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雁此言一处,萧瑞儿面色微红,正待辩解,就听前面蓝湛大笑出声,猖狂语道:“秦大夫知道就好。我媳妇儿的香粉,果真奇妙!”
萧瑞儿见秦雁目中笑意更深,不由得面上一赧,伸腿轻踢了下蓝湛后腰,嗔怪道:“瞎说什么……”
不过用足尖轻触一下,蓝湛却跟被人用足十分力狠踹一脚似的,捂着后腰委屈瘪嘴,转过脸格外幽怨瞅了萧瑞儿一眼。一边语重心长道:“媳妇儿,这地方可不能乱踢……”
萧瑞儿被他气的直哆嗦,狠狠剜了他一眼,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这人过去分明是个堪比端木的冷性子,怎么中间十年不见,就变成这副油嘴滑舌的模样。萧瑞儿心中暗忖,顿时对六扇门的印象更差了些。果然,当初就不该由着那老头把他带去那种地方。
殊不知六扇门诸位同侪委实冤枉的紧!蓝湛这个狂肆不羁又霸道毒舌的恶劣性子,根本就是由娘胎里带出来的。
跟萧瑞儿初时那段,一则是因为生活窘迫整日奔波,又在人手下做活,自没有功夫更没有心思与人闲磕牙。二则那时初识萧瑞儿,对方是雇主家的大小姐,虽说家道中落了,但在那时的蓝湛看来,萧瑞儿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大家闺秀的风范气质。皮肤白白眼睛大大,长的恁一副娇俏模样,又带了点从小到大没吃过苦的高傲劲儿,跟他说话的时候却挺客套,还带着点女孩家的羞怯。蓝湛那时一见她就紧张的不得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搁了,哪里还记得起耍嘴皮子逗小姑娘!
到了六扇门,随着勘破几桩大案,愈发得到上头赏识,蓝湛整个人的真实性子逐渐显露,整个六扇门都叫苦不迭。好在蓝湛一年到头总往外头跑,既有真本事,为人也仗义的很,众人才勉强忍耐他那个天大地大都没本大爷大的恶劣性子。要是让众人知道萧瑞儿把“教坏”蓝湛的帽子扣给了六扇门,估计连带老爷子都得抱着大小徒孙痛哭流涕了!
三人说笑间马车已驶入树林。
林内树木几可参天、枝繁叶茂,周遭灌木密实杂草丛生,使得头顶本就暗沉的天色昏昏欲黑,几与子夜无异。只能通过间或闪过天际的几道闪电勉强窥得光亮,却因为整个树林的暗沉阴郁,更添几分诡谲之感。
蓝湛并没有加快赶车,反而缓下缰绳,任由两匹老马随性跑动。可似乎牲畜都本能感应到危险,本已迟暮之年的老马竟扬鬃引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沿着林中小径奔跑。
猎猎风声灌入没有任何遮挡的车厢,混杂着草木味道的泥土气息萦绕鼻端,一场暴风雨来袭在即。
蓝湛并没有听从萧瑞儿之前建议,依旧握紧缰绳坐在车板,唇角仍噙着不羁笑意,整个身躯却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着进入战斗。
萧瑞儿一手扶在腰间剑柄,另一手则攥紧在袖间,手指微颤,双目直视前方,凝神静气留意着周遭动静。
当此晦暗不明的境况,秦雁依旧不改温文浅笑,手指抚过垂过肩侧一绺儿银发,掌中已多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银质短笛。
马车经过一处三股叉地带,对面两条小径突然蹿出廿余个身穿灰衣面蒙布巾的男子,个个手持利器步履如飞朝马车冲过来。为首一人抡着两柄亮闪闪的大刀,长啸一声骤然跃起,直朝马车纵劈下来。
蓝湛低笑一声,从背后抽出长刀迎面抵过,就听“嘭铿”两声,那男子连连倒退数步,手中双刀齐齐断成四截废铁。
中年男子双腕微颤,膝盖打软,双目失神望着蓝湛头发,布巾下的嘴唇簌簌抖动,也不知在低喃些什么。
蓝湛才不管那许多,一手将刀鞘往后头马车一扔,丢下句“不许出来”,单手持刀就往人最多一处冲了过去。长刀所到之处,一片血雾弥漫,惨声不断。
刚好蓝湛破天荒穿了黑衫,衣衫显不出半点飞溅其上的血迹,红发飞扬如同火焰,步法诡谲挥刀无情,整个人如同乍然踏出地狱的阎罗。绕了一圈奔回原地,先那二十余人全部伏倒在地,个个面露狰狞,挣扎着断了气。
只余最初与蓝湛交手断刀那人,此时全身已抖如筛糠。蓝湛似笑非笑朝他迈出一步,还没来得及开口,蓦地从旁射来一只竹箭,从那人脖颈横穿而过,钉在另一侧树干。而那男子身形一僵,遂屈膝跪倒,唇部很快显出诡异绛红,脖颈中央也显出手指粗细的血红痕迹。
蓝湛身躯一僵,眯眼看向箭羽射来的方向,却听身后马嘶长鸣车轮滚动,紧接着就觉手臂被人一把拖拽朝后,同时萧瑞儿急切的声音在旁响起:“上车!”
拽人的是秦雁,同为男子又使出十二分气力,同时蓝湛听到瑞儿的疾呼自然卸下反抗力道,被人一把拖入马车。
萧瑞儿也顾不得多说,拽过先时搁置在车内的马鞭,一鞭子抽在两匹马上,车厢左右晃动得厉害,比初进树林时跑得更快了些。
很快四周奔出五六个身穿灰衣的男子,身形步法明显比先那些人高明出许多。其中一人手持弓弩,站定身形五指一张,转瞬便朝马车射过五支竹箭。
三人均知这竹箭之上涂抹剧毒,且与先时毒害金小燕的毒物应是同源,甚至比之毒性更烈见效更快,情急之下只能各自闪身躲过,根本不敢用身体任一部分接触。
另几个人则借此机会,飞身朝马车攻来,各自手中武器奇形怪状,看身手与三人不相上下。
蓝湛双目微眯唇角一挑,刚要跃出迎战,就被萧瑞儿从后搂住。因为有过在金家庄与人交手的经验,萧瑞儿知道情急之下这人身手奇快,自己若不用双臂抱住根本就拽不住他。
危急时刻萧瑞儿的举动使得向来冷静自若的蓝湛难得有了恍神的瞬间,转眼看向身后抱住自己的人,以眼神询问她是何意图,且在同时伸手到身前,想让瑞儿松脱开手。
而就在此时,耳畔响起几声清脆笛声,不是任何曲调,只单纯是清泠冷脆的声响,窸窸窣窣,虽然好听,却也诡异,好像在召唤什么一般。
萧瑞儿只将人抱得更紧,一边拼尽力气让蓝湛更往车厢里挪了一些。
蓝湛行走江湖多年,虽是头回听闻这种笛声,也大概猜到些秦雁意图,因此便不再执着出去。只顺着瑞儿的力道往里挪一些,但依旧挡在人身前,握着人的手也攥得更紧了些。
那四人本已追到马车四周,其中一个更一刀朝车板劈砍过来。蓝湛人挡在萧瑞儿身前,鲜少露在外面的短刃不知何时出了鞘,掌根一托凌空打旋,直朝那人咽喉刺去。
按理用剑者刺,用刀者砍,那人显然没料到近距离下蓝湛有此一招,忙凌空一个后翻,手中兵器自然也松脱力道。
蓝湛搁在腿上的长刀在同时跟出,刀尖一挑,两把刀一前一后回到手中,各自入鞘。
萧瑞儿透过蓝湛肩侧看得清楚,尽管情况已十万火急,仍不禁赞一声妙。想来惊艳一刀的名号,便是这般得来!
头一个攻上马车的人失了锐气,剩几个人正待一同冲上,而那用弓箭的人也一路疾走跟随,瞄准马车侧面正欲出手,就听身边响起有些怪异的咝咝轻响。
弓箭手最忌分神,再加上此时要瞄准的并非静物,更添难度,只不过一个闪念,就失去大好良机。那人正蹙眉扼腕,同时眼角瞄到那种奇怪声响的来源,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就见自己所站之地,不知何时已爬满了各种颜色艳丽的毒蛇!
而各自手持利器打算进攻的另四个人,显然也遭遇了同样危机。
此处高树参天,灌木繁茂,再加上正值初夏时节,山雨欲来,无论天时还是地利,都非常适合召唤毒物。
秦雁的笛声一直未停,山林之中的毒物就越聚越多,方圆三十里内的五毒之物纷至沓来。而马车一路疾行,各样毒物奔走规避,仿佛能通人性一般,只朝那五人攻击。
凄厉惨叫很快被甩在身后,马车又疾行了好一段路,终于出了这片不见天日的森森树林。
蓝湛方松了口气,就觉身后始终紧锁的怀抱一松,转过脸,就见萧瑞儿面色微白,朝秦雁扑过去,一把将人接个正着。
笛声从快出树林起就逐渐消歇,向来面色沉静神态悠然的秦雁此时汗如雨下脸色惨白,嘴唇也干裂的不成样子。整个人如同刚从热水里捞出来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蓝湛一边还要顾着马车奔走方向,心里却因为秦雁几乎整个人倒在萧瑞儿怀抱的情景微有不悦。
即便萧瑞儿不说,他也知道秦雁眼下状况与之前吹那笛子召唤毒物脱不了干系。从大局来讲他本不该如此小气,毕竟若没有秦雁的笛声,三人很难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安全无虞走出树林;可无论秦雁有多厉害多伟大,自己喜欢的女人那样神色焦急抱着自己以外的男人,他就是看着不爽!
第二节 城府何可揣
出了树林便是莽莽平原,经过几个小镇村庄,便可抵达扬州城。十二楼的人纵不甘心,也很难有机会埋伏攻击了。
萧瑞儿扶着秦雁坐起,一边唤着他的名字让他振作起精神,一边从腰间取出一只枣红色的纸包,又取过水囊,让他将纸包里的药粉就着水服下。
秦雁此时几乎全身脱力,面色惨如蜡纸,唇边勉强挂着丝浅笑,拿纸包的手却微微抖着。萧瑞儿实在看不过,只能一只手臂绕过他脖颈将人扶稳,另一手托着他的手送到唇边。
好容易将小纸包的药粉悉数倒入口中,又在萧瑞儿的帮扶下灌了几口凉水。秦雁微仰起头靠在车壁,稳了稳气息,微张开眼瞟了眼坐姿僵硬的蓝湛,又朝萧瑞儿笑笑:“多谢。”
萧瑞儿察他气息微乱,微蹙着眉尖探手到他手腕,须臾过后便惊疑不定道:“怎么会这样……”
萧瑞儿从来不认为自己愚笨,可近来与蓝湛、秦雁等人打交道时,总发现自己心思城府万般不及。之前蓝湛在林中单挑二十余人,秦雁便在马车里嘱咐她诸项事宜,且在她疑惑是否会损伤内力时云淡风轻的说无碍。如今她才知道,用笛声命令毒物,并不消耗内力,而是损伤五脏六腑!
萧瑞儿眼眶微红,手指微颤,匆忙将腰间所有纸包都取了出来,搁在腿上一一分辨,看有否能立时帮上忙的。
蓝湛转头一看,目光微沉,看了眼正垂眸小憩的秦雁,淡声道:“听闻此法一人最多只能用三次,你方才是第几次?”
秦雁也不张眼,只微弯起唇道:“第三次。”
萧瑞儿正冥思苦想哪种香粉能帮上忙,听到秦雁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口吻,不禁眼眶一热。紧咬着牙关半晌,才止住从心底涌上那股震颤:“你这样,是瞧不起我还是不相信大当家?”
秦雁眼皮一颤,唇边涌上一抹温和笑意,柔声道:“瑞儿过虑了。”
萧瑞儿紧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刚才那种情况,只需咱们三人轮流保护她的安全,即便以二敌五,未尝不能杀出一条血路。”
秦雁温声道:“一个人受伤,总比三人都见血的好。”
萧瑞儿眼中已见了水光:“可我们是搭档!”
蓝湛此前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突然出声道:“瑞儿。”
“过来陪我坐会儿。”
萧瑞儿双目微朦看向蓝湛,就见他微朝秦雁扬了扬下巴,低声道:“让秦大夫好好休息。”
萧瑞儿紧咬着唇,快速将腿上的纸包收回腰间,低着头走到蓝湛身边,坐下。
蓝湛将身后裹剑的布匹解下,系在挂布帘的部分,勉强挡住些风,也将车厢里外隔绝成两个空间。一手握着萧瑞儿的手,另一手持着缰绳,面色沉静专注看着前方。
萧瑞儿心中难过,也顾不得看蓝湛此时神情,只低着头坐在车前,脑子里不断闪过从前看过所有记载香粉药粉的书籍,有哪些能够帮秦雁快速恢复身体的。
马车行的并不算快,拂面而来的风携带着淡淡水汽,可眼前天空却逐渐亮了起来。再看远处微有些泥泞的道路,想来前方已经下过一场大雨,而头顶上空的乌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三人后方那片天空快速飘去。
静静行了好一阵,萧瑞儿也平复下情绪,双手握着蓝湛的手,小声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眉尖苦恼的蹙着,向来明媚的大眼微有些红,萧瑞儿低垂着头,声音小的几乎要消散在风里:“我还是和十年前一样,什么都要别人保护。自以为很厉害很有用处……其实总是拖大家的后腿……”
临俪场十煞,她排名老幺。其实她始终觉得,若不是自己资历老,又和其余的人关系走得近,怕连老幺都排不上。她比不上郦茗澜生杀决断成竹在胸,也比不过焉如意心狠手辣爱憎分明,更加比不过端木和秦雁。就连身边这个男人,萧瑞儿很是懊丧的抿紧唇,十年前她追随不上他的脚步,十年后的今天,她依旧不是能够与他比肩携手的良伴……
蓝湛微翘起唇角,松开握着萧瑞儿的手,转而拥住她肩膀往搂进自己怀里。转过脸看着沮丧得就快哭出来的人,手指拨了拨她脸畔的发,轻声道:“谁说的。”
萧瑞儿这会儿连眼都懒得抬,或者是不敢抬,心灰意冷的沉浸在对自己的检讨和责备里难以自拔。
蓝湛挑起嘴角,手指轻轻摩挲着萧瑞儿脸颊和耳朵,道:“瑞儿和他们比,只差了一样。却也正是这一样,令你在临俪场这样的地方,显得尤为可贵。”
目中露出淡淡笑意,蓝湛凝视着萧瑞儿因为不解抬起的双眼,柔声道:“无论是郦茗澜还是沈若涵,包括那根烂木头和姓秦的,你跟他们比,差就差在心软。”
“你可以对自己狠下心,甘愿豁出自己的命。但对于你的搭档和同伴,你总是不忍心去计较算计。”
“今日你之所以觉得难过,是觉得秦雁豁出自己,保得咱们三人周全。可若是换一种境况,无论我还是秦雁,算计的都是大局与个人,那个被牺牲的个体具体是谁,并不在考量范围。你明白么?”
秦雁看着萧瑞儿微垂下的双眼和轻轻颤动的眼睫,知道她听懂了,更知道她从前不是不懂,只是不愿这样去揣测对方,更不愿怀着这样的心思为人处事。可江湖险恶,临俪场也不是什么安逸之所,他必须教会他的小姑娘鼓起勇气去揭穿表象,看清楚何谓人心。
蓝湛轻吻下萧瑞儿眉心,似笑非笑的道:“瑞儿只需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余下的事有我。”
萧瑞儿沉默半晌,手指揪扯着蓝湛衣襟,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会努力学。”
蓝湛不由失笑:“我说这番话的意思,并不是要你改变。”
“瑞儿本来就有很多优点,这十年间……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瑞儿改变了很多。对自己亲近的人心软,并不是错,也不尽然是弱点。”
临俪场那些家伙,个个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核心那几个人却都有心护着萧瑞儿,想来也是喜欢她心中这份难得的纯挚。
车厢里,秦雁自始至终将两人对话听得清晰,唇边弧度逐渐上扬,就连向来温润却缺乏暖意的眉眼都染上浅浅笑意。
萧瑞儿因为蓝湛一番开解,心间好过不少。蓝湛却不想看她眉眼寥落的模样,说了会儿正经话,便有意贫嘴逗她开心。
“若没有瑞儿方才的香粉,为夫怎会那般神勇,连砍了二十多个眼都不眨,刀法利落如有神助。”
“还有车里面那个,要没瑞儿的香粉撑着,估计一早厥过去了,回去临俪场一定会被那群人笑。瑞儿此番可是为他大大挽回颜面,待会儿回去跟他收银子!”
“怎地还不高兴?是不是在心疼早间推我那下……认真说起来,腰到现在都有些疼,瑞儿也不怕影响咱俩以后……”
萧瑞儿气的一把捂住蓝湛的嘴,瞪着大眼小声埋怨:“秦大夫还在休息,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啊!”
蓝湛探出舌头舔了下萧瑞儿掌心,一脸坏笑的朝她眨眨眼。
萧瑞儿吓了一跳,忙把手收回来,身子也往另一边挪了挪。谁知蓝湛搂着她肩膀的手力道一收,刚挪开的空当又消弭于无形。
蓝湛知道她顾及着车里那人休息,不敢大声叫也不敢进去打扰,因此有恃无恐的将人揽进怀里,低头就亲了过去。
萧瑞儿被人以唇舌堵住了嘴,睁大眼又羞又慌,抬手推着蓝湛胸膛,却不敢发出半点挣动声响。
蓝湛吃准她为人着想的柔软心性,喉间溢出两声低笑,手掌在人腰侧后背肆意揉抚,趁着荒野无人凉风拂面,一径亲了个够!
回到临俪场,果然已是傍晚时分。一路行过来道路愈见泥泞,扬州城上空甚至还飘着淅沥雨丝,天色阴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
车刚行至瑞香门前,就见端木和郦茗澜快步奔出,后头还跟着神色焦急的小眉。显然三人已等候多时了。
众人一齐将秦雁送回醉生,正苦恼无合适人选照看左右,郦茗澜却在抬眼向外瞧的瞬间双目一亮,二话不说快步奔出。
没一会儿,就拽了位身着藕荷色裙襦的清雅女子进来。除了蓝湛,其余几人显然并不对之陌生。寒暄几句,众人别过二人,准备前往端木的暗门商谈正事。
到了地,蓝湛将车停稳,刚将那绿裳少女从内抱出,本已行至门口转身回首的端木却蓦地眯起双目,快步走到跟前,盯着少女五官细细打量。
不待蓝湛发问,萧瑞儿伸手轻触端木手臂,低声道:“我知道……进去再说。”
端木面无表情收回视线,微一颔首,转身率先进到茶楼。
第三节 水落有石出
众人将少女安置在茶楼二层一间卧房,端木唤了两名手下过来看着,又差人速去后厨端些热乎饭食到隔壁,让瑞儿和蓝湛先填饱肚子。
萧瑞儿喝下一口面汤,有些迟疑的看向郦茗澜:“秦大夫那里……”
郦茗澜轻啜着酸甜温润的梅子茶,悠悠然一笑:“瑞儿尽管放心。有小书在,包管秦雁安心养病,好吃好睡到明日天亮。”
萧瑞儿听出这里面有事,不禁弯起唇角,也不再多言,一径安心吃饭。
心里却不是不惊讶的,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不知道何时有了这般私交,能让郦茗澜关键时刻拿来利用制衡彼此。
蓝湛却没去理会那弦外之音,夹了块炖得香浓的小牛肉到萧瑞儿碗里,淡声道:“好好吃饭。”
今日晌午让那只呆头雁出尽风头,惹得瑞儿又是钦佩又是内疚的,他安抚了足足一下午才好。要不是趁此机会尚且讨得不少甜头,他早半路撂挑子不管让那家伙自生自灭了!
疙瘩汤做的清甜可口,几道荤素小菜也搭配得宜,美味非常。萧瑞儿一顿饭吃的香甜不已,最后放下饭碗,第一件事便朝端木道谢:“月芽的手艺愈发好了,多谢。”
端木手执一盏薄酒,目露浅笑睨了萧瑞儿一眼:“吃得好便好,何须如此客套?”
萧瑞儿本是出自礼貌道了句谢,被端木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反问,倒显得她仿佛有意生疏,不禁微一怔愣,讷讷说不出话来。看向端木的目光也流露出几许歉意。
蓝湛吃饭本来就快,这会儿刚灌下一大碗热茶。听了这话便将青釉大瓷碗一撂,手上动静有意弄大了些,似笑非笑看着端木道:“既是好友,得了帮助,总须道声谢的。”
只一句话,就把端木和萧瑞儿的关系清晰界定为“朋友”。
端木眼皮一撩,薄唇轻抿,神情似嗔似笑:“我和瑞儿说话,何时轮到你插言了?”
蓝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顿时眯眼一笑,悠然笑道:“对我媳妇儿的朋友,蓝某自认还须给几分薄面。”
言下之意,若自认不是萧瑞儿的朋友,那本大爷就没必要客气了!
端木眸光一转目露轻嘲,似是觉得这话十分可笑。却并不搭蓝湛这个茬儿,只柔了眼色看向萧瑞儿,问:“此去金家庄,事情可办得顺利?”
萧瑞儿原本对两人争执就别扭得不知如何是好,如今端木主动将话题引向正途,也间接替她解了围。萧瑞儿不禁弯起唇角,笑容却有些勉强:“对方早布下局,等我们过去。”
端木和郦茗澜均不意外,萧瑞儿正要接着说,就听一旁蓝湛突然语道:“不知小眉姑娘,这会儿可有空帮个忙?”
三人一齐将视线投向蓝湛,就见他笑容真诚,语气也十分客套:“麻烦小眉姑娘去沈大人那知会一声,就说金家庄死了三名下人,跑掉一个炎丽妍,其余的人都不见了。”
小眉对这其中的事也清楚的很,听此一言不禁惊呼出声:“都不见了?”
蓝湛露出有些苦恼的神情,颔首道:“对,都不见了。早在我们进到金家之前,整个山庄就被人搬空了。”
小眉面色微白,蹙眉看向萧瑞儿,踟蹰着不舍得走。
萧瑞儿想到蓝湛是急着让沈若涵书函知会当地县衙,便朝柳眉点点头道:“这事比较急,小眉你就跑这一趟吧。”
端木在旁接口道:“不要骑马,也别叫别人。”
“你自己,走着去。”
柳眉微拧起眉,有些不解。但见几人都面露凝重神色,也未多置疑,先朝萧瑞儿颔首表示知道,又朝郦茗澜一拱手,转身出去了。
身后门板被带上的瞬间,蓝湛和端木飞快交换一个眼色,又各自转过眼,一个饮茶一个吃酒。
屋子里只剩下四人,萧瑞儿遂将此去金水镇遇到诸事一一讲述清楚,包括秦雁使用银笛号令毒物,以及那几人所用竹箭淬有剧毒的原委。
待好容易讲完,萧瑞儿也觉出不对劲来,看着两人道:“你们怎么会知道我们提早回来?”
原以为要在金家庄待个四五日,将金小燕和凌英的案子调查清楚再回来。三人昨日清早出发,今日傍晚回到临俪场,比原定计划提早了整整三日,他们怎么会在瑞香和小眉一起等候,待三人马车驶入就迫不及待奔出?
郦茗澜面色早不似初时平静,眉间褶痕略深,神情也格外凝重:“金路端昨夜暴毙在监牢。”
萧瑞儿惊道:“怎么会!”
郦茗澜道:“这两日将四人分开问询,那个对自家人捅刀子的和那个最年轻的显然对毒药一事全不知情,问题就出在金路端和那个金家老三身上。”
“昨夜金路端一死,沈若涵又使了些小伎俩,他们三人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在暗室听着,那金老三情急之下说出一句,‘家里人都不会有事,只要过了此劫,金家必能在南武林称大。’”
“端木当时也在,就说恐怕金家早就搬空了,担心你们此去便是入局给对方当棋子。原本我们是要派人过去的,但商量了一夜,最后协调的结果就是,今日傍晚前你们若还不到,暗门就要出人过去接应了。”
蓝湛皱起眉:“那金家老大怎么死的?”
郦茗澜脸色微变,半晌,才神情僵硬道:“验尸的结果,他把随身戴的金镏子吞了。”
蓝湛几乎要笑出声:“吞金?”
端木道:“当时那间牢房里就他自己。若不是他有意自戕,那就是府衙里混进十二楼的人。”
萧瑞儿眉尖紧锁,将整件事捋顺:“也就是说,金家老大和老三通过那个新娶进门的妾室与十二楼相勾结,凌英之死应该在他们算计内,金小燕的死则是个意外。”
“他们本意是借着十二楼壮大自家,这次来瑞香挑衅应该是受人唆使,事先与之达成了某项交易。可是他们也没料到,金小燕所用核子钉上的毒会要人性命,不仅金小燕本人一命呜呼,又多害死自家一个小辈。”
“十二楼的人在他们出发后就将整个金家庄搬空了,名义保护实则要挟。金家的人若不老实听话,那剩下那几十口人也都没命了。”
说到这,萧瑞儿不禁露出一抹苦笑,叹息道:“想金路端也是一代名侠士,晚年却如此糊涂,为名为利将自己亲生女儿的命都搭了进去,到头来却白忙一场……”
“金家数十年的基业,就毁在他的手上。”
端木轻哼一声,又斟了一盏酒:“金家早在十年前就开始亏空。这些年只是表面风光,实则被金家这几个老小子败坏得一干二净。”
“即便没有十二楼这一遭,照他们这种过日子法儿,也撑不了几载。”
蓝湛若有所思,接口道:“十二楼收买人心,从不授人以鱼,而是授人以渔。虽然金小燕的事在金家看来是意外,但炎丽妍本人和三月兰舵主应该心中有数。给了金家这么一个机会,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是他们将事情办砸了。”
“金路端不寻死,三月兰为了灭口,也不会饶过他和那金老三。”
说着,抬眼看向郦茗澜。后者颔首道:“已经挪到安全地方严密看守了。”
蓝湛复又看向萧瑞儿,问:“你认识那个女子?”
今早他和秦雁在屋外交谈,听秦雁的意思,萧瑞儿之所以会吃了对方一掌导致吐血,是因为发现了些线索而有所顾忌。因为金家庄并不安全,回来这一路上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三人始终未就案情有过深谈。而方才在暗门外,端木分明是看出了什么,而这一点萧瑞儿也是知道的。
难道这少女也是临俪场的人?
萧瑞儿沉吟片刻,将目光投向端木:“我并不能肯定。只是于那少女交手时,一则觉得她所用掌法颇为奇特,二则那箫声是有意引她送死。再加上……”
端木颔首以示萧瑞儿的猜测并没有错:“除非他们有意找了个样貌肖似的,否则便是瑞儿推想的那样。”
蓝湛对于这两人间的目光交流和默契心思颇有些不悦,看着萧瑞儿侧脸,有些不耐烦道:“到底是怎样?”
打从蓝湛入驻临俪场,两人合作勘案以来,在案情进展方便,多以蓝湛占上风。萧瑞儿虽然头脑灵活心思缜密,但在推测案情和揣摩人心方面,远不及蓝湛精深老道。再加上这人经验丰富,办案又颇有手腕,个人作风也强烈得不容他人置喙,很多时候都用不到萧瑞儿出手插言。顶多在涉及到毒药或者香粉的时候,萧瑞儿方有用武之地。
此番见蓝湛颇有些烦躁,语气也不似惯常轻快,萧瑞儿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想不到答案而觉得憋屈。不禁弯起唇角,转脸看着蓝湛笑道:“你不觉得,她的五官看上去有些熟悉?”
蓝湛郁卒摇首。他只觉得,他家瑞儿行情太好,他需要逐一撂倒的情敌委实有点多。
萧瑞儿看他吃瘪的样子就觉好笑,不觉笑容更甜,大眼微弯,继续问道:“那你看她身上穿的衣裳,不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说过?”
蓝湛继续摇头,继续拈酸吃醋。他过去觉得大饱眼福,现在只觉得萧瑞儿每件衣裳都太短太暴露,不是露大腿就是显腰身,每天在临俪场走来走去……不行,今晚回去得重振夫纲!把那些衣裳通通换掉!
萧瑞儿这会儿终于发现他眼神有些不对劲,总在自己身上个别部位徘徊,又想到旁边那两个都不是一般二般的眼利,怕早发现他心思不在案情上。不禁面上一热,狠狠瞪了蓝湛一眼,没好气的提醒道:“卢老镖头!”
蓝湛被萧瑞儿那一眼瞪得挺委屈,勉强拉回些心神,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卢老镖头……”
四个字一过嘴边,蓝湛脑中电光石火,瞬间将所有细枝末节的线索串联一处,语出惊人道:“她是盛兰山庄的人!”
第四节 缠绵话当年
这次却轮到郦茗澜不明白了:“盛兰山庄?”
盛兰山庄的人,年纪不过十五六,一身绿裳是上好绫罗,再加上那细眉细眼的雅致样貌……郦茗澜很快转过弯来,却仍有些难以置信:“你们是说,她是江亭的胞妹?”
偌大盛兰山庄,仆人婢子无数,真正的主人却只有二人。一个是江亭,也是山庄新一任当家主人;另一个则是整个山庄捧着供着宝贝般养着的娇贵蕙兰——江兰若,小江亭整整十二岁的一母胞妹。
端木颔首:“我这里有她的画像。”
暗门负责收集情报。各路人马的基本情况,包括师出何门、武功路数、擅用兵器乃至本人肖像,在端木这里都可得到详尽信息。
说着,又看向萧瑞儿:“瑞儿可是觉得她所用掌法有些怪异,侧重手臂挥摆和身法配合,而不是出掌的力道或快慢?”
萧瑞儿点头,正是如此。
端木道:“这就更没有错了。”
“盛兰山庄无人擅长掌法,她所使用的那套,应该是江亭将自己十三式无情扇化用后,教给她防身的。”
“江若兰本人的兵器,应该和你我一样,用剑。”
蓝湛道:“十二楼的人不知用何法将她掳到金水镇,又突然出现与瑞儿交锋,应该是怕被认出路数,才拿走她的佩剑。”
萧瑞儿仍有些想不通:“我实在想不明白,十二楼此番这么大动作,到底为了什么。”
说什么却死香的传说,饲养蛊虫的古怪方法,还有现任大当家手里的绝佳器皿,不过是秦雁为了迷惑对方,故意泄露给那假扮炎丽妍的女子听的。为的不过是将计就计,让十二楼的人相信他们中了圈套,顺着对方引领的那条思路走向歧途。
可那女子并不是真的炎丽妍,自然也没有什么玄妙不可言的却死香。那么十二楼此番的真正目的到底为何?雇佣炎丽妍研制剧毒,戕害北方镖局两个无名小卒,暗杀卢家镖局未来掌权人,以及将盛兰山庄拖入这趟浑水,总不能无缘无故只单纯想跟临俪场对着干吧!
三月兰舵主又不是少年心性,不管不顾就想着跟朝廷作对。已经折腾倒了金家,又一连害死这许多条人命,总不能就因为看郦茗澜等人不顺眼吧?
萧瑞儿提出的这个问题,在座几人都无法回答。
无论端木掌控多少信息,郦茗澜如何大局在握,蓝湛又有何等高超的心思手腕,针对这个问题,恐怕除了三月兰舵主本人,没人能给出一个有理可循有据可依的切实答案。
屋内灯火明灭,茶香飘逸,屋外细雨缠绵,润物无声。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四人间蔓延开来,久久无人打破僵局。
半晌,郦茗澜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放到桌上。
“这是今日过了晌午,盛兰山庄派人送过来的。”
蓝湛拿过信笺,指腹不紧不慢摩挲少顷,打开来往桌上倾倒。
从里面落出几张暗银色的笺纸,每张裁成两指宽窄,约莫三寸长短。
翻过一张来看,就见上面绘一株墨色兰花,旁书“共赏”二字,却是千金难求的“赏兰会”请帖了!
蓝湛用手指拨了拨,挑起嘴角悠然一笑:“这姓江的倒是蛮大方!”
一共五张,看来不止邀请萧瑞儿蓝湛两人。且将之郑重送到郦茗澜手上,怕除了恭谨相邀之雅意,还有放下身段请求相帮的用意在。
端木始终没什么表情,只看向萧瑞儿嘱咐道:“江亭这个人不简单。瑞儿此去盛兰,万事皆要慎而行之。”
萧瑞儿取过一张请帖,翻看日期,不禁眉尖一跳:“就在三日后!”
蓝湛也拿过一张收入怀里,又朝郦茗澜一扬下巴:“余下的大当家收好。”
郦茗澜微笑颔首,将三张请帖收入信封,贴着心口处放好。
一边站起身道:“我还要去趟府衙,这几天可能都不会来。有事你们和秦雁商量着办,实在拿不准就去那边找我。”
三人起身将郦茗澜送到门口。
萧瑞儿看了眼隔壁房间,面上神情有些讶异:“怎么还没醒么……”
端木也没多说,只率先走到门边,拉开门板走了进去。
两名手下见了端木各自行礼。
端木问:“一直没动静?”
其中一名是女子,摇头回道:“没有。”
蓝湛跟着萧瑞儿一同到床边,又检查过少女几处穴道。最后道:“穴道都解开的。”
萧瑞儿伸指探向少女手腕,又查人面色,愈发觉得纳罕:“奇怪。我用的那种香粉,常人顶多昏迷七八个时辰。按理如果没有点穴的话,她在到扬州之前就该醒了……”
端木在一旁道:“瑞儿方才不是说,她之前是被人用箫声控制了么?可能在那之前就服用过什么药物。”
蓝湛这次倒没跟端木唱反调,也点点头道:“别担心。反正她现在这样也没有危险,等明日请秦雁过来帮着看看。”
说完,伸手搂在萧瑞儿腰侧,低声道:“昨晚都没怎么睡好,今日又累了一天。咱们先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萧瑞儿伸手欲拂开蓝湛环住自己的手臂,一边转身看向端木:“恐怕要劳烦……”
端木对蓝湛故作亲密的姿态视若无睹,神情柔和道:“瑞儿安心回去歇息,这边有我。”
萧瑞儿也露出浅笑,格外真诚的道谢:“有劳。”
说完,也不管蓝湛在一旁格外幽怨的凝视目光,朝屋中另外两人打过招呼,便出门往外去了。
蓝湛紧随其后,却不想端木出声留人。
从走廊拐角取过两把伞,送到萧瑞儿手里:“那辆马车我让人牵到后院了,上面箭羽也取下来送到醉生。”
萧瑞儿接过伞,朝端木笑了笑:“你什么都想的十分周全。”
端木薄唇微弯:“过去不也这样么。瑞儿怎地今日感慨颇多?”
萧瑞儿愣了愣,复又微低下眼,抿唇微笑:“是我嘴拙。”
端木抬手抚了抚萧瑞儿头顶,语调也柔和许多:“秦雁的事,你勿须伤神。都这些年了,他的行事作风你也懂得。”
“即便今日须得吹笛的是我,他也会毫不犹豫下达命令。”
萧瑞儿轻轻点了点头,蓝湛下午也是这样劝她。
这些人,个顶个的剔透心思,倒显得她不够豁达了。
端木见她仍一副若有所感的模样,唇角牵出一缕浅笑:“别想太多。明日睡饱了再过来,秦雁那边应该也不会太早。”
萧瑞儿除了点头也做不出别的动作,又抬起头朝端木微笑。蓝湛在旁看得几经气短,这会儿实在忍不下去了,拉起萧瑞儿的手腕就往楼梯方向走:“很晚了,咱们不打扰端木门主休息。”
接过萧瑞儿手里的伞,手臂顺势将人搂在自己怀里,空出的那只手背到身后,对着端木的方向做了个威胁的手势。
端木看着萧瑞儿走的有些别扭的身影,以及蓝湛将人紧紧搂在怀里仿佛生怕跑了的样子,无声绽出一抹浅笑。
雨水缠绵,凉风裹衣。蓝湛只撑起一把伞,另一把仍握在掌中,手臂环过萧瑞儿腰身,将人整个笼罩在自己怀抱。
从暗门到瑞香,并不算太近的距离。萧瑞儿却一点不觉得冷。细小水花随着脚步抬落,溅起在靴子和裤腿,不仅不觉水泞,反而因为与人相携同行,徒增几分情致。
蓝湛见萧瑞儿唇角微扬的悠然神情,眼色也不禁柔下几分,手掌摩挲着人手臂问:“会冷么?”
萧瑞儿摇头,神情是多年来少有显露的娇憨:“没有……”
蓝湛看着她微弯起大眼的乖顺模样,也跟着绽出一抹笑:“想起什么了?”
萧瑞儿静默少顷,转脸扬颈看向蓝湛:“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情形吗?”
蓝湛含笑凝视她双目,应声道:“嗯……”
萧瑞儿见他眉眼含笑,语气却有些含混,还当他早就忘了,不过是在应付自己。却也没太生气,只撇过脸看向前方,轻声道:“我小时少有机会出远门,不会骑马,更不习惯乘车渡船……”
“头一天走了多半天才停下,我在车里早就颠得晕头转向,哪边是东哪边是西都分不清楚,结果那天偏还下雨……我那是身量不高,也忘了跟人要只凳子,一脚就迈了下去……”
若不是蓝湛早撑了伞在外候着,估计她直接就摔个狗啃泥了。
从那日起,她就注意到这个总穿着一身棉布蓝衫,面貌英俊少言寡语的少年。不过才比她大了三岁,却总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总愿意耐心听她絮絮讲些孩子话,很能让人信任和依靠的感觉。
她是从那天栽入他怀里时,就有点喜欢上他了吧……
萧瑞儿望着眼前银帘水幕,水丝潺潺,回想起当年少女情怀,初见面时两相凝视,不禁微翘起唇角。笑容虽有些酸涩,却还是甜蜜的味道更多些。
蓝湛看着她有些感怀有些落寞的神情,不禁挑起嘴角,凑近她耳畔道:“你以为我是那日初次见你?”
萧瑞儿转过脸,耳廓不小心碰到人柔软微凉的唇,忙往旁躲过。神情有些不及收敛的羞涩,更多的是好奇。
蓝湛从方才起,就是这副笑中带谑的神情,此时目中更添几分深意,缓声道:“镖头去萧府接生意那日,我也跟着一起。”
“有人蹲在窗外角落里偷听,嘴唇咬的都见了血,面前青砖都哭湿了一整块,却连个抽泣的声儿都不出……”
萧瑞儿惊讶瞠目,一双大眼睁得又大又圆,先是愣了半晌,才吃吃道:“你,你……偷看……”
蓝湛眨了眨眼,有意逗她:“分明是某只哭鼻子的小猫儿偷听在先……”
萧瑞儿脸上一红,勉强争辩:“我,我不是有意的……”
父亲被曾经的同窗好友坑害,家中生意蚀了本,还欠下一笔不小的款子。父母在半年内相继离世,年幼的弟弟也不幸夭折,只剩下老祖母撑着一口气,才没让萧家太快倒下去。待勉强凑齐欠人家的银钱,家里也就剩下个空壳子,老祖母为着她的将来着想,才给她保了趟镖,想将她送到远在汴京的表姑姑家。
她那时已经有十四岁,从前再怎么娇生惯养,经过这半年多,也懂得不少人情世故。她明白自己没法子再留在苏州老家,去到汴京寄人篱下是最好的出路,可心里始终不愿就这么匆忙离开。
听到丫鬟说前面来了人要接她走,就偷偷到窗外听着,一面思念起离世的父母和幼弟,一面也忧虑自己再无可依的未来。又听着两三个陌生男声在跟祖母保证着什么,更无端觉得可怖,一时委屈,不禁潸然泪下。却不想自己那般幼稚行径通通落入这人眼中。
说话间两人已回到瑞香,蓝湛收了伞放在墙角,转身将人拥在怀里。偏头打量萧瑞儿羞窘的好像要哭出来的神情,似笑非笑道:“怎地还不高兴我提这个?镖头和二当家都专注和老夫人讲话,你祖母那时又背对着窗子,除了我没别人看到的。”
“我还记得你那时穿了件粉白色的裙子,绣着丁香花的裙摆在地上围了一圈。你梳着双环发髻,耳朵上戴着粉色珍珠的坠子,低头的姿势正好露出一截粉白脖颈,眼睫毛上悬着泪珠,咬着嘴唇很难过的模样,整个人看上去,就好像是话本故事里的小仙子……”
萧瑞儿原本有些沉重有些羞赧的情绪因这人一句夸赞破了功,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抬手捶他的手臂:“什么小仙子!净瞎说……”
蓝湛偏过头轻吻她的脸颊,还挑了挑眉:“怎么我说的不对?”
萧瑞儿也不得不佩服这人的好记性。连她当时穿什么颜色样式的衣裳、戴什么款式的坠子都记得一清二楚,即便话讲的贫嘴些,对她那份心意总是真的。
叹服他好记性的同时,萧瑞儿不由得想起另一件事。犹豫再三仍是没管住自己的嘴:“那你怎么会不记得……”
她的长相。
第五节 心结终得解
萧瑞儿实在忍不住要问,可话真说出口,又有点后悔。两人才刚和好没几日,又是诸事繁忙中好容易有个独处的夜晚说些贴心话,她这般含着点怨怼带着些质疑的发问,要蓝湛如何回答?
蓝湛沉默不语,却并无半点萧瑞儿想象中发怒的征兆。
萧瑞儿等了片刻,伸手推了推蓝湛拥着她的手臂,轻声道:“天气湿寒,我去煮些姜茶。”
脚刚迈出还未着地,就又被蓝湛拉回去抱在怀里:“瑞儿……”
萧瑞儿此时是面对着蓝湛的姿势,却始终不愿抬眼。不是怕看到他此时是何神情,而是不想让对方觉察自己的失望和难过。
又是半晌难捱的沉默。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是弹指一瞬,蓝湛轻抚上萧瑞儿脸畔,嗓音温柔中含着明显可察的歉意:“瑞儿,对不起。”
萧瑞儿忙摇摇头,牵起一缕笑道:“怎么能怨你……”
“当初那毒几乎浸入你五脏六腑,能捡条命回来——”萧瑞儿说着,情不自禁抬起头,看着蓝湛那头颜色火红的发,以及神色清明的双目,心间那股不甘和埋怨也便淡了:“那日假扮炎丽妍的女子别的都是假,说到你所中之毒,应该是炎丽妍本尊授意。”
萧瑞儿说到此,也有了丝迟疑,“你头发会变成这样,是不是当年强行拔毒?”
所以那日那女子才会装模作样的称赞他勇气可嘉。
蓝湛微微一笑,显然对此事不欲多谈:“那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
萧瑞儿一听这话,眼眶就是一涩,心底最后那点不愉快也烟消云散了。抬手覆上蓝湛抚在自己脸颊的手,嗓音略微哽咽,唇角却是含笑的:“当年你会中毒,就因为我不懂事。如今你整个人好好的出现在我面前,记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当年眼看着他被那年逾古稀的老人带上马车领走,眼睛看不到了,两条腿也都断了,整个人被那种剧毒折磨的不成样子,意识都浑浑噩噩不清楚,还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当时那老人就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对她说,你是想要一个活的陌路客,还是一个死的枕边人。
她当时没有多想,只一径求老者救人。如今想来,怕老人早就想到祛除蓝湛体内剧毒的最佳方法,而这种方法,可能会对人的头部有所影响。
如今他四肢健全,耳聪目明,对过往事情也记得一清二楚,除却那头与常人有异的火红头发,唯独一点不完美,就是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可他确实信守承诺,从未忘记十年前那段情谊;又在没有认出她样貌的情况下,对十年后的她情难自抑。这样还不足够么?
人生在世,焉能事事尽如人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又怎么可能如同冰雪玉石,纯粹无瑕不染凡俗。
是她太过斤斤计较,才对他记忆上的瑕疵耿耿于怀。明明事态已经比她曾经所设想的好出太多。她曾经想过,他拄着双拐不良于行;也曾想象他双目尽盲,不能再如曾经那般对她深情凝视;甚至也被思念折磨到极致的时候,放任那个小小的不敢去正视的念头偷偷溜过脑海,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
只不过跟她所设想过的所有情况都不一样,只不过不是她以为的那种残缺和艰难,只不过因为他从一重逢就对她态度恶劣形同陌路,可将所有的气愤和不平加在一起,都抵不过再次被人拥入怀中温声细语的喜悦。
心间最后一丝阴霾也随风而散,泪盈于睫喉间微堵,萧瑞儿抬起头,正要开口,唇已被蓝湛直接堵住。
在轻柔吮吻中拨空低诉,仍是她午夜梦回时最怀恋的低沉嗓音:“瑞儿不哭……”
“是我不好……嗯?”蓝湛在结束一个绵长的吻后,将人一把抱起,倒退两步踹上门板,大步往后头院子走去。
途径后院十几步的距离,蓝湛步履如飞,待抱着人进到萧瑞儿的卧房,只前额发丝略微打湿。
将人小心放在床上,解下身后佩刀和包袱,蓝湛转身又奔出屋外。
萧瑞儿被他前后不一的举止搅得迷糊,原本有些羞涩不安的心绪更添几分忐忑,不知他一会儿进一会儿出的在折腾些什么。
没一会儿功夫,就见蓝湛拎着水桶木盆进了屋。身上衣裳被雨水打的湿透,手上水桶却冒着折腾热气。
蓝湛关上门板,朝她扬唇一笑。动作麻利往盆子里兑好水,投湿布巾拧了几拧,走到她面前递了过去。
萧瑞儿愣愣回不过神,接过布巾握在手里,半晌才明白过来,这人是在服侍自己洗漱。
用热腾腾的布巾擦过面,又走到窗边取了青盐漱口。转过身,就见蓝湛端着只杯盏站在身后,见她洗漱干净,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瑞儿喝水。我去洗洗。”
萧瑞儿捧着杯盏站在屋子中央,任蒸腾而起的水汽微微氤氲双眼。见那人微躬着身,洗脸时动作潇洒水花四溅,身躯却是在外少见的松弛。拧布巾擦脖子时还轻舒出一口气,有点孩子气的感觉,更多的却是让寻常女子不由屏息的男子气概。
蓝湛站在窗边就着木盂漱口,取过那盒绘着花朵的盒子,倒出些青盐在小木刷上。随着清新爽口的气息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不禁略微眯起眸子。他家瑞儿平常就用这个味道的细盐漱口的么?感觉……真不是一般的好!
待洗漱干净,蓝湛将木桶盆子通通收拾好,将门闩好,心中偷笑着转身。就见萧瑞儿神情微怔,还站在原地捧着水发呆。
蓝湛也不在意,走到跟前,将人手中杯盏拿开,一把将人抱起就往床边冲。
萧瑞儿被他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句反抗的话,就被蓝湛压倒在床上,俯低身子亲了过来。
又是亲又是啃的折腾人半晌,萧瑞儿刚喘过口气,就见蓝湛双眼亮晶晶的看着自己。目中既有深情又含笑谑,唇抵着自己的,缓缓厮磨,徐声道:“我听说瑞儿从前最喜欢蓝色,怎地这屋子里和前面铺子恁大不同,连条蓝色的丝线都见不着?”
萧瑞儿此时心智迷糊,身子几乎软成一滩水,尚且来不及害羞,就听蓝湛语带调侃来了这么一句。支吾半晌也想不出个好说辞,萧瑞儿索性手捂着眼耍赖,微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了!
那日清早下定决心跟这人斩断前尘,一气之下将屋子里所有蓝色的东西通通卸下,可前面铺子的装饰不是一时半会儿换得过来的。也不知这人是从哪儿看出端倪,明知她前几日是在赌那一口气,如今两人雨过天青了,却拿这事当话柄取笑她!
蓝湛是从何处看出的?还不就是方才那只盛青盐用的木盒么!盒子虽是原木颜色,上面却绘着一朵别致的冰蓝花朵,与前面铺子的诸多装饰摆设如出一辙。
蓝湛是何等的心思城府,打从认出萧瑞儿就是从前心仪许久的大小姐,前前后后许多事情自然都串联起来,又怎会不知她这一身一屋的蓝色从何而来?
萧瑞儿心思被人窥尽,本就羞涩不已,面上又过不去,气的放下手瞪圆眼跟人对质:“明明就是你当初骗我!”
蓝湛这回是没算计好,不禁有点尴尬:“……瑞儿。”
萧瑞儿索性将人一把推开,坐起来仔仔细细倒旧账:“你当初明明跟我说你姓展,可你却是姓蓝,展不过是湛的谐音。”
说着话,又是埋怨又是委屈的瞪了人一眼:“你还骗我说你喜欢蓝色……”害得她这么些年来,天天望着满眼蓝色以慰相思。
蓝湛自知理亏,又怕萧瑞儿真动了气,开始一径老老实实任人责骂。到后来见萧瑞儿说的眼圈都有点红了,忙拉住人戳着自己胸膛的手指,柔声道:“名字的事确实是我的错。可有关颜色,瑞儿确实冤枉我了……”
蓝湛凑上前轻吻了下艳红唇瓣,语带笑意道:“瑞儿喜欢了整十年的蓝色,为夫可是穿了整十年的蓝衫,为了能让瑞儿第一时刻认出,可是一日不曾换过其他颜色……”
萧瑞儿还想争辩,舌尖却被人缠绵勾住,随着气息渐渐短促,就觉胸口处微有些凉。
睁开眼勉强低首一瞧,就见自己衣衫尽敞,粉白色的抹胸也歪向一边……唇上获得自由,萧瑞儿刚喘过一口气,便又倒抽一口冷气,手匆忙扒拉着某人在自己心口放肆的手掌,却抵不过这人再次动用唇舌的诱惑攻势。
萧瑞儿躲闪不过,被人动手动脚的吃了不少豆腐,气的一巴掌推在蓝湛脸上,轻声斥道:“不许乱摸!”
蓝湛挑起唇角,笑得有点耍赖,嘴是一点都不闲着:“好,不乱摸……”说着就在萧瑞儿粉白颈侧偷了口香。
萧瑞儿气的伸指捏住蓝湛耳朵,狠狠一拧:“你给我老实交代清楚!”
蓝湛疼的呲牙咧嘴,眼前粉白粉白的软玉温香晃来晃去,可是看得见吃不着,还隐约能闻到那股幽幽淡淡的方向,这滋味实在煎熬!
深吸一口气勉强提上两分定力,蓝湛有点委屈的眨眨眼问:“瑞儿要为夫交代什么?”
萧瑞儿大眼凶狠狠瞪着蓝湛,唇角弧度似笑非笑,问话语调不冷不热:“交代清楚你这些年上勾栏瓦肆,到底亲过几个姑娘,抱过多少美人?”
蓝湛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最后干脆整个人颓下气势,低着头有些无奈的道:“我要说没有,瑞儿信不信?”
萧瑞儿唇角微勾,看着这人微有黯淡的眉眼,道:“信。”
第六节 款款情渐炽
蓝湛抬眼,着实惊讶。
连六扇门镇日一起勘案的同伴都不信,瑞儿与他十年未见,之前又知晓他夜宿一度楼,且在京城也不少在勾栏瓦肆处流连,居然因为他简单一句陈述就轻言相信?
萧瑞儿看着蓝湛双目,幽幽道:“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连不记得她长相这种事都在与她相认的第一时间老实道出,这样的男人又怎会在其他事情上诸多欺瞒?更何况,她这个人的脾性,蓝湛从过去就是清楚的,可以犯错,但不可以欺骗。今日他若敢在这件事上有所欺瞒,就要料想到日后谎言揭穿后一拍两散的局面。
蓝湛微微一笑,双目坦然回视应道:“也不敢骗大小姐……”
萧瑞儿被他那声久违的称呼弄得面上微赧,不由得微垂眼帘:“……什么大小姐。”
她早不是从前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他也不是过去辛苦跑镖的莽撞小子。依照如今两人的情况,要认真算起来,却是真真门当户对,谁也别嫌弃谁了!
蓝湛倾身凑过去,轻吻了萧瑞儿唇瓣,低声道:“在我心里,瑞儿永远都是大小姐。”
亲吻渐深,衣裳也被人剥落一旁,萧瑞儿止不住的脸热,却在蓝湛即将压过来的瞬间抬起手臂一挡——
蓝湛气息微乱,挑起一边眉表示不解。
萧瑞儿一边手臂勉强遮着胸口,另一手在蓝湛胸膛推着,有些娇蛮的令道:“我要在上面。”
蓝湛失笑,身体却顺着萧瑞儿的意思靠在床头坐好,任她一边为自己解开衣衫,一边在自己身上四处点火。
喘息渐急间,蓝湛伸手抚上萧瑞儿腰后,温声劝道:“瑞儿……”
萧瑞儿脸红似火,虽然抬眼看人,目光却不太敢与人接触。一只手虚扶着蓝湛肩膀,另一只搁在人小腹处的手也暂时停止继续向下。
蓝湛微抬起上身,将人圈在自己怀抱,轻声哄着:“瑞儿不要任性,太久没有……第一次在上面,你身子会吃不消的。”
萧瑞儿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脸上却显出几分不甘,手指拈起蓝湛一绺儿发,拉扯着小声道:“你当初答允过我的……”
蓝湛挑起唇角,洒脱一笑,将人抱着放倒在床上:“现在也答允你……等过了这次,瑞儿想什么时候在上面都可以。”
萧瑞儿一条手臂还勾着人脖颈,两人姿势瞬间转化,还是吓了她一跳,揪着蓝湛发丝的手指也随之收紧。
蓝湛也不在意头皮被扯的微痛,索性直接解下发绳。火红的发顺着肩膀滑落,如同一道染着晚霞的天幕,将萧瑞儿整个人笼罩在内。
蓝湛一边在锁骨,胸口四处轻吻,手也探到萧瑞儿腿间轻轻试探着……
待最后进入时,萧瑞儿两颊染霞眼色朦胧,尽管微蹙起眉尖,却并不太觉得疼痛。反观蓝湛情形却是不太好过,身躯僵硬一动不敢动,汗水顺着额头滴落,声音都略微有些不稳:“瑞儿……”
萧瑞儿略微摆了摆腰,感觉并不怎么难捱,刚要开口,就感觉体内猛地一个冲击。蓝湛一边大加挞伐的动着,两道剑眉紧蹙,英俊面容微微扭曲,手却不忘在萧瑞儿脸颊耳垂轻柔安抚:“忍一忍……我……实在……”
过了初时那阵让人喘息不及的狂肆,渐渐便是潮水般要将人湮没的温柔和舒适。萧瑞儿微朦着眼,尽管咬着唇,仍不禁溢出几声轻吟。两人视线相接,蓝湛眼色一改平日狂肆不羁,温柔的仿佛能滴出水来。唇角始终都噙着浅笑,一边不停唤着萧瑞儿的名。
窗外雨水缠绵,罗衾微寒,屋内一室旖旎,春光流泻……
雨下了一整夜,到第二日天亮仍不见停歇。
蓝湛将粥水小菜放在桌上,走到床边,连人带被子抱到腿上。手指挑开覆在面颊的几丝发,轻轻摇晃着,一边低声将人唤醒:“瑞儿,起来吃些粥。”
昨夜蓝湛做的并不过火。
只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奔波劳累,再加上心有郁结,萧瑞儿长久以来都不曾好眠。昨夜情事过后,四肢百骸都觉得懒洋洋使不上力,又被人抱在怀里,周身上下都暖烘烘的,心里却是吃了蜜糖一般的甜,以及心安。没一会儿就沉睡入梦,竟是一夜无梦,酣然不醒。
被人柔声唤醒,帮着换衣穿鞋袜,接着洗漱清爽,坐在桌边吃着熟悉味道的粥水。萧瑞儿感觉自己仿佛仍在梦境,眨着大眼一瞬不瞬盯着蓝湛猛瞧。
蓝湛见她这副模样就知道人还没醒的彻底,伸指过去捏了捏脸颊,低声调笑:“再这么看,待会儿就甭出屋了。”
萧瑞儿脑子转了几转,又见蓝湛眼色深沉,和昨夜情炽之时一般模样,后知后觉的脸上一热。忙低下头吃粥夹菜。
蓝湛也跟着一块吃了碗白粥,尽管有些不甘愿,还是出口道:“要是不饱,待会儿到了烂木头那里,让那个小胖妞给你再做点好吃的。”
跟面子相比,媳妇儿的胃更重要。
萧瑞儿白了他一眼,有些没好气的嗔道:“你怎么总给人起外号!”
什么烂木头,小胖妞,沈老黑,昨天回扬州的路上管秦雁叫什么来着,呆头雁……萧瑞儿见他还一副自得不已的模样,不禁好气又好笑,睨了人一眼道:“那我的外号是什么?”
蓝湛粲然一笑,眼睛弯成月牙:“大小姐。”
萧瑞儿啐了一口,道:“瞎说什么!那可是焉如意在欢场的名号……”
要被那丫头知道了,不定怎么闹呢!
蓝湛不痛不痒的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是谁家大小姐我管不着,反正我认识瑞儿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大小姐。”
萧瑞儿被那句“你是我的”说的心坎一热,脸上却显的淡然。不愿再跟人贫嘴,站起身来收拾碗筷。
蓝湛忙将东西从人手里接过来,笑嘻嘻的道:“你好生歇着,我来。锅里煮了些茶,喝完咱们再走。”
萧瑞儿点点头,心里柔情满溢,暖融融成一泓温热泉水。洗过手后就乖乖坐着,等蓝湛端茶过来。
待两人到了暗门,就见秦雁已在二楼坐着,与端木一起在等。
萧瑞儿将人上下打量一番,虽然面色略显苍白,整个人精神还是不错的。不过毕竟内脏受损,须得慢慢调养,一半天的也不会有甚起色。
从腰间掏出几只白色纸包,萧瑞儿递了过去,嘱咐道:“这几包都是宁神养心的,你回去先燃着。等过两天我再研出新香,第一时间给你送过去。”
秦雁也未多推脱,接过后浅笑颔首:“劳瑞儿费心。”
蓝湛更不客气,直接支唤端木:“你家那个做饭挺不赖的厨子呢?端些点心热茶过来,瑞儿早上都没怎么吃。”
端木起身到门口唤了声,吩咐道:“去月芽那端些茶点过来,有新鲜玫瑰露的话也拿来一些。”
萧瑞儿有些尴尬的扯了扯蓝湛衣角,趁端木还未转过身,小声嘱咐:“你说话客气些……”
蓝湛眉峰一挑,勾起唇角点了点头。
反正他和瑞儿是一家子,对外人么,是该“客气”一些!
萧瑞儿又转脸看向秦雁:“江兰若怎么样了?”
秦雁眉心微皱,显然事情有点麻烦:“身体各方面都没有问题,你施的迷药药效也早过了,人现在就和在沉睡中一样。”
蓝湛一挑眉:“什么意思?”
秦雁解释道:“一般用声音控制人神智,都会事先在人身体上施毒、蛊、或者直接用银针锁穴。”
“我方才仔细检查过了,她体内无毒无蛊,也未曾被异物封住穴道。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被人用箫声下了指令,直接进入‘假死’状态。”
萧瑞儿闻言也蹙起眉尖:“如果找不到那个人,她这样……”
秦雁点点头,面露不豫:“撑不过十日。”
萧瑞儿思量片刻,略有踟蹰:“如若下指令的人死了呢?”
秦雁没有半分迟疑道:“她亦会死。”
蓝湛哂笑一声,目露嘲讽:“我还当在树林出现那拨人是想将她抢走,如今看来,倒是咱们一时不查着了道。”
“江亭那老小子,心眼子小又爱记仇,如今他滴滴亲的宝贝妹妹不知怎的跑到咱们地界,还这副活不活死不死的样子。”
“介时再来几个挑事的,怕这赏兰会还没开,临俪场和盛兰山庄就先开战了!两方杠起来难免各有损伤,三月兰趁机坐收渔利,倒是好一笔合算买卖!”
萧瑞儿有些不赞同:“倒也不见得。”
“我看那日后来的五个,应该是三月兰的骨干力量。若说只为了让咱们不疑有他带上江兰若逃命,未免有些太费周折。”
即便当日没有树林中那惊险一役,他们在不确定少女身份的情况下,唯一的选择便是将人带回临俪场,不可能将人丢在金家庄不管死活。
秦雁沉吟少顷,道:“毕竟江兰若身份不寻常,若将她成功劫走,可以在关键时刻要挟江亭。效果未见得比挑拨离间的差。”
蓝湛拿过一盏热茶灌了口,皮笑肉不笑的道:“反正这丫头在咱们手上,就是个烫手山芋!”
萧瑞儿被蓝湛说的也忧心忡忡:“不如咱们现就给盛兰山庄去信,让他过来一趟。”
照实说的话,江亭未必不信。
就跟当初凌英的事情一般,凡事总要讲个由头,临俪场总不会无缘无故将他胞妹掳走。江亭虽然心胸狭隘,却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接过蓝湛递过来的糕点和热茶,萧瑞儿正欲多说,就听始终面朝窗子站立的端木开口了:“人已经来了。”
第七节 循循诱顽石
江亭一袭苍绿华服,手握一把折扇,动作优雅翻身下马,踏着朦胧烟雨,从容行来,拾阶而上。若忽视眉眼间那抹显而易见的阴郁神色,果真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翩然风采。
衣衫沾水面庞微湿,连眼睫都沾着摇摇欲坠的水滴,江亭却仿佛浑然不觉。朝几人微一作揖,语调微凉:“听闻舍妹在此,还望几位归还。”
萧瑞儿面色平静,心中却是一惊。这人单枪匹马独个前来,又早知晓江兰若身在临俪场,果真来者不善!
端木面无表情,依旧靠窗负手而站,秦雁唇映浅笑,倚桌饮茶闲坐,却均无开口说话的意思。
蓝湛放下茶盏,几步走到江亭跟前,略扬起下巴一勾唇,道:“江庄主怎知贵庄小姐在此,还望如实告知,方便官府办案。”
江亭神情更显阴郁,一双狭长凤眸缓缓抬起,看向蓝湛。半晌,才缓声道:“舍妹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不知哪里开罪了蓝大人,还望海涵。”
蓝湛不慌不忙接口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是用你教的那什么无情扇十三式,欲至瑞香萧老板于死地,而后又招惹出一大群不认不识的江湖人,对我们穷追不舍几番诛杀。”
江亭面皮紧绷,咬牙道:“我派出的二十死士,是为了营救舍妹于敌人之手……”
蓝湛恍然大悟:“哦,原来先后派出两拨人,公然出手与官府为敌的,是江少庄主你啊!”
江亭神情微僵:“两拨人?”
蓝湛撇了撇嘴,转身回到桌边坐下,翘着腿晃啊晃,一脸无谓的道:“人是你安排的,自是江少庄主自己心里面明白。”
江亭蹙起眉心,沉吟少顷才道:“我派出的人,皆身穿灰衣,面上蒙着同色布巾,脚穿黑靴,所有人皆用长刀,刀柄上还刻着朵盛兰山庄的标志兰花。”
萧瑞儿这会儿是听明白了。依照江亭的意思,那日袭击他们的第一拨人,也就是除了领头那个全部被蓝湛斩于刀下的,都是江亭手下。如果江亭所言不虚,那么紧随跟出的第二拨人,包括用竹箭射杀江亭手下的在内的那五个人,都是三月兰的人手。
蓝湛依旧不冷不热的口吻:“杀人逃命的时候,谁去注意看对方兵器上有没有刻什么花?”
江亭脸色已经难看的不能再难看:“如此,蓝大人是承认,我那些手下,都死于你手?”
一直未曾开口的秦雁这会儿说话了,依旧是那副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神情:“贵庄派出的人,不露真颜手持利器,二话不说就冲过来直接绞杀。我方为保全自己以及江小姐的生命安全,出手反击甚至不留活口,应该没什么说不过的地方。”
不待江亭再度开口,秦雁又加了一句:“若易地而处,相信江庄主也会如此吧。”
江亭所站之处,青砖渐渐打湿了一圈。锦缎衣衫整个湿过了身,沉甸甸挂在肩头,头上的同色束发锦带也沾在脑后。脸色苍白如纸,漆黑眉眼郁郁,比最初气势森然兴师问罪之态,狼狈了不是一半点。
半晌沉默过后,江亭才哑声开口:“七日前的夜晚,兰若在庄中走失。山庄人口众多,多数都是来赏兰会的贵客,事情不好太大声张。我派出手下彻夜查找,却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直到三日前傍晚,有人在我书房门口放了封信,告知时辰地点,让我派人相迎。对方说,掳走兰若的人,是近年来江湖上最为可怖的组织……”
说话间,江亭唇角微抿,牵出一缕苦笑:“山庄虽大,可真正得力的手下并没有多少,再加上还要留出些人手在庄中,照顾到各方来的客人。那二十个,已经是……”
萧瑞儿听到这,忍不住脱口道:“你让他们蒙住脸,是怕被别人认出身份,知晓江小姐走失的事?所用兵器刻有专属印记,是想事后方便前去认领尸体?”
江亭垂下眼,轻轻点了下头。
端木则冷声道:“你就不想想,能知晓是对方是什么人,且申明时辰地点,这封信本身就说明多少问题。”
江亭紧抿着唇,眼色已冷硬如冰。握着折扇的手指拧得青白,平日里保养很好的手背也爆出几条青筋。
蓝湛则直接站起身,道:“事已至此,我们带你过去看人。”
“人弄成现在这样跟我们没有半点关系,而且若没有临俪场,你今日也见不到江兰若。这点你先掂量清楚。”
江亭走的一步比一步沉重,待行到隔壁屋子的床榻前,看见少女脸色微白双目紧闭,身躯一僵,已缓缓跪了下去。
单膝跪在床边,江亭探出的手指微颤,还是伸到江兰若鼻端。
半晌,江亭才站起身,目光直接投向最后进屋的秦雁,神情是遮掩不住的焦急和迷茫:“秦大夫,我妹妹她……”
秦雁简短解释:“被人用箫声下了指令,十日之内找到那个人,否则令妹难保性命。”
江亭有些怔怔的看着秦雁,仿佛没有领会对方的意思。
又过了半晌,才僵硬的转过身,将江兰若身上被子又往上拉一些。手指有些眷恋的滑过少女苍白的脸颊,转身快步出了屋子。
依旧是之前那间屋子,只不过此时江亭已经换上一身干爽棉衫,与蓝湛几人同桌而坐,端着茶盏不语。
萧瑞儿温声道:“还请江庄主将那封告密信函取出,说不定能发现一些线索。”
江亭眼皮一掀,唇角溢出一缕苦笑:“信是在我手里燃着的。”
蓝湛闻言微一挑眉,秦雁则道:“是有这种药粉。不过如此说来……”
蓝湛和江亭一同将视线投向他,萧瑞儿在旁接口道:“送信的人知晓江庄主何时会回到书房。”
秦雁道:“不错。因为这种药粉时效很短,从涂在信纸上到最终自燃,前后约莫一盏茶左右。”
“你们是说,如果我没有及时看到那封信,它自己也会燃着?”江亭有些愕然。
萧瑞儿和秦雁均点了点头。
江亭蹙着眉心陷入深思。
蓝湛却对此条线索并不十分在意:“若信纸在他回到书房前烧着,大不了换别的法子再送一次。反正只要让信纸在看完之后迅速销毁即可,这不是难事。”
江亭捧着茶盏缓声道:“我那日回书房,是临时起意。知道的人,除了福管家,就是随后被我派出去接兰若的一名手下……”
蓝湛目光闪烁:“可是领头之人?”
江亭抬眸,看出蓝湛神色有异,拧起眉道:“你是说他有问题?”
蓝湛伸指轻敲桌面,笑容微有冷意:“你那位领头大哥可不是我杀的,虽然他那对双刀一冲上来就让我给碎了。”
“杀他灭口的,是十二楼的人。”秦雁徐徐道。
“也便是写信知会你的东家。”
江亭摇头,眉心拧成一个浅浅川字,缓缓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他从十六岁便跟着我,整整十年,无论是阿福还是他,都不可能……”
蓝湛突然转了话头,问:“十二楼既然已直接找上你,前些日子发生的许多事,你应该也想得明白,不用我多费唇舌。”
“已经死了这么多条人命,你和卢家又签了生死契书,江兰若生死未卜,盛兰会也不会是个和气生财的单纯聚会——”
言下之意,盛兰山庄是否过得了这一劫,如今已是未知之数!
“我只问你一句话,十二楼费了这么大周章,到底要的是什么?”
江亭抬起眼眸,目中再次显露先时那种坚硬如冰的固执神色。不用费心思便可看明了,无论旁人如何劝,他江亭不想说的事,世上无人可以逼迫。
蓝湛先时是晓之以理,萧瑞儿此时则开始动之以情:“之前在树林,十二楼的人也曾现身,想要掳走令妹。江小姐被下了假死不醒的指令,催动箫声的人不在十日内出现,或者在此期间死于非命,令妹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江庄主少年英雄,在南武林和江南生意场上都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想必这其中曲折,算计的比我们几人明白。”
“十二楼的人是想用令妹的命,在关键时刻要挟你获得那样东西。与其跟不知底细的贪狼毒蛇合作,不若与我们强强联手。是否保得住那样东西我们不敢妄言,只是对于救回令妹的性命,我们愿意一尽绵薄之力。”
蓝湛是以朝廷捕头的身份言语相挟,萧瑞儿则是以临俪场的立场为之分析利弊。端木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秦雁则不时温声插几句言,说的话都是恰到好处,却也不容辩驳。
江亭死扛到底的心意却十分坚决,任萧瑞儿几乎磨破了嘴皮子,硬是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时近晌午,蓝湛坐的都有些乏了,见萧瑞儿还锲而不舍与江亭周旋,伸手在桌下拉了她衣袖一把。
萧瑞儿朝旁边瞥视一眼,也觉有些口干,更别提心里憋着一股子火不得发泄,气都气死了!
早知道江亭心机深沉处事圆滑,今日才彻底领教这人虚与委蛇的招数。每每关键点上,不是闭口不言就是转提他话,兜圈子打太极,一样样做的几乎不输蓝湛!
蓝湛直接攥上萧瑞儿的手腕,将人带起,朝秦雁和端木一扬下巴:“我带瑞儿去吃饭,你们跟江庄主慢聊。”
秦雁姿态优雅,起身的动作却一点不拖沓:“我也一起。”说着又朝端木一颔首,“有劳端木门主。”
端木站起的速度比秦雁还快,转眼功夫就踏出了门,丢下一句话就不见踪影:“暗门只供应茶水。”
言下之意,某些人别在这儿碍眼挡生意!
蓝湛拉着萧瑞儿,后面跟着秦雁,三人刚走出暗门,就听身后木质阶梯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江亭一身有些旧陋的棉衫,头上却是一点不匹配的青玉发箍,手里捏着那把传闻中惊才绝艳的“无情扇”,抿着唇跟在三人后头也下了楼。
见萧瑞儿转脸看他,江亭神色有点别扭,漂亮的风眸看向一旁,低声道:“这里我从前没来过。”
秦雁和蓝湛默契非常的看着前路,不答腔。
萧瑞儿翘了翘唇角,微一挑眉:“所以?”
江亭踟蹰片刻,最终将目光投向萧瑞儿:“我请三位用晌午饭。”
第八节 咄咄两相迫
秦雁在前方带路,江亭刻意拉开一步左右的距离跟在后头,蓝湛和萧瑞儿走在更远些的位置。
天依旧下着绵绵细雨,四人打了三柄伞,一路寂静无言。本就到了用晌午饭的时辰,临俪场的街道上行人寥落,雨水冲刷着干净的石板,带起淡淡的水汽与泥土混杂的芬芳,望向远处的时候甚至能窥见石板反射的微光。
蓝湛见萧瑞儿微攒着眉尖,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便道:“放心吧,小眉也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有她自己的考量。”
萧瑞儿正恁想着心思,一时间未曾觉察蓝湛话中有话,只轻声道:“她昨晚一夜未归,这都晌午了,也不见过来暗门回个话儿……她过去不会这样的。”
蓝湛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道:“今时不同往日呐!”
萧瑞儿本就是心思纤细之人,此时回过神,便觉察蓝湛说话的口吻有些奇怪。眉尖微拧道:“小眉有时是有些孩子心性,不过没有恶意的。”
她只当蓝湛还在计较两人没有相认时小眉对他横眉冷对的态度。毕竟小眉对她与蓝湛的过往是知道一些的,和她虽处了短短三年,却向来贴心的很。对蓝湛态度恶劣,也多是为她抱不平;后来眼见着二人前嫌尽释和好如初,她却始终没得着空儿和小眉聊一聊这事,恐怕小眉对蓝湛的印象还停留在最初的浪荡不羁、不负责任上吧……
蓝湛只端详着萧瑞儿的神色,就将这人心思转变猜个八九不离十,沉吟片刻,有些慎重其事的道:“瑞儿,有件事我一直未曾问过你。这个柳眉,对咱俩过去的事知道多少?”
萧瑞儿思量片刻,才道:“她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知道瑞香内外的蓝色皆和你有些渊源,更深的……我并没有告诉过她。”萧瑞儿说的“更深”,指的自然是蓝湛当年中毒一事。
萧瑞儿觉得蓝湛今日情绪很有些不寻常,便道:“你怎么了?”
蓝湛心间飞快转着心思,一边朝她安抚的笑笑:“没什么。”
萧瑞儿摆出一副才不相信的样子,蓝湛一勾唇,眼眸微弯道:“和瑞儿走得近的人,我总要多了解一些才是。不然将来娶你进门,这些个女人还不得想着法儿的给我出难题。”
萧瑞儿明丽双眸一横,睨了蓝湛一眼:“你还会怕这些个?”
蓝湛一脸肃穆,口吻严正:“不是怕,是早日做好准备,逐个击破!”
说话间已经走到酒肆门口,秦雁似笑非笑回首乜了二人一眼,目中笑谑之意不能再明显。
蓝湛低咒一声,心中暗道:得瑟什么!头一个就先把你这只呆头雁赶回雁巢捣腾小雁子去!
江亭虽跟在三人边上,却明显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睛是朝三人看过来,可心思明显不在这儿。
坐下来点了酒菜,萧瑞儿与江亭坐了个对面,见他神色阴翳眉映忧色,知道他在忧心大事的同时,怕也少不得要为江兰若分心。不管这江亭对待旁人以及处事手段如何,对他这个亲妹妹,着实用心的很!
从他只身一人前来也能看出,扔下那边即将到来的盛兰会诸事繁荣不管,单枪匹马独闯暗门,一上来就直言要人,这份心思胆色,不一般呐!
酒菜不一会儿就端上来。烫的温热的米酒,配上香喷喷的扬州炒饭,再加上几碟子荤素小菜,几人都吃的胃口大开,好不开怀!蓝湛算是三个男人中吃相最豪爽的,一阵风卷残云过后,面前那一小盆子炒饭下去一多半。萧瑞儿也知道这人早上没吃什么,平常饭量就大的惊人,便招手示意小二再告诉后厨送一份过来。
江亭向来养尊处优,吃喝都精致惯了,乍一见到这般卖相一般的饭食,初还有些犹豫。待抿了口酒,又尝了口小菜,也是眼前一亮,筷子也跟着动得快登起来。再加上有蓝湛在一旁大快朵颐的烘托气氛,吃到后来也跟着豪迈不少。
萧瑞儿和秦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勾了勾唇角。这个江亭,也不总那么惹人厌么!
江亭又饮下一盏米酒,仿佛卸下什么重担般松了口气,口吻有些怀恋的道:“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奶娘做的扬州炒饭。”
“后来长大了,出去游荡江湖增长见闻,家里也不少给银子傍身。再后来,我接管了山庄,吃穿用度自然越来越讲究,有两次心血来潮让厨子做这个,却怎么吃都不是当年那个味道……”
蓝湛一挑眉:“今日吃出当年那个味道了?”
江亭笑了笑:“也不是。”
“只不过,比山庄做的不知好出多少。”
“至少在这里吃饭……”江亭抬起目光,环视四周,“觉得许久未曾有过的轻松。”
见三人都看向自己,江亭幽幽叹了一句:“现在看来,倒是我要羡慕你们多一些了。”
萧瑞儿唇角微翘,道:“龙蛇混杂之地,怎比盛兰山庄安逸静好。”
江亭颇有些深意的看了萧瑞儿一眼:“除却中间在外游历那三年,剩下的二十五载我都在山庄度过。相信我,无论用其他什么词形容,那个地方,都担不起你方才那四个字。”
蓝湛扒拉完最后一口饭,一边擦着嘴一边悠悠笑道:“我怎么听着江庄主这番话,大有些吐苦水博同情的意思?”
江亭眉峰一挑,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变了脸色,只淡淡道:“只是一时心情舒爽,若有所感罢了。”
蓝湛点点头,取过酒盏漱口,有些懒洋洋的道:“江庄主吃得舒爽就好。就怕依照现今情势,不出三天,咱们大家都不会太舒爽了。”
江亭脸颊肌肉抽了两抽,沉默片刻才道:“过去怎样,诸位大人大量,暂且揭过不提。这次的事,盛兰山庄绝不是有意与官府以及临俪场为敌。”
“兰若的事,很感激蓝大人、萧老板还秦大夫出手相援。”
说话间,江亭抬首,双目直视着萧瑞儿,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坦诚:“这次盛兰山庄若能挺过去,他日是负荆请罪还是割肉赔礼,江某不会多说一个字。只请三位能够搭把手,帮我看护好兰若,还有两日后的盛兰会……”
江亭又看向抱着手臂向后靠左着的蓝湛:“昨日我派人给郦大当家递了五张帖子,希望蓝大人和萧老板能拨冗与会。”
蓝湛暗骂一声“老小子”,心中暗道:你倒是想的挺周全!面上却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把玩着酒盏,有些心不在焉的道:“江庄主如此吩咐,事后可有什么好处拿?”
“呃……”江亭显然未想到蓝湛有此一言,不免有些尴尬,却还陪着小心问:“不知蓝大人想要什么?”
蓝湛微眯起眼,脸上分明挂着笑意,眼神却锋利如霜锋雪刃,慢腾腾的道:“想要我们出手,拿你最重要的秘密来换。”
江亭脸色骤变,本就薄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身体在瞬间僵硬的难以自制,搁在桌上的拳头也渐渐收紧。
萧瑞儿在旁看着,不动声色与秦雁交换个眼色,看来蓝湛这句是说到点子上了!
蓝湛说完这话,撂下杯盏站起身,伸个懒腰,便往外头去了。
江亭抬起视线看向萧瑞儿,目光仿佛望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哀戚恳切神色交替转换,始终不改的却是从方才起就出现在眼中的真诚恳切。
萧瑞儿唇角轻翘与人对视,心中几乎要赞叹江亭的精湛演技!这要是换个嫩点的丫头,被这般出色皮相的男子用如此忧郁的眼色一看,估计早就举手投降,唯命是从了!即便换个年纪大些的,也难免动起恻隐之心,再加上之前江亭那颇有些落寞的一番感慨,更觉得这人阴沉难测的外表之下,其实还有些纯挚之心。
可萧瑞儿在临俪场呆了整整十年,对身边相好的几人不设防备,对外人却向来不假辞色。如今这江亭是真可怜也好,假无辜也罢,都不在她考虑事情的衡量标准内。一连死了这么多人,案件的起点就在他盛兰山庄,如今兜了一大圈,又绕回江亭的同胞妹妹身上,证明这次三月兰根本就是冲着盛兰山庄的某样东西来的!
他想让临俪场出手帮忙,却不肯据实相告,无论是临俪场哪位坐在这儿,都不会轻易答允。
江亭薄唇微启,嗓音暗哑:“萧老板……”
“此番的案子,临俪场不能不管……”
江亭是抓准了三人之中萧瑞儿最好对付,也吃准了因着上头的命令,萧瑞儿和蓝湛不可能说不管撇下不管,因此打定主意从萧瑞儿这里寻找突破口。
萧瑞儿微微一笑:“盛兰山庄的案子,自是要管的。”
“不过死了这老些人,光查验尸体也要忙上一阵。我们得逐一捋顺线索。”
言下之意,死了人的刑案必须管,这是不可能推脱掉的公务;可盛兰山庄以及江兰若的死活就不急在一时了,毕竟只是可有可无的人情。
萧瑞儿此番是学起了蓝湛,势将打官腔这套贯彻到底:“江庄主放心,我和蓝大人一定仔细勘案,争取早日还盛兰山庄一个清白。”
江亭的脸色已经变的青白。
第九节 试探和背叛
从茗澜酒肆出来,再次回到暗门,江亭始终沉着脸色。不过他走在三人后头,又微低着头,外人看起来好似在沉思的模样。而蓝湛他们本就是有意相迫,自不会转过头去说什么安慰的话。
端木吃饭向来不快,这会儿怕还在隔壁饭庄后院细嚼慢咽。四人回到之前那间屋,有人过来送过一次茶汤,就再没动静了。
蓝湛最懒得看人脸色,坐下没一会儿,瞟都没瞟江亭一眼,拽着萧瑞儿去了隔壁。将门反锁好,拉着人到床边坐下。
一开始时候,蓝湛还只是普通的闲话家常,萧瑞儿也没起什么提防心思,顺着他的话俩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渐渐地话头就往临俪场引,蓝湛一会儿问端木一会儿打听秦雁一会儿又研究焉如意,几乎把整个临俪场他见过的人都捣腾个遍,比人家官府来查户籍的问得还仔细。
个中用意再明显不过。
因为在金家庄与秦雁夜半交谈,这会儿想趁着盛兰会开始之前,把埋伏在临俪场那枚暗雷揪扯出来。虽然到目前为止,心里已经有了锁定的目标,但蓝湛这人向来做事谨慎,再加上早年走江湖时也吃过大亏,而后更不轻易取信于人,对许多人事都抱着质疑的态度去看待。
况且,说是暗雷,谁也没确定的说就那一枚,且根据他以往经历,奸细叛徒这类人,在任何事件里都不嫌少的。
蓝湛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东问西,同时手脚还不老实。表面看起来是没正经的,实则是不想给萧瑞儿思考和揣度的空当。一般人在回答比较细小的问题时,难免要仔细回忆过往,这种情况下本就专注心思的,蓝湛再有意双手并用的吃着豆腐,打定主意让人心神不宁,没空多琢磨别的。
萧瑞儿再信任蓝湛,这许多年历练过来,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两人没聊上多久,就觉察这人今日有些不对劲。后来蓝湛又赖皮似的又亲又摸,萧瑞儿开始是羞后来微恼最后干脆直接急了。两人纠缠间已从床榻走到屋子中央,萧瑞儿一咬牙,扯出腰间软剑顺着蓝湛肩侧划拉一下子,手上力道控制的好,只刺破最外面那件暗蓝衣衫,只是“刺啦”一声,再加上剑光闪过,倒把向来大大咧咧的蓝湛惊的一怔。
过了半晌,蓝湛才眨了眨眼,嘴一抿显得特委屈:“瑞儿是要谋杀亲夫么?这还没生小蓝湛呢,你怎么舍得……”
萧瑞儿被他气得差点没呛出一口血,狠狠甩过一个白眼,没好气的道:“少跟我打马虎眼!从晌午起就问东问西的,你到底想知道什么,直接跟我说!”
蓝湛咧嘴一笑,英俊眉眼显得特别诚恳:“没有,就是想多了解一下瑞儿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他们一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我这不是怕他们谁欺负你么……”
萧瑞儿本来也不是爱动刀动剑的主儿,之前是被蓝湛缠的没法儿了,才倒退三步拔剑相向,暂时逼退蓝湛的缠人攻势。这会儿话头挑开了,萧瑞儿也就收起剑,微沉着面色不语,心间却飞快转着主意。
另一边蓝湛看着萧瑞儿垂眸不语,当她是因为自己有所隐瞒而不痛快,生自己气了。心中虽觉不忍,还是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
谁知两人僵持片刻后,萧瑞儿却先动了。
缓步走到蓝湛跟前,萧瑞儿微勾起唇角,一双大眼眼波流转,本就明丽的容颜因为刻意做出的俏皮神色更添几分娇媚。
蓝湛唇边笑容渐敛,一双眼也褪去先前玩笑神色,看着萧瑞儿走到自己跟前,微仰起脸,手轻轻抚过自己肩侧划破的衣衫,眼睛却始终凝视着自己。
微有些挑逗的目光顺着自己的眼下滑到鼻梁,又缓缓移到嘴唇。明知道这人是有意诱惑自己,蓝湛还是没出息的抽了口气,身躯微微紧绷,强忍着将人推到一旁墙壁亲吻的冲动……
萧瑞儿唇角微弯,轻轻眨动两下眼睫,目光欲拒还迎的盯着蓝湛唇瓣。耳朵捕捉到他那声细微的吸气声。心中暗自好笑的同时,又有一丝动容,搁在人肩侧的手缓缓向上游走,抚摸着露在衣襟外面的脖颈侧面。
蓝湛觉得头有些晕眩,手覆上萧瑞儿温柔中带着些逗弄的手,想在情绪失控前将人推开。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忍得嗓子都有点哑:“瑞儿……”
萧瑞儿“嗯”了一声,尾音微往上带了一些,既包含着些故作不解的疑问,又带出几分有意为之的引诱。
蓝湛原本想将人推开的手转而擒握住对方手腕,微低下头,目光追寻着萧瑞儿的:“瑞儿,别闹了……”
萧瑞儿眼皮儿一撩,笑得有些况味不明:“是我闹,还是你闹。”
蓝湛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向那双微微开阖的红润唇瓣,刚低下头要亲,就被萧瑞儿抬起另一只手挡住。
蓝湛伸手欲擒,萧瑞儿先一步将手臂被到身后,身体略微后仰,微微笑着看蓝湛。
两人如今是两情相悦,蓝湛自不可能如从前闹别扭时用强的欺负人,因此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拉长语调唤道:“瑞儿……”
萧瑞儿俏皮一笑,学着蓝湛惯常做的表情眨了眨眼,悠悠道:“不告诉我实情,你今晚去前头铺子睡。”
蓝湛一听这话,差点傻眼。半晌才回过神,支吾道:“可是……你会冷。”
因为体内残毒的缘故,萧瑞儿的体温要比常人更低一些,手脚冰冷的情况也比一般女子严重。因此才时常需要玫瑰露一类的药物活血暖身。
萧瑞儿微撩着眼看人,一副骄纵任性的模样:“那就冷着呗!”
蓝湛彻底没辙,这比威胁自己不许靠近她还狠。
萧瑞儿瞧见这人不吱声,又见嘴角微微抿紧的样子,知晓他是在衡量这件事的轻重,也就是说,这事儿有戏。心中不禁一甜,看来这人还和过去一样,凡事皆以自己为先。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蓝湛轻叹一口气,伸手搂过萧瑞儿在怀里,低声叹道:“你呀……”
“就知道拿自己威胁我,过这么多年也没改。”
萧瑞儿笑容更甜,脸埋在蓝湛肩窝,有些撒娇的道:“管它新招旧法,有用不就行了!”
蓝湛苦笑,心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啊。他这个狂傲性子,犟起来软硬不吃,偏拿怀里这人的威胁没辙。
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端木在外淡声道:“小眉回来了。”
萧瑞儿抬起脸刚想说什么,就见蓝湛微拧起眉头的模样,目中凝重神色一闪而过。又联想到晌午时候两人交谈,不知怎的,萧瑞儿就觉心头一跳,不安的情绪在心间蔓延。
蓝湛伸指捏了捏萧瑞儿面颊,微微笑道:“做什么这么严肃,我还是喜欢你方才媚眼勾我魂的样子。”
萧瑞儿脸上微烫,抬手捶了蓝湛一把,轻声啐道:“总没个正经……”
说话间蓝湛已打开门,端木面无表情的瞟过蓝湛肩侧被利器划破的衣物,又看向萧瑞儿,低声道:“大当家也跟过来了。”
不等萧瑞儿流露出任何神情变化,端木又道:“秦雁跟江亭一起,在江兰若的房间。我已派人盯着,放心。”
萧瑞儿朝端木浅笑,蓝湛则率直发问:“又出事了?”
端木眼色微沉,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端木领着二人进到一间房,就见郦茗澜面朝着门正襟危坐。身穿一袭苍灰色的男子长衫,头发也惯常挽成男子结的发髻。手中握一盏茶,袅袅水汽中眉眼清淡,没什么表情。
萧瑞儿与这人相识多年,一看这神色便暗自一惊,知晓郦茗澜已然动怒。上一次她露出这般神色的时候,开口便让端木动刑,展眼间就要了临俪场两个老东西的命!
柳眉依旧穿着昨日走时那身碧绿衣裙,身上泥泞遍布污浊不堪,仿佛刚从泥潭子里打滚爬出来一般。发髻略微散乱,耳坠子也掉了一只,脸色惨白紧抿着唇,侧面朝着三人跪在桌子一旁。
第十节 标致美少年
萧瑞儿怔住半晌,勉强回过神,就见郦茗澜正凝着双目看着自己。眼色清明却也无情,仿佛无波古井,沉静到近乎漠然的情绪仿佛一根尖针,刺得她心尖一凛。
微牵起唇角,却发觉自己脸容好似冻住一般,抿出一抹礼貌的浅笑都那么艰难。萧瑞儿心头突突直跳,不觉间已屏起气息,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大当家……”
她想问郦茗澜缘何动怒,却知晓她绝不是无缘无故责罚下属的人;她想问小眉犯了什么了不起的大错,却因为周遭凝重气氛讷讷张不开嘴问。无错和惶然在心底悄然蔓延,眼见着小眉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眼看向这边,郦茗澜那边又是知悉一切的镇定自若,萧瑞儿知道眼下的事不是一句两句便可轻易化解的小矛盾。某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回声般呐喊,而她却自欺欺人的捂住耳朵,不敢更不愿去倾听。
背心一阵阵泛起凉气,脸颊却因为心脏咚咚的大鼓而泛起不自然的潮红,正自觉得身躯僵硬的几乎站不稳脚,就觉肩头突然抚上一双温暖的手掌。
温柔,却充满力量。
且在接触到自己衣衫的一霎那,就开始源源不断的灌输热力。
萧瑞儿几乎是无意识的仓惶转脸,就见蓝湛微笑着站在自己身后,并没有如只有二人独处时直接将她拥入怀里,而只是单纯扶住她的肩膀。鼓励的神色,蕴含着暖意的手掌,都在无声的告诉她,没关系的,一切都有他陪在身旁。
郦茗澜不慌不忙间已饮尽一整盏热茶,淡色的唇轻轻开阖,语调却严正的不容置喙:“瑞儿,这里有样东西,你来看看。”
因为蓝湛的无声鼓舞,萧瑞儿心间那股不安惶惑淡却不少,轻应了一声,行到桌前。
就见上面放着一只捆绑着红色丝线的小纸卷。不过小指长短粗细,再加上纸卷中央显露出的淡淡凹痕,很明显曾绑在鸽腿上。
萧瑞儿抬眸看了郦茗澜一眼,见她微一颔首表示应允,伸手取过那只纸卷,解开红线平展开来。
纸卷上的内容倒没有多么惊世骇俗,只简简单单四个字:空,望安好。
若是常人看到这张字条,怕不会觉得有什么。可萧瑞儿却在看到字迹的瞬间就瞠圆双目。
在大脑有空琢磨纸条内容之前,双目已先一步认出字迹的主人,正是此时悄无声息跪在一旁的小眉!
萧瑞儿觉得喉头有些干涩,眼眸定定望着手间字条,声音轻飘飘的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这是你写的?”
柳眉在萧瑞儿走到跟前时,就已经抬起眼,一双大眼亮晶晶的,仿佛两潭春日池水,神色温柔又激动的望着萧瑞儿侧影。
此时听得萧瑞儿开口讲话,柳眉眉头都没皱一下,轻声道:“是。”
萧瑞儿握着字条的手止不住的抖,别人不知纸条上的内容有何深意,可昨日在端木暗门商谈要事的几人都清清楚楚。
空,说的是金家庄。望安好,问的是炎丽妍!
萧瑞儿低垂着眼,缓声道出自己的猜测,最后问:“我说的可有错?”
柳眉虽跪在地上,身躯却渐渐立得笔直,双眼始终饱含情愫看着萧瑞儿。从眉到眼,从鼻到唇,仿佛从未看到过这个人一般的贪婪,以及一丝飞快隐去的眷恋。
同时,又清晰应了一声“是”。
萧瑞儿再也无法掩藏含在眼中的泪水,缓缓转过身,看向热切凝视自己的那双眼。
柳眉此时面上早不是往常那副乖巧又俏丽的模样,虽然五官与平常无异,却因为神色改变而完全换了一个人一般。
热切的眼神,坚定的神色,挺直的脊梁,以及嘴角那抹似有还无的浅谈笑意……萧瑞儿微一怔神,紧接着就突然倒退一步,腰抵着身后木桌,面上满是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来不及掩去的恐惧……
柳眉平常说话的声音就比一般同龄少女要低一些,此时可能是不再有意伪装,也可能是因为身心疲惫或者情绪的亢奋,开口时更显低哑。配上那般炽热神色,尽管还是细眉大眼的样子,身上也穿着少女娇俏的装扮,整个人看上去更似一个样貌标致的美少年!
萧瑞儿顾不得在场还有端木和蓝湛不知内情,只深吸着气问道:“你……你是不是?”
柳眉微微一笑:“还没有。”
萧瑞儿疑惑,同时也因为柳眉此时看着自己的神色而头皮发麻:“可你为何……”
柳眉浅笑着站起身,一旁蓝湛眼见这般情形就要冲过来,却被端木一把拉住。郦茗澜也朝二人使眼色,告诫二人不要轻举妄动。
随着柳眉渐渐站直身躯,萧瑞儿面上神色愈加骇然:“你,你怎么……”
柳眉淡然接口道:“怎么和瑞儿姐姐一般身量,比几日前增高不少。”
萧瑞儿随即将人从头打量到脚,发现眼前人身上穿着的绿色衣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虽然沾了泥污,但明显是新做的一身,手臂腰身都格外合适。
柳眉微拧着眉,看着萧瑞儿的神情染上些许怨怼。不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怨恨,更像小孩子对亲人长辈的那种撒娇:“瑞儿姐姐已经许久没像刚才那般仔细看过我了。”
萧瑞儿哑然。
是啊,打从蓝湛来了临俪场,她不是与之单独外出勘案,找寻线索;就是到酒肆或者暗门与众人聚齐,商讨案情。每次回了瑞香,大多是直接倒头就睡。清早吃了小眉做的饭菜,几乎没说什么话直接就走。过去和小眉两人一起生活时,欢声笑语的温馨感觉以及对彼此的细微体贴好像是很久远的事了。
柳眉笑的更显哀怨,因为比萧瑞儿略高出寸许距离,此时看着人的眼光仿佛也有了变化:“好容易有了机会让你仔细看我,却是现今这般情形。”
萧瑞儿蹙起眉。柳眉伸指到她眉心,轻轻抚过:“别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没做你想象中那么多坏事,我也不是你所认为的不懂事的小孩子。”根本不去理会旁边已欲狂化的某人,柳眉说话的样子,好像整间屋子就他和萧瑞儿两人,“换一种眼光看我,你会发现我已经变了。”
萧瑞儿因为那个“变”字瞳孔一缩,柳眉却蓦地一笑,眼色温柔,好像觉得她这般反应十分可爱。手指转而轻抚上萧瑞儿脸颊,被她转脸躲掉,也不生气,不改温柔神色的望着她:“你忘记了么,秦雁曾经说过,到了十八岁的时候,我必须做出选择。”
“最初陪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是无所谓的。”柳眉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一直到那家伙出现,我都觉得,就以女人的身份陪在你身边,等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人,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
“直到那晚,我看到他用强的亲你,你表面对他怨恨的不行,实则早就心软了。”柳眉说到这儿,似嗔似谑的瞟了蓝湛一眼,却是根本没将人放在眼中的不羁,接着又转过眼凝视着萧瑞儿:“我比他了解你,比他懂你,他能为你做的,我一样能做到。”
不顾萧瑞儿的挣扎,柳眉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的位置。
萧瑞儿又惊又羞,惊讶的是那里完全失去了女子的体征,肌理紧实,平坦的一如男子胸膛;羞涩的是,在如此怪异的氛围下,被一个这样的人拉过手去辨认性别。
柳眉微笑着道:“已经开始改变了。”
“他能带给你的,我也一样能做到,而且做的更好。”
“做你祖宗的春秋大梦吧!”蓝湛一把挣脱身后端木的钳制,抬腿横扫过来,挥拳就打。
柳眉却早有准备,松开萧瑞儿手将她往旁一推。向后折腰一个凌空翻起,堪堪躲过蓝湛攻势凌厉的扫堂腿,脸颊却不偏不倚挨了一拳,白皙俊秀的脸颊瞬间就高肿起一个纶子。
站定在屋子一个死角,柳眉眉眼阴翳吐出一口含着血丝的唾沫,讽刺的盯着蓝湛道:“怎么?被戳中痛脚了?”
“你们两个中间十年未见,十年前不过短短不到一月的相处,年少情炽罢了!”
“这十年里你就没有个把别的女人?瑞儿这些年的变化你知道么?你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喜欢用什么味道的香么?你知道她越是心情不好越是笑的开怀给外人看么?”
“打从进了临俪场,你三天两头往一度楼跑,觉着那个楚玥染比瑞儿更惹人怜,你怎么不找她去了?现在怕别人骂你没良心负心汉了么?”
蓝湛本就对外人没甚耐心,此时三番两次被柳眉揭了疮疤,不禁冷笑一声,出言就直刺对方七寸:“不男不女的怪物也配跟我在这儿讲男女之情?你先把自己是男是女分清楚了,是逞口舌之快还是动真刀真枪,我一定奉陪到底。”
柳眉原本讥嘲不已,此时只听了蓝湛一句话,瞬间就黑了脸色。阴沉着面容冷声道:“原来瑞儿倾心相爱的人也不过如此。”
蓝湛微收下颏,回以从容一笑:“好说好说。她从十四岁的时候就喜欢我,这辈子也只能爱我。”
萧瑞儿在旁边听得面红耳赤,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了事!待蓝湛说完这句,忙出声叱道:“好了!你们两个到此为止。”
原本是质问柳眉为何要背叛临俪场,与三月兰和炎丽妍有所勾结,结果两人左一句有一句,到头来干脆成了揭秘她私隐的口才辩驳,倒把正题歪到哪里去了!
郦茗澜看起来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讯息,此刻也微一颔首,正要开口唤端木上前,就听墙角传来一声闷哼。
萧瑞儿则大惊之下直冲过去,被蓝湛拦腰抱在怀里,不让她再上前一步。
就见柳眉单膝跪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神情脆弱,口齿模糊朝萧瑞儿道:“瑞儿,等我……”
第十一节 一死伴一生
柳眉几乎在转瞬间没了气息,几乎同时的,门外跑来端木手下来报,江兰若醒了!
这般前后相随诡异至极的一死一生,就连惯见风浪的蓝湛都变了脸色,郦茗澜也惊得起身,和端木萧瑞儿四人一齐往江兰若所在的房间奔去。
刚迈出屋子,蓝湛又转过脸,指挥那个站在原地的手下去搬动柳眉:“一并拎过来,小心别碰到他身上的血。”
秦雁和江亭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住了。
江亭呆呆望着悠悠转醒,又在瞬间坐起身子的少女,半晌都没喘过一口气来。
萧瑞儿将目光投向秦雁,后者几不可察微微摇首。萧瑞儿当即明白,事有蹊跷,就连秦雁也没看出门道!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个昏迷了三天以上粒米未进的荏弱少女,即便因为某种原因清醒过来,也不可能有气力自行坐起身,遑论她的灵活四肢和利落动作。
见一屋子人或立或坐,皆默不做声,江兰若转了转双目,将目光投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江亭。
眼波温柔如丝,樱粉色的唇微启,轻声道:“哥哥,你怎么啦?”
江亭身体一僵,眸光闪烁,牵动唇角露出一抹浅笑。
抬手抚了抚江兰若脸颊,道:“兰若现下觉得如何?”
江兰若嘟了嘟嘴,娇滴滴抱怨道:“哥哥你怎么了,向来不都叫我若若的……”
江亭无声苦笑道:“是哥哥糊涂了。”
江兰若将身子依偎入江亭怀抱,安心阖上眼道:“哥哥,我好累……”
秦雁这时方才轻声道:“还请江小姐递手出来。”
江兰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伏在江亭肩膀撒娇不动。
江亭轻声哄了几句,握住少女手臂送到秦雁面前,手掌一直不轻不重拿住少女手肘,看着秦雁的眼色颇有些晦暗不明。
秦雁探脉片刻,便收回了手,面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江小姐身体已无大概,恭喜江庄主。”
江亭颔首道:“有劳。”
江兰若轻声呢喃:“哥哥,好困喏……”
江亭抚了抚少女鬓发,扶着人重新躺下,伸指点了少女睡穴。
站直身体看向屋子众人,朝几人一拱手:“叨扰多时,多谢各位出手相帮。”
看向蓝湛和萧瑞儿时,脸上神色复杂难辨,眉眼间隐约可见哀求之意:“舍妹身体虚弱,山庄琐碎事宜颇多。不知蓝大人和萧老板可否拨冗,与我一道,提早光临鄙庄……”
眼前情形可谓十分棘手。萧瑞儿因为柳眉的事还没缓过心神,此时听得江亭婉言相邀,一时也有些拿不准主意。
秦雁却在端木那名手下将人抬起的同时就注意到了情况,不过未曾有过任何表示。
此时也只是面色平静走到跟前,先伸指探向柳眉颈侧脉搏,拨开人眼皮看了眼,最后又将手覆在心窝位置。
片刻之后,缓声断言:“人没死,不过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萧瑞儿又惊又喜,几步走到跟前问:“真的?”
秦雁点点头,低声道:“你该知道他已到十八之限。”
萧瑞儿想起之前柳眉字字凄哀句句恳切的责问,不禁脸色微黯,低声应道:“我知道。”
秦雁略凑近萧瑞儿耳畔,用只得二人听清的声音道:“有人给他吃了可以昏迷数日不醒的药,期间不吃不喝亦不会伤身。借此时间他可以完成身体的改变。”
萧瑞儿吃了一惊:“可你不是说……”
柳眉虽然生来是阴阳人,却不可能自动完成身体改变。三年前将人从醉生接到瑞香,秦雁曾亲口跟她讲清楚其中原委。说白了,无论介时柳眉选择为男为女,都是要动刀子用药的。
秦雁皱了皱眉:“已经有人帮他完成了。”
萧瑞儿心中一动,随即露出一抹苦笑。如此这般想来,那人必是炎丽妍无疑了。
可若说柳眉是为着求炎丽妍帮忙才背叛临俪场,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的。当世最好的医者在此,而炎丽妍虽在制毒方面颇有心得,却并不是施行此术的最佳人选。
而秦雁也曾经说过,无论选择何种性别,此种方法都有极大风险,一步走错就有可能性命不保!
思及此,萧瑞儿低喃道:“这么说来,是成功了?”
秦雁颔首道:“是。应该说,对方已做到最好。”
蓝湛几人见二人窃窃私语,知晓事情定然涉及柳眉个人私隐,也就未多质疑。各自站在原地不语。
这厢萧瑞儿和秦雁沟通完毕,秦雁转过身看向郦茗澜,神色平淡道:“人性命无虞,我帮大当家送到酒肆。”
郦茗澜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走到门边时,深深看了萧瑞儿一眼,低声道:“瑞儿,此去凶险,万事当心。柳眉的事,回来再说。”
萧瑞儿面上露出感激神色,朝郦茗澜一拱手,应了声是。
如此,秦雁和郦茗澜带着柳眉回酒肆,江亭抱起江兰若,蓝湛和萧瑞儿跟随其后,端木继续留守暗门,并且暗中和萧瑞儿打过手势,表示接下来会帮忙传递消息,派人接应。
一路上,江亭带着江兰若共乘一骑,萧瑞儿和蓝湛各骑一匹马,行在落后大约三五丈远的距离。
萧瑞儿颦眉不展,蓝湛也若有所思,一路上二人都未多言。
待到了盛兰山庄,已是傍晚。好在夏日天长,天光大亮着,也不觉得时候多晚。
盛兰山庄内外一派热闹景象,各色花朵争奇斗妍,竞相开放,庭中绿树葱郁,仆人急促奔走。偶遇客人前来问候,江亭还要不时停下来与人寒暄。
萧瑞儿在旁看着,人显然已显露疲色,却强打精神与人谈笑风生。对方问及怀中少女,江亭便无奈笑笑,道声“小孩子不懂事”。
在场众人自然各有猜测。以为江兰若是年幼贪玩,玩累睡着了,由哥哥抱着回家。接着便又是一番恭维话儿。有的赞江兰若虽然年纪小,却当真是个美人胚子,毕竟此番赏兰会的另一个噱头便是年轻一辈与江兰若的婚事,在场的人又大多是四五十年纪的长辈,说这话也算不得轻浪。另一些则赞江亭与江兰若二人兄妹感情好,言语间将江亭大大吹捧一番,什么年少有为、待人有礼之类的都来了。赞同声附和声自不绝于耳。
萧瑞儿和蓝湛为了不引人注目,自不可能太近跟着,只混迹人群,佯装赏花观景。一边听着江亭与人应酬,一边不动声色随着往里走。
待最终进到江家兄妹二人住的庭院,已经着实黑了天。
月初的天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此处庭院也与山庄前面的灯火通明大有不同,只点了两盏不大的灯笼。江福忠心耿耿跟在一边,也不多话,一路帮忙推门点灯。
将江兰若安置妥当,又遣了两个婢子过来伺候。却始终没有给人解开穴道。
蓝湛和萧瑞儿也没多问,跟随江亭到了隔壁屋子。江福则听从少主人安排,再次到前头忙活其他事宜。
点亮几只灯盏,屋里各处看得分明。这里显然是江亭个人的卧房。出乎意料的是,并不与山庄前头装饰华美的风格相匹配,也不似江兰若的房间各种精致摆设气氛清雅。
江亭的房间,简单到甚至略显寒酸。
江亭注意到萧瑞儿微显惊讶的眼色,一边帮二人斟茶,一边笑道:“很意外么?”
萧瑞儿接过茶盏,老实点头道:“有一些。”
蓝湛眯眼打量一圈,选了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下,不慌不忙啜了口淡茶。
嗓音略低,语调却是不羁的:“说好,我们跟你过来,并不代表无条件配合你的行动。若想保住山庄和你兄妹二人的性命,最好的办法就是据实相告。”
不待江亭反驳,蓝湛摆了摆手,懒洋洋道:“对于其他事我没兴趣。我说过了,用你最大的秘密,换你江家一世安稳。”
江亭弯起嘴角,笑容在并不算明亮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怪异,轻轻牵动嘴角,出声重复蓝湛最后那四个字:“一世安稳……”
蓝湛冷笑一声,放下手中茶盏:“你别想多,我指的一世,是山庄在你江亭手里这一世。”
江亭却咧了咧嘴,声音低沉到有些听不真切:“已经足够了。”
萧瑞儿知道今天这一整天,他们几人轮番上阵,已将江亭逼到一个全无还手余地的死角。
后来江兰若突然转醒,堪称奇迹,而秦雁临走前曾借柳眉的事也跟她悄声说过,江兰若有蹊跷,让她和蓝湛切要小心。
如今他二人又在关键时刻护送江亭一路回到山庄,可说是仁至义尽,于情理于公私都对江家不薄,江亭显然已有松动。必须趁这机会再加一把火,趁热打铁逼出江亭咬牙死守的那个秘密!
第十二节 少女的秘密
烛火照映在江亭俊秀斯文的面庞,明明灭灭,江亭的神色也随着烛光摇曳变幻,最终凝结成某种放手一搏的释怀。
抬起双目看向蓝湛和萧瑞儿,江亭哑声道:“你们可曾听过,‘毒手妍姬’炎丽妍这个人?”
蓝湛和萧瑞儿早在金小燕找上门来暴毙那日就听秦雁解释过此人来历生平,金家庄那诡异一役犹在眼前,再加上不止一次见识过那种效用残酷到泯灭人性的毒药,自然早将“炎丽妍”三个字印刻心间。仿佛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这次事情的凶险。
萧瑞儿与蓝湛对视一眼,颔首道:“听过。”
江亭仿佛没看到二人那颇有深意的对视,自顾自接着诉道:“那你们应该知道,炎丽妍当年入宫时,已然年届二五。跟随先皇时,也早不是处子之身。”
蓝湛听到此微微皱起眉。有关炎丽妍与先皇那一段,他知晓的比秦雁还要多一些。长年身处京都,毕竟天子脚下,又是在六扇门那样的地方,对于这类皇族秘辛,知道的总比江湖中人更全面,听到的小道消息也更多更杂。
萧瑞儿也因为江亭有些迟滞的叙述以及接下来长时间的停顿提起了心,江亭这话,是在暗示什么?
江亭目光闪烁,唇角微微勾起,脸上露出某种怀恋神色。再开口时,突然转了话头:“若若小的时候,很怕生,很乖巧,非常惹人疼的一个小丫头……”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才五岁半,梳着两只羊角辫,咬着手指瞪着圆圆的眼睛看我。那模样好像一只无辜的小鹿……”
“她娘亲将她托付给我父亲时,只简简单单交代几句,松开她的手,转身就走。任若若在后面怎么哭喊,膝盖跌破了哭的满脸是泪,都没回过头。”
话说到这儿,萧瑞儿已经全明白了。
江亭不是转了话头,而是在暗示江兰若的身份非比寻常。既然她与江亭不是外人以为的同胞兄妹,那么他口中那个狠心抛弃女儿的娘亲,恐怕十有八九是之前提到的毒手妍姬。而讲述江兰若这段幼时旧事,便是在揭开炎丽妍当年过往!
蓝湛也拧起眉头,打断江亭道:“你可知,如若你方才所讲句句是真,意味着什么?”
言下之意,是警告江亭莫要心口胡诌。事关皇家血脉和名声,但凡江亭有半分欺瞒,那便是满门抄斩的重罪,一个弄不好,甚至是要诛九族的!
江亭笑容愈发苦涩,坦然回视蓝湛探究的目光:“事到如今,我还有说谎的必要么?”
萧瑞儿斟酌半晌,才缓声道:“江庄主应该知晓,此次多番出手为难的,正是十二楼。”
江亭缓缓点头,表示知情。
萧瑞儿蹙起眉,眸色微厉,凝视着江亭道:“这么说,你早知道当日那两具尸体不是正常腐蚀,而那种特殊药物出自炎丽妍之手?”
江亭又缓缓点了点头,神情有些艰涩。
蓝湛旁观不语,一任萧瑞儿继续逼问。
萧瑞儿将前前后后串联起来,神情也愈加肃穆,直视着江亭的大眼也流露出谴责之意:“你一开始就猜到是炎丽妍重出江湖,也知晓她是为了江兰若而来。北方镖局那两位无辜惨死庄中,卢家镖局卢远也在第二日惨遭毒手,你认出腐蚀尸体的毒药和卢远身上的香囊,都出自炎丽妍之手,却佯装不知,把我们刷的团团转,冒着与卢家彻底闹僵的风险,也赌上你自己的性命,甘愿在暗门签下协议,就是为了保守江兰若真实身份这个秘密……”
萧瑞儿一口气将两件命案抽丝剥茧,分析清楚,江亭始终没有出声,神色却是默认了的。
萧瑞儿又想起陆小瓶的惨死,酒肆被闯空门,端木暗门被金家摆了那一道,如今金家老三被沈若涵牢牢掌控,以扣押重犯之名行重点保护之实,以及柳眉说不清道不明的背叛和江兰若前后诡谲难辨的昏迷与苏醒,更觉一阵头痛。
眼前这人明明聪明的要命,怎么在大事上如此糊涂!
北方镖局那两名弟子、卢家镖局卢远、陆小瓶、凌英、金小燕、金路端、以及几十口至今生死难卜的金家众人,还有前日在树林中丧命的二十死士,如今又加上柳眉和江兰若本人,世代相传名满天下的盛兰山庄,也眼看不保,很有可能在这届赏兰会上与三月兰玉石俱焚!只为了守护一个少女的身世秘密,竟然前前后后搭上这么多条人命。
而这一切,却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已经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之中。
联想到下午时,江亭与江兰若之间暧昧不明的相处模式,萧瑞儿不禁在心中暗叹,果真应了那句“温柔乡,英雄冢”么!
长久而又令人难堪的沉默过后,蓝湛突然出声,问了一个与之前不太相关的问题:“你觉得江兰若不对劲?”
江亭愣了愣,苍白面容显出几分不自在来:“若若和我自小感情甚笃,不过我对她,并没有……”
萧瑞儿没琢磨明白,便转眼看向蓝湛。后者靠坐在椅背,神色淡然语调平静:“你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最难的那句话由人帮着说出口,江亭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也骤然放松不少,有些孩子气的举动倒把萧瑞儿逗得哑然失笑。
这人不都二十七八了么,比蓝湛还要大两岁呢,怎么说起男女之事,脸皮比一般大姑娘还薄!
江亭却没发现自己这般行动已被人看了笑话,依然沉浸在某种深沉的忧虑之中:“自小我就称呼她若若,是父亲在世时给她取的昵称,十几年来,家里人一直这般称呼她。可她从来都称呼我为‘大哥’,也从来……没有……那样,亲近过我……”
萧瑞儿和蓝湛都明白,江亭指的是下午在暗门时,江兰若搂着人脖颈撒娇的情景。
蓝湛似乎并不惊讶,萧瑞儿则继续追问:“那会不会,她其实一直对你有心,只是从前胆子小,女儿家又面皮薄,不敢对你表露出来真实想法。”
江亭很认真的思虑半晌,才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这次赏兰会其中一个用意,就是帮她挑选未来夫婿,这点我从一开始就没瞒过她。”江亭一边琢磨,眉眼间透出淡淡纳罕:“而且若若虽然小时候很害羞,这些年性子却越来越活泼,她不是那种能瞒得住心思的人。”
萧瑞儿暗自点头,这倒也是。
虽然江亭看起来对男女之事并不精通,但对于揣摩人心却丝毫不下于蓝湛,不然也不可能在江湖和商场两方搅得云翻雨覆,年纪轻轻就扛起偌大家业。没道理江兰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心里面有什么弯弯绕的小心思,能瞒过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蓝湛淡声道:“那你确定,人是真的么?”
江亭这次十分笃定的颔首:“若若右边耳垂后面,有一颗红色的小痣,另外,她天生左手手肘处缺了一块骨头。”
所以那时秦雁出声要为江兰若探脉,江亭才会长久握着自己妹妹的手肘。
看见萧瑞儿露出惊讶神色,江亭笑了笑,道:“你之前和她交过手,没觉得她左手出掌时要比右手僵硬一些么?”
萧瑞儿回想起当日情形,不禁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好像她左右手的配合是不太协调,也因此使得那套掌法威力大减。
蓝湛也因为江亭提供的最新证据而略感困惑。人是真的,表现出来的样子却好像换了个人,这种情况,还真是闻所未闻!
萧瑞儿眼角瞥见蓝湛紧锁双眉,猜到他大概为何所惑,便道:“江庄主的意思是,江小姐是真的没错,只是对待你的态度,与从前判若两人?”
江亭显然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全是……”
事关江兰若身体状况,江亭显然比之前松弛不少,话也多了起来:“你们那时也看到了,我是有意试探她。可她记得我过去怎么称呼她,却有意换了一种方式唤我,而且她对我的态度……”
萧瑞儿帮他概括:“你觉得她对你不像的态度,不像是面对自己的大哥,而像是对待心仪的情人?”
江亭的神情有些腼腆,眉间也形成一个浅浅川字:“还有她的性格。若若长大之后,并不十分害羞,即便真喜欢一个人,也不会是那种表现。”
萧瑞儿这回彻底明白了。也就是说,人还是这个人,记忆也都还在,只是从根本上改变了性格,因此待人接物与从前俱有所不同。
三人正低声交谈,就听隔壁传来门板开阖的声响,一阵脚步声过后,三人所出屋子的门板被轻声叩响。一名女子的声音在外柔柔响起,仿佛隐约还带着点不知缘何的战栗:“庄主,小姐醒了。眼下正急着唤您……过去……”
第十三节 机会和风险
江亭猛地站起身,拂袖的动作带落手边茶盏,幸得反应也快,抄手一捞,茶盏又滴水不流的稳当当放回桌上。
昏暗光线中,江亭看向蓝湛和萧瑞儿,眸光闪动,面色也格外复杂:“我封住她周身四处大穴,没道理……”
蓝湛抬手阻止他说下去,萧瑞儿忙配合着出声道:“既然江小姐醒了,我们就陪着江庄主一道过去。看望过江小姐,我们就回自己房间。”
“今日诸番忙碌,眼看赏兰会在即,江庄主也该早些歇下,养精蓄锐才是。”
江亭目中流露出感激神色,也说起了场面话:“二位对舍妹如此关怀,江某实在感激不尽。给二位的房间还安排在上次的地方,待会儿看望过若若,我与二位一同过去。”
说话间,江亭已走过去开门,萧瑞儿和蓝湛跟随在后。
蓝湛依旧一副勾着唇角的不羁模样,抱着手臂与萧瑞儿比肩而行,神色还有些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看起来好像也困倦极了。
萧瑞儿则浅笑着与江亭客套:“不用了,江小姐醒来,怕还有不少话儿要与你这位哥哥讲,我们不便多打扰。”
江亭状似漫不经心瞟了眼前方带路那婢子背影,又将目光凝聚在萧瑞儿面庞,斯文俊脸也挂起礼貌微笑:“也好。二位也不是头回来此,赏兰会这些日子,各样有趣味的活动不少。二位全把这里当自己家,千万不要客气。”
萧瑞儿忙道:“这是自然。”
三人一边说着话,就进了屋。
屋子各处灯盏都点着,光线比之前江亭屋里好出许多。江兰若换了一身干净的鹅黄裙襦,手撑着颊侧坐在桌边。一头乌发在头顶盘起两个可爱圆髻,髻上各簪了一朵精巧珠花。衬着那张心形小脸,盈盈大眼,显得格外娇俏甜美。
一见到江亭进来,江兰若“腾”地站起身,娇小身子一扭,乳燕投林般扑进江亭怀里。
唇角扬起一抹甜蜜笑容,江兰若脸颊粉扑扑,一双大眼眼波流转,精神看起来格外的好,脸上一丝病态也无,全然不像昏迷三日粒米未进的人!
“哥哥,我等了好久……你怎么才来嘛!”
江亭扶着江兰若手臂,将人推开些距离,眼睛始终专注打量着少女面上诸般细节,唇边也露出一抹宠溺又无奈的笑容来。
眼睛往旁看了一眼,江亭低声道:“这不有客人来么,有许多正事要忙,大哥自然要陪着。”
江亭嘴角笑意半点未褪,目光一寸寸将少女从头打量到脚,仿佛格外关注妹妹的身子,又好像有些心疼的神色。
萧瑞儿却眼尖的发现,江亭唇角的微笑与其说保持不变,不如说已经完全僵死。而被江亭仔细打量着的江兰若,也渐渐微弓起背心,缩着脖颈,是正常人在紧张到极致情况下会有的正常反应。
屋子里还站着两名婢子,一时间,六个人,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江兰若眨着大眼看着江亭,一双小手搁在兄长胸膛,樱粉色的唇轻轻抿着,最终忍不住出声抱怨:“哥哥……你怎么了?”
“怎么,怎么这样看人家嘛……”本就甜糯的嗓音因为主人有意的娇嗔,直听得人心间一酥,“这还有外人在呢!”
江亭牵了牵唇角,眸色微软:“大哥也是担心你。”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摸过江兰若的额头,江亭转脸看向两名婢子:“服侍小姐吃过东西了?”
先前过来敲门的那名婢子点了点头,眉眼怯怯的看了江亭一眼:“小姐吃了一碗燕窝粥,还有两块茯苓白莲糕。”
江亭的目光在婢子身上有了短暂停留,很快又转回到江兰若脸上。扶着少女到床畔坐下,一边沉声吩咐二人:“夜里警惕着点。小姐若是有什么不舒服,或者想要什么粥水吃食,仔细伺候着。”
两名婢子点头称是,领了江亭吩咐暂时离开房间。
江亭朝蓝湛和萧瑞儿投了一眼,又看向江兰若,柔声道:“若若可觉得哪里不舒坦?”
江兰若嘟了嘟唇,摇着江亭手臂撒娇:“没有没有,早都说了没有……这个问题哥哥都问过许多遍了!”
江亭揉了揉江兰若发顶,苦笑道:“这丫头,大哥不还是担心。”
之前在江亭房间,三人在转瞬间有了默契,无论目前江兰若是何种情况,都不想打草惊蛇,只顺着对方心意陪着小姑娘玩。可当此情形,蓝湛是没什么立场说话的,因此要想在今夜得出些线索,只能萧瑞儿配合江亭发问,探探江兰若的脉。
因此,萧瑞儿上前两步,弯起唇角朝江兰若浅笑:“江小姐,你还认得我么?”
江兰若转过脸,眨了眨眼,歪着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才摇头道:“不认识。”
江亭也跟着旁敲侧击:“若若你不记得了?前两日才跟这位姐姐交过手的,你当时就用的我教给你的那套掌法,还差点打伤人家……”
江兰若一脸欣喜:“真的吗?我一直以为自己那套掌法练得不到家……”话说到这儿,大小姐始觉自己态度颇有点不妥当,忙吐了吐舌,朝萧瑞儿道歉:“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瑞儿依旧那副温婉浅笑的模样,看着江兰若双目道:“那江小姐可还记得那种箫声?”
江兰若纳罕的重复萧瑞儿的问话:“箫声?”
接着又摇了摇头,一脸茫然:“什么箫声?”
萧瑞儿唇边笑意更暖,丹红的唇轻抿,突然哼起了一曲悠扬的调子。曲调先是清扬悠远,仿佛远山凝翠,又如木叶千山,之急转而下,渐急渐切,曲调的走向渐渐诡异。不像任何乐谱,而好像某种不可言说的召唤……
而江兰若的面容,也由起初的茫然无知,到懵懂苏醒,渐渐蕴含起怨恨和恶毒。甜美娇俏的面容上,各种神色走马灯似的变幻,江兰若也不再直视萧瑞儿的双眼,转而用双手捂住耳朵,撑着额头,踢着双腿娇声抱怨头痛。
其实萧瑞儿对乐理并不十分精通,能将日前听到的那一小段萧声哼唱出来,更多的靠得是比常人优异的记忆。也因此才在前面加了一小段正常乐曲,而在那段诡异调子接近尾声的时候,朝一旁面色冷凝的江亭无声使了个眼色。
江亭几乎在萧瑞儿朝自己使眼色的同时,就将江兰若搂入怀里,双臂压制着她的,使人动弹不得。同时阴沉着脸色,语调冰寒道:“若若,不要相信她,不要相信她。你是江家的孩子,你是江兰若,你是江兰若!”
萧瑞儿哼唱的曲调戛然而止,而江兰若也渐渐停下激烈挣扎,双目失神看着前方,迟滞的重复江亭的话:“我是江兰若,江兰若……”
这种方法是在江兰若突然醒来之前,秦雁和萧瑞儿简单交待过的。可那时说的是,要在最后关头由秦雁配合药物银针施展,辅助江兰若彻底清醒过来,不受贼人控制。而如今萧瑞儿凭借自己的记忆力贸然使用,肯定不可能有那般功效。
江兰若先是突然转醒,接着又在江亭将几处大穴点住的情况下自己松脱开来,显然事态已经比当初估计超出太多。而萧瑞儿使用这个方法,也是为了方便判断江兰若眼下到底是何种情况。
萧瑞儿心里焦急,双目一瞬不瞬盯着江兰若面上转变,就见她渐渐镇定下来,转过脸看向江亭,脸色不复之前红润健康,眼神却也不是之前那种娇滴滴的妩媚。
“大哥……”江兰若轻声唤起曾经最熟悉的称呼,小脑袋一歪,倒在江亭怀里不复知觉。
江亭搂着江兰若的手臂微微颤抖,沉默片刻,将人重新放倒在床上。
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半晌,江亭再次出手点了江兰若几处穴道。
缓缓转过身,向来不可一世的盛兰少庄主竟然湿了眼眶。双目微红看着萧瑞儿,眉眼间七分愠怒三分无措,仿佛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全然没有往常冷静自持的清高模样。
萧瑞儿点了点头,低声道:“秦大夫的推测没错,是被人摄住心魂,下了某种暗示。”
江亭嘴唇微微颤抖,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好似迷路孩童,呆呆望着萧瑞儿:“那……怎么办?”
萧瑞儿也很是为难:“看起来那个人下的暗示很重,暂时没有解决办法。”
“不过,凡事总有利弊。”萧瑞儿停顿了下,又低声道:“她既然清醒过来,言语行动体现的就是那人想要她表达的内容。这样她的身体能够正常运转,精神上是疲累了些,但也为咱们争取更多时间。”
江亭双目一亮:“你的意思是,十日之限不作数了?”
“是。时间延长,风险也加剧。”
江亭凝眉不语。
蓝湛一整个晚上没怎么说话,这时突然道:“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是啊,只要有性命在,就有念想,有希望,有各种可能。
这是否也是蓝湛切身经历所得的体会,有命才有一搏,有了生的希望,才有最终驱逐黑暗迎来曙光的可能!
第十四节 最大的运气
夜已深沉。
风携带着一丝凉意,两分花香,两人间的气氛却有些凝重。
或许说,是蓝湛明显心事重重。
走到一处池塘,浅蓝色的花朵在水中花枝交错,徐徐绽放,花形娇美奇特,香味清淡悠远,好像是某种水生的兰花。
萧瑞儿拉住蓝湛的手,示意他看开得最娇妍那朵。
蓝湛牵起唇角笑了笑,道:“很漂亮。”
萧瑞儿看着前方浅浅浮动的水波,轻声道:“在想案情?”
蓝湛笑容不改,转脸看萧瑞儿略显疲倦的侧脸:“你方才分析的头头是道,推想的谨慎严密,我还有什么需要多想的。”
萧瑞儿微垂下眼,娇美的面部轮廓在夜色中有些朦胧,就连讲话的语调都听不出喜怒:“那是在想柳眉?”
蓝湛沉默片刻,才道:“是。也不全是。”
萧瑞儿没有讲话。
蓝湛停顿了下,再开口时,嗓音比惯常低沉许多,仿佛被什么重物压迫的喘不过气似的:“我不喜欢他。无论是从前那个围着你忙这忙那的小眉,还是今日这个站在我面前公然说要你给他一个机会的柳眉。”
“但不可否认,他说的每一句都没有错。”
萧瑞儿心头一跳,睁大眼睛看蓝湛。
蓝湛唇角噙着不羁浅笑,看着萧瑞儿的双目却眸色深沉:“他说的没错。我们当初是少年情炽,虽然那几十天我们同生共死,但相处了解的时间实在太短。十年间我虽然没有过别的女人,但自从与你重逢后,我各方面都做得很差。”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不了解你新增添的种种喜好,对于你的心思,我自认猜得很准。却也因为这样,有时候说话做事不够考虑你的感受。”
蓝湛说着话,唇边笑意渐敛,手也反过来握住萧瑞儿的,拉着放到自己心口位置。
“沈若涵曾经说过,我可能是个很好的朋友,属下,捕快,但对女人来说,我可能是个很差劲的情人。”蓝湛微挑起一边眉,眼中流露出某种自嘲神色,“我甚至比不过一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萧瑞儿拧起眉尖,刚想争辩,蓝湛又快声道:“可是我就是好运气!我运气好,在所有人之前认识了你,在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也刚好与我有意。”
“我这辈子在别的事情上都很倒霉,破案子总分到线索最乱最杂年头拖得最久的;遇上犯人从来没有主动归降的,一个个都举着刀子要跟我拼命;拿朝奉总一个月多一个月少的,我也算不太清楚账;年轻时好容易得到总镖头赏识,允我跟着保趟镖,一个不小心差点把自己的小命玩掉。”
萧瑞儿眉尖蹙的更紧,在六扇门那些事,他从来都没有跟她讲过……
蓝湛抬手抚上她的眉心,弯起眼眸含笑道:“我这辈子最大的运气,都用在了你身上。”
“所以尽管我跟其他男人比,可能真的很差劲,瑞儿你还是甩不开我。”
萧瑞儿张开唇,刚想说“没有”,就被蓝湛一把拥入怀里:“我不是个好人,可我会尽我所能,做一个好情人,好相公。老天爷把你给了我,从十年前你愿意跟我逃命那刻起,你就没机会找别的男人了!”
蓝湛的怀抱很紧,手臂拥着她腰背的力道很大,这样的一个拥抱,并不怎么舒服。可萧瑞儿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一双大眼也弯成月牙的弧度,满盈盈的都是笑意。
蓝湛等了半晌,也不见萧瑞儿给出回答,嗓音顿时又低了几个音阶,微微有些沙哑的感觉,听起来委屈极了。
“瑞儿……”
萧瑞儿抬手搂上蓝湛脖颈,微眯着眼觉得很开心:“嗯?”
蓝湛整个人都卸下力道,下巴耍赖的枕在萧瑞儿肩窝,抱着人蹭啊蹭:“你不要嫌弃我……”
萧瑞儿“噗嗤”一声就笑出了声,伸手拍了拍蓝湛后背,忍笑安抚道:“我不嫌弃你。”
推着人肩膀让他重新站好,萧瑞儿踮起脚尖,在蓝湛唇上印了一个轻吻。微微笑着看蓝湛:“别人再好,那也是别人。我只要你。”
蓝湛手扶着萧瑞儿腰侧,原本弯下颈项想索吻,眸光闪烁间,只是在人脸颊轻轻亲了下,拉着萧瑞儿继续向前走。
一边走,一边用两个人能听到声音低声斥道:“这个鬼地方,忙完案子赶紧走……”
萧瑞儿从刚才起就一直唇角弯弯,这会儿心情正好,也没多说什么话,只随着蓝湛的脚步越走越快。
刚才她刚亲吻过蓝湛,就感觉到蓝湛搁在自己腰侧的手略微收紧,提起警惕侧耳倾听,水塘对面暗处有人在窥视,而且应该刚到没多久。
这个人内力并不太深厚,和上次来山庄那晚在庭院外偷窥那个人差不太多。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看来这盛兰山庄早就有对方的人潜入。
除了刚才那个过来敲门的婢子,以及眼下这个一直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三丈开外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下人丫鬟已经被三月兰收买。江亭兄妹的处境,实在不怎么乐观。难怪他今日要独自一人前来暗门找寻江兰若下落,也难怪他肯放下山庄少主人的身份跟郦茗澜请求,并且对蓝湛和她不止一次用眼神表示感激之意。
蓝湛脚步渐急,最后干脆是借由内力将她带起,施展轻功一路疾行,将那人远远甩在后头。
等到了夜宿的庭院,就见院子里亮着两盏灯,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站在屋前,却是最为江亭器重和信任的管家阿福了。
见两人来了,阿福便推开门,朝二人微一躬身:“二位请。”
蓝湛没有松开萧瑞儿的手,拉着人一路进到里头,扶着人在椅上坐好。放下肩上包袱,掏出在外常用的茶罐准备茶水,一边淡声挽留阿福:“福管家请留步。”
阿福缓缓转过身,垂着眉眼低声道:“不知蓝大人有何吩咐。”
蓝湛沏好三杯淡茶,一记手刀切在杯盏侧面,一杯冒着腾腾热汽的茶打着旋朝门边急速打去。
阿福身形未动,缓缓伸出手掌平托在茶盏底部,水溢出几滴在他手指手腕,却也就此停住旋转。
蓝湛微微一笑:“福管家好身手。”
阿福仿佛丝毫感觉不到杯盏的灼热,面无表情拿住杯身,走到桌边,将茶盏放好。又倒退三步在屋中站好,低着头道:“蓝大人过誉了。”
蓝湛一双眼锐利扫过阿福左手腕部,缓声道:“不知福管家对江小姐失踪的事如何看。”
阿福沉默片刻,道:“这件事,我一个做下人的,不好说。”
蓝湛挑了张带椅背的木椅坐下,端过一杯茶,吹了吹水面道:“官府问话,让你说就说。”
阿福每次开口说话前,都要沉默一小段时间,仿佛对待每一个问题都格外谨慎。
“小姐在山庄离奇走失,说明山庄里出了内鬼。”
蓝湛淡声道:“那你认为,谁是内鬼?”
不说可能,不说猜测,蓝湛的问话摆明是认定阿福一定会有明确答案。
而阿福也未让蓝湛失望。
一阵沉默过后,阿福抬起眼,直视着蓝湛道:“江重。”
江重便是江亭派出那二十死士的领头,也是被蓝湛第一个折断双刀并最终死在三月兰毒箭下的灰衣人。
蓝湛挑起一边唇角:“既然如此,福管家为何不和少庄主明说,反而放任江重带着那二十死士去城外送死。”
阿福道:“江重不是一开始就是对方的人,而是最近才被人收买的。那二十死士与他同吃同住,是一条心。”
阿福每句话都说的很慢,也很简略。
但蓝湛和萧瑞儿都听懂了。
并不是那二十死士也被人收买了。而是盛兰山庄这种制度之下,江亭是江重和江福的主人,而江重则是那二十人的头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总要比隔着一层的所谓“庄主”更贴心的。莫说这二十人不知道江重有了异心,即便知道了,也很有可能顾及着兄弟情谊和他一道叛主。
而江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明知道这二十一个人白去送死,却并不阻止,实则也是在为江亭和盛兰山庄清理门户。
这个看似忠厚寡言的男人,并不是个没有智慧、只懂砍杀的大块头。
否则也不可能在管家职位上做了这么久。
蓝湛悠悠然道:“你就不怕,如此一来,你家小姐会丢了性命?”
江福仿佛对此早有准备,语气平淡却坚定:“大难临头,有所取舍,也是难免。”
蓝湛道:“取什么,舍什么。”
江福沉声答道:“保住庄主的命,保住山庄的未来。”
蓝湛双目微眯:“这是前任庄主对你的托付?”
江福微一怔愣,又很快恢复正常神色:“是。”
蓝湛与萧瑞儿飞快交换过一个眼色。摆了摆手,懒洋洋道:“多谢福管家回答我这么多问题。”
“时辰不早了。有什么事,明日再叙。”
江福应了一声,转身将门从外面带好,快步离开了。
萧瑞儿注意到蓝湛之前短暂凝视过江福左手腕部,便问:“你刚才看到他手腕有什么?”
“一个被抹去一块的刺青。”蓝湛抬眸,看着萧瑞儿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刺青,应该是从手肘到腕部一整条。”
萧瑞儿见蓝湛神色凝重,也跟着紧张起来:“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蓝湛露出一抹有些神秘的笑容:“说出来你一定会吃大吃一惊。”
萧瑞儿好奇:“是谁?”
蓝湛眨了眨眼:“说出来有奖励么?”
萧瑞儿打了下他手臂:“快说!”
蓝湛就势将人一把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我说了,瑞儿今晚要帮我一个忙。”
萧瑞儿好奇的不行,又听他说的郑重其事,连连点头答应:“我帮,你赶紧告诉我,他是谁。”
蓝湛将唇凑近萧瑞儿耳畔,低声道:“他是朝廷的人。”
第十五节 偷得半日闲
第二日,萧瑞儿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悠悠转醒。
昨夜蓝湛说出那句答案,就开始抱着人撒娇耍赖,非要她兑现承诺,好好“帮忙”。到头来实在磨不过,到底用手帮他做了一次,两人才相拥而眠。
昨日发生太多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完全不给人喘气的余地。两人都累坏了。莫说萧瑞儿,就是向来见惯各种阵仗的蓝湛,也睡得格外沉。
不过当萧瑞儿起来时,蓝湛已经先一步穿戴整齐,摆放好碗筷,正坐在桌边等她一同用饭食。
窗外阳光正好,已然接近晌午。桌上饭食也是按晌午饭准备的,三菜一汤,炒饭做主食,还有两碟精致糕点以及一大壶滚热的茶汤。
萧瑞儿梳洗干净,坐在桌边,蓝湛已经帮她盛好一碗汤。笑着看她有些脸红的模样:“怎么了?”
萧瑞儿摇了摇头,拿起汤匙慢慢喝着。
像这样同桌吃饭的温馨场景她过去不知幻想过多少次。几乎每晚午夜梦回,都是蓝湛对她温柔浅笑的模样。却没想到,有一日真能美梦成真。他真的活着来找她,而且每天早上都比她早一点醒来,为她盛汤端饭。
夜晚他是最火热的情人,教导她各种取悦两人的手段;白日他是最体贴的伴侣和搭档,与她一起面对一切艰难险阻。人生在世,她想不到还有更多可奢求的。
蓝湛看她埋头喝汤的样子,不禁笑容更深,伸指触了触萧瑞儿微微发烫的脸颊。低笑了两声,挑眉道:“瑞儿在想什么?怎么脸红成这个样子?”
萧瑞儿一口汤噎在喉管,不上不下,慌乱抬眼,就见蓝湛目露戏谑瞧着自己。咳嗽了几声,萧瑞儿感觉自己脸更烫了,不用看也知道那人此时该笑得多得意。
夹了一口米饭压了压咳嗽,萧瑞儿有点气急败坏的瞪了对桌笑个不停的男人:“不许笑!”
蓝湛故意咳嗽两声,强忍笑意道:“嗯,我不笑。”
萧瑞儿夹了一块烧茄子到蓝湛碗里,眼都不知该看哪儿:“快点吃饭,待会儿还有事情要忙呢。”
蓝湛伸手到对桌,有点轻浪的摸了把萧瑞儿下巴,笑得好像偷了腥的猫:“瑞儿这样子真可爱。”
萧瑞儿被他挑下巴那个动作惹得有点急了,气的“啪”一下撂下筷子,也伸手过去捏蓝湛的下巴。这回也顾不得害羞了,一双大眼恶狠狠的瞪着蓝湛,咬牙切齿的道:“你再闹,那种事没有下回!”
蓝湛登时露出一种“我好怕”的表情,抿着唇垂着眼,一脸受气小媳妇儿样:“哦……”
萧瑞儿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愣。
谁知下一刻蓝湛突然抬起眼,俊俏眉眼紧锁着萧瑞儿眼眸,语调故作深沉,缓声道:“那下回,换我满足瑞儿。”
萧瑞儿一阵胸闷气短,抬脚狠狠踹向蓝湛小腿骨:“下流!”
蓝湛闷哼一声,手撑着桌沿,低下头眉头紧锁。
半晌,萧瑞儿都觉得有点不安了,刚才那脚,好像踹得是有些重……
身体略微前倾,想要看看蓝湛到底怎么了。结果手突然被人抓住,蓝湛抬眼,笑得特别灿烂:“心疼了?”
萧瑞儿挣着手腕要收回来,蓝湛朝她眨眨眼,笑得颇有点意味深长:“我是下流,不过只对你下流。”
萧瑞儿腾出另一只手,一把拍在蓝湛脸颊又捏有掐,狠狠蹂躏:“你给我好好吃饭!”
蓝湛也抬起另一只手,握住那只在自己脸颊作怪的手,有些口齿不清的道:“好,吃饭。”
两人闹了好一阵,这才拿起筷子安生吃饭。时不常的帮彼此夹菜,时而相视而笑,昨晚上那种山雨欲来的沉重之感也因此拂散不少。
吃过午饭,蓝湛将屋子里门窗都四敞大开,拉着萧瑞儿坐到一张摇椅。手边放着热茶和糕点,一手喂萧瑞儿喝茶吃点心,抱着人要她讲故事。
偷得浮生半日闲。
屋外阳光暖洋洋晒在身上,茶香弥散,糕点香甜,情人的怀抱温暖又让人觉得安全。萧瑞儿完全明白蓝湛的用意,一则是想在大战之前尽可能争取出时间,两人好生逍遥半日;二则这人还是在意昨日柳眉讲的话,想从现在开始弥补这十年的空缺。
这人在人前永远不露破绽,即便柳眉每一句都戳在他心窝上,心里面早已鲜血淋漓,面上也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浪荡样子。然后尽可能的嘲讽回去,力图每个字都戳人死穴。
蓝湛这个人,是最能硬撑的那种男人。
即便自己只剩下一口气了,即便内伤的下一刻就倒在地上永远站不起来了,也会咽下满口鲜血,在倒下之前给敌人最致命的一击。死到临头也绝不低头,说的就是蓝湛这种人。
萧瑞儿早在十年前就见识过他铁血无情的一面,在后来漫长等待的岁月里,她也常常想,或许她真正爱上他,死心塌地都要跟着他,就是为他这一面着迷不已。
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男人都不少,有血性的男人却实在太少。而这样的男人,虽然可能是每一个女人的梦想,却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要的起。
萧瑞儿一直长到十三四岁,都没吃过什么苦。在结识并爱上蓝湛后,才开始努力改变自己。变得坚强独立,变得勇敢果断,努力做一个能和他比肩携手的女人。而也正是这份信念,才得以让她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生存下去。
从某种程度来讲,蓝湛不只是她心爱之人,更是帮助她完成蜕变的原动力。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得她对蓝湛的感情里始终有一份钦佩和仰望在。
蓝湛听着萧瑞儿轻声絮语,讲着自己的心路历程,唇角渐渐弯出一个很安静的笑。
不是惯常带些不羁和狂肆的那种笑容,也不是灿烂到会让人觉得耀眼的笑,而是一个出自真心,也让人看了就觉得安心的笑。
萧瑞儿见他露出这种笑容,不禁倍感新奇,也觉得他露出这种笑容实在很好看,一时不觉看呆了。
蓝湛微眯起眼,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草丛花木:“我从来不觉得你是胆小怯懦的女子。”
“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嘴唇都咬破了,也不让自己哭出声。明明不愿意走,也不会冲动跑进屋子跟你祖母吵闹撒娇。我从那时起,就知道你是特别的。”
“你说你怕追不上我的脚步,却从来不会出声央求我走的慢一些。你说你对我有钦佩和仰望的感情在,可你不会因此一味想要依靠我过活。”蓝湛说到这儿,收回眺望远处的视线,低下头看着萧瑞儿乖乖靠在自己胸膛的模样,“你从一开始,就是能和我走在一起的女人。”
见萧瑞儿抬起眼看着自己,一双大眼微漾起水光,蓝湛抬起手,轻轻拂过那有些泛红的眼眶:“说起仰望,我在很多年里,都觉得你是高高在上的。”
萧瑞儿抿着嘴唇,有点想笑,又因为眼眶含泪,成了又哭又笑的表情:“怎么可能……”
蓝湛很认真的看着她:“是真的。”
萧瑞儿看着他凝视自己的目光,心里一阵温甜,埋头在他肩膀蹭掉眼泪,轻声道:“那我的事,今天就讲这些。我要听你在六扇门的事……”
突然想到什么,萧瑞儿蓦地抬起头,紧紧盯着蓝湛面庞:“还有那个老头,我昨天突然想到,你的记忆出了错,会不会跟他有关?”
蓝湛也蹙起眉心,有些迟疑的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当时那种情况,即便他对我做了什么,也是为了我好。”
萧瑞儿看他十分笃定的神情,不禁有点奇怪,又联想起打从重逢后,蓝湛每每提起那个老人,都一副十分尊敬并且信任的样子……
萧瑞儿试探道:“他……是你的什么人么?”
蓝湛从回忆中回神,听到萧瑞儿的问题,不禁露出一抹浅笑:“嗯。”
“我也是在病愈之后才知道。”蓝湛笑看着萧瑞儿双眼,缓声道:“他是我的祖父。”
萧瑞儿惊喜的攥紧蓝湛肩头衣衫:“真的?那不就是说,你还有亲人在世!”
有关蓝湛的身世,她还是十分清楚的。父亲就是做捕快的,在一次勘破案件的过程中,被人用乱箭射杀,而他母亲当时也在场,不顾一切冲了出去,追随着丈夫离开人世。
蓝湛也咧开一个大大笑容:“嗯。”
萧瑞儿抬起手摸摸蓝湛的脸:“那他现在哪里?”
蓝湛皱了皱鼻子,好像有点嫌弃:“还不是死赖在六扇门,也不正经办案子,每天不是蹲在门口看美女,就是跑到仵作房去喝酒。”
萧瑞儿奇道:“你们大人不管?”
蓝湛哼了一声:“他哪敢管啊,那是他师傅。我看他每天见到老爷子笑得那么谄媚,恨不得和他一起坐门槛看美女去对着尸体喝酒。”
萧瑞儿噗嗤一声笑出了声:“那他怎么不跟着一起。”
蓝湛翻个白眼,显然对自己顶头上司很是不屑:“老爷子嫌弃他,不让他跟。”
萧瑞儿彻底笑翻。
第十六节 援兵先到了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消磨了大半时光。
蓝湛讲了不少自己在六扇门时的英勇事迹,虽然总捡逗人发噱的段子来说,萧瑞儿仍不难听出其中辛酸艰险。
听到他讲起一战成名那一段,一个人两柄刀单挑黑风岗三十三个山寨,更是心疼的趴在他肩头不说话。等蓝湛含笑讲完,一低头,就见萧瑞儿一双沾泪眼睫轻轻扑扇,大颗泪珠无声掉落自己衣襟。最有趣的是,这人还用手指抵在眼帘挡着,跟故事里那掩耳盗铃的傻子能有一较。
蓝湛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握住那双被泪水浸的湿淋淋的小手,低头吻了上去。含着微微咸涩的唇瓣轻轻吮吻少顷,蓝湛低声道:“说这些事就是说给你当乐子的。怎么讲一个就哭一次,你这样,我还怎么讲得下去……”
萧瑞儿也觉得有点丢脸,一只手挡着眼,连连点头,也不说话。点头的空当儿,一串泪珠又顺着脸颊滚落。
蓝湛低叹一声,拿开萧瑞儿挡眼的手,径直亲上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皮儿:“别哭了……”
“待会儿怕还有事要忙,你这个样子出去,让人家怎么想,嗯?”
萧瑞儿听出蓝湛话中深意,不禁面上一热,更埋在蓝湛肩窝不肯抬头。
蓝湛见她被自己逗得耳根都泛起一片薄薄红晕,不禁心头一热,张开唇就含上那朵白嫩如玉的耳垂,轻轻啃咬间,还不忘出声逗弄萧瑞儿:“再不起来,我可就抱你去床上了。正好昨晚的事只做了一半……”
萧瑞儿吓得赶紧抬头,从蓝湛身上逃开,谁知大腿匆忙往后挪动,正蹭到蓝湛胯间。蓝湛虽没想真做什么,可确实正在兴头,被萧瑞儿用大腿这么一抵一磨,当即闷哼一声,一把抱住人腰身不让再乱动。
萧瑞儿也吓了一跳,僵住身子不再动弹。静了片刻,抬手抚上蓝湛脸畔,因为心虚害怕,连说话嗓音都比往常轻柔许多:“蓝……”
蓝湛拧着眉头压过那阵冲动,刚想出言逗弄怀里人,蓦然间神色微凛,唇抵着萧瑞儿的,轻声道:“有人,功夫不低……”
萧瑞儿没有动,只用眼角瞥到一抹湖绿色,和昨晚服侍江兰若那两名婢子一般打扮。
萧瑞儿和蓝湛对视一眼,顺势靠在蓝湛怀里,且从旁边茶几拿过一块绿豆糕到嘴边,大眼微眯,一副闲适悠哉的模样。
因着窗子是大敞开的,蓝湛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那婢子手捧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两碟新鲜水果。行到门前,抬手叩门。
蓝湛微眯着眼,盯着女子白皙细瘦的手掌,握着萧瑞儿那只手的拇指轻轻划动,在她手心写了个“非”字。
昨夜包括江亭在内,都对江兰若那两个贴身婢子起了疑心。只不过不想打草惊蛇,才未做出任何行动。
而今蓝湛尽管只看到那女子侧面,就可确定来人并不是那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萧瑞儿刚欲坐起身,蓝湛就将人抱住,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动,略整了衣衫,起身缓步行到门前,道:“谁?”
门外那婢子细声细气的答道:“奴婢蕙儿。天气烦热,奉福管家命令,来给二位官人小姐送些新鲜水果。”
蓝湛伸指挑起门闩,手一扒脚一勾,人却站在另半扇门边没动。那婢子见房门敞开,屋子里却空无一人,不禁探出半个身子,侧歪过头打量。
蓝湛等的就是这一刻,双手一套一扳,眨眼功夫就将那女子锁喉,眼看就要取人性命!
那女子却不躲不闪,手掌平托将那托盘推出,力道之大直接将托盘送到桌子正中。同时压低嗓音快声道:“阎王三声令。”
坐在摇椅上一直静观其变的萧瑞儿猛地站起身:“蓝,等等!”
蓝湛也发觉这人举止行动与自己先时估测有异,不禁略松了手臂力道,掐着人喉管的手指却纹丝不动。
萧瑞儿走到门边,将那婢子迅速从头打量到脚,眼露质疑轻声道:“关门?”
那女子唇角露出浅浅笑纹:“落刃。”
萧瑞儿盯着女子笑容,微微一愣,手一推将门带上,压低嗓音道:“你是……关漠?”
女子笑容不改,只是一清喉咙,嗓音瞬间变成清朗悦耳的男音:“瑞儿,好久不见。”
萧瑞儿拍拍蓝湛手臂,脸上难掩兴奋:“是自己人!”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在关外待到年底的么?”
蓝湛凝视着男扮女装的男子片刻,松开钳制的手掌,转而占有性的搂住萧瑞儿纤腰。一双眼却微微眯起,盯着男子目光不善。
关漠抬手摸索自己两边鬓角片刻,一低头又一抬头,从喉咙处一路到发际,揭了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下来。随后露齿一笑,一侧脸颊露出一个浅浅酒窝,却是长相俊俏讨喜的一位青年:“事情提早解决,就先回来了呗!”
抬手摸了摸自己喉咙,展露真颜的关大少眨了眨一双桃花眼,一脸玩味看向始终冷着脸色的蓝湛:“哟!这头发红的,怎么跟刚从火堆里爬出来似的!”
蓝湛扯了扯嘴角,懒洋洋道:“好说,总比有人长得男不男女不女要强。”
关漠啧啧两声,转眼看向萧瑞儿,皱眉抿唇一脸痛心疾首:“瑞儿你居然趁你关小哥不在,转眼跟了这么个红毛活阎罗……你让你关小哥可怎么活啊怎么活!”
萧瑞儿还没来得及回话,旁边蓝湛森冷冷道:“身高不够八尺,残废。桃花眼小白脸,靠不住。你也只能给人当当小哥。”
眼看两个男人的脸一个比一个的黑,萧瑞儿赶紧站到中间调节气氛,一只手扯着蓝湛衣袖,另一手在他背心轻轻抚着:“初次见面!蓝,这位是关漠,临俪场排名第五的‘风’煞。过去对我和瑞香都很照顾的。”
接着又看向关漠,一双大眼流露出抱歉神色,朝他微微欠身:“关漠,这是蓝湛。之前一直在京城六扇门做捕头,这次是上面派过来,与咱们临俪场合作,一同勘破案件。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做我的搭档。”
蓝湛冷着脸色沉默半晌,才微一扬下巴,简单道:“幸会。”
关漠也回以略显挑衅的一瞥,牙尖嘴利回道:“彼此彼此。”
萧瑞儿眼见这两人实在不对付,又想到关漠顶着一身婢子行头正大光明进到这处院落,心里一时也没底。
因此悄悄握了握蓝湛的手,朝关漠微笑道:“你这次来,是奉大当家的命令,还是端……”
关漠一听那个“端”字,就差点没蹦起来,气急败坏截断萧瑞儿的话道:“当然是给大当家跑腿,谁要理那根烂木头啊!”
蓝湛本来看着人顶不顺眼,一听这话倒翘了翘唇角。
萧瑞儿一看这情形就又要跑题,赶紧在蓝湛出声之前接着问道:“只有你一个?”
关漠摇摇头:“姓木的那边也行动了,不过跟我不是一拨。应该晚些就到了。”说着话,走到桌边去取那半只蜜瓜,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柄锋利小刀,不过手掌长短,手指粗细,切起蜜瓜来却如同劈砍木柴一样稀松松脆。
拿过一只帕子蹭了蹭刀刃,刀光一闪,锋利匕首转眼又没了影儿。
关漠“啪啪”抬手往后扔了两块,分别精准落在萧瑞儿和蓝湛手里。
蓝湛眯了眯眸子,咬了口浅橘色的蜜瓜,缓声道:“鱼肠匕当切瓜刀,味道总不会太差。”
萧瑞儿知道这人脾性,也没推脱,拿起蜜瓜咬了一口。瓜瓤松脆汁水鲜甜,确实很甜很美味。
关漠抖了抖肩膀,呵呵笑了两声,似乎对蓝湛的识货很是满意。西里呼噜吃光剩下那几块,拿过之前擦刀刃的帕子抹了把手,从盘底拿起一封白色信笺,转身甩给萧瑞儿:“喏!姓秦的临走前塞给我的。”
萧瑞儿一手执着信笺,另一手还拿着半块蜜瓜,正恁为难该如何腾出手来,转眼就见蓝湛朝她微微一笑。
蓝湛走到跟前,握着萧瑞儿手腕,含笑看着她,张口咬过那块蜜瓜,一边嚼着,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沾着旁边水盆里的清水帮她擦干净手上糖渍。
萧瑞儿脸颊微烫,却因为还有第三人在场,不好苛责蓝湛什么。只抽回手,专注拆开信笺看内容。
关漠却吹了个口哨,低声笑道:“蓝湛……”
蓝湛挑眉回视。
关漠眨了眨一双桃花眼,挤眉弄眼笑嘻嘻道:“蓝衫红发,笑面阎罗,有点意思!”
蓝湛也挑起嘴角,学着他的神情露出一抹戏谑浅笑:“笑里藏刀空空妙手俏关漠,有点意思。”
关漠脸上一红,跺着脚道:“那个‘俏’字是误传!分明是俊俏,俊俏!”
蓝湛不禁失笑,这人看着也二十好几了,就是依照传闻推测,应该也没比自己小多少,怎地说起话来倒有几分少年心性。转过脸看萧瑞儿,却见她目色凝重,眉心轻拧,似乎因为信中内容很是烦忧……
信的内容并不长,萧瑞儿却一连看了三遍,才将信笺交给蓝湛过目。
蓝湛接过信刚看一眼,心里就暗骂出声。这个天杀的秦雁,到底是帮着谁的!
这边他刚跟瑞儿没过上两天卿卿我我的好日子,那边他左一搭右一茬儿全都帮着那么不男不女的死小子跟瑞儿胡搅蛮缠。亏他曾经还以为这呆头雁比那根烂木头人品好一些,现在看来,蓝湛想着,手里信纸越攥越紧,最后干脆捏成一个纸团……
萧瑞儿开始还想着心思,没注意到蓝湛手上动作,后来回过神来,就见对过关漠正朝蓝湛那边努嘴,还吐舌头。
她这转过脸一瞅,就见蓝湛基本已经把那张信纸毁得差不多,赶紧上前抢救:“蓝湛!”
蓝湛往后一背手,催动内力,转眼间就把皱成一团的信笺销毁成纸屑。
萧瑞儿绕着圈追他手里的东西,蓝湛干脆走到桌边,把手中纸屑往盛蜜瓜的盘子里一扔,点着蜡烛一燎,“腾”一下子火苗子蹿老高,差点燎着凑到跟前端详东西的关漠。
萧瑞儿直打蓝湛后背,气的眼圈都红了:“你做什么呀!他能不能醒过来还两说着,没准这封信就是……”
蓝湛俊眸一眯,攥着萧瑞儿一双手腕:“祸害遗千年。那小子的命比王八壳子还硬,没那么容易死!”
萧瑞儿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又因为看不惯柳眉才故意不把人往好了说。想起和柳眉过去三年朝夕相处的种种,以为方才关漠捎来的柳眉藏在衣衫内侧的信笺,不禁悲从中来,又哭又笑,靠在蓝湛怀里掉着眼泪不说话。
关漠在旁边几乎都看傻了,半晌才竖起大拇指,朝蓝湛直点头:“兄弟,你行!”
一个举动让女人哭,一句话让女人笑,也就蓝湛这性子的人做得到。
蓝湛这会儿没工夫跟关漠闲磕牙,轻轻拍着萧瑞儿背心,转移她注意力:“别哭。如今情势紧急,咱们时间不多。瑞儿你仔细想想,那死小子信里的话有几分真假?”
第十七节 三过报师恩
萧瑞儿定了定心神,寻思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道:“柳眉背叛临俪场的事,我也仔细想过。要说之前所有事都是他做的,漫说我不相信他会坏到那个地步,有些事,以他的本事,根本也做不到。”
蓝湛帮她抹去溢出眼角的泪,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循循善诱道:“详细说来听听。”
关漠在来之前已经了解过整件事的大致脉络,对最近发生的柳眉以及江兰若的事也是清楚的,因此拿出刀光幽明的鱼肠匕在帕子上蹭了两蹭,又开始削苹果。
蓝湛则指了指一旁椅子,示意萧瑞儿过去坐,自己也忙活着帮三人重新沏些热茶。
萧瑞儿在椅上坐正,眉心紧蹙,缓声道:“柳眉信里说,炎丽妍是他未入临俪场时认的师父,这点可信度很高。”
“柳眉这孩子,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为人行事就亦正亦邪。从前在秦雁手下做事的时候,秦雁对他约束也少,过去的许多观念和想法都没纠正过来。自从到瑞香跟了我,说真的,我也没能让他有多大改变。”
萧瑞儿回想起往事,笑容透出几分无奈:“可尽管如此,他对临俪场还是很有感情的。在看到这封信以前,我始终想不通的就是他背叛的缘由。可当我看到他在亲笔所书的信笺承认曾拜炎丽妍为师,很多事就都讲得通了。”
关漠很快就削完一个苹果,刀锋一转,一只圆滚滚的苹果裂成八瓣,而且每瓣上面还留了两朵圆乎乎的耳朵,乍看上去,像极了皮毛雪白身子圆滚滚的小白兔。
递了整只盘子到萧瑞儿面前,关漠笑嘻嘻道:“可爱么?”
萧瑞儿即便心中如有千斤重,看到关漠弯起一双桃花眼有意讨巧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漾起一抹笑,拿起一块小白兔苹果轻声道谢。
关漠自己也拿了一片,咬的嘎嘣稀脆,弯着眼道:“柳眉既是炎丽妍的徒弟,又在你店子里帮忙,就不难解释最早那瓶‘荃靡’是如何顺利被陆小瓶盗走的。”
萧瑞儿听到陆小瓶三个字时,面上神色微僵,拿着苹果的手也缓缓垂了下来。
蓝湛直接在半空一抄手,攥着萧瑞儿手腕让那片苹果顺利落入自己口中:“陆小瓶的事,不见得是他做的。”
萧瑞儿也是想到当日陆小瓶的惨状,难以相信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温柔少年会做出那种令人发指的兽行来。可毕竟柳眉在信中也承认了,协助陆小瓶盗走荃靡,是他答应炎丽妍做的第一件事。而之后施用在金小燕等人身上的烈性剧毒,居然就是炎丽妍将荃靡与其他几种毒药按照一定比例配在一起调制而成的。
为报师恩,他曾经答允炎丽妍要为她完成三件事。
第二件事,就是在城外树林伏击卢远,并在砍掉他的头颅后,在尸体腰间系上含有迷幻成分的香囊。
这里面的用意有两个。一来正如萧瑞儿和蓝湛曾经推断过的,挑起盛兰山庄和卢家镖局的矛盾。二来也是为了迷惑众人查案方向,让大家以为那香囊一定是有心人事先赠送,而且确实也让萧瑞儿和端木费了好一番气力,逐一查证并排除曾经从瑞香买走同类香粉的三名主顾。
第三件事,就是定期书信详细告知对方,萧瑞儿和蓝湛的种种过往,以及从蓝湛进到临俪场,两人每日所做的一切事宜。简而言之,直到柳眉被揪出来前,他在临俪场充当的就是鹰眼角色。将萧瑞儿和蓝湛勘察案子以及私下相处的点滴都告知对方,这种情报的传递,无疑在后来金家庄一事中起到了很大作用。
信写的很简短,且毫无懊悔自责之意,只在信笺最后写了一句,让萧瑞儿一定要等他。
萧瑞儿将信笺内容转述给关漠,一边将从盛兰双尸案到金家庄一役的诸多细节捋顺清楚。最后犹豫再三,才仰起头看蓝湛,踟蹰道:“其实小眉传递与临俪场传递信息,根本不可能用到信鸽这么拙劣的法子。而且那天晚上天还下着雨……”
蓝湛早就想到这一点。但他始终都看柳眉不顺眼,再加上他那个狂妄性子,自不可能在心爱之人面前为情敌争取同情。
因此只看着萧瑞儿的眼,似笑非笑道:“我可找这个出卖咱俩过往给临俪场的奸细找了很久……”
萧瑞儿想起蓝湛曾经不止一次试探自己对柳眉的态度,而她当初也满口回答蓝湛,说柳眉根本不知道自己跟他十年前的细节。现在想来,虽然自己不曾亲口跟柳眉讲述过其中详情,可她和郦茗澜、焉如意等人讲那些事的时候,也未曾有意避着柳眉。另外几乎每年到了与蓝湛相识的那个时节,她都要大醉几次。醉酒后说了什么话,她自己都不记得……
萧瑞儿想到此,也不禁红了脸,不敢再看蓝湛眸色深沉的眼。
蓝湛本来就不喜欢别人知道他们俩当初的事,因为总觉得当初对她亏欠很多,且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和她发生关系,导致她现在体内还有残毒存留。这些事两人虽然没有明确说开,可这些日子两人独处,蓝湛对她身体的关切态度以及亲热时小心翼翼的模样,都显示这人心里有着不少疙瘩。
另外,虽然不愿将柳眉本性想得太坏,可他毕竟背叛临俪场在先,也确实帮着炎丽妍和三月兰做了不少害人勾当。且不说卢远死的有多冤枉,光是配合陆小瓶盗走那瓶荃靡,以及荃靡流到炎丽妍手上的无穷后患,无论是临俪场的惩罚还是官府判刑,都足够他死个百八十回了。
当初荃靡只是做腐蚀之用,可炎丽妍拿荃靡做药引,研制出了更加恶毒的新型毒粉。那种转瞬间夺去人性命的可怖场景,萧瑞儿不止见过一次。几乎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背心泛凉。
另一边蓝湛则是心中冷笑,将柳眉祖宗十八辈问候个遍。完成了师父交予的任务再故意露馅被抓,这跟杀了人说句抱歉有什么区别!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佛祖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关漠显然跟蓝湛想到了一处,嚼着最后一块小白兔苹果望了望房梁,啧了两声感慨:“少年人不要心机太重啊!”
蓝湛颇有几分同仇敌忾之意,磨着牙跟人告状:“他故意放信鸽被你们大当家抓个现行,然后拉着瑞儿说给他一次机会好好相处!”
关漠睁大了眼:“这小子胆儿够肥啊!你当时在的吧?”
蓝湛说起当时那个场景,鼻子都要歪了:“在啊!要不是那根烂木头拉住我,你们大当家又要瑞儿诱他的话,我早上去一刀劈了他!”
关漠呲着牙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的表情:“那根烂木头老在关键时刻做这讨人嫌的事儿!”
蓝湛抱着手臂又痛责秦雁:“还有那个姓秦的,也看不懂个四六,非帮着柳眉研究什么变身的。”
关漠蹲在椅子上开始拿刀片橙子,嗯嗯直点头:“他那个人也怪。要不你看这一连俩叛徒,不都出他家了么!”
蓝湛说的起劲儿,也不靠着桌子了,坐在关漠旁边拍着扶手发泄郁闷:“你说你们临俪场怎总出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那个木头,整天冻得跟块冰似的,结果一到大事上就比谁都护短。还有那只呆头雁,一天到晚见着谁都笑,其实谁的事都没放心里。还有一度楼里那两口子,整天也不琢磨别的,就想着怎么拆散别人姻缘……”
关漠头点的都快断了,末了一蹭刀子,也不管旁边萧瑞儿脸黑的都能当锅底照了,神秘兮兮的问蓝湛:“知道为什么吗?”
蓝湛眼一眯:“为什么?”
关漠一拍大腿,递了瓣橙子给蓝湛:“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大当家人是不错,坏就坏在找了那么个黑心鬼当相公。”
蓝湛被橙子给酸的直呲牙,一听关漠帮着自己把沈若涵都给骂了,心里这叫一个爽快:“有理!”
关漠笑得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有道理哈?那肯定的,这事儿我都琢磨多少年了!”
蓝湛吃完一瓣橙子,擦了把嘴,手一指关漠:“瑞儿,以后多跟你关小哥玩,整个临俪场,我看就他还靠得住!”
萧瑞儿气的一甩手,直接扔了两颗梨子过去:“一对没正经的!”
关漠手一抓接住梨子,“喀嚓”咬了一大口,口齿不清的跟蓝湛感慨:“瑞儿尊体贴……知道不能分‘梨’,正好盘子里还有一个,咱仨一人一个哈!”
蓝湛也没躲,故意让梨砸了下脑门,又抄手接住,在半空抛啊抛的看萧瑞儿:“不哭了?”
萧瑞儿面色微赧,摇了摇头。被他们俩这么一闹,再有什么冥思愁绪也都烟消云散了。
突然想起昨晚的正事只说个开头,俩人一下午就顾着追忆往昔谈情说爱了。因此忙问道:“昨晚你说那个管家是朝廷的人……”
关漠“哇”了一声,嚼着梨子欢呼:“这盛兰山庄真热闹啊!”一边在嘴里嘟嘟囔囔,无外乎什么“大当家对他真好”,“这次任务好刺激”之类的废话。
蓝湛颔首道:“应该说——曾经给朝廷卖过命。”
第十八节 换一种思路
关漠睁大一双眼,鼓着腮帮子大嚼雪梨,口齿模糊的道:“你的意思素……他……是过太监?”
萧瑞儿扶额,哭笑不得的瞟了关漠一眼,又看向蓝湛:“所以他手腕那里的刺青才会被毁掉?”
蓝湛点了点头:“是用宫中某种特质的药水销毁的,不过看他的样子,应该销的不彻底。”
关漠在旁奇道:“难道他不是正大光明给朝廷效命,而是……?”
蓝湛迟疑片刻,才道:“你们应该知道,先皇曾在锦衣卫、东西场之后成立了第四个神秘组织。”
萧瑞儿皱起眉心:“你是说那个传言中的铁剑营?”
蓝湛颔首道:“凡是铁剑营中人,左手手腕到臂弯处都绘以鹰头蛇身缠铁剑的图腾。昨晚我只看到一点,不过依稀可以辨识是个蛇尾缠绕剑柄的图案。”
萧瑞儿联想到江兰若的特殊身份,踟蹰道:“蓝,会不会……”
蓝湛知晓萧瑞儿有何种揣测,锁眉道:“有这个可能。”
关漠看看左边又瞧瞧右边,见两人视线交汇无声交流,重重咳嗽两声表示不满:“瑞儿,你关小哥还在这儿呢,不能厚此薄彼啊!”
萧瑞儿蹙着眉,被关漠逗的啼笑皆非:“才没有……”
关漠学着她的表情挤了挤眉心:“怎么没有……”
萧瑞儿收敛笑容,郑重道:“关漠,昨晚江亭跟我们招认了一件事。虽然他肯定没把知道的所有都说出来,但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所有信息,他说的这点可信度很高。”
关漠正了正神色,挺起胸膛道:“我做好准备了,你说吧。”
萧瑞儿轻声道:“江兰若并非江亭的嫡亲胞妹,而是在她几岁时由外人抱到山庄托付给已故老庄主的。送她来这个人正是江兰若的娘亲,也就是近段时间为三月兰效命研毒的炎丽妍。”
关漠听了这话,倒果真收敛了之前的玩笑神色,沉默片刻,才道:“若说那个毒娘子大费周章是为了夺回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三月兰又是为了哪般?”
萧瑞儿和蓝湛也为这点神伤不已,均摇摇头表示不能确定。
关漠也没就此深究,朝萧瑞儿一眨眼,笑着道:“瑞儿接着说之前的事。你怀疑什么?”
萧瑞儿看了蓝湛一眼,道:“我是在猜测那个江福留在盛兰山庄的真正用意。”
“看他到目前为止的态度,对盛兰山庄和江亭很是忠心耿耿,可蓝说他曾经是先皇手下的人,又是在那种完成特殊任务的组织里。而炎丽妍在入宫前将江兰若托付给江老庄主,随后跟随先皇回宫为妃。十年前江湖传言她命丧烈火,可如今她重出江湖,公然与朝廷为敌。而且现在江兰若被三月兰的人控制心神,之前失踪那几日很可能已经与炎丽妍有过接触也不一定……”
江福身为先皇的得力手下,于若干年前毁去证明身份的刺青,背井离乡隐姓埋名,来到盛兰山庄当起了掌管整个山庄的大管家。现今前尘旧事浮出水面,魑魅魍魉纷纷现身,在这场朝廷与三月兰的鏖战角逐里,他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关漠摸了摸下巴,恍然道:“所以说整件事的关键还在那个小丫头身上嘛!”
蓝湛在旁插言道:“江亭今年召开赏兰大会,除了以往以兰花会英雄,私底下谈一谈生意赚几笔银子,还有一个噱头就是江兰若的婚事。”
“卢家镖局的卢远原本是这桩婚事的不二人选,近水楼台,卢江两家又有生意往来,可卢盛林来到山庄与江亭商酌婚事的第二日,卢远就在小树林被人砍了头颅。”
蓝湛顿了顿,有些意味深长的道:“当初不知道这其中曲折,或许不觉有甚,可如今整件案子的关键锁定在这位江小姐身上,许多事就不是当初看起来那么简单了。”
萧瑞儿赞同道:“先时北方镖局死的那二人,可说是一箭三雕。让盛兰山庄被黑锅成为众矢之的,转移办案视线;试炼那种新型剧毒;同时对江亭也是一个威慑。”
关漠突然摆了摆手叫停:“你们先别逐个分析之前那些死了人的案子,咱们先把江福的事说清楚。”
蓝湛沉默片刻,突然长舒一口气,叹道:“瑞儿,关漠有一点说的没错。咱们太过执着于已经发生过的单个案子了。”
萧瑞儿颦眉道:“咱们之前的思路,一直是顺着案件发生的时序捋顺线索,包括所有在案子中冒头的人……”
蓝湛道:“正常情况下,这种方法是没有错。可如今这个案子,你也看到了,他们杀人的目的并不一定是为了掩盖什么,而是故意制造某种假象,蒙蔽咱们查案视线。”
关漠连连点头:“嗯嗯,蓝捕头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已经知道整件事的关键在江兰若身上,咱们就把人看好,身边那些牛鬼蛇神,好的孬的,总要露出真面目,藏不住的!”
萧瑞儿寻思少顷,突然露出一抹明媚笑容,双目亮晶晶看着关漠道:“关漠,你真的很聪明!”
关漠眼眸弯弯露齿一笑:“是吧?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旁边蓝湛清咳一声,朝萧瑞儿投去一眼,眯着眼皮笑肉不笑道:“瑞儿先说想到什么了?”
萧瑞儿方才脑中灵犀一闪,此刻正因为自己想到的关键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注意到蓝湛有些怪异的眼色,故而丹唇微弯,神采奕奕道:“三月兰想要江兰若的原因咱们是无从得知,可关漠说的没错,咱们只要逆着他们的行事方式去做就没错了。而且我刚才突然想到,整件事里,还有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咱们没有问到。”
“谁?”蓝湛似笑非笑看着萧瑞儿神采飞扬的模样。
萧瑞儿悠悠然道:“已故江老庄主。”
关漠和蓝湛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说什么“人已经死了还能如何问”之类的话,两人各自思量片刻,很快都有了主意。
关漠嘴快,抢先出声道:“瑞儿你说,要偷什么吧!”
萧瑞儿一愣,重复关漠的问话:“偷什么?”
蓝湛清咳一声,示意萧瑞儿还是得选对人听意见:“我觉得,咱们可以探一探江亭口风。”
萧瑞儿显然和蓝湛是同个思路,笑着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江亭虽然有意隐瞒,但对当年的事,包括对江福的身份,不见得有咱们知道的多。江老庄主或许曾经跟他说过什么很重要的话,被他一直忽略了也不一定。”
蓝湛终于夺回佳人注意,心情大好,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关漠冷哼一声,偏头撇嘴:“人哪有东西老实!”
蓝湛与萧瑞儿相视一笑,拍了拍扶手叫关漠回头:“所以还需关小哥跑上一趟。”
关漠狐疑转脸,眼珠滴溜溜在蓝湛和萧瑞儿之间转来转去:“你们俩……不许联合起来算计我!”
萧瑞儿失笑:“怎么会。不是你刚刚说要去江老庄主的房间查探一二么,我和蓝在这方面不如关漠你精深老道,所以需要你跑一趟,看能否查到什么线索。”
关漠哼了一声,一扬脖子:“现在知道你关小哥的重要了吧!”
蓝湛脸色微黑,颇为无语。
萧瑞儿只能帮忙打圆场:“是是是,不然大当家怎么先把你派过来了呢!”
关漠站起来望望窗外天色,一边扭腰踢腿抻脖子:“时辰还早。我先出去溜两圈,晚上你们俩该干嘛干嘛,不用等我。”
萧瑞儿也跟着起身:“怎么联络?”
关漠道:“老规矩吧。有重要线索的话,我直接找你们。”
说完四下望了望,找到水桶和盆子,一边搅和水一边朝萧瑞儿招手:“瑞儿过来给我帮帮忙。”
蓝湛不解,萧瑞儿在脸上比划一圈,道:“他要易容。”
关漠伸手解腰带,一边笑眯眯看蓝湛:“瑞儿帮我更衣,烦劳蓝捕头去外面把把风。”
蓝湛额角青筋蹦了两蹦,神色隐忍道:“你是不是叫错人了。”
无论易容成男女,他自己总是男人没错吧?哪有叫姑娘家留下来帮忙,他一个大男人出去门外把风的道理!
关漠试了试水温,甩着手上水渍,从容道:“这方面蓝捕头帮不上手。放心吧,朋友妻不可欺,我这点江湖道义还是有的。”
蓝湛咬牙看向萧瑞儿,后者嘴角弯弯朝他点头,温言道:“很快的。”
蓝湛瞅了眼一脸正色的关漠,又看了半晌笑容温甜的萧瑞儿,背起刀大步出了屋。
约莫过了一炷香左右。蓝湛眯眼坐在门口台阶,背心渐渐湿过一片,额角也沁出汗滴,嘴角紧抿低着头,手握成拳担在腿上。
萧瑞儿拉开门一迈出门槛,就见蓝湛低头坐在那里,留给自己一个无比落寞的背影。走到人旁边坐下,再看,还是那副抿唇垂眸的可怜样子。
萧瑞儿抬手抚了把蓝湛脸颊,又从怀里掏出干净帕子,给蓝湛擦了擦额头的汗,柔声道:“怎么不找个阴凉地方,非在这儿对着日头晒?”
蓝湛眯起眼享受柔软手指轻滑过自己脸颊的触感,低声道:“那个得瑟鬼呢?”
萧瑞儿帮他擦到脖颈,几乎整条帕子都浸湿了。将帕子捏在另一只手,伸手揉了揉蓝湛有些僵硬的脖颈,道:“从后窗子走了。”
蓝湛抿了抿唇,终于抬眼看人了:“我发觉……”
萧瑞儿神色柔婉看着蓝湛,觉得他眼下这个样子可爱的紧,十足一只等待主人怜宠的大型犬。
“除了你之外临俪场每个人都很讨厌……”话音刚落,蓝湛就一把扣出萧瑞儿后脑,咬着人唇瓣吻了上去。
第十九节 试探和成全
蓝湛追着人回到屋里,又闹了会儿,又耍赖又撒娇的占了不少甜头,总算是遂了愿。这才拉起萧瑞儿要往外走,却被萧瑞儿扣住手腕不让。
蓝湛颇有些玩味的一挑眉:“瑞儿……”
萧瑞儿被他逗得脸上红晕未褪,这时忙一甩蓝湛的手,拽着人腰带将人往床畔领:“你别闹了,先忙正事要紧。”
蓝湛看着萧瑞儿细白手指勾住自己玄黑色的腰带,一黑一白对比鲜明,登时就觉得心口一热。强压下那阵在胸腔要爆发开来的炽热,蓝湛吸着气调笑道:“你这样,我没法子不多想……”
萧瑞儿几乎是拖着人一路走到镜前,转过身压着他肩膀示意他老实坐好。又转身到一旁打了盆干净的水放到桌边,从旁拿过之前从柜子里翻找出的干净床单,叠了几叠垫在蓝湛肩膀,伸手去解蓝湛发绳。
蓝湛眼疾手快,抬手一挡,攥住萧瑞儿手指,轻轻摩挲着笑道:“瑞儿这是作甚?”
萧瑞儿腾出另一只手扒拉着蓝湛作弄自己的手指,认真看着蓝湛镜中的面容道:“昨晚咱们来的仓促,不过那时天色已晚,一路过来的人大都围着江亭转,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你的发色。”
“可咱们接下来几天是要堂而皇之的跟着江亭进出山庄。你这头红发太过醒目,只怕不用你开口介绍,在场十个人里得有八个人能认出你身份来。”
蓝湛笑得有点无奈:“现在也有点晚了吧,昨晚在暗中窥视咱们那个人,还有江兰若那个贴身婢子,都看到咱俩真面目了。”
萧瑞儿握住蓝湛的手放到桌上,一边动作轻柔帮他解开头发,从旁拿过木梳帮他梳着:“三月兰的人肯定是瞒不住,可在场的江湖人能瞒就瞒。毕竟咱们查案的事儿,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蓝湛饶富兴致的从镜子里盯着萧瑞儿垂眸敛目为自己梳发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含蕴着暖意的笑:“那到了关键时刻需要我曝露真实身份怎么办?”
基本上过去蓝湛只要一亮兵器,再配上那头标志的鲜亮红发,除非极少在江湖走动的人,但凡是个江湖客,就能叫出蓝湛的大名。
萧瑞儿梳头发的手一顿,大大的眼瞪着蓝湛,眼中闪过的懊恼显示出她之前未曾考虑到这点。支吾半晌,萧瑞儿才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们六扇门没发给过你证明身份的令牌一类的东西?”
蓝湛抿着唇摇了摇头,还故作黯然的一垂眸:“我最晚去,听说当初是有的,可是四大捕快变成六个,东西就不够了……”
萧瑞儿听得直咬牙,心道不说蓝湛的祖父是如今六扇门当家人的师父么!怎么还这么欺负人的……因为蓝湛的神情一阵心疼,萧瑞儿放下木梳,手轻轻摩挲过蓝湛的发,柔声哄道:“既然不给就算了。咱们有真本事,不要那种东西也能闯出名堂!”
蓝湛嘴角抖了抖,低着头含混应了声,头还在萧瑞儿掌心蹭了蹭:“我知道……”
萧瑞儿愈发觉得心里难过,低头在蓝湛脸颊轻吻了下。刚想再说些安慰鼓励的话,就见蓝湛嘴角抖的厉害,低垂的眼眸中是藏都藏不住的笑意。萧瑞儿气的狠狠捏了把蓝湛手臂:“以后再也不相……”
蓝湛赶紧在萧瑞儿唇上吻了下,笑着道:“起初我是真没有。直到前两年,老爷子跟他说了声,上头也觉得我表现确实不错,才从宫里找到当初打造腰牌的工匠又补做了两块。”
萧瑞儿气还没消:“那你还笑!”
蓝湛拉住萧瑞儿的手,露出白闪闪八颗牙齿:“我这不是多少年没体会到有媳妇儿的温暖么,一时激动的……”
萧瑞儿反手伸指一弹蓝湛虎口,震得蓝湛直呲牙。
萧瑞儿站直身子,扳过蓝湛肩膀让他坐正:“别闹了,时候不多,还得晾上一会儿,晚饭前能弄好就不错。”
蓝湛看了眼一旁刻着桃花的原型木盒,不自觉抖了抖眼皮儿,屏着气试探道:“过去好像没见过这只木盒。”
萧瑞儿用沾湿的布巾裹住蓝湛一绺儿头发,又依样将剩下的头发分成几绺儿裹好:“是关漠送的。我方才跟他说最好能给你易容。他说不用,然后把这个给了我,让我染在你头发上。”
蓝湛只觉眼皮儿狠狠跳了两跳,咬牙道:“我就知道……”
萧瑞儿有些奇怪的瞟了蓝湛一眼,往木盒里倒了些水,用一只一指宽的木片快速搅拌着:“你怎么好像又不喜欢他了?”
蓝湛呲牙:“我从来都不喜欢男人的好不好!”
萧瑞儿手上动作未停,强忍笑意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蓝湛瞟了萧瑞儿一眼,抿着唇道:“要不是为了你,我也用不着天天跟那群怪物打交道。”
萧瑞儿一愣,反应过来后很快皱起眉:“他们才不是怪物!”
蓝湛挑起眉盯着萧瑞儿。
果然,一提起那些人,这丫头就一脸义愤填膺忠心维护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蓝湛在心底吃味儿的厉害,要搁在十年前,这种表情只会因为自己而出现,可现在,除了自己,还会为了那一大帮子人……
可谁让他俩中间有十年不在一起,这十年里,苦也是她自己挨,乐也是她自己享,有了艰难有了困处,除了靠自己,那些人怕也给了她不少帮助。蓝湛心里明白这点,可看到萧瑞儿为了临俪场那些人瞪起眼跟自己叫板的模样,还是会觉得酸酸涩涩难受的厉害。
萧瑞儿抿着唇,将调制好的染发药膏放在桌上,解开蓝湛一绺儿发,执着木片仔细刷过:“或许在外人看来,他们每一个都有不为人理解的怪癖,可那是因为他们过去都吃过外人所不知道的苦。”
“临俪场确实不是个单纯的庇护之所,也不是块太平安稳的地方,可确实在我们每个人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候,给了我们一个家。”
萧瑞儿拿过几根特质的卡子,把一绺儿已经染好的发在脑后固定好。解开第二绺儿头发,开始依样画葫芦的仔细刷染着:“虽然柳眉背叛了临俪场,可过去三年里,我们俩相依为命,他也确实给了我不少快乐时光。”
“还有端木,秦雁,焉如意,大当家,包括关漠,他们每个人,都曾经在我有难处的时候施以援手。这份情意,不是说还就能还的。”
蓝湛深吸一口气,面上显出几许落寞,淡笑着道:“我明白。”
萧瑞儿抬起微有些湿润的眼,看了眼镜中蓝湛,又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
蓝湛沉默半晌,突然低声道了句:“这起案子了结之后,可不可以陪我回趟京城。”
萧瑞儿拿卡子的手一顿,有些颤抖的将最后一绺儿头发固定稳妥。用木片搅了搅木盒里最后一点乌黑发亮晶的药膏,抿着唇没有说话。
蓝湛的意思,是要她跟他离开临俪场么?
想张开嘴答应他,可脑海中却不间断的浮起过去十年在临俪场发生的种种,那些人的音容笑貌,自己和端木允诺过的话语,若干年前初入临俪场时在大当家面前许下的誓言……
这个世上,有很多比爱情更沉重的东西。
比如承诺,比如誓言,比如那些曾经用青春和生命捍卫过守护过的东西。
为了爱情,一个人可以放弃很多,甚至生命。
可当所有这些东西都加在一起,是不是能抗衡过爱情的力量?
萧瑞儿心里没有答案。
蓝湛却缓缓绽出一抹微笑,反手握住萧瑞儿的手臂。
萧瑞儿搅拌不停的手蓦地停住,她没有抬眼看蓝湛,只是哽着嗓子点头道:“我跟你走……”
她不敢给自己更多思考的时间,只是顺着从心头迸发而出的那股火焰匆忙许诺道:“我跟你走,不过要给我一点时间……”
“瑞儿。”蓝湛看着镜中影像,摸索到萧瑞儿的一只手,牢牢攥在掌心:“我还没有说完。”
萧瑞儿抬起脸,怔怔望着蓝湛。
蓝湛嘴角挂着一抹浅笑,神色从容道:“办完这起案子,咱们先回趟京城,见一见我祖父。然后我和你一道回来,我陪你留在临俪场,我陪你一起,偿还过去欠他们的债。”
萧瑞儿连连吸了几口气,仍没忍住从眼角滑落的泪。握紧蓝湛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蓝湛却笑得益加灿烂从容,前后不过短短一瞬的沉默,他已经要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既然她已经将他摆在第一位,那么就让他来迁就。既然她已经把他看得比那些人加在一起还重要,比那些人生中不能或缺的东西加在一起还重要,那么就让他稍微牺牲一点,来成全她生命的圆满。
反正,江南一带的未解刑案,应该也多的很。
将最后一点染色药膏涂在发顶和鬓角,两人手握着手,在屋子里静静坐了半晌。
将垫在肩头那块折叠的床单撤下,萧瑞儿帮蓝湛把头发从新束好。蓝湛眯眼望着镜里的一头乌发,突然挑了挑嘴角,猛地一转身,站起来抱住萧瑞儿腰身,低首看她:“这样像不像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从马车外面接住你的情景?”
萧瑞儿望着蓝湛面容,轻笑着点了点头,又蹙起眉道:“好像老了一点儿……”
蓝湛笑着背起长刀,拉着萧瑞儿的手往外走:“老点是正常的。毕竟我比你还大三岁的。”
萧瑞儿也忍不住弯起嘴角:“不过还是很好看……”
蓝湛偏过头,朝她眨了眨眼:“应该说英挺。”
萧瑞儿正待开口,就见月亮门那处,已经站了一人。
江亭一袭水蓝劲装,负手而立,发觉蓝湛头发变了颜色时,也只是微一挑眉,复又看着二人握在一起的手笑道:“执手佳人,浮生偷欢,蓝大人这日子过的实在令人欣羡!”
第二十节 步步谨慎行
萧瑞儿打量着江亭微笑道:“江庄主今日气色不错。”
江亭依旧笑着凝视蓝湛片刻,才转而看向萧瑞儿,微一颔首道:“有萧老板和蓝大人做后盾,江某确实睡得踏实不少。”
蓝湛闻言,挑起嘴角笑了笑:“有你那位忠仆守门,江庄主应该一向睡得安稳才是。”
江亭笑容微敛,看向蓝湛的眼眸显出几分探究:“蓝大人这话……可是在暗示什么?”
萧瑞儿偏头端详江亭神色,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江庄主如此问,可是在疑心什么?”
江亭定定注视二人半晌,倏然间大笑出声,末了展着折扇颇有些慨叹的道:“这才刚过了一晚……萧老板和蓝大人果真是意笃情深,一日千里啊!”
蓝湛笑得颇有几分嘲弄之意:“素问江庄主洁身自好,我过去可真是佩服的紧。这几日相处下来,我突然觉得,或许还真有点别的缘故……”
江亭面不改色道:“蓝大人想多了。”
蓝湛勾了勾唇:“江庄主也管宽了。”
江亭眼角抽了两抽,暗道这人真是半点不吃亏!
方才自己不过稍有贬损,调侃他和萧瑞儿举止言谈愈发默契,几乎容不得外人插言。其实话虽然说的有调笑之意,可他本来并无恶意,换一种方式去理解,这其中甚至是有几分欣羡之情的。可谁知蓝湛设了个套给他钻,就这么一半句的玩笑话也非要找补回来,半点不容外人置喙他和萧瑞儿两人的关系。
萧瑞儿既明了江亭话中善意,也知晓蓝湛睚眦必报的心性,所以从头至尾都没有搭腔,只是在江亭展开折扇的时候突然变了脸色。
等二人一番唇枪舌战完毕,萧瑞儿已经缓下脸色,故作闲适的道:“昨晚出了江小姐的别院,行至一处开着白色水生植株的池塘,便有人在暗中窥伺。”
江亭摇着折扇的手停都未停,脸色却不怎么好看:“上次你们过来这里,说夜晚有人在院外逗留,我就留了个心眼。”
一边说着,江亭微侧过身,示意二人随他来:“如今的盛兰山庄,明面上八方来客齐聚一堂,同赴赏兰会共商大事,暗里各股施力早已安插到山庄内里。”
江亭说着,颇有些嘲弄的轻笑一声,道:“除了江福和若若,我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
提到江兰若,萧瑞儿自然须得问候一二:“江小姐今日怎么样?”
提到这件事,江亭的脸色就难以掩饰的沉重下来:“早上醒的比我还早,吃过早饭就吵着要找颜料,说要去园子里作画。”
“用作赏兰会用的那个园子她定是不能去的,所以就给她在后院找了片栽种兰花的地方,两个婢子陪着,在那里一直作画到晌午。”
“方才我过去看了一趟,说是睡过晌午觉刚起身,这会儿正由婢子服侍着用晚膳。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的样子,实在是……”
江亭绽出一抹苦笑:“实在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萧瑞儿和蓝湛自然知道,这般正常的举止行动,就如同海上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愈是安好,愈是不祥。
萧瑞儿与蓝湛对视一眼,问:“江小姐身边的那个婢子,可有什么特殊举动?”
江亭沉默片刻,才道:“不怎么起眼的一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功夫,只不过她站在旁边的时候,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了些。”说到这儿,江亭笑了笑,道,“小喽啰而已,不太懂得掩饰。”
萧瑞儿蹙起眉心,道:“她是新来的?”
江亭点了点头:“来有一年多吧。两个婢子都是。”
萧瑞儿寻思片刻,还是决定跟江亭透露一些内情:“其实江小姐昨晚的种种行为,无意间证明了一件事。”
江亭蓦地转脸,定定看着萧瑞儿双目。
萧瑞儿道:“那个人,绝对不会离江小姐的房间太远。”
“也就是说,那个用箫声控制江小姐的人,已经在这山庄之中。”
江亭沉吟片刻,小心道:“前后一定是同一个人么?”
萧瑞儿明白他的意思,笃定道:“对。”
“下这种指令,中间不可能假以他人之手。那个婢子,也不过起个监视和传话的作用。所以她本人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也很正常。”
蓝湛在旁道:“待会儿如果方便的话,江庄主须得把宾客名册借来一用。”
江亭对此并无异议:“这个自然。”
萧瑞儿温声道:“如今江小姐虽为人所控,但毕竟不同之前昏厥不醒,不吃不喝,能够如同往常一般行动,对她的身体是有好处的。”
江亭明白萧瑞儿是在为自己宽心,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道:“我明白。”
三人此时已行到一处别院。屋子内外装饰颇有雅风,显然是方便待客之用。桌上摆着五菜一汤,几碟小巧精致的糕点,散溢着清香的热茶。
蓝湛大咧咧在主位旁边的位子坐下,漫不经心环视四周道:“这里方便说话?”
江亭苦笑道:“相较而言,是的。”
言下之意,如今盛兰山庄内部,已无全然安全之所。所以三人说话仍需谨慎防范。
蓝湛嗤了一声,抬手盛了碗汤,从怀里掏出一爿皮革制的折子,从内里抽出一根三寸长短的银针,先探入汤碗试了试,一手将碗送到萧瑞儿面前,另一手执着银针在桌上所有碗碟试了一圈。
江亭也不生气,只静静看着蓝湛将整桌菜试完。
蓝湛拿过旁边擦手用的布巾拭了拭银针尖端,又将整套用具仔细收好,一边皮笑肉不笑道:“如今大伙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烦劳江庄主体谅则个。”
江亭露出个和蓝湛相仿的笑容:“如果你有更高明的试毒法子,我不介意每顿饭前让你检验一圈。”
蓝湛翻个白眼,没好气的道:“仅此一回。”
要不是为了他家瑞儿,他才懒得费这劳什子功夫!
江亭明了蓝湛话中深意,只牵了牵嘴角,也拿起竹筷用菜。
三人一整顿饭都吃的很安静。
除却蓝湛不断给萧瑞儿夹菜盛汤的举动热闹了些,饭桌上的气氛几乎可以用沉闷来概括。
待一顿饭吃完,天边已染上暮色,夜幕徐徐降临,又一天即将结束。
江亭慢品着淡茶,不无感慨的道:“又一天过去了。”
蓝湛哂笑两声,道:“早死早超生,慢刀子拉人才要命。”
萧瑞儿轻拍了下蓝湛搁在桌下的大腿,示意他说话稍微客气点。
江亭却没有半分愠怒,欣然同意道:“也是。”
蓝湛朝她眨了眨眼,萧瑞儿无语。
萧瑞儿考量片刻,觉得还是有必要问清楚接下来几日的具体安排,因此看向江亭道:“后日就是赏兰会?”
江亭颔首道:“准确来说,是后日傍晚,正是开始。”
“这之前呢,明天早上到后日傍晚前,山庄里没有任何活动?”
江亭道:“大家可以四处走动,不过山庄大门从方才起已经紧闭。”
“从现在起,一直到赏兰会结束,许出不许进。”
蓝湛冷笑一声:“若是见了人命,那便是进出皆不可。”
江亭没有半分迟疑的点头:“这是自然。”
萧瑞儿深吸一口气,道:“江庄主,江老庄主过世前,有没有对你交代过什么?”
江亭毫不犹疑的抬起双目看向萧瑞儿:“萧老板的意思是……”
萧瑞儿沉着道:“与江小姐相关,与盛兰山庄如今的局面相关的,老庄主有没有交代过什么?”
江亭静静看了萧瑞儿半晌,突然从袖中取出那把折扇,轻轻放在了桌上。
萧瑞儿暗自松了口气。果然她之前没有看错,而江亭如今的表现,也让萧瑞儿在接下来的数日里,能够多相信他几分。
蓝湛看了眼江亭,取过那把折扇,缓缓打开。
就见折扇上画了一株墨色蕙兰,虽然只用简单墨笔勾勒,比之实物换了颜色,但无论外形还是神韵,都正是“一茎九花越王雪”无疑。
蓝湛挑起一边眉毛,将折扇往萧瑞儿那边递了一些。
萧瑞儿仔细端详着折扇上的蕙兰,不禁叹了口气。
一茎九花越王雪,正是盛兰双尸案的抛尸地点,两人初来盛兰山庄那日,正是在江亭的引领下到了那处蕙兰花圃,眼见着那两具腐蚀到不成样子的尸体瘫倒在这种品相的蕙兰花株下。
原来答案一开始就在江亭手上。可是江亭顾忌着捧在心尖的妹妹不愿说出口,宁愿背上与十二楼勾结的骂名,甚至与卢家镖局签订契约反目成仇。而旁人又何曾设想的到,这所有的一切,就在江亭每日把玩在手的这方折扇之上。
蓝湛眯起眼看向江亭:“除了这方折扇,没有别的话?”
江亭沉默少顷,才道:“父亲曾经说,若盛兰山庄毁于我手,也是江家的定数,是他种下的因,叫我勿须自责。”
蓝湛缓声道:“当时可还有其他人在场?”
江亭道:“还有江福。”
萧瑞儿从接过折扇就一直未曾出声,此时仔细摸索过整把折扇,萧瑞儿突然道:“听闻此扇锋利可比尖刀。”
江亭淡然道:“可吹断发,剪布帛,小心折扇边沿。”
萧瑞儿语出惊人道:“若是拆了这把折扇,江庄主可还有兵器可用?”
第廿一节 怒火掩耳目
江亭眉尖微蹙,显然一时之间尚且未能明白萧瑞儿的意思。只凝着双目看向那方平展开来的折扇,低声喃道:“此物……虽然难得,却也不是什么珍奇器物,只不过是……”
江亭面上流露出些许憾然:“这许多年来,父亲送给我的唯一一件生辰礼物。”
萧瑞儿看向蓝湛,见他朝自己挑挑眉峰,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显然也未曾发现这其中不妥。不禁也是微讶,合拢起手中折扇看两人:“你们……不觉得这把折扇太重了些?”
江亭闻言一怔,蓝湛则直接伸手过来,接过折扇在手里颠了两颠。
折扇无论长宽厚度皆与普通物事无异,只在两侧边缘稍厚,且并非制作普通折扇所用的竹片,而是刀芒锋利的玄铁。只是作为一柄兵器而言,其本身的重量却比刀剑不知轻出多少,普通人初一上手,觉得稍重,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而对于蓝湛这样长年用重物做兵器的人而言,更不会将一把小小折扇放在眼里,因此头一回过手的时候,也不曾对其上心。而萧瑞儿平素所用软剑本就以轻巧著称,女子对于可把玩于手上的兵器更多几分仔细,再加上之前在别院突然注意到此把折扇颇有蹊跷之处,更是一拿到手里就加了小心细细钻研。
蓝湛搁在手里颠了两颠,又放回萧瑞儿面前,道:“过去没怎么玩过这个,反正比我身上最小的刀还轻。”
萧瑞儿不禁弯唇一笑道:“你不就那两柄刀么!”还什么小啊大的。
蓝湛翘起腿靠在椅背,翘了翘桌面,眼含笑意没言语。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虽一字未说,看向萧瑞儿的眼却再明确不过的暗示了一件事:到底有几把刀,等回去了她亲自验身就知道了。
萧瑞儿被他神秘又无赖的神情看得颇为无语。片刻后又很快回神,看向犹在沉思的江亭道:“江庄主……”
一连叫了两声,江亭才回过神,张口第一句话就是:“父亲送我这把折扇那年,正是若若被送来的第一个年头。”
萧瑞儿摩挲着扇骨笑道:“那就更没错了。”
江亭微一挑眉:“只要对若若和盛兰山庄用助益,萧老板尽管拿去拆解。”
萧瑞儿侧目睨了蓝湛一眼,似笑非笑道:“江庄主这是在谈条件?”
江亭脸色微沉道:“萧老板……”
蓝湛略一抬手,止住江亭继续解释的意图,漫声道:“江庄主还没掂量明白么?”
“如今这个境况,早已不是江兰若一人的性命或者盛兰山庄一个庄园的存活。而是十二楼和朝廷之间的博弈。”
蓝湛伸出两指点了点江亭,又比了比自己:“你,我,江兰若,江福,所有出现在山庄的人,都是战局上的一枚棋子。如今局势大开,情势未明,可有一点,相信江庄主只要不被儿女私情蒙蔽双眼,早就该看清了。”
蓝湛敛起唇边那抹漫不经心的笑,一字一句道:“不到乌云散尽那日,没人能活着走出这方寸之间。”
江亭眯起眼眸,冷声道:“不劳蓝大人费心,江某……”
“你这个人怎么就榆木脑袋!”萧瑞儿一推椅子,面色冷凝霍然站起:“前前后后说过多少回了,我们帮你救江兰若,是借你搭个私交,救不救得过,日后临俪场和盛兰山庄如何清算这笔,这些烂账都是后话,前提是你,我,还有蓝湛能活着走出盛兰山庄!”
“我是不知道他们究竟图江兰若什么,可确实因为她,已经死了几十口人命,而如果让三月兰得逞,取得他们想要的东西,不单我们所有人的命都保不住,更不知道他们还能掀出什么大天来。”
萧瑞儿越说越激动,双手紧紧拧着桌上铺的缎面,最后几乎是瞪红了眼看江亭:“难道在你心中,就只有江兰若的命才是命,我们的都是不值一哂的草芥么?死的那二十死士,那些素未谋面的江湖同仁,他们的命就该活活被糟蹋么!姓江的,你清醒一点,我们如今是在搏命,别给我玩他日再叙那套!”
江亭面色沉静看着萧瑞儿,缓声道:“据我所知,死的人皆得其所,并非清白无辜之辈。”
萧瑞儿“嘭”一声掀翻桌子,抓紧折扇在手叱道:“去你娘的死得其所!那就你自己陪着你的宝贝妹妹,慢慢在这里得其所吧!”
萧瑞儿这一翻不要紧,可真是杯盘碗碟满天飞,汤羹菜汁四溢流,好在江亭早有防备,一个利落侧翻躲到一旁,依旧不咸不淡的微垂着眼,只是眉眼间那抹阴翳绝不难察。
蓝湛却对于萧瑞儿这番发泄丝毫不惊讶,只在萧瑞儿掀翻桌子后执起人双手,挑着嘴角道:“为这种人不值得生这么大的气。万一折腾到肚子里的小宝贝儿可怎么是好?”
萧瑞儿那股子娇蛮脾性一上来,此时心中怒火噌噌往上冒,拍开蓝湛的手口不择言道:“宝贝你个头!我现在要怀了才有鬼!”
说完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往外狂奔。
蓝湛唇角那抹笑容更深,丢下一句话便紧追着萧瑞儿跑了出去:“这事儿瑞儿若不想管,老子绝不多待半刻!”
两人走出好远,萧瑞儿才渐渐缓下步伐,捂着心口转过身瞪蓝湛:“你方才怎地都不拦我!”
蓝湛两步走到人跟前,帮忙抚着人胸口顺气,一边好声好气的道:“你不都憋了好些天了……”
萧瑞儿喘着气低咒:“本来就是他欺人太甚!”
蓝湛眯着眼笑道:“办案子可不就是这样么,需要救助的多数是混蛋,提刀杀人的不少有冤屈。”
萧瑞儿听着蓝湛耐心开解自己的话语,渐渐缓下心绪,抿着唇郁郁道:“这个江亭实在可气。好像除了他妹妹,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的命就不是人命一样……”
蓝湛抚了抚萧瑞儿的脸颊,缓声道:“你既然都看出那把折扇有蹊跷,怎么不想想他这样做或许有别的缘由……”
萧瑞儿固执摇了摇头:“可他对江兰若的感情确实非同寻常。”
蓝湛沉声道:“他对江兰若只有兄妹之谊,确无男女之情,这点我绝对不会看错。”
萧瑞儿抬眼端详蓝湛神情:“你是说……他根本就非常清楚三月兰的人是为着什么来的?他父亲死前把所有事都交代清楚了?”
蓝湛浅笑道:“所有事不一定,但该明示该暗说的,应该一样不少。”
见萧瑞儿还有些气鼓鼓的,蓝湛轻戳了下她白皙脸颊,低声笑道:“发那么大脾气,还不忘掀桌前先拿好折扇,嗯?”
萧瑞儿撩起眼皮儿,璀然一笑:“我一个人可没本事让整张桌子都掀飞出去,若不是有人在下面加了把劲儿。”
蓝湛闻言轻笑两声,丝毫不否认之前自己“伸脚相助”的仗义之举,反而勾起嘴角道:“不错么!一举一动都不忘望着你夫君?”
萧瑞儿抬脚就踹:“尽满口胡吣!”
蓝湛一个侧身躲过,捞过萧瑞儿纤腰调转方向:“趁这会子人都在用膳,咱们赶紧……”
萧瑞儿任他拉着往江亭住的别院去,蹙着眉心道:“蓝,你的意思是,江亭方才是有意……”
蓝湛挑了挑眉,故意做出松了一口气的动作:“总算这老小子还不太笨,知道顺水推舟,照着咱们的戏折子演。”
萧瑞儿对此颇有微词:“那他演的也太逼真了些……”
“我开始是做戏,到后来可真有点被他气着了。”
蓝湛摇头笑道:“或许他也是亦真亦假呢……”
萧瑞儿将前因后事串联起来一想,不禁心中一紧,抓着蓝湛衣袖道:“江亭现在都到须得做戏配合咱们俩的境况了,那……”
蓝湛略微收紧搂着萧瑞儿的手掌,柔声宽慰道:“放心,祸害遗千年,他那样的一般死不了。”
萧瑞儿拍了把人手臂,轻声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自保是不难,可如此一来,不就说明情况比咱们起初设想的还要不妙。”
蓝湛拽着人加快脚步,一边转过脸朝她眨了眨眼:“那不更好,到时你们临俪场魑魅魍魉通通放出来,足够三月兰喝两壶的!”
萧瑞儿气息一窒,心中无奈:他到底是有多不待见那些人啊!
蓝湛这回压根都没用看人脸色,径自叹道:“对,我就是特别不待见那些人!”
萧瑞儿语塞,过了一会儿突然甩开蓝湛的手,自己沿着原本的方向快步向前。
蓝湛微讶,伸手欲拽,未想萧瑞儿回眸一笑,娇声道:“未免引起怀疑,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嗯?”
蓝湛眼一眯,片刻后直接投降,慢下脚步与人隔开十来步的距离,一边望天望树的慢悠悠踱着步子。
此时正是庄中用晚膳的时辰,萧瑞儿三人方才吃的简单,中间又没怎么说话,因此直到二人出来,一路上也没怎么遇到人。
如此较为顺利的进到江亭所住的别院,眼看一个婢子步出江兰若的房间,端着托盘走远。萧瑞儿和蓝湛手脚利落进到江亭卧房,刚阖上门板,就听身后有人出声,闲适道:“呐,你们两个也不慢么!”
第廿二节 画中十二楼
来人说话的语气似曾相识,声音却不是蓝湛所熟悉的,至少他非常确定,短期内从未听到过这把嗓音。
萧瑞儿却在瞬间松弛心神,拉着蓝湛转身笑道:“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关小姐。”
蓝湛凝眸端详眼前女子片刻,蓦然绽出一抹有些讥讽的笑容,漫声道:“原来是关女侠,实在幸会。”
眼前女子鹅蛋脸柳叶眉,眼若秋水琼鼻菱唇,乍一看上去,倒是好一位面生的大美人。可看着蓝湛时面上露出的神情却是二人并不陌生的狡黠,撑着下巴坐在桌前,巧笑倩兮道:“蓝大人好利的一双眼!”
蓝湛翘了翘唇角,颔首道:“好说。空空妙手俏关漠,名不虚传矣。”
萧瑞儿才不管这两人一见面又你来我往掐到一块,快步走到跟前看向易容成女子的关漠,又顺着他垂手的方向打量着桌上那幅画卷。
“关漠,有什么发现么?”
关漠抬手拨开卷轴,同时将坐着的凳子往里挪了挪,方便蓝湛和萧瑞儿站在两旁:“找遍这间院子所有房间,就这个还有点意思。”
萧瑞儿垂眸看去,就见一方稍显旧陋的纨素之上,绘着一幅工笔秀丽的江南风景图。日暮霞飞,北雁南来,树木葱郁,乍一看上去,全无半点不妥之处。只是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树木掩映之中,夕阳照映之下,那雕梁画柱的高脚小楼,不多不少,整整十二层。
萧瑞儿悚然一惊,脱口道:“十二楼!”
蓝湛也神色凝结,仔细将小楼逐层数过,确信确是十二层楼无疑。沉吟半晌后才道:“已故江老庄主竟是十二楼中人,这便难怪了。”
萧瑞儿倒抽一口冷气,纤指一伸,指向那座红檐小楼的第三个楼层,道:“你们看这里。”
关漠是坐着的姿势,因此离画卷最近,顺着萧瑞儿指向的位置眯眼一瞧,也是“嚯”了一声,咂着嘴道:“绿树红檐十二楼,三层楼上惠兰生,三月兰果真阴魂不散呐!”
就见萧瑞儿手指的位置,正是绿树遮掩的一个角楼,而在那青灰色的石砖与绿色枝叶交界之处,赫然雕着一朵与石砖同色的蕙兰花枝。若不是将画卷取下来仔细观察,常人是绝对注意不到这般细节的。
蓝湛却在看到这朵蕙兰标识的同时神色一凛,沉声道:“江晟不仅是三月兰的人,他还是上一任三月兰的舵主。”
萧瑞儿猛地抬眼,怔怔看着蓝湛道:“三月兰舵主?”
蓝湛道:“不错。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没人能知道十二楼各个分舵的舵主真实身份为何,但那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
“若其中有人死于非命,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萧瑞儿看着蓝湛若有所思的模样,迷惑道:“蓝,我不明白……”
蓝湛看着这人略显茫然睁着大眼看着自己的样子,不禁露出一抹笑容,揉了揉萧瑞儿脸颊,道:“其实很简单。若是你坐在这个位子上,你会轻信于人么?”
萧瑞儿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蓝湛循循善诱道:“对那些个个身手不凡手下,对你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总舵主,甚至对与你平级的分舵主,可有一人是你能全然信任托付性命的?”
萧瑞儿又摇了摇头,溢出一声叹息道:“很难……”
蓝湛微微一笑,道:“若你不知道何时何日会被人取走性命,又放心不下你的至亲家人,你又该如何做?”
萧瑞儿寻思片刻,豁然开朗道:“我明白了!”
“这幅画,是已故江老庄主在生前所绘,其意图也很简单,无关三月兰的秘辛或者他本人的经历,不过是为了提醒江亭,让他要小心,小心三月兰,提防十二楼!”
蓝湛目中闪过激赏神色,放下手睨了眼旁边乖乖旁听的关漠,撇了撇嘴角道:“你还要看多久?”
关漠双手托腮一副少女思春的纯挚神情,嘴边勾着那抹坏笑却显出几分揶揄。被蓝湛这么一瞪,关漠故作紧张的缩了缩脖颈,松开手怯生生道:“蓝大人息怒,小女子知错了……”
“以后再遇上蓝大人亲自教诲夫人的情形,小女子定会退避三舍,不敢再多瞧一眼!”
萧瑞儿拍了把关漠佯装惧怕连连摆着的手,轻啐一声笑骂道:“柿子拣软的捏,就知道欺侮我!”
蓝湛一挑眉,盯着关漠道:“瑞儿若是看他不顺眼,我不介意破一次例,赏关‘女侠’一顿……”
“成了成了!我真知道错了还不行么!”关漠笑得格外欠揍,转过脸又看向桌上那副画卷:“咱们还是先商量一下,眼下该如何筹划……”
萧瑞儿看着关漠故作严正的侧脸,不禁摇头笑道:“什么话都被你说了!”
关漠一边眉毛抖啊抖,朝萧瑞儿做个鬼脸:“萧老板大度,且劝住你夫君饶过小女子一命哈!”
蓝湛眼瞧着萧瑞儿哭笑不得,脸上因关漠的调侃而漾起淡淡红晕,手背一抬正想抽冷子甩关漠后脑勺一下子,就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另两人自然也听在耳中,关漠手一拨卷好画轴,矮下身形蹿至靠窗一处高几下面。蓝湛和萧瑞儿也在同时各自找了位置隐藏。
门板应声开阖,进来了一个人,没有故意屏住气息,也未曾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找寻什么。
萧瑞儿正在疑惑,就听那人出声道:“是我。”
“蓝大人,萧老板。”来人正是江亭,手里少了那把折扇,举止行动间却依旧一派自在从容,朝从暗处走出的蓝湛和萧瑞儿打过招呼,江亭又朝手旁高几瞟了一眼,唇角微翘道:“还有……咳,初次见面,恕江某不知该如何称呼较为妥当。”
暗色布巾被一只嫩白素手掀开,关漠不慌不忙从桌底钻出,尽可能将一举一动都做的雍容典雅,面上也摆出一副欲说还休的娇俏笑容来。抱着画轴朝江亭施以一礼,微笑着道:“江庄主,久仰。”
江亭明显有了片刻怔愣,又抬手做拳掩在唇边,清咳了声,眼睛也有些不自在的看向一旁:“这位姑……嗯,少侠,衣裳……”
萧瑞儿早在第一时间撇过脸,脸上红晕也不知是羞怯还是忍笑,又或者兼而有之。
蓝湛算是三人中最为镇定的,只一扬下巴,淡声提醒道:“关小哥下次穿裙子时,记得多加条里裤。”
关漠眨了眨眼,低头一看,忙伸手一拂裙摆,一双美目欲诉还休,配着那张易容得来的秀美容颜,还真有几分少女含羞的味道在。只是出口的话就不怎么像样子了:“呵呵,那个,天气太热,我就图省事了。”
“见笑,见笑哈!”
关漠面不改色走回桌边放下画轴,倒了杯茶水漱了漱口,呼出一口气感慨道:“唉!做我们这行的也不容易,你们就多体谅些吧!”
江亭此时也转过眼,朝关漠微一颔首,道:“阁下可是有空空妙手俏——”
“是空空妙手俊俏——关漠。”关漠放下茶杯,笑嘻嘻强调道,接着又歪了歪头,将江亭上下一番打量,手指摸摸下巴道:“听说江庄主有个别号叫‘无情扇’,别见外啊,咱们也算初次见面,亮亮兵器先呗!”
江亭抖了抖空荡荡的双袖,笑容微苦道:“这个……”
萧瑞儿走到桌边将折扇展开:“在这里。”
关漠摸着下巴端详画面上的兰花,呲着牙道:“又是兰花!我真觉得,等出了这个破地方,我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想见到兰花了。”
江亭也走到三人旁边,说话的语调里颇有几分沉重之感:“除了建造这座庄园的先祖,江家人里,也没几人喜爱兰花,不过是赚钱谋生的手段罢了。”
萧瑞儿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道:“依我看,也不见得。”
江亭看着萧瑞儿的眼色,皱起眉毛道:“你是说若若?”
萧瑞儿不欲在这个话题上与他争执,因此未再接这个话茬,而是拿起折扇递给关漠:“掂掂看。”
关漠依言在手里掂了两掂。平常除了赤手空拳与人搏斗,就是用那把巴掌长短的鱼肠匕,再加上关漠拿手绝活多以一双灵巧双手完成,因此手指和手掌的灵敏度比萧瑞儿更甚。
将折扇打开又阖上,如此几个来回,关漠也琢磨出些意味来,挑起眉朝萧瑞儿挤了挤眼,道:“若是上官在此,可就有好玩的了!”
萧瑞儿莞尔一笑道:“你不是从秦雁那儿过来的么,没见到她?”
关漠狐疑的乜了萧瑞儿一眼,神情肃穆道:“你别告诉我,咱们临俪场又一位好姑娘被拐走了。”
萧瑞儿强自忍笑道:“这个我不好说。不过现在上官确实在醉生,你应该看到了,秦雁受了点内伤,里外又没人照应。”
关漠一蹦三尺高:“一点内伤对那只狼崽子算个啥!就他那个样儿,就是只剩一口气了也能把小书掰开揉碎吃下肚!”
蓝湛拍了把关漠肩膀,一脸平静道:“镇定。先把这边解决了,回去再跟那只呆头雁一决雌雄,追回美人。”
关漠一炸毛就缓不下来,跳着脚骂道:“决什么决!老子就是雄的!”
江亭也听得颇为汗颜,在旁点拨道:“我想……蓝大人的意思是,咱们先把正事办好,儿女私情可以稍候再谈。”
关漠气的在屋子里兜圈圈,一脸气急败坏:“我就说怎么一回来老大就把我往外推,原来是给他俩送做堆了!”
“小书,我可怜的小书妹子!”关漠扶住桌子,仰天悲鸣:“是大哥不好,一走就是大半年,把你扔在这狼窝虎穴里……”
萧瑞儿忍无可忍,一掌拍在关漠哑穴:“再嚎就真把狼招来了!”
第廿三节 香粉和图纸
关漠僵站在桌边径自移穴,一张秀丽美人面憋得通红,慧黠大眼也骨碌碌上下左右转着。嘴角轻轻抿起,瞟向萧瑞儿的目光中分明显出几分委屈。
蓝湛丝毫不理会这番,伸手从他怀里拿过那张卷好的画轴,手一抖抻开放在桌上,指了指画中阁楼,示意江亭看仔细。
江亭刚瞄了一眼,就轻皱起眉尖,瞟了眼一旁紧咬腮帮子的关漠,目中神色几经变换,到底没说什么。再次低下眼,仔细研究画卷中的景物。
萧瑞儿在旁不禁摇头暗忖,明显是关漠这东西偷的太是地方,要放在一般人怕是早沉下脸色或者直接质问出声了。江亭到底是世家公子,其他不说,光这番修养,确实能让临俪场包括蓝湛在内不少人暗自汗颜。
想到这儿,萧瑞儿不禁侧眸看了眼蓝湛,但见后者拎过那把折扇,手指仔细摩挲着扇子边缘,又仔细掂量在手,半垂的眼眸流露出淡淡不快。看样子是因为自己和关漠都察出端倪,心里不大乐意了。
当在如此紧要关头,面对着不时流露出孩童心性的蓝湛以及总是耍宝取乐的关漠,饶是萧瑞儿再没有心情玩笑,依旧无声绽出一抹浅笑。
那边江亭踟蹰半晌,方才迟疑出声:“这个……你们的意思是?”
蓝湛手里折扇一开一阖,扬了扬下巴道:“有关这幅画,江晟死前可有过什么嘱咐?”
江亭面色微黯道:“没有。父亲当日只交待完几句话,就去了。”
“这幅画之前和其他两幅古字画并排挂在墙上,父亲去世之后,我就将屋子里所有物件都收了起来,搁在……”
说到这儿,江亭微顿了下,侧目瞟向立在一旁的关漠。同时萧瑞儿抬手一拍关漠背心,语带笑意道:“再移歪点,我也没法子帮你解了。”
关漠喘了口气,松懈下身形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搁在你睡的那张床紧挨着的墙壁里。将床头移开一尺,拿开那只暗青锦被,沿着裂缝慢慢推进去,里面有两只旧木匣子。你父亲这幅画在下面那只木匣。”
江亭沉默少顷,皮笑肉不笑的道:“关少侠好眼力。”
关漠晃晃脑袋,又张了张自己右手:“应该说是好手力。我基本靠摸的。”
萧瑞儿眼看两人说着又要跑偏,忙将话题拉了回来:“江庄主,这幅画你现今可看明白了?”
江亭收回视线,盯着画卷低声道:“说不定只是个巧合。十二层的阁楼,在江南一带并不鲜见。”
“可也绝不多见。”蓝湛快语道。
江亭攒起眉头,双拳紧握:“那就给我更多的证明。”
萧瑞儿纤手一指阁楼三层:“江庄主看仔细了。”
江亭眯起眼看向萧瑞儿指的那个角落,直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不过是……一朵兰花。盛兰山庄,就是以兰花驰名江湖,没什么好奇怪的。”
蓝湛嗤了一声,道:“十二楼是什么地方不用我告诉你吧?实话告诉你说,这次过来扬州跟官府对着干的,正是三月兰。”
萧瑞儿接口道:“兰花,第三层,十二层的小楼,还有你父亲过世前的嘱托,太多的巧合撞在一起,可不是一句巧合就托得过的。”
江亭垂眸静立半晌,才道:“父亲生前挚爱兰花,连若若的名字,都是他取的。”
“我知道山庄里的银子来得不干净……”江亭抬起眼,嘴角噙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可现今江湖上,有哪家银子是十成十的干净。就是当今……天子,也不敢夸这个海口。”
“我一直以为盛兰山庄最大的坎儿就是若若的身世。”江亭缓声道着,那种语调说不清是冷漠还是讽刺:“可今天我才知道,我脚下踩着的这个地方,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萧瑞儿默默听江亭把话讲完,从蓝湛手里拿过折扇,手肘拐了下关漠:“借你那把鱼肠匕一用。”
关漠一撇嘴,看向萧瑞儿的目光明显带着幽怨:“那个谁谁谁也有刀,还不只一把。凭什么用我的……”
蓝湛眼皮儿一撩,抛了个冷眼过去,脚一蹬凳子就要拔匕首。萧瑞儿却坚持要关漠那把:“这折扇什么材质你也看过了,别在关键事上闹别扭。”
关漠委委屈屈从怀里掏出那把匕首,语调凄婉道:“我每天都拿它削水果的,你可别弄坏了。”
萧瑞儿简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接过匕首将整个折扇的扇面挖下来,放到一边。反手握起匕首,沿着扇骨中央那道裂缝,刀尖儿对准由上往下轻轻一划——
只听一声幽微空响,一边扇骨应声破开,萧瑞儿又动作利落划开扇子另一侧的扇沿。
蓝湛和江亭各自取过一半,往开一掰,就见二人手上各多了一支与扇骨一般长短的纸筒。将纸筒缓缓展开,就见内里包裹了一只灰白色的钉子样式的物件。
蓝湛拿起银钉来回摩挲片刻,突然跟正在将两张展开的纸片拼接在一起的江亭吩咐:“拿张纸过来。”
江亭微蹙着眉,显然也专注着手上东西,头也不抬的说:“让关漠去,他知道在哪。”
萧瑞儿一愣,紧接着就爆出一串刻意压低的笑声。
关漠哼了一声,起身走到书案前,取过一沓子裁好的熟宣,搁在两人面前。
就见蓝湛将银钉样式的物件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另一手试探着旋转略微偏大的一头。没片刻功夫,就听“啪嗒”一声,那头儿掉在桌上,同时蓝湛小心放低左手,倾斜着银钉小心磕打着。没一会儿就倒出少许白色中泛着淡淡青色的粉末。
萧瑞儿在旁看到一半,就有样学样动起另一根银钉,很快也倾倒出大约相等分量的粉末。不过是淡粉红色的。
萧瑞儿将纸张托起在手心,小心掂了掂,不错眼珠的盯着粉末在纸上来回滑动的样子。又探出指尖,轻轻摸索过粉末滑过的地方,在指肚上捻了捻,最后放到鼻端轻嗅。
蓝湛眼看着萧瑞儿的举动,微皱起眉头,出声劝阻道:“瑞儿……”
萧瑞儿将纸上粉末小心包好,又从蓝湛手上接过淡青色的那包,依样研究过,不过这次明显比之前对待粉红色的那包谨慎了许多。
过了好一会儿,将两包粉末分开放好,萧瑞儿深吸一口气,道:“这两包都是香粉的配料。每一包,都是当世难求的珍品。”
说着话,萧瑞儿指了指包着粉红粉末的那只纸包:“这个,搭配上其他几位药粉,应该可以解炎丽妍新研制出的那种毒粉。”
蓝湛闻言挑起一边眉毛,江亭也从拼凑成一整块的图纸回过神,讶异道:“可……那种药粉不是具有强烈的腐蚀作用,如何恢复……”
萧瑞儿沉吟道:“这包药粉的用量,调配好的话,应该够救十来个人的。只需在被毒粉侵袭之后立刻洒在伤口,然后迅速剜掉腐肉,保住性命便不是难事。”
江亭闻言,看向萧瑞儿的眼中流露出某种肃然起敬的意味。萧瑞儿被他瞧得一愣,不禁出声询问道:“还有什么不懂?”
蓝湛一错身挡住江亭视线,似笑非笑看着萧瑞儿道:“他是钦佩瑞儿你见识广博。”
萧瑞儿看着蓝湛有些紧张的样子,不禁摇头失笑。只是一个视线交汇就把他紧张成这样,那过去十年没有他在身旁的时候,她做过的事,可不仅仅跟男人交汇视线而已,尤其她前任搭档也是个男的。
蓝湛也想到了相同的一点,不禁脸色微黑,坚持挡住江亭的视线。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能防一个是一个!
江亭微有些尴尬,早就知趣的移开视线。关漠却观看的饶富兴致,眨动着灵动大眼来回研究三人表情。
眼见三人最终将视线聚集到他身上,关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指了指旁边另一只纸包转移视线:“那个……是管什么用的?”
蓝湛丢了个冷眼,江亭也面无表情转过脸,唯独萧瑞儿认真买账,接着解释道:“这包淡青色的粉末是毒粉,可以调配出至少五种以上不同毒物。其功效……不在依照荃靡调配出的新型毒粉之下。”
蓝湛琢磨少顷,突然露出一抹有些讽刺的笑容:“真不愧是前任三月兰的舵主,手上的宝贝可真不少啊!”
江亭听了这话,也没反驳,只是脸色着实不怎么好看。
萧瑞儿暗自叹了口气,问江亭:“有关图纸,江庄主可研究出什么?”
江亭点了点头,手一指图纸中央:“这里是盛兰山庄。”
萧瑞儿盯着江亭手指的位置看了好一会儿,依旧有些迷茫:“……在哪?”
江亭面色微沉,冷声道:“北方镖局两人死的那片花圃,地下。”
听江亭这么一说,萧瑞儿方才反应过来图纸上那些沟沟条条,不禁脱口道:“盛兰山庄有地下通道?”
关漠闻言摸了摸下巴,狡黠一笑:“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蓝湛手一指图纸上东南方一角,语出惊人道:“这个,该不会是临俪场吧?”
江亭缓缓颔首,眼中滑过一抹凛冽之色:“正是。”
第廿四节 旧物蜕新颜
萧瑞儿与关漠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有些怪异的神色:“令尊……是何时去世的?”
江亭答道:“约莫九年前,是一个秋日。”见萧瑞儿和关漠的神色实在不对劲,忍不住多问了句:“怎了?”
萧瑞儿摇了摇头,笑得有点讽刺:“这么说,这么多年来,临俪场里始终都有十二楼的人……”
一遇上与临俪场相关的事儿,关漠比萧瑞儿性子更爆烈,咬着牙朝江亭道:“你赶紧带路,我今晚就沿着这条通道找过去,看到底通到谁家。”
江亭一怔,片刻之后才踟蹰道:“这个……已经是十来年前的地图了,万一对方将出口堵死,或者中间有路段坍塌……”
关漠气得脸庞微红,喘着粗气道:“哪那么多事儿!下去看看不就一目了然了!”
萧瑞儿怕江亭尴尬,忙唤了声关漠名字,温声帮着打圆场:“江庄主并没有恶意。”
江亭苦笑两声,沉声道:“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别称呼什么庄主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萧瑞儿微愣了下,从善如流轻唤了声:“江亭。”
江亭勉强绽出一抹笑,朝萧瑞儿三人微一颔首:“这次能否救回若若,还要三位多操点心了。”
不再提盛兰山庄的未来,也不说自己的安危命运,可见爆出江晟是前任三月兰舵主的事,对江亭本人的冲击着实不轻。
蓝湛执起一只银钉,也没看人:“这句倒说得像人话。”
萧瑞儿屈膝顶了下蓝湛大腿骨,以眼神苛责蓝湛说话收敛点。
蓝湛清咳一声,沉声道:“我的意思是,你这句话说的有点人情味儿。”
江亭脸色忽青忽白,听得蓝湛这句话,沉默少顷,竟突然洒脱笑出了声。
要说江亭这人长相斯文俊秀,家世背景可观,本人又年少有为,在江南一带可说是名利双收,可上门说亲的人并不多。江亭本人在这方面的名声也是几乎令常人难以相信的干净,想来除却镇日忙于经营山庄以及照料胞妹,还有一个很大的缘由,就是这人的性子并不是擅与人亲近的温和可亲。
明眼人一看过去,难免觉得此人心思深重,气质虽佳,却携带着几分不好招惹的阴沉之感。这也是萧瑞儿和蓝湛与江亭几次三番打交道,都对这人没甚好感的主因。而今想来内心经历一番天翻地覆的骤变,又有蓝湛在旁既嘲又讽的谑语,江亭突然朗笑出声,难免不让在场三人觉得惊诧。
蓝湛眯着眼钻研指间夹着的物件儿,一边抽空抬眼瞟了江亭一眼,语调平淡道:“你这是憋了多少年了,笑得够渗人。”
萧瑞儿原本心中颇有戚戚然之感,听得蓝湛这一句,登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又想到如此举动在江亭看来未免觉得不近人情,忙强忍笑意对江亭道:“你别理他。他这人经常口无遮拦。”
关漠也打个哆嗦,双臂交叉搓了搓手臂道:“我说,你笑得真是够特别啊!”
江亭笑声渐敛,侧眸看向关漠。后者呲呲牙,却因为易容成面容秀丽的妙龄女子,非但不招人厌,反而别有一番俏丽风情:“……特别寒!”
饶是江亭再镇定自若的性子,也被蓝湛和关漠左一嘴右一句调侃的略微尴尬,抱着最后一丝期冀看向始终对他最和善的萧瑞儿。看那副有点可怜的样子,大概是想从她那儿听到不一样的评语。
萧瑞儿清咳两声,含蓄道:“以后常笑笑,会好很多。”
江亭眼角抽了两抽,闭上嘴巴决定保持沉默。
萧瑞儿凑近些端详蓝湛手上拿的银钉,又看看蓝湛微微凝眸的神情,问:“怎么了?”
蓝湛将之前旋开的钉帽拧好,又拿过另一根钉子,在手上来回比划着。听到萧瑞儿的问话,也只是微挑了眉峰,怒了努嘴做了个稍等的动作。
江亭和关漠见状,也都停下手上活计,看着蓝湛在那儿钻研。
过了一会儿,蓝湛眼中滑过一道恍然神色,单手卸下其中一根的钉帽,随即将另一根偏细的那头对准,缓缓插入。当银钉进伸到某个长度的时候,就听“叮”一声暗响,好像内里某处机关契合在一起的声音。
蓝湛挑眉一笑,执起接合在一起的银钉,在指间转了转。但见原本与扇骨长短相同的两根银钉合在一起后,乍然间变成一根与一般软剑长短相符的银质铁条。执在手中,若光泽再明亮一些,俨然一把可于瞬间夺人性命的锋利兵器。
江亭双目一亮,脱口赞道:“果真玄妙!”
蓝湛手指一挑,将刚刚组合好的兵器抛向江亭:“收好,你老子留给你的!”
江亭一扬手接住,握在手里来回抚摸把玩,半垂的双目依稀有水光闪烁,半晌才低声道了句:“多谢!”
蓝湛懒洋洋往椅子上一坐,食指和中指指节在桌上敲了两敲。又抬眼看向萧瑞儿,微笑着道:“现在怎么办?”
萧瑞儿思量片刻,才谨慎道:“我觉得,那条地下通道,还是有必要一探究竟。”
关漠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摩拳擦掌道:“这个就交给我吧!保证完成任务!”
萧瑞儿眉心微皱,睨了关漠一眼,半晌才道:“关漠,不是我信不过你的本事。只是这件事,只你一个人,还是太危险了。”
江亭也赞同道:“待今晚入夜,我可以与关漠一同下去。”
蓝湛拿过茶壶倒了杯水:“你不能去。”
江亭踟蹰道:“若快去快回,赶在明日天亮之前,问题不大。”
蓝湛道:“你当三月兰的人是吃干饭的?”
“别人若失了影踪还不要紧,你……”蓝湛冷笑道:“怕是从数天前,你的一举一动,每天都有人写了信与现任三月兰舵主报备。”
萧瑞儿也有些头疼:“关漠,大当家的人还没到么?”
关漠“啊”了一声,脸上表情颇为无辜:“我不知道啊!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有讯号或者任何标记。”
正在这时,突听有人叩响房门。
几人迅速交换过眼色,江亭语气平常道:“谁?”
出乎几人意料之外的,门外答话的竟然是个女子:“京城信远镖局二当家,姜绿衣,特来拜会江庄主。”
旁边有人低声唤了声“庄主”,明显是江福的声音。
江亭一抬手,阻止了关漠想要钻到桌子底下的举动,又朝蓝湛微一点头,缓声道:“原来是姜当家的。”
江亭一边说着,一边往门边走去:“让姜当家亲自跑这一趟,江某可真是受宠若惊。”
拉开门,就见夜幕之中,施施然站了一位年轻女子,一身皂色劲装,窄袖收腰,整个人显得格外精干。五官虽秀美,神情却颇冷漠,虽然此时面带微笑,整个人看过去却并不觉得好相与。
江福在旁微皱着眉头,含混道:“庄主,这位姜当家说有要事,一定要在赏兰会开始之前,与庄主见上一面。”
女子浅笑着打量江亭,一边往旁迈了小半步,视线正好越过江亭肩头,与物子里侧面朝着门口坐着的蓝湛对上眼。
萧瑞儿也在同时转过眼,正撞上女子似笑非笑的戏谑目光。面上虽无太多波动,心里却是一惊。这种戏谑的目光,绝对不是初次见一个人会有的。
蓝湛却没有太多惊讶的神情,只微眯了眼,看了那女子一眼,就又转过脸,端起杯盏啜了口水。
江亭也觉察到女子的眼神,却全当做没看到,微笑着应对道:“屋子里还有客人,只能劳烦姜当家的稍候了。”
谁知那皂衣女子微微一笑,低声道:“无妨。人多,谈起来才热闹。”
江亭面不改色道:“里面几位都是江某私底下的朋友,与此次赏兰会并无太大关联,还请姜当家的稍候。”
说完朝旁边江福使个眼色,吩咐道:“还不请姜当家的东边厢房坐,泡壶好茶,记得让后厨送两碟……”
话未说完,江亭已随着女子的脚步移动也跟着往旁移了两步,手臂一挡,面上优雅笑容岿然不改:“姜少当家的这是什么意思……”
但见那姜姓女子突然一猫腰,同时掌根对准江亭手肘部位一敲,眼看着就想从江亭这儿钻个空子,讨巧的钻进屋子里去。
江亭眼一眯,手肘在同时往下一压,同时另一手扯住女子肩头往边上一带,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她旋转过去,同时腿一勾一带,两扇门板应声阖上。
姜绿衣此时已冷下面色,看样子是一门心思想进到屋子里去。就见她轻巧一迈腿,整个人已经从江亭右手边跃到他身后,同时抬手欲推眼前那扇窗子。
江亭也是练家子出身,再加上屋子里三个俩是临俪场一个是六扇门,还都是赶过来帮忙的,哪能在人家面前示弱。因此虽对对方是女子稍有顾忌,却丝毫不敢疏忽大意。沉下心神决计不让女子得逞。
两人都不祭出兵器,光拼身形的灵巧和招式的诡变,与其说是打斗,倒不如说是斗法来得恰当。正你来我往斗得起劲儿,就听门板由里面被一道劲风倏然推开,同时传来蓝湛冷如寒冰的声音:“想找男人打架外头有的是地方,不想现在滚的话进来说话!”
第廿五节 一命换一命
那女子听了这话,收势的动作倒是挺快,嘴角扬起一个略显讽刺的弧度,朝江亭一拱手道:“得罪了,江庄主。”
江亭原本也不愿与女子动手,更何况当此多事之秋,更没心思与之多做纠缠。奈何还有山庄及本人的声誉要保全,更不能让屋子里那三人看低了自己去,这才赤手空拳竭力阻止女子进到屋子里去。因此听得蓝湛那一句极为冰冷的斥责,又见女子也懂得见好就收,并未多说什么,微一颔首,含混应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朝江福递个眼色,示意凡事他多照应着些,江亭跟在那姜姓女子身后进了屋,又将门板闩好。
转过身,却见情景与自己之前设想相差十万八千里远。
但见那女子与蓝湛一站一坐,两厢对视片刻,那自称姜绿衣的唇含哂笑,蓝湛则面色冷凝,很快两人又各自移开视线。且不约而同看向站在一旁的萧瑞儿。
不同的是,蓝湛是有些撒娇的仰视,姜绿衣则是包涵着好奇的打量。
饶是萧瑞儿见惯大场面,也被这两人怪异举止弄得略显无措。微一愣神之后,萧瑞儿朝那女子点了点头,同时露出一抹客气的微笑。
蓝湛一眯眼,一把拽过萧瑞儿,同时那女子目露嘲讽扫了蓝湛一眼,道:“蓝三,不介绍一下?”
蓝湛眉峰一抖,脸色有点难看,却还是冷着嗓音将萧瑞儿搂的更近了些:“这是我媳妇儿。”
接着又朝着那女子微一扬下颏:“这是苏五。”
旁边江亭和关漠几乎都看懵了,倒是萧瑞儿抓住两人话里的关键,惊诧看着皂衣女子道:“你是……六扇门的人?”
那女子露出一抹淡笑,朝她一点头:“苏影。”
萧瑞儿也回以一礼:“萧瑞儿。”
倒是旁边关漠瞬间睁大了眼,插言道:“你是那个苏影?”
苏影冷眼瞟了他一眼,道:“我是苏影。”
关漠呵呵笑了两声,小声嘀咕道:“果然跟传言中一般……难缠……”
原本他也没刻意遮掩,屋子里几个又都是练家子,自然将他说的听个一清二楚。蓝湛十分赞同的一挑眉,颔首道:“确实难缠。”
苏影脸色未变,反讽道:“总比某些自诩风流的浪荡子好。”
又看向萧瑞儿道:“萧姑娘是不了解此人劣性班班,若是玩耍一阵也便算了,若想动真格的,请听苏某一句,还是趁早另作他选。”
萧瑞儿也不生气,只是听得有趣,不顾蓝湛在一旁拽着他的手,慢声道:“哦,此话怎讲?”
就听那苏影目露嘲讽道:“京城四霸,沈老黑,俏钟馗,关东白影闹京中,风流未及蓝姓郎。”
萧瑞儿嘴角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最后仍是没忍住,撇过脸看向另一边,肩头抖动了几下,吃吃笑出了声。
蓝湛原本见萧瑞儿一系列举动,面上未有多少波澜,心里委实急的不行,一见萧瑞儿肩头直抖,还以为她给气哭了。刚想一踹桌子起来跟苏影动手,就听人家那儿居然笑出了声。当即愣在当场,原本想骂什么词儿都给忘了。
萧瑞儿刚勉强忍住笑,一转过头,看见蓝湛强撑着的那个尴尬表情,顿时“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没办法,什么叫现世报还得快啊!想当初在茗澜酒肆他把人家沈若涵好一番教训,也听他提过什么京城四霸,谁知道人家沈若涵拍第一不假,怎么不说他自己也榜上有名呢!
苏影这一味揭短,虽未达到预想后果,但看到蓝湛那阴晴不定的吃瘪表情,心里还是大大的爽快。
旁边江亭却是一肚子疑问,眼见这边私底下的话儿应该是说完了,便走上前,看着蓝湛和苏影道:“重新介绍下吧?”
蓝湛目露轻讽的朝苏影睨了一眼,半点没帮忙说话的打算。
苏影则朝江亭重新行了一礼,又往关漠那边瞧了一眼,似乎对于此人和萧瑞儿的在场有些顾虑。
蓝湛不得已道了句:“都是自己人。”
苏影看来为人相当谨慎,迟迟不语,仍有疑虑。
萧瑞儿从怀里掏出一方淡粉色的玉牌,道:“临俪场的人。”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苏影只稍微回想了下,便识别出了是何物件儿,这才真正放下心来,看向江亭道:“江庄主,事态紧急,有些事我只能简略说明。这件事的关键是,请告诉我令妹现在何处?”
江亭微蹙起眉,显然对这个前不久才动过手又以假身份混入山庄的女子多有防备:“那请苏捕头先将要说的说清楚。”
苏影看向蓝湛。后者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颇为赞同的摸了摸下巴道:“我也想知道,明明说好了是我负责的案子,上头临时把苏捕头派过来,是怎么个意思?”
苏影面色微沉,片刻之后才道:“上头派我来,并不是不信任你,而是要我传一个口信。”
蓝湛懒洋洋一挑眉,显然没把苏影这话正经当回事儿:“什么口信?”
苏影攒起眉头,似乎不太看得惯蓝湛现在这副神情,深吸一口气,最后看向江亭:“有关江小姐的真实身份,江庄主可否知晓?”
江亭道:“知道。”
苏影环视几人一圈,道:“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人,几位可知道是谁?”
蓝湛毕竟长年在京城走动,闻此不禁面色微变。一旁关漠搓着手拿不准主意:“那个什么……甄妃?”
苏影摇了摇头,道:“是圣上同父异母的胞妹,也便是江小姐同母异父的妹妹,朱宛连。”
江亭面无表情道:“他们想从我妹妹身上得到什么?”
苏影道:“朱宛连深得当今圣上宠爱,这件事乃是皇室秘辛,并不广为人知。此女先天体弱,深居简出,十年前后宫纵火案中炎丽妍离奇失踪,朱宛连当年只有九岁,且在母亲不知所向后日夜啼哭,生了一场大病……”
江亭声色平静打断苏影的解释,道:“苏捕头还是直说吧,朱家的人,想从我妹妹身上得到什么?”
苏影顿了一下,道:“血。”
“朱宛连得了一种病,御医说只得一种方法,其中需要用到一母所出同胞兄弟的鲜血。”
江亭道:“要多少?”
苏影深吸一口气,道:“很多。”
江亭露出一抹阴翳微笑,看着苏影的眼道:“多是多少?”
苏影平静道:“据我所知,几乎等同以血换血,以命换命。”
江亭冷笑出声:“多谢苏捕头据实相告。”
苏影见屋子里几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又接着道:“我的任务并不是将江小姐带回。”
“完成那件事的另有其人。我直接受命于六扇门,我的任务有两个,一,是传达这个口信给蓝湛你。”苏影看了眼蓝湛,又道,“二便是协助你们,剿灭三月兰,同时尽量保住江小姐的性命。”
江亭不无讽刺的接口道:“然后再由圣上手下的暗部,将我妹妹安全无虞送抵皇宫,给那位公主治病续命,是么?”
苏影自始至终都十分平静:“没错。”
江亭沉默少顷,突然朝蓝湛道了句:“我现在突然发现,你还挺不错的。”
蓝湛干笑两声,算是收下这句奉承。
萧瑞儿也被这个真相震撼的一时回不过神,好一会儿才道:“所以,三月兰的人费这么大周章,就是想控制住江兰若?”
苏影点了点头,道:“可以这样说。”
“不过炎丽妍是江兰若的生母,而且根据我们的最新消息,她在三月兰里有自己的势力,所以在江兰若是杀是救这件事上,三月兰内部似乎也不太统一。”
关漠一拍巴掌道:“这不正好么!”
“按理说她自己的女儿,她肯定不会见死不救,说不定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与她合作?”蓝湛冷笑一声,道:“你太小瞧那个女人了。”
苏影对此表示同意:“毕竟两个都是她的女儿。而且炎丽妍此人行为极端,反覆无常,不可轻易用常理推断。”
萧瑞儿问:“你此次来,只一个人?”
苏影一听这句话,居然几不可察皱了皱眉,又很快恢复平静表情,简略道:“那些人,不归我管。”
蓝湛一听这话倒是乐了:“哟!我们苏五小姐也有被人摆了一道的时候?”
苏影脸色微沉道:“蓝湛,现在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
“虽然我不愿带着一堆人束手束脚,但如果那些人听我的管,至少咱们能省不少事。关键时刻,多少总有些照应。”
见蓝湛还一副凉柿子似的“不关我事”的样子,苏影一咬牙,直接抖了最后一件事:“来的是东厂!那个老阉奴,你要是讨厌我多过他,那请便!”
蓝湛听了这话,终是收敛神色,在场几人也都紧张起来,屋子里的气氛,一时紧绷到了制高点。
屋外夜色静好,花香漂浮,蛙鸣蝉声缠绵,屋里却连几人的呼吸声都辨不分明。灯火幽明间,每个人的脸色都一片晦暗。
第廿六节 同心并协力
当晚,连带以京城信远镖局二当家身份前来助阵的苏影在内,一共五人,分两组行事。
蓝湛和萧瑞儿一起,与江亭一起,留在山庄见机行事。顺便萧瑞儿可以连夜研制两种药粉,具体需要的其他材料自然需要江亭帮忙调动。蓝湛则可以借此机会在山庄里行走一圈,将前来参加赏兰会的宾客与名单上的进行详细比对。
关漠和苏影则由江亭领路到那处连接着地下密道的花圃,两人按照地图上的指向往临俪场的方向探路。无论最终成功与否,一定要在第二天中午前返回山庄会合。
江亭发挥总调度的作用,包括接下来数天与各方宾客交流往来,随时关注江兰若一举一动,以及照应蓝湛和萧瑞儿的需求。
有关江兰若被人用特殊方法摄住心魂一事,几人并未跟苏影坦白。关漠虽然总笑嘻嘻的样子,毕竟是江湖中人,对做捕快的多少有些忌惮。因此与苏影合作时并不多言。
几人商议完毕,待江亭将关漠和苏影送抵花圃又顺利返回,便绕道去到蓝湛和萧瑞儿所在庭院,同时带去萧瑞儿研制药粉所需的几种材料。
江亭虽是世家出身,个人生活上却没有外人以为的那般养尊处优。吃穿用度向来讲究,却以做样子给人看为主要目的,自从萧瑞儿和蓝湛看到江亭那间书房与卧房合二为一的简陋房间,就对这人有了很大改观。也因此,在蓝湛外出查探各方宾客的同时,萧瑞儿放心将一些简单的活计交给江亭,让他帮忙打下手。
时间紧迫,江亭找来的材料也不完全,萧瑞儿几乎愁白了发,总算将两样药粉成功调制出来。最后一步烘焙的步骤,也尽可能物尽其用,找来了筛子和煮茶用的小炉,两人各自看着一只,眼都不眨一下,直到天边泛白。
待两种药粉终于烘制完成,已是天光大亮。
蓝湛也从外头回来,一进屋就见萧瑞儿一个人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眼下带着两圈烟青,嘴唇也干裂的有些发白,明显熬了一宿。
一脚将门带上,蓝湛几步走到跟前,一把将人拦腰抱起到床边:“那小子呢?”
“不是说会过来帮忙?怎地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收拾烂摊子。”
萧瑞儿手还没来得及洗,也不好碰蓝湛身上,只能用腿撞着蓝湛膝盖,让他起开:“人刚走,去取朝食了。你别闹,我手上都是药材碾碎的……”
蓝湛俯首狠狠亲了一口,磨着牙道:“累死我了!把你跟那豺狼搁一块,我还真不放心!”
萧瑞儿啐了一声,唇角微弯笑着骂道:“尽瞎说!”
蓝湛额头抵着萧瑞儿的,拽起她两只胳膊放到自己肩上,搂着人半卧在床上:“我说真的!要不是为了案子,这些人我必须彻查一遍。你自己一个人又忙不过来,根本不可能放你跟他待一整个晚上。”
看着萧瑞儿微微翘起的嘴角,蓝湛凑上前亲了一下,接着咒道:“没想到那小子忒不济事,俩人一起还害你一宿都不得睡,笨死了!”
萧瑞儿手不能乱摸,只能歪着头笑着听他发牢骚。等他说完一长串话,就道:“别说我,你不也一宿未睡。”
蓝湛一挑眉:“那怎么能一样?我是男人,三天两宿的不睡觉不算个事儿。你现在可是我媳妇儿,我未来孩子的娘,累坏了怎么办,谁赔!”
门板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江亭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细听还略带了丝笑意:“江某是想赔,可就怕蓝大人不让啊。”
蓝湛头都没抬,直接出声斥道:“出去!打断人亲热要折寿的不晓得?”
江亭也不生气:“包子还有粥,有两碟新蒸出来的糕点,我记得萧老板过去曾赞过好味。”
萧瑞儿只能用手肘兑了把老板胸膛,用眼神示意他赶紧起来,一边忙出声道:“江庄主……一起用吧!”
外室传来江亭的脚步声,以及门板被带上的声响。
萧瑞儿气的狠狠白了蓝湛一眼:“你……”
蓝湛笑得一脸得意:“讨厌鬼终于走了。”
萧瑞儿无语,半晌才挤出一句:“你……你也不怕人笑话!”
蓝湛一脸陶醉往萧瑞儿肩窝一扎,闷着声道:“唔……管那么多作甚……瑞儿,你好香……”
萧瑞儿被他说话时呼出的气弄得痒痒的,往旁边躲着不让,一边无奈的道:“昨夜忙了一宿,都未顾得上沐浴,怎么会香。”
蓝湛随着萧瑞儿的动作跟着跑,最后特别无赖的用下巴和唇在人胸脯上蹭:“就是好香……”
“我那时刚来临俪场,在酒肆想抱你的时候,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萧瑞儿纳罕:“不可能。我过去经常出任务,根本不往身上擦任何香粉。连脂粉都不用。”
蓝湛闭着眼嘀咕:“那就是天然体香……”
萧瑞儿眼见这人半压在自己身上,面带倦容轻阖着眼,明显昨晚也是累狠了,因此就顺着他没再乱动。
闭上眼,萧瑞儿迷迷糊糊想着,或许是常年炼制香粉的缘故,身上多少沾染些香味也不一定。就这么着两人依偎睡着了。
其实只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
蓝湛先醒过来,本不愿意将人叫醒,奈何非常时期,待的地方也不太平。只能将人叫醒,让萧瑞儿先洗个脸,屋里东西等他回来收拾。端起桌上饭食打算到后厨热热。昨晚上折腾一宿,倒把整个山庄都探熟路了。现今不用问人都知道什么地方在哪儿。
刚出了门,就见江亭又端着一只托盘过来,明显两人份的,有菜有饭,是午膳。
两人手里都端着饭食,江亭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手臂微抬示意蓝湛直接转身回屋得了:“甭热了,直接吃这个。”
蓝湛也没推辞,转过身走了两步,又突然转脸道:“你等会儿。”
江亭一愣,就听蓝湛一脸冷峻的道:“我说进来你再进。”
江亭是何等玲珑心思的人,不用想都明白屋子里先下怕是不方便,不由得微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蓝湛一看他那神情就知道这人是想多了,也没纠正,反而心情大好的进屋去了。
很快屋子里传来蓝湛的声音,让他进去,紧接着门板被人从里面拉开,萧瑞儿面带歉然的朝他一颔首:“快进来吧。”
屋子里蓝湛一反在外人面前傲然跋扈的样子,正弯着腰收拾地上那些东西,萧瑞儿早将桌子收拾干净,欲从江亭手里接过托盘,一边问候道:“江庄主用过了?”
江亭含笑道:“用过了,瑞儿姑娘快趁热吃吧。”
只一句话,不仅回应了萧瑞儿的问候,还暗示她话里的毛病:不是江庄主,该是江亭。
萧瑞儿翘起嘴角更正:“江亭。”
蓝湛那边很快收拾妥当,洗了手,回到桌边坐下,一边指挥江亭:“那个谁,门关上。”
江亭眸色微凉睇了蓝湛一眼,没说什么话,转身到门口将门板闩上。
三人在桌边坐下,萧瑞儿从蓝湛手里接过水杯,先喝了两口水,道:“江小姐那边怎么样了?”
江亭一听这问话,面上就露出淡淡欣喜:“今日上午还挺不错的。方才我过去跟她一块用的午膳,她一直叫我‘大哥’。”
萧瑞儿拿起饭碗,夹了口素菜,皱了皱眉心,却没说话。蓝湛瞥见萧瑞儿的表情,聪明的选择没有揭穿。
三人平静的用完一餐饭。蓝湛拿过随身带的茶叶罐沏了三杯茶,递了一杯给瑞儿,自己拿过一杯,手指轻刮着水杯外壁道:“山庄里,所有宾客都能对上。”
蓝湛双目之中流露出淡淡嘲讽,道:“我该说是你这个赏兰会办得太好,还是三月兰的掩藏功夫实在一流?”
江亭只微一怔愣,就反应过来蓝湛话中深意:“你的意思是,对方早都混进宾客之中了?”
蓝湛道:“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渡河,我也就不跟你玩虚的了。”
“我相信昨晚苏影所说不假,但我不认为三月兰的目的只单纯是一个江兰若。”
江亭沉默许久,微垂下眼道:“我明白。”
萧瑞儿想确认自己的猜测,便问:“蓝,你的意思是说,三月兰是冲着盛兰山庄来的?”
蓝湛道:“其实对方的用意从一开始就很明显。”
“只是死的人多,查起来感觉对方的用意模棱两可,难以捉摸。其实把后来死的那些人抽出整个案子,”蓝湛用手指比划一下,笑看着萧瑞儿道:“……发现了么?”
萧瑞儿缓缓道:“对方想挑了盛兰山庄?”
蓝湛一拍手,朝萧瑞儿眨眨眼,一副“我媳妇儿就是聪明”的表情。反观对过江亭则面色不豫,却并未对蓝湛和萧瑞儿的话有多吃惊。
想想也是,以江亭的缜密心思,加上多年手掌大局的敏锐嗅觉,三月兰的动作那么明显,即便是单纯依靠本能,江亭也早该感到了危险。
三人间有了短暂的沉默,江亭和萧瑞儿同时出声,话说的不同,问话的对象却都是蓝湛。
江亭问的是:“你觉得,他们除了若若,还想从我这儿得到有关我父亲的什么秘密?”
萧瑞儿则半是怀疑半是不满的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那条密道通往临俪场何处了?”
第廿七节 柳暗有花明
三人正说着话,就听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同时传来江福的声音:“庄主。”
江亭朝二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二人不用起身。萧瑞儿和蓝湛虽然私底下就江福的身份有所质疑,但就此只与关漠有过交谈,并未跟江亭透露半分。因此听了江福的声音,也并未表现出异常。
江亭将门打开,在门口低声交待了几句,江福并没有跟进来。只见关漠和苏影一前一后进了屋。两人各自都有些灰头土脸,头发上衣裳上都沾着灰尘,面上也显露出疲态,所幸都没有受伤,看样子昨晚行动无论成功与否,至少没跟对方直接对上。
萧瑞儿帮着打了两盆水,又从自己随身带的包袱里给苏影找了件干净外裳。关漠原本就是易容,又是男子身份,收拾起来自然比苏影快便多了。只是不知为何他收拾干净以后又重新装扮成女子模样,因此苏影出来之后依旧不知道关漠的真实身份和性别。
蓝湛原本坐着不愿动。还是萧瑞儿在旁劝了几句,才不情愿的给二人各沏了一杯茶。五人各自在桌边落座,再次聚齐。
关漠还没坐下就先灌了几大口凉水,有些粗鲁的姿势动作让一旁苏影看的直皱眉,却碍于两人并不相熟,并没多说什么。
因此便转过脸看向三人,道:“中间出了点小岔子,不过还蛮顺利的。我们顺着地道一直走到尽头,趁着夜色正深,到了地面上。”
萧瑞儿一听这话,就先皱了皱眉。临俪场里无论哪家都不是简单的,夜深人静之时搞出这么大动静,怎么会一点觉察都没有……
苏影也看出萧瑞儿心中所想,淡淡一笑道:“有关临俪场,苏影虽然不比萧老板以及这位……”苏影侧眸瞥了翘着腿坐在凳上的关漠一眼,清咳一声,又接着道:“关女侠熟稔,但其中的道道,过去也没少听江湖人说起。”
“我们这次冒险到上面,又能如此顺利的返回,其实也是钻了对方一个空子。”
萧瑞儿静下心绪,回视着苏影道:“愿闻其详。”
苏影微微一笑道:“对方的宅子,基本已经搬空了。”
萧瑞儿拧眉看了关漠一眼,有些难以置信的道:“搬空了?哪家?”
若有哪家人去楼空,郦茗澜那里怎会一点风声也收不到,端木和郦茗澜都有各自的人脉和眼线,可以说是临俪场里一暗一明两道人马,要想绕过这两拨人,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清空自家……临俪场年轻一辈里,能做到这一步的,手指头掰着都能数的过来。
要么,就一定是临俪场的老人!
想到这儿,萧瑞儿心里悚然一惊,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前后诸多事情连缀起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想法在脑海中生成。经验老道到能瞒过郦茗澜和端木,除非是那几个平常就看郦茗澜不过眼的老家伙,也是为了表示对这几家的尊重,所以大当家才略微放松对他们的掌握。这里面有道义上的限制,还有一部分,也是不得已为之。
毕竟几家子老一辈都年事已高,这几年业已纷纷将手中大权交给家中儿女,而年轻人里,要么对郦茗澜心悦诚服,要么因为自身实力的缘故对其忌惮颇深,短时间内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再说其他各家,十有八九都是几年前那场大战跟着郦茗澜一起打江山下来的,对现今临俪场的状况没甚不满,对大当家以及十煞的一些大刀阔斧的革新举措也都乐见其成。
许多事情,只是不愿去想,其实答案早就心中埋下种子。
慢慢的生长、发芽,直到它开始拼命的破土而出,疼痛的让你你再也无法忽视。
有多少人是因为被成见和自欺欺人蒙蔽了双眼,在步步接近真相以前就丧失性命,原因都是同一个,不敢去正视心中的想法,更不敢接受现实去证实心中的猜测。
所幸萧瑞儿虽然生性良善,对关系相好的人也难免心软,在大是大非面前总能拎得出轻重,也能在关键时刻痛下决心,正视心中所想。
过去对蓝湛和自己的感情是如此,如今对案件的进展和嫌犯的推断亦是如此。
因此,心中初次有了大胆揣测,又迅速在脑海中将所有线索捋顺一遍,萧瑞儿抬起眼,直接看向终于安生坐下来的关漠,问:“是卢家?”
关漠勾着嘴角,露出一抹说不上开怀也说不上苦涩的笑容:“早猜到了?”
萧瑞儿又看了眼苏影的神情,终于能够确定自己心中猜测,心中也不知是松懈下一口气,还是再次压上一块大石。一轻又一重之间,萧瑞儿转脸看向蓝湛:“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关漠有点郁闷的在两人间来回扫视:“这年头一个比一个机灵,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前辈倒在血泊中啊!”
江亭眼看着几人间的互动,也忍不住插了句嘴:“你们确定?”
蓝湛与萧瑞儿眼神交流片刻,才道:“地道那头就是卢家镖局的后院,这个应该算一条铁证了。”
江亭向来谨慎,此刻事关重大,更不敢有半分大意:“那条地道毕竟是十几年前修的,只能证明当时卢家里有人给三月兰办事,并不能证明……”
“那卢家基本清空了又怎么说?”苏影打断江亭的话反问。
关漠在旁边接口道:“我们没敢往前院去,只是那卢家后院早已经杂草丛生,不知荒废多久了。不过平常门面上还有人顾着生意,我想也就剩个空壳子了!”
萧瑞儿若有所思的道:“这两条应该足够将卢家化作头一号的嫌犯,再联系之前那卢盛林的种种举动,他的嫌疑可够大的。”
江亭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消化这个事实,怔愣道:“可他……当初是他先提出在暗门签下生死契书的……”
关漠一听这话“噗嗤”一声就乐了,歪着嘴笑道:“我还真没看出来那老匹夫有这个胆子!”
蓝湛则冷笑着道:“我说是咱们都被他摆了一道子才对!”
萧瑞儿一愣,半晌才讷讷道:“难道……卢远,根本就没……”
蓝湛面色不善的道:“这谁知道!尸体上的衣裳是卢远贯穿的,马匹以及上头的挂件都是他本人的,尸体是他自家人认领的,头颅又不见了,这么大的漏子,居然就让他们偷梁换柱的给瞒了过去!”
萧瑞儿看到他搁在大腿上的拳头都现了青筋,又见他眉间一派阴沉神色,知道这人是真动了怒。心里也因为蓝湛的推测以及此事的模棱两可有些愤懑。
苏影也是做捕快的,对这类事自然比江亭要敏感得多,只大略听了蓝湛与萧瑞儿的对话,就将案子中的关键点差不多掌握住,因此试探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卢远,大概多大岁数?”
萧瑞儿与关漠对视一眼,道:“大概二十五六……”
关漠想了想,也不太确定:“差不多吧,顶多三十出头。”
苏影点了点头,片刻之后才道:“我这边是得到一些消息,只是不敢保证准确性。听说三月兰……最近两年一直在闹内讧。”
“现任三月兰主自从几年前上位后,一直没有什么大作为,虽然动静搞得不小,可实在的好处并没捞着什么。与十二楼其他几个分舵相比,更有几分强弩之末的感觉。”
“可是三月兰手底下老人还在,有本事的人也不少,所以就有人动了心思。”蓝湛对此并不吃惊,接口道,“两边各自都有拥趸,也都屡出奇招,正因为争抢的厉害,这两年风头甚至有盖过总舵之势,树大招风,实在的好处捞没捞着不说,确实引起了朝廷的注意。估计十二楼主现下也恼恨的紧,不知道该拿这群蠢货怎么办才好。”
苏影露出一抹有点莫测的笑:“又或许楼主本人根本就乐见其成。不过死个把人,杀鸡儆猴,正好名正言顺来个大换血。”
蓝湛冷哼一声,睨了苏影一眼道:“一年多不见,苏五你倒是聪明了点。”
苏影脸色微黑,干笑两声道:“我是不是该说声多谢蓝大捕头赞赏?”
蓝湛格外嚣张的一挑唇角,悠闲摆摆手道:“不必客套。”
苏影深吸一口气,撇过脸没有讲话。
江亭在旁边听得头都晕了,半晌才将整件事捋顺出个大概,头一句话就是问萧瑞儿:“那依照你们临俪场的规矩,我和卢盛林的契约,是不是就算他违反约定了?”
萧瑞儿一听这话就在心里哀叹一声,这人还真是榆木脑袋!心里头就两件事,一是眼前这个盛兰山庄,还一个,就是他那个宝贝妹妹!不得不说,这样的人是个孝顺儿子,也是个好兄长,就是将来谁嫁了他,估计得少遭不了罪!
江亭一见萧瑞儿那个神情,也有点不自在,忙出声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毕竟当初是拿性命以及山庄的声誉做赌注……”
萧瑞儿只能无奈的点点头,道:“现下这个状况,你们两边都不干净,暗门是不会出手相帮的。”
江亭听了这话也不失望,只是明显松下一口气的模样。
萧瑞儿又接着道:“不过你父亲的事,或许官府会追究,却不在临俪场的管辖范围内。卢盛林却还有一层临俪场的身份在,他此番这些行动,只需大当家一声令下,他就是整个临俪场的公敌。”
关漠在旁轻笑了声,道:“凡见卢盛林本人,必将之安全无虞带回。接下来就等着接受拷问吧!”
蓝湛一听此言,顿时回想起当日陆小瓶的惨状,同时,也想起了另一件事,因此笑着看向萧瑞儿道:“瑞儿,此事不用等你们大当家下令,你此刻就可以。”
第廿八节 劝慰并设局
赏兰会当日。傍晚。
原本依照江亭写给各位宾客的单子,这日傍晚是要在山庄最大那片花圃赏兰吃酒的。顺便再说些场面话,不过武林中人尤其是生意场上的那些位,该套近乎的套近乎,该谑言嘲讽的甩脸子,跟前些年江湖上盛行的什么武林大会一个路子,也没甚新鲜玩意儿。
结果到了这日,盛兰山庄大门缓缓阖上,管家刚高呼了声“盛兰山庄赏兰会就此开始……”,老天就跟三岁孩童不讲理闹脾气似的,刷啦来了场倾盆大雨。
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当此情形,兰花是赏不成了,还得各自强撑着笑脸,仿佛头顶那瓢泼大雨跟缠绵小雨丝似的完全无碍,跟江亭客套几句,说句稍晚时候见。
江亭面上也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远远看去还有些心事重重的,这点在外人看来倒也正常。这事儿搁谁身上都是个晦气,在场的都是人精,不免又多安慰几句,至于心里是幸灾乐祸还是心有戚戚,就不得知了。
萧瑞儿在远处看着,也忍不住轻笑了声,感慨这姓江的小子果然是个能说会演的。蓝湛站在一旁帮着撑伞,嗤了一声道:“要我就说,什么这会那会的全都是祸端,偏这些老东西个个的热衷得跟什么似的,尽给官府惹事儿!”
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萧瑞儿乐得清闲,索性也来了兴致跟蓝湛逗贫:“蓝大人教训的是。都是我们这些江湖中人不懂规矩,尽给蓝大人和苏大人惹事儿……”
蓝湛一听萧瑞儿故意学着自己语调,还在那个“和”字上咬了重音,眼皮儿一撩看向身边的人,笑容有些僵硬的道:“瑞儿,那个苏影不是什么好人,你以后少跟她……”
“少跟我什么?”苏影也没打伞,披了件蓑衣戴着斗笠踏雨行来。
因为雨水下的急,山庄之中植被也茂盛,地面渐渐就升起缕缕白色烟雾。苏影并不算个美人儿,贵在那种女子中罕见的清爽冷冽的气质,斗笠下那张小脸儿露着,乍一望去,仿佛画中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
饶是萧瑞儿在临俪场见过不少各色美女,见此情景也不得不赞个妙字。又或者女人欣赏女人,与男人欣赏女人的眼光不同,总不喜欢那些个太过侬丽的,对清淡宜人又不会自视甚高的同性总会多添一份好感。
苏影话接的紧,瞧向蓝湛的目光也带着淡淡嘲讽,只是整张脸上的表情却如同山涧清溪,淡淡的不兴波澜。
蓝湛一看到苏影就没个好脸色,又或者两人相识多年,彼此也熟稔的很,因此蓝湛完全忽略了对方尚且是个女子的事实,说起话来半点不跟她客套:“你不是去查探那边的动静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影瞟了他一眼,淡声道:“天在下雨。”
蓝湛没好气的回了句:“该干什么的不还在干什么!”
苏影表情更淡,仿佛觉得与这人多说一句都是在浪费自己的口水:“暂时没甚动静。”
蓝湛挑了挑眉,故意做出一个简直难以置信的夸张表情:“不说李公公亲自挥师南下,不搞出点动静来,哪里对得住圣上对他的龙恩浩荡!”
苏影听了这话,略勾了勾嘴角,眉眼间的神色却不轻松:“虽然咱们不受东厂的管,但那位向来睚眦必报的性格你也清楚。而且咱们这位天子急于脱开九王爷的管制,对手底下新建起来的这几个部很是看重。”
蓝湛之前跟萧瑞儿并没撒谎,他虽然长年在京城六扇门供职,但十年来一直大江南北的晃荡,对于朝中形势自不比经常在京城里头走动的苏影清楚。而且这个人的性子,也是不受拘束惯了,有案子给他破来解闷,有银子供他大手大脚的花,对于这类传闻,他也向来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并不怎么感兴趣。六扇门上头那位,也是清楚手底下各个的性子,只在关键事上给把住了门,其他的事也就由着这几个人去了。
因此对于苏影这一番话,蓝湛并不愿意听,可却也不得不听。因为他听出这话里还有一层意思。
果然,苏影又说了几句如今朝中形势,便别有深意的看着蓝湛道:“你若是想带人回去给老头儿瞅眼,就趁着变天之前,尽快。不然再过一段,进去是容易,可什么时候能出那牢笼,可就难说了。”
萧瑞儿对这些事自然不比在场二人懂行,但因为关系着她和蓝湛的未来,更关系着蓝湛日后几十年的仕途,因此也听得格外仔细。
蓝湛半晌没言语,直到苏影微侧过身,准备离开时,才道了句:“你还要留在那里?”
苏影沉默片刻,才道:“事无巨细,总得有人撑场面。”
蓝湛道:“可你并不擅长。”
苏影转过脸,眼睫上沾着淡淡水汽,眼中却含着淡淡笑意:“那依着蓝三哥的意思,我苏影擅长何事?”
蓝湛没理会苏影话里的揶揄,只淡声道:“和我,和其他四人一样。能在六扇门里留一脉的,都不会对勘案手生。”
苏影微垂下眼,嘴角缓缓绽出一个很淡的弧度。过了许久,才抬起头看向蓝湛:“有你这句认可,我倒是觉得,再多撑几年,也不是太令人难受的事儿。”
蓝湛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又添了句:“苏影,凡事量力而为,命比名重要。”
苏影回以一个浅笑:“我懂得。”
临转身前,苏影朝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萧瑞儿微微一笑,低声道了句:“京城四霸里两个因为临俪场收了心,苏影佩服。蓝三你眼光不错。”
萧瑞儿看着苏影消失在雨雾中的消瘦身影,轻声叹了句:“倒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蓝湛轻笑了声,顺势揽住萧瑞儿的腰,拥着人绕过树丛,往来时的路走去:“她今日是锋芒尽敛,平常可没这么好相与的。”
萧瑞儿斜睨了蓝湛一眼,微扬起下颏道:“对你这样的人,太好相与了,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蓝湛故作惊讶的看着萧瑞儿:“怎么在瑞儿心中,我是小心眼爱计较的人么?”
萧瑞儿同样故作惊讶的一挑眉:“怎么你今日才知道?”
蓝湛摇头笑了笑,没再说话。
萧瑞儿看出他似乎有心事,又想起之前蓝湛说要带她回京城探望祖父的允诺以及苏影方才的好心警示,心里头也不觉沉甸甸的。
原本还想着这雨若只下个一时半晌,赏兰会亦不妨在夜幕降临后继续。未想这雨仿佛会看人脸色似的,直到深夜还未曾有半点消歇之势。
只是眼下江庄主显然心思分不出多少在赏兰会上,从某人进了江兰若的房间,就目不转睛盯着半靠在床头的宝贝妹妹。
忙活了足有半个来时辰,秦雁才轻舒一口气,也没说什么,径直开始收拾手边的金针等物。
江亭吃不准秦雁是个什么态度,便将求助的视线投向陪坐在一旁的萧瑞儿,结果很快收到蓝湛的冷眼瞪视。
萧瑞儿则直接站起身,走到秦雁旁边帮他收拾东西,一边从腰间递了只纸包过去。
秦雁面色依旧有些苍白,毕竟内伤不是一两日便能修整过来的。从萧瑞儿手里接过东西,秦雁浅浅一笑,问:“这又是何物?”
萧瑞儿握着秦雁的手示意他收下便是:“回去入睡前燃上,对你身体复原有益。”
蓝湛因为柳眉的事,打从今日一见到秦雁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一见萧瑞儿递给他一个新的小纸包,顿时就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特别不是滋味的道:“瑞尔前晚可是一宿未眠,就为了研制这些个香粉。反正也是我俩欠你一个人情,收下就是了!”
秦雁依旧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说出来的话也不怎么客套:“瑞儿我们早就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又何来什么欠不欠的。”
萧瑞儿一边迎上秦雁的视线,回以一个赞同的微笑,另一边又想象到晚上回房之后蓝湛的态度,顿时觉得额头滴下淋漓冷汗。
偏巧有人还觉得不够热闹似的,拍着巴掌道:“这话我爱听!要我说瑞儿还有小书,都是我的好妹子,这年纪轻轻的,急着嫁什……”
最后几个字关漠干脆直接咽了回去,被蓝湛瞪视顶多只是说话不够硬气,可被秦雁看过来的感觉,依照他在临俪场摸爬滚打十来年的经验,着实不太妙。
江亭见问了句话也没人搭理他,全都在那儿扯几人间的旧事,再看江兰若倚靠在床头,微阖着眼眸,半点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就急的不行,忙走到两人跟前,先拱手做了一揖,才道:“秦大夫,我妹妹她现下如何了?”
秦雁依旧那副微微笑着的模样:“多休息几天,就无碍了。”
江亭简直喜不自禁:“此话当真?”
萧瑞儿在旁跟着应道:“自是当真的,有秦雁出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江亭闻言又是连声道谢,坐到床畔轻抚着江兰若额头的发丝,嘴角轻牵,绽出一抹柔和浅笑。
窗外暗处那人大概觉得看得差不多了,踩着雨水悄然离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屋里众人才有了动静。秦雁转过脸看向秦雁和萧瑞儿,唇边那抹浅笑已经褪却,面上的神情也多了几分凝重:“这样做好么?”
秦雁颔首道:“对方使的技法歹毒,要想未来几日不受到对方的要挟,也只能这样。”
萧瑞儿道:“让她昏睡直到咱们揪出那人,无论是对江小姐本人还是大局,都是最好的选择。”
江亭沉默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蓝湛沉声道了句:“那边应该已经听到风声了。咱们接下来就等着对方捺不住性子,自己送上门来!”
第廿九节 小卒先折腰
有关江兰若的事儿,办法是蓝湛想的,具体怎么做还是要秦雁这个做大夫的来施行。萧瑞儿和苏影等人自然明白这里头的厉害,如此一来既能顾全江兰若的性命,也不会拖大家的后腿,更重要的一点,对方总会捺不住性子,提早有所行动。
这一点江亭也是清楚的。屋子里所有人,虽然没完全将话挑明,却个个借由明白江兰若这一桩事,已然点燃了战火。所以这一晚,注定不会太平。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动静。
入夜,江兰若在自己那张床榻上睡得香甜,外间还有两个婢子守着。其中一个醒着的原本只是安安分分的坐在外头,却在某一时刻突然站起身,先是检查过一圈门窗,又细细伏在门板听了会儿院子里动静,这才蹑手蹑脚往里间走去。
待行至江兰若床边,那婢子先是站定一会儿,似是在端详床上那人的睡态。又溢出一声轻叹,从怀里掏出一方纸包,一双手细细抖着,缓缓打了开来,接着伏低身子就往江兰若面庞贴近。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婢子吸了口气准备往人面上吹拂什么的时候,床底突然滚出一人,一抬手就点住婢子腰间穴道。
屋子里没点灯,那人却是早习惯了此处明暗,也不点火折子,第一件事就是将那银牙紧咬的婢子仔细端详一圈。
接着轻声哼笑一声,着手接过婢子手里裹着药粉的纸包,折了两折包裹好就揣在腰间,接着便探手到那女子额头鬓角,不一会儿功夫就摘了张薄如蝉翼的易容面皮下来。
眼看着女子越来越暗沉的脸,床底钻出来那人又笑了两声,虽一副大家闺秀的样貌身姿,面上的神情却是既玩味又不屑的,却是关漠无疑了。
关漠轻声咂了咂嘴,眯着眼看眼前这女子,低声道:“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卢老镖头嫡嫡亲的宝贝闺女么!怎地好好的镖局小姐不做,倒跑到这苟延残喘的盛兰山庄玩起小爷玩剩的玩意来了?”
那女子听了关漠这话,倏然间就睁圆了眼,眼中神情先是惊讶随即恍然,关漠也不在意她认出自己真实身份。立时就点住她包括哑穴在内的几处大穴,接着将人身子往肩上一抗,打开后窗子直接将人运到江亭的屋内。
其实即便关漠不点这姑娘的哑穴,她也断不敢贸然出声的。做贼者自心虚,再加上摸不清对方状况,自己小命连同害人的把柄都攥在对方手里,这姑娘原本功夫就很是一般,没有半点跟关漠争斗的胜算,自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这人埋伏在江兰若身边也有好一阵子,先前被江亭和萧瑞儿看出破绽,也因着看出她功夫平平又不想打草惊蛇而没有动她。谁知今晚这刚把江兰若给弄得醒不了,她这边立时就有了动静。
江亭着人看着这女子的动静,之前他们在屋中商议之时,确切知道屋外有人窥伺,但却不是这丫头。一则时间上对不上,她有不在场的人证,二则那人功夫也比她高出太多。因此众人没想到她在没得到上头最新命令的情况下这么快就有了行动,但也由此证明一点,对方的头子定是一早就交待过的。
当关漠将人交给江亭,把搜出来的药粉给萧瑞儿验证时,更加证明了这点。萧瑞儿只一闻,就判断出这药粉的成分与作用。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会控制住人心神,让人听从自己的指令说话行事的。
这东西要给旁人使了也就罢了,毕竟有个药效过了的时候,可放在已经被秦雁施针弄晕的江兰若身上就不太妙,一个不小心就会气血混乱,当场身亡。
萧瑞儿将这话说出来的当场,江亭一口气差点没憋不住,飞快解开那女子除却哑穴以外其他所有穴道,脚尖一个寸劲儿揣在女子膝盖窝。女子连个闷声都发不出,当即就向前倾倒跪在硬邦邦的泥土地上。
要说蓝湛视线选的这拷问地方也妙。就在依照江晟生前留下的地图,那座兰花花圃的地下。江亭眼看着关漠背着人来跟自己回合,二话没说俩人直奔事先约好的地点。到地方一看,刚好蓝湛和萧瑞儿也刚进来没多久,秦雁和苏影还有其他事宜要忙,便没有跟着一同过来。关漠掺和进这事儿也是因为好玩,眼下人捉个准他也就没必要留下了,因此朝萧瑞儿那打个眼色就一个纵身上到地面又没了影儿。
留下来江亭并萧瑞儿、蓝湛三人。江亭一脚将那女子踹倒在地,抽手从袖子里取出一物。摇晃烛光映着,倒把萧瑞儿吓了一跳。正是前不久蓝湛帮着从那折扇中取出的武器。说钉不像钉,说棍不似棍,两届插合在一起,倒与一把坚固短剑无异了。
江亭原就是阴狠的,这女子叛变临俪场潜入盛兰山庄也就算了,最关键的是把主意打到他从小护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妹子上,萧瑞儿一看江亭眼色就明白了,这小子是动了杀心了!
江亭行事作风本就偏邪,且不比蓝湛大大咧咧,因此断没有给个痛快的想法,以剑做棍一下子抽在那女子背脊上,就听那女子从喉咙发出一声沉闷哼声,后背心更是当即就见了血痕。
本就是在江亭的地界,又体恤着他护妹心切的心绪,因此旁边两人一开始都没开口。后来萧瑞儿眼看江亭没有停手问话的打算,又见那女子额头豆大汗珠滚下,一张脸惨白无色不说,且有几分哀戚之意在,便琢磨出几分别的味道来。因此忙朝江亭做个手势,低声劝道:“大局为重,咱们时间也不充裕,江亭你且松松手。”
江亭眼中厉色未褪,蓝湛却足尖一点已解开女子哑穴,同时出声道:“听闻这位是卢老镖头的爱女,要说他也真舍得,为了个义子,倒连亲生骨肉都送来做靶子了?”
蓝湛这话里问询意思不浓,反倒是嘲讽味道颇重,那女子低咳了几声,还未说出话来就先喷出一口鲜血。萧瑞儿原就通晓些医理,一见这情形就先皱了皱眉,不由得往江亭那边瞄了一眼。
江亭却不觉自己手下得重,依旧一脸阴翳盯着那女子,那神情分明是将人活剐了都不觉得痛快!
那女子从能撑着地面抬起头就往江亭这边看着,倒也不理会蓝湛的冷嘲热讽,又朝地上吐了口带着血丝的唾沫,还未说话边先哑声笑了出来。
江亭原就当她眼中钉肉中刺,又想到自己妹妹生死不明的惨状,此时自是最看不得对方的猖狂嘴脸,一抬脚就踢在对方心口。力道虽然收了七分,奈何女子本就受了内伤,因此一脚下去竟是半天缓不过来,就侧歪在地上粗喘。
萧瑞儿见实在是有些过了,且不说别的,要真是一句话都没弄明白就把人弄死了,今晚这些功夫也就白费了。因此忙一抬肘止住江亭接下来的举动,同时放缓语气道:“卢淼儿,大家平日都是临俪场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敬你爹爹是临俪场的老人,平常总敬你卢家几分面子。卢家先下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已然探清楚了,你也没必要瞒着,该说的都说了,我便代大当家作主,遂你一个愿。”
卢淼儿闻言微张开眼,朝萧瑞儿这边投了一眼。
萧瑞儿道:“别提不可能的事。”
江亭看出萧瑞儿是知道点什么,也朝她睨了过来,萧瑞儿朝他微一点下颏,又看着躺倒在地上的女子道:“这种埋伏到对方眼皮子底下的活儿也不是什么好差事,按理断没必要由你个大小姐来做,想说什么就赶紧的,不然……你还觉得人家厌你的不够多么?”
江亭在这方面向来反应慢一拍,只是隐约觉得萧瑞儿意有所指,却没想到男女私情那一层,旁边蓝湛倒是看出点儿来,不禁似笑非笑看着萧瑞儿道:“瑞儿倒是好心软……”
萧瑞儿不禁白了他一眼,自己这哪儿是心软,分明也是想借着卖卢淼儿一个人情,从她口中套出点实话来。谁知蓝湛更加老奸巨猾,借此编排自己心软良善,分明是说给地上躺着那人听的。
那卢淼儿闭目沉默良久,才阖着眼低声问了句:“你早就忘记我了,是不是?”
江亭原打算跟另两人来个面面相觑不,谁知那两人都看着他笑,蓝湛更是直接挑明道了句:“江庄主可仔细听着。”
卢淼儿说的不快,可事情原本也没多复杂,自是没多久就解释清楚了。概括下来也没几句话,无非是幼时相见少女钟情,原想借着自己哥哥与江兰若的婚事,自己也能与心上人多亲近几分,奈何事情后来出了岔子。不单卢家镖局与盛兰山庄反目成仇,更渐渐与原本坚持几十年的江湖道义渐行渐远。
主动请缨潜伏到江亭兄妹左右,也不外乎为着多看江亭几眼。只是后来发现他对自己这个妹妹用心良苦,心里也生出几分女子的妒忌来,再加上自己父兄的吩咐,更恨不得江兰若一死了之,免得再抢夺江亭的情意。
卢淼儿既不觉得先前所谓有错,也未苛责自家父兄走上一条不归路,只是惨笑着道了句“情深缘浅”,就不再说话了。江亭原本就没觉着自己是当事人,自然也不会有所感触,倒是萧瑞儿因着同为女子且自己与蓝湛那段情事,不禁低叹了声“痴儿”。
卢淼儿把自己的事情交待清楚了,倒也为萧瑞儿和蓝湛理清了不少事情。比如,卢远果然如先前所推测的那般并未枉死;比如卢远与其父卢盛林相勾结,妄图与现有三月兰舵主一分高低,也便是苏影所言中三月兰中另一股日益兴盛的势力;再比如,在江兰若的事情上,显然卢远是设计陷害的一方,而炎丽妍则是力图营救的一方。
已是三更天。蓝湛摧着萧瑞儿赶紧回去打个盹,余下的事自交与江亭处理。萧瑞儿临走前探了那卢淼儿脉象,知道若不再及时救治,直怕这姑娘是挺不到天亮。只是她犯下的罪过,即便江亭不找补着弄死她,回到临俪场也免不了被焉如意等人施用严刑,索性也就由着江亭去处理了。
第三十节 敌友未分明
暂且放下江亭与那卢淼儿不提,却说蓝湛与萧瑞儿回到地上,正往两人歇息的院落快步走着,就听远处传来一声尖利惨呼,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施展轻功往呼声传来的方向行去。
快步行了一小段路,萧瑞儿突然道了句:“蓝,这个节骨眼上闹事,也只能是三月兰的人了。你说对方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次来的宾客里还有他们想灭口的人?”
蓝湛寻思少顷,才沉声道:“前两日我排查名单,未曾见到可疑之人。”
萧瑞儿明白蓝湛在勘案一事上向来谨慎,心里面肯定是有盘算的,只是因为不能确定才没有跟自己明说。也便没多问什么,加快脚步跟他并肩往前方掠去。
很快便行至一处院落,蓝湛拉了把萧瑞儿的手臂,将她拽到月亮门外一处灌木丛遮掩的黑影处,嘱咐她站在原地不要乱走,自己则贴着院墙向东走了一小段路。
很快蓝湛便返身回来,告诉萧瑞儿:“这个院里住的是岭南曹家和苏北陆家。我记得江亭给我的单子上注明这间院落并无女客。”
萧瑞儿蹙起眉:“方才那声音明明是女子发出……”
夜晚的天空乌云密布,虽然未再落雨,但没有一丝星月光亮。附近也没有半只灯笼火把,因此两人挨得极近,却几乎看不真切对方面上神情。
萧瑞儿想了想,道:“无论是这两家本来的人有古怪,还是确如你我方才猜测,是三月兰捣的鬼,咱们都不好直接进去。还是回去叫上江亭一起,再仔细探个究竟。”
蓝湛却摇摇头:“不可。”
伸手扶住萧瑞儿的肩膀,蓝湛低声嘱咐道:“不论哪种情况,这事都不好惊动山庄里的人。江亭那边还要抓紧时间套些卢淼儿的话,也打扰不得。这样,我亮出捕头身份,进去查探一二,你现在回去找苏影,让她快些过来。”
萧瑞儿知道眼下情势紧迫,由不得自己多做踟蹰,因此只能点了点头。蓝湛又道:“江兰若的事不要跟她全说。她若问起,你只说并无变动就好。”
萧瑞儿抬手抚了把蓝湛的脸:“万事小心。”
二人匆匆作别。
却说萧瑞儿往蓝湛与她夜宿的别院走去,将将行至半路,却又感应到前两次被人窥伺的那种不适之感。稍一犹豫,提气掠过一座小桥,却是加快了脚下速度。
不想刚刚行出约莫三四丈远,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微风震动来袭,萧瑞儿脚步一转只堪堪躲过,腰侧仍被那股气流震得一酸,随即抽出腰间软剑朝着那道微风袭来的方向刺去。
一片黑暗之中,就见来人一身烈火般的红色长裙,头发高高挽起,露在外面的面庞脖颈白皙如美玉,清亮的嗓音在这静谧夜色之中显得尤为清晰:“倒是个机灵的人儿。”
萧瑞儿只是惊鸿一瞥,就匆忙闪身躲过对方抛来的同色纱巾。说是纱巾也不完全正确,应该说是薄纱质地,长绳样式的一种软兵器。使用起来类似陆小瓶曾经使用过的软鞭,江湖上大多是女子使用,却也少有女子能用得高妙。
绳结软且懒,使用之人除了一定的臂力,还必须拥有较深厚的内力,光这两点就筛去了许多人选。萧瑞儿不敢强攻,只是不断闪身躲闪,一边细细回想江湖上使用此种武器的中年女子。
想了许久依旧不得结果,却在与女子一个错身的瞬间,嗅闻到对方身上一股淡淡药香。
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味道,尤其是如萧瑞儿、秦雁这般日夜浸淫于香粉或药物之中的。正是因为这样,明明萧瑞儿未曾搽摸任何脂粉,蓝湛却总说她身上幽香沁人。同样也是因为这样,萧瑞儿才在电光石火间猜到了来人身份。
再次与人交身错过,萧瑞儿壮着胆子一把攥上对方纱绳末端,咬着牙拼进全力往过一拽,同时掷了右手软剑斜着劈砍过去。就听“刺啦”一声,纱绳应声断裂,再加上绳结两端的人各自执着一头,手里都存着七八分气力,更是各自被反力拖拽的一个趔趄。
萧瑞儿顾不得被对方内力震得胸腔一痛,顺着倒退的步伐往地上一滚,将落在地上的软剑重新握在手里。腕上一转剑锋直接刺向对方小腹。
那红裙女子也不是生手,尽管手中兵器被毁,却没有半分慌乱,因此在萧瑞儿出剑刺过来的同时闪躲的也格外迅速。锃亮剑尖儿微颤,只堪堪划过她略显繁复的裙裾,却连个口子都没划出。
萧瑞儿手一撑地单膝跪地,闷着头一声不吭强咽下冲到喉咙的鲜血。这一招险中求胜毁了人兵器不假,可她受的伤却比对方要重上许多。稳了稳心神,萧瑞儿抬首看向冷眼伫立在不远处的女子,口齿略显含混的道:“都说毒手妍姬凭借一双可炼百毒的妙手独步天下,却不知何时在武艺上也内外兼修,实在失敬。”
来人正是闻名许久,却在近年来鲜少有人得见的炎丽妍了。听了萧瑞儿的话,炎丽妍冷笑两声方道:“萧瑞儿是么?我倒是听闻不少你的故事,拐了我徒儿的心,却心甘情愿与一个负心人牵扯不清……”
炎丽妍话未说完,萧瑞儿已经站起身,手握着剑朝她粲然一笑:“前辈这话我可不爱听。”
眼见对方脸色微变,萧瑞儿悠悠然道:“前辈既然心疼柳眉无父无母,为何又忍心让他背叛临俪场,失去好容易才得来的家园朋友?至于我与其他什么人牵扯不清,那也是我个人抉择,前辈眼下亟待关心的不该是您即将骨肉相残的两位女儿么?”
炎丽妍原本站在一棵柳树的树影之下,此时却往前走了几步,与萧瑞儿只有约莫三五步远的间隔。
此时天上乌云缓缓扩散,露出许久未见的黑蓝夜空,两人也各自将对方长相神情看得分明。萧瑞儿看清对方是个保养得宜、眉眼凌厉却极至妩媚的中年女子,炎丽妍也看清萧瑞儿带着几许疲惫和脆弱的年轻面庞,以及强忍伤痛却依旧淡淡笑着的平静神情。
临俪场出来的人,口才都很是了得。无论是端木的毒舌还是秦雁的妙语,包括郦茗澜的以理服人,没一个是好对付的。萧瑞儿与这几人相比自是尚有诸多不足,出了临俪场却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手。因此眼见对方情绪似有波动,忙吸了口气继续道:“三月兰里还来了什么人,我是还不知道。只是我想您愿意走这一趟,肯定是不想见到自己的女儿沦为几方势力争夺的工具,更不想她被朝廷的人带走为您另一个女儿以命换命。”
“与我们合作,救江兰若一命,救盛兰山庄一劫,对您、对江兰若本人,对临俪场都是最好的选择。”
那女子沉默良久,唇边讽笑许久不散,半晌才道:“你倒是摸准我的脉门,吃定我不会此刻要你的命。”
萧瑞儿故作惊讶的眨了眨眼,复又莞尔一笑:“前辈又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作甚平白无故要人性命?”
瞧见炎丽妍眯起一双美眸,双眼迸发出危险且凛冽的光芒,萧瑞儿又笑了笑,道:“我也是女人,而且是个忠于自己心意和选择的女人,应该不在前辈厌恨的范围内。”
炎丽妍半眯着眼一笑:“好个俐齿伶牙的丫头!”
萧瑞儿也笑,笑容里却有那么几分无奈:“情之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言下之意,莫要因为一时为你的徒儿抱不平,而看错了一对彼此心意相许的有情人。
炎丽妍又是半晌不语。过了好一会热才道:“她在哪里?”
萧瑞儿眼看她又上前两步,忙反手执剑抵在身前:“前辈莫急,令嫒眼下安好的紧。倒有另一件事需要前辈帮一帮我们这些后生。”
炎丽妍抬起一只纤美素手,缓缓拂过自己裙边流苏:“你这是在跟我讲条件。”
萧瑞儿笑得很是无奈:“话不是这么讲。”
“令嫒的性命,可是几方角逐的焦点。且不说三月兰里最后谁能鏖战夺胜,便是没有三月兰的事儿,当今圣上那边,可是派了六扇门和东厂两拨的人来。更别提在您女儿的心中,最重要的大哥,怎么会心甘情愿放她与您离开。”
萧瑞儿此番话字字戳在炎丽妍心窝,她原本就是为了骨肉亲情而来,纵使万般不愿千般敌视,也不得不将这番话听进耳中,仔细琢磨。且此人一生坎坷,生性多疑,又是踟蹰了好一阵,才问萧瑞儿:“你的意思是,肯帮我与那江亭斡旋?”
萧瑞儿微微一笑,切实拿出了过去在店子里与客人谈生意的精明与老练,半分亏不肯吃,却客套有礼的让对方挑不出半点毛病。
“您与前任江老庄主渊源颇深,又是江兰若小姐的生身娘亲,与现任江庄主交涉,又事关您二位都捧在心尖的孩子,自然不会是什么难事。我们帮您解决三月兰和朝廷两大隐患,还不够么?”
炎丽妍黛眉微蹙,似乎仍在犹疑,萧瑞儿却看出她早已心动。便正了正神色又道:“既然您都到了,想来三月兰如今是全盘出动了。方才在那座院落里尖声叫嚷的是谁,您应该十分清楚,他们一群人打的什么算盘,您也应该心中有数。时间紧迫,我只问您一句话,是跟我走,还是咱们不再废话,就此别过?”
萧瑞儿此时早已敛起笑容,一脸严正,炎丽妍纵然再想拖延时间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时间上也容不得她再多迟疑。因此片刻之后,她便轻轻颔首:“我跟你走。”
萧瑞儿并不松懈,倒背着软剑转过身,朝前方扬了扬下巴:“前辈请。”
第卅一节 鲜血破夜色
与炎丽妍纠葛半晌,又小试身手,萧瑞儿面上不显露半分,心里却早急的心啊肝儿啊都纠结一处。跟在炎丽妍身后小心行着,气息不敢有丝毫缭乱,却早已急红了一双大眼。
原本她急着返还住处就是为了搬救兵的,蓝湛那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还不清楚。之前两人虽未说穿,但蓝湛开口让她找苏影帮衬,就证明他心里有了几分盘算。找来一个苏影算什么,要的是东厂那些人看在大局为重的份儿上出手相助。
可这一路注定走的不会太顺当。
刚行至一处拐角,就听见前方有兵器相接的铿锵金鸣,隐约可听见女子打斗之时发出的娇叱之声。前头炎丽妍脚步一顿,萧瑞儿不及多想,两步跃到与她并行的位置,拽住她一只手臂,拖着人一路疾行。
炎丽妍过了初时怔愣,也没挣扎,看着萧瑞儿故作镇定的侧脸笑了两声:“你这丫头,倒是诡诈。”
萧瑞儿没心思与她废话,只勉强回以一记浅笑,脚下只捣腾的比之前更快了些。
开玩笑,听这动静就知道双方已经交起手了,她怕的就是迟则生变,对于这位反覆无常的心性多有耳闻,哪敢给她机会再做迟疑。把人撂下或者再度劝降都不是好主意,索性带上她一块过去,到时即便炎丽妍真狠得下心放弃女儿与她对着干,她也认了!
时间紧迫,情势凶险,她只能赌这一把!
到了一处四周树木高密的空地,就见几个服饰各异的男子各个手执兵器,包围着着一名女子缠斗。就见当中那名女子身着皂色劲装,一把九节鞭使的虎虎生风,正是苏影无疑了。让萧瑞儿感到惊讶的是,她此时并不是空身一人,背上竟然还背着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子。那女子穿着翠绿裙装,看样子已然昏厥过去,萧瑞儿眯眼一瞅,更是大惊,江兰若怎么会在这儿!
萧瑞儿又惊又怒,此时心中早已转过千百个念头,还没想好是否要出声,旁边炎丽妍却先一步跃了过去,素手一扬,“啪啪啪”打过十数枚暗器。在场几人正在专注应战,经此一劫无不吃了一惊,好在个个身手了得,纷纷闪躲开来,规避要害。苏影因为身上背负一人,动作要慢上几拍。好在这批暗器原就不是冲着她去的,最终也是有惊无险,顺利避了开去。
那几名男子四散而开,原本包围苏影的阵型也因此破坏殆尽,为首一人看清来者样貌,不禁轻叱一声,尖声叫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老妖婆!不好好在你的珠暖阁里研究毒物,跑这儿来捣什么乱!”
炎丽妍唇映浅笑,却不言声,只是从腰间拔出一对就朝为首那人攻了过去。萧瑞儿见机不可失,朝苏影那边吹个长长哨音,手握长剑也与另外几人颤斗一处。
却说这炎丽妍与萧瑞儿往日未曾得见,与人搏斗的功夫上却同属一脉,二人都擅使毒物,且均轻功颇佳,炎丽妍真正擅长的双刀与萧瑞儿的软剑配合起来,竟也与那五名男子旗鼓相当。三两下子撂倒对方是不太可能,但拖延时间让人无从下手又逃脱不得却也并非难事。
当中一名使判官笔的男子细眸一眯,突然朝萧瑞儿腰侧投了支短箭过去,因是从袖里直接发出来的,又是夜色浓重之时,萧瑞儿一时不防,等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只能勉强侧身,抬了手臂抵过。
与炎丽妍交身躲过的同时,萧瑞儿紧咬着牙,抵挡着手臂处的灼辣痛意,掌根一拧一转,拼着仅剩的五分内力顺着风向一推,就见一道暗绿色的微风朝那几人迎面袭去。
炎丽妍反应也快,抄手一揽萧瑞儿腰侧,带着人连连退出十多丈远,直到一处凉亭才停住脚步。
萧瑞儿则在炎丽妍助她逃跑的第一时间,就提剑对准手臂处的伤口削了下去。绛紫色泽的血肉落在地上发出“滋滋”声响,很快就变成一块焦黑的腐肉。
待到了凉亭,萧瑞儿直接跌倒在石阶之下,眼前一片漆黑,且不时有五颜六色的雪花状物事在眼前噼啪闪烁。她知道这是毒液迅速蔓延的征兆,也顾不得会被炎丽妍发觉,径自颤着手从腰间最内侧取出一只纸包,将将打开,就一把攘进口中。
淡粉色的粉末有的沾在唇边有的落在衣裳,多数还是顺利倒入口中。萧瑞儿一手扶着石阶连连急喘,就听旁边响起一道有些模糊的女声,语气里透着淡淡怜悯:“来不及了,那药是我亲手所制,一旦沾身,必死无疑。”
萧瑞儿也不去理她,只勉强盘起双腿,调匀内息。原本与炎丽妍打斗时就耗去小半内力,胸口受了创,腰侧也因为被对方内力所震而不太灵活。对方之前就是钻了这个空子,才找准时机将淬有剧毒的袖箭投掷过来。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萧瑞儿只觉周身烧灼不已,一张俏脸红的泛紫,一双大眼也布满血丝。炎丽妍在旁边暗暗称奇,却以为她不过是回光返照之兆,未想萧瑞儿居然还能开口说话。
“令嫒现在很安全的地方,晚辈等如今腹背受敌,朝廷迟迟未施援手,还望前辈看在我等力保令嫒的份上,跟我走一趟。”
炎丽妍冷笑道:“你先下这个样子,还想去哪?”
萧瑞儿手撑着石阶勉强站起来,定了定心神,内力是半分也提不起来,胸口滞痛腰侧发紧,手臂削掉一块血肉的地方也火辣灼烧,四肢酸软的几乎提不起半分力气,此时完全是靠着心力支撑,却已无性命之虞。
之前调配好的药粉此时当真派上用场,毒药用来反击,解药用来自救,她方才以身试药,业已证明这种经由她连夜调配的解药真的能解炎丽妍用“荃靡”为引调配的可怖剧毒。
轻吸了口气,萧瑞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会抖的太厉害:“晚辈有能力带路,前辈如今毫发无损精神奕奕,难道还不敢跟么?”
炎丽妍此时也看出些名头,回想起她在第一时间削掉伤口四周血肉的行为,以及方才勉力服下的淡粉药粉,心下大惊的同时也不禁对萧瑞儿刮目相看。呆呆瞪了她半晌,才道出句:“好……你好……”
萧瑞儿翘起唇角一笑:“前辈,请吧。”
终于回到最初与蓝湛分别的院落外头,就见整座院落竟然灯火通明,且月亮门左右也有山庄下人把守。
萧瑞儿双腿打颤跟在炎丽妍后头,待行至院门口才快走几步赶上她,单手捂着潦草用撕下衣角包扎的手臂,朝那二人微笑道:“二位,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
那两人直当萧、炎二人都是山庄贵客,又见是女眷,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慎重道:“并无大事,只是庄主在与几位镖局的贵客在谈生意。时辰不早了,第二日还有其他不少玩乐,二位还是早些歇下吧。”
萧瑞儿蹙着眉,心想这回倒是阴沟翻船了。山庄里除了江亭江福主仆,没有其他人认得她与蓝湛。此时她也拿不出更好的理由顺顺当当进到里头,正寻思找什么藉口开脱,就见炎丽妍从腰间翻出一枚铜牌,对那二人道:“那就对了。我是来找我儿子的。”
那二人一听这话均是惊疑不定,萧瑞儿定睛看清那铜牌上的标识,不禁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这方铜牌正是当日北方镖局枉死那二人包袱里遗失的那枚证明身份的令牌,萧瑞儿早先与蓝湛分析案情的时候也曾猜想过,这东西应该是落在真凶手里了。后来知晓整件事是三月兰策划,既然不单纯是一个人犯案,这东西落谁手里也就说不清了。没想到这炎丽妍倒还真妥善保留,且在这当口大言不惭直接骂几个镖局的当家是她儿子!
两个下人面面相觑,炎丽妍则斜着眼乜了萧瑞儿一眼,那意思你这丫头都半死不活了,老实眯着!
二人迟疑不决,萧瑞儿索性朝那二人嫣然一笑,直接跟在炎丽妍身后进了院子。
“这屋子里的,是卢远的人,还是你们现任舵主的人?”
炎丽妍嘴角一撇,笑得很是讽刺:“有分别么?”
萧瑞儿停住脚步,低声道:“你们那位舵主,总不会也想要江兰若的命吧?”
炎丽妍听了后半句话,不禁面色有些沉重,沉默少顷才道:“他没姓卢那渣子那么急功近利,但对若若的命,并不在乎。”
萧瑞儿没有再说什么,举步朝那紧阖的房门走去。刚行没两步,却见眼见倏然闪过一道银光,尽管不是朝她来的,但还是下意识的侧头一躲。
再转过脸,就见炎丽妍已经站在自己身边,鸳鸯刀其中一柄已然穿透纸窗,破门而入。
两扇木门也因为这道劲风被迫敞开,萧瑞儿微眯着眼迎着明亮光线看去,就见屋里围坐着几人:江亭、苏影都在,还有几个生面孔,看年纪也都五十往上了,应该是那几家镖局来的人。独独没有蓝湛!
第卅二节 今夜谁殒命
萧瑞儿眯眼一打量,就觉察出不对,怎么先下这个苏影穿的是一身绛紫色的衣裳,再看她瞧向自己的目光,与往常别无二般,平淡、镇定、沉静若水,完全不像一个在自己帮助下死里逃生的人该有的反应。
回想起不久前那让人血脉涌动的惊险一幕,萧瑞儿恍然间觉出些味儿来,怪不得她当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那个“苏影”虽然因为背负一人微弓着上身,但依旧比真正的苏影高出一些,山庄里能有如此妙手瞒天过海,又深入山庄与三月兰之间恩怨的,只有一个关漠了!
想到这儿,萧瑞儿不禁升起一个疑惑,如果那个假扮苏影的是真关漠,那么他背上背负的可是正主?会不会连那个江兰若也是假冒的,目的就是吸引走敌人的一部分主力?
心里不断转动着各种念头,其实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的功夫,千思百转间,萧瑞儿已然后退一步,让炎丽妍挡在前头,低下头做了个福身的动作,转身就跑。
有江亭和苏影在,在场又有这么多练家子,炎丽妍是跑不掉了。而且她此时亲眼见着多年来照顾自己亲女的兄长,定然不会贸然离开,至少能尽快见到江兰若的诱惑已经足够大,大的能够让她心甘情愿留下来,与这些人斡旋。
而萧瑞儿之所以要跑,一则是她身上有伤有血渍,当着这一众人的面,她又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到江亭和苏影之间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妄然表露身份或者解释些什么,很可能弄巧成拙,坏了众人大计。二则,是她担心蓝湛不知是主动还是被迫将此地局面交给江、苏二人处理,很可能之后遇上什么其他事情,所以才直到此刻都未能脱开身。
她一手捂着另一条手臂上的创口,也不敢深提气,只能在不催动任何内力的情况下往江亭和江兰若的住所跑。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够想到蓝湛会去的地方,若是那里也没有人,萧瑞儿咬的牙根发酸,她只能再回去她和蓝湛的住所瞧上一瞧,尽管可能性实在不太大。
可要是这两处都找不见人怎么办?山庄这么大,他再厉害也是单枪匹马,萧瑞儿不敢往坏的方面想,因为她现在全身上下都酸痛发软,完全凭着一口气在硬撑。若是懈下那口气,她恐怕当场就得软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而蓝湛就是她支撑下去的全部动力。和过往十年一样,再累再难,甚至无数次想要放弃,不再撑的这么辛苦,每当想起珍藏在心中最隐秘角落的那个人,她都能第一千零一次生出无尽的勇气和力气。眼泪倒回眼眶,鲜血咽入肚腹,她也要坚持走下去!
当初因为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她只能在心底的那一个小小的角落不时回忆那段短暂却甜蜜的时光,太过理所当然,她会忍不住害怕再也没有与他重逢的一天。而今他真的重回她的身边,他说过,当一切尘埃落定,要带她去京城探望祖父;等京城的事料理完,他就陪她一起回来,在临俪场照看香粉铺子,遇上感兴趣的案子就一块勘破,无论做什么,两人都要一起;他还说过,他们将来要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男孩儿要生在女孩儿前面,这样哥哥才能照顾妹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萧瑞儿紧咬着唇,才没让自己落下泪来。
有什么好哭的呢?他那么厉害,那么能打,一定好好的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去找呢!她现在要是哭了,不是给他找晦气么!
这一路并不算太远,可她却走了太久。
等到了江兰若的院落,萧瑞儿连连喘了两口气,耳听到院里的兵器相击声,心下一松,当即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了上来。却因为担心院子里的人听到动静,硬是捂着嘴提着气往回咽。多一半鲜血在口腔蔓延,剩下少许顺着嘴角淋漓流下。
从腰间抽出软剑,萧瑞儿深吸一口气,看清院内打斗行事,勉力提了一口气,举步刚要冲入阵中,就觉背心一凉,心下暗叫不妙,却因为内力溃散感知不敏,已是来不及躲闪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只觉得自己被拥入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借着对方冲击的力道整个人斜飞出去,落入院外一片修长竹林之中。
双眼模糊间,她看清了抱着她那人的样貌。细长黛眉,棕色大眼,俊秀的略显稚气的面庞,还有那惯穿的湖绿色衣裳。不正是在铺子里陪了她整整三载有余的小眉么!
他整个人几乎压倒在她的身上,她却惊恐的感觉不到半分重量,某种湿热黏稠的东西顺着他的胸膛淋漓而下,沾满她整个衣襟,还有一些顺着他的嘴角滴落在她的脸上。一片黑暗之中,她终于看清楚,虽然喜爱的颜色不变,他确确实实是换了男装的,而之所以感觉不到半分他的重量,因为他一只手里握着半截断箭,用箭杆撑着地面,也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不过很快,那仅剩的半截箭杆也发出噼噼啪啪的碎响,他凝视着她的眼瞳也仿佛凝聚不了光亮一般,一双大眼渐渐蒙上一层迷迷糊糊的雾气。下一刻,他突然笑了,另一只垫在萧瑞儿身下的手臂收紧力道,抱着怀里的人掉了个个,变成了她趴在他身上的姿势。
萧瑞儿张大了眼,张大了嘴,却连一个单字的音节都发不出,她发现不光他的眼睛蒙起了雾气,她的也是。
她看不清楚眼前这个孩子的面貌五官,看不清楚他此刻是什么表情,只能看到一片一片的鲜血,仿佛春天里爬满漫山漫野的野草,疯了一样,不经意间就铺满整个世界。
她仿佛看到他的嘴唇在轻轻蠕动,低下头凑近他的唇,她感觉到某种温热微腥的液体喷洒在她的耳根,同时她听见他说:“说了,让你等我的……你……怎么……就、不、等、一、等、呢?”
萧瑞儿只觉得自己满脸都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别的其他什么,她顾不得手臂和腰间的剧痛,抬手去摸眼前这个人的脸颊,嗓子却如同被一块棉花塞了个满,一句话都答不出。
另一手狠狠抹了把眼,她终于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的眼睛已经渐渐失却了光彩,嘴唇也与脸色一般惨白,却依旧缓缓蠕动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我、才、知、道……卢、远、不、是、我、杀的!那是个局,我……没杀,无、辜、的、人。”
他的眼睛缓缓转向萧瑞儿,可大概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抬起手想抓住什么,想对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可萧瑞儿只在抓住他手的瞬间看到他唇形的蠕动,却再没能听他将那句话真的说出口。
他说:我喜欢你啊……
她知道他还想问,你有喜欢过我么?
萧瑞儿睁大双眼,眼前飞快闪过一幅幅画面,给她煮粥的小眉,陪她看铺子的小眉,为了她跟蓝湛斗狠的小眉,当着众人的面跟她说喜欢的小眉……
她缓缓低下头,干裂炽热的唇轻贴在他光洁的额头,柳眉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这个世上,除了他,再也找不到像他这么了解她的人了……
而如今,这个人永远的走了。
她以为她会在今夜失去她的挚爱,可上天让她先一步失去她生命中另一份无可替代的珍贵。她曾经看着那么多的生命从自己手上陨落,可在此刻她才知道亲眼见到失去自己亲近的人,是什么滋味。
她猛地仰起头,两串泪珠跟着带落出两道圆弧,最后吐出始终哽在喉间那口血的时候,她想,她这辈子,欠了一个人的命,也辜负了他并不太长的一生。
第卅三节 恰似水流年
柳眉死了。
死在卢远的暗算之下,原本他这刀是冲着萧瑞儿去的。
卢远也死了,死在秦雁手里,三根金针,一点都不浪费体力。
背叛临俪场,奸污陆小瓶,毒害武林同侪,与现任三月兰主争霸,意图控制江兰若用意以要挟朝廷,并设计让柳眉为他背黑锅,卢远这个人可以说是恶贯满盈,罪有应得。
蓝湛与关漠合力,虽然各自也都受了些皮肉伤,总算将三月兰分舵里卢远手底下这拨人剿灭了个一干二净。卢盛林被秦雁及时点住穴道,没能自戕成功。
要知道,从盛兰山庄通往卢家镖局的那条地道可是修筑于十数年前,也就是说,卢远掺和进三月兰,可算是子承父业。如此推断而来,卢盛林与江亭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盛兰山庄庄主江晟,该是上下级的关系。而在之后的刑讯过程中,他也交代出,卢远乃是他在外的私生子,与同是自己血脉的儿子相比,又是协助其完成自己多年来未能完成的宏图大志,亲生女儿的性命自然算不得什么了。
另一边,江亭同苏影和前来参与赏兰会的几位机要人物漏了些风声,三月兰的余党就交给这些自诩正义人士的江湖人去追逐围剿了。
不过此次三月兰在扬州搅和起偌大风波,却未曾获利分毫,想来即便包括现任三月兰主在内的那些余孽安全逃脱,十二楼主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
东厂的人来了又去,在围剿三月兰这件事上未出一分力,却比苏影先行一步,连夜赶回京城去领功了。没准还会在新皇帝面前给六扇门上点眼药,煞煞这些名捕头的威风。
苏影气苦、蓝湛不屑、关漠更是当场跳脚大骂“一群乌龟王八老阉货”。不过人总不能事事如意,苏影在第二日接到最新消息,近日宫中连夜召所有太医紧急入宫,那位公主怕是不成了。
在扬州一行中,蓝湛的任务是剿灭三月兰,苏影的任务是传递信息协同调查,而东厂虽然明面上捡了个便宜,真到了天子面前也很可能吃不了兜着走,因为派他们过来,主要就是为走江兰若给天子的宝贝妹妹续命的。
如今三月兰已破,十二楼塌陷一层,短时间内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重建一个分舵。因此即便蓝湛人不回去,六扇门有几位老的坐镇,该得的荣耀也少不得分毫。
江亭在赏兰会结束的当日宣布将盛兰山庄变卖,所有家财田产交付官府,自己则带着江兰若进驻临俪场。这不仅变相解决了盛兰山庄在前任庄主经营下钱财来路不明的问题,给江家留了最后一份体面,让苏影回去也有了交代,更是让沈若涵乐的见牙不见眼。接下来三年扬州城治理河道修筑桥梁等等各项便民措施,都不缺钱了!
与江家兄妹一同进驻临俪场的还有一人,便是江兰若的生母炎丽妍。按理以她效命三月兰助纣为虐的过往,朝廷是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他的,临俪场其他人譬如端木、秦雁,也都因为受她毒粉所害,对这毒娘子有着很深的提防。但好在这只是暂时的,在蓝湛写个上头的文书没有回应以前,也只有临俪场这处虎狼之所能困得住她了。
江兰若还没有醒,当初吹洞箫的那个男子也在当夜的混战之中死于非命。虽然这样的结果让江亭一度落泪,不过有秦雁和炎丽妍两个当世高手在,想来还是有几分希望在的。
同样也没有醒的还有萧瑞儿。不过她只是因为受了内伤,身体太虚弱了。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已经怀孕了。
秦雁故意迟了几日才告诉蓝湛。萧瑞儿那边仍旧在昏睡,蓝湛也不能有什么大动静,就接长不短去醉生借取药的机会给秦雁找不痛快,并且非常适时的破坏一下他和小书的“二人小世界”。
萧瑞儿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蓝湛正端着水碗拿着棉花为她擦拭嘴唇,五官神色一如多年前的情形,只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非常冗长也艰辛的梦。
梦醒了,她的爱人真的回到她身边了。她尚且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较完满的解决,不知道苏影已经先一步北上,也不知道临俪场在她离开以及昏迷的这些时日又添了几桩新鲜有趣的事情,但在看到蓝湛的那一刹那,心里已经被幸福感填得满登登的,多余什么都不愿去多想了。
或许还有一个小小的角落,留给那个陪她走过有哭有笑、有苦有甜的三年的……少年。
临走之前,她和蓝湛在临俪场众人的见证下行了大婚之礼,并去扬州城外的一座湖泊看望小眉。
她记得他曾经说过,要是有一天死了,就把骨头烧成灰,洒在最美的那片湖泊里就好。如果他心爱的人命比他长,就可以常常来这里看他,顺便赏赏湖光山色,那样或许就不会太寂寞了。
萧瑞儿想起这一番话,蓦然发现,原来他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喜欢了她。
蓝湛经过那惊魂一夜,整个人的心性似乎也有了些改变。当时几乎是眼看着柳眉以血肉之躯挡去那把锋利刀刃,心底对柳眉也怀着一份很深的感激和敬佩,并且对萧瑞儿与柳眉的共同经历的那些日子,以及柳眉对她的那份感情,多了一份宽容和理解。
萧瑞儿却是直到很久以后才慢慢发现这人的性子不似过去那般跋扈善妒,当时只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怀着身孕而有意谦让罢了。
三月兰的故事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短暂插曲,或许最大的意义就是让一对有情人重逢并且重新爱上彼此,而蓝湛与萧瑞儿还年轻,他们的姻缘路人生路,还有很长一段要走。而关于临俪场的其他人,那又是另外一些故事了。
萧瑞儿与蓝湛到了京城,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去六扇门拜见蓝湛的祖父。可不巧的是,这位老顽童式的人物好像有意为难这小两口似的,在两人抵达的头一日离京去了江南。一前一后,竟然就这样错开了。
萧瑞儿此时肚子已有四个来月,蓝湛为了料理在六扇门的一些杂物,也不想萧瑞儿再次旅途奔波,便在六扇门分给他的那座宅子暂时住了下来。
五个月后,萧瑞儿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儿,除了一头有点发红的茸毛,身体倒是挺健康的。萧瑞儿对此颇有些抑郁,总觉着在自己体内还有少量残毒的时候怀孕是亏待了孩子,蓝湛倒不改大大咧咧的性子,举着孩子朝萧瑞儿笑得呲牙咧嘴,直说这孩子身体壮,在娘亲体内就练就了防毒御毒的本事。
给女儿办满月酒的那日,包括苏影在内一群老中青捕快正吃喝的热闹,就听院里突然响起一阵“哒、哒、哒”的硬物撞击地面发出的怪异声响。
在座的除了萧瑞儿,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为首的六扇门总捕头都六十出头的老爷子了,愣是撒手撂下刚啃了一口的鸡大腿,抹抹嘴屁颠屁颠小跑出去,刚走到门口就开始嚎:“师父您可算回来了!徒儿想您的紧,都三月未沾油腥了啊!”
萧瑞儿一听这声“师父”倒是立刻知晓了来人身份,好奇的抻长脖子向往张望,就见打从外头走进来一个笑眯眯的白胡子老头,眉毛雪白胡子雪白,手里拄着根造型奇特的铁拐,确是蓝湛的祖父无疑了!
众人自然又是一番欢呼庆祝,老头儿已是耄耋之年,却依然精神矍铄,双目清亮,把曾孙女儿抱在怀里逗了好一会儿,才从蓝湛手里抢过酒壶与可怜巴巴候在一旁的老徒弟斗酒。
蓝湛碍于正值女儿办满月的大喜日子,不想搅了大伙的兴致,便捺下心中郁闷不提。转眼去看萧瑞儿,却见她刚好垂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菜闷不吭声,显然也是有着心事。
两人经过三月兰一役,可说是又一次共同经历了生死,也重新培养起十年前逃难时的默契,感情自然又加深了许多,彼此也留意对方生活习惯以及喜好上的细微改变。
之后这半年多的日子,两人可说是过上了二人独处的自在日子,蓝湛乐得没有临俪场众人的干扰,手里的案子也没什么大乱子,每日回到家中便与萧瑞儿聊聊天、一块准备晚饭、给未来的孩子准备衣物玩具等物。因为有了为人父母的自觉,也将这个即将再添一口的小家庭当做了一份甜蜜的责任来抗,蓝湛的为人也比过去成熟了不少。而萧瑞儿也褪去许多少时的任性,两人因为各自的改变以及对彼此的宽容,相处起来竟是比十年前更愉悦了几分。
想来婚姻之道便是如此,能够彼此相遇并属意是天赐的缘,而能够天长地久的相处则在各人的把握与珍惜。
而今唯一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便是蓝湛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祖父,以及蓝湛在毒解之后忘却萧瑞儿长相的缘故。
老爷子在满月酒当晚并没有住下来,而是在第二日午后又拄着铁拐来看望孙子媳妇儿和曾孙女。
午后秋日的阳光最是暖人,萧瑞儿抱着女儿在竹椅上轻轻摇晃,就见老头儿动作利落的翻墙而过,又笑眯眯朝自己和女儿踱步而来。
奉过茶端过点心又陪老人哄了会儿小奶娃,萧瑞儿心中忐忑,却觉着背着蓝湛问这事未免有些小人之心,心思踟躇间却听老人先问了句:“你可还怨恨我当日逼你和蓝湛分离?”
萧瑞儿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方摇头道:“过去确实怨过,现在却能够明白您当初的苦心。”
老人迎着日头眯了眯眼:“哦?”
萧瑞儿道:“那时我们年纪太小,各自也没什么历练,勉强绑在一块……初时定然觉得甜蜜,日子久了,他是有本事的人,自然要出去闯荡一番才甘心与我安稳的过日子。我也是心气高的人,小时候又是个急脾气,到时难免彼此怨恨,劳燕分飞。”
老人笑了笑,苍老的手轻轻摇晃着拨浪鼓,逗怀里的曾孙女儿嬉笑,便没有再说话。
萧瑞儿也便没有再问。因为说出了方才那番话,突然觉得心里一片宁静。有些事,知道不知道缘故,原来也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秘密总有被揭露的一天。
某日蓝湛回到家,磨着萧瑞儿跟前跟后,一整晚都闹心的很,却直到两人哄过孩子熄灯上床才开口说实话。
“瑞儿,我说个事儿,你听了就听了,可别往心里去。”
萧瑞儿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个脑袋在被子外头,此时便点点头,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蓝湛窝囊半晌,才连珠炮似的解释道:“我今天问老爷子,为何我会单单不记得你的长相,然后老爷子提醒了我一件事……这事,还得怨我。”
“当日他给我在脑后施针之前曾经告诉我,什么都不要想,否则后果自负。”
萧瑞儿心思一转,便明白过来他弦外之音,嗓音有意憋得很紧,却背对着他悄悄勾起嘴角:“那你想什么了?”
蓝湛皱着眉苦着脸,伸出胳膊不敢搂:“我那时怕自己没命了,想了一整宿……你……”
身后的胳膊终是悄悄环了上来,紧接着是温软的唇。萧瑞儿任由他在自己身上点火,黑暗之中,唇边弯起的弧度却抑制不住的越来越高,最终与他寻找过来的唇瓣紧紧贴在一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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