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落暖心甜宠新作-美人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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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血溅断桥·重逢

    暮春三月。

    杭州府。

    天刚蒙蒙亮,东巷口的馄饨摊子早摆出来了。卖馄饨的是爷孙俩,老头在后头煮馄饨,蒸包子,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则帮着端碗拿蒸笼还有收钱。

    馄饨七文钱一大碗。香喷喷热乎乎的鸡汤,香菇猪肉馅儿的大个馄饨,汤里还洒着紫菜虾皮儿以及切的细细的葱末和新鲜芫荽。喝一口汤,一直暖到人心尖尖上,咬一口皮儿薄馅儿大的馄饨,香的人直能把自己舌头吞下去。

    身穿红衣的小丫头将一碗馄饨送到一位青年男子面前,咬着红红菱唇直盯着男子瞧。男子从桌上竹筒里拿出一双筷子,一边抬眸看了小姑娘一眼,清冷冷的目光看得小姑娘一瑟缩。男子唇角微微勾起:“多谢。”

    小姑娘连连摇头,两只梳的高高的大辫子跟着来回摇晃,又咬了咬下唇,小丫头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娇脆的小嗓音仿佛春天里的百灵鸟,直听得人心肝一酥:“公子,你……你只吃一碗馄饨够么?”

    这人连着三天,每次都只要一碗鸡汤馄饨。别的男子至少要吃三碗才饱,要不然也会多来两屉小笼包子,再要碟甜酱菜什么的。这公子模样好生俊俏,身上青衣虽然是普通料子,可看上去也不像穷到只吃得起一碗馄饨的呀!小姑娘秀眉微蹙,而且这馄饨包子都不贵啊,比起别家来,份儿大量多,价钱又公道,好多人宁可多走几条街,也要来吃这“李家馄饨”的。

    男子轻声答道:“够的。多谢姑娘关心。”

    “小丫头,你爷爷喊你端馄饨哪!”一边一位客官笑呵呵喊着,一边跟小姑娘打趣:“可别看着人家小哥俊俏一个劲儿搭话,就不管我们的馄饨包子啦!”

    旁边几个坐着等馄饨的人都笑了,也跟着起哄:“就是啊,小丫头,人家小哥一碗就够了,我可是要了三碗哪!”

    “小丫头也到了找郎君的年纪,懂得盯着男人看了!”

    “哎我说老李头啊,你家丫头许没许人家呢?我听说隔壁卖豆腐的儿子可相中你家丫头了!改天我帮忙牵牵线?”

    小丫头俏脸一红,狠狠白了那几人一眼,小腰一扭,哒哒跑到后头端馄饨去了。

    李老头一大勺就是一碗馄饨,不多不少,整十只,再稍添些汤头,另一手从一边的盆子里舀些香葱芫荽,往碗里一洒,一碗馄饨就盛好了。又放了些个馄饨下锅,李老头一手拿着厚厚的布巾,将几屉蒸好的小笼包从最上头拿下来,直接给那拿小丫头打趣的客官送过去,一边笑呵呵的说道:“小丫头脸皮薄,你们可别这么逗她。回去要跟我哭鼻子的。”

    几位也都是常来的熟客,一边往嘴里送包子,一边连连点头,直说老头真疼孙女。李老头又笑呵呵走回去煮馄饨去了,剩下这几人有一搭没一搭插科打诨的闲聊着。未妨一位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也凑了过来,手里捧着只剩下馄饨汤的大碗,一边嘿了两声,引起几人注意,又故作神秘的压低嗓音说道:“哎!你们听说了没,前些天死的那两位小姐,仵作验尸之后,吓得连滚带爬又哭又嚎的直奔到咱们知府大人房里去了,直说青天白日的活见鬼!”

    “怎么没听说!”另一位男子撇了撇嘴,一副你怎么才听说的神情:“听说啊,都是水鬼给闹得,专挑长得漂亮的姑娘下手!”

    一个年纪大了些的男子在一旁叹了口气:“唉!作孽啊!那周家千金不仅人长得漂亮,性子温婉,还是咱们杭州城出了名的才女。听说前几个月才许了湖州知府的公子,真是作孽啊……”

    另一个客官听得直摸后脖颈:“哎我说你们,大清早的能不说这么晦气的事么?听得我后背直冒凉气……”

    另一桌上一个年轻人轻啐一口:“什么水鬼冤鬼的,我才不信!”同一桌的人连忙拉他的袖子:“可别这么说,真的是厉鬼索命啊!听说咱们知府都给吓着了,躺床上两天没出屋……”

    几个桌的人为这事七嘴八舌吵吵的不亦乐乎,只有那青衣男子静静吃着馄饨,一直没搭腔。喝完最后一口汤,他伸手抹了抹嘴角,从腰间数出七个铜板,搁在桌上,起身走了。

    男子一路走到杭州府衙,刚步上石阶,就见几个捕役正匆匆忙忙从府衙里往外跑,后面跟着一个身穿灰衣手拎木匣的中年男子。青衣男子身子一闪给几人让步,又伸手拽住走在最后头的男子的衣袖:“江大哥,出什么事了?”

    男子一偏头:“小段?太好了,你赶紧跟我们一起走一趟!”清秀的面容上隐隐透着疲惫,男子又朝走在前头的几人喊道:“等一等啊,让小段跟咱们一起。”几名捕役有些不耐,领头的那个瞟了小段一眼,点点头,又快步朝前走了。

    几人一路往西边走,江城看了静静走在自己身旁的小段一眼,唇畔的笑有些勉强:“小段,你来了就好。李大人这些天被这案子给愁得,前两天染了风寒,都发烧了。那些人逼的也紧,说咱们杭州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他的失职,直说着要把这事捅到上头去……”

    小段一直静静听江城说话,听到这,偏头看了江城一眼:“病好了没?”

    江城咧嘴一笑:“李大人若是知道小段你来了,没好也好了。”

    小段没搭他这个茬儿:“我听说,前些天死了两个姑娘?案子还没破?”

    江城一听这话就直叹气:“小段,今天这个,怕是第三位了。”

    小段一听这话也有些惊讶,这还没到地方呢,怎么就知道跟前两个案子有关呢?江城苦着脸解释:“前两位小姐,都是溺死在断桥边,都是一大清早被人发现。一个死于一个月前,一个是十天前。刚刚有人来衙门报案,说又在湖边发现尸体了。发现尸体的人吓得当场就晕了过去,是一边路过的几个人帮忙给送到医馆去,又跑过来报案的。”

    小段面上依旧没什么波澜:“溺死的?”

    江城点头:“被人摁着头往湖边的水里扎,活生生溺死的。而且……”江城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而且,死了之后,又被人扒开了衣裳,身上的镯子、项链、头上的珠钗什么也都不见了,脸上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花了,总而言之,死的很惨。”

    小段沉吟不语。本来就不怎么相信那些鬼神之说,如今听江城这么一描述,可以十成十肯定是人为的了。一路走到断桥边上,几个捕役连忙上前疏散人群。

    其实老百姓也都是在稍远的地方扎堆,一个个抻长了脖子往这边瞅,这事早就在整个杭州府传开了,都说是水鬼索命,死状甚是可怖,刚刚又听人说最早发现尸首的老大爷给吓得晕了过去,更没人敢凑上前看了。可是这人又都有好奇心,越是可怕越是悬乎的事,大家越爱凑这个热闹,所以就一个个站在里尸体有段距离的地方,一个个眼巴巴的望着,还不时交头接耳的说上几句。就好像小孩子听鬼故事,一边捂着耳朵说好怕好怕,一边又小手渐松,束起耳朵听得仔细。

    小段从前来过几次杭州府,不过都待的不长。说起来,这西湖断桥还挺有名的,不过小段从来不太在意这些,因此这地方从前也是没来过的。

    跟着几人一路走到地方,江城先走过去查看尸体,小段则四下打量,看看附近都有些什么。眯眼望见不远处的三层小楼,尖尖翘起的红色屋檐在一片绿树的掩映下格外显眼。小段清秀的眉微拢,正锁眉沉思之际,只听一个很是清朗悦耳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小段,好久不见。”

    小段转身,清冷冷的凤眸扫向站在几步开外的两人。一身宽大白袍的展云本来笑得颇为和暖,被那双清冷凤眸一扫,弯月眸子眨了眨,唇畔的笑就僵在了那。赵廷一身蓝黑色衣袍窄袖窄身,本就高大挺拔的身躯更显伟岸英挺,深邃眼眸与小段对视,一边轻轻颔首。

    小段也点了个头,扫了眼展云手里攥着的轴卷,淡淡开口:“案子传到东京了?”

    展云点头,清俊的眉微蹙:“案子已经上报到刑部了。我们这次过来,算是刑部指派过来帮忙的,上头给了期限,限期十日之内破案,我们刚从李大人那边过来。”

    小段转身,清冷冷的嗓音仿佛山中冷泉:“那就一起吧。”

    几人走到湖边上,就见江城正要翻转尸体,小段连忙出声制止:“等等。”江城之前跟小段合作过两次,知道小段破案子挺有一套,因此听他说不让翻,江城连忙停手,抬起头看小段,等他说话。

    小段绕着尸体走到江城那侧,示意他起身,清秀的眉渐渐蹙紧:“尸体被人动过了?”

    江城点头:“就是那个最早发现尸体的老大爷。他发现有人趴着倒在湖边,就壮着胆子把人翻过来瞧,结果就给吓晕了。”

    毕竟死者是女子,而且衣襟大敞,肚兜儿被人扯走,雪白身躯就这么曝露在外,赵廷和展云都多少有些不自在,只看了尸体一眼,赵廷就目光冷冷看向一边,展云清咳两声,将目光投向江城,一副认真听人讲话的样子。

    小段一看他们两个这个样子,心下就明白几分,冷冷开口说道:“破案时查看尸体是最重要的一环,几乎所有线索都要从这里找起。两位若是过不了这一关,就不要浪费精力在这上头。另外,只要心无邪念,自然胸中坦荡,非礼勿视那一套的,就甭挂在嘴边自欺欺人了。”

    赵廷展眉,展云微讶,两人相视一眼,又一同看向站在对面的小段。展云拱手一揖:“行之受教了。”赵廷又瞟了展云一眼,漆黑眼眸不禁闪过一丝笑意,朝小段点点头,几人一起仔细查看起尸体。

    第二节 梅花银簪·萌动

    展云蹲下身子,细细端详女子面上划痕,另一边江城叹了口气:“应该是十分尖锐的物体,不过凶器一直没找到。也因为这个,才会有那么些人说什么水鬼害人,冤鬼索命什么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廷突然开口了:“若真是鬼,像传说中的用指甲划,伤痕也绝不是这样的。这个像是用钉子一类的胡乱刮的。”

    江城见几人都查看的差不多了,就伸手将女子敞开的衣襟拢了拢,一边小心的将尸体翻了个身,扒开女子湿漉漉的凌乱头发,轻声说道:“看这里。”

    三人凑上前去,只见女子青白的头皮上,赫然印着几个已经变成紫红色的指印,小心翻开女子衣领,就见一边肩膀上也有着几道手指痕迹。小段突然语出惊人:“前两个女子,有没有被侵犯的痕迹?”

    赵廷、展云均是一噎,瞪大了眼看小段,这人什么思维啊?怎么看着指痕能想到侵犯那里去……江城又将尸体小心翻过来,一边摇头:“这倒没有。”说着,将手上的棉布手套摘了下去,放到敞开的木匣里,将木匣合上,站起身来。旁边的捕役已经准备好抬尸体的架子,跟江城打了声招呼,就将尸体盖上块布,抬着回府衙了。

    “跟前两个几乎一模一样。可以肯定,是同一个人做的。”江城眉头紧紧皱着,面上疲惫之色愈重。小段拍拍他的肩:“你先回去,晚些时候我去找你。”

    江城瞟了瞟另外那两人,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小段一眼,点点头就走了。小段转身,看向碧绿的湖水。向前走了几步,微微眯起了眼。就见离湖边三米开外的地方,有块石头露出水面。小段弯腰,开始脱鞋子。一边站着的赵廷、展云看得都晕了,这又是折腾什么呢?

    赵廷和展云只觉眼前一花,就见小段脱下鞋子和袜子,撩起衣袍,光脚踩在棕灰色的泥沙地上,正往湖里头走。那两只脚丫子纤瘦白皙,十只脚趾如同白玉小结,微粉的指甲盖儿闪着莹润光泽,直看得人心痒痒。

    赵廷本就深邃的眼眸更加幽深,浓黑剑眉紧皱,怎么连脚都长得这么漂亮?又白又嫩跟玉琢的似的,他妈的这人还是不是个男人啊!展云白净的脸颊微微有些粉,弯月眸子有些不自在看向一边,又转回来,呃,已经走进水里,看不到鸟。一向温润如玉心静无波的行之公子顿时有些恼,自己这是想什么呢啊想什么呢啊!

    小段哪里知道自己脱个鞋子走趟湖水,就把后头那俩人给折腾的要抓狂了!他刚刚站的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湖里头的那块凸起的岩石下,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直晃眼,他也怕只是日光照在水面上闪的,可仔细看看又觉得不像。心里头也不太确定,索性就踩着水走进去瞅瞅。

    这湖边的水尚且不深,走到石头边上,水却已经没过膝盖了。小段一边走一边往起挽裤腿,一手紧扯着衣袍,同时还要攥住挽到膝盖的裤子。毕竟还是春天里,日头也没有多晒,一路走过来不过七八步远,小段已经牙齿打颤,只觉得这湖水钻心的凉,阵阵凉意顺着脚底板直往上蹿。小段咬牙,伸手往水里探去。这块石头一大部分是在水下,小段看到有东西在闪的那个位置,正好是平平整整如同阶梯状,只离水面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小段摸到东西的同时心中一喜,将那只东西捞出来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只梅花银簪!此时小段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了,往岸上看看,就见靠近草丛的地方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小段握紧簪子,抬脚一蹬身畔那块岩石,身子直接出水,足尖轻点水面,一下子走出两三丈远,稳稳落在那块平整的岩石上,接着转身朝两人喊:“麻烦帮我把鞋子拿过来。”

    刚刚小段出水的时候,一直撩着衣袍和裤腿的手同时一松,两人只在瞬间扫到一眼小段两条白皙小腿,接着就见青色长袍盖下来,乌黑的发丝扬起,转眼拂过两人身畔,直接朝草丛去了。

    赵廷在心中狠狠咒骂自己一声,接着转身,走到一边帮小段提鞋子。展云只觉刚刚那惊鸿一瞥,自己心跳又快了两分,连忙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琢磨着一定是刚才那场面太过惊心动魄,自己没防备,所以被惊了一跳,方才导致心跳加快。待终于平复好心境,就见咱们平日里冷酷狂傲的赵小王爷已然一手提鞋一手拎着雪白棉袜,朝小段去了。一向在众人面前保持良好形象的行之公子再次睁大了眼,微粉的唇轻启,那个“赵”字就这么悬在嘴边,半天都再没下文。

    小段接过鞋子袜子,轻声道谢,用手背蹭蹭脚底,正要穿袜子,就见一只小麦色的手掌伸到眼前,上面搁着一方深蓝色的锦帕。小段没有接,也没有抬头,只轻声回绝:“谢谢。不用了。”那一条帕子,抵得上自己一身行头还要多,给人弄脏了,自己还真赔不起。

    赵廷将手收了回来,冷酷俊颜隐隐有些愠怒,这人还不是一般的不好相处!自己好心好意拿条帕子给他擦脚,他接过去用一下会死啊!怎么就这么不知道领情呢!

    可怜刚做完心理建设又被自己兄弟给吓得不轻的行之公子一路跟了上来,就见赵小王爷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一双漆黑眸子恶狠狠盯着低头穿鞋的小段。展云手一颤,这又是咋的了?难道小王爷对于给人拎鞋子心有不甘,终于要爆发咧?

    小段穿好鞋子,起身,伸手从袖口拿出那只梅花银簪,递到两人面前,一边拍了拍身后的袍子。展云伸手接过簪子,和赵廷两人一起端详,两人同时出声:“凶器?”

    小段点头:“应该是。拿回去给江城看一下才能确定。”

    几人一路回到府衙,先过去跟李大人打声招呼。老爷子烧刚退没两天,这时候正端着碗药皱着眉往下灌,一见三人一同走了进来,碗一撂,连忙起身拱手:“两位公子。”接着又看向站在一边的小段,笑眯眯捋着胡子说道:“小段,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小段点头,走到桌边端起那只青瓷碗,闻了闻,递到李大人面前,冷声说道:“趁热喝。”

    李青澜“哎”了一声,双手接过去,几大口喝将药喝完,从桌上拿起帕子擦擦嘴角。就见一边赵廷正冷冷瞪着他,展云眨着一双弯月眼眸,也直盯着他瞧。李老爷子被看的有些慌,这是瞅什么呢?去年年底跟几人打过一回交道,虽然那时候三位年轻公子没有表明身份,李青澜面上也就没有戳破,可心里头雪亮的很,这三位公子,都不是一般人。

    前些日子杭州府出了那么大的事,一个月内就死了两位姑娘,自己一边让手下人紧着查案,又连夜递了折子到刑部。没几天这两位公子就拿着刑部的符书过来了,说是协助破案,尚书大人下了死令,限期十日之内破案。李青澜一想起“十日之内”这个茬就脑仁疼,后来江城回来后来了趟自己屋子,说小段也来了,老爷子心里头才稍微踏实了些。

    李青澜正端着空碗想得出神呢,未妨小段伸手把碗接过去往桌上一甩,碗在桌上刺溜溜绕了小半圈才立稳了。老爷子回神,就见小段一双凤眸正冷冷望着自己:“李大人,讨论案情。”

    李青澜连连“哦”了两声,请赵廷和展云在一边坐了,又走到床头拿过几页纸,递到几人手中。

    三人各自拿了两张快速扫视,又互相交换看过。展云将几页纸理好,又交换到李大人手上,同时开口问道:“今天早上那位姑娘,查明身份了吗?”

    李青澜叹气,接过小童送到跟前的青瓷杯子,先喝了口温水,冲去口中的药味:“是钱家小姐。这钱家在咱们这里也算出了名的大户,家里头是做绸缎生意的。唉……一连三位都是个顶个的大小姐,又都是能诗会画的才女,这凶手到底是怎么想的,专挑这些姑娘家下手……”

    刚才那几页纸,列出来的主要是前两位遇害女子的年龄、家世等基本情况,以及江城验尸得出的结果。小段一直没说话,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听李青澜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突然抬眸:“才女?”

    李青澜点头:“张家小姐最擅抚琴,一曲‘玉梅引’弹得惊艳才绝。钱家小姐女红做的精巧,十三岁时绣出的那幅‘烟尘柳色’异色双面,那可是名满两浙路啊!周家小姐则更是咱们杭州城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三个月前过年时候,周小姐出了个对子,至今都没人对得出,直把一干年轻书生给挤兑的下不来台。”

    小段面上没有任何波澜:“三人认识?”

    “不仅认识,而且关系挺好。三位小姐都是那个‘竹芗雅舍’的名人。”见三人都有些不解,李青澜接着解释:“这个雅舍就是小姐们聚在一起,喝喝茶、作作诗的地方。都几十年了,在咱们杭州城也挺有名的,是前任知府的女儿琢磨出来的。”

    赵廷偏头冷斥:“无聊!”

    展云微微一笑:“姑娘家么,平时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总在自家呆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没甚意思。琢磨出这么个法子,聚在一起消磨时光,也挺好。”

    小段轻蹙眉心:“那间雅舍在哪里?”

    李青澜又喝了口水:“就在断桥那边,湖对岸的红檐小楼便是了。”刚说完,老爷子一瞪眼:“你是说,那雅舍里有问题?”

    第三节 竹芗雅舍·共饮

    三人将梅花银簪给江城送过去,又听他说了下尸检结果。江城很肯定的说,脑后和肩膀的指痕,以及脸上的划痕,跟前两位女子几乎一模一样。

    出了衙门,已经是晌午。小段下了台阶就往西去,却被展云叫住了。小段侧头,等着展云下一句话。展云一手握着白玉骨折扇,潇洒的敲了敲另一手掌心,微微一笑:“我和赵廷对这也不大熟,不知道能否同路,咱们一起吃个午饭,也好顺便讨论一下案情。”

    小段原本有些不耐,心想熟不熟的你们俩大活人还能找不着吃饭地方?又听到后一句,心下一转,反正待会儿要去雅舍看看,一起吃饭的话,能省不少工夫。虽然不乐意跟这两人一起,但怎么说人家也是上头派来的,若是人直接来一句,这案子不用你插手,自己可是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两人见小段点头,连忙一左一右跟了上去。走了几步路,小段突然停下脚步,冷声说道:“先说好,我吃饭的地方,都是些路边小店,饭食粗劣的很,不比那东京的‘状元楼’。你们若是吃不惯,可别勉强。”

    赵廷一愣,接着露出浅浅笑意:“会比边关将士吃的粗劣?”

    小段一噎,二话不说接着往前走。展云似笑非笑看了赵廷一眼,那意思,你行!倒能把小段这样的人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跟着小段,掀帘子进了一家小店。门口挂了个牌子,歪歪斜斜写了“米线胡”三个大字。俩人一看就乐了,米线都糊了还能吃?这店家卖米线没错,姓胡更无辜,就是卖米线的姓胡,还在自家店门口写了“米线胡”仨字摆着,可就太有意思了。

    一进屋子,店面不大,打理的倒是干净又利生。小段撩起袍子就坐,身穿艳粉色小褂的老板娘扭着水蛇腰就迎过来了,涂的厚厚脂粉的脸笑得那叫一个艳若桃李:“小段来啦!”一手撑着桌面就朝后头拔高嗓子喊:“当家的,小段来啦!一盘蝴蝶炒米线,少油少盐!”

    后头也高声应了一声“知道啦”,老板娘转头,笑嘻嘻看着小段:“没说错吧?你都多久没来了,我可还记着你口味呢!”

    小段唇角微勾,点头:“老板娘好记性。”

    女子扬了扬下巴:“那是!”说着话,一个媚眼儿就飞了过去。接着又看向已然有些石化迹象的两人:“两位公子,吃什么?咱们这各种炒米线,煮米线,还有甜口酱菜,自酿的思堂春……”

    俩人正经没吃过炒米线,被老板娘扯高嗓子一通忽悠,头都晕了。两位俊俏公子,一冷峻一温润,一同将视线投向坐在对面唇角微勾的小段,神色都有些可怜兮兮的。

    小段看了两人一眼,依旧面无表情:“吃豌豆苗不?”

    两人一同点头,小段又问:“吃咸的淡的,自己说。”

    两人连忙跟一边站着的老板娘说了,小段接口:“也要蝴蝶米线。来三碟酱菜,样式你看着拿吧。再来一坛思堂春。”

    “好嘞!”老板娘又跟小段飞个媚眼儿,腰一扭,扭嗒扭嗒去招呼下一桌了。

    两人一同暗擦汗,小段的品味,果然够奇特!

    不过等三份炒米线端上来之后,俩人可就不这么想了。金黄油亮的米线,上面盖着一层绿油油嫩汪汪的豌豆苗,还有爆香的牛肉丁、香甜有嚼劲儿的萝卜干、切的细碎的豇豆、春韭、香葱,赵廷和展云吃饭都比较口重,因此他们那两份,盐巴都搁的多些。两人本来一看菜色,就已经食指大动,尝了一口,更是话都顾不上说了。展云平日里吃相是最斯文的,可此时也吃了半天都没抬头,一口气就下去小半盘子!

    小段吃了几口,端起桌上的小壶往盘子里转圈浇了个遍,一阵醋味儿让赵廷不禁挑了挑眉。小段眼皮都没抬,接着吃自己的。也是一口气吃下去半盘子,才开始慢条斯理的喝酒吃菜。

    赵廷夹了条酱瓜,又抿了口“思堂春”,不禁再次抬眸看向小段。这人其实挺会吃的。且不说那炒得爆香的蝴蝶米线,就这几碟子不起眼的酱菜,甜咸适口,咬在嘴里脆生生的,做的不比东京最有名的酒楼里的差。再说这“思堂春”,虽说是自家酿的酒,可味道清香润口,配着这米线和酱菜,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展云也吃的弯月眸子更弯,唇畔的笑温温浅浅,一边不忘夸奖小段:“这家店的东西真不错。”其实潜台词是:小段你眼光真好。

    小段静静吃菜喝酒,并不搭话。展云脾气好,也不往心里去。而且平时有赵廷那么个冷峻的主儿,小段这点冷度,他还受得住。

    三人将米线酱菜吃了个精光,酒也一点没剩,付银子的时候,小段掏出铜板搁在桌上,说了句:“各付各的。”起身就先出去了。

    赵廷和展云望着桌上的铜钱,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两人闻声又对视一眼,唇畔的笑都有些无奈。见过不好相处的,没见过这么不好相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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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桥不断。

    断桥这名字,却是前朝就有了的。要是再往东走,就是当地很有名的孤山。因为有“孤山之路到此而断”的说法,所以这座桥才被称为断桥。

    也有人说,冬日里雪后初晴,桥阳面冰雪消融,桥阴面却仍然玉砌银铺,从远处远眺,桥与堤似乎断开,因此得名“断桥”。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每到冬日雪霁天候,来断桥赏雪的人就格外多。

    现在正是三月天。

    柳风拂面,杏花过墙,花香扑鼻,湖水如璧。正是杭州一年中风景最美的时候。

    三人一路行过断桥,来到湖对岸的“竹芗雅舍”。就见门口的青砖墙壁上,挂着一只青色的木板,上书“竹芗悠然”四个字,字体飘逸婉约,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木板是悬挂着的,下头还挂着一只碗口大的铜铃,微风拂过,木板轻轻晃动,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几人刚要进院子,就被门口站着的两个青衣小童拦住了:“几位公子,可有花笺帖么?”原来这雅舍,男子也不是不可以进,只是一定要有小姐们的邀请,也就是一张特制的花笺上头,写上男子的名字,下方,印上竹子图案的粉红色印戳,并有一个篆体的“悠”字。

    三人连听都没听说过,自然是没有准备。赵廷本来就烦这些个名帖啊花笺啊的名堂,听小童一长串解释,更是不耐,剑眉一皱,冷声说道:“官府查案子,别碍事。”说完就直接往里闯,看得展云直摇头。这家伙王爷脾气又上来了!

    小段倒是挺欣赏这个调调,二话不说跟着一起往里走。展云无奈,也跟了上去。两个小童平日里接触的不是大家小姐,就是文人雅士,哪里见过这阵势?眼瞅着拦不住人,就一路小跑着找人告状去了。

    院子里绿树葱茏花丛繁密,不知名的鸟儿啾啁宛转,不时飞过几只粉蝶儿,景致雅的很。三人一路直奔那座三层小楼,迎面走过一位身穿雪缎罗裙的二八佳人,粉颜带泪,美目含忧,正提着一只小篮子往外头走。小段步子一转站到女子面前:“这位小姐。”

    女子抬眸,不着痕迹的将小段一番打量,有些冷淡的点了个头:“不知公子何事?”

    小段望了一眼小竹篮里头的小朵白莲,唇角微勾:“这莲花可是为钱家小姐折的?”

    女子点点头,几滴清泪滑落颊畔,又偏头看看赵廷和展云,挽着竹篮施施然一福:“两位公子万福。”接着又有些哽咽的轻声问道:“几位是蝶幽的朋友么?”

    展云浅浅一笑,温声说道:“听闻钱家小姐十三岁时绣出一幅‘烟尘柳色’异色双面巧夺天工,这次途经贵宝地,原想或许有缘得以一窥佳人风姿……”说到这,展云眉心微蹙,轻敲手上玉骨折扇,面上神色很是怅惘。

    女子闻言露齿一笑,美目流转,原本带泪娇颜更添两分妩媚:“原来是这样。公子若是不嫌,这雅舍里好几位姐妹都擅女红,蝶幽姐姐从前教的好,那双面绣法虽然针法繁杂,倒也不是顶难学会……”

    展云是何等玲珑心思,自然明白女子话中所指,俊秀的眉一扬,弯月眸子透出几许兴味:“哦?小姐也会么?”

    女子有些羞涩的点头,小声说道:“刚好前些日子我绣了一方丝帕……”

    一见女子这娇滴滴羞怯怯的模样,赵廷朝展云使个颜色,示意他留在这慢慢套话,便和小段一起朝阁楼里去了。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带着淡淡甜味的檀木香。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一位身穿浅蓝衣裙的女子静静坐在一隅,面朝北向的窗户,低垂着头,不知在忙些什么。

    小段走到距离女子五步远的位置,还未开口,女子就似有觉察的转头,抬眸对上小段的眼,有些惊慌的“呀”了一声,站起身子就要往一边跑,却不小心踢到脚边的凳子腿,身子直接往前倒去。

    小段快步上前,一手掌握在她腰侧,正接住女子娇柔身躯。蓝衣女子当时就吓得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一双小鹿般的大眼湿漉漉的,娇嫩红唇轻轻颤抖,小手推拒着小段肩膀:“多,多谢公子……”

    小段放开手,后退两步,轻轻一揖:“冒犯了。”

    女子的脸更红了,连连摇头,弯腰从一边地上捡起花绷子,低着头就要往外跑。谁知赵廷正好往前头一挡,女子抬脸,眼中惊慌之意更甚,娇甜的嗓音也带了颤:“公,公子……请让让……”

    “小姐莫要惊慌,我们只是来打听些事情。如果小姐知道的话,就告诉我们,不知道就算了。不知小姐可否稍作停留,帮我们这个忙。”小段的嗓音依旧清冷,却莫名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味道。蓝衣女子闻言,轻轻点头,一边伸出一只白嫩小手:“两位公子这边请。”

    “小姐应该已经听说今早断桥边上的事了。”小段和赵廷二人在小圆桌边坐下,一边不慌不忙的说着,一边细细打量女子神色。

    女子点点头,低下头,轻轻咬唇,又将搁在腿上的花绷子拿起来放在桌上,一边轻声说道:“我,我想给钱小姐绣条帕子。她生前最喜欢绣绿柳荷塘,我,我就想给她绣一个这个图样的……”女子有些哽咽:“到时候一并给她送到下面去,她,她也好……呜……”

    两人一见女子哭了,都有些无措。小段侧眸看赵廷,心里琢磨你不是有帕子么,怎么不赶紧拿出来给人擦擦眼泪,傻愣着干嘛?赵廷见小段瞪自己,一时也有些不解,心想你可别指望着我哄,爷这辈子还没哄过女人呢!这种事展云和那小子比较拿手,不是爷的强项。

    女子哭了一会儿,也就渐渐止住了泪,一边轻拈袖口擦擦眼角。小段心里稍微松口气,心想还好是个能放能收的主儿。要是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那种,自己还真没辙了。

    “这位小姐怎么称呼?”赵廷一见女子止住哭势,连忙开口。

    “我姓蓝。”女子一双小手轻扯着绷子上的丝帕,小声回答。

    “蓝小姐。”小段一双凤眸定定看着蓝兰,待女子抬眸瞅他,才继续说道:“‘竹芗雅舍’一连死了三位姑娘,不知各位小姐对这件事怎么看?”

    蓝兰本来已经渐渐稳定情绪,一听小段这话,激灵灵打个颤,一双大眼惊慌的泛起水光,一边连连摇头:“这事说不得的,说不得的!”

    小段冷笑一声,凤眸含谑:“蓝小姐莫不是也信那什么水鬼索命的谣言?”

    蓝兰面上神色更加惊恐,娇嫩红唇轻颤,故意压低了的嗓音因为颤抖,听起来有些渗人:“不是水鬼,是她的魂。她的魂回来了,来报复我们所有人了……”

    第四节 孟莲居士·夜行

    小段清秀的眉微拢,赵廷则嗤笑一声,两人正要开口,就听响起身后一道女声:“兰兰,找了你恁久,原来在这。”说话间,女子已经走到三人身边,跟两人轻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拉起蓝兰的手就往外走。小段和赵廷起身,望着一蓝一绿两道身影出了门,就朝左边拐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赵廷问:“怎么着?追这边还是回去找展云?”

    小段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我过去,你先回。”

    出了阁楼,小段也跟着往左边拐,走上一条幽静小径,后面赵廷快走两步也跟了上来。小段侧眸,赵廷挑眉:“对付一个姑娘家,那小子一个人绰绰有余。我去了反而会打扰他。”小段收回目光,神色冷冷看向前面。本来不过是跟人聊天询问案情的正经事,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就那么不地道呢?

    阁楼旁的这条路背阴,另一边高树成荫,两旁灌木葱郁,更显得小径有些阴森森的。一阵凉风拂过,小段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哆嗦。赵廷侧眸看了小段一眼,深邃眼眸闪过一丝笑意,薄唇微勾:“冷?还是怕?”

    小段也不言语,面不改色继续朝前走。赵廷皱眉,从来都是别人说话他不搭腔,自从认识这小段,几乎回回上赶着说话,反倒是人家不搭理自己了!

    走过弯弯曲曲的小径,面前豁然开朗。阁楼后头是一座园子,七八位姑娘三三两两坐在一处,正垂头折着什么。小段四下里望望,清秀的眉狠狠打了个结。赵廷也有些纳闷,这园子不大,一眼就望着头了,另两边都是高高围墙,那两人明明是出门朝左拐沿着那条小径一路过来的,怎么转眼就不见人了呢?

    几位坐着折纸花的小姐都注意到了来人,一位身穿粉裙的女子最先站了起来,行了个万福,又微微笑着说道:“两位公子可是官府过来查案子的?”见两人点头,女子又接着说道:“居士已经跟我们提过了。两位公子有什么要问的,就尽管说吧。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一定言无不尽。”

    小段目光渐冷:“居士?”

    身穿粉裙的女子点头,一边请两人在另一张桌子坐下:“周姐姐出事后,我们这雅舍就没有了主心骨,所幸还有居士能帮我们拿拿主意……”

    小段眉心轻蹙:“不知我们能否见见小姐口中的那位居士?”

    女子有些犹豫,另一边坐着扎纸花的一名女子微笑说道:“晚上时候我们要一起去断桥边,给蝶幽姐姐祈福……哎呀!”女子话说一半,连忙去抚自己的小腿,就见她身旁坐着的那位姑娘低垂着头,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那如蝶翼般急急扑扇的眼睫泄露了她有些慌张的心绪。

    赵廷突然转了话题:“不知各位刚刚是否见到两名女子,一位身穿绿衣,一位身穿蓝衣。”

    粉衣女子很肯定的摇头:“没有。我们从用过午饭就一直坐在这,没见到公子所描述的人。”

    刚才插言的那位姑娘丹唇轻启,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犹豫的轻咬下唇,又抿起唇角,垂头继续折纸花。

    小段侧眸,看了赵廷一眼,那意思你还有要问的么?赵廷几不可察的轻轻摇头,两人起身,谢过粉衣女子,转身又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两人静静走了一小段路,赵廷偏头看向小段,薄唇轻启:“怎么看?”

    小段轻轻摇头,轻声说道:“待会儿一起说。”

    两人走到阁楼前头,就见展云已经站在那等了,三人一同出了雅舍大门。走过断桥时,倒是小段最先开口了:“先回衙门吧。”

    两人自然没什么意见。一路回到衙门,李青澜早吩咐小童给收拾出来一间屋子,小童一路领着三人过去,又给端来一壶新沏好的“香林茶”,帮忙带好门,就出去了。

    三人围着圆桌坐下,展云先将自己从那位朱姓女子那所得知的情况全都说了,小段又将与赵廷二人的经历简略复述一遍。展云听罢,一手轻摇玉骨折扇,清俊的眉微蹙:“如此看来,问题还真出在这雅舍里头了。”

    小段点头,一边一直沉默饮茶的赵廷突然开口了:“你觉不觉得,那园子里头所有姑娘,在提到那个什么居士的时候,反应都很奇怪。”

    小段沉吟半晌方才缓缓说道:“她们好像很维护那位居士,景仰,并且依赖。”

    赵廷撂下茶杯,哂笑一声:“我早就说,那些丫头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闲的慌!非要办什么雅舍,还请个什么居士来给她们讲什么诗经乐府,一群女子整日围着一个男子瞎转悠,能不出事么!”

    小段凤眸更冷:“现在还没有任何线索显示,那位居士就是凶手,破案子时最要不得的就是先入为主。”

    赵廷耸肩:“我没说他是凶手。我只是说,那雅舍里头乱七八糟的,一堆女孩子跟着一个居士屁股后头转,很容易引出事端。”

    小段费了很大力气,方才忍住抚额的冲动。这都哪跟哪啊!明明是在分析案情,怎么说着说着就被他扯到男女关系上去了!

    展云见两人之间气氛又有些僵,连忙转移话题:“那个,你们刚才提到那位姓蓝的小姐,她说那个什么‘她的魂回来报复所有人’的,你们怎么看?”

    赵廷冷斥:“无稽之谈!”端起茶杯到唇边,刚要饮茶,又微微侧头:“不过,照她那意思,那雅舍里头,从前是死过人了的。”

    小段点头:“而且应该不会太久。当时的人,现在应该大部分都还在雅舍,否则她也不会说什么‘报复’的话。”

    “这倒也算是一条新的线索。”展云一手轻敲手中折扇,弯月眸子带着浅浅笑意:“刚才那位朱小姐跟我说,昨天下午钱蝶幽去了一会儿雅舍,看那样子,很是雀跃。还新买了一只玉蝶簪子,一个劲儿问她漂不漂亮。”

    小段垂眸不语,赵廷看了展云一眼,深邃眼眸似笑非笑。展云有些尴尬的瞟了眼小段,清俊面容染上淡淡的粉:“我的意思是,钱蝶幽很有可能是与人有约,不然深更半夜的,她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那断桥边上去。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应该有门。”

    小段抿了口茶,轻轻点头:“等待会儿天黑了,咱们去趟断桥。那位居士,无论如何都该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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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桥。

    已近戌时。

    小段站在一棵树下,轻声说道:“来了。”另两人正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也看到远方断桥上有人拎着灯笼朝这边走。

    赵廷起身拍拍衣服,冷哼一声:“这居士也够有本事的。引得一堆姑娘家大晚上的往这断桥边上来。刚才晚饭时候不是听人说,这断桥天一黑基本没人敢来么?都传闹鬼什么的……”

    展云往前走了两步,弯月眸子半眯:“好像没看到有男人跟着啊!”

    正说着,就见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不疾不徐走上桥头,身边并行的,正是下午时候与小段和赵廷二人讲话的那位粉裙女子。三人都没有动,仍站在原地静静看着。

    就见那些姑娘三三两两走到湖边,有人拎着灯笼站在一边,有人蹲下,从小篮子里取出什么,好像是在点火。不一会,就见湖上亮起点点火光,定睛一看,就见一小朵一小朵火红的莲花悠悠荡荡飘在黑幽幽的湖面上,从远处看,说不出的诡异妖艳。接着,又有人在湖边烧起了东西,一边烧一边还低低哭着,一边站着的姑娘们都拿着帕子拭起了泪。三人见差不多了,就朝众人站着的方向走了过去。

    朱家小姐最先发现三人身影,上前两步跟三人行礼,接着就一脸羞涩的望着展云。展云浅浅一笑:“朱小姐。”接着,眼光飘向背对三人站在湖边的白衣男子。朱巧怜见状,微微笑道:“展公子是想认识居士么?”

    展云弯月眼眸更弯,轻轻点头。三人随着朱小姐朝男子走去,展云一边轻声问道:“不知这位居士怎么称呼?”

    朱巧怜回眸一笑:“居士姓宋名乔,号孟莲。我们都称呼他孟莲居士。”

    不待朱巧怜出声呼唤,男子已经转身。幽暗火光中,男子一袭白裳,眉若远山,眼似辰星,唇边浅浅笑痕略带出一缕沧桑,淡淡忧郁的眼神透出几分不问世事的脱俗味道。展云最先出声,手握折扇微微一揖:“孟莲居士,久仰。”

    男子还礼,淡紫色的唇轻启,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静谧山谷,悠扬又神秘:“三位公子有礼。”

    赵廷望着或渐渐飘远或沉入水中的小朵火莲,深邃眼眸定定望向眼前男子:“很特别的祈福方式。”

    男子悠悠一笑:“是我家乡那边的习俗。每折一朵莲花,心中默念祝祷之辞,待天黑之后点上蜡放入水中,可为亡者魂魄送行。”

    小段一直沉默不语,清冷冷凤眸与男子对视。听男子说完这话,方才出声:“居士也信鬼神之说?”

    男子微微一愣,复又露出淡淡笑容,转头看向渐渐恢复黑暗的湖面:“但求亡者地下安息,生者心中安慰吧。”

    “呀!小蓝,好精致的帕子,就这么烧了?”几人循声望去,就见那位蓝兰姑娘换了一身衣裳,一边擦拭眼角,一边轻声说着什么。下午时候找她离开的那位女子也站在旁边,面色沉郁,一边伸手轻拍蓝兰肩膀。

    眼见火焰渐熄,姑娘们的情绪也没初时那般激动了。孟莲居士跟三人道别:“时候也不早了,各位小姐走夜路也不太安全,我还要送她们返家,就不跟三位多聊了。”

    “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事做,不如跟居士一起送各位小姐一程吧。”展云微微一笑,温声说道。

    孟莲居士唇畔笑痕更深了些,淡淡扫了赵廷和小段一眼:“也好。”

    还好这些小姐所住的地方大都分布在城中两片区域,路途也并不迂回。将最后一位小姐送返家中,已经是亥时了。

    “最近雅舍接二连三出事,女子死状甚是凄惨,官府虽然竭力查找凶手,却一直没有什么头绪。居士既然与雅舍各位小姐相熟,不知可有发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么?”展云淡淡说着,一边偏头,细细打量男子神色。

    宋乔停住脚步,眉间褶皱渐深:“三位公子今日已经到雅舍走了一遭,刚刚又在湖边观察我们半晌,各位小姐之间关系如何,想必三位已经看得明白。我宋乔是怎样的人,也随便你们查访。只是,三位若是想从我这听到任何不利于‘竹芗雅舍’的言论,那恐怕要叫你们失望了。”说完,微微一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展云清俊眉眼染上一抹阴霾,转头与二人对视:“这人不简单。”

    赵廷深邃眼眸微眯,薄唇抿出一个浅浅弧度:“我怎么觉得,今天遇到这些人,就没一个老实说话的!”

    小段抬眸看看两人,凤眸仍旧清冷冷,心说从认识这俩人到现在,总算说了各自句靠谱的话了!

    第五节 夜探雅舍·交锋

    “咚!——咚!咚!”窗外梆子声响起,正是三更天。

    小段睁眼,掀开身上薄被,从床上坐起来,伸手从枕下摸出柳木簪,一边下床一边将披散在身后的头发束起簪好。走到桌边,拎起水壶倒了些水。抬手抹了把脸,小段端起水杯一口一口喝着,冰冷的水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腹腔,刺的胃壁一阵酥凉,让人不禁精神一凛。

    放下水杯,小段转身走向临街的窗户,打开窗,小段一脚踩上窗台,身子一纵,稳稳当当落在客栈外的街道上。一路施着轻功行至雅舍门口,小段凌空而起,足尖轻点墙头青砖,便落在院内的青草地上。

    白天时候那两位姑娘沿着小径走着走着就失了踪迹,后头的园子又再没有别的路,再回想起小径另一边繁密树丛,小段琢磨着,这条小径上,说不定有别的路。两个女孩子家青天白日的,好好的明路不走,做什么要神神秘秘的钻什么树丛呢?

    小段这人吧,查案子的时候,是一丁点线索都不放过,非要把所有事情都理顺个明明白白方才罢手。那时候回到客栈,想来想去觉得那两位姑娘行迹确实有些可疑,这雅舍里头,又好像处处都藏着神秘,因此小段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想等三更天了,路上人也少了,来这雅舍一探究竟。

    一路走到阁楼边上的那条小径,小段撩起袍子走入树丛,这边虽然背阴,草木却长得很是繁茂。小段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看着,就快走到墙边时,忽然瞥见一角白色,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旁边一闪而过。

    小段面色一凛,快步上前朝那树后走去。刚走到跟前,就见眼前白色一闪,一道掌风直冲面门袭来。小段侧身一躲,那人身法奇快,一迈步堵住小段去路,同时连连出掌,与小段缠斗起来。

    小段只守不攻一路左闪右挡,额头已渐渐沁出薄汗,这人武功高出自己太多,随时都能一掌要了自己的命。纵然自己轻功了得,可这人脚下功夫也不弱,一路打一路将自己退路死死封住,小段现在是想跑都跑不了。

    小段咬牙,抬掌挡住对方手臂同时另一手直锁向那人咽喉,这般不要命的打法让那人一惊,本来并未想取小段性命,奈何他这一出手,那人下意识的直接一手扣住小段手腕,另一手一拍小段一侧肩头。小段只觉肩膀一沉,接着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不由得闷哼一声。谁知那人一听这声音,拍向小段肩头的手转而握住他一侧手臂,将他一把拉近自己面前,清朗的声音里透着浓浓惊讶和些许不确定:“小段?”

    小段咬着后槽牙,一双凤眸因为疼痛已染上浅浅泪意,此时两人已经一路打到阁楼前头,虽然仍是一片漆黑,但已经比方才在树木草丛中好了很多。借着幽暗月色,小段抬眸,正望进展云那双弯月眼眸。两人此时离得极近,近的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展云望着小段浮着淡淡水光的眼眸,不觉心中一动,鼻间嗅到一股不知名的淡淡幽香,更觉得心下乱了两分,连忙后退两步,松开对小段的桎梏。

    小段只觉左侧肩膀一阵接一阵的钝痛,右手手腕刚才被展云紧紧攥着,此时也是热辣辣的直发麻。小段努力挺直脊背,徐徐吐出一口气,冷声说道:“怎么你也在这里?”

    展云是何等心细的人,自然听得出小段那话音里都带了颤,又想起自己刚刚那一掌足足使出五分力道,心里头一阵愧疚不安。这小段,刚刚与他交手就已经发现,功夫一般,也没什么内力,硬生生吃下自己那一掌,还能挺得笔直的站在那里一脸漠然跟自己讲话,完全是硬撑着的。

    刚刚自己正沿着那边墙壁摸索,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别的门道,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顿时心中一紧,心说赵廷明明正从另一头往过找,肯定不是他了。这人三更半夜的进了雅舍,还蹑手蹑脚的往这草丛里头走,别真让自己撞上真凶了吧!

    小径这边的路本来就背阴,树木高大繁茂,将仅有的淡淡月光遮得一点都不见,草丛长得又高又密,黑漆漆一片,真的伸手不见五指。那人应该是瞧见自己了,屏着气息一路走到自己藏身的这棵香樟树边,展云心说,等你出手,还不如我先把你擒了,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刚上交手,展云已经发觉这人功夫远差出自己太远,跟他一路打着,也只是拖延时间,心想就这么点功夫,今晚是甭想跑出这园子了。谁知不经意间那人忽然回手反击,不要命了似的伸手锁喉,展云下意识的出手重了些,却在下一瞬听到那人闷哼时眉心紧蹙。展云功夫好,耳力自然也好,并且向来心细,那人只哼了一声,展云就听着耳熟,再借着昏暗光线定睛一瞅,顿时心里一惊,怎么是小段?

    这边两人静静站着,身后赵廷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看背对着自己还站着一人,赵廷半眯眼眸上下一打量:“小段?”

    展云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次真是鲁莽。动手之前没仔细看就算了,怎么打着的时候就一点都没察觉对方是自己认识的人呢?这下可好,小段本来就不怎么爱搭理人,自己刚才下了那么重的手,以后小段肯定更讨厌自己了。

    赵廷走到两人跟前,见展云眉心微蹙,面上神色很是懊恼,再偏头看小段,就见他静静立在一边,不知是不是光线黯淡的缘故,本就白皙的面容此刻较平时更苍白了几分,清冷冷凤眸似在隐忍着什么。赵廷又侧眸看向展云:“怎么了?”

    展云粉粉的唇抿的更紧,拳头紧紧攥着,弯月眼眸半垂,低声说道:“我刚才,没看清楚人,把他打伤了。”

    赵廷一愣,转头看向小段:“伤哪了?”

    小段面无表情,声线绷的很紧:“不碍事。”一双凤眸看向半低着头的展云,轻声说道:“我是功夫不好,可也没那么不禁打。你不必放在心上。”

    展云抬眸,弯月眼眸亮晶晶的,粉粉的唇轻启:“小段,对不起。”

    小段没有再说话,转身又朝小径那边走去。可看那神色,对于展云把他打伤这事,倒是真没往心里去。本来,这事本来也不能全怪展云。两人都是在看不清对方的情况下先动了手,而且最后还是小段要下狠手,人家展云才拍了他一掌,打的不是要害,也没有使出全力,已经很手下留情了。小段自问不是不讲理的人,虽然肩上的伤一阵痛过一阵,但这事,的确没什么可计较的。

    赵廷和展云都跟了上去。赵廷几步走到小段前头,沉声说道:“我刚刚,在那边发现一扇门。”

    小段和展云跟着赵廷一路走到一片灌木丛前,树丛间开着小朵小朵淡粉色的花朵,四周都是及腰的野草。再往前走两步,地势忽地走低,拨开碧绿草丛,就见一扇小木门出现在三人眼前。赵廷回头,唇角微勾:“这边地势低,四周草丛又密,走在小径上,无论哪个方位,都看不到这扇门。只是若沿着墙壁一路摸过来,还是挺容易就发现的。”

    说着,赵廷推开门板,三人站在门前向外望去,就见外头通向一片山坡,苍茫夜色中,一棵棵高树仿佛魔魅,静静俯望着黑暗大地。小段眉心轻蹙:“她们两个下午时候从这出去……”

    “也太奇怪了些。”赵廷接口,小段轻轻点头。好端端的大门不走,做什么非要往这荒山野岭里头钻呢?看来这位蓝兰姑娘,和她那位朋友,有必要再见一见了。

    这一趟雅舍总算没白走,好歹解开一个谜团。走到门边,小段跟两人点了个头,纵身一跃出了墙头。肩头伤处疼得厉害,直牵动的心窝子跟着一阵火烧火燎,小段不想被那两人赶上,再说些有的没的,屏着呼吸一路施展轻功回到客栈。从窗户翻进去,“咚”的一声就单膝跪倒在地上。

    小段咬着牙,一手撑地,扶着凳子坐在上头。倒了些水进杯子,右手端起杯子,颤颤送到唇边,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进去,少一半水泼洒在衣襟和大腿上。小段撂下杯子,抬手动动,宽大的袖口滑到小臂,就见白皙纤细的手腕上,已经一圈红肿。小段狠狠咒骂自己一声,踉跄起身,走到床边,坐下,从包袱里拿出几只小瓶子。

    右手颤颤解开衣襟,脱下外裳,褪下白衫,低头,就见自己左边肩头已经一片青紫,手指颤颤抚上去,一片火辣辣的烫。小段单手拿起一只淡青色药瓶,用牙咬开塞子,轻轻磕出一些淡青色的软膏在伤口边缘,又用手涂抹开来。接着,又从一只黑色的小瓶子里取出一颗药丸含在口中。将两只瓶子都塞好,最后又拿起一只圆形小木盒,旋开,从里面剜了一小块药膏,抹在右侧手腕。

    又把东西都收拾好,小段抬手散开头发,披散着衣衫走到桌边。喝了两口水,冲去口中淡淡苦涩,小段转身躺回床上,闭起眼睡觉。肩头仍然很疼,只是敷上一层药,其中薄荷带出的冰凉镇定减少些火辣肿痛。明早还要早起,再难受,总还要抓紧时间好好休息。

    第六节 断桥芳魂·情信

    小段在馄饨摊吃过早饭,撂下铜板,便起身朝府衙方向走去。那两人如今就住在府衙后头的院子里头。昨天下午李大人让人收拾出来三间屋子,说是几个人办案子辛苦,也就甭往别处去了,住在府衙里就好。而且若是有了什么情况,三人还能第一时间知道,也挺方便的。

    赵廷和展云也没推辞,俩人是连夜赶过来的,正好还没找住的地方呢。也都不是多挑剔的人,府衙里头的屋子么,平时都空着,收拾收拾就挺干净利索的,俩人一看,还挺满意。可到了小段那,一句话就给回绝了,说自己已经在客栈订了半月的房,不好再退。

    李大人也不生气,捋着胡子笑眯眯的说,那就随意吧。倒是把收拾屋子的小童给气的够呛,一个劲儿的嘀咕,说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人家京里来的人都没挑什么了,他一个来路不明一穷二白的倒拿起了乔。

    小段一路走进府衙后头院子,就见李青澜、陶主簿、赵廷、展云四人正坐在屋子里头用早点。李老爷子正端着碗喝粥呢,一抬头,“哟”了一声:“小段来啦。用过早饭了吗?”

    小段点头,跟李青澜和陶涵之行过礼,便坐在一边,静静等几人用饭。李青澜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让身边小童给小段递过去,一边笑眯眯说道:“小段哪,家里头来信啦。”

    小段闻言抬眸,正望见赵廷和展云侧眸凝视的眼,赵廷剑眉一扬,展云和暖一笑,小段面无表情,全当没看见两人露出那般神色。伸手接过信,轻声道谢,看了看信封,便动手拆信。

    一边陶主簿倒是先出声了,摸摸下巴,似笑非笑的看着小段:“看信封上的字,应该是个姑娘家。小段哪,是不是家里给你说的亲啊?”

    赵廷一听,眉挑的更高,心说他哪里有什么家人,不是说爹娘早死孤身一人么?那这姑娘哪来的?展云一直有些紧张的盯着小段瞧,看这脸色,昨晚上休息的应该还不错,伤处要不要紧哪?抬手抚了抚袖内的药瓶,心说这药到底还用不用给呢?

    小段不一会儿功夫就看完了信,面上神色未变,一边将信折好放回信封,一边抬眸,拱手跟李青澜道谢:“前两日给人去了封信,我住的地方也不固定,就写的杭州府。没想到她会回信,还把信给寄您这来了,实在对不住,给您填麻烦了。”

    李大人连连摆手:“这有什么!小段你太客气了。”

    陶主簿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留着整整齐齐的两撇小胡子,看上去挺严肃一人,可特别爱跟小辈开玩笑。见小段看完信,话也不回一句,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便又兴起了逗弄小段的心思。“小段哪。”陶主簿夹了口酱菜,放入口中慢慢嚼着,细长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缝:“这人家姑娘家是思念你思念的紧,所以收到你的信肯定当天就回了。你不要这么冷淡嘛,小心人家姑娘受不了你这脾气,转投他人怀抱,到时候你可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小段将信折好放入怀中,凤眸冷冷看向老陶,粉粉的唇微勾:“多谢陶先生提醒。”

    老陶觉得没趣,点点头,又低头喝粥了。一边心里嘀咕,小段这娃不好玩。要是别的小子,他这么一逗,即便不急不恼,也总会有些不好意思,臊红个脸什么的。这逗人说话,看的就是一个热闹嘛!可到了小段这,面不改色沉静若水,一句话就把自己给堵回来了。老陶正低头琢磨着呢,就听小段开口问道:“李大人,陶先生,那‘竹芗雅舍’,从前是不是死过人?”

    李老爷子被问的一愣,捋着胡子皱着眉头开始回忆。陶涵之撂下碗和勺,拿出帕子抹了抹嘴,一边点头,一边叹了口气。

    此时赵廷和展云也吃的差不多了,便都坐在一边静静等他说话。李青澜一见老陶这样,两眼一瞪,花白胡子翘了翘:“哎我说,我是年纪大了还是怎么了,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啊?”

    陶涵之侧眸瞅了李青澜一眼,摇头叹气,伸手敲了敲桌沿:“那时候正赶上上边四年一期的大考,咱们杭州又接连三月阴雨连绵,下面几个县发了洪水,尤其是钱塘那边闹得最厉害,淹死不少老百姓,好多人还没地方住。你那时候成天就往各县各村跑,城里出了这么件事,你哪里还顾得上。”

    李老爷子一听这话急了:“哎!这也是人命关天的事,我怎么能顾不上!都死了人了怎么不立案怎么不调查怎么不——”

    “因为那姑娘是投湖自尽。”老陶一句话,便止住了李老爷子激昂愤慨的滔滔不绝,一边还白了他一眼。这都多大岁数了,还这么不稳重!倒是听人把话说完了再起急也不迟啊。好歹也是个一知府大人,还当着三个小辈的面,就这么不淡定。

    老头一噎,伸手抹了抹后脖颈,长吁一口气:“我说呢!我还以为我当年一时疏忽……”

    小段唇角微勾,赵廷眼中透出淡淡笑意,展云清浅一笑,温声说道:“李大人一心为百姓排忧解难,实在令人佩服。”

    李青澜摆摆手:“这都是应该的。小陶你接着说。”

    一声“小陶”,顿时让已然被小一辈尊称“陶先生”、“陶主簿”许多年的老陶很是不自在,敲着桌沿的手一顿,一边狠狠白了李青澜一眼。

    展云唇畔笑意更浓,清俊的弯月眼眸微弯。赵廷也低低笑出了声,又想到怎么着身边这两位也是长辈,自己这么笑出声多少有些不合适。单连忙手握成拳搁到嘴边,清咳一声,遮掩笑意。

    小段却一直唇角微勾,一双凤眸依旧清冷冷。一边帮忙往下撤碗碟收拾桌子的小童撇了撇嘴,心说这人有什么可狂的!看他那个穷样,一年到头都那么一件青衫,穷的连个像样的簪子都买不起,还在那装什么高傲啊!

    其实小段从来就很少笑,面上表情从来都是淡淡的,倒也不是硬装出来的。就是少时大喜大悲经历的多了,哭也恸哭过,笑也大笑过,渐渐的,他明白了,只身一人在外面闯荡,不动声色方是自保上策,任何真实情绪的显露,都有可能不必要的暴露自己,进而给自己带来麻烦,甚至是危险。如果说赵廷的冷是天性使然,那么小段的冷则完全是后天修炼出来的。

    此时几人一边说着案子,气氛很是融洽,小段也不是不欢喜的。只是自己已经渐渐磨出了这么个不喜不怒的性子,再加上肩膀上的伤一阵一阵疼的如火烧,能勉强保持面不改色就老实不错了,哪里还抿得出半点笑容。

    李老爷子丝毫没有察觉自己一声称呼惹的多年的老伙伴心中不爽,更不明白那两个孩子笑的是什么,纳闷加郁闷之际,只见小段依旧眼神清冷,面色沉静,不觉对这孩子的欣赏又多了两分。老头连连点头,小段这孩子,就是稳当!

    老陶好一阵子自觉下不来台,偏偏罪魁祸首正盯着小段笑得那叫一个怡然自得,老陶咬牙,算了,先把案子说清楚,回来再跟这老东西算账!

    陶涵之抹了抹两撇小胡子,清咳两声,接着说道:“死的这姑娘名叫韩静怜,家里头原本是杭州城里头做药材生意的,也算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啊。不过那年冬天,就是大概三年半前啊,家里头做生意让人给黑了,蚀了本,家中财产亏空的是一干二净。她娘原本就死的早,她爹呢,一见生意赔了,一生心血付之东流,就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过去了。”

    老陶抿了口清茶,又叹了口气:“这姑娘就剩下自己一人了。不过她爹虽然把店铺什么的都赔光了,好歹还给她留下处房子,家里头零零碎碎的东西加起来,保这姑娘嫁个好人家,踏踏实实过后半辈子是不成问题的。可谁知道,那年初夏的一个晚上,那姑娘只留下一封信,就一个人悄么声顶着雨走到断桥边上,投了湖。那年接连十数日的下雨,湖水水高啊。过了七八天,才在离那断桥十多里远的地方捞着那姑娘的尸首。唉……作孽啊!”

    “可以肯定是自杀么?”小段面无表情,淡淡问道。

    老陶又抿了口茶,郑重点头:“那封遗书,我看过不止一遍。我当时让人找来些那姑娘平日里写的诗词什么的,仔细做过比较,是她亲笔所写没错。尸体是江城验的,也证明是自己投水淹死,不是被人推下去溺水或者什么的。我还找人去那雅舍问过两回话,那里的小姐们都说,那姓韩的小姐,从投湖之前的好几天,就不去雅舍了。好像那一阵子,心情一直都挺低落的。不过那时候老是阴天下雨的,谁要是偶尔几天不去雅舍,也挺正常,所以没人往别处想。”

    小段点点头,清秀的眉微拢。展云一手握着折扇轻瞧另一手掌心:“如此这般看来,这韩静怜的死,是没有什么问题了。”接着又一偏头,眉心轻蹙:“也不对啊!如果她真的是自己投湖死的,不是为人所害,那为什么那位蓝小姐要说,‘她的魂回来找她们报仇了’那样的话。”赵廷也陷入深思,三人都觉得,这中间有什么地方连不上,可又想不出是什么地方。

    陶涵之抹了抹小胡子,细长眸子微眯:“这次的案子,老夫也一直在琢磨。照两位昨晚所说,那位孟莲居士,还是要查一查的。”

    李青澜偏头,叫一边站着的小童去取册子过来。一边又转回头看向三人:“今天一大早,小陶已经把那位居士的身份、背景都誊写出来了。待会儿你们看看。如果有什么其他需要,也尽管说。我这最近还有不少杂七杂八的事情,只能晚上了回来听你们说说案情。这破案子,还真不是我的强项。就辛苦三位,争取尽快破案吧!”

    第七节 钱府问话·宴请

    三人刚出府衙大门,就听身后有人喊小段的名字。转身,就见江城一路快跑到了几人面前,气喘吁吁的挥舞着手里的簪子和一页纸:“小段,我查到了。”江城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气息,复又开口说道:“先说凶器问题,我比对过划痕,应该是簪子没错。不,应该这么说,三位死者脸上的划痕,都是簪子弄出来的。这根簪子,或许只是凶器之一。”

    展云一听,手中折扇一敛,清俊的眉微蹙:“怎么说?”

    江城将手里折着的纸一抖,展开给三人瞧:“你们看,这上头,是前些日子张家小姐遇害后,咱们府衙里头派人去张家,找人问话时候记下来的。”

    李大人虽说自己不擅查案,但做事是一等一的认真仔细,连带手底下人办事也都一丝不苟。这张纸上,详细记录了当时张家小姐身上应该佩戴的首饰环佩。因为人死的时候,身上所有的珠钗镯子一类的首饰都不见了,当时去张府问话的捕役们就想啊,这能问出来的就都问清楚了,指不定什么地方就用的上呢。

    这不,就真派上用场了!就见那张纸上,打头第一行,就清清楚楚写了“梅花银簪”四个字。展云轻轻点头,折扇轻敲掌心:“这样看来,这簪子还真是凶器了。”

    “是啊!你们想,这簪子是张家小姐的,张小姐死的地方,也是那断桥边的湖边上,脸上被类似这根簪子的尖锐物体划伤了。还有啊,这簪子尖儿是回勾儿形状的,上头可还勾带着星点儿血肉呢!血是让水给漂干净了,那肉可还在上头呢!”江城越说越激动,伸手搭上小段肩头就要让他看这簪子尖儿。

    小段闷哼一声,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更白了三分。江城就挨着小段站着,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是自己刚才那一拍坏事了,连忙抬起手,有些焦急的问道:“小段,你这是怎么了?肩膀受伤了?怎么弄得?昨天不还好好的么!”

    小段紧咬着后槽牙,缓缓吐出一口气,唇角微勾:“没事。不小心撞到的。”

    一边展云一看小段那脸色,粉粉的唇轻抿,心里头那内疚就跟潮水似的,一波一波的直往心头涌。可这还当着江城的面,他也不好说抱歉什么的话,毕竟小段被自己给打伤了,这话要是照实说出来,小段多丢面子啊!展云向来心思细腻,想得也比较周全,说话做事也都挺为他人考虑。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小段虽然爱硬撑,却也不是什么好面子的人。他那话若是当场说出来,小段倒不会生气,顶多觉得他多事罢了。

    江城从前跟小段相处过一段时日,对这人脾气也摸的挺透,知道那伤肯定没那么简单,他这是硬撑着呢。但当着另外两人的面,江城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又抬眼看看另外那两人,一边将手上的纸折好:“这凶器的事总算是闹明白了,也不知道对你们办案有没有帮助。再查出什么线索我会及时跟你们说。”

    小段点头:“所以你的意思是,另两名死者脸上的划痕,即便不是这根簪子弄得,也是用簪子一类的物件划出来的。”

    “对的。我可以肯定的是,这根簪子被用来划过人。我仔细比对过昨天遇害的钱小姐脸上的划痕,只能说很类似,但不一定是这根簪子了。”说完,江城又瞟了那两人一眼,轻扯小段袖子:“小段哪,今早上隔壁老王头捞了不少大鲤鱼,还送了我一条。晚上去我那吃吧,我给你做个糖醋口的鱼,再炒俩仨小菜,咱哥俩好好喝两杯!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坛子上好的‘玉练槌’,你不是上次还念叨想尝这酒来着么?”

    小段清清浅浅一笑:“好。晚上过去找你。”

    一边赵廷一看小段这一笑,心里头那个翻腾啊!本来么,从认识这人到现在,几乎就没见他笑过。平时跟他说话也都爱搭不理的,有时自己话说的不妥还是怎么的,小段还时不时的给自己甩脸子看。怎么这姓江的三两句话,就惹的小段笑逐颜开了呢?虽然那笑依旧浅浅淡淡,可那粉粉小嘴儿一抿,连带一双清冷凤眸都放柔两分,仿佛一泓镜湖泛起浅浅涟漪,看着那叫一个让人心波荡漾啊!

    展云也看到小段那一笑,不觉侧眸仔细打量江城,心说这人够有本事的!李大人给小段准备屋子,小段不住。陶主簿逗小段说话,小段面不改色不接那个话茬。怎么到了这人这,不仅请的动小段吃饭,还能博得美人清浅一笑呢?

    江城本来一听小段应好,心里头挺高兴的。琢磨着傍晚上走的时候,得去城东边的集市买点新鲜的芹菜青笋什么,给小段炒俩清淡点的菜。心里头正盘算着呢,未妨一抬眸,就对上那两人目光如炬正盯着自己瞧,展云还好,清俊眉眼温润神色,即便一直盯着自己看,倒也还受得住。就那姓赵的,那眼神也忒吓人了!自己是欠他多少银子了还是怎的,那模样咋跟要砍人了似的?

    小段才不管这三人分外诡异的眼神交流,正垂眸咬牙一径忍疼呢。肩膀本就疼的厉害,刚才江城那么一拍,小段真觉得这边肩膀是不是就这么废了!这会子正热辣辣疼的紧,哪里还顾得上旁人是何神色。

    江城也闹不明白那俩人是啥意思,跟小段点了个头,摸着后脖颈,很是莫名其妙的转身走了。

    三人原本是要挨家问话的,想把张府、周府还有钱府都走一遭,看看能不能得出什么新线索来。刚走了没几步,展云伸手从袖子里拿出药瓶,递到小段面前,轻声说道:“这药专治外伤的,你拿回去擦擦,能好得快些。昨天夜里,实在是对不住。”

    小段这次倒没推辞,接过药瓶轻声道谢。展云没想到小段痛痛快快就把药接过去了,面上一愣,接着就唇角弯弯抿出了笑。小段这样,应该算是原谅自己了吧。

    另一边赵廷从早上吃饭时候起,心里头就一直不爽。要说为啥不爽,赵小王爷也说不上来。反正一想起那封信就不高兴,一想起刚才那个姓江的就不痛快,一看到身边小段这个冷冷淡淡的神色,更是憋屈的气不打一处来!

    张、钱两家都在一条街上,三人一路往北走,小段感觉肩上那阵疼总算是过去了,又稳了稳气息,便开口说道:“刚才看那个宋乔的资料,这人确实有些奇怪。今天要是有时间,应该去他家瞧瞧。”

    展云弯月眼眸微眯,看向前方,轻轻点头:“是啊,都考中进士了,怎么不留在汴京。他可是殿试第三名啊,赐同进士出身,留在汴京,参加完翰林院的考试,再过三两年就可以做官了。”

    小段敛眉:“不做官,也就算了。他不是婺州人么?不留在东京做官,怎么不回家乡,偏留在杭州,而且还做起了居士。”

    “做居士也就算了,偏还要到那个劳什子雅舍教什么诗经乐府,惹的一堆小姐丫鬟跟着他屁股后头乱转,一看就没安好心!”赵廷平日里就冷,今天这一开口,不仅冷而且还呛,跟吃了枪药似的。走在小段另一边的展云不禁一扬眉,心说咱赵小王爷这生的是哪门子气啊?这一大清早的,好像也没谁惹他不痛快啊。

    小段这次倒没白瞪人,因为赵廷这话虽然冲了些,但话糙理不糙,是那么个意思。正说着,三人已经走到钱府,跟门子打过招呼,说是官府过来查案子的。门子一听,提着裤腿就一路往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嚷嚷:“老爷,夫人,京里头来人查案子啦!”

    昨天上午,钱老爷已经去衙门里头认过尸体了。几个捕役也来过府上问话,钱夫人又哭又闹一个劲儿的缠着人不放,把几个捕役给折腾的没法儿了,就跟钱家人说,这京里头已经派了大官来了,专门为查这案子来的,这案子一定很快就能破。所以今天这看门的一打开门,听三人说是官府过来问些情况的,又见其中两人穿的都挺体面,腰上系的玉佩一看就值不少银子,心里顿时一片亮堂,这就是昨天那几个捕役说的京里来的大官吧!

    钱夫人从昨晚上就一病不起,躺床上眼泪不停直哼哼,这会儿自然不能出来见客了。钱老爷拉着小儿子的手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黯淡无光,话问了好几遍方才回过神,也尽是答非所问。三人见这样子,也问不出什么,基本情况呢,昨天那几个捕役过来,也都问差不多了。小段开口想要去钱小姐闺房看看,钱老爷招招手,让一边下人带着三人过去。

    府里头一片愁云惨淡,气氛沉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来。这小姐死了,而且还是被人害死在湖边,凶手又没查出来,尸体留在府衙也不能往回领,丧事自然还不能办。

    三人一路走到钱蝶幽的住处,领路的下人招呼房里的小丫鬟赶紧出来。小丫头揉着眼睛低垂着头走了出来,跟三人行礼。

    进了屋子,小段四下望望,正瞧见梳妆镜前搁着一只花绷子。小段走过去一瞧,翠柳荷塘,不正是昨天下午那位蓝姓小姐绣的那个图样么!小丫头见小段站那不动,便抽抽涕涕的小声解释:“这帕子是小姐前天绣了一上午的,下午去了趟雅舍,在家里用过晚饭就出去了。谁知道……”

    “她不让你们跟着么?”展云在一边问道。这一般小姐出门,不都带着一两个小丫鬟的,而且又是晚上,怎么就放心让她一个女孩子家出去呢。

    小丫头连连摇头:“小姐说不让跟,我们就不能跟的。不然被小姐知道了,她肯定要骂的。”说着,小丫头缩缩脖子打了个轻颤,看那样子,从前是被骂怕了的。

    “她从前也经常晚上出去吗?”看样子这小姐脾气不小,把身边跟着伺候的小丫头给训的服服帖帖的。

    小丫头点点头:“也不是经常。但从前晚上确实是出去过的。老爷夫人也都知道。她们那个雅舍,偶尔会在晚上集会,一起出去游个船什么的。”小丫头说着说着,眼泪就又下来了:“可前个晚上,我左等右等都不见小姐回来,就去跟老爷夫人说了。老爷让家丁出去找了一整晚,都没找到……昨天早上,听到有人说……呜……”小丫头哭的肩膀一抖一抖的,看那样子也是给吓坏了。

    小段一直没吱声,眉心微蹙,似是在思索什么。展云一边拍拍小丫头的肩头,一边又轻声问道:“那你知道,你家小姐有什么相好的人吗?”

    小丫头哭的满脸是泪,抽着鼻子直喘气:“相,好,的人?”

    赵廷在一边瞪眼:“就是情郎,有么?”

    小丫头一边抹眼泪,一边转过头看看,见屋子里再没其他人,便小声说道:“我家小姐,倒是有喜欢的人。”

    第八节 桃花朵朵·薄怒

    三人从周府出来,已经是晌午时候了。展云和赵廷经过昨天中午那顿炒米线,是打定主意跟着小段混了。这杭州城他们俩都不熟,去年年底来过一次,没待几天就走了,哪有好吃的好玩的他们俩也摸不到门道。反正小段就是性子冷点,俩人死皮赖脸跟着,待会儿又要一起查案的,想来小段也不会拒绝。

    一见那两人眼巴巴望着自己那模样,小段不禁也有些好笑。前前后后几次加起来,自己在杭州城也就呆了两月不到,倒是发掘了几个自己钟意的吃饭地方,可都是和那馄饨米线类似的小店面。眼前这两位,一个是尊贵不凡的小王爷,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行之公子,那种饭食他们俩一顿两顿的吃着新鲜,日子久了肯定是挨不住的。不过眼下,他们两个要跟,也就随他们去了。

    这回小段领两人进的是一家面馆,开店的是一对兄妹。哥哥在后头起锅炒面熬汤,小姑娘就在前头拿着木牌子招呼客人。这回两人学乖了,安安静静坐着等小段点菜。

    穿着豆绿色短衫小裤的小丫头一见小段,小嘴儿一抿,颊边就显出两个酒窝,娇甜的小模样直甜到人心坎里。“小段哥哥。”小丫头把碗撂下,一边轻声招呼客人慢吃,迈着小步走到小段这桌,一双杏子眼水盈盈亮晶晶:“小段哥哥,你都好久没来了。”

    小段抬头,唇角微勾,清冷冷凤眸也不禁放柔三分:“几月不见,小丫头又长高了。”

    小姑娘甜甜一笑:“小段哥哥心真细,我哥昨天才说我又长高了。”一边说着,一边偏头看看赵廷、展云,又转头看向小段:“小段哥哥,带朋友过来了呀。”

    小段点头:“来三份‘云英炒面’,再来一壶‘蔷薇醉’。”

    小丫头抱着木牌子点点头,刚要转身,小段又加了一句:“两份要口味重一些,我那份跟从前一样。”

    小丫头露齿一笑,小脑袋歪向一边:“记住啦。小段哥哥,这回的‘蔷薇醉’可是我酿的哦!你待会儿尝尝,香不香醇不醇,别的客人都说好喝哪!”

    小段点点头,小丫头就一蹦一跳的往后厨去了。

    小段坐在凳子上,凤眸半敛,静静思索刚才在张、周、钱三家了解到的情况,捋顺案情,因此完全没有察觉到对面神色各异的两人。展云一直唇映浅笑,折扇有一搭无一搭的摇着,心说这小段可真有女人缘啊!昨天中午那位风情无限的老板娘,今天中午这个娇甜乖巧的小丫头,小段这家伙,真是从八岁到八十岁,通杀啊!

    赵廷心里头本来就不大舒服,一看那小丫头对小段笑得又羞又娇的模样,心里顿时更闷了两分。这家伙有什么好的,脸惨白惨白的,凤眸细长细长的,嘴巴小小下巴尖尖,哪里有点男人的样子!还一天到晚面无表情清清冷冷,怎么就那么招桃花呢!

    其实两人没想到的是,小段带他们来的地方,都是小店子。里头无论是店家还是客人,顶体面的,也不过小段这样,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是绝不会往这地方钻的。

    赵廷和展云虽然穿着很低调,可身上那衣服料子,一看就是上好绸缎,赵廷腰间系的那枚玉佩,是千金难求的羊脂白玉,展云手里拿的白玉骨折扇,也绝非凡品。一般人看了,纵然认不准东西说不上名字,总也知道是好的贵的,再看这两人样貌,又个顶个的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绝对不是他们能招惹的起的。而小段这样的呢,人长的俊俏,说话又有礼貌,身上穿的也是一般棉衫,店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那自然是心里头喜欢,也敢上前搭话的。

    不一会儿功夫,炒面就端上来了。炒面么,赵廷和展云平时也是吃过的,不过这几盘子炒面往桌上一放,可真是要让人刮目了。盘子里盛着的,不是一条一条细细长长的面条,而是削成一片一片雪白雪白的面片子。赵廷和展云俱是一愣,心说这前后也差的太多了。昨天那炒米线多香啊!怎么今天换了个地,偏要吃这又厚又白的炒面片了呢!就说旁边还有点绿叶青菜,可这看着实在是太难以下咽了啊!

    小丫头一见两人这样,心里头雪亮雪亮的,小腰一叉,撅着小嘴儿脆生生说道:“两位客官,我们家的‘云英炒面’,可是整个北城都出了名的好味道!你们两个先尝一口再说,尝一口,要是不好吃,我一文钱都不收你们的!”

    另一边小段已经倒好了酒,一仰头,饮尽满杯。小段抿唇,抬眸看向小姑娘:“很香很醇,不比你哥哥酿的差。”这“蔷薇醉”顾名思义,饮来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蔷薇花香,清甜润口,口劲儿挺柔,喝起来不冲头,可后劲足,所以当地很多人都习惯晚上喝两盅,又润口,又好睡眠。

    小丫头一听,笑得那叫一个甜哪!两只小酒窝更深了,简直比那“蔷薇醉”还醉人肠。

    赵廷夹起一块雪白面片放入口中,食不知味的咀嚼,原想随便嚼嚼咽下去得了,可谁知这一嚼可不得了!赵廷越嚼越觉香甜可口,一边又夹了一片放入口中,侧眸与展云对视。展云也尝出来香了,原来这面片并非普通白面擀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吃着鲜香润口,有肉的咸香,好像还有莲藕的清香和蘑菇的甜香,嚼在嘴里那叫回味无穷!

    其实这所谓的面片,是事先用莲藕、菱角、芋头、荸荠、慈菇与百合混在一起,再配上鸡胸脯肉和瘦猪肉烂蒸,然后用风吹凉,在石臼中捣细,再加上冰糖和蜂蜜蒸熟,然后再入臼中捣,待这糖、蜜和之前的各种原料融合一处,取出来揉作一团,等冷硬了,再用刀削成片子,过油一炒,加点时令蔬菜,吃起来香甜有嚼劲,味道别提多带劲了!

    小丫头见赵廷、展云二人吃得筷子都不停,抿着小嘴儿乐,一边脆生生的把这面片怎么做的跟两人讲了一遍,听得两人直点头。一边别桌的客人听了,就拿小丫头打趣:“小姑娘,快别说了。你也不怕让别人听了去,到时候抢了你家的生意,你哥哥可是要骂的!”

    小丫头一扬脖子,水亮杏子眼一扫:“才不会!谁爱听谁听去,反正就是这么个做法,蒸的时候长短,舂捣的力道大小,晾的日子天数还有炒的火候,可不是一般人学便学的来的。整个杭州城,就我们家这独一份!就是那最贵最贵的那什么‘春江楼’,都做不出我哥哥做的味道!”

    旁边客人听了都笑。后头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端着两盘子面出来了,微厚的嘴唇一抿,一边脸颊便露出一只小小的酒窝:“别听这丫头瞎说。咱这面都是老邻居捧场,随便吃吃。哪里能跟人家‘春江楼’的大师傅比……”

    展云吃得齿颊留香,终于顾得上抬头说话,一边饮了口酒一边插话:“老板这话是谦虚了。我长这么大,头回吃到这么好吃的面。真是绝!”

    男子一愣,侧眸看到小段,又抿唇一笑:“小段的朋友啊!欢迎欢迎。您要是喜欢就常来,下次来了我请您二位和小段喝酒。”说着,跟小段点了个头,又转身去后头忙了。

    三人一边吃面一边饮酒,展云咽下口中面食,弯月眼眸更弯,温声说道:“刚才这三家府上的丫鬟都说,自家小姐那晚是跟人有约,方才独自一人出去。而照钱家小姐贴身丫鬟所说,这钱蝶幽对那宋乔,是有不一般的情愫在的。所以,咱们可不可以大胆假设,那晚,钱蝶幽精心打扮孤身赴约,去见的,就是那位孟莲居士!”

    赵廷将酒盅一撂,薄唇轻启:“至少现在有线索指向他。这人本来就有问题,这回正好好好查查他!”

    小段抿了口酒,沉声说道:“无论如何,我们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藉口,去会一会这位居士了。”

    三人这顿饭又是吃了个酒足饭饱,赵廷吃得面色稍霁,展云给香的眼眸弯弯。临走时候小丫头那叫一个舍不得啊,扯着自己衣襟,眼眸半垂,一脸娇羞的迭声叫小段哥哥。

    小段勾唇:“过两天还来的。”小丫头一双水杏眸子顿时更亮了,连连点头依依惜别。反正小段哥哥说话向来算数。他要说再来,不出三天,准会再来店里吃面。要是来不了,他也不会允这个话。

    出了门,赵廷终于憋不住了,侧眸看了小段一眼,冷声说道:“就你这桃花多的,也不怕你那个什么未婚妻吃醋?”

    小段一听,很是反应不过来的眨了眨眼:“未婚妻?”小段心里面纳罕了,怎么一顿饭工夫,自己就多出来个未婚妻来了?

    赵廷薄唇抿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漆黑眼眸定定望向小段:“怎么这么快就把你未婚妻给抛在脑后了?早上时候不还说会好好对待人家么!”

    早上?小段细一回想,清秀的眉微蹙,凤眸冷冷瞪向赵廷:“什么未婚妻,别瞎说。”说完袖子一甩,转身朝路口方向走去。

    一边走,一边心里头还挺纳闷,小段心说这人脑子没毛病吧?且不说那时候不过是陶主簿开的一句玩笑话,说是自己小情人给寄信过来了,就自己真有未婚妻了,又干他什么事?自己是从一而终还是始乱终弃,是本分老实还是风流倜傥,又跟他有什么关系!简直是无理取闹!

    赵廷被小段冷冷瞪视又被撂了句冷语,本来应该更生气的。可他一看小段刚才那样子,那意思明显是没有未婚妻啊。于是,出乎咱们行之公子意料之外的,赵小王爷在被人三言两语拂了面子之后,不仅没有大发雷霆,反而,薄唇轻抿唇角微勾,笑了。

    展云被赵廷那一笑吓得可不轻,说认识这孩子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这么喜怒无常过,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查案子给查魔怔了?三人各怀心思一路往前头走,正往宋乔家的方向去呢,就见一个捕役打东边一路往这边奔,一边跑一边直挥手,生怕三人看不见。

    跑到三人面前,那捕役急急喘着说道:“大伙正愁找不见几位呢!可不得了了!你们快去‘竹芗雅舍’,那边都闹成一锅粥了,一位姓朱的姑娘直拉着一位身穿蓝裙的姑娘不放手,非说自己抓住真凶了!”

    第九节 玉簪染血·迷障

    几人一路走过断桥,就见不远处的“竹芗雅舍”门口围了一圈人,个个抻长了脖子往里头望,其实雅舍大门紧闭,从外头什么也瞧不见。还有淘气的小子扒上墙头想看看里头动静,被跑上前的捕役一嗓子震住,吓得“噗通”一声就摔坐在地,“哎哟哎哟”直叫唤。

    小段伸手拽住赵廷袖子,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上前。赵廷剑眉一扬,小段松手,指了指雅舍对着湖的那面墙。赵、展二人会意,三人折身往那边走。小段快走两步凌空一跃,连墙头的青草尖儿都没碰着,轻轻巧巧就翻过了墙。赵廷侧眸,似笑非笑看了展云一眼,展云笑着摇头,折扇一收,足尖一蹬墙壁,借力腾起身子,两人各自身手利落的立在院内的草地上。

    其实两人笑得是,小段这家伙,轻功是真的好!就刚才那一招“燕子钻云”,能震住多少江湖前辈啊!要不是那晚夜探雅舍时误打误撞的跟小段动了手,恐怕任谁都想不到,轻功那么好的人,打架的功夫会那么弱。对付一般小混混是绰绰有余,可要真对上高手,就小段那两把刷子,不出十招就把自己给交代了。

    雅舍里头,几名捕役站的站坐的坐,都给折腾的疲软了,乍一见三人出现在面前,个个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领头的大方抬手抹了抹额头,偏头看向身穿粉裙的女子:“看到没有,两位京里头过来的大人都来了。有什么事咱们去衙门说,可别在这闹了。”

    刚才有两个兄弟正巡街呢,走到这边,就听雅舍里头又哭又嚎,还伴随着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门口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挤过人群往里头一望,就见几位姑娘拉拉扯扯,头发也散了衣服也乱了,书籍纸张散落一地,到处都是碎瓷片子。一位姑娘小脸儿憋的通红,一个劲儿的拖着人往外拉,尖声嚷着直说要去见官。被死死拽着的那个姑娘哭得好不凄惨,坐倒在地上嘤嘤泣着,一个劲儿的说“不是我不是我”。

    两个捕役看得一个头两个大,走上前就想先把人拉开,不是要见官么?正好啊,有什么事说不清,跟着一块回衙门见李大人去呗!谁知一边站着的粉裙姑娘一拦,说不行,正好雅舍的姐妹都在这,要走也先把话说清楚了再走,还有那天那两位公子,不是说来查案子的么?正好!真凶找着了,让那两位公子快来。

    两个捕役面面相觑,没主意了。这人家一个两个的都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兄弟们追过盗贼抓过罪犯,可正经没跟姑娘家打过交道啊!俩小伙子也年轻,脸皮薄,心说人家死活不走,这也不能硬往衙门拖啊!跟几个姑娘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那能看吗?回去还不得被李大人一顿削啊!

    实在没辙了,俩人一合计,说这样,一个在这守着,另一个赶紧回去叫人过来吧!甭管是那两位京里头来的大人还是府衙里别的什么人,反正得跟李大人报告,这事跟前些天的连环杀人案扯上关系了,咱可弄不了!

    三人上前,就见那位朱小姐鬓发微微蓬乱,一双美目哭的又红又肿,小脸儿煞白,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一见到展云,松开扯着另一位姑娘的手,碎步跑着上前,一头扑进展云怀里,呜呜哭出了声:“展公子……呜呜呜……”

    展云被这姑娘撞的一愣,抬眸就对上赵廷颇有些戏谑的漆黑眼眸,又瞧见一边小段正冷冷望着自己,看那神色,也很是嫌弃。展云自问向来脾气极好修养极佳,可看见身边两人这表情,也不禁长叹一口气。自己昨日那般牺牲色相换取情报,究竟是为哪般啊为哪般!

    展云伸手扶上朱巧怜的手臂,将她拉开些距离,放缓语气问道:“朱小姐,这是怎么了?”

    朱巧怜素手轻抬,轻捻一边衣袖优雅拭泪,一边哽着嗓子说道:“展公子,我,我发现真凶了!原来真的是雅舍里的姊妹做的。呜呜呜……蝶幽死的好惨……呜呜呜……还有周姐姐……”

    小段转身,看向蜷坐在地上的蓝兰,一边站着那位昨天下午将她拉走的绿衣女子,她俯身轻搂蓝兰的腰,轻声劝着让她先起来。蓝兰一动不动,只一径流泪,抬头望见小段,小鹿般的大眼透着迷茫惊恐,嫩嫩红唇已经被她自己咬的都沁出了血:“公,公子……”

    小段上前,搀着蓝兰的腰将她提了起来,安坐在一边的凳子上。蓝兰泪流的更凶了,沾了泥土的小手紧紧攥着小段衣袖:“公子,真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

    小段站直身子,清冷冷的凤眸将院内众人扫视一圈,冷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谁能简短把事情大概说清楚?”

    一袭粉裙的女子最为镇定,施施然起身,走到几人中间,眉心紧蹙,轻声说道:“是这样的。刚刚我们几人正坐在二楼饮茶。最近雅舍接二连三的出事,我们就想大家都聚在一起,聊一聊,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然后,我们就听到楼下有人吵了起来。下了楼,就见巧怜拉着蓝兰的手,说她就是害死几个姐妹的凶手,要拉她去见官。”

    朱巧怜美目一瞪,素手一扬:“就是她!她就是害死蝶幽和两位姐姐的凶手!”蓝兰被她瞪的一瑟缩,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大颗大颗的泪珠纷纷洒落:“我没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一边身穿绿色衣裙的女子连连抚着蓝兰背心,一边抬眸瞪向朱巧怜:“你别血口喷人!兰兰胆子小,这雅舍里头谁不知道?前几个月死了只小白兔她都哭了好几天,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展云眉心轻蹙,手中折扇轻敲:“朱小姐,你说蓝小姐是凶手,可有什么证据吗?”

    朱巧怜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支通体翠绿的玉蝶簪子,眼圈禁不住又红了,抬眸看向展云,晶莹泪水在眼里直打转,一边说着,眼泪一边就落了下来:“展公子,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蝶幽那天新买的玉蝶簪子。我,我今天一进门,就见她站在花丛边上,手里握着这支玉簪,一看到我,慌慌张张就要往袖子里塞。”

    “朱小姐,可否把簪子给在下看看。”小段伸出手掌,一双凤眸冷冷看向朱巧怜。

    朱巧怜点头,将簪子递到小段掌心。小段捏着簪头拿起玉簪,就见这簪子上沾满了微湿的泥土,靠近簪子尖儿的地方,还沾染着点点血迹。

    赵廷也凑到跟前,仔细端详,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一边站着的捕役,有嘴快的,一瞧见那簪子就说:“哟!还沾着血哪!这肯定是凶手杀了人之后从人头发……”话没说完,就在一边的大方瞪视下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小段抬眸看了朱巧怜一眼:“朱小姐,你说,这发簪是钱小姐生前簪在发间的?”

    朱巧怜非常肯定的点头:“而且我记得,她那时说,这簪子是她花了五十两银子,从城里最好的那家首饰铺子里买的。”

    小段又侧身看向蓝兰:“蓝小姐,这簪子,你怎么得来的?”

    蓝兰身子轻轻颤着,雪白贝齿紧紧咬着下唇,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沿着脸颊往下滚,砸在浅蓝色的裙子上,就是一个水印。

    赵廷剑眉一皱,冷声低斥:“问你话呢!簪子怎么来的?”

    蓝兰眼泪掉得更凶了,小鹿般的大眼迷迷茫茫的望向小段,娇甜的嗓音都变了调:“我,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要进屋子的,走到花丛边上,就看到土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我捡起来一看,是只玉簪。我,我也不知道,那是,那是钱小姐的……”

    “你撒谎!”朱巧怜气的小脸儿通红,尖声质问:“如果真是你捡到的,那一见到我,你藏什么掖什么?不是应该拿出来问是哪位姐妹掉的吗?还是你们家真穷到这份上了,见到一支上好的玉簪,就不管不顾的先揣自己身上再说!”

    几句话说的蓝兰小脸儿一白,身子微微颤抖着,泣不成声的说道:“你,你……我们家是不如从前富裕了,可我不会拿别人的东西。我不会做这种事情,更不会杀人!”

    一边站着的绿衣女子也说话了:“朱巧怜,你别逮着机会就落井下石血口喷人!不过是一支簪子罢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要等官府的人查清楚了才作数!你这样一径往别人身上泼脏水,说不定是你自己心虚,拿着一根簪子嫁祸他人,想转移大家视线!”

    朱巧怜气的直哆嗦,纤纤素手颤颤指向绿衣女子:“好一张利嘴!王素蕾,你平日里就跟她走得最近,怎么,到这时候还想罔顾证据包庇杀人凶手么?哈!我明白了,说不定人就是你们两个一起杀的,所以你才——”

    “都给我住口!”粉裙女子急的直跺脚,始终平静的面容上也出现一丝裂痕:“咱们‘竹芗雅舍’里头,都是淑女、才女,不是刁妇、泼妇!看你们现在一个个跟疯子似的张口就来胡乱猜疑,像什么样子!”

    其他几名女子也都出声,有想劝解的,有要争辩的,眼看着又要乱成一锅粥了,就听小段一声冷笑,唇角微勾:“都甭说了。”

    一边赵廷面无表情,展云唇映浅笑,两人都静静看着雅舍众位女子。小段将簪子往袖子里一收,凤眸清冷冷看向众人:“无论这簪子是打哪来的,凶手就是雅舍中人。都留下来,等着挨个问话吧。”

    第十节 往时往事·沉醉

    好在雅舍阁楼里头,地方还挺大。展云让几个捕役跟着进去,看着那七八位小姐,可以走动、可以喝水,但是不许交谈,等待会儿要一个一个的叫出来问话。

    三人站在阁楼外头的草坪上,小段从袖中取出玉簪,又仔细看了看,一边抬眸看两人:“你们怎么看?”

    展云拿过簪子,眉心渐渐蹙紧,不一会儿,粉唇一抿,竟浮出浅浅笑容:“这簪子的出现,可有趣了。”

    小段唇角微勾:“这簪子上的血,更有趣。”

    赵廷嗤笑一声:“你们说,如果那梅花银簪是凶手第一次行凶时,不小心掉落在湖中岩石上的,那后两次再杀人的时候,他再用女子发间的簪子划伤人脸,还会那么不小心把簪子落在这雅舍里头么?”

    小段一边再次将簪子收好,目露深思轻轻点头:“我想,他第一次用簪子划人的脸,应该不是有预谋的。至少事先没想过用簪子。后两次么,就是轻车熟路了,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外头的。更何况是雅舍这么敏感的地方。”

    “所以,有人比咱们先一步知道凶手是谁了?”展云将手中扇子展开又折上,清秀的眉微蹙,面色也更难看了两分。

    小段沉吟片刻,缓缓摇头:“倒也不一定。”

    “怎么说?”赵廷挑眉。

    “咱们可以反过来想。”小段缓缓说道,抬眸与两人对视,“这簪子出现之后,引发了什么后果。”

    “咱们原先就怀疑,这凶手应该就出在雅舍里头。这簪子的出现,无疑帮咱们确定了这一点。”展云顺着小段的思路接着往下说。

    赵廷剑眉一扬:“不过即便没有这根簪子,我们也早就锁定雅舍。挨个查这些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小段勾勾唇角,微微一笑:“你们没觉得,这簪子出现之后,逼得所有人都露出了真面目么?”

    赵廷正与小段面对面,本来正认真听他讲话,一边理顺案情,结果小段这蓦然一笑,可把赵廷笑得头都晕了。这人要是常笑,比如展云,虽然样貌生的好,笑起来自然好看,可终究经常见到,时间久了也就不觉得稀罕了。

    可到了小段这,笑一次可就太难得了。赵廷细细回想,好像从认识这人到现在,总共就见他笑过三次。第一次是在汴京的“状元楼”,他独自一人举杯饮酒的时候。第二次,就是早上那会儿和那个姓江的说话的时候。这第三次就是刚刚了。

    怎么说呢?这景越是稀罕,越难得一见,一般人就越是想看。小段很少笑,可一笑起来,却真是勾人的不得了!粉唇轻抿,本就微微有些翘的嘴角更往起勾,连带那双清冷沉静的凤眸都漾起点点星波,微翘的眼尾更带出两分冷媚,直看的人一阵心跳如鼓。

    小段本来这是正经问两人话呢,谁知道这话抛出去了,对面站着的两人没一个回话的,都傻愣愣望着自己。展云尚且还好一些,就这个赵廷,发愣就发愣吧,眼神怎么还那么奇怪。小段心里头犯嘀咕,说这两人怎么老关键时刻掉链子!这正分析到关键点上,干嘛都走神啊!

    赵廷心里头那个翻腾啊,简直比提枪跨马要上阵杀敌那时候还澎湃,心说这家伙总算对自己笑一回了!不是对着空气也不是对着别人,是端端正正对着自己,笑得好温柔啊!虽然还带着那么点这人特有的清冷,可就是那清清冷冷的浅浅一笑,才特别有味道!赵廷正醉在那笑里久久难以平复呢,就听一边展云清咳了两声,赵廷瞬间回神,就见小段沉着一张脸,正冷冷瞪着自己。一边展云轻摇折扇,轻轻笑出了声。

    赵廷面不改色,剑眉一扬,侧眸瞟了展云一眼,理直气壮的出声问道:“刚才说到哪了?”

    小段懒得搭理他,转身进阁楼里头叫人去了。一边展云执起玉骨折扇轻轻敲了敲赵廷肩头,赵廷侧眸,展云唇畔的笑浅浅,弯月眸子里却笑意满盈:“怎么着,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两眼都冒幽光了,跟狼羔子似的。”

    赵廷抬脚就踢,展云脚下一滑躲了开去,折扇轻摇,一边轻轻笑出了声。正要说什么,就见赵廷一个眼风扫过来,展云偏头,那位朱姑娘和小段两人一前一后往这边走过来了。

    刚刚在里面静静坐了一会儿,又喝了些茶水,朱巧怜也渐渐平复情绪,走到两人面前,深深一福,跟两人行礼。展云回礼,赵廷点了个头,又恢复平日里那般冷峻神色。

    小段也站到一边。三人又让朱巧怜把当时情形重新讲了一遍。“后来,我拖着她说要去见官,好几个人都拦着,说肯定是误会,王素蕾趁乱就拉着蓝兰往屋子里头走。那时候大家情绪都挺激动的,花瓶什么的也碰碎不少,屋里屋外都弄得乱七八糟的。我那时候怎么说,她们都不相信我,后来你们来了,我,我一时情急,说话口吻也就冲了些,让两位公子见笑了。”朱巧怜越说越不好意思,说到最后,螓首低垂,脸颊微红,一边又屈身跟几人陪了不是。

    小段在一边轻声说道:“麻烦朱小姐,待会儿进去了,把那位身穿粉裙的小姐叫出来。”朱巧怜点点头,翩然转身,身姿娉婷的走回阁楼。

    粉裙女子姓李,名叫李薇儿。女子一上来就又要解释刚刚发生的事情,小段摆摆手,眸光冷冷看向李薇儿:“李小姐,可还记得韩静怜这个人?”

    女子一愣,薄唇几次开开阖阖,眸光闪烁神色慌乱,点头又摇头:“记,记得。不过……我跟她不熟。”

    “不熟?”小段唇角微勾,“不熟也该知道,那姑娘是怎么死的吧?”

    李薇儿眉头紧皱,搁在身畔的手紧紧揪扯着裙外的罩纱:“知道。”李薇儿小声说道,“投湖死的。”

    “一月之内,雅舍接连三位小姐遇害,且都死在当年韩静怜投湖自尽的断桥边上。”小段微微停顿,就见李薇儿嘴巴渐渐张大,一脸惊惶的瞪着自己,小段又缓缓接口道:“李小姐,你说,这是巧合吗?”

    李薇儿连连摇头:“不,不可能的!不会的……”

    “怎么不会!”一边赵廷冷冷开口,薄唇轻抿,绽出一个危险的弧度:“李小姐,说不准,下一个遭殃的人,就是你啊……”

    暮春时节里,明媚的阳光下,李薇儿狠狠打了个哆嗦,腿一软,身子摇摇欲坠的当口,被小段一把握住手臂支撑住。李薇儿紧紧攥住小段的手,眼睛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公子,我,我真的没有……”

    小段点头,一双凤眸依旧清冷冷:“说说吧。三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薇儿轻轻点头,双手仍紧紧攥着小段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一般。慌乱、茫然、绝望,透过那双蒙雾的眼,随着她的叙述,一点点荡漾开来。“三年前的春天,我刚入雅舍没几个月。很多规矩都不懂。很多人都觉得,能进入这‘竹芗雅舍’,是一件再荣耀不过的事。因为那意味着,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针黹女红,你总有出众之处,才能进的了这扇门,成为‘竹芗悠然’的一份子。而从这里出去的姑娘,个个都入得好人家,嫁的不是富商巨贾,就是官宦人家。因为外面都传,‘竹芗雅舍’里的姑娘,不仅样貌出众,才学出众,而且温婉大方善解人意,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

    “可进来之后,我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李薇儿说着,唇畔的笑益苦,细小泪滴滑落眼角,顺着脸颊缓缓流下:“说穿了,这雅舍,就是个人欺人的地方。要么,你自己有才,要么,你家里有钱,否则,你就会被人笑话死欺负死,而且还不能跟家里人说。”

    “这又是为什么?”展云眉心微蹙,“不喜欢这里,不来便是了。怎么这雅舍还松进严出么?”

    李薇儿笑着摇头:“那倒没有。不过这雅舍从建立那天起,就没有哪家小姐说来了几天便不来的。出了阁的姑娘,自然就不用来了,夫君家也不一定允的嘛。可都入了雅舍,好端端的也找不出个因由就说不来了,别人肯定要说闲话的。人家肯定会说,那么好的地方,那么优秀的一群姑娘,这人是没什么真本事还是性子不好相与啊,怎么就她待不下去呢!”

    赵廷冷哼一声,薄唇轻抿:“死要面子活受罪!”

    小段白了他一眼,这人能不能不老插话啊!赵廷扬眉,我这话有错是怎么的?

    李薇儿苦涩一笑,紧攥着小段的手也渐渐松开:“这位公子说的没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可这面子,不仅是我要,我家里的人,爹娘、兄弟姐妹、亲戚都要。其实在雅舍里如鱼得水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其他人都是陪衬。模样长得不够漂亮,会被嘲笑。琴弹的不好、女红做的不精巧,也会被嘲笑。这些还都是次要的。入了雅舍,最要不得的,就是家里头穷。那位韩小姐,我刚进来时候,就听别的姐姐提起过,说她家头做生意亏了银子,没半月爹亲又去世了,现在是一穷二白,嫁不得什么好人家了。那时候我觉得她家就剩下她一个人,只比我大两岁,挺可怜的,就请她去我家里吃饭。第二天就被人拉过去说,以后可不能这样做了。”

    “那位韩小姐,是怎样一个人?”小段突然开口问道。

    “很漂亮,很温柔,写得一手好字,针黹功夫也好。就钱蝶幽那个什么异色双面,跟她的绣法一比,什么都不是。”李薇儿一哂,一边悠悠叹了口气,“就是性子太弱了,比那蓝兰胆子还小。别人欺负她,她一句嘴都还不上,就只知道一个人坐在那抹泪。可没想到,胆子那么小的人,最后竟然会投湖自尽……”

    “三年前那时候就在雅舍的人,如今都还有谁?”展云眉心微蹙,面上半点笑容都不见。

    李薇儿长叹一口气,悠悠说道:“死的那三人,我,王素蕾,朱巧怜,还有路婷。”

    “李小姐,待会儿进去之后,麻烦你叫王小姐出来。再有什么情况,我们会找你。”小段轻声说道。

    第十一节 故布疑阵·叙旧

    望着李薇儿走远的身影,展云的弯月眸子渐渐染上阴霾,平日里清朗悦耳的嗓音,此时也添了两分暗哑:“我原以为,只有江湖纷乱,官场肮脏,呵……是我把这些姑娘想的太简单了么?”

    “人心复杂,处处皆江湖。”小段淡淡说道。展云抬眸,正望进小段那双眼,不觉微微一愣。那一双清冷凤眸,无嗔无怨,不喜不怒,仿佛山中冷泉,明澈清盈,静静流淌。

    三人都没有再说话。抬头,就见一位女子身穿一袭湖绿衣裙,小心迈过门槛,身姿轻盈的朝这边走来。 跟三人行过礼,王素蕾站直身子,一双手紧紧攥着裙摆,秀眉紧紧蹙着:“你们真的要抓兰兰走吗?那根簪子,真的是兰兰捡到的。她不可能杀人!她胆子很小的……”

    展云摇摇折起来的扇子,示意她不用多说:“凶手到底是谁,我们自会查明。叫王小姐来,是有几句话要问。”

    王素蕾抿抿唇,面上沉郁,眼眸半垂:“问吧。”

    “王小姐,这钱小姐生前佩戴的玉簪出现在雅舍,足以证明戕害三位小姐的,正是雅舍中人。”小段微微一顿,细细端详眼前女子神色:“既然王小姐坚持认为蓝小姐不是凶手,那,依王小姐看,谁更有可能是凶手?”

    王素蕾眉皱的更紧,小麦色的面容上显出几分恼怒:“公子这话,可是在试探些什么?”

    小段唇角微勾:“不是试探,而是询问。王小姐知道便答,不知道,可以不答。”

    王素蕾垂眸,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方才轻启朱唇:“我说出的线索若是有用,是不是你们就不抓兰兰了?”一边赵廷一听这话,漆黑眼眸闪过一丝光芒,这女子,倒是挺讲义气的!话头话尾都兰兰兰兰的念叨,在“竹芗雅舍”这样的地方,倒甚为难得了。

    “如果我们查出真凶另有其人,兰兰姑娘自然不用跟我们走。”小段勾唇,缓声说道。

    “那要是今天找不出真凶,那……”王素蕾急的脸都白了,一双眼惊慌的望着小段。

    “那就只能委屈蓝小姐到大牢里面住一晚了。”展云温声接口。

    王素蕾咬牙,一双眼隐隐浮现泪意:“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抓不到真凶,就让兰兰去顶罪!你们……”

    “王小姐。”小段冷冷开口:“按照朱小姐方才所讲,蓝小姐确有很大嫌疑,在案情没有新进展之前,为了保证各位小姐的人身安全,我们有理由扣押她。”

    王素蕾张口,正要争辩些什么,小段又接着说道:“如果蓝小姐不是凶手,把她关押在官府大牢里,对她的安全也是一种保障,不是么?”

    王素蕾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一层,不觉呆呆点了点头。踟躇片刻,王素蕾方才懦懦开口:“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是猜测。”

    见三人都望着她,似是鼓励她继续说下去,王素蕾咬咬牙,小声说道:“我只知道,雅舍里头,好几位姑娘都对居士有着不一般的情愫,暗地里争风吃醋,互相使绊子的事也做了不少……”王素蕾一双手揉搓着湖绿色的裙褶,“我只是猜测,她们三个的死,或许跟这个事情有关……”

    展云点头,唇畔漾出浅浅的笑:“多谢小姐提点。王小姐不必担忧,如果真不是蓝小姐做的,那她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王素蕾点点头,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兰兰身子不好。监牢那个地方,又冷又潮的,我真怕她挨不住……”

    展云又轻声安慰几句,就让王素蕾回阁楼侯着,顺便叫下一位姑娘出来。几位姑娘一个接一个的出来,问过话,又都进到阁楼里坐着。

    此时天色渐晚,日已西斜,三人小声商量几句,展云一人进了阁楼,嘱咐几位小姐,近几日先不要再来雅舍,最好也不要出家门,待案子破了,再一切恢复正常。蓝兰先由两位捕役带回衙门,暂时扣押在官府牢狱。另外几名捕役,负责送几位小姐安全返家。

    待众人都离开,展云转身步下台阶,浅浅笑着朝两人走去,未妨脚下踩到一角软软的物事。展云弯下身子,拾起那本书,不禁弯起嘴角,是一本《花间集》。

    展云向来爱书,一边微微笑着,一边伸指掸掸书籍左上角的灰尘。随手一翻书页,一张浅黄色的笺纸顺着书脊滑落下来,展云伸指夹住,定睛一看,唇畔笑容渐敛。又匆忙翻查诗集的头几页和最后几页,就见扉页右下角,端端正正写了“周婉潇”三个楷字。

    那两人也觉察出展云神色不对,快步走了过来。展云将诗集和笺纸分别递给二人。小段和赵廷看罢,同时出声:“宋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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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段,你先坐。鱼我已经做好了,还差两个炒菜,很快的!”一进门,江城就招呼小段在桌边坐下歇着,转身去后头炒菜去了。

    小段依言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壶,往一只杯子里倒了些热茶。一边喝着,一边细细思索这两天查到的线索。刚刚三人拿着那本《花间集》和那张浅黄色笺纸,一路赶到两条街外的宋乔家,敲了半天门都没有人应。据隔壁的大婶说,这宋乔,是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门,具体去哪了不知道,不过一直没见他回来。

    又枯等半个时辰,仍旧不见人影,三人这一下午是连口水都没顾得喝上,一看时辰也不早了,就先回来了。反正城门那边一早就打过招呼了,人是跑不了。明天一早再过来就是了。

    小段正端着茶杯想得出神,就见眼前身影一晃,江城已经端着一盘子鱼和两碗白饭走到桌前,搁下碗筷,咧嘴笑道:“先别琢磨了,快趁热吃!尝尝我这醋鱼做的,跟从前比有没有退步啊。”

    小段唇角微勾,拿起一根筷子沾了点汤汁,含入口中,舌尖儿一舔,酸甜微咸的香浓味道便在口中蔓延开来。放下筷子,小段微微一笑:“江大哥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是小段你越来越嘴甜了。”江城一听,笑得一双眼都弯成了月牙,转身去又去后头忙了。

    不一会儿,江城端着两盘素菜出来了。将盘子往桌上一撂,转身走到床边,弯腰从床底下拎出一只泥封的严严实实的酒坛子。江城抱着酒坛子坐到小段对面,一边开封一边笑着说道:“这可是前些日子我好不容易才淘换到的‘玉练槌’,陶先生追着我讨了大半个月我都没给。这些天每天一见到我就两眼冒光,一个劲儿的问我喝了没喝了没,嘬着牙花子问我到底是什么味,可笑死我了。你说他都多大的人了,成天跟个小孩似的……”

    小段唇角微勾,一边夹了口白饭送入口中,细细嚼着,静静听江城说笑。江城从桌上取了两只空杯子,澄碧如玉的酒液汩汩流淌入杯中,顿时,一股子浓郁香醇的香气漂浮在空中。江城举起杯子刚要敬酒,手一顿,停在半空,很是懊恼的皱起眉心:“糟糕!我忘记你肩膀上的伤了!这酒还是先别——”

    “无碍。”小段端起酒杯,轻轻一碰江城手中的杯子,一口就饮尽半杯,悠悠吐出一口气:“‘玉练槌’果真名不虚传。这么好的酒,就是内伤吐血也要先喝上三大碗!”说着,又将剩下那半杯一饮而尽。

    江城看的直摇头:“小段,你这性子……”

    小段抬手抹抹唇角,浅浅一笑:“江大哥,谢谢你。”

    “说什么傻话!”江城抿了口酒,执起筷子夹了口菜,一边嚼着一边叹了口气:“你一个女孩子家,又是看尸体又是追犯人,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

    小段刚要伸手拿酒坛子,江城已经先一步举了起来,帮小段斟满:“慢点喝,喝太快伤身。”

    小段点头,端起杯子,又是一大口。江城抬眸,叹了口气:“小段,明年你就二十岁了。别的不说,你总要为自己想一想。你一不是官府中人,二不是哪个道上混的,这破案子追犯人的事,危险不说,还到处结梁子得罪人。将来一旦撞上个大的,你两边不是人,到时候可没谁会站出来护着你。”

    小段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又抿了口酒,才轻声说道:“我知道。可我总要养活自己,不破案子,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会些什么。”

    江城夹了口米饭,又往嘴里放了块笋丁,一边嚼着一边说道:“你就没想过嫁人?”

    小段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抬手抵额,清冷的声音里渐渐染上一丝哑:“嫁人?我这辈子,想都不用想。”

    宽大的衣袖顺着小臂滑下,露出左手手腕上那串珠子。江城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串手链,也不是第一次难忍唏嘘。那串珠子,一半是晶莹润泽的白玉,一半是蕴藉着淡淡异香的白檀木。就仿佛小段这个人,一半优雅大方如同大户公子,一半落拓不羁仿佛江湖客。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江城忍了又忍,终究是将溜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每个人都有故事,都有过去。就像小段从来不问自己为何三十好几仍不娶亲,自己也不去问小段为何女扮男装行走于各州府间靠破案子赚钱混日子。自己过往那三十来年,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依然有些不堪回首。而小段的过去,必定是异于常人的艰辛坎坷,否则好端端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沦落到要女扮男装靠抓犯人混口饭吃的境地。所以,既然小段不提,自己就不该问。

    江城做菜的手艺很好。鲤鱼肉质鲜嫩肥美,蘸着酸甜口的汤汁细细嚼着,特别下饭。两碟素菜,一盘子青豆马蹄竹笋丁,一盘子芡汁豆腐香菇丁,既清新又爽口,正是极好的下酒菜。两人推杯换盏,边吃边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江城私底下话还是挺多的,讲起故事来,又带着三分调侃两分戏谑,听着让人忍俊不禁。小段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每隔一会儿就被江城逼着夹菜吃饭,也渐渐松弛下来。一直微微有些僵硬的身躯逐渐放松,一双凤眸也不似平日那般清冷,唇畔一直带着清清浅浅的笑。

    江城又抿了口酒,眉心微蹙缓声说道:“小段,那两个人,你最好保持距离。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尤其是那个姓赵的……”

    小段点点头,咽下口中的菜,轻声说道:“我知道。”

    “那个赵,赵廷是吧?”江城求证似的看了小段一眼,一边舀了勺豆腐:“我总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有些怪,这个你可要提防了。”

    小段举至唇边的手一顿,轻轻点了个头,又一口饮尽杯中酒。两人又拉拉杂杂的聊了好一会儿。江城起身收拾碗筷,小段要帮忙,江城推着他往外走:“时辰也不早了。你住的客栈离我这不近吧?快回快回,明天一早不还要去查案子么?赶紧回去睡觉去!”

    小段被他一路推出大门,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这就走。今晚多谢你了,江大哥。明天见。”

    江城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快走。小段转身,缓步行着,一路走回客栈。

    第十二节 斯人已逝·碎片

    小段步出客栈,走到第一个岔路口,就见那两人已经站在那,一个宽袍大袖白衣翩翩轻摇折扇,一个一袭交领右衽墨色窄袍负手而立。一看见小段,展云连连招手,小段点头,加快脚步走到两人跟前。

    两人一左一右走在小段两边,展云将手中扇子一敛,侧头打量小段脸色。面色是苍白了些,可精神着实不错,眼下也没有暗影。看这样子,昨晚休息的应该还不错。小段侧眸,展云有些慌张的开口:“呃……小段,你昨晚上……那个药,你用了没有?还好用吗?”

    小段点头:“很有效,谢谢。”

    展云一听这句“有效”,心中一喜,刚要说些什么,就闻到一股子又香又浓的鸡汤味,转过头往前方一看,才发觉刚刚跟着小段一路走,已经到了一个馄饨摊前。

    “你们吃早饭了么?”小段找了一处空桌子,坐在一边长凳,抬眸问两人。赵廷和展云压根就没想起早饭这码事,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展云刚刚只顾跟小段说话,询问他的伤势。赵廷一边听两人交谈,一直琢磨昨晚上小段跟那个姓江的大叔吃饭喝酒的事。

    小段见两人又发愣,暗叹一口气,捺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两人同时回神,动作整齐划一的摇头,四只眼同时冒光,这馄饨汤闻着好香啊!小段真是厉害,老能发掘好吃又便宜的地方。

    要了三碗馄饨两屉小笼包两碟子酱菜,小段静静坐在那里,凤眸半垂,又不知在想些什么。坐在对面的两人都有些无奈,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忒不爱说话。别人要是不主动搭茬,估计他自己一人坐上一整天可以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嫌闷的慌。别人主动找话说,还得看这话茬有没有意思,否则人家也是不屑接的。

    其实这不爱说话,有人是天生的,有人,则是后来慢慢忍出来的。小段有时酒喝的多些,回想起九岁之前的自己,常常第一个动作,就是抬手摸脸。小时候,娘亲总笑话她,说女孩子家家,这么爱说爱笑不好,小心将来婆家不敢要!要矜持温婉,少说多听,笑不露齿,莲步轻移,方才有大家闺秀之风范姿仪。

    小段抬手抚额,是昨晚酒喝的太多了么?一大清早的,怎么又想起那些事了呢!那些事,如果说十年前仍念念不忘执着记恨,那么七年前,就该随着一掊黄土掩埋地下,从此无论人间地狱,都再不应该挂怀胸间。

    “公子,你的馄饨。今天带朋友过来呀?”热气腾腾的馄饨汤摆在面前,小段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太阳穴也隐隐作痛,一边点头,轻声道谢,心里头却暗暗埋怨自己,果然昨晚上不该再喝那瓶酒。昨晚从江城家里头出来,走到客栈门口了,小段只觉胸间窒闷无处发泄,一咬牙转身去了城东的夜市,买了瓶“蔷薇醉”回来。一路走一路喝,走到客栈门口,酒就见了底。回到屋子,鞋子都没脱,倒床上就睡着了。

    还好每晚不论休息如何,第二天一早都会准时醒来。小段用冷水洗了把脸,擦过身子,又用细盐刷过牙齿,喝了杯凉水。脑子清醒了些,从怀中取出昨日展云赠予的药瓶,往左肩上的伤处涂了些药膏,从包袱里取出一件淡青色的长衫换上,束好头发,便急匆匆出门了。

    “昨晚酒喝的太多了吧?”赵廷咬了口热腾腾的小笼包,一边嚼着,一边细细打量小段脸色。

    小段没出声,只静静吃着馄饨。赵廷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小段回答,剑眉越蹙越紧,心里头老不舒坦了。这要是换了从前,自己开口,对方不抬头不答话不搭理人,自己那王爷脾气一上来,早掀桌子走人了!可到了小段这,一看他那沉静若水的面容,清冷冷的凤眸,微微抿紧的小嘴儿,赵廷叹气,还真是越看越没脾气,只能自己心里头憋屈了。

    卖馄饨的小丫头一见到小段来,本来挺高兴的,一趟两趟的把馄饨和包子送到三人跟前,又跟小段搭话。可公子今天脸色不太好,比平日还苍白两分,粉粉的唇瓣也没有半点血色,自己跟他说话,他也不吱声,对桌坐着的那个穿黑色长衫的公子眼神好凶。小丫头扁扁嘴,看来今天是没机会跟那位公子说话了。

    蘸着乌醋和切的细细的姜末和芫荽末,赵廷几乎一口一个小笼包,不一会儿,一屉包子就都吃完了。抬手招呼穿红衣的小丫头再来一屉,转脸就见小段瞟了自己一眼,神情颇有些嫌弃。赵廷剑眉一扬,侧眸看看展云,展云浅浅一笑,一边舀起一只馄饨:“我这些就够了。”

    赵廷抽抽嘴角,臭小子!平日里明明跟我差不多饭量,怎么今天一屉包子一碗馄饨就够了?分明是让爷下不来台么!还有对面那家伙,瞪什么瞪?你就是吃的太少,才长得那么单薄好不好!个子倒是不矮,只跟爷差了半头。可看看那腰,那手腕,还有那天露出来那截小腿,简直比人家大姑娘还瘦,哪有点男人的样子!

    小段哪里知道自己只抬眸瞟了一眼,就让人赵小王爷想了那么多。他只是觉得,快些吃完,好能赶紧过去宋乔家找人。谁知道自己半碗馄饨下去,饭都吃一半了,这人又要了一屉,还吃个没完了!

    三人各怀心思,静静吃完后半顿饭。临走时,赵廷看到那红衣小丫头眨着一双大眼直盯着小段瞧,薄唇轻抿,心里狠狠咒骂一声。臭小子,一天到晚招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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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乔仍旧是一袭微微有些洗旧的白色长衫。开门时,望见门外站着的三人,面上并无半点惊讶神色,也没说话,只微微侧身,请客人先进去。

    微亮天色里,宋乔有些苍白的面容上尽是疲惫之色,眉间褶皱更深,仿若天上寒星的眼眸染了淡淡的红,似是一夜未眠。三人在圆桌边坐了,宋乔拎起茶壶,走到屋外去添了些热水,折身回到屋内,一边为三人倒茶,一边沉声说道:“前些日子新下来的明前,并非上品香茗,不过叶芽很嫩,口味也挺清新。”

    小段轻声道谢,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又四下看看屋子,不禁唇角微勾,这宋乔,倒真是个风雅之人。展云收起折扇,接过杯子轻抿一口,温声赞道:“果然清甜绵延,虽非上品,却属难得。”

    唯独赵廷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将茶杯往桌上一撂,冷冷开口:“昨晚在门外枯等居士甚久,不知昨天一整天,居士都在忙些什么。”

    这话问的很直,也很失礼,可宋乔似乎并不介意。捧着茶杯饮了一口热茶,宋乔牵牵唇角,唇畔两抹笑痕更深,眼中伤痛之意却愈浓:“昨天,是一位故人的祭日。我去城外西郊的雾霭坡,陪了她一天一夜。”

    小段放下茶杯,一双凤眸清冷冷与宋乔对视:“居士可方便透露这位故人的名姓?”

    宋乔悠悠一笑,修长食指轻轻摩擦杯壁:“你们不都查出来了么?不然怎么会来这找我。”

    “我们没有查,只是猜测。”小段声音更冷。

    “居士的意思,是承认与韩静怜小姐曾经私交很深了?”展云一双弯月眼眸眯了眯,面色微沉。

    宋乔唇畔笑意更浓,一字一句的说道:“不是私交很深,而是曾经私定终身。”

    “那你可知韩静怜当年为何投湖自尽?”赵廷开口问道,一双漆黑眼眸定定看向正垂眸饮茶的宋乔。

    宋乔手微微颤抖,始终亮如辰星的眼眸渐渐蒙了一层雾。透过这层雾,旁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他也看不真切面前景象。又饮了一口热茶,宋乔轻轻阖上眼,任泪水在眼眶流转,最终消失不见。

    沉默半晌,宋乔方才出声:“知道。”他睁开眼,却依旧没有抬头,望着杯中盈澈茶水,伊人娇美柔弱的面容再次浮现脑海,软糯娇甜的嗓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宋大哥,你要快些回来呀。”

    宋乔蓦地抬眸,却将目光投向门外,天已大亮,湛蓝湛蓝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正是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只是,斯人已逝,风景再美,却无人共赏。怜儿,你怎么就那么傻呢?宋乔淡紫色的唇微微颤抖:“她曾经写了封信给我。不过却是托人在她……在她过世之后半年才寄出去的。信里头提到了她爹爹亏了生意家财散尽的事。她说,她自觉配不上我,怕是等不到我回来了……”

    宋乔深深吸了口气,低沉的嗓音里染了一丝暗哑:“我考中第三名,赐同进士出身,可以衣锦还乡回来迎娶她了,她却不在了……”宋乔没有再说话,亮若寒星的眼眸水光隐隐,唇畔却一直悠悠笑着,明明那般孤高淡漠的一个人,此时面上神情,却让人不忍注视。

    展云最先打破沉默,从怀里取出那册《花间集》,以及那张浅黄色笺纸,搁到宋乔面前:“居士。”

    宋乔眸光闪动,先拿起那册书,翻开扉页,手指轻轻拂过“周婉潇”那三个字,抬眸看向三人:“这书,是我前些日子陪周姑娘一起买的。怎么了?”

    赵廷伸指瞧瞧桌面,示意他看那张笺纸。宋乔放下书,拿起纸张,眉心渐渐蹙紧,唇畔的笑却益苦。半晌,宋乔方才开口,低声说道:“的确很像我的字。但,的确不是我写的。”

    见三人都静静望着他不说话。宋乔苦笑,放下杯子,起身走到一边的书架,随手撤出几本书,递给三人。

    有人说,鉴别一件东西是否为赝品的最好方式,便是拿出那件真品作比较。三人各自捧了一册书,对照书中空白处宋乔书写的字迹,再看那张笺纸。果然,虽然模仿有六七成相似,但笔迹撇捺之处多有不自然的停顿,似在迟疑什么。很明显,写这字条的人,是对照着宋乔的字迹在模仿,虽然已经练得相当纯熟,但下笔时,仍然有些小心翼翼,似乎不够自信。

    “你的字迹很容易就拿的到么?”展云清秀的眉微蹙。

    宋乔笑得有些无奈:“我看书时,习惯在一边作些题注,有时兴之所至,还会写一些自己的想法。雅舍里好些书,都是我直接从家拿过去的。再后来小姐们集钱新添置的书,我也曾拿回家看过。所以……”

    展云点头,表示理解。赵廷却一直薄唇轻抿,盯着宋乔看。宋乔也不在意,拿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茶,端起来缓缓喝着。

    “宋居士,你可知道,雅舍里多位小姐对你芳心暗许,背地里为着你勾心斗角。这次的事,便是有人模仿你的笔迹写了字条约三位姑娘在夜晚出门,断桥相见,方才一次又一次得逞杀手。”赵廷冷冷望着宋乔,唇角微勾,笑得有些残酷。

    宋乔放下茶杯,镇定自若的看向赵廷,唇畔的笑渐渐淡了,眉间褶皱越来越深。半晌,宋乔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不过是个落魄书生,她们却个个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那种所谓的爱慕,不过是少女时候的懵懂情怀罢了。过些时日,她们嫁作人妇,或者有了喜欢的男子,自然就把我忘在脑后了。我的确有所觉察,却从未放在心上。这辈子,我不会再娶任何女子。”

    赵廷冷笑一声,一边剑眉高挑:“人都死了,居士说的倒是轻巧!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这次的事情,居士并非半点责任都没有。那‘竹芗雅舍’,我看也没甚必要再办下去了。”说完,赵廷起身出了屋子,大步走出庭院。

    展云一边收拾好桌上的书和笺纸,一边温声说道:“这几本书我们也要一并带回府衙,当作证据。过两天会派人还回来给居士。”

    宋乔点头,示意无妨。小段一直紧皱着眉没有说话,临离开了,又转身,定定看向宋乔。宋乔被那双清冷凤眸注视,不禁微微一怔。小段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和展云一起离开了。

    第十三节 请君入瓮·默契

    三人在城北的岔路口分行。展云要去李薇儿和朱巧怜府上,赵廷回衙门找人,小段则要先走一趟钱府。

    当晚,戌时三刻。

    断桥湖畔。

    一位身穿粉裙的女子手提着一盏灯笼,站在湖边,一动不动望着黑幽幽的湖面。身后,有人放轻脚步,悄然靠近。手握剪刀狠狠朝女子背心刺下的同时,那位身穿粉裙的女子蓦地转身,手上灯笼一松,抬手牢牢攥住女子急欲行凶的右手手腕,另一条手臂紧紧锢住女子腰身,不同于女子的粗犷嗓音在静谧夜色中嘹亮响起:“展大人,陶先生,捉住了!捉住了!”

    蹲在树丛后方一直静静注视的众人呼啦啦站起来一排,十几名捕役最先围了上去。有人小心取下女子手中剪刀,有人拿出绳子,将女子双手负后捆了个结结实实,还有人站在一边望着男扮女装的小方一个劲儿笑,一边还拍着一边大方的肩膀:“哎我说大方,你弟弟扮成大姑娘,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方小姐,肯不肯赏脸,陪哥几个一起喝个酒庆祝一下啊?”

    身穿粉裙的男子一张脸涨的通红,抬脚就踹那个嘴欠的捕役。一边追着那人跑,一边还不忘回头跟大方告状:“哥,他调戏我!陶先生,这主意是您出的,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老陶抹着嘴上那两撇胡子,一边呵呵笑出了声。一直没开口的小段倒是先出声了:“谁有帕子,赶紧给她塞嘴里。”

    一边大方瞟了眼脸色惨淡闭眸不语的女子,皱了皱浓黑的眉:“不用吧。她一个女孩子家,这样绑着,就已经够……”

    “她要是咬舌自尽了,你负责?”小段冷声打断大方的话,一双凤眸冷冷瞪着眼前男子。

    大方一噎,一边没好气的瞪了小段一眼,抬手招呼一边哥们儿寻么帕子给女子塞上。

    一边展云但笑不语,心说小段这人,心思倒是细腻。老陶抹了抹胡子,一边暗暗点头,这孩子办事,靠谱!

    一行人押着女子一路走回杭州府衙,李青澜连夜升堂,同时让人把蓝兰也从狱里提了出来。蓝兰头发蓬乱,一双大眼哭得又红又肿,嫩嫩红唇被她咬的满是斑驳血迹,一边走一边落泪,楚楚可怜的模样看的人一阵唏嘘。

    一入公堂,蓝兰抬眸就看到双手反绑跪在地上的女子,小步跑着上前,一下子坐倒在女子身边,抱着她呜呜哭出了声:“蕾蕾姐,你怎么这么傻!”

    王素蕾此时双手被绑,没法回抱她,口中紧塞着帕子,也不能开口安慰,只一双眼泪光隐隐,面上神色却一片宁静。

    李青澜一拍檀木界方,站在两边的捕役手杵水火棍,一边有节奏的敲击着脚下地面,一边齐声高呼:“威——武——”同时,有人将“回避”、“肃静”两面木牌搬出来,放在公堂门口。

    此时虽已近亥时,街上行人却并不稀少。杭州城晚上没有宵禁,城东头还有热闹的夜市,虽然不比汴京繁华,老百姓夜晚的生活也还是挺丰富的。刚才展云他们一行人押着身穿一身暗色衣裙的王素蕾走回府衙,虽然已经刻意避开人多的街道,但仍旧引起不少路人的注意。毕竟,这案子前前后后拖了一个来月,整个杭州城都传遍了。这一见衙门众位捕役出动,捆着一名女子往府衙方向走,旁边还跟着陶主簿,老百姓三三两两扎在一堆,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也一路远远跟着,往府衙方向走来。

    李青澜还未开口,堂下跪着的王素蕾倒是先出声了。口中的帕子被蓝兰小心抽出,王素蕾动动唇,舌根微微有些麻,此时却也顾不上别的,仰起头与李青澜对视,大声喊道:“李大人明鉴,人是我杀的。三个人都是。跟蓝兰半点关系都没有,求李大人放过她!”一边说着,一边艰难的弯下上身重重磕头。

    跪在一边的蓝兰刚要说什么,王素蕾已经抬起头,警示的瞪了她一眼,一边轻轻摇头。蓝兰狠狠咬唇,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的往下掉。

    李青澜眉头微皱,看了眼站在一边的小段和展云,沉声说道:“哦?王素蕾,你说人是你杀的,可有什么凭证?本官可要先跟你说明,如你所言有半点虚假,即便你没有杀人,也是免不了要挨一顿板子的。”

    王素蕾跪得笔直,重重点头,声音没有半点颤抖,面上一派沉静从容:“民女知道。您可以派人去我家,证据就在我屋子床下的一只包袱里。”

    李青澜刚要下令,就听堂外传来一道冷冷声线:“李大人,东西已经找到,不用麻烦了。”说话间,赵廷已经走到小段和展云身边,一双漆黑眼眸如同墨玉,光泽耀眼,眉宇之间不见半点疲惫,薄薄的唇微弯,看样子心情大好。只是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墨色衣袍的下角沾了些泥土,一双苍灰缎面云头靴也尽是尘土。

    见小段垂眸,似是在盯着自己的鞋子看,赵廷喘了口气,有些无奈的出声解释:“一下午就带着那些人在后头那片山坡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东西却已经被人取走了。刚刚你们去捉人,我就带着他们去王府走了一趟,果然,东西就在她屋子里。”

    跟在赵廷身后进来的捕役已经把那只红褐色的包袱递到李青澜面前,坐在不远处的陶先生也起身走过来。打开包袱,就见里头都是手环坠子一类的首饰,还有三件女子贴身穿着的软薄肚兜,上面还染着斑斑血迹,有的已经变成了深褐色。陶涵之转身回到自己桌边取过几页纸,又走回来细细对照,神情越来越严肃,一边跟李青澜轻轻点头。

    李青澜从手边拿起两张淡黄色笺纸,递给陶涵之。老陶放下手中纸张,取过笺纸走到王素蕾面前:“这也是你写的?”这两张笺纸,一张是那日展云无意从那册《花间集》中发现的,一张则是今天一早,有人搁在一只信封里,让李府的门房交给李薇儿的。

    王素蕾沉声答道:“是。笺纸是我模仿孟莲居士的笔迹写的,约她们三个在断桥边上见面。然后我就摁着她们的头将她们三人活活溺死,最后又从她们头上取下珠钗,划花了她们的脸,摘下所有首饰,还剥开她们的衣服,取走肚兜。”

    “动机呢?你为何要杀那三人?”小段一直静静注视着王素蕾的眼,待她详细说完犯案过程,便出声质问。

    王素蕾咬牙,侧眸看了蓝兰一眼,双眼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因为她们欺负蓝兰。”

    “就这么简单?”坐在堂上的李青澜皱眉问道。

    “就,这,么,简,单……”王素蕾一字一句的重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最后一个字说完,竟低低笑出了声:“就这么简单?呵!你们去试一试,就知道,究竟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那些女人,根本就是杀人不见血!当年韩静怜好好一个姑娘,被她们欺负的连门都不敢出,最后想不开投了湖。兰兰比她们漂亮,比她们聪明,比她们有才气,什么都比她们好!却只因为家里头穷了,每日在雅舍里被她们呼来喝去,干这干那,早上要早早来了,给她们泡茶、准备点心,把书卷摆出来,晚上天都黑了也不让她回家,非说阁楼三层的书架需要整理……”

    王素蕾咬牙切齿的细数着那几人的罪状,听得衙门外的老百姓唏嘘不已。原来雅舍里的姑娘都这么刁蛮啊!真看不出来啊……那周小姐平日里说话轻声细语,看着挺温婉大方一姑娘,怎么到了这王小姐口中,简直就是一女霸王啊!

    “前些天,兰兰从后山捡到一只腿受了伤的小白兔,把它抱回雅舍里养。过了几天,那兔子腿上的伤好了一大半,一瘸一瘸的都能走路了。谁知道有一天下午,我和兰兰到了雅舍,却发现她们几人围着那只木箱,小兔子死了。就是你们大家口中那位娴淑温柔的张小姐,拿一根废了的琴弦把那只兔子给勒死了!”王素蕾说着,唇畔的笑益加讽刺,一双眼满是憎恨厌恶:“问她为什么,她说明明说好了今天蓝兰要早些来给大家把书本准备好,待会儿居士来了要讲乐府诗的。既然蓝兰没把大家的话放在心上,还到的比大家都晚,这就叫杀鸡儆猴,看她长不长记性!”

    本来说着说着就讲到一只兔子上去,在场所有人都有些不解。可听完王素蕾的话,就连站在一边的捕役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一个捕役小声嘀咕了句:“这都什么大小姐啊!还才女呢,简直是恶妇!谁娶了谁倒霉……”

    陶涵之侧眸瞪了那捕役一眼,示意他公堂之上不许随便开口。那捕役抿了抿唇,很是不甘愿的半垂眼眸。

    王素蕾一直絮絮叨叨的讲着,越说面上神色越是激愤,一边蓝兰只静静抹泪,低垂着脸,半散开的发遮挡住一半脸庞,让人看不清她面上神色。待王素蕾的叙述告一段落,小段盯着蓝兰,冷声开口:“这么说,蓝兰小姐是半点不知情了?”

    蓝兰肩膀一抖,缓缓抬起头,小鹿般的大眼满是迷茫与惊慌,嫩嫩红唇轻颤,几次张口,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一边王素蕾快声替她答道:“是。蓝兰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早说过,蓝兰胆子小的很,她绝不会杀人的!”

    小段唇角微勾,望着蓝兰半掩在袖见,微微颤抖的双手,轻声说道:“是吗?蓝小姐,银钗划上人脸的感觉如何?狠狠滑过一道,鲜红的血就流出来了,再划第二下,就容易多了。手沾上鲜血的感觉如何?温温热热的,还有些黏稠,很刺激吧?刺激到你有些惊慌失措,一失手就将银钗扔进了湖里。那晚是第一次,你们一定走得很晚,找了半天,却没有找见那支钗……”

    小段一边说,一边踱步到两人面前,一双凤眸仍然清冷冷,微抿的粉唇勾出的弧度,却有些渗人。蓝兰只呆呆望着小段,羸弱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连连摇头,语不成调的抖声说道:“你,你……”

    一边王素蕾往前一挡:“你凭什么污蔑兰兰,你有证据么?不许你信口雌黄!兰兰那么……”

    “蓝兰那么胆小,不会杀人的。”小段替她把后面的话说完,又接口道:“她是没有杀人,可她参与了你杀人的全部过程。你原先只想把人溺死,划人脸的事,却是她做出来的。所以你们才会把那些女子身上的首饰都摘走,并且拿走她们的贴身衣物,想要掩饰成被男子侵犯并掠走身上财物的假象。”

    王素蕾眼皮直跳,额上青筋隐隐抽动:“你!”

    “我有证据。”小段从袖中取出一方绣了一半的帕子,在二人面前展开,又转身,让已经坐回自己位置的陶主簿和李大人看清,“这方帕子,是三日前钱小姐出事那天上午绣的。按照她的贴身丫鬟所说,这‘翠柳荷塘’,钱小姐绣了整整一个上午,可也只完成小半幅。”

    小段又转身看向蓝兰,话只说了一半,可姑娘小脸儿已经先白了三分,一双大眼惊恐的瞪着小段,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小段勾唇,又接着说下去:“我记得第一次见到蓝小姐的时候,是两日前的晌午过后。那时,蓝小姐也在绣一方帕子,也是这异色双面的‘翠柳荷塘’,可我记得,那时候蓝小姐已经要绣完了,就差收针滚边了。”

    小段微微停顿,又转身看向堂上众人,两日前,最先赶到断桥边上的是府衙的人,可那时虽然已经发现尸体,却仍不能确定死者身份。我们是到了将近晌午,才知道死的人是钱小姐。试问,蓝小姐如何未卜先知,一大清早起来,便为死去的好姐妹绣起了帕子?

    蓝兰紧咬着下唇,一双大眼欲诉还休,泪意满盈,一边王素蕾冷笑一声,紧绷的身子微微松弛了些:“那帕子早就烧了。你现在是空口说白话,无凭无据。”

    “是啊,真可惜。帕子烧了,蓝小姐对出的那个对子,在周小姐死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在你们去湖边祭奠的时候,也烧了吧?”小段微微蹙紧眉心,看着蓝兰:“蓝小姐,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宁愿跟死人怄一口气,也不愿让在场众人知晓你的才气么?异色双面,你也会绣,而且绣的绝不比钱蝶幽差。所谓的千古绝对,你也对的工整。想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蓝小姐是样样都不输咱们杭州城盛名在外的周婉潇周大才女了!可全杭州城的百姓只知道周婉潇,不知道你蓝兰,即便她死了,大家提起来,那才女之名还是顶在她的头上……”

    “她才不是什么才女!”蓝兰一双大眼闪耀着熊熊火光,说着就要站起身来跟小段争辩:“她那个对子有什么?不过是抄袭前朝雅士的诗作罢了!我就是不服这口气!她可以打我、骂我、数落我,但她不可以拿着别人的东西冒那才女之名!”

    “蓝兰!”一边跪着的王素蕾急欲上前阻拦,可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她只能笨拙的挪动身子,手臂抵着蓝兰一侧身子,不让她起身:“别瞎说!”

    “我没有瞎说!”蓝兰转头看向王素蕾,唇角弯弯,渐渐抿出一朵甜笑:“蕾蕾姐,你让我说吧!若是你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今天索性让我说个痛快,黄泉路上,也好有人跟你做伴!”

    “不可以!兰兰你别傻了。他这是激将法在激你呢!他手上根本没有真凭实据。你乖啊,什么都别说了!”王素蕾小声警告着,一边转头看向李青澜:“李大人,既然没有证据,你们就不可以随便冤枉好人。这人是我杀的,我都已经承认了,直接把我收监秋后问斩得了!你们何苦再为难他人!”

    李青澜手一拍界方,直震的王素蕾一个激灵,李青澜捋捋胡子,沉声说道:“本府断案,自会在证据确凿之后再下判书,绝不会冤枉好人。小女子勿要信口妄言,你且让蓝兰小姐把话说清。”

    王素蕾闻言转头看向蓝兰,却见蓝兰正笑望着她,一双小鹿般的大眼柔情满溢,一边朝她轻轻摇头。“兰兰你——”王素蕾一惊,脸“唰”的一下就白了,一边哑声在蓝兰耳边哀求:“兰兰,别说!”

    小段离二人站得很近,王素蕾的话,他从头至尾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望见二人神色,小段半垂眼眸,上前一步凑到二人身边,弯下身子,轻声说道:“既然蓝小姐心意已定,王小姐又何必执意阻拦。如此这般,对二位不失为一个最好的结果。”

    第十四节 水落石出·离殇

    抬脚迈入府衙后院,一路朝正房方向走去,小段仍旧一袭淡青色长衫,一头乌黑的发高高束起,本就白皙的面容透着淡淡疲倦,微粉的唇畔也有些泛白。

    正端着茶壶茶碗往屋里走的小童见了人,小嘴儿一撇,清亮的杏子眼透出浓浓厌恶,狠狠白了小段一眼,一边脆声喊道:“大人,赶着拿银子的人来啦!”

    小段面无表情,跟在小童身后进了屋子。屋内,正在谈天的几人一见小段,面上均显出高兴神色。李青澜“哟”了一声,起身朝小段迎了过来:“小段哪,昨晚上可多亏了你!我们这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快坐快坐……”说话间,就拉着小段往陶主簿坐的方向去了。

    小段小心抽出自己衣袖,一边微微一揖:“不敢。”

    李青澜一愣,一边忙着给几人斟茶的小童见状轻哼一声,正要说话,一边陶涵之细长眼眸一眯:“不得无礼!”

    小童被老陶凶的有些委屈,扁着嘴往李青澜的方向瞟了一眼。李青澜捋着胡子沉声说道:“阿砚哪,刚才那话说的确实过啦!快给小段公子陪个不是。”

    小童一听,细眉一立,正欲发作,小段却先说话了:“不用赔礼。”小段的声音淡淡的,和他此时面上神色一致,让人辨不清喜怒:“他说的没错,我就是来取银子的。没银子的案子我不接,我破案子,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钱。”

    李青澜听得直摇头,手也顾不得捋胡子了,大掌一抬,正要拍上小段左肩,就被人半路拦了下来。赵廷一脸阴沉,面上神色简直比身上衣衫还要黑上三分,浓黑的剑眉紧蹙,低声解释:“他肩上有伤。”

    李老爷子一听这话也有些焦急,连忙上上下下将小段一番打量:“怎么还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小伤,不碍事的。”小段勾勾唇角,示意李青澜不必担心。

    刚才李青澜那么一拍,赵廷一个箭步蹿过来将他的手及时拦下。坐在另一边较远处的展云也惊得站起身子,小段肩头那伤,没个十天半月见不了轻,可经不得那么一拍!

    一边静坐品茗的陶涵之见了这一幕,蹙了蹙眉尖,面上神色颇有些古怪。李青澜又看了小段一会儿,点点头,转身走到高桌旁,拿起一只杏黄色的方形布袋,走回小段身边,从里面抽出两张银票,递到他手里:“这次前前后后,三家一共凑了六百两银子,这里是两百两。”

    小段将银票折好揣进怀里,又跟陶涵之和展云轻轻点头,抬眸看了眼赵廷,说了句“谢谢”,朝几人一拱手:“告辞。”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哎,小段!”小段身形一顿,微微侧头,等待展云下一句话。展云张口将人叫住,只是不想他这么快走,心下一时有些慌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老陶抹抹那两撇胡子,慢条斯理的开口:“小段哪,先别急着走。大家还有些事情搞不清楚,想听你说说呢。”

    “就是!枉小陶自诩聪明这许多年,遇上这回的案子他也自愧弗如,连声赞你的好!小段啊,这新沏出来的‘香林’你一口都没喝就走,多可惜呀!来来来……”李青澜一声“小陶”念得陶主簿差点没被口中的清茶呛到,“咕咚”一声咽下那口茶水,陶主簿一边恨恨捶着胸膛,一边眯着眼恶狠狠的瞪着正笑呵呵拉着小段往过走的李老爷子。

    李青澜一转身,望见的就是老陶那比锅底还黑的一张脸,不禁“哟呵”一声:“小陶啊,你这是怎么了?一大清早的,脸色很差哪!这昨晚上案子都结了,你应该睡得安稳才是啊,怎的还休息不好了?”

    又一声“小陶”,再看到一旁几人憋笑的表情,陶主簿当即觉得眼前一黑,个不长记性的老家伙!说多少遍了,不是小陶,是老陶!

    此时赵廷也已经坐了回去,一双漆黑眼眸紧紧锁住小段,眉心微蹙薄唇紧抿,面上神色很是不豫。小段没有任由李青澜将他拉到陶主簿身边,轻声谢过李青澜,就在展云身边坐下了。李青澜也不勉强,坐回木椅,端起茶杯慢慢品茗。

    赵廷从刚才小童说那句话开始,心里头就稍有不快,再听到小段那般出言贬低自己,神色冷淡语调平板,就觉得这人真是倔的要命!是人听了那话心里头都要不舒服的,你发泄一下会死啊!人家李大人都让人赔礼道歉了,不接受也就罢了,何必说那样的话那样作践自己?在场的人都不是头回跟他打交道,自己和展云这几天跟他一起跑案子,从早到晚都混在一处,他是什么样的人还不清楚?做什么非要把自己说的跟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似的!

    一边展云侧眸悄悄打量小段脸色,也不禁有点小心翼翼的。心说这人应该是生气了吧?平日里再冷淡,也总有些表情。可刚才从进了屋子,脸上就跟戴了个面具似的,冷冷淡淡的,说话声音都变了,让人看不出一点情绪。

    小段端起茶杯饮茶,凤眸半垂,更让人猜不透他此时心情。陶主簿咽下一口茶,细长的眼微眯,笑嘻嘻的问道:“小段哪,大家都很好奇,昨晚上你到底跟那两人说了句什么,她们俩就乖乖的都招了。那王素蕾嘴硬的很,到后来竟也没拦着,俩人一前一后交待的清清楚楚,有什么对不上的地方还补充说明。”

    小段抿了口清茶,抬眸看向李青澜和陶涵之,又看看对面的赵廷以及坐在自己身边的展云,沉默片刻方才轻声说道:“这事不适合太多人知道。”

    李青澜挥挥手,站在一边的小童以及另外两个下人就都出去了。小段又抿了口茶,眼眸半垂,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我答应那两人,问斩之后,可合葬一处。”

    展云轻轻“啊”了一声,李青澜和陶涵之也颇有些意外。赵廷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待琢磨过来劲儿之后,剑眉一扬,薄唇轻启:“你是怎么发现的?”

    小段睫毛轻轻扇动,抬眸与赵廷对视:“很多事不难察觉,只是容易被固有的思维禁锢住。”陶涵之点头,的确,这女子之间发生超乎友谊之上的感情,虽然极少听闻,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一般人见了,多不会往那方面想,即便觉得两人过于亲密,也有的是藉口搪塞过去。也不知,这藉口是为别人找的,还是为自己找的。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那位蓝小姐的?”这回发问的是展云,他和赵廷都是从蓝兰被朱巧怜指控身怀玉蝶簪子那日,才开始对这人起疑。但从昨晚小段拿出那条钱蝶幽生前所绣的丝帕来看,他应该是早就对蓝兰有所怀疑了。

    小段侧眸看了眼展云,淡淡说道:“第一次见她那天。”

    在座几人都有些惊讶,展云也不禁目露惊奇:“为何?”

    小段放下茶杯,看向对面赵廷:“从她见到我和赵廷的第一反应可以判断,她应该极为羞怯胆小。可我开口要她留下,说要询问钱蝶幽几人被害的事情,她反倒不急着落跑,连我们是什么来路都没有问,就坐下来回答我们的问题。”赵廷轻轻点头,细一琢磨,的确有些古怪。

    小段又接着说道:“她主动提起为钱蝶幽绣手帕的事,原想借机表明与其姐妹情深。可之后随着雅舍众人关系一点点曝露,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与钱蝶幽关系并不亲厚。即便是素来与钱蝶幽关系较好的朱巧怜,也只为她折了些白莲,她却偏要绣什么异色双面烧给她。也是因为想到这点,我才将注意力转向那方帕子,进而通过时间差证明我的猜想。”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真正让我在当天就对她抱有怀疑的,在于她说的那句‘她的魂魄回来报复我们所有人了’。”小段侧眸看向展云:“那日你与朱巧怜交谈半晌,听她不少雅舍的事,可有听她说过半句类似的话?”

    展云仔细回想片刻,肯定摇头:“没有。”

    小段又转头看向赵廷:“之后与雅舍众位小姐有过更多接触,咱们可曾再次听过这个说法?”

    赵廷似是明白小段想说什么,浓黑剑眉一挑,面上神色颇有些高深莫测:“你的意思是,她那天是有意转移我们的办案方向?”

    小段勾勾唇角:“确是如此。按理说,这种传言,应该人人皆知,尤其是比她早来雅舍的人,应该比她更惶恐才是。可无论是当日的朱巧怜还是后来的李薇儿,没有一人提起半句类似这样的想法。她说那句话,就是想干扰咱们的思路,好让咱们将注意力转向与韩静怜有关的人事。”

    一边展云不禁露出一丝苦笑,玉骨折扇轻敲掌心:“这姑娘心思可真深!”即便昨晚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参与杀人,并用簪子划花了三位死者的脸,许多人对蓝兰仍抱有很大同情。毕竟,王素蕾所讲的遭遇为蓝兰赚得不少眼泪,而她那双如小鹿般迷茫纯挚的大眼,楚楚可怜的神情,更让人觉得,其实这所谓的杀人犯,到头来也是个可怜人。

    听得小段这一通解释,几人终觉整个案子是比较完整的串下来了,许多疑问也都得到了解答。这一聊就过了一个多时辰,李青澜留小段在府衙与几人一同用膳,小段直言自己还有些要紧事办,晚些时候便要出城。李青澜虽有些失望,也不便多做挽留。

    展云与赵廷一听小段说要出城,不免都有些吃惊。赵廷直截了当的发问:“你要走?”小段轻轻点头。

    赵小王爷脸一黑:“你不是说订了半月的房么?”房钱不好退,所以才不来府衙和他们两个一起住。

    小段微微一愣,眼神有些闪躲:“我跟老板讲好了,下次来了,再接着住。”

    这次连展云都听得哭笑不得,这谎话算是圆不上了。行了,反正大家都明白,小段是不想与他们有太多牵涉便是了。

    小段拱手,轻声说了句“告辞”,便转身出了府衙后院。李青澜捋着那一小缕花白胡子,半眯着眼望着小段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每次都这样,来去匆匆的。多一刻都不待。”

    “行啦!这次够给咱们面子了,还坐下来跟咱们一同理顺案情,答疑解惑。从前可没这个待遇!”老陶笑眯着眼,拍了拍李青澜的肩膀,忽然又想起老爷子刚才那两声“小陶”,顿时脸一拉,袖子一甩,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往自己屋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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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郊,雾霭坡。

    小段找了很久,终于在一棵香樟树下找见了人。缓步走到那人身后十步左右的距离,小段停住脚步,也不说话,就静静望着那人背影。

    宋乔仍旧一袭白衫,只转过身来时,面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满足笑容。一双眼亮如子夜辰星,淡紫色的薄唇轻抿出优雅的弧,低沉的嗓音也带了一丝轻快:“你来了。”

    宋乔向前走了两步,身后一直被挡住的坟墓便露了出来,墓碑上刻了“宋乔爱妻——韩静怜之墓”几个字。

    宋乔依旧微微笑着:“你很快。”

    小段面无表情,一双凤眸冷冷的望着眼前男子:“抱歉,让你的希望落空了。”

    宋乔轻轻摇头,眉间褶皱渐深:“也不能这么说。毕竟,经过这件事,那雅舍也办不下去了。这样就很好了。”

    见小段沉默不语,宋乔眸光闪动,唇畔笑痕渐深:“昨晚上我去看了。你的推论很精彩。”

    小段唇角微勾,冷声说道:“最精彩的部分,我还没有说。”

    “哦?”宋乔微微一笑,颇有些明知故为的意味:“为何不说?”

    “我没有证据。”小段直直望着眼前笑得悠然的男子,眸光更冷,“甚至没有把柄。对付蓝兰的方法,在你身上不管用。”

    宋乔笑而不语,似在等待小段继续说下去。时近晌午,天却渐渐阴沉起来。迎面拂来阵阵冷风,挟带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似乎要有一场大雨了。

    “先从你的名号说起吧。”小段沉吟半晌方才开口,“孟莲孟莲,其实就是‘梦怜’。从你进入雅舍的第一天起,你就怀了报仇的心思。雅舍诸位女子之间,矛盾本就十分激烈,彼此之间也颇有仇怨。你去了之后,有意无意的举止让多位女子对你心怀爱慕,暗地里更是用尽各种手段互相倾轧。王素蕾与蓝兰的事,是你的意外收获。她们俩的一举一动,你都一直看在眼里,包括她们偷拿你的书籍、模仿你的字迹约三位女子断桥相会,包括她们将那些从死者身上摘下来的手环珠钗埋在那扇小门通往的后山,包括最后王素蕾孤注一掷想再害一人来转移官府办案视线为蓝兰洗脱罪名。”

    宋乔面上一直带着悠然的笑,一双眼遥望天边,似是在认真倾听,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在耳中。“那玉蝶发簪,就是你从她们埋藏包袱的地方拿的,搁在雅舍阁楼前的花丛边。因为你知道,无论是谁捡到这个发簪,都必然掀起惊涛骇浪,经官府的人一盘问,雅舍中众人的矛盾会再次激发至最高点。说白了,就是会死更多的人。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谁捡到那发簪,都比现在这个结果更符合你的期待。可偏偏让真凶捡着了,我们又设局将王素蕾捉了个现形,现在王素蕾和蓝兰就等秋后问斩,雅舍的案子总算水落石出。当年的知情人,现在还有不少都活着,不好意思,你的复仇大计,怕是完不成了。”

    听罢,宋乔唇畔笑痕更深,面上神色却一直都很宁静,缓缓将视线从天际移回眼前人身上,他缓声说道:“可是,她们都得到教训了,不是吗?当年闹得最凶的那三个人,都得到了她们应有的惩罚。其他的人,从这次的事情,也长了教训。杀人者偿命,伤人者自殇。一切都圆满了……”说着,竟徐徐吐出一口气,眉宇之间,很是解脱。

    小段冷笑一声:“虽然我并不赞同当年韩静怜的做法,但至少她死的很干净。而你所做的一切,却让她的坟墓再染鲜血。她的死成为你复仇的藉口、王素蕾和蓝兰一逞杀欲的助推力,断桥边闹鬼的传言也在整个杭州城传了开去。你真觉得,自己做的没有错么?你真认为,韩静怜会感激你为她所付出的一切么?”

    宋乔身侧的拳渐渐握紧,唇畔的笑也有些勉强,那双亮如辰星的眼眸染上淡淡水汽,死死望着小段,渐渐就红了眼眸,清俊出尘的面容上透出三分疯狂七分绝望。

    半晌,他蓦地笑了,哑声说道:“至少,我做了一切我能做的,无论对错,我已经做了。怜儿地下有知,若是怪我,将来我过去了,再给她赔不是便是……”

    说话间,宋乔渐渐低垂下眼眸,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嗓音因为哽咽而有些破碎:“我只是,想为她做些什么。为她做些什么……”原本挺拔的身躯渐渐低了下去,仿佛被积雪渐渐压倒的青松,颓然跪倒在地。低低的呜咽声里,让人听不真切他的话语:“不做些什么就随她去了……我不甘心,我想让她开心的……我想让她……开心……”

    男子含糊不清的话语间或传入耳中,小段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树下的墓碑,也不禁悠悠叹了口气。天空飘起细雨,小段转身,就望见不远处站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看两人面上神情,显然站了很久,也听了很久。该听到的,应该一字不落。小段唇角微勾,暗暗摇头,这两个人,倒都狡猾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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