也不必担忧。”
蓝湛忙抬眼看他,秦雁继续笑道:“她傍晚吐出那两口血,那药的毒性也解得差不多了。”
“只是以后注意,不到万不得已,别再让她碰那种药。”
蓝湛还想问,秦雁已先一步道:“如果你还想让她为你生儿子的话。”
蓝湛一愣,脑海中浮现瑞儿抱着婴孩哺乳的情景,只觉心头一热,挑起嘴角笑,一双眼都笑得眯起来。
秦雁看着眼前男子乐得全无半点形象,不由失笑连连,清咳一声道:“若没别的事,我先回了。”
蓝湛回过神,忙将人叫住:“还有一事。”
秦雁转身,以眼神示意蓝湛快问。
蓝湛此时已敛起笑容,神情微冷道:“有关我和瑞儿当年的事,临俪场里都有谁知道?”
秦雁沉吟片刻,反问:“你指知晓到何种程度?”
蓝湛冷笑:“知晓我当年身中奇毒,知晓瑞儿为了救我甘愿中毒。”
秦雁知道这人是惦记方才放走那女子初见三人时说的话语。十二楼派来的人,能叫出三人名字、讲出每个来历不稀奇;可能说出蓝湛红发是因为当年强行拔毒所致,道出萧瑞儿曾经为了蓝湛豁出自己性命,对方在意图假扮炎丽妍糊弄蓝湛等人的同时,也暴露了埋在临俪场的那枚暗雷。
清楚蓝湛和萧瑞儿当年过往的人本就不多,而知道到二人所中之毒的,更不超过五个人。秦雁微蹙起眉,双目因为心中揣测流露淡淡惊讶,随即是某种不可言说的莫测和冷肃。
蓝湛看他这般露出眼色,冷哼一声道:“这件事没你插手的份儿。”
敢把脑筋动到他的人身上,那人果真是嫌命太长!
秦雁沉默少顷,低声道了句:“这件事我不会插手,但你最好知会过瑞儿。”
说完,便轻推开门,回到软榻边,探过那少女脉象,披上毯子继续小憩。
蓝湛则眸色微暗,又在清风冷雨中站了半晌,才进到屋里。
一边往里屋走,一边运起内力,蒸干身上携带的冰冷水汽。伸手拂过自己衣衫,确定是微微温热的,才卧在床畔,解下床帐,搂过萧瑞儿在自己怀里,合衣而眠。
过了约莫一个来时辰,感觉到怀里人微微挪动,蓝湛唇角微翘,手臂收的更紧一些。同时埋低了头凑过去蹭了蹭,面上却显出一副尚未睡醒的困倦模样。
怀里身躯登时一僵,蓝湛唇角更弯,鼻尖在人锁骨处缓缓磨蹭,唇和下巴却不怀好意轻蹭过心口那处。萧瑞儿本就僵硬着身子,双目微瞠一动不敢动,被蓝湛看似无意识的轻薄着,就觉心口一阵酥麻,打个寒颤,鸡皮疙瘩起了半身。
蓝湛感觉到怀里人那一哆嗦,先是一愣,接着就埋在萧瑞儿怀里,闷笑出声。
萧瑞儿这才明白过来他早就醒了,方才不过是在戏弄自己,不禁又羞又气。双颊微红一把坐起,同时抬手使力一推搡——
蓝湛本来就躺的靠外,之前又搂抱着萧瑞儿方才卧的安稳,丝毫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萧瑞儿这么一推,抱着被子就骨碌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重响。
身上被子立时剥落,萧瑞儿惊呼一声,双臂蓦地环住自己胸前:“你……”
她何时被脱到仅着中衣的?!
仅一帘之隔的外室,秦雁略一迟疑,向过挪了两步:“瑞儿?”
蓝湛顾不得身上钝痛,咬牙令道:“敢进来废了你!”
秦雁停住脚步,唇边牵起一缕淡笑:“瑞儿可无碍?”
萧瑞儿狠狠瞪了地上的人一眼,横着手臂挡住胸口,提高嗓音道:“我没事。”
想了想又加了句:“我们很快就出去。”
话一出口,就见地上蓝湛呲牙咧嘴挨痛当口,蓦地展颜一笑,一脸讨好的看着自己唤道:“瑞儿……”
萧瑞儿可不比他厚脸皮,匆忙拧身过去,低声道:“你转过去,我换衣裳。”
蓝湛看着人拧身过去的俏丽身姿,细得几乎自己一掌就能罩住的小腰身,白色中衣下若隐若现的胸部线条,还有领口处因为方才挣扎动作而微微露出的玲珑锁骨……眼色不禁一黯,忙吸了一口气,拂开被子站起身。揉了揉后腰,又抻抻手臂转转脖颈,低声道了句“好疼”,这才委委屈屈出去到外室。
三人各自洗漱完毕,又简单吃了些瑞儿做的粥水。带上那少女准备上路。临将人抱起前,萧瑞儿仔细看了眼少女面色,问秦雁:“她这样点着穴道,会不会于身体有碍?”
秦雁思量片刻,沉吟道:“暂时这样点着,等回到扬州再说。她之前被人用箫声控制,很可能体内被植入什么,贸然点开她的穴道,怕会出什么咱们无法控制的岔子。”
萧瑞儿点了点头,蓝湛又上前,将人身上几处穴道又点过一遍。秦雁这才将人打横抱起。三人遂一同出屋。
走到距离大门不远位置,萧瑞儿蓦地停住脚步,惊道:“我知道昨日用箫声控制她的是何人了!”
蓝湛挑眉:“谁?”
萧瑞儿露出一抹苦笑,朝大门一伸指:“那个门房。”
“咱们的马匹,怕是早就遭了殃……”
蓝湛和秦雁闻言,均露出与萧瑞儿类似的郁闷神情。
确实,昨日整个金家庄,除却那门房,就是管家,两名婢子,与那冒名炎丽妍的妙龄女子,整个家宅像是一早被人搬空,明摆着是十二楼布下的一个局。而那几个人先后毙命,冒名炎丽妍的女子被秦雁故意放走,唯独那名门房一直未曾露面。
不用问,那三匹马肯定也被放倒了。
秦雁抱着少女,三人一起将整个金水镇走个遍,终于勉强雇到一辆马车。车又小又破,两匹马也是迟暮,跑起来委实过于平稳。
蓝湛一路赶车一路骂娘,秦雁则随着车厢来回晃悠轻声笑道:“这金水镇实在热情,万般不舍咱们就此离去。”
车子四壁徒空,连片遮风的帘子都没有,萧瑞儿一边扶住那少女,面露不豫道:“依照这个速度,恐怕日落前能赶回扬州就不错。”
蓝湛眯眼看了眼天际,声线微冷道:“只希望别再下雨,否则真是天黑前都赶不到了。”
时至晌午,天空乌云密布,过不多久竟打起隆隆响雷,道道闪电划过长空,眼看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萧瑞儿让少女倒卧在自己大腿,伸手拍了拍蓝湛肩膀。
蓝湛转脸,眼下显出淡淡倦意,面上却神采奕奕,回首看了萧瑞儿一眼,柔声问道:“饿了?”
萧瑞儿知道他是强打精神,也不戳穿,微笑着道:“没。要下雨了,你进来罢,反正这车也走不快。”
蓝湛看了眼不远处的树林,驾着绳套的手臂一抖,一边淡声道:“过了这片林子再说。”
萧瑞儿也抬首看向黑压压的树林,目中闪过一抹忧虑。
转脸与秦雁对视一眼,后者也微一颔首,表示同意蓝湛意见。
前面那片树林不算小,三人来时骑快马且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内里不少灌木草丛,非常适合埋伏作战,若真有人不想他们安全抵达扬州,此处是不二上选。
萧瑞儿从腰间掏出两方淡粉纸包,一个递给秦雁,另一只从蓝湛肩头递了过去。
蓝湛接过来,微一挑眉:怎么用?
三人正好是迎风而行,萧瑞儿唇角微翘:“打开,洒在脸上。”
蓝湛觉得挺新鲜,却也没多问,依照萧瑞儿的话打开纸包,就觉一阵粉末迎面扑来。秦雁也随后打开纸包。
淡淡的蔷薇花香。风一吹过,整个车厢都弥漫着这股味道。
蓝湛初时不解香粉作用,过一会儿就觉神清气爽,周身气力丰盈,丹田一阵发热,不自觉的运行起内力来。
萧瑞儿早在蓝湛打开纸包前就用帕子罩在少女脸上,谨防她因为嗅闻到这股味道而有异动。
此时见蓝湛背脊不自觉的挺直,且片刻后发出一声舒坦喟叹,知道他是体味到这香粉精妙之处了,不由露出一抹浅笑。
对过秦雁也睁开眼,弯起唇角叹道:“这一包香粉市价白银三千两,秦某此番实在是沾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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