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仍然飘着细雨,小段没有撑伞,不疾不徐走在街上。肩上背着一只和衣衫同色的淡青色包袱,手中握着一支枣红色的七孔竹笛,小段抬脚刚迈进面店,便望见正对着门口方向坐着的那两人,身形不由得微微一顿。稍作犹豫,后脚已经跟了进来。
展云笑弯着一双弯月眼眸,跟小段招招手。赵廷面色冷峻,可那双漆黑若子夜的眼眸却一直定定锁住小段不放。小段无奈,这两人,该说他们俩什么好?正站在店门口踟躇着要不要过去,一身水红色小衫长裤的小丫头已经迎了过来,水盈盈杏子眼亮晶晶的:“小段哥哥,你来啦!快来坐呀,你那两位朋友已经帮你叫过面了,我刚把酒给端过去……”
小段无奈,只能跟在小丫头身后走了过去。此时店里人说多不多,可说少也不少,已经没什么空座了。而且看那两人的架势,即便自己真找了张空桌子坐,他们俩端着面再跟过来,不还一样么!在两人对面坐下,刚放下包袱,展云伸手就探向小段手中竹笛,弯月眼眸有些惊讶:“小段你还会吹笛子么?”
小段手迅速一撤,握着笛子的手就搁在自己大腿上。展云探出的那只手悬在半空,清俊面容颇有些尴尬。小段凤眸半垂:“不好意思,这支笛子不可以。”要不是包袱里面东西有些多,实在是搁不下了,小段也不愿这样拿着笛子在大街上走。
展云浅浅一笑,弯月眼眸中柔波闪耀:“没关系。是我唐突了。”
正说着话,面已经端上来了。小丫头动作轻巧的将盘子搁下,红唇弯弯望着小段:“小段哥哥,你说三天之内一定会再来,果然今天就来了!”
小段抬眸,唇角微勾,轻轻点头。其实出城之前这顿饭在哪吃都一样,不过两日前晌午来这吃面时曾答应人家说会再来,既然已经承诺,就应该尽力做到。而且不过是来吃顿饭,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再者,出了这杭州城,可就再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云英炒面”了。这两人,心思倒真是细腻。大概也猜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来一趟这面馆,所以刚才在雾霭坡才没一路跟来,反到这堵人来了。
小丫头笑得又娇又甜,本就红润润的嫩唇较往日更添三分嫣色,衬得那一张白净小脸儿多了几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妩媚。“小段哥哥……”小丫头一手将刻着菜谱的木牌牢牢抱在胸前,一手拿起酒瓶为小段斟酒,一双杏子眼滴溜溜转着,甜脆的小嗓音微微带了颤:“小段哥哥,你又要走呀!”
“嗯。”小段轻声道谢,拿起酒杯先饮了一大口“蔷薇醉”。小丫头又为展云和赵廷斟好酒,白净的脸颊上染上粉粉颜色,面庞娇艳若芙蓉初绽,渐渐的,呼吸也有些急促。
“小,小段哥哥……”小丫头唇畔的笑仍旧甜甜的,额头上却沁出薄薄一层汗水,抬手覆上小段握杯的手,“小段哥哥,你看我,我今天的胭脂,好看么?”
小丫头这一大胆动作,令在做三人皆是一愣。展云清俊的眉微蹙,赵廷一双深邃黑眸死死盯着两人交叠的手,拼命抑制着想要把那只小手狠狠拂到一边的冲动。小段抬眸,清冷的凤眸透出些许尴尬:“沈姑娘……”
“小段哥哥……”小丫头连连摇头,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怀里木牌子“啪”的一声落了地,两只小手紧紧攥住小段右手,小丫头呼吸愈加急促,小胸脯急急起伏着,面颊上的粉色已渐渐转为嫣红,仿佛开到傍晚时分的醉芙蓉:“小段哥哥,我……我……”
女孩手掌传来的热度让小段一惊,顾不得旁人眼光,小段“腾”的站了起来,抬手覆上小丫头的额头,好烫!小丫头娇小的身子轻轻打起了颤,腿一软,就往下倒去。小段一边将女孩揽入怀中,同时伸指探向她的脉搏。
赵廷和展云也已经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匆忙起身站到小段跟前“怎么回事?发烧么?”赵廷看看女孩脸色,又以询问的眼光看向站在一边的展云。展云摇头,伸指探向她另一只手腕,同时细细观察女孩面色,脸上神色渐渐凝重,一边轻声说道:“好像是中毒……”
此时小丫头身子渐渐抖动的剧烈起来,眼睛翻着白,嘴角也溢出白色口沫。小段弯下腰就要抱人,一边急声说道:“快走,去医馆!她这毒,晚一刻就没救了!”
赵廷长臂一伸,挡住小段动作,下一刻便将小丫头拦腰抱起:“我来。”
小段转身就要拿搁在桌上的竹笛和包袱,却发现展云已先一步将包袱拎在手中,小段点头,将竹笛握在手中,三人急匆匆出了面馆。店里头其他客人早就乱开了,有人是这两兄妹的老邻居,眼看着俩孩子长起来的,也常常来这面馆吃饭,一看这场面也慌了神。冲到后厨去小丫头的兄长,急的直跳脚,连声嚷嚷:“大雷子,你妹妹出事了!快跟我走!”沈雷一愣,端在手中的白瓷大碗“啪啦”一声落了地。
且说赵廷抱着小丫头跟在小段身后,三人一路急奔走到最近的医馆,将人放在床榻上,那位中年男子一见女孩状况,一边把脉,连连摇头:“没救了。”
小段一听这话就急了,上前掀开女孩眼皮,心里一惊。转身从展云手里拿过包袱,伸手从里面探出一只小药瓶,拔开塞子倒出两颗药丸,正要给女孩往嘴里塞,一边大夫手一挡就拦了下来。小段冷冷瞪着他,那大夫一边拈起一颗药丸放到鼻端嗅嗅,又放回小段掌中,叹了口气:“药是好药,可惜也救不了命。公子还是不要浪费了。”
小段咬牙,望着女孩已经渐渐青黑的面庞,心知这大夫所言非虚,也知道自己这般举止实在滑稽可笑,这药只能治疗内伤或者暂且压制住体内毒性。但小丫头现在的状况明显已经回天乏术,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命!
女孩的兄长连同那位邻居喘着粗气奔进了门,快步走到床榻边上,一见女孩昏迷不醒面色发青,口鼻处也渐渐溢出鲜血,青年男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床边,一边拉着大夫的衣襟:“大夫你救救我妹妹,救救我妹妹!求求你救救我妹妹!我给你磕头了……”
中年男子也面露不忍,一边弯腰要将沈雷搀扶起来。青年男子却执拗跪着,双目通红涕泪肆流,一边连连给男子磕头:“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她刚十二岁啊!我们家里就剩我们俩了,我答应爹娘要好好照顾她的,我不能没有她……”
饶是上过战场,见过无数生离死别的赵廷,见到眼前这一幕也颇有些不忍,一双剑眉紧紧蹙着,漆黑眼眸眸色深沉。展云粉粉的唇紧紧抿着,清俊面容上流露出淡淡哀伤。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凄惨更残酷的场面,只是那么鲜活的一条生命,那般娇俏的一个女孩,上一刻还拉着你的手,甜甜笑着跟你撒娇,下一刻就面色青黑七窍流血死于非命,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很难无动于衷。
小段一张脸惨白惨白的,清冷凤眸直勾勾望着小丫头的脸,没有半丝血色的唇紧紧抿着,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展云和赵廷各自一偏头,就发现他神色不对。赵廷轻轻拍了拍小段手臂,另一边展云温声唤道:“小段?”
小段缓缓转过头,看向赵廷,清冷冷的凤眸弥漫着氤氲水汽,微微泛蓝的眼白已染上淡淡红色,眼中神色既迷茫又透着些许绝望,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童,茫茫然不知方向。赵廷只觉心尖一颤,薄唇轻启,不自觉的就唤出了声:“小段……”
这声轻唤让小段狠狠一个激灵,这才渐渐回过了神。匆忙转回头,半垂眼眸掩饰眼中泪意,小段将握紧的拳缓缓松开,这才发觉,掌心已经被自己指甲掐的都见了血丝。
此时沈雷已经停止哭声,半跪半坐在床边,呆呆望着妹妹面容,只泪水仍顺着眼角不停滚落下来。
那位年届不惑的男子仍站在一边,皱眉望着女孩,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小段轻声问道:“大夫,你可知这是什么毒?”
男子沉默片刻方才回答:“昨天傍晚,也有一个女子被人送来,刚到门口,人就已经断了气。情况和今天这位姑娘的很像。”
男子偏头看向小段及身后的赵廷、展云,眉宇之间似有疑虑,一边轻声说道:“我尚且不能确定。只是这死状,甚像中了一种植物所含之毒。”
展云眸光闪动,眉心轻蹙:“是什么?”
男子勾勾唇角,笑得颇有些莫测高深:“虞美人。”
第二节 胭脂·留
沈莲的尸体已经移至杭州府衙,交由江城检验。江城验尸过后,又听小段叙述过沈莲毒发时的状况,沉吟半晌方才说道:“应该是虞美人没错。不过我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所描述中毒症状与此颇为相近。只是这虞美人,一般人家并不栽种,杭州城里也不多见。虽然全株可以入药,但因为其毒性剧烈,也极少有药堂会收。真是奇怪了……”
小段望着沈莲已呈青黑色的面庞和嘴唇,蓦地想起她握着自己手时说的那句“小段哥哥,你看我今天的胭脂好看么?”,连忙上前一步,轻轻拉起沈莲手腕,翻开她手掌细细观察,只见女孩右手无名指的指腹已经变成紫黑色,其他手指指尖,却只是泛着淡淡青灰。
江城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这……”
展云和赵廷也凑了上来,赵廷也很是纳罕 ,剑眉一皱,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中毒而死的,指尖显出青灰或紫黑色很正常,为何独独无名指上……”
展云微蹙着眉心,一双弯月眼眸从女孩手指缓缓移到面庞,又看向女孩已呈紫黑色的唇瓣,不由得低呼一声:“是唇脂!”
小段将沈莲右手轻轻放回身畔,转回头来看向江城:“如果是唇脂里有毒,大约抹上多久就会毒发?”
江城轻叹一口气:“一盏茶功夫。”一边说着,江城手上仍带着棉布手套,一边从木匣中取出一根银针,小心用银针侧面刮过女孩下唇,沾了一些嫣色的膏状物下来,只见沾到唇脂那一段瞬间呈现青黑色,并迅速蔓延向整根银针。江城连忙从桌上拿起一块棉布,小心将银针放在上面,又偏头对三人说道:“这次的案子你们要当心,虞美人毒性甚烈,若是不小心沾染,一般小半个时辰之内就会毒发,非常危险。对了,我待会儿去陶先生屋子里找找,他那边应该有书,我让你们看看那花长什么样子……”
“我见过。”三人闻言,都偏头看向展云。展云微微一笑:“我曾经在江宁府一带,见过大片盛开的虞美人。虞美人,又名丽春花、锦被花、蝴蝶满园春,花朵多为红白二色。花开时远远望去,仿佛朵朵云彩片片彩绸,虽无风亦自摇,风起时则如蝴蝶蹁跹,非常漂亮。”
“我后来也查看过一些书籍,上面记载虞美人既可入药,又可为毒,红色花瓣还可作为上乘染料。不过甚少有人懂得如何去除其毒性而为人所用,所以这种花并未广泛种植,除了观赏,也很少留作他用。”说到这,展云微微一顿,清俊的眉渐渐蹙紧:“虽然书中提到过中毒之后种种症状,可那大多是书中记载,至少我从未听闻有人中过虞美人之毒。因此,若不是刚才医馆中的大夫和江先生先后都有提到,我都不敢确定这真的是虞美人。”
江城点头:“是了。我也从未见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这毒,还真是下的古怪!”
小段蹙眉,又转头看向沈莲,突然看到她红色小衫的衣兜里鼓出一小块。小段手刚探过去,就被人挡了回来。江城一脸严肃的轻轻摇头:“小段……”江城伸手探入小兜,摸出一只核桃大小的心形青瓷小盒。江城手上带着手套,有些笨拙的旋开盒盖,又拿过一根银针,针尖儿轻轻碰触嫣红色的软膏,不一会儿功夫,整根银针再次迅速染上青黑。
江城紧皱着眉,翻了翻木匣,从里面找出一只空了的小木盒,又走到窗台,拿过一只废弃的小铜棍,将小瓷盒子里的软膏都剜出来,搁在那只木盒子里。又拿过一片干净棉布,团了团,将心形瓷盒里面的红色膏体擦干净,连同刚才那片包裹银针的布片一并包好,放入一边的小木筒中,一边将瓷盒交给展云:“这个你们拿着,办案子的时候应该会用得着。”
展云轻轻点头。赵廷眯了眯眼眸,这老小子,虽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干活倒真是挺细致。这李青澜手底下,倒真还有俩有本事的人!
小段静静望着沈莲面容,目光移到她唇上的时候,清秀的眉微微拢起。抹上一盏茶工夫便会毒发么?那时明明已近晌午,店里正是一天中最忙的时候,她怎么会……一边展云望着小段,白皙清俊的面容上显露出些许踟躇:“小段……”
小段侧眸看他,展云咬咬牙,心中多少有些不忍,可这话若是不说,小段迟早也会查出来,倒不如早些让他知道了。“小段,我们到那的时候,她唇上什么都没擦。是后来,听到我们帮你点面,她人就一溜烟不见了。再回来时,手里捧着酒瓶,唇上也抹了胭脂……”
小段一怔,张了张唇,身畔的拳再次缓缓收紧。“小段哥哥,你看我,我今天的胭脂,好看么?”女孩娇甜中带着轻颤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小段半垂下眼眸,唇紧紧抿着,不愿让人窥见自己此时眸中神色。
那时被小丫头握着手撒娇,心中只觉尴尬、无奈,感慨之余又有些好笑。心想果然是年纪小么,连自己是男是女尚且分辨不清就说这样的话。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她一个小丫头,行为举止这般大胆,看在旁人眼里,可是要被笑话的。却不知,她不只是撒娇,而是在,试探自己心意吧?女子问男子,面上胭脂是否好看,不就是想听男子温言赞赏,蜜语甜言么?如果那时自己笑着赞声“好看”,小丫头至少去的安心了吧。
小段如此这般一想,只觉心中一阵酸楚。自己没心没肺飘摇惯了,从不把任何人事放在心上,也从不给有心意的人留半点念想。因为明知自己这样的身世,注定只能孤身一人一辈子,和任何人在一起,都是拖累和牵绊。可这次,小段却是头一回有些痛恨自己,没给这女孩留半点念想,就任她这样撒手人寰。
江城在一边听出了大概,轻叹一口气,拍拍小段手臂:“这事不能怪你。即便你今日不去,那唇脂她总也会用的。”
虽然小段面上并无任何表情,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可那半垂的凤眸,微微抿紧的小嘴儿,还握紧在侧的拳头,无一不显示他现在情绪多少有些激动。
赵廷侧眸瞪了展云一眼,那意思你自己知道得了呗!这事跟案子又没多大关系,做什么说出来让人难过啊?展云则回以清浅一笑,弯月眼眸又看了小段一眼,那意思他这人你还不明白?有半点想不明白的地方也不会轻易放过。就这么点事,他查出来也是迟早的,还不如早些说出来,倒省去很多麻烦了。
赵廷抿了抿唇,心说也是,正琢磨着说点什么安慰人呢,就见小段跟江城点了个头,转身就往外头走。赵廷跟展云对视一眼,也匆忙跟上。身后江城望着三人背影,面色渐渐凝重,一边摇头叹了口气。
出了衙门,就见沈雷呆呆坐在台阶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见三人出来,沈雷匆忙起身,上前两步,一把拉住小段一侧手腕:“小段,我妹妹……我妹妹她……”
沈雷此时一双眼通红通红的,下唇干裂的都起了翘皮,手上力气大得惊人,直攥的小段微微蹙眉。不待小段开口,赵廷已经出手握着沈雷手腕:“松手。”
“啊!对不住,小段……”沈雷这才发现自己握着人手腕不放,很是失礼。
“没事。”小段轻声说道:“你放心,害你妹妹的凶手,我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
一边展云从袖中拿出那只青瓷小盒:“这胭脂,你知道是打哪来的么?”
沈雷一见那心形瓷盒,一双眼再次泪光隐隐:“这胭脂,是我昨天下午从城东的胭脂铺子给莲莲买的。她就快过生日了……”一边说着,沈雷狠狠抹了把眼,声音也有些哽咽:“她一直想要盒胭脂,我们娘死的早,上面又没有姐姐,我看别人家丫头都涂脂抹粉的,她一直都爱漂亮,可从来都不开口跟我要……过两天是她十二岁生日。我昨天揣了银子,专门去了城里最好的胭脂铺子,给她挑了这盒唇脂……”
展云点点头:“那家铺子,叫什么名?”
沈雷又抹了把眼,先看了眼展云,又求证似的看向小段:“怎么了?是这胭脂……是这胭脂有问题吗?”
小段摇头,背在身后的手却渐渐收紧:“查案子时,所有细节都要问清楚。你别多想。”
沈雷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那家铺子叫‘醉朱颜’,就在城东最热闹的那条街上。”
三人别过沈雷,一边往城北方向走去。此时天色渐晚,雨早就停了,天边晚霞绮丽,或嫣红或浅紫的云霞缱绻天际,仿佛美人面上胭脂,煞是迷人,让人不禁缓下脚步,驻足观赏。
三人之前在医馆,便已经跟那位大夫打听过昨日中毒身亡且症状相似的那位女子。据那位大夫说,那女子夫家姓钟,也住在城北,医馆附近这两条街上,具体住址就不清楚了。
三人一路走一路问,最后总算找到了这户人家。钟家家境殷实,门口已经挂上白色灯笼和布幔,跟门子打过招呼,展云拿出李青澜给的腰牌,说是官府来人查案,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将三人领了进去。死的女子是钟家二少爷的正房,三人跟钟家人稍作寒暄,便提出要开棺验尸,并且查看少夫人的闺房。
交涉半天,钟家人死活不同意开棺验尸,说怎么着也是大户人家,又是女眷,如此这般,实在有辱钟家门风。小段脸色很不好看,赵廷那王爷脾气也上来了,眼一眯眉一扬,眼看着也要发飙。关键时刻展云一边轻拍赵廷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一边温声解释,说不看人也可以,至少闺房要走一圈。怎么着也是官府来的人么,钟家人又商量踟躇半晌,老爷子终于点了个头,管家冷着脸,带着三人一路过去。
三人进了房间,均直奔女子梳妆镜前,赵廷手快,一眼望见那一模一样的心形盒子,伸手便拿了过来,正要旋开。展云扇子一挡,拦住赵廷手上动作。赵廷也想起之前江城嘱咐的话,从怀里摸出块锦帕,将小盒子一包,瞟都没瞟站在一边的管家一眼,就将小盒子收入袖中。管家眼角一阵抽搐,心说这不官府的人么,咋行为举止跟土匪似的!三人一阵风似的冲进来,伸手拿了东西就往自己怀里揣,招呼都不打一声的。
三人又四下看看,也没什么新发现,回到前厅跟众人告辞,便匆匆离开钟府,以最快速度赶回衙门。将胭脂盒子递给江城,不一会儿工夫,江城做过对比,同样将里面红色膏体剜了出来,搁在先前那只小木盒里。
“也是虞美人的毒没错。”江城此话一出,三人同时呼出一口气。这就好办了,看这样子,问题就出在那家胭脂铺子。刚在在钟府折腾那老半天,时辰也不早了,那铺子早就关门了。明天赶早,带人先封了那家“醉朱颜”!
第三节 留宿·乱
几人正说着话,就听门外有人脆声喊道:“江先生,两位大人,饭食备好了。我家大人请几位过去用膳。”
江城一听是阿砚的声音,不禁暗自摇头,这孩子……明知道小段也在屋子里,却故意带过不提,平日里话言话语的也尽给小段难堪。偏偏小段是个性子冷的,除了办案子时候,话都很少,也不太懂得和人打交道那一套,府衙里头好多人都看他不惯,觉得这人太傲,私底下没少编排他的不是。
一边展云出声应了一声,说这就过去。江城将一干零碎东西都收拾好,最后将那只小木桶连同木盒一并摆放整齐,又摘下手套,也塞入木桶中,跟在三人后头一起出了屋子。
小段原想走的,可一来包袱还搁在府衙里头没拿,二来江城大概老早就猜到他的心思,一出门就扯着袖子把他往用膳的屋子那头带。小段拗不过江城,也就任由他拉着走了。
倒是把赵廷看的那个气啊,心说这一整天折腾的,从早到晚,倒有多少人摸过小段的手了!先是面馆的那个小丫头,拽着小段的手亲亲热热就要表白,后来人一晕,直接就让小段给搂怀里去了。然后又是那做兄长的,握着小段手腕不松手,攥的人眉心都皱起来了。最后又是这姓江的老小子!赵廷越看越来气,心说大叔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抓着人年轻小伙子不放手!
正看的堵心呢,赵廷蓦地一个打突,一下子就被自己给吓着了。小,小伙子……赵廷只觉额头一颗冷汗缓缓滑下,心里头一片瓦凉瓦凉,就好像三九天里让人兜头浇了一盆子冷水,然后给晾在冰天雪地里,冰寒刺骨的滋味直刺的自己心尖儿一麻。赵廷不觉就停下脚步,傻愣愣望着小段瘦削背影,薄唇微张,眼也睁的大大的,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走在一边的展云“噗哧”一声就笑出了声,一双弯月眸子更弯,粉粉的唇瓣抿出清浅的弧。心说认识这家伙这么多年,大多时候都是冷着张脸面无表情,连挑眉微笑之类的表情都是极少,有幸见过咱赵小王爷发飙冒火掀桌子干架,那都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按照周煜斐那厮当年被赵廷胖揍一顿之后的说法,能让赵廷发飙,那也是不一般的待遇。一般人他都不屑打,真动真格的了,那说明人家把你当兄弟了,再不济也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一番话说的展云哭笑不得,偏偏周少爷说这话时候还舔着嘴角的血渍笑得那叫一个欠扁,结果赵廷黑着脸勾唇一笑,捏了捏拳头就又招呼上去了。
可这般瞠目结舌,明显被什么东西吓到的神情,这许多年来,还真是头一回见。展云摇头,赵小王爷,这表情很不适合你,灰常灰常不适合你。眼看前头那两人都进屋子了,展云拍拍赵廷肩膀,温声笑道:“王爷,再愣会儿就不是晚膳,而是宵夜了。”
赵廷回神,一双漆黑若子夜的眼眸定定看向展云,小麦色的面庞此刻竟透着几分惨白,直把展云也看的一愣,连忙伸手在赵廷眼前晃晃:“怎么了?”
赵廷抬手将展云手掌拂到一边,薄唇轻抿,抬脚又往前走去。展云无奈,快走两步跟了上去,心说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最近情绪失常的时候如此之多,过去二十五年加一起也没这几天情绪起伏的大啊!
晚膳很简单,三个热菜两个凉菜,外加每人一碗白粥。菜色偏素,口味很清淡,是两浙一带寻常人家经常会做的几道菜。粳米粥熬的细滑柔腻,淡淡的杏仁白色很引人食欲。小段夹了一筷子切的细细的青笋丝,放入口中慢慢嚼着,又放下筷子,拿起勺喝粥。李青澜见小段不怎么吃菜,便拿起公箸夹了片桂花糯米藕放到小段碗里:“小段,别尽喝粥啊,多吃些菜。粥熬了一大锅的,管够!”
小段抬眸,轻声道谢。夹起藕片咬了一口,细细嚼着。一边赵廷一径埋头吃饭,破天荒的再没盯着小段看。赵廷狠狠嚼着香菇片,一边又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粥,心里乱糟糟如一团乱麻,却怎么都找不到将自己引入这团乱中的那根线头。娘的!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他再好看再羸弱再优雅再聪明再……赵廷再不下去了,只要一想起小段,就满脑子都是这人的好,可他再好,就是好过天了,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啊!
正想着,赵廷舀了勺嫩汪汪的豆腐,抬头瞟了一眼小段的脖子。小段这会儿正微低着头喝粥,昏黄的灯光里,那一小截脖颈露在衣领外头,真应了那句“脖颈粉白若蝤蛴”。赵廷闭眼,“咕咚”一声咽下口中的豆腐,娘的!都说什么古人诚不我欺,那劳什子诗经写的还真应景啊!可他奶奶的古人怎么没说,男人的脖子也能好看的跟截玉似的!白皙温润的直看的人手心刺痒心跳如鼓。赵廷眉越皱越紧,一脸纠结,可那细致的喉结,再小它也是喉结啊!人长的再俊秀漂亮,他也是男的啊!
赵廷紧闭着眼,手里拿着筷子就这么停在一盘菜上,桌边几人都看的一愣。这什么意思?是说这盘菜别人不许动,都归他了么?展云清咳一声,拍拍赵廷手臂,温声说道:“这鸡蛋是炒的不错。”
赵廷回神,“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粥也不喝了,转身出了屋子。
桌边几人又是一愣。李青澜撂下筷子开始喝粥,心说这刚下完雨,天也不燥啊,小伙子年纪青青的,火气太大了可不好!
用过晚膳,小段起身,跟几人拱手告辞。李老爷子捋着胡子跟小段招招手,示意他坐下。一边陶涵之先开腔了:“小段哪,李大人已经叫人收拾出来一间屋子,东西也都给你拿过去了,晚上就在这边住下吧!去客栈又要多花不少钱,而且早上起来也不方便,还得一趟一趟往过跑。”
小段有些为难:“李大人,还是不要麻烦了……”自己毕竟是女扮男装,各方面多少总有些不便。而且自己这许多年来,独来独往的清净惯了,要跟大家一同住在院子里,总觉得有些别扭。
李青澜似是看出小段心思,微笑着说道:“小段你就别跟我客气了。你放心,那间屋子在院子最西头,挨着的那间屋子是空着的,那边最是清净,也不会有人过去打扰。”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推拒就显得太不识抬举了。小段眉心轻蹙,一边拱手道谢:“那就叨扰了。”
江城坐了一会儿,就跟几人告别,回家去了。李青澜、陶涵之、展云和小段四人仍坐在屋内,几人饮着茶,一边探讨这次的案子。“如此说来,这问题还真出在那家‘醉朱颜’了?”李青澜说着,手一拍木椅扶手:“明天一早,先把铺子封了,让江城也跟着过去,把那些胭脂水粉什么的都验一遍,看看是不是都有问题。”
一边说着,李老爷子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绕起了圈圈:“唉,这要是好多胭脂都有问题,那麻烦可就大了。那‘醉朱颜’可是咱们杭州城最出名的胭脂铺子,每天去那买东西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好多路过的人都慕名前往。”老爷子越说越上火:“这朱家老板也太不知轻重了,怎么会让那般稀罕剧毒混入唇脂中去了呢?都开了多少年了,怎么还搞出这种事来!”
这边李青澜急的直冒汗,陶涵之抿了口清茶,皱着眉劝慰道:“你先别急,若是很多胭脂都有问题,早有人闹上衙门来了。这不除了沈家姑娘和钟家媳妇,还没出现别的例子么?明天一大早就让人先把榜贴出去,凡是最近三天买了‘醉朱颜’胭脂的,都一律收回。”
陶涵之这番话说的很在理,可李青澜心里头还是挺上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最后一掀衣袍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了,瞪着小段问道:“小段,你说说,这回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小段被问的一愣,片刻之后缓声说道:“这胭脂铺子还没去,我也说不准。不过不外乎两种情况。要不是误打误撞,胭脂在研制过程中,不小心掺了毒进去;要不就是有人捣鬼,有意为之。”
展云轻摇折扇,温声说道:“不过现在看来,后一种可能性要大的多啊。毕竟,这可不是一般的毒,杭州城里,有虞美人的地方不多吧?”
陶涵之伸手抹了抹小胡子,细长的眼微眯:“确实不多。好像南郊‘燕荡谷’那边,有小一片那种花。别的地方,就没有听说了。”
几人又聊了一阵,就各自回房歇息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赵廷黑着眼圈打开房门,就见当院水井边,有人半弯着腰在那洗面。微亮天色里,那人一袭青衫,乌黑的发高高束在脑后,顺着那人的动作轻轻晃着。赵廷闭眼,深吸一口气,完了完了,昨晚上几乎一夜未眠,脑袋懵懵的,双眼也有些干涩,这一大清早的,都出现幻觉了么?
再次睁眼,就见那人已直起腰身,拿一块布巾正在擦脸。略微有些单薄却平整的肩膀,纤瘦腰身,修长双腿,赵廷不禁揉揉太阳穴,一边低唤出声:“小段?”
小段将布巾搭在小臂,端着木盆转身。此时朝阳正缓缓升起,橘红色的光照在小段脸庞,玉色肌肤镀上淡淡一层金色,狭长凤眸轻眨,似乎还带着刚起床时的朦胧睡意,粉粉的唇上带着淡淡水汽,可能因为光线的缘故,面上神色较平常柔和许多。
赵廷只觉得心跳渐渐就急切起来,“扑通扑通”的直震得人胸腔子发疼,一双眼一瞬不瞬盯着眼前人,直到小段轻声说了句“早”,又转身去一边水槽倒水,最后又端着木盆回房,赵廷仍傻傻站在门口,久久回不过神。
吃早饭时,赵廷头都不敢抬,只一径夹菜吃包子喝粥,生怕再被那人勾的丢了魂。小段吃饭时向来半垂眼眸,自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李青澜和陶涵之则直当年轻人胃口好,也没往心里去。
唯有展云发现赵廷实在不对劲,昨晚上敲他房门,屋子里也没人应声。展云知道赵廷向来晚眠,那个时辰肯定是尚未入睡的。但赵廷那个脾气,要是不想搭理人,旁人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展云索性就没再执着。可看今天这脸色,展云不禁暗暗摇头。听闻当年赵小王爷十六岁带兵跟辽人打仗时候,接连三天不睡依然精神奕奕,英姿飒爽犹酣战,这怎么一晚上没睡好,就把自己给熬成这样了!
三人吃过早饭,带着几个捕役一路往城东赶,到了“醉朱颜”店门口时,正赶上人铺子开门。几个捕役连忙上前,招呼几个帮工的伙计,说这店先别急着开了,协助官府查案要紧。
店里几个活计都挺委屈的,嘟嘟囔囔说查案子就查案子呗,也不能不让人做生意啊!这铺子关张一日,得少挣多少银子哪。有人去叫了管事的来,几人先后跟着张叔进了铺子,此时门板正好卸了一半,借着外面光线,铺子里头倒也挺亮堂的。
“几位官爷。”被人称作张叔的张管事拱拱手,“几位有什么需要咱们配合的,尽管开口。咱们‘醉朱颜’是这条街上的老店铺了,做的也是本份生意,还请几位爷高抬贵手,别让小店做不下去买卖。”
展云和小段正和人交涉着,那边赵廷让一名捕役撑着布袋子,手一挥,便将台面上二十几只青瓷心形小盒都扫了进去。张管事一看就急了,快步上前拉着赵廷一侧手臂:“哎,这位爷!这可使不得啊!这是我家老板前些天新研制出来的新品胭脂,算今天才刚摆出来第四天,您可不能……”
“都用出人命来了还有什么使不得的!赶紧把你家老板叫出来,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赵廷明显心情十分恶劣,剑眉一扬,冷声命令。
“这……”张管事面上显出些许犹豫,“我们老板已经好久不来店里了……”
“张管事,已经有两位姑娘因为你家的唇脂中毒身亡,现在我们尚且不能确定,你这铺子里,到底还有多少胭脂里头混进了那种剧毒。这铺子暂时是不能开了,你们家老板,我们也一定要见一见。”展云每说一句,张管事的老脸就白了一分,一边摇头一边喃喃低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官爷,您是不是查错了,我们家的胭脂,怎么可能会有毒呢?我们……”张管事正慌张解释着,就见一个小童跑的满脸通红的进了铺子,一边失声大喊:“张管事,不好了!您快回家,府里头出大事了!”
张老头本来就让展云几人给说的一懵一懵的,此时一听小童叫嚷,更觉得心中无措头皮发麻,头一阵一阵晕的厉害:“又怎么了?官府这来人正查咱们铺子呢,你先别管别的,把大小姐请过来——”
“就是夫人出事了!”小童喘着粗气打断老头的话,急的眼泪都出来了:“夫人她,夫人她没气了!”
此言一出,铺子里众人俱是一惊,张老头本就心焦心慌的厉害,此时一听家里顶梁柱去了,顿时眼一翻腿一软,直接厥了过去。
第四节 疑云·惑
朱府后院。
江城已经初步检验过朱当家的尸体,确认是中毒身亡无误,在她卧房梳妆镜前,也找到了一模一样的青瓷心形唇脂盒子。唇脂也已经验过,同样含有剧毒成份,并且与前两位死者一样,都是虞美人。
展云吩咐张管事找来几块白布,在一边草地上铺好,又将“醉朱颜”铺子里所有的胭脂水粉都摆在上头,跟着来的那几名捕役,按照江城所讲,蹲在草地上,一盒一盒的试毒。朱家众人都站在院子里,等待接受小段三人的问询。
朱家的胭脂铺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生意,偏偏到了这一代,家中唯一的男丁不到三十岁就病死了。当时只有二十出头年纪的朱芳华从兄长手里接过“醉朱颜”的生意,一面没日没夜的研制新香,一面还要打点店铺生意,几个人的工作都压到她一个弱女子身上,二十多年来,倒是把铺子的名声越做越响,生意比从前父辈时候还要红火。
朱芳华的夫君姓许,是入赘进朱府的。比朱芳华年纪还要小上五岁,四十出头的年纪,样貌生的一般,倒是一身书卷气。听张管事讲,店子里的生意他是从来不管的,一来是身为铺子老板的朱芳华不让,二来他也的确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每日就闲在府里,读读书,作作画,偶尔出去参加个诗会什么的。
此时,许世岚脸色灰白嘴唇发青,双眼有些失神的望着前方,看那模样,似是一时之间很难接受结发妻子骤然离世的事实。旁边站着的那几名女眷,分别是朱芳华的妹妹、小女儿、嫂子、以及侄女。
朱芳华共有一子二女,长子在邓州的一个小地方做县官,长女则远嫁到抚州,家中只余一个年方十五岁的小女儿。挨着小姑娘站着的那位就是朱芳华的妹妹了。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年纪,听说几年前夫君离世,前年才搬回朱府。
那位一袭雪缎婷婷站立在一位妇人身边的年轻女子,则正是前两日才刚刚见过的朱巧怜。就见她一边拿出丝帕轻擦眼角,一边轻声安慰站在自己身边的妇人。原来这位故去的“醉朱颜”朱老板,众人口中的“大当家的”,正是朱巧怜的姑姑。而她身边的那位,不言而喻,正是她的娘亲,朱芳华的嫂嫂了。
这个时辰,太阳已经升的老高,碧蓝天空里,一丝云彩都没有。正是春末夏初时节,暖暖的阳光照在院子里,一派春光明媚娇花盛开的景致。可惜院子里众人却无心赏景,个个面色凝重,几位女眷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互相搀扶着,个个噤若寒蝉。
“各位,请问谁最先发觉朱老板情况不太对?”小段将面前几人打量一圈,最先开口发问。
“是我。”朱巧思怯怯开口,见众人均将视线投向她,女孩一双眼哭的肿成成了小核桃,鬓发微微凌乱,颤声说道:“娘亲说今天要到铺子走一趟,吃过早饭,我便央着娘亲快些走。刚走到大门口,娘亲就有些喘不过气,直说心口难过,我连忙搀着娘亲往回走,走没几步,娘亲就晕过去了……”
说着说着,女孩就又呜呜哭了起来,一边朱芳晴将女孩搂进怀里,连声安慰。又抬眸看向小段,一双美目也有些红肿:“这位官爷,孩子年纪尚小,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刚刚都吓坏了。要是没别的事,能不能先让巧思回屋歇着……”
朱芳晴目中哀求之意甚浓,小段看了看伏在朱芳晴怀里耸动巧肩嘤嘤哭着的女孩,轻轻点头。待朱巧思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远,小段复又开口,这次问的是许世岚:“早饭您可是同朱老板一起用的?”
许世岚微微一愣,随即笑得有些苦涩:“我们分房睡有几年了。我一直睡在书房。所以……”
身边几人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连同站在一边的张管事也一并面无表情,一旁展云暗暗有些惊讶,看这样子,这事在朱府倒不是什么秘密了。
“感情不好么?”小段面不改色,继续冷冷问道。
此言一出,不仅朱府的人个个惊的惊怒的怒,就连站在稍远地方背对众人的赵廷也不由得回头,定定望向问话的人。赵廷幽深眼眸微微眯起,薄薄的唇微弯,这家伙,还真是什么都敢问啊!站在一边的展云则有些无奈,这人还真是有什么问什么,丝毫不在乎别人看法。
“这位公子,你这话问的可有些失礼。这是我姑姑、姑父夫妻间的私事……”一边朱巧怜微红美目一瞪,柔声开口。
“人命关天,还请许先生回答在下的问题。”小段直接截断朱巧怜的话,一双凤眸目不斜视,冷冷望着许世岚。
许世岚依旧微微笑着,面上疲惫之色愈重:“是,这几年,我们夫妻之间,感情不大好。”
“店里的生意,许先生从来不管,对么?”小段接着问道。
“是。我不懂做生意那一套,胭脂水粉一类的,我也不懂研制之法。只有她去采集花瓣的时候,才叫我一起。不过最近几次,我也都没跟着去。”许世岚淡淡说着,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你们都知道她这次研制出来的新品胭脂?”展云接过话,一边温声问着,一边晃了晃手里的青瓷小盒。
几人都说知道。一直不断擦眼泪的朱芳晴轻声说道:“姐姐为了这次的胭脂,接连半个多月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前几天为了想给这只唇脂取名字,又折腾了整整一宿。好不容易胭脂卖起来了,听姐姐说,好多姑娘都喜欢这个颜色,可怎么会……”朱芳晴有些说不下去了,一边用帕子掩着口,低低哭出了声。
“这胭脂摆出来之前,都要经过哪些人的手?”展云问道。
朱芳晴只一径哭的厉害,一旁朱巧怜眼圈微红,颊上泪痕未干,柔声答道:“一般做胭脂,摘取花瓣、捣浆、过滤、阴干这些步骤,每次都是姑姑亲自动手做的,一般伙计跟着,也就是打打下手。接下来研磨调匀和最后的装盒,就是铺子里的伙计做了。不过都是做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师傅,很少出什么差错的。”
“做胭脂的全过程,是在府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小段侧眸看向朱巧怜。
朱巧怜却恍若未闻,面色微沉,执起手帕为身边妇人拭泪。站在一边的张管事连忙出声:“都在府里,后院有几件空房,是大小姐专门用来做胭脂的。”
小段点头,侧眸与展云对视,示意他若有问题便一并问了,待会儿去那几件房看看。展云浅浅一笑,示意明白,转过头看向几人,温声说道:“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了。刚才言语之间多有得罪,还请各位见谅。各位请便。”
小段则转头看向张管事:“麻烦张管事带路,我们想去那几间屋子看看。”张老头连连点头,说这是自然。
那边检查胭脂的工作似乎完成的差不多了,江城转身看向小段,面上神色颇有些怪异。小段快步走到跟前,江城伏在小段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小段微讶,粉唇微张,眉心渐渐蹙起。见小段露出这般神色,赵廷和展云也连忙凑了上来。
赵廷本来离得就近,刚刚小段和展云站在一处问话,他只背过身站在一段距离之外,表面上是看那些人拿着东西检查胭脂,其实却是竖起耳朵听那人说话。没办法,赵小王爷自我安慰,少看那人一眼,就少一分出事的危机。只是这一边听人说话,一边思考案情,随着那人言语时而扬眉时而微笑,本质上仍无异于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此时一见小段走到江城身边,话未说一句先皱起了眉,赵廷想都没想便快步朝两人走来。
四个人一扎堆,那两位公子都是一副好奇宝宝的神情,四只眼亮晶晶望着小段。江城无奈,只能有低声重复一遍:“这铺子里摆出来的胭脂水粉都验过了,一盒含毒性的都没有。”
此言一出,三人都有些沉默。小段一时间也有些头疼,上百盒的胭脂,其中只有三盒有毒?这样一来,先前的推想不就都不成立了?小段一边琢磨着,白皙眉心越蹙越紧,倒把展云给看的唇角弯弯,这人还真是有意思!平日里想看他有点表情都难,可一到了查案子时候,或蹙眉或微笑或懊恼或惊讶,那面上神情顿时就生动起来。尽管笑时少忧时多,可总比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看着顺眼多了。
一行人跟着张管事走到西侧那几件屋子,张管事一一介绍。一间屋子是用来捣浆过滤的,一间小屋是专门阴干的,剩下两间,一件是伙计们帮忙研磨调匀以及最后装盒的,还有一间只有朱芳华一人能进,调色、分色以及后期的研香,都在这里完成。
张管事既是“醉朱颜”的管事,也是府里的管家。十几岁的时候便跟着朱芳华的父亲打点店铺生意,后来又跟着朱芳华的兄长,对朱家可以说是忠心耿耿,提起朱芳华来更是恭谨有加,赞叹不已。
“花瓣都是从什么地方摘的?”小段望着屋子里的陈设,轻声问道。
“一般都是去南郊的‘雁荡谷’,偶尔会去西郊的雾霭坡。家里头也种了一些常用的花,不过大小姐总喜欢带着人去山里采。她总说,带着山间露水的花瓣,研出来无论是颜色还是味道,都最新鲜……”张管事说着,微微有些哽咽,“到底是什么下了这般毒手!坏了我们铺子名声,还害得我家大小姐……”
“这杭州城里除了你们家,还有哪家胭脂铺子名堂响吗?”赵廷突然开口,惹的小段不禁侧眸瞟了他一眼。心说这人一上午都心不在焉的,这会儿倒是把心思用到案子上了。
张管事沉吟片刻,低声说道:“其他胭脂铺子,也有那么几家开的不错的,只是都没有我们‘醉朱颜’生意红火了。还有一家跟我们有合作关系,经常从我们铺子里进货呢!”
“那就麻烦张管事待会儿列个单子,把城里有些名头的胭脂铺子都写下来,也方便我们一家一家查。”展云温声说道。
“你们的意思是,这是别的胭脂铺子眼红我家铺子生意好,才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坏事来?”张老头擦擦眼,面上似乎有些迟疑。
“现在尚且不能确定,到底是何人所为。我们只是想多方面了解情况。”展云浅笑着解释。
“听张管事意思,是觉得这事更像府里人做的?”小段细细打量张管事神色,轻声问道。
张管事一听便有些着慌,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见小段一双凤眸冷冷盯着自己瞧,张管事手忙脚乱的解释道,“我是觉得,这胭脂,外面的人一般接触不到。摆到铺子里之前,一直都搁在府里,除了几个帮忙研香的老师傅,一般人也接触不到的……”
小段面色更冷,这言下之意,就是府里的人最有可疑了:“摆放胭脂的屋子,府里的人都进得吗?”
张管事面上有些为难,踟躇半晌方才答道:“按理说,除了大小姐,别人都不会来这边的。不过除了调色研香的那间屋子,其他屋子都不上锁的……”几人了然,这意思,就是府里任何人都有可能接触到胭脂了。
又问了些话,一行人便打道回府。一路上,几名捕役走在后面。小段和江城走的近些,展云和赵廷走的近些,几人都没怎么说话。小段一路前思后想,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正琢磨着,就听不远处响起一道清亮女声:“尘哥哥,我可找到你啦!”
小段下意识抬头,就见一道浅橘色身影眨眼工夫冲到自己面前,动作轻巧撞开一边江城,一双手臂紧紧揽住自己腰身。不待小段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是“啵”的一声,左边脸颊被人响亮的烙上一吻,一双圆亮水眸眨啊眨的与自己对视:“尘哥哥,可想死我了!”
第五节 青籽·酸
小段蓦地将女子推开一臂距离,清秀的眉微拢,有些难以置信的低唤道:“青籽?”
女子眨了眨又圆又亮的眸子,有些调皮的笑道:“怎么,没想到吧?”不待小段发作,女子一挥手臂,就将肩上包袱扔到已然有石化迹象的江城怀里,接着纤腰一扭,转身娇叱:“小茴子,还不快点过来!”
就见不远处,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衫的少年,慢吞吞从府衙门口的石阶上站起身来,又慢吞吞拖着两只大包袱朝几人走来。小段眉心蹙的更紧,一把拉开青籽缠绕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真是胡闹!”说着,快步朝那少年奔去。
江城抱着那只淡灰色的包袱,缓缓转动仍有些僵硬的脖子,就见一旁展云面色沉静,正不动神色的打量眼前女子。赵廷一张俊颜却早就快和身上衣衫一般颜色,深邃眼眸恶狠狠瞪着那姑娘,很显然,如果眼神能杀人,那么眼前这位“青籽”姑娘估计早就被赵廷千刀万剐凌迟致死了。
青籽似是感应到身畔几人凝视的目光,施施然转身,猫儿般的大眼似笑非笑望向展云和赵廷,歪了歪头,一手食指轻轻敲自己一侧脸颊:“两位公子,我知道我人比花娇分外妖娆,可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的,也不好这样一直盯着奴家瞧,您二位说是不是?”
展云被青籽给说的一愣,接着清咳两声,握着折扇微微一揖,便越过女子往前走了。赵廷嘴角一阵抽搐,移开目光,跟上展云步伐,也朝小段走去。女子又将目光投向江城,猫儿般的大眼狡黠一眨:“这位大哥……”江城一哆嗦,转身将手中包袱递给身后一名捕役,撒丫子就朝小段奔去。
青籽伸手将包袱从那名已经看到傻掉的小捕役怀里捞回来,低声嘟囔一句:“真是的,让你帮忙拿东西是看得起你好不好!大叔……”
小段刚从少年手里接过一只包袱,只觉手上一空,偏头,包袱被赵廷接了过去,赵廷有些不自在的看向门前石阶:“先回衙门吧。”
小段有些迟疑,正要开口,就听小茴轻轻“哎”了一声,转头,就见另一只包袱已经被展云拎了过去。展云微微一笑,温声说道:“东西挺沉的,还是我来吧。”
少年有些无措的看向小段:“段,段,段大哥……”话音刚落,就被来人伸指赏了一个暴栗,一身浅橘色衣裙的女子圆圆眼眸一眯,恶狠狠吼道:“什么段大哥!叫师叔,听到没有?这一路上白教你了!”
少年有些倔强的抿唇,半垂眼眸,很是不甘愿的小小声嘀咕了句:“段师叔。”
小段没应声,只侧眸看向站在一边笑得一脸猖狂的女子,冷声质问:“怎么回事?”
女子无辜眨眼,丹红的唇张成樱桃型:“什么怎么回事?”见小段目光愈冷,女子连忙轻抬素手,一脸慈爱的拍拍少年的头,又不顾人家奋力反抗的一把揽过少年肩膀,呵呵笑道:“这你还不明白么?我收的徒弟啊!这往后啊,端茶倒水、捶背捏肩、夏天扇扇子、冬天捧暖炉,总而言之,林林总总所有琐碎事,就由小茴子一人包了!保管把师兄你伺候的舒舒坦坦的!”
小段伸手握住女子手腕,将她手臂从少年后背拉下来,一边冷声问道:“师傅同意了?”
女子一噎,一双大眼骨碌碌乱转,还未来得及开口,小段手一甩,侧眸看向少年:“你甭理她。过几天就回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哎,不行啊!他可是我……”女子伸手拽住小段衣袖,却在后者冷冷瞪视下自动消音。小段抬脚就往衙门里走,女子紧紧黏在一边,一个劲儿的往小段身上蹭:“小尘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嘛!小尘,我可是不远万里山水迢迢赶过来找你的……你别不理人嘛!小尘,尘哥哥,师兄,段段……”女子一路忙不迭的陪不是,换着花样的叫小段,直听得江城双肩抖动,展云清俊面容益沉,赵廷一双黑眸险些喷出火来。一直沉默的清秀少年双拳紧握,跟在人群最后面,半低着头进了府衙。
陶涵之正捧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就听院子里一阵吵闹,打开门一瞧,就有捕役兴冲冲凑过来,眉飞色舞一阵八卦,说是小段这家伙真有本事,未婚妻人美性子又泼辣,都找上门来了。老陶顿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走到隔壁房间拉起李青澜就往外走,直说有热闹瞧了。
两人一进屋子,就见一位身穿浅橘色衣裙的女子拽着小段绕圈圈,小段往左她也往左,小段往右她也往右,一迭声的叫着“尘哥哥”。再看旁边那几人,江城苦着一张脸,展云和赵廷俩人均面色不善,旁边还站着一位陌生少年,也沉着一张脸,看模样倒是清秀的很。
陶涵之凑到李青澜耳边低声调笑:“我说小段这媳妇找的,可比当年嫂子还彪悍!啧啧,这个黏糊劲儿……”
李青澜眉一挑眼一瞪,胡子一翘:“胡说!你嫂子当年多温婉可人,哪有这丫头这么疯!”
陶涵之挑挑眉,明显一副“你就吹吧”的神情,李青澜面上一赧,低声解释道:“那什么……那不是后来年纪大了,脾气就见涨了么……想当年刚进门那会儿,也温柔的跟小绵羊似的……”
两人正站在门口窃窃私语,就见一道淡青色身影瞬间行至眼前,顿时把俩老头吓得一激灵。嗬!小段这孩子走路没声的!就见小段面色冷冷,跟两人一拱手:“李大人、陶先生,实在对不住。我师妹她事先也没打招呼,直接就找到府衙来了。我马上就带他们去客栈。案子的事让展云和江大哥跟您二位先说说,我很快就回来。”说完,转身走到桌边,一手提起一只硕大到有些吓人的包袱,侧眸看向青籽,冷声低斥:“还不走!”
青籽撅嘴,一双大眼泪光闪烁,委委屈屈的走到小段身边,轻声说道:“我拿一个吧,很沉的。小尘你别生气了,我再也不敢了。”
小段也不让她拿,拎起两只包袱就走,刚走两步就被李青澜拦住了:“小段,没关系的。府里还有空房,你师妹要是不介意,就让她在这先住下。她一个女孩子家出去住客栈,你不也放心不下嘛。”
“李大人的心意,我代我师妹领了。只是,不能再麻烦大人了……”小段话说一半,就被一边陶涵之截了过去:“小段哪,你就是太见外了!你师妹远道迢迢过来这边找你,还拿了这么多东西,多不容易哪!你看你,一来就把人家一通训,做男人不好这样子的。要懂得疼人喏!”一边说着,还朝小段眨眨眼。
此言一出,本来泪光闪烁的青籽“噗嗤”一声就乐了,伸手从小段手里接过包袱放回桌上,一边跟站在不远处的小茴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把小段左手的包袱赶紧接过去。接着就拉着小段手臂甜甜蜜蜜一笑:“多谢李大人,多谢陶先生。那我们就在府衙叨扰几日。小茴子,还不快过来谢谢两位大人!”青籽说着,一边跟半低着头站在两人身后的小茴招手。
小茴上前行礼,低声跟李青澜、陶涵之两人道谢。小段抬手轻拂开青籽手臂,低声说道:“别叫他小茴子。人家孩子有名有姓的,别这么糟蹋父母给取的名字。”
青籽微微一愣,接着抿唇笑道:“好,都依你。”
时近晌午,众人围坐一桌,府里两个小丫鬟跑进跑出的端菜,一边小童则忙着给众人盛饭。李青澜捋着胡子看向小段,微微笑道:“原来小段全名叫段尘哪。哈哈,我们和小段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都不知道小段名字。今日若不是青籽姑娘来,恐怕我们还要小段、小段的叫下去了。”
“就叫小段就好。”小段勾勾唇角,轻声说道。
“是啊,你们就他小段吧!小尘不习惯别人叫他名字……”青籽甜甜笑着,猫儿般的大眼熠熠闪光,“小尘,有你最喜欢吃的醋鱼哦!来,鱼腹肉,最嫩了……”
小段有些尴尬的蹙了蹙眉心,侧过头凑到青籽耳畔,轻声说道:“别这样。这是在府衙,不比家里。这样很失礼。”
青籽闻言抿唇一笑:“好。我听小尘的。”接着,又夹起一筷子凉拌青笋丝,搁到小段碗里:“小尘,吃这个。”
小段无奈,抬眸看向众人:“对不住。我师妹一直住在山上,没怎么跟外人打过交道。失礼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李青澜连连摆手表示无妨。陶涵之则笑眯眯望着小段和青籽二人甜蜜互动的场景,心说总算见到小段这小子吃瘪的样子了!青籽丫头,小段这样的冷性子,就得这么缠啊磨啊的方能拿下,我看好你哟!
展云咽下口中饭菜,温声问道:“青籽姑娘,怎么你一会儿叫小段师兄,一会儿叫他哥哥,一会儿又叫他小……尘呢?”展云说到“小尘”二字时,明显停顿许久,清俊面容渐渐染上些粉色。毕竟,这般亲昵的称呼,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叫的,即便自己是学人说话,念起来仍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哦,是这样的。论辈分呢,小尘先我入门,我自然要称呼他一声师兄。可论年纪呢,我比小尘还要大上半年,所以一般时候,我都唤他小尘的。”青籽甜甜笑着解释,毫不意外的见到展云眉心微蹙,似乎仍有些不解。青籽大眼一转,笑得更甜了,至于叫“尘哥哥”嘛,自然是为了彰显一下我和我家小尘的亲密关系,好让你们都知难而退。谁让你们一个两个都色迷迷盯着我家小尘不放!气死你们!尤其是那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瞪什么瞪,就说你呢!
青籽一边紧紧挨着小段给他夹这夹那,同时还不忘以眼神示威,一个劲儿的白瞪赵廷,间或瞟一眼展云,小段却顾不上这三人之间电闪雷鸣火花四溅,思索了一会儿,小段便抬眸看向几人:“待会儿怕是还要去趟朱府。”
“怎么,小段你又想到什么新线索了么?”方才饭前,几人已经将大略情况跟李青澜和陶涵之陈述一遍。这次的事,还真让人有些摸不着头绪了。
小段沉吟片刻方才开口:“我只是,有些地方想不通。”
李青澜点了点头:“这样,衙门里的捕役,就让他们拿着朱家张管事开的那张单子,去各家胭脂铺子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可循。两位公子,就和小段一起,去那朱府再多了解些情况。你们看这样安排行吗?”
赵廷点头,展云微微笑道:“就按李大人说的,待会儿我们再去趟朱府。”
“小尘……”青籽一双大眼亮闪闪望着小段,小段继续垂眸吃饭,轻声说道:“不行。”
“不是啦,小尘。查案子的事我又不懂,我不会去给你添麻烦的。”青籽伸手抚上小段手臂,撅了撅丹红的唇:“我说的是小茴子,呃,小茴啦!”
小段夹饭的筷子一顿,偏头看向坐在自己另一边的楚茴。少年放下筷子,一双眼清亮若山间溪流,静静与小段对视。小段一双凤眸冷冷望着少年,唇角微勾:“想子承父业?”
楚茴微微动了动唇,有些倔强的抿紧唇角,半晌才答道:“我想跟着段大哥闯荡江湖,帮官府破案子。”
小段冷笑一声:“你到底是要混江湖,还是要在官府当差?”少年皱眉,一时之间有些吃不准小段这句话的意思。小段放下筷子,轻声说道:“在官府当差,就如你父亲当初一般。在江湖上打混,就像我现在这样。你选好了,别将来后悔。”
少年手揉搓着衣衫,有些踟躇:“有,有什么不一样吗?”
小段勾勾唇角,转而看向默默夹菜吃饭的江城:“江大哥,让这孩子跟你两天,行吗?”说着,又偏头看向李青澜:“就让他帮忙打打下手,多见识一下。”
李青澜略有迟疑:“跟着江城好吗?要不让他跟着小陶,或者衙门里其他人……”李老爷子顿了顿,“毕竟,江城做的那些,一般人接受起来,总有个过程,我怕把孩子吓着。”
江城也跟着点头,小段唇角微弯:“江大哥,这孩子的父亲,跟你是同行。”
第六节 花苞·试
依照往常,小段走在中间,赵廷在左展云在右,三人一路往朱府行着,间或聊几句天。“想不到青籽姑娘这么了不起!年纪轻轻的,照顾那么一大群孩子,还要叫他们念书识字。”展云轻摇折扇,微微笑道。
小段勾勾唇角,没有说话。那家伙,从小就喜欢当孩子王。明明只比自己大半年,却整日抢着做这做那的,非说要好好照顾小师姐。第一次煮面给自己吃,害的自己闹肚子闹了一整宿,接连三天高烧不退。偏偏那几天师傅不在,两人年纪都还小,也不懂煎药,吓得她搂着自己哇哇大哭,直说要害死小落了。
赵廷侧眸,就见小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粉粉的唇轻轻抿着,一双凤眸望着前方,仿佛蕴藉淡淡笑意。赵廷心里一窒,心说听到别人夸她两句你就这么开心?那什么青籽的,姿色平平性子泼辣,说起话来张牙舞爪的,还不知羞耻的一个劲儿缠着人不松手,一点身为女子的矜持都不懂,真没看出到底哪点好!
“青籽姑娘,好像性子挺活泼的。”不同于赵廷面色愈加阴沉,展云一直微微笑着,一边说话,一边悄悄观察小段神色。
小段粉唇微张,有些惊讶的侧眸,紧接着面色就沉了下来。展云一看小段那眼神就郁闷了,心说坏了坏了,小段可别是想歪了。果不其然,小段抿了抿唇,沉默片刻,一双凤眸里写满认真,一脸严肃的说道:“我师妹心思单纯,对人对事,都很容易认真。展兄若真有心,我自然不会阻拦。但若只是一时兴起,想随便找人玩玩,那还请展兄高抬贵手,不要打我师妹的主意。”
小段一番冷言告诫,直听得展云简直哭笑不得,心说这就是多说多错吗?自己不过是想找个话题,逗小段多说些话,结果一个没弄好,愣是搞出这么个乌龙。展云扇子一敛连连摆手:“不是的,小段你误会了。我,我对青籽姑娘,绝无半分遐思,我,我……”展云急的脸颊都晕出淡淡的粉,“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所幸小段并没紧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只轻轻点头,掀起袍子拾阶而上,抬手叩响朱府大门。展云正纠结的厉害,侧眸就望见赵廷正挑眉盯着自己瞧,展云脸颊更粉,清咳两声,迅速移开视线,端正神色正视前方。赵廷眯了眯眼眸,这家伙……
三人进了府,跟许世岚寒暄几句,便要求再去那几间做胭脂的屋子瞧瞧。依旧是张管事带路,小段一路走,一路细细观察院中花草。展云也跟着一同四下看着,毕竟三人里,只有他见过虞美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走着走着,展云渐渐停下脚步,朝一株雪色蔷薇走去。展云掀起衣袍蹲下身子,细细打量半晌,接着便侧过身子,让身后几人也看的清楚:“这是什么?”
张管事凑的近些,就见那株蔷薇底下,斜斜立着一支荏弱花株,羽毛状的翠绿叶片,蛋圆形的洁白花苞,上面还包着两片绿色白边的萼片。“这……”张管事一时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花,也不像野花啊!”
小段眸光渐冷,虽然花朵尚未绽放,但应该是“虞美人”没错。昨晚上特意跟陶先生讨了两本相关书籍,有一本书上还绘有“虞美人”植株形态,文字描述也与眼前这株完全相符。植株靠近根部的花梗微微有些弯折,似是被人用脚碾过,根部仅连着一点土壤,残喘倚靠在身后那株蔷薇茎干上,居然还顽强的开出了花。花苞初初抽枝,应该只是一半个时辰之内刚长出来的。
“张管事也不知道这花怎么来的?”展云站起身问道。
张管事老实摇头:“后院的花草一直都是二小姐打理。这些花大多是用来做胭脂的,所以要特别精心呵护,一般人都不能碰的。”一边说着,微微灰白的眉毛越皱越紧,“可院子里的花向来按不同种类、花色栽种,这一片都是蔷薇,这株花没理由种在这啊……”
“麻烦张管事帮忙找个盆子,这株花我们要带走。”小段与展云对视一眼,轻声说道。
“啊?哦,好。”张管事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就捧着只小花盆回来了,里面已经装好了土,还喷了点水。展云将花株小心移出,又在花盆中埋好,还找了几只小木棍和一截细绳,将花茎固定。小段在一边看着,唇角微勾,赵廷瞧见小段那般神色,也不禁浮出淡淡笑意:“他平时就喜欢弄这些花啊草啊的。有时候从早上折腾到天黑,一身白袍都染成了土黄色,还在那捧着花盆傻笑。”
展云闻言转头睨他,笑得也有些无奈:“也就那么两回,还都被你赶上了。我那时候是为了那两株双蕊金墨兰,平时也不那么折腾。”
两人又你来我往调笑两句,展云捧着花盆,三人跟在张管事身后进了第一间屋子。“张管事,如果要在做胭脂的过程中,加些什么东西进去,最可能在哪个步骤?”小段伸手抚上捣浆的青石臼,“捣浆的时候,可能么?”
张管事摇头:“不太可能。每次捣浆、过滤、阴干这些步骤,大小姐都亲自动手,即便是二小姐和思小姐来了,也只能在一边打打下手。大小姐看的很紧,就怕一个不小心坏了颜色或香味,所以每次都很小心的。”
“这花也是有香味的。”展云看了小段一眼,又转头看向张管事:“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在这期间有人加了别的种类的花瓣进去,朱老板一定会有所察觉了?”
“那是肯定的。”张管事非常笃定:“研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鼻子要灵,初期只要有一点不对劲,大小姐都会倒掉重做。我们‘醉朱颜’的胭脂不仅颜色正,味道也纯,有几种擦上之后,连香粉都不用抹!”张管事说起自家胭脂,一脸自豪,连腰板都挺得更直了。
“可是这次的事情……李大人已经发出告示,让最近三天内所有买了我们家胭脂的人把胭脂交到衙门,说要检查。”张老头说着,眉毛都耷拉下来了,眼角皱纹似乎更深了些,“铺子也不让开了。现在,全杭州城的人都知道,我们家胭脂毒死了人。以后,怕是没人敢来‘醉朱颜’买胭脂了……”
“张管事,冒昧问一句。”赵廷站在门边位置,沉声说道,“你们当家的死了,铺子开不了了,这般情形,对谁最有利?”
张老头被问的一愣,眉头皱的都要对到一块去了:“府里的各位主子,不可能啊!”见三人都盯着自己瞧,张老头急的额头都见了汗珠:“真的!虽然大伙有时候跟大小姐拌拌嘴、吵吵架什么的,可‘醉朱颜’是祖上传下来的买卖,从大小姐的爷爷那辈就有了,没有人敢拿铺子的生意开玩笑。如果以后铺子真开不下去了,府里的人都得去喝西北风,没有人是傻子,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这也正是三人想不通的地方。如果说是外人所为,根据上午众人所讲述的朱家做胭脂的过程,很明显,极难找到机会往胭脂里掺毒。而且刚刚又在朱府后院的花丛中找到那株“虞美人”,现在可以十成十的确定,这毒一定是府里人下的了。
可若是朱府中人自己下毒,又明显有些说不通。若是想害死朱芳华,其他那两人无辜枉死只是障眼法,那凶手明显也太豁的出去了。张管事那话说的没错,府上的人再有异心,也没必要把铺子搭进去。“醉朱颜”一倒,朱府的人都得喝西北风去!线索是多了一条,可依旧让人看不通透。
几人沉默半晌,最后还是小段先开口了:“刚才您说,在这个屋子里,是不太可能有机会往胭脂里掺别的东西。那,什么时候最有可能。”
张管事领着三人来到最后装盒的那间屋子。“就最后研好胭脂,往盒子里装的时候,做工的人才多一些。可那几位,都是些做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师傅,实在是没理由做这样的事啊……”张老头也是一副想不通的样子,郁郁望着屋子里的案几,眼神也有些黯淡。
小段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最后又将视线投向那张摆放在背阴出的长条案几,眉毛一挑,快步朝展云奔了过去:“把那只青瓷盒子给我。”
展云一手托着花盆,另一手探到袖中拿出那只盒子,递给小段。“张管事。”小段将盒子放到案几一头,轻轻摆好,接着又伸指敲了敲小盒一边空余的桌案:“平时,就是这样摆放胭脂的?”
张管事点点头:“是啊。这个案几是大公子当年在世时,专门找人订制的。一尺宽,三米长,正好用来摆胭脂,一列放三只小盒,一排二十只,所以一般我们一次就做五六十只,刚好。”
赵廷薄唇微弯,低声笑道:“原来如此。”
展云也跟着点头:“张管事,你们朱老板每次研出新胭脂,是不是一定会自己先拿一只试试?”
“对啊!大小姐每次都会拿一只,试试颜色和香味的。”张管事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所以剩下那两盒胭脂,只是为了万无一失。那人知道朱芳华一定会从案子这头拿一只胭脂走,却不确定她会挑哪只,所以就在三只盒子里都掺了毒。”展云缓缓说出结论,小段点头,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可是如果她那天心血来潮,随便从其他那几十盒里抽了一只,没从这边这三只里头拿呢?”赵廷挑眉看向小段。
“所以我们才能见到这株花。”小段伸手指了指展云手中的花株,“如果朱老板拿的是没有毒的,那人也会再次研磨花瓣汁液,想办法再往那只盒子里掺毒。”
“张管事,麻烦带路,我们要见一见你家二小姐。”展云说着,微微侧身,让出门口位置。
===============================================
“这么说,夫人是不认识这株花了?”展云面带浅笑,捧着花盆的手臂略向前送出。
朱芳晴伸手就要抚上“虞美人”的花茎,展云手迅速一撤,侧眸与赵廷对视一眼。朱芳晴微微一愣,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右手:“我,我是觉得眼熟,能拿的近一些,让我再看看吗?”
展云依言将花盆更往前递了一些,一边温声说道:“夫人小心,这花花茎受损的厉害,禁不得人碰触。”
朱芳晴细细打量花株半晌,缓缓抬眸,看向展云:“对不起,我不认识这种花。不知公子是在哪找见它的?”
“就在那片‘玉堂蔷薇’的花圃里。”展云微微笑道。
朱芳晴手微微一颤:“几位的意思,是这花……”
“既然夫人不知,那我们再问问别人便是。打扰了。”展云没有回答,别过朱芳晴,三人又依次见过许世岚以及朱巧思母女,了解些大概情况,便告辞离开。
出了朱府大门,月亮已经升的老高了。回到府衙,又听大方讲了一下这一天检查“醉朱颜”胭脂的情况,刨去有毒的那三盒、尚未卖出的三十二盒,其余二十五盒都当场检查,又让人拿走了。其他品类的胭脂水粉也一一查验,都没有问题。虽然已经是意料中事,但整体查验一遍还是十分有必要的,毕竟这事可大可小,一旦再出任何纰漏,可就不光是“醉朱颜”吃不了兜着走,杭州府衙也会担上“办事不力”的罪名。另外,大方又说,下午去几家胭脂铺子查探情况的捕役也说了,基本上没什么新线索。
大方跟三人汇报完情况,就急匆匆回家了。府衙里其他捕役早就走了,李青澜和陶涵之也都歇下,展云和赵廷对视一眼,正要撺掇小段去外头吃顿好的,就见那道浅橘色身影再次非常适时机的奔了过来,挽起小段手臂就往后厨拽:“小尘,还没吃饭吧?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猪骨热汤面哦!那猪骨我熬了整整一下午的,还放了枣子和枸杞,你太瘦了,要好好补补……”
身后两人很没骨气的跟着,听到那句“好好补补”的时候,嘴角同时抽了抽,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啊!
第七节 夜谈·误
“哪!这个是小欣子给你绣的帕子,整整二十条哦!每条下角这里都有三朵浅蓝色的雪花,很漂亮吧?这个是小虎子给你做的核子钉,我装了整整两小袋过来!那小子还让我装,说做了整整五百颗,能多拿就多拿点,都沉死我了!还有这个,漂亮吧?”小段一手捧着二十条薄绢帕子,另一手攥着两小袋核子钉,盘腿坐在床边,望着青籽一件一件从那两只大包袱里往外掏东西。
“哎,先把这些放床上,你看看这只簪子,漂亮不漂亮?白檀木的哦!我记得小落你那只手串不也有一半是白檀木的么?这个啊,可是娇娇出嫁之后让她夫君专程送过来的!她夫君可疼她了!”青籽捏着那只簪子在小段眼前晃啊晃,“好看吗?这可是咱们清溪镇最有名的木雕师傅雕了整整三天才出手的!可羡慕死那些小媳妇了。这燕子很配我们小落啊!来来来,快把头发散开,我给你簪上看看!”
小段也没推拒,乖乖侧过头让青籽撤下柳木发簪,为他束发。微微有些粗糙的手指穿过发丝,青籽突然“啊”了一声:“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一只桃木梳,你等等啊!”
小段就这么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看着青籽蹲在地上又开始跟那两只包袱奋战。乌黑的发丝只是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余就那么披散在后背,原本枣红色的桃木簪子已经看不出本色,昏黄的光线里,发簪的轮廓益加模糊,渐渐隐没在乌黑发丝中。
小段只觉得喉头隐隐发涩,半晌才轻轻叫了声:“青籽。”
“啊!找到了!小落你看,这只桃木梳好不好看?是我亲手做的哦!师傅看到之后,还跟我抢呢!幸亏我轻功了得,一下子蹿到院子外的那棵红豆树上,才没被她得逞……”青籽说着,皱了皱小巧的鼻子,猫儿般的大眼亮晶晶望着小段:“小落,喜欢不?”
小段伸手拿过木梳:“喜欢。青籽,下次,别这么莽撞。”小段轻蹙眉心,缓缓说道,“原本我昨天就要离开杭州府的。你和小茴两个人拖着大包小包的,到这要是扑了个空,怎么办?身上也没带多少银子,这边没有认识的人,小茴又不会功夫,太危险了。”
青籽闻言甜甜一笑,坐到床边搂着小段脖子:“我知道啦!别老皱着眉头,我这不是找到你了吗?我就知道,我们小落心肠最软了,晌午那时候跟我发脾气,都是担心我和小茴,对不对?”青籽蹭了蹭小段面颊,“小落,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过年时候你也没回去,师傅老是念叨,说早知道你现在干了这行,当初就多教你一些拳脚功夫,省的现在每天都惦记着。这核子钉也是师傅教小虎子做的。”
小段半垂下眼眸,只觉得眼眶酸酸热热的:“给你们的银子,也别老是顾着那些孩子。多给自己买两件漂亮衣服穿穿,还有那些个胭脂水粉、珠钗环佩什么的。你都这么大年纪,早该嫁人了……”
“我不嫁!”青籽额头用力顶着小段一侧脖颈,小小声的嘟囔:“我们小落还没嫁人呢,我就陪着小落。大不了,就跟师傅一样……”
“别瞎说!”小段哑着嗓子低斥,“你跟师傅,跟我都不一样。清溪镇虽小,还是有不少好人家。长相俊俏又有本事的男人也不少,你也别太挑了,县衙里那个小柳不是挺不错的?这么多年,就一直跟在你后头干这干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青籽撅了撅丹红的唇:“小落,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才这么急着把我往外推?”
小段望着青籽那忽闪忽闪眨着的大眼,不禁哑然失笑。青籽细细端详小段半晌,冷不丁双手捧起小段脸颊:“小落,那两个人不能碰!”
小段微微一愣,随即绽开浅浅笑颜:“我知道。他们两个,一个是小王爷,一个是前参知政事展大人的孙儿,名满天下的‘行之公子’,不是我招惹得起的。”
“小王爷?你说他就是那个七王爷的儿子,赵廷赵小王爷?”青籽惊讶的瞪圆了眼。
小段点头。“那那个周什么呢?那个周什么的不在吧?不是说他们三家交情匪浅,你没碰到他吧?”
小段浅浅一笑:“你放心。他们就是跟我面对面站着,也不知道我是谁。况且他周家当年对外宣称,那门婚事不作数,周煜斐怕是听都没听过那件事。即便真对上了,也没关系的。”
青籽点点头,一双大眼滴溜溜转了转,又伸出手臂搂上小段脖子:“小落,那个赵廷,你离他远点。”
小段轻笑:“知道了。”青籽半伏在小段肩头,一只手轻轻抚着小段披散在身后的发:“那家伙,看着就不像好人。我听说,他们军旅出身的,很容易喜欢男人多过女人。你,你可要提防着点……”
小段张了张唇,微微有些惊讶,但也没再说什么,就任青籽这么抱着,渐渐阖上眼。
================================================
“唔,青籽姑娘的手艺,果然非同凡响。”李青澜咽下口中的面,又夹了一筷子甜酱瓜放到碗里,“这面条擀的筋道,汤头也浓,真是不错!”
“小段哪,你可真是好福气!青籽姑娘昨晚等到你挺晚吧?一下午就在后厨忙着熬猪骨汤。唉,我们都到了早上才有幸分到一点尝尝……”陶涵之一边喝着热乎乎的浓汤,一边挤眉弄眼的跟小段玩笑。
小段只勾勾唇角,一语不发的继续吃面。赵廷只一径埋头吃面,脑海中不断闪现今早上青籽蹑手蹑脚从小段房里出来那一幕。那时候天还没大亮,赵廷辗转一宿,懵头懵脑的刚打开房门,想到水井边洗把脸,就见到青籽披散着头发,甜甜笑着从小段房里出来,又蹑手蹑脚进了隔壁那间屋子。段尘啊段尘,你昨天下午还一本正经的教训展云,不让他打你师妹的主意,是不是因为你老早就跟那丫头互许终身了?
该死的!赵廷咽下最后一口汤面,“啪”的一声撂下筷子,起身奔出屋子。只要一想到那人抱着别人的画面,胃腹之中就如同火烤,胸中窒闷得透不过气来。赵廷奔到院子里,舀起一瓢井水,伸手抹了把脸,冰凉的水珠子顺着下巴滚落衣襟。
赵廷甩甩头,长长吐出一口气。真是疯了!那人怎么也有二十岁了吧?二十岁的男子,抱女人再正常不过了。而且这刚认识他几天啊!就这么为了他寝食难安的。赵廷一手撑在井边,望向湛蓝天际,未妨身后有人一掌袭来,赵廷侧身同时握住那人手腕,又迅速放开手:“怎么是你?”
展云微微一笑:“那你以为是谁?”
赵廷没吱声,冷着一张脸看向一边。展云手中折扇一甩,戳在赵廷心口位置:“动心了?”
赵廷嗤笑一声,看也不看展云一眼:“怎么可能!”
“哦?”展云抿唇一笑,收回手中折扇隐于宽大袖口,“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赵廷深邃眼眸一眯,薄唇轻启:“你什么意思?他可是男的!”
说话间,两人同时瞥到小段已经走出屋子,又同时噤了声。小段站在门口和楚茴说了几句话,又任由青籽为他舒展衣襟,朝两人方向瞟了一眼,就转身往前头走去。
一出衙门大门,就见沈雷迎面奔了过来:“小段,我听说,是‘醉朱颜’的胭脂有问题,那朱家老板也被毒死了。是不是真的?”
小段沉吟半晌,轻轻点头。沈雷一听,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是我害了我妹妹!是我害死了妹妹……我真该死!”再度扬起的右手被赵廷及时挡住:“该死的是那下毒的人。你毋须自责。”
沈雷眼泪唰唰往下掉:“可那盒胭脂,是我亲手递给妹妹的。我亲手递给她的……”
“你只一心为她好,你妹妹若在天有灵,也绝不会怪你的。”展云温声安慰。
小段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三人要走了,才轻轻说了一句:“李大人判那人斩首之日,你要在旁边好好看清楚。”沈雷瞠大了眼,复又重重点头。
依照昨日与张管家约好的,今日要去见那几位负责研磨调匀胭脂的老师傅,地点就约在那间几人做工的屋子。三人一路往过走着,展云侧眸端详小段良久,方才柔声赞道:“这支簪子,雕刻的很是别致。是白檀木制吗?”
小段瞟了展云一眼,轻轻点头。另一边赵廷挑了挑眉:“是你那位师妹送的?”
小段也不说话,又点了点头。一时间,赵廷和展云都颇有些郁闷。小段平日里是话少,可也没沉默寡言到这个程度。今天这是怎么了?
小段现在一看到赵廷和展云,就不由想起昨晚上青籽跟自己说的话。喜欢男人多过女人么?怪不得他们俩交情那么好。其实小段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这种事也没少见,只不过都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小段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这两人不把心思用到自己身上,就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吧。总不能因为人家喜欢男人就瞧不起人,这样不好。
张管事将几位老师傅一一介绍给三人认识。小段最先发问:“几位研磨胭脂那几日,除了朱老板,还有谁来过这间屋子?”
为首的那位说话了:“大当家来的最勤。其他人么,二小姐来过,思小姐和怜小姐也来过。别人就没有了。”
“她们来都做什么?”小段又继续问。
“哎,也没做什么。都过来看看呗。二小姐是和思小姐一起来的,怜小姐和大当家的一起来过几次。”老师傅显然对这个问题有些不解,但还是耐心给三人讲述了那几人每次过来时的情景。
小段皱着眉听得仔细,可的确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三人正有些发愁,就听站在最把边的那位师傅小声说了一句:“好像最后装盒那天,思小姐又来过一趟。”
为首的那位师傅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看向三人:“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是大当家吩咐的,让她拿走一盒试试香味。”
“你们这次到底做了多少盒?”赵廷口吻有些不耐。
那师傅眨了眨眼:“六十一盒啊。不算思小姐拿走那盒,正好六十盒,摆在那个案几上嘛。”说着话,那位师傅伸手指了指那张长条案几。
“张管事,昨日你说朱巧思小姐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不过看这样子,今天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见一见了。”展云摇了摇手中折扇,清俊面容微微阴沉下来,一边侧眸看了小段与赵廷一眼。
三人刚转过身,门就“啪”的一声被人推开了,一身素白衣裳的朱芳晴眼眶微红站在门边,哑声说道:“不用见了。毒是我下的,人是我害死的。你们带我回衙门吧!”
第八节 急转·变
“刚刚夫人说,毒是你下的,那夫人能说明这毒为何物,又是如何掺进胭脂的吗?”展云温声问道。
朱芳晴十指紧扣,颤声说道:“是虞美人。前些日子去南郊‘雁荡谷’采集花瓣的时候,我偷偷挖了一株放进篮子,回来之后,就把它栽种在一棵‘玉堂蔷薇’下。后院花圃一直是我负责照看,那株花种在那个位置,也不显眼,所以没什么人注意到。前几天胭脂做好了快要装盒的时候,我就把那朵开好的白色虞美人摘下来,在自己房间把花瓣捣碎,将碾出来的花汁装在一只小盒子里,然后趁几位师傅不注意的时候,往三只空盒子里刷上一层有毒的花汁。就是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做。”赵廷眼一瞪,本来愤愤欲叫嚷出声的张管事立刻噤声,小段则淡然问出了在场每个人心中的疑问。
朱芳晴一双美目泪光隐隐,却仍然挺直脊背与众人对视:“因为我对姐夫,久怀倾慕之心。姐夫和姐姐之间早就没有感情,但姐姐却执意不肯和离。”朱芳晴牵动唇角,笑得有些凄楚,“我嫉妒姐姐霸着姐夫不放,所以才出此下策。想着姐姐死了,我就可以……”
“芳晴,你在胡说什么!”朱芳晴话未讲完,一道浅灰色身影快速奔到众人面前,一把拽住朱芳晴的手就往外拖,“你疯了!这事跟你没关系。官府查案就让他们去查,是非黑白总有公断。就算为了铺子生意,你也不能这么傻啊!”
随后赶来的朱巧怜母女也站在门边,神色复杂的望着许世岚与朱芳晴拉拉扯扯。朱巧怜上前覆上许世岚的衣袖:“放手!你还嫌我们朱家不够乱是怎么的?姑姑死了,‘醉朱颜’关了,你现在还想害的小姑姑背上不守妇道的骂名么?”
许世岚被朱巧怜这么一呵斥,也发觉自己行为实在不妥,连忙松开手,倒退两步,涨红了脸站在一边:“对不住,我,我不是……可是刚刚她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巧怜,你快拦着你小姑姑,别让她瞎说话。她这是去送死啊!”
“我没有瞎说。”朱芳晴一边说着,一边掉泪:“姐夫,巧怜,嫂子,我对不住你们。不仅害死了姐姐,还害得铺子生意没得做。我是咱们朱家的罪人……”
朱巧怜的母亲叹了一口气,抽出帕子就要上前。朱巧怜伸手把帕子拿了过去,走到朱芳晴面前为她擦拭眼泪:“小姑姑,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咱们朱家用不着牺牲你来换得铺子重新开张。”
正在这时,就听不远处传来丫鬟嘶声尖叫,众人俱是一惊。就见有下人慌慌张张往这边跑来,临奔进屋子,还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语不成句的哆嗦喊道:“不,不得了了!思小姐,思小姐她……”
一行人赶到朱巧思屋子,就见屋门大敞,两个小丫头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边呜呜哭着。朱巧思则倒卧在地,面色红艳若赤霞,脸颊上起了不少白色小泡,还有的地方已经渐渐溃烂,人早已神志不清。
小段快步走到跟前,伸指探向朱巧思脖颈处的脉搏,接着又翻开女孩眼皮,同时急声说道:“快拿温水,调些盐进去端过来。家里有没有治疗烧伤的药,也拿过来。要快,不然她这张脸就毁了!”
朱芳晴和朱巧怜闻言同时奔出屋子,屋子里众人也忙了开来。许世岚愣愣站在一边,半晌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连忙跪到小段身边,轻唤两声朱巧思小名,又一脸无助的看向小段:“她,她……”
“并无性命之虞。”小段轻声说道。赵廷站在一边,皱着眉端详朱巧思脸上伤痕。展云则蹲下身子,看了两眼之后抬眸看向小段:“是斑蝥?”
小段面色微沉,轻轻点头。此时朱巧怜已经捧着温盐水走到跟前,小段伸手接过的同时瞟了一眼朱巧怜和她的母亲,轻声说了句:“你们最好别看。”
朱巧怜一愣,又看了眼朱巧思脸颊,似是明白了些,便拉着自己母亲站到一边。小段端着碗,微微倾斜,让温盐水顺着碗沿缓缓流下,洒落在朱巧思脸上。朱巧思眉一皱,接着就呻吟出声,抬手就往脸上摸去。“摁住她的手!”小段出声的同时展云已经摁住女孩一侧手臂,许世岚闻言也反应过来,快速摁住另一侧。
“忍着点,马上就好。”小段继续缓缓倒水,其间朱巧思不断挣扎,许世岚没有办法,只能又伸出一手摁着她的头,避免她胡乱挣扎中弄破脸颊上的伤口。凄厉的叫喊声响彻整个后院,朱巧怜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母女俩不一会儿就红了眼眶。朱芳晴捧着一匣子药瓶药罐站在一边,手不停抖着,匣子几次摇摇欲坠,差点从手中滑落。
朱巧思意识渐渐模糊,身子瘫倒在地上任由小段在她脸上涂抹药膏。女孩双眼紧闭,嘴唇轻轻蠕动,一直喃喃做声,听不真切到底说了什么,但不时蹦出的字眼和面上狰狞的神情,可以猜得出她似乎是在诅咒什么人。
将女孩脸颊上的伤处均涂抹过药膏之后,小段站起身子,抬起手背抹了抹额头,轻轻吁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朱家众人:“叫大夫过来,再帮她检查看看。”屋子里已经有下人奔出去找大夫了。许世岚有些吃力的将女儿从地上抱到床上,一边小丫鬟帮忙把鞋子脱掉,又小心盖好被子。朱芳晴红着眼睛连声道谢,朱巧怜也朝小段轻轻点头,表示谢意。
此时赵廷已经走到屋子靠床位置的梳妆镜前,伸手拿起一只敞开口的胭脂,又快步走了回来,递到小段面前:“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不待展云阻止,小段已伸出小指捻了米粒大小,同时从怀中掏出一方雪色绢帕,不一会儿,石榴红色的胭脂便在指尖晕开,小段迅速将胭脂蹭在手帕上,白皙指尖却依旧火红一片,且微微有些发肿。赵廷、展云看得俱是眉头一皱,这人怎么……小段却不甚在意,从地上拿起碗,将指尖浸入剩了小半的盐水中,眼都不眨一下,不一会儿提起指尖,又拿起刚刚那只药瓶,磕了些药膏在掌心,涂了一些在小指指尖。
小段这一番举动,屋子里众人看的清楚。许世岚伸手将胭脂盒子从赵廷掌心取过,一张脸瞬间由惨白转为铁青,转脸看向站在旁边的朱芳晴:“这胭脂……”
朱巧怜皱着眉打量那盒胭脂:“姑父,把胭脂给我。”
许世岚抖着手将胭脂递到朱巧怜手中,一边朱芳晴难以置信的望着那只涂着金漆的扇形盒子,一边轻轻摇头,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捂着嘴哭出了声。
朱巧怜拿着胭脂走到梳妆镜前,从地上捡起做工精细的盒盖,盖上盖子,又将胭脂倒过来看看底部,面上渐渐浮现一个十分古怪的笑容。握着盒子走回众人身边,朱巧怜摊开手,同时侧头看向一脸茫然的母亲:“娘亲,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盒胭脂么?今年过年时候,姑姑送给小姑姑的那盒‘金风玉露’,咱们‘醉朱颜’的招牌胭脂,一年只做十只出来,就连咱们自家人都很难用上的上品。”
妇人面上渐渐露出恍然神情,接着就摇头苦笑,一边洒下泪来:“作孽啊!真是作孽!”
小段、展云和赵廷三人站在一边,也听出些端倪。展云面色微沉:“各位的意思,是这盒胭脂原本是朱当家送给夫人做礼物的么?”
朱巧怜笑得讽刺,轻轻点头。许世岚一直铁青着脸,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朱芳晴则一直没有出声,眼泪却一直没有停过。赵廷不由得冷笑一声:“你们朱家的胭脂,还真是做的极品了!”
小段看了朱芳晴一眼,轻声说道:“夫人不用跟我们回衙门了,该跟我们走的另有其人。”
朱芳晴闻言美目大瞠,身子也颤抖的厉害:“不!你们抓我回去吧!毒真的是我下的,你们不要……”
小段转身看向门外:“等待会儿她看过大夫,我们就带人走。‘醉朱颜’的胭脂前两天已经都查过一遍,没有问题。明日就可以照常做生意了。”
“这位官爷,敢,敢问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许世岚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小段一双凤眸冷冷扫向床上躺着的那人:“等待会儿去了衙门,就什么都清楚了。”
==============================================
大夫来了之后,查看过朱巧思面上伤口,又把了会儿脉,提笔开始写方子:“这位小姐面上的伤所幸处理得当,已无大碍。孩子年纪尚轻,过个三五个月的,也就不见痕迹了。记得按时擦药,伤口小心别碰水。”朱家人站在床边,连连点头。
“不过这位小姐恐怕之前受了不小惊吓,再加上斑蝥之毒又烈的很,所以现在有些发烧。我开的这个方子就是一般治退烧的,又加了几味清热解毒的草药,喝个两天,烧也就退了。”老大夫撂下笔,又跟朱芳晴嘱咐了几句需要注意的,便拿了银子离开了。
小段站在一边,面色多少有些难看。赵廷更是看不惯朱芳晴几人苦苦哀求的神情,转身出了房间,到院子里等着去了。此时大方已经带着几名捕役过来了,就在屋外候着。可现在这情形,多少有些难办。展云侧眸瞟了小段一眼,手中折扇一敛:“各位,朱巧思小姐身子确实不便,不过官府拿人也不容等。这样,你们找个人跟着过去照顾,在她病好之前,我们会暂时将她安置在府衙后院。你们看这样如何?”
展云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已经是做出极大让步了。最后那个问句,也是给足了朱家人面子,表面上是征询意见,可这件事实际上也没什么转圜余地。朱芳晴含着泪点头:“我收拾一下东西,很快就好的。”
“小姑姑……”朱巧怜秀眉微蹙,似是有些犹豫。一边许世岚从刚刚起就一直坐在桌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此时听得朱芳晴开口要跟着去衙门,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呆滞的看向她:“芳晴……”
“巧怜、嫂嫂、姐夫,你们放心吧。巧思她现在弄成这样,我,我只是想多陪她几日……”朱芳晴已经说不下去了,捂着嘴转身到床边收拾东西。
小段也没再说什么,抬脚迈过门槛出了屋子。身后隐隐传来朱巧思跟展云柔声道谢的声音,小段跟赵廷点了下头,脚步未停,直接出了朱府。
走没几步,赵廷就跟了上来。小段侧眸睨他,赵廷勾起嘴角:“那小子一人搞得定的。”
小段却停下脚步,凤眸半垂,也不看人:“我不回衙门。”
赵廷薄唇微弯:“刚好,我也不回。”
小段眉心轻蹙,这人怎么听不出好赖?抬眸看向正低头凝视的某人,小段冷冷说道:“我要去城东,有点事要办。”
“好啊。正好我也没事做。”赵廷扬了扬眉毛,反正爷今天是打定主意跟你卯上了!
小段除了破案子时候,平时都很少讲话,自然更少和人吵架。从前遇到无赖的,要么揍人,要么走人。可今天这两招显然都不灵了。打人他打不过姓赵的,轻功在这大街上也施展不开,而且自己也犯不着为了这么个人大白天跟个兔子似的满街乱蹿。小段眉蹙的更紧,袖子一甩,快步向前走去。反正自己干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跟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也就不会再缠着不放了。
刚走没两步,小段就觉得一阵凉风从身后迅速袭至身畔,一道白色身影倏然间在身边站定,展云弯了弯一双弯月眸子,唇畔的笑温纯若春风拂面:“等很久了吧。”
小段握了握藏在袖中的拳头,一语不发继续向前走。另一边赵廷则直接呛声:“谁等你了!事情办妥了么你就跟过来?”
展云也不恼,依旧淡淡笑着:“办妥了。找了顶软轿直接把两人抬回衙门去了。大方他们在后面跟着,没问题的。”接着又看向小段,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小段面上冷淡,并不作答。赵廷似笑非笑瞥了展云一眼:“不知道去哪你就跟着,也不怕把你给卖了!”
展云眨了眨一双弯月眼眸,微微笑道:“赵小王爷可比我值钱多了。”言下之意,要卖也先卖你!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全无在一般人面前或冷峻或温润的翩翩佳公子形象,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候,为了一坛子酒一把剑就能打起来的岁月。却不知被夹在中间的某人早已经不胜其烦,濒临爆发边缘,小段越走越快,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这两个人,果然不正常!
第九节 重逢·破
“东西都找到了?”小段轻声问了句。
尤在酣战的两人同时消音,赵廷挑了挑眉,展云摇着扇子轻轻颔首:“都找到了。现在证据确凿,就等朱巧思病好之后对簿公堂。”
小段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走到一家铺子前,小段停住脚步,抬眸看了看匾额,上书“华胜坊”三个宝蓝色的大字,应该是江城说的那家铺子没错了。小段率先进了铺子,一旁赵廷眯了眯深邃眼眸,又转头与展云两相对视。展云微微一笑,手中折扇微倾,示意赵廷行先。
果然不出两人所料,正是一家首饰铺子。小段在铺子里走走停停,一旁小伙计跟在一边,笑着问道:“这位公子,咱们‘华胜坊’可是整个杭州城最出名的首饰铺子。您是想看金银的还是玉石的,您跟我说个大概,我也好帮您看看。”
小段多少年都没进过这种地方,一时间也有些眼花缭乱,沉吟片刻方才轻声说道:“有翠色的簪子么?”
伙计连连点头:“自然有的,您这边请。”
“这边这几支,可都是上好的翠玉制成的,簪头簪身一体,带起来华贵又大方!您看这支……”一瞧见另两位华服公子也跟了过来,伙计说的更起劲儿了,一边从柜子里头捧出一只铺着红色锦布的托盘,又小心翼翼拾起一只簪头为牡丹样式的碧玉簪子递了过来。
小段摇摇头,伸手从托盘一边拿起一只淡青色的簪子,细细端详。“这只是青玉的。”不待伙计开口,展云已经先一步说了出来。
“这雕的是什么?莲蓬么?”赵廷皱着眉看着小段手中的簪子。
“这位公子好眼力,就是莲蓬!”一边小伙计笑眯眯的答道。
赵廷狠狠白了那伙计一眼,心说一只破莲蓬谁还辨不出啊,看不出的那是傻子!又看向小段:“买给你师妹的?”青色莲蓬,那莲蓬就是一颗颗莲子,不正和“青籽”谐音么!赵廷越琢磨脸色越难看,心说你就真那么喜欢那丫头?这案子还没完呢你这就惦记上给她买簪子了!
小段也没回答,抬眸看了那伙计一眼:“多少银子?”
另一边展云则一直浅浅笑着:“这簪子倒挺配青籽姑娘的。”赵廷一个眼风扫过去,闭嘴!展云眨了眨一双弯月眼眸,面上透出淡淡困惑,那意思小王爷您这生的是哪门子气啊?
“不贵!纹银四十两整。”那小伙计被赵廷瞪的一哆嗦,一听小段问价,顿时心花怒放,连忙陪着笑脸答道。
小段面无表情淡然杀价:“三十两。”
小伙计一噎,面上笑容顿时有些僵硬:“这位公子,这簪子做工精细,用的又是上好青玉,四十两已经很便宜了。”
“玉质一般,水头不足,不够通透。三十两。”小段声音依旧冷冷淡淡的。
小伙计张了张嘴,手心一阵冒汗,心说今早上掌柜的走时才说,这簪子最低卖三十两,少一两都不卖,这公子看穿着也一般哪,想不到这一开口倒是个行家!
“得嘞!三十两,这簪子归您了!”还好这会儿店里没别的客人,小伙计抹了把汗,将托盘小心放回柜子里,又从里面取了只墨绿色的锦盒出来,帮小段把簪子放好,一边小声说道:“这位公子,这簪子三十两您拿走,可别跟别人说啊!不然来个客人都像您这样,我们这铺子可没法做生意了。”
小段把银子搁下,将锦盒收入袖中:“那是自然,多谢。”
展云抿唇笑着跟在小段身后出了铺子:“想不到小段你倒是玩玉的行家。刚才那价杀的,真是过瘾!”
另一边赵廷则一直阴着脸,心说今早上带了那丫头送的白檀木簪子,这会儿就急着买支玉簪回赠,这是忙着交换定情信物的还是怎么的!
三人转过一条街,就见不远处人头攒动,鞭炮声夹杂着锣鼓声,五色狮子在人群中起伏,叫好声鼓掌声不时响起。三人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偏偏要回衙门从这条街走最方便,若是走别的街道,要多走半个时辰的路,三人无奈,只能加快脚步,想快点从人群中过去。所幸展云和赵廷走在两边,为小段挡过不少拥挤,眼看着就要走出来了,小段却突然停住脚步,面色一变,一双眼冷冷看向一隅。赵廷和展云也顺着小段视线望去,却只瞟到一抹白色,很快就湮没在人群,展云转头看向小段:“怎么了?”
小段摇头:“先出去再说。”周遭十分吵闹,即便贴的很近也听不清对方声音。赵廷和展云看明白小段口型,又开始奋力往前挤。待三人好不容易走出人群,小段停住脚步,又转头看了那间阁楼一眼,回过头看向两人:“看这样子,像是一家什么铺子开张。”
展云点头,一边伸手拂了拂衣襟:“我刚才看了一眼匾额,名字叫‘幽沁雅舍’。”
“你刚刚看到谁了?”赵廷皱着眉问道,吓得脸色都变了。
小段沉吟半晌,方才缓缓说道:“我也不确定。好像是宋乔。”
三人一时间都有些沉默。小段将搁在袖中的锦盒拿出来握在手中,轻声说道:“也许是我看错了。走吧。”
刚步入府衙后院,就见青籽急匆匆奔过来,二话不说拉起小段袖子就往外拽。“怎么了?”小段反手回握住青籽手臂,“先别慌。是小茴出事了吗?”
青籽急的双眼微湿,也不答话,只一径拽着小段要往外跑,那两人还站在旁边,这一说不全露陷了!两人正拉扯着,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道慵懒声线:“行之,赵廷,好久不见。想我了没?”
赵廷和展云闻声转身,那人转眼间已经行至几人跟前,抬手就拍赵廷肩膀,赵廷肩一抖就闪了开去,面色冷冷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看向来人。一身靛蓝色缎袍的美艳公子也不在意,唇畔扬起一抹不羁的笑,又扶上展云肩膀:“还是行之体贴啊!”
展云执起折扇敲了一下那人手背,微微笑道:“总没个正经。”周煜斐“嘶”了一声,立刻撤肘甩了甩手,打在那个穴位可是很疼的!
“熠然,这位就是你一直念叨着要一较高下的小段公子。小段,这位是周煜斐,从前我们三个总一起查案子的。”展云一边说着话,一边偏头看向周煜斐,谁知话未听完,周公子已然大步流星朝小段站的地方去了。
小段面色一沉,将手中锦盒塞到青籽怀里,接着手臂一挡,就将人护在身后。周煜斐走到两人跟前,挑起一般嘴角笑道:“小段公子?”
不待小段回答,周煜斐出掌就向小段胸口袭去,小段拽着青籽一闪身,同时将人往赵廷站的方向一推:“别过来。”不待赵廷和展云反应过来,两人就在府衙后院动起了手。
不同于上次与展云过招时,对方只想将人擒住,此时周煜斐则像猫抓耗子,逗着小段满院子跑,出掌攻击的也绝非要害。赵廷和展云在一旁看得糊涂,青籽却急的直跳脚,这混蛋!这哪里是打架,分明就是在调戏小落啊!
周煜斐大掌一挥,就要摸上小段脸颊,小段面色阴沉侧身一躲,纤细腰身刚好被人拥入怀里:“啧啧,纤腰楚楚不赢一握啊!”
小段气的脸都白了,就着周煜斐手臂一转身,抬手就扇向周煜斐脸颊。手腕被人牢牢握住,仍搁在腰后的大掌一个使力,两人上身顷刻间贴的不露一丝缝隙,甚至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小段一双凤眸清冷冷望着眼前人,目中冰寒之意甚浓。周煜斐一双桃花眼眸光闪烁,唇映邪笑:“这双眼,看过一遍就再也忘不掉。”说话间,唇凑的更近了些,对着小段靠近眼角的位置轻轻吹了口气:“你以为,点了颗红痣转移视线,就骗得过所有人了?”
小段这些年来孤身一人闯荡江湖,自然没少吃苦头,可他向来行事谨慎又极少与人有过多交往,一般男子连身都近不得,何曾受过这般轻薄!人说兔子急了都咬人,更何况小段那个性子,真给惹急了,那是豁出命来也要跟人死拼的主!小段紧咬着牙,就着周煜斐握着手腕的力道一折,就听“咔嚓”一声,周煜斐闻声手一松,一双桃花眼难以置信的瞪向怀中女子,小段右手拼尽全力一推,愣是将周煜斐推的连连倒退几步,英俊面庞上仍保持着那副呆掉的神情。
不远处三人快速奔了过来。青籽一看小段一手托着另一侧手臂,明显折了一只手腕,一张脸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额头已经沁出一层薄汗,眼看着站都站不住了,一边掉眼泪一边冲着周煜斐怒吼:“姓周的!老娘今天跟你拼了!”说着从腰间抄起一把尺长短刀,鞘子往地上一甩,挥刀就朝周煜斐劈了过去。
周煜斐也知道这回玩大了,一路只守不攻边打边退,青籽则是早就急了眼,不管不顾就往人要害处砍。此时府衙众人都陆续走了出来,展云惊得扇子都差点脱手,小心翼翼扶上小段手肘:“小段,先进屋子。我帮你把腕子……”
另一边赵廷一只大掌早已经扶上小段的腰,两人说话间就要把小段往屋子里带。李青澜、陶涵之、江城等人也纷纷凑到跟前,楚茴站在一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急的也红了眼圈:“段大哥。”
“放手!”小段屏着气息吐出这么一句话,又咬着牙抓住一边楚茴的手,一字一顿的说道:“叫她别打,过来扶我。”
赵廷和展云刚刚看着两人动起手来,先是都有些犯晕,后来反应过来劲儿之后,又发现周煜斐也没使出全力,倒像是跟人逗着玩,虽然两人缠斗的景象颇有些诡异,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但两人也没上前阻止就是了。可转眼间两人身形定住,接着小段把人一搡,周煜斐连连后退几步,再定睛一眼,就见小段一边腕子折了,再瞅周煜斐那神情,明显也有些发懵。虽然尚且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事摆明了是自己兄弟不对。小段如此冷言推拒不让人搀扶,两人也不好再拉着人不放手,各自有些讪讪的收回了手,站在一边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那边周煜斐被青籽追着砍,也不能还手,不一会儿头发就有些散乱,衣服上破了好几道口子,倒是没见血,不过整个人也给折腾的很是狼狈。楚茴接连喊了几遍,说段大哥不让打了,青籽才渐渐回神,收住身形,将刀往地上一戳,狠狠啐了一声,转身就跑了过来。
接腕子这事青籽平日里没少干过,跟着师傅给人看病治伤,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活。可今天到了小段这,青籽真觉得手软脚软全身发软,死活就下不了手。小段一看青籽皱着眉直往后煞那样,心里就明白几分,勾了勾嘴角,哑着嗓子说道:“你再不动手,我这腕子就真废了。小心师傅回去让你吃鞭子。”
青籽一听这话眼泪“唰”就下来两行:“没照顾好你,我就是该挨鞭子!”
小段皱眉:“瞎说什么!这事与你无——唔!”小段话未说完,青籽却已经松开了手。这手腕接回去的时候,简直比当初拧折了的时候还疼!小段低着头半天没出声,吓得青籽连忙伸手捧着小段脸颊,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小落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是不是我没接好,你,你,你……”
小段徐徐吐出一口气,哑着嗓子低低说了句:“没事。”
屋子里众人同时松了口气。李青澜坐在椅子上,捋了捋胡子,看向周煜斐:“周公子,本官知道您是京里来的贵客,和赵公子、展公子关系匪浅。可小段也是给我们杭州府帮忙查案子的,您今日……”
“李大人。”小段及时出声,截断李青澜的话:“腕子是我自己扭折的,不关周公子的事。待会儿把朱府的人请过来,案子理顺清楚,我就先走一步。”
说着便起身,微微倾身行了个礼:“失陪。”接着便转身出了屋子。青籽紧跟其后,快走两步扶上小段手臂,同时还不忘高声喊道:“小茴,跟着!”
李青澜自然知道小段那一番话看似无情,实则是不想给杭州府衙找麻烦。眼前这三人非富即贵,明显都开罪不起,李青澜叹了口气,与一边陶涵之对视一眼,非常有默契一前一后起身,跟那三人又客套几句,就各自回屋子去了。
第十节 真相·辞
青籽把楚茴支走,让他后厨端饭菜,接着把门闩上,背过身就埋怨小段:“小落你这个性子!腕子拧折了,没两三个月好不利索,要是再不小心落下病根,以后很容易扭伤的……”说话间,青籽撅着嘴走到床边坐下,猫儿般的大眼湿润润的,隐隐泛着泪光。
小段脱掉鞋子,斜倚在床头,支起一条腿将手腕搭了上去,一边轻叹一口气:“是我大意了。我那时脸上蒙着帕子,眼角还点了红痣,这眼看过了快两个月,没想到他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
“这周家真没一个好人!”青籽咬牙,“他爹娘当年不顾半点情谊见死不救落井下石,这周煜斐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占你便宜,真是一家子混蛋!”
小段勾勾唇角,低声说道:“自古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他周家那么做,也算不得错。”
青籽一双眼雾蒙蒙的,又不愿被小段看到面上神情,便背过身,从床里边拖出包袱,摸索着药瓶:“手腕还疼么?”
“还好。”小段淡淡说道。
青籽走到桌边端了杯水过来,递给小段两颗药丸,声音带了淡淡鼻音:“先把这个吃了。我再给你敷些药。”
小段依言做了。青籽把杯子放回桌上,托起小段左侧手臂,撩起宽大衣袖,就见那只手串已经褪到将近手肘位置,纤白手腕又红又肿,连带手止不住打着哆嗦。青籽没有抬头,从小盒里剜出些半透明色的膏体,动作轻柔的抹在红肿处,一边轻轻抽抽鼻子,豆大的泪珠“啪嗒”砸在小段淡青色衣衫,很快就晕开一个水印子。
小段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别这样。刚刚那种情形,我若不拧折手腕,周煜斐没准下一句就把我女扮男装的事讲出来了。被那两人知道倒没什么,可若是被衙门的人知道了,我以后还怎么混……”
青籽又剜了一小块药膏,一边轻轻涂抹在小段手腕:“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小落……太苦了……”最后那三个字,青籽含在口中说的模糊,但两人从小玩到大,认识快十年了,小段猜也猜得到她要说什么。
小段浅浅一笑,伸出右手抚了抚青籽头发:“最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这有什么……”
门外传来楚茴的声音,青籽将药盒收好,起身去开门。
三人一起在小段屋子里用饭。小段咽下口中饭食,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楚茴:“这几天跟着江大哥,感觉如何?”
楚茴放下碗筷,又在衣角抹了抹手,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双手捧着递到小段面前:“江先生做的笔记。一共有十五本,我第一本还没有看完。”
小段勾勾嘴角:“你拿着吧。看样子,江大哥对你这徒弟还挺满意的。”
楚茴把书册收回,瞟了青籽一眼,又低声说道:“江,江先生没说认我做徒弟……”
小段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江大哥肯把自己做的笔记给你看,就是有心栽培你。不然你以为这玩意随便什么人都看的到么?你要真想干这行,就留在杭州府,好好跟着江大哥学。”
“可,可是,咱们不是这两天就要走了吗?”楚茴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我和小落走,你给我好好在这,跟着那根木头好好学!”青籽大眼一翻,撅了撅嘴:“带你出来就是让你长长见识,你还真以为我真要抓着你做徒弟啊!”
楚茴面色一僵,快速瞟了小段一眼,又垂眸看着自己饭碗:“我,段大哥,我现在是没什么本事。等过几年我学好本领了,你让我跟着你一起闯荡江湖,破案子,好不好?”少年一双眼清亮亮的,眉眼之间尽是憧憬,搁在腿上的手缓缓握成拳,就等小段一个回答。
不待小段开口,青籽先一步嗤笑出声:“臭小子,原来你打的是这主意!”
楚茴被青籽那双大眼看的面上一赧,一双眼却执著望着小段:“段大哥,可以吗?”
小段轻轻点头:“吃饭吧。”看来走之前还要跟江大哥说说这孩子的事了。小段可不认为自己过活的方式有多好,今天这事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倘若刚刚和自己动手的不是周煜斐,倘若今天不是在杭州府,那就是把自己打死了也不见得有人帮忙出头。江城那天的话没有错,这条路不好走,自己是没得选,可楚茴不一样。
吃过午饭,小段倚在床头小憩,青籽则在一边悄么声收拾东西。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就听屋外有人敲门,展云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段。”
小段睁开眼,坐到床边穿鞋,一边轻声说道:“你收拾好了就在屋里等我。等我回来,咱们就走。”
屋子里,众人各自落座,展云将一册书、一只小巧的玉石杵和一只白瓷碗放在桌上,又朝朱芳晴轻轻颔首,示意她可以开始说了。
朱芳晴一双美目微微红肿,起身跟众人行过礼,又莲步轻移走到桌边,缓声说道:“姐姐出事之后,其实我们也都在琢磨,到底是什么人,做出这等……”朱芳晴伸手抚上那册深蓝色的书卷,牵起嘴角看向展云几人:“直到昨天三位公子捧着那盆花,到我房里让我辨别。那株花,是我亲手栽在那丛‘玉堂蔷薇’下面的。”
朱芳晴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种花养花这么多年,到头来,居然亲手种下一株毒草!可笑我那晚查遍家中所有相关书籍,最后在巧思床头找到这本书,方才知道我种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虞美人,害死我姐姐和其他两人的罪魁祸首,而我,却还每天傻傻去给它浇水松土……”
“夫人,您能否说的清楚一些,这株花到底是谁带回朱府,您又为何将它种在花圃里悉心照料。”陶涵之蹙起眉尖,几个小辈一脸镇定,他和李青澜可听得很是糊涂啊。
朱芳晴轻轻点头:“大约一个月前,我和姐姐、巧思,还有府里的几个下人,一同去雁荡谷采集做胭脂用的花瓣。回到家里,巧思就从花篮里拿出那株花,偷偷央求我帮她种上。我问她这是什么花,她说她也不知道,就觉得这花香味挺特别的,等她查查书,看要是没毒,就研些花汁出来,没准能调出更特别的胭脂香。”
“我当时听了特别高兴,因为这孩子先前对铺子生意一直不怎么上心,姐姐因为这事,没少罚她跪祠堂。我们朱家,虽然从前一直是男子在外照看生意,但一直女子负责研磨胭脂。到了巧思、巧怜她们这辈,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北上去做官,也算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不过这样一来,‘醉朱颜’的担子,也就落在她们两姐妹身上了。巧怜对经营铺子很有心得,对研磨胭脂却没什么天份。姐姐常常跟我说,巧思只是不用心,只要她想,不知能做出多好的胭脂来。”朱芳晴说起家中过往,一双眼溢出琉璃般的光彩,唇畔也噙着一抹笑,似乎很是怀念那时光景。
一边赵廷却冷笑一声:“拜她所赐,那几盒胭脂,还真是极品了。”
坐在对面的小段蹙了蹙眉:“夫人请接着说。”
“我当时在那册书上翻到对虞美人的记载,整个人都傻了。那上面描述的人误食虞美人花瓣之后的症状,几乎和姐姐死前那段时间的反应一模一样。后来晚些时候,嫂嫂她们叫巧思出去吃甜汤的时候,我就在她房间里到处找,最后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只玉石杵和小碗。我想起爹爹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银针试毒的法子,就往那石杵和小碗上浇了些水,拔下银簪碰了碰那水迹,很快簪子就全黑了。”朱芳晴说到这,泪水再次充溢眼眶,扶着一边木椅扶手,缓缓坐下。
“我把书放回床头,将玉石杵和小碗拿回自己房间。我想了整整一宿,觉得这事也瞒不了多久。再加上几位今天又要来府上见那几位师傅,前前后后一串,肯定会怀疑到巧思。”朱芳晴紧紧捏着一侧扶手,有些歉然的看向展云:“早上那会儿,我在门外站了许久。我知道这样做不好,可我始终,还抱着一线希望……”
李青澜捋着胡子,皱着眉望了望房梁,和陶涵之对视一眼,又转脸看向小段。小段勾勾唇角,轻声说道:“这么听着是有些混乱,我再帮二位捋顺一遍。”
“大约一个月前,朱巧思趁着大家一同去雁荡谷采集花瓣的时候,挖了一株虞美人回来,搁在花篮里带回朱府。当然,她应该是一早就查到这花的功用。”李青澜和陶涵之点头,表示理解。
小段又接着说下去:“回来后,她将虞美人交给夫人,让她帮忙照料。待到花开她就摘下花瓣研磨出花汁,装在某件容器里,等待时机。因为十分清楚家中研制胭脂的过程,她等到最后那两天装盒时,趁着几位师傅不注意,往三只空盒子里刷了一层花汁。然后,为了以防万一,她又要走一盒已经装好的胭脂,那株虞美人,她也没有毁掉。因为如果朱老板没从案几一侧那三只胭脂里挑选,她就可以故技重施,再次研出花汁,往那盒胭脂里滴上几滴,最后趁朱老板不在屋子的时候,将两盒胭脂调换,就可以了。”
一直在一边静静听着的江城开口了:“那她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做?直接往朱老板的胭脂盒里滴几滴带毒的花汁,不是更不容易被人发现么?她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又害死另外两名无辜女子,也连累自家胭脂铺子声誉受损,这,这也讲不通啊!”
小段闻言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坐在一边默默垂泪的朱芳晴:“夫人,您应该知道这其中原委。”
朱芳晴点头,眼泪掉的更凶了,哽咽说道:“她,她是为了我……这孩子太傻了……我,我不用她为我做这些的呀……”
提到朱巧思戕害亲生母亲的原因,展云和赵廷也有些不解。虽然种种迹象显示,朱巧思就是下毒元凶。但这是顺着证据理性推断,从杀人动机来讲,却相当令人匪夷所思。
屋内众人均将目光投向小段,小段却一直注视着朱芳晴:“夫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与许世岚,是否曾经……”
朱芳晴有些惊讶的抬眸:“你怎么知道?”
小段淡淡回道:“只是推测。今早上那盒胭脂,您给朱巧思用的时候,没告诉她那是她母亲送给您的吧。”
提起那盒胭脂,朱芳晴双眼一黯,沉默半晌方才说道:“我没想到,她那么恨我……”
“或许在您看来,当年的事早已成过眼云烟,您与许世岚之间清清白白,正大光明,没有半点见不得人的地方,但朱老板不见得这么想。而她是怎样一个女人,或许朱巧思比您、比朱府任何人都清楚。”小段轻声说道,“所以,如果朱巧思一早知道那盒胭脂是朱老板送给您用的,她不仅自己不会用,也绝对不会让您再碰。”
“小段,你的意思是,那位朱巧思小姐不仅憎恶她的亲生母亲,而且巴不得家里的胭脂铺子倒掉,所以才做出这许多事来?”江城瞠目,一时间很难消化这般内情。
“夫人,朱巧思小姐,应该满十五岁了吧?”李青澜面上神情很是严肃。
朱芳晴执起一边衣袖擦擦眼泪:“今年刚满。怎么了?”
一时间,屋子里寂静无声。朱芳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小段,小段面无表情,轻声说道:“依照《宋邢统》中第一卷对‘十恶’第四条‘恶逆罪’的重罚原则,再加上朱巧怜已过及笄之龄,按律当斩,‘常赦不免,绝不待时’。”
小段话音刚落,朱芳晴“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呜咽喊道:“求大人从轻发落!”一边“咚咚”磕头,泣不成声:“李大人,求求您,求求您饶她一命吧!巧思她都是为了我才做的傻事,花也是我栽的,她还是个孩子啊!”
李青澜连忙起身走到朱芳晴面前,又示意一旁两个丫鬟过来帮忙搀扶。朱芳晴却执意跪地不起:“李大人,我知道巧思她害死了人,应该受到惩罚。我也做好准备,如果您将她发配到什么地方,我一路跟着过去便是。即便只能远远看着,我……”朱芳晴哭的嗓子都哑了,发间珠钗掉落在地,头发微微有些散乱:“求求您饶她一条命吧!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李青澜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夫人,国律在上,断不可违。朱巧思一连害死三条人命,其中还有她亲生母亲。‘恶逆’系属十恶重罪,‘五服至亲,自相屠戮,穷恶尽逆,绝弃人理’,绝不可有半点姑息。现在人证物证确凿,三日后开堂审判,即日行刑。这几日朱巧思可暂住府衙后院,朱家人可来此探望,一次只能有一人入内,且必须有捕役在场。这已经是本官最大宽待,还望夫人好自为之。”
朱芳晴被两个丫鬟搀扶起来坐到一边椅子上,仍不停啜泣着。小段起身,朝李青澜和陶涵之微微躬身:“李大人,陶先生,告辞。”接着又转脸看向江城:“江大哥,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院子里,小段为着楚茴的事,又是一番嘱托。江城连连点头,说这是自然。两人又聊了一阵,江城提起刚刚的案子,仍有些唏嘘:“小段,怎么会有人为了自己的姨母,毒死自己的亲生母亲!这简直……”
小段轻叹一声:“这其中的因由,或许连她们自己都说不清。只是在朱巧思心中,怕是早当朱芳晴是她的娘亲,她这么做,想要保护朱芳晴还在其次,怕是还有成全她与许世岚的用意在。”
江城张了张嘴,清秀面庞微微有些扭曲:“我怎么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她这样,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到底是天真还是邪恶……”
小段微微一笑:“在她心里,只要姨母和父亲能好好过活,别人的命都如同草芥,不值一哂。”
江城有些郁闷的看了小段一眼:“你能不在这时候笑么?我看着头皮发麻。”
小段忍不住弯起嘴角:“我只是站在朱巧思的角度,帮你解读一下她的行为。是你非要问的。”
江城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小段肩膀:“小段,多保重。以后没什么事,就来这边看看我。我可是把你师侄都扣下来了。”
小段点点头:“江大哥,保重。”
楚茴一早帮两人雇好马车,就等在院子门口。青籽将包袱搁进马车,站在一边等着小段过来,一边有些蛮横的嘱咐楚茴各种注意事项,直听得少年脸一阵白一阵青的。
小段走到门口,就听身后传来展云轻唤。小段停住脚步,没有转身,只静静站在原地。
周煜斐被赵廷推了一下,踉跄两步跨到小段面前:“那个……段,,尘。”周煜斐低头看向小段,一双桃花眼有些不自在的转了转:“段尘,刚才是我不对,我在这里给你陪不是了。”
刚刚在屋子里,三人几乎都没怎么出声,就听着小段在那分析案情。周煜斐在那之前被两人劈头盖脸批了一通,在老实交代自己为何那般为难小段之后,更是被两人连拉带扯到院子角落里狠狠踹了几脚。知道人家是女孩子你还下那种狠手!
周煜斐也挺委屈的,说一开始只是看着眼熟,走近一看也只有六七成把握,剩下那三成是打着打着才确定的。毕竟一个人的身法路数一般不会改变,再加上最后那一搂,两人四目相对,周公子这才敢打包票,小段就是那晚汴京城“香雪阁”里的冷媚佳人。
因此刚刚在屋子里,周煜斐除了懊悔自己行为鲁莽冲撞佳人,倒也不怎么纠结,尽顾着欣赏小段精彩演说了。另外那两个则无比郁猝。赵廷一直在艰难消化小段实为女子的事实,一边郁闷自己过去那几天憋屈的着实无辜。展云则自责自己真是脑子钝了眼也拙了,怎么连人家是男是女都辨不出来!三人磨磨唧唧的依次出了屋子,想跟小段套套近乎,让佳人消消气,顺便再问问她之后打算。
谁知听罢周公子一番自以为分外诚恳的道歉,小段只淡淡回了句“没关系”,就接着往前走。周煜斐又往前跟了一步,一边跟另外那两人拼命使眼色,那意思还不快过来帮忙,再愣着人就真走没影了!
展云清咳两声,走到小段另一边:“小段,我们……”
赵廷直接走到小段跟前挡住去路,深邃眼眸定定望着佳人:“小段,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让开。”小段一声轻斥,三人顿时都有些无措。
小段绕过赵廷,直接往马车方向走去。三人也不好紧跟着,只能缓缓往过挪步,青籽一见这情形,快速走到小段身边,大眼狠狠一瞪,挽着小段一侧手臂就把人往马车上带。
三人眼看着佳人翩然上车隐入帘布后面,又看着马车行了起来,逐渐消失在视野。周煜斐半眯着一双桃花眼,凑到楚茴跟前:“小兄弟,知道她们下一站准备去哪么?”
楚茴冷冷瞪了周煜斐一眼:“谁跟你是兄弟。”
周煜斐一噎,讨个没趣,一脸受伤的回到展云身边,低声叹道:“行之,还是女孩子比较容易突破。”言下之意,不是本公子没有魅力,实在是对象性别不对。
一边赵廷没好气的接了一句:“是。你今天一来,就突破走了两个!”
展云手握折扇望着远方,唇畔仍带着浅浅笑容。除非小段退隐江湖不再破案,不然大江南北,总有再见的一天。只希望这一天,不会太遥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