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十月底。
入夜。冷风夹杂着细小雪粒扑面袭来,路上行人稀少,个个瑟缩着加快步伐。男子一袭淡青色棉袍,肩上早已覆盖厚厚一层冰雪,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紧了紧肩上包袱,一双凤目微微眯起,男子望了望不远处的微亮灯火。看来今晚上得在这个镇子住一宿了。
男子施展轻功,借着石板路上那一层薄雪,一步便滑出三五丈远。不消片刻工夫,人已经到了客栈门口。抬脚迈进门槛,就见掌柜的快步迎了过来:“这位客官,您是打火还是住店?”
男子冷冷瞥了老头一眼,掌柜的连忙陪着笑脸解释道:“是这样,您要是用饭呢,小店自然好生招待。住店的话,请您移步别家,小店刚刚客满了。”
男子抿了抿唇,低声问道:“通铺也没有么?”
掌柜的点头,一边拱了拱手:“实在对不住。您看,这雪时大时小,都下了一整天了。所以从傍晚时候,就好多住店的。”
“往江宁府方向,最近的客栈,多远?”细小水珠顺着男子鬓发缓缓滑下,又纷纷钻进衣领,肩膀和后背的雪也渐渐化开,男子紧咬着牙,却仍然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掌柜的正要作答,就听一道清朗声线在不远处响起:“小段?好巧啊!”
段尘有些僵硬的转脸,就见客栈一隅,三位样貌出众的公子正围桌而坐,视线齐刷刷投向自己。一身白色锦袍的展云已经起身走了过来:“真的是你!小段,想不到在这边能遇到你。”展云浅浅一笑,清俊的眉眼间,却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段尘点头,咬着牙提步就往外走去,却被展云伸手拉住衣袖:“天色已晚,雪又这么大,你想到哪去?”
赵廷和周煜斐也放下碗筷,走了过来。赵廷皱眉打量段尘半晌,小半年没见,这人似乎又瘦了些。周煜斐则有些玩味的盯着小段瞧,这个别扭样子,倒跟咱赵小王爷有一拼!
“掌柜的,是没有客房了吗?”展云松开手,往边上挪了一步。段尘瞬间沉了脸色,这人!那一步看似漫不经心,却着实封住她的去路,再加上另外那两人站的位置,她现在只要想走,就得跟人动手。
掌柜的点头,展云温声说道:“这好办。小段,我们三个匀出一间房给你不就行了。”说着,又看看另外那两人。
周煜斐挑起一边嘴角,嗓音低魅:“段尘,来我房间睡吧。我那间房床比较——唔!”
赵廷不动声色撤回手肘,一双深邃眼眸一瞬不瞬望着段尘:“你去我房间睡。我跟他挤一间。”
段尘脸一阵青一阵白,心下几番思量,最终抬眸看了一眼赵廷,轻声道谢。
赵廷三人原本也刚到客栈没多久,酒菜都刚端上来,便拉着段尘过去同坐。段尘委实不愿再与这三人有过多牵涉,无奈人家刚刚给自己让出一间房,又如此盛情相邀,自己再冷言推拒,就显得太不识抬举了。
围着四方桌子,四人各坐一边,周煜斐招呼小二过来又添了一道热菜和一盆热汤,展云则拎起酒坛子为段尘斟酒。
段尘从怀里掏出一方雪色绢帕擦了擦脸颊和额头的雪水,肩上的雪早都化开了,擦也没有用,还好棉袍比较厚实,倒也渗不到里衣。一边展云看的暗暗摇头,雪这么大,这人怎么也不知道打把伞,女孩子家么,不比男子,受寒了对身子不好。她也懂些医术,怎么如此不懂得照顾自己。展云蓦地想起第一次见到段尘时的情景,那天也下着薄雪,她就是这样一身淡青衣袍,伞也不打,一阵风似的与自己擦肩而过,眨眼工夫就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乡野小店,没有酒杯酒盏,几人用的都是粗陶小碗。段尘轻声道谢,一边执起陶碗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酒液滑过口腔,如一团烈火,一路燃烧到胃腹,又接连喝了两口,微微有些冻僵的身子才渐渐暖了过来。段尘抬起手背擦擦唇角,却见三人神色各异,都盯着她瞧。
周煜斐夹起一块腊肉放入自己碗中,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又瞟了另外那两人一眼。赵廷面色冷峻,并不作任何回应,展云则浅笑着说了句:“小段酒量,不在你我之下。”
周煜斐闻言,面上露出淡淡惊讶,执起陶碗喝了一口酒,又笑着看向段尘:“这酒如何?”
“膏雷烈,兰芷香,清风玉髓珍珠红。蔷薇醉,玉练槌,蓝桥金波十州春。香泉风曲竹叶青,宁愿千杯不复醒。”段尘吟罢,又含入一大口酒液,舌根被刺激的微微发麻,整个人从天灵盖暖到脚底板,不由得轻轻喟叹一声,复又开口:“十州春与香泉混兑一处,倒别有一番味道。”
周煜斐闻言低笑出声,一边朝段尘眨了眨眼:“倒是遇到行家了!”这女子倒真是有趣的紧了!喝起酒来,比一般男子还要豪爽,各地有特色的酒品熟记在心,而且看这样子,这些年大江南北的跑,好酒没少尝啊!
一边展云喝下一碗热汤,又执起汤匙盛了一碗,搁到段尘手边:“这酒是喝着过瘾,不过饮多伤胃。”说话间,颇有些无奈的瞟了周煜斐一眼,这小子这回又该拽了。那酒就是他从江南一带淘换来的,马车里搁了好几坛子,每次吃饭都要开一坛,小段这几句话可是说他心坎里去了。
赵廷侧眸瞟了展云一眼,周煜斐挑起一边眉毛,啧啧出声感慨:“何时咱们行之公子也修炼的这般贤惠,斟酒盛汤的动作倒做的很是顺手啊!”
展云面颊微粉,弯月眼眸飞快瞥了段尘一眼,清朗嗓音微微掺了丝冷意:“熠然。”
周煜斐勾唇一笑,端起陶碗饮酒堵嘴,不再调侃。开玩笑,行之公子只是看着好相与,真动起手来,自己可讨不到半分便宜。
赵廷静静吃饭,一边紧盯着对面位置的人瞧。段尘半垂眼眸,一边饮酒一边吃菜,米饭却一口未动。不是不知道那三人之间频递眼色,还不时往自己这里打量。可段尘本就没打算与他们有过多牵涉,吃过这顿饭,就各走各的,可不能再往一处混了。上次的事就是一个警告,不该招惹的,就绝对不能碰。这条命虽然贱,可也是当年豁出几百口人命救下来的,天可怜鉴,这些年好过赖过的也活了下来,总不能到头来折这三人手上。
赵廷放下筷子,沉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段尘眼皮都没抬,轻声说道:“不关你事。”
赵廷被段尘轻声慢语呛的够呛,握着筷子的手不禁紧了紧,薄唇轻抿,过了一会儿又开口:“是要去江宁府?”汴京那边最近没什么大事,江宁倒眼瞅着有热闹瞧了。从这个镇子出去,不就这两条路么,不出意外,应该能同路的。
段尘执起小勺,开始喝汤。汤里面放了些切成细丝的时令蔬菜,一小颗一小颗的面疙瘩润滑香甜,应该是加了些甜酒酿,煮了有时候的。喝过之后齿颊留香,胃里也泛起阵阵温和暖意。不一会儿,汤碗见底,段尘轻声说了句“慢用”,便拎起包袱往楼梯走去。
赵廷跟着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段尘面前。段尘抬眸,眸光清冷,面上明显有些不悦。赵廷扬眉,唇角微弯:“我不带路,你知道是哪间房么?”
段尘抿唇,踟躇片刻,才闷出一句:“劳烦带路。”
赵廷心中大悦,唇畔笑容渐深,转身走前面领路了。认识这人恁久,还从来没见过她露出那般神色,好像一只小猫儿收起利爪,轻轻“喵”了一声,虽然不是心甘情愿的,但那般别扭样子,着实可爱的紧。
段尘面无表情跟在后头,心说听这意思,他们也要往江宁府方向去,难道也是为了那件事么?如此一来,不又是要凑到一处,一想到这种可能,段尘心中也多少有些烦躁。
进了屋子,赵廷走到桌边点亮油灯,又将窗户撑开些。这会儿雪小了些,冷风吹拂进屋子,虽然有几分凛冽之意,却携带几分清新水汽。拎起水壶转身,段尘已经站在面前,一边伸手要接过来:“我来就好。”
昏暗光晕里,段尘一双凤眸半垂,纤长睫毛轻轻扇动,如蝶翼蹁跹,撩拨的人心弦颤动。赵廷只觉心念一闪,手臂一揽勾住佳人纤瘦腰身,霸道的往自己怀里一带,低头就要吻上那肖想已久的粉粉唇瓣。却在距离芳唇只有寸许时,听得怀中佳人冷冰冰说道:“不好意思。我不介意你是断袖,但请别找我。”
赵廷浑身僵硬,一双深邃眼眸定定看向段尘,薄唇轻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断,断袖?尚且搞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成了断袖,赵廷已经被人一把推开,水壶被人拿走,怀里被人塞进自己包袱,连连倒退被推出房间。伴随着一声冷淡道谢,以及门板阖上时“砰”的一声响,赵廷终于回过神,低咒一声,一手就捶上一边墙壁。娘的!这谁造的谣言!
一脸阴沉拎着包袱下楼,掀起袍子坐下,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周煜斐颇有些玩味的笑了:“怎么个意思,咱们小王爷面上这副神情,可就是传说中的欲求不满么?”
赵廷面上寒霜笼罩,眼风一扫,想打架么?
周煜斐连连摆手,撂下陶碗起身:“得得!我知道我今儿个不招人待见,我走还不成吗?您二位慢吃慢聊。”抬手将肩头一缕发丝拂到背后,周公子小声嘀咕了句:“果然,一见那人,就都不正常了啊。”
身后凳子“次啦”一声朝腿弯袭来,周煜斐懒懒朝边上迈了一步,未妨赵廷伸脚一绊,周公子反应再快也被绊的一个趔趄。别桌客人闻声纷纷投来好奇目光,周煜斐低咒一声站直身子,一双桃花眼寒光凛冽,冷冷扫视一周。拂拂衣袍,周公子气哼哼朝楼梯走去。姓赵的,你就跟行之那家伙狼狈为奸吧,晚上不给你留门,看你上哪睡去!
第二节 换装·偕行
三人起的很早,可到了楼下,却发现仍旧晚了一步。段尘天没亮就走了,顺便将三间屋子的房钱一起结算,留话说算是抵了昨晚上那顿饭钱和酒钱。这回连周煜斐都不禁沉下脸色,这人这性子,还真不是一般的不好相与!请人喝酒就图个痛快,她给钱算是怎么一回事?
赵廷和展云则有些习惯了段尘这般行事作风,倒也没太往心里去。只不免各自有些黯然,她若去的不是江宁府,下回再见,还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这小半年,三人头两个月都在两浙路一带晃悠,可就是没听到半点跟这人有关的事情。后来赵廷和周煜斐回了汴京,展云则回到苏州老宅待了些日子,直到前些日子那两人过来寻自己,适逢“行云山庄”收到“万柳山庄”老庄主派人送过来的帖子。大概内容说是月余之后“万柳山庄”庄主六十大寿,同时山庄会展出几件江湖中久负盛名的兵器,让大家一饱眼福,再加上十一月初,正值万柳山庄每年一度的“梅园会”,因此诚邀江湖中一些相熟的朋友拨冗来聚,赏梅吃酒。
其实这原本是可去可不去的事,不过赵廷从汴京那边收到消息,说这万柳山庄近几年来跟西夏那边有些往来。上面的意思,是让赵、周两人过去探探风声,若情报属实,就相机而动,朝廷这边随时可以增派兵马过去,实在不行,就连锅端了。
展云的父亲一度与“万柳山庄”的二公子相交甚密,而这次宴会正是由这位柳二爷负责诸相事宜,因此对“行云山庄”格外关照,递了三张帖子过来,力邀旧友过府一聚。并在信笺上写到,非常希望两位公子也能一同前往,言语之中不乏对行之公子的褒扬欣赏。展大少爷当时听到一边管家念到那几句话,就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展老爷一本正经的端着茶盏啜饮清茶数口,只沉声说了一句话,便起身回书房了。
展云当时就粉了脸颊,自家兄长和嫂嫂心照不宣,相视而笑。剩下那俩家伙长吁短叹,故作感慨。展老爷话很短,态度却十分坚决:“是差不多该娶妻了。”
展桓看着自己弟弟那个别扭样子,当即抚掌朗笑:“行之此行,定不负吾父所望。”说着,眨了眨和展云一模一样的弯月眼眸,如愿得见一向温润如玉的行之公子当众敛去笑容冷目相对的模样。
是以十日后,三人拿了熨金请帖,一路坐着马车,不慌不忙的往江宁府方向行进。
在距离江宁府还有三百里路程的小镇与段尘意外相逢,却在第二日清晨再次无处寻觅佳人芳踪。周煜斐倒还好,只当路上少了个乐子,不一会儿就把银子的事抛诸脑后了。赵廷和展云则多少有些郁郁,赵廷本就话少,这回更是一半天都阴沉着一张脸,半个字都懒得吐了。展云则一直面色沉静,玉骨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车壁,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大约傍晚时候,马车方才驶入江宁府内城。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天空仍飘着细雪,三人依次下了马车,挑了家当地名头最响的饭庄,点了三五招牌菜,又要一坛子当地颇具特色的“蓝波香”,便坐在二楼一隅,一边望着窗外雪景,一边静静吃菜饮酒。
江宁府的菜品很有特色。一道“凤凰羽飞”吃的三人胃口大开,梅子的酸甜与兰草菇的清香完全融进鸡翅之中,且鸡翅煎的火候极佳,外皮微微焦黄,内里肉质则嫩的能沁出汁水来,吃的周煜斐连连叫绝。
另一道“金屋藏娇”则让赵廷几乎停不下筷子。他本来就喜欢吃那些带点甜味的吃食。这道菜是将百合、桂圆、红枣、莲子、红豆沙以及一小团糯米通通埋入金黄色的南瓜之中,内里的馅料都是事先煮熟了的,南瓜也已经半熟,上锅清蒸至南瓜酥软,便连着盘子一同端下来,直接上桌便可。且不说内里馅料香甜适口,外面当作成器的南瓜也软烂微酥,再加上彼此之间味道交融,实在是一道难得佳品。
剩下那几道菜。排骨浓香,素菜爽口,“蓝波春”清爽够劲,三人平日里就是出了名的老饕,这回可是大饱口福,直呼过瘾。三人正吃的酣畅淋漓,就见一道淡青色身影缓缓移至桌前,三人几乎同时抬头,各自面上都露出些欣喜神色,段尘!
展云将段尘身前的凳子拉开些空当,唇畔的笑温温脉脉:“小段,坐。”
赵廷则定定望着一脸沉静立于桌前的某人,也没说话。周煜斐见状,一边暗暗叹气,面上则作出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态来:“唷!这不是段尘么?想不到还真在江宁府碰上了,怎么,是专程过来跟我们拼桌的吗?”
“熠然。”展云唇畔笑容不减,眸中却透着淡淡警示意味,又转回头来看向段尘:“小段,他这个人就是爱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
段尘面色未变,只拎着包袱的手指指节已经攥的微微发白,一双凤眸半垂,唇瓣也抿的紧紧的。细小水珠顺着鬓发滑落脸颊又钻入衣领,段尘却浑然不觉,沉默半晌方才开口,平日里清冷的嗓音有些轻飘飘的,仿佛山谷回音,让人听不太真切:“你们是要去万柳山庄吗?”
赵廷面上神色未变,颇有些急切的反问却透露了真实情绪:“你也要去那?”
段尘抬眸,将目光投向展云,声音比刚刚更低了些:“你们能带我进去吗?”
她今天晌午时候就到了万柳山庄,可到了门前才发现,这庄园也不是随便就能进得,是要有人柳二爷亲笔书写的熨金请帖,方才在受邀之列。段尘一方面责怪自己事先没打听清楚多做准备,一方面则不停思索任何混进庄园的细微可能。思来想去,忽然想到这三人昨晚言语之间的试探,应该也会来这边没错。跟人打听许久,最后终于从人口中得知,名满江湖的行之公子正是山庄贵宾。
段尘从下午时候起就一家一家饭庄的找,将整个江宁府内城翻了个遍,找到第三遍,才在城中最出名的“盈泰楼”二层见到三人身影。一步比一步沉重的挪着步子过来,段尘不断思索着应该如何开这个口。段尘懂得察言观色,却一直学不会求人,如今让她跟这三人开口,真比让她把自己腕子拧折十次还难。
赵廷一见段尘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直接开口央求展云了,心里自然老大不乐意。展云眨了眨眼,正要开口,就被对面周煜斐抢了先:“带你进去也不难,只要你换身行头!”
不单段尘,赵廷和展云也听得一愣,展云隐隐料到一些,蹙紧眉心正要发难,段尘已经先开口问了:“换什么?”
周公子笑得格外灿烂,也格外欠抽:“换回女装。”
换身装束并不可怕,重点在那个“回”字,段尘脸蓦地一白,一双凤眸怔怔望着周煜斐,又缓缓将视线移向另外那两人。赵廷薄唇轻启正要开口解释,就觉得小腿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侧眸一看,周煜斐正跟那使眼色呢。
展云清咳两声,温声说道:“是这样,我们也只得三张帖子。若是要带你进去,只能找个因由,说你是我们其中一人的表妹,适逢庄园如斯盛况,便带你过来长长见识。柳少庄主曾与高堂有过一段交往,想来应该能卖这个面子。”周煜斐又暗暗抛了个眼色给赵廷,那意思你看看人家多上道,想要抱得美人归,就得好好学着点。
段尘抿唇不语,半晌才轻声问道:“那我要做谁的表妹?”
赵廷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你自己选。”
周煜斐挑了挑眉,懒懒支起一侧手肘,端起酒盏饮酒。赵廷正襟危坐,上身微微前倾,一双深邃眼眸瞬也不瞬直盯着段尘不放。段尘攥了攥手中包袱的带子,半垂下眼眸,只觉得自己人生过去二十来年,从来没这么为难过。
又是半晌静默,段尘抬眸,再次将目光投向展云:“就你好了。”
小王爷差点没当场掀桌子!搁在桌边的手几乎把人桌沿硬生生掰下来一块,隐隐听到木头断裂的声音,周煜斐看的眼皮直跳。正琢磨着怎么安慰一下即将暴走的小王爷呢,就听赵廷“啪”的一拍桌子,接着一道比窗外寒风还凛冽的眼风狠狠扫了过来:“还不去买衣服!”
冬日里天黑的早,其实时辰并不太晚。段尘跟在三人后头上了马车,坐在靠门位置,低着头一言不发。车子在一家外头停下,正赶上人家要关门。这两日雪大,客人自然就少,一般店铺都很早就关门歇业。周煜斐掀开帘布,不慌不忙的晃悠过去,往老板手里塞了一锭银子,两人凑在一处低声交谈一阵。周煜斐朝车上招招手,段尘就拎着包袱下去了。
街对面正好是间首饰铺子,展云和赵廷对视一眼,便一前一后下了车。没一会儿功夫,段尘就换好衣服,上身淡紫色缎面小袄,下配一条白底紫花的古香缎散花摆百褶裙,衣服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圈白狐绒毛,衣襟和裙摆上则绣着配套样式的小朵丁香。
面无表情镜前坐下,任由身后布庄老板的夫人为她梳了个凌虚发髻,簪了只芙蓉缠枝玉簪在发间,一边又将散落在肩膀的那部分头发轻轻梳整齐。
“姑娘,别老是绷着一张脸,挺标致的小人儿,要多笑笑才是。”中年女子微微笑着说道,又从刚刚展云递过来的首饰盒子里拿出一只白玉镯子,刚要往她左手上戴,段尘已伸手接了过来,轻声道谢的同时将镯子戴在右手。
“姑娘没有耳朵眼么?”女子看了看盒子里余下几只物件,正巧也没有耳饰。
段尘点头,起身的同时再次轻声道谢。
出了隔间,就见那三人都在布庄里头等着。衣裳是周煜斐挑的,发簪和镯子则是赵廷和展云一起选的,段尘面无表情站在三人面前,仿佛木头人一样无知无觉,任由三人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其实赵廷和展云已经很收敛目光了,唯独周煜斐看的肆意,说话的同时勾起一边嘴角:“我说段大小姐,您能笑一个么?要说人长得也有几分姿色,这衣裳首饰也相配的紧,可就您这副神情,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卖身葬父呢!”
赵廷和周煜斐站得最近,一听这话抬脚就踹他腿弯。周煜斐身形一闪躲了过去,衣袍却还是沾上些鞋底的污水,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正欲发作,就见赵廷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寒凉。周煜斐眯了眯眼眸,看这样子,刚才那话是触碰到咱小王爷哪条敏感神经了啊!
段尘脸色已经差的不能再差,藏在袖里的手早已紧攥成拳头,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展云几步走到跟前,一双弯月眼眸深深凝望:“你别往心里去。他说那话不是有意的。”
段尘僵硬点头,半垂下眼掩去眸中湿意。展云低下头微微凑的近了些,清朗嗓音不自觉的更放柔几分:“笑一笑,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如何苛待自己妹子了呢。”
段尘牵牵嘴角,勉强抿出一丝笑。展云叹了口气,周煜斐这法子是不错,可面对三人时,她似乎比从前防备的更重了些。这个性子,可真让旁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马车里,周煜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赵廷和展云偶尔搭句腔,可气氛沉闷依旧。重点是那位坐在门边位置的小姐,从头到尾连头都没抬过,就抱着那只淡青色包袱眼观鼻鼻观心的静坐。
按说周煜斐游遍花丛,什么样的女子没经历过?可这段尘,委实让他一而再、再而三感到惊讶,以及束手无策。头次见面,只觉得如此镇定自若又貌若仙子的女子实在有趣至极。第二回见面,那般倔强性子则把他惊的一阵心惊肉跳。昨晚上饮酒,只觉得这女子倒有几分男儿豪爽,让人不禁刮目。再到今早上,那套跟所有人划清界限的作风则让周公子有气都没出撒去。这到底是一什么女人啊!
她一来,冷若冰山的赵小王爷被逼得几经暴走,尽拿自己撒气。温润如玉的行之公子也多番冷眼相待,外加拳脚伺候。周煜斐翘着二郎腿撇了撇嘴,模样也不是绝色,本质倒是一祸水!
第三节 宵夜·搭讪
下了马车,段尘照例走在赵廷和展云中间,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段尘明显更靠近展云一些,与赵廷隔开约莫两尺距离。毕竟对外说是表兄妹么,两人怎么也得显的比旁人亲近些。
展云一下马车就撑起一把油纸伞,段尘侧眸瞟了他一眼,正要走出伞笼罩的范围,就见展云摇头轻笑,面上神情颇有些无奈:“这么大雪,谁家姑娘穿这一身行头顶风冒雪的走。”
段尘犹豫的功夫,展云已经将伞柄递了过来:“拿着。”段尘依言抬手握住,一边轻声道谢。
趁着周煜斐取出请帖与管家交谈的时候,展云凑的稍微近了些,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小声说道:“这个也要改。跟别人道谢也就算了,哪有跟自家表兄如此客气的表妹?”
微微侧过头,就见展云正眼带笑意看着自己,清俊面庞上,却是再认真不过的神情。段尘抿了抿唇,轻轻颔首。
朦胧夜色中,片片雪花漫天飞舞,天边的月模糊做一团失了形状的杏子黄。山庄里一片银装素裹,迎着灯笼映照出的暖黄色摇曳灯火,倒显得比平常黑夜亮堂了些。
赵廷从下了马车就一直面色冷峻,侧眸看了身边那两人一眼,又仔细观察段尘面上神色,就见她面无表情直视前方。赵廷暗自松了口气,心说看这样子,她选展云应该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纯粹是听说展云父亲与少庄主相熟,想更有把握进来这“万柳山庄”吧。
其实段尘选择展云的原因很简单,剩下那两人,一个举止轻浮言语不羁,自己不善言辞,功夫又不如他好,若是认了他做表兄,不知道明里暗里要吃多少亏。另一个则明显对自己……段尘想起昨晚上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面上不禁更冷冽几分。原以为他是如青籽所说,有断袖之癖才对自己做出那般举动。可今天周煜斐说出让自己换回女装那句话时,边上那两人虽然面上各自有些波动,但明显并无半点惊讶情绪。想来,周煜斐是一早便同他们两个讲了的。如此一来,赵廷简直比那个周煜斐还危险。
段尘心明如镜,那姓周的向来自诩风流,只是嘴巴毒外加喜欢动手动脚,倒不见得对自己真动了什么心思。可赵廷这边,如果他心里真如昨晚所表现的那样,那以后倒真要当心了。前有狼后有虎,一个更比一个危险,明显都不是良伴,就只剩这位江湖人称“如玉如云行之公子”的展云了。段尘知道这人绝不是个简单角色,可一来从认识到现在,展云言行举止都还称得上君子,二来这人似乎对自己也没动什么心思。如此这般几番思量,段尘最终选了展云充作自己表兄。
管家领着四人一路往主屋走去,还未到门口,就见柳二爷已经大步流星迎了上来,一见几人就朗笑出声:“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几位世侄个个仪表堂堂气宇不凡,柳某真是三生有幸,得与几位相交!”
三人连忙拱手还礼,几番往来寒暄之后,柳亦辰将目光投向站在几人中间的段尘,复又看向展云:“怎么我记得展爷只得两位公子,这位是……”
展云唇映浅笑温声答道:“这位是我的远方表妹,久闻万柳山庄‘梅园会’风景一绝,一直心怀向往,恰逢此次行云山庄也在受邀之列,家尊便让我带她过来,一饱眼福的同时也好长长见识。”
柳亦辰眉间的“川”字更深了些,转瞬间却再次露出爽朗笑容:“原来是展爷的外甥女,欢迎欢迎!瞧我,尽顾着说话了,来来,几位快进屋子,这雪是越下越抖擞了。”
进了屋子,柳亦辰连忙让下人奉茶,自己也端起茶盏,笑着说道:“这茶里添了些前些天新落的朱砂梅蕊,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几位尝尝看,是否喝的惯。”
几人依言端起茶盏饮茶。段尘轻抿一口,馥郁茶香中,携带出淡淡苦涩,细细一品,舌尖却勾出丝丝回甜,似有若无的梅花幽香萦绕鼻端,当真是别有一番韵味。
“还有这些糕点,今天下午才做出来的。”柳亦辰说着,从手边的小碟里拈起一块浅白色点心:“展世侄,你来尝尝这梅花糕做的如何?”
展云从一边丫鬟手中捧的碟子里取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糕点,咬了一半含入口中,细细咀嚼过后,又含入一口香茶:“清新淡雅,甜而不腻,很不错。”
柳亦辰唇畔笑容更深了些:“今日时辰有些晚了,家父和曼蝶都歇下了。这梅花糕是曼蝶最近琢磨出来的新吃食,她若是知道展世侄如此欣赏,一定高兴的不得了。”
展云微微一笑,也没再说什么。几人又闲聊约莫小半个时辰,客房也已经准备妥当,柳亦辰便让管家带着几人过去,好生歇息。
四人的房间被安排在靠近梅园的一处别院,院子里也栽着几株梅树。雪下的纷扬,浅黄色的梅花却肆意怒放,颇有些与雪争锋的气势在。段尘从晌午起就粒米未进,刚刚饮了两盏茶水,茶汤煮的较浓,梅花又有生津开胃之效,胃里空落落的,早已经隐隐作痛,手脚也随之渐感冰冷。无心陪那三人一同赏梅,段尘从展云和赵廷手中接过那几件新添置的衣物以及首饰盒子,拎着包袱步履匆匆先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炉火烧的特别暖和,段尘一进屋子,就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桌子上的壶里盛着滚水,应该是刚从炉子上拿下来没多久。倒了杯热水小口小口的喝着,身子逐渐暖过来些,胃腔之中抽痛之感却益加明显。段尘半伏在桌上,一只手掌用力顶着胃,咬紧牙关不想发出半点声响,额头却沁出一层薄汗。好久不犯毛病,几乎都忘记自己有胃痛之症了。
正咬牙捱疼,就听门外传来一道清朗声线:“睡了么?”
段尘扶着桌沿起身,疾步走到门前,打开门闩,阴着一张脸的同时尽量稳住身形,让自己看上去与平常无异。门外,展云端着一只红木托盘,唇边噙着清浅笑容:“你晚上应该没吃什么东西吧。我让管家煮了些粥,还有几碟酱腌菜,吃点吧。”
扶着门板的手微微施力,段尘侧身的同时轻声道谢。展云将托盘放置桌上,转身看向仍立于门边的那人,却没有半点马上离开的意思。段尘微微和缓一些的面色又沉了下去,一脸温和笑意的男子却一点不急,清朗的嗓音比往常更低了一些,增添了几分温醇之感:“我想,有些事,我还是应该现在告诉你。”
清淡米香渐渐弥散在周遭空气,段尘就着几小碟风味各异的酱腌菜,不一会儿就将一小盅米粥都送进了肚。胃腹之中缓缓升起一股暖流,且逐渐流向四肢百骸,原本有些冰冷的手脚也渐渐浮出些暖意。
一顿简单却不失温暖的夜宵吃完,展云也基本上讲述清楚自家概况,待说到个人习惯及喜好时,段尘已经止不住的蹙起眉心。展云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弯月眼眸浮上淡淡了然笑意:“以后你就会知道,我告诉你的这些,没一句是无用的。”
段尘虽然心中并不认同,却仍然轻轻点头,一边抬眸看了展云一眼,示意他有话快说,说完便走。展云不禁失笑,这个性子,简直比赵廷还不好伺候:“还有最后两点。第一,在外人面前,多少还要表现的依赖着我一些。记得,你是大家闺秀,不是江湖中人。第二,就是这个称呼问题,要改一改。”
段尘也不言语,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展云清咳两声,又缓声说道:“你称呼我表哥就可以了。但我称呼你,总不能像从前一样,随随便便叫一声小段吧?”见段尘似有迟疑仍轻轻点头,展云又继续说道:“那么,叫你尘儿好么?”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幽暗光线里,两人只依稀辨得对方模糊轮廓。展云唤出那声“尘儿”,即便仍是在问话里,却仍然觉得脸颊微烫,心跳也不觉快了两分。
段尘这次倒没怎么迟疑,轻轻点头,接着起身,将小盅盖上盖子,放回托盘。展云自然明白这是委婉逐客了,轻声道了句“好眠”,便端着托盘起身离开了,只唇畔笑意益深,一双弯月眼眸也笑成了弯弯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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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三日,便是柳老庄主六十大寿。各方客人陆陆续续抵达万柳山庄,段尘几人到的已经算比较晚的,多数客人已经入住各个院落。一大清早,柳二爷就让管家宣布,即日起,展出几件万柳山庄几代相传名满天下的一代名器,直到柳老庄主寿辰前一日为止。
赵廷对这类东西还挺感兴趣,因此刚吃过早饭,就拉着展云和周煜斐一同到大厅去看。段尘对山庄仍然陌生的很,心想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到处看看,也好跟师傅画给自己的那张图纸对号入座;另一方面,她现在身份是行之公子的表妹,自然不好如从前那般自由行走,跟着那三人一起,多少也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情绪在。
四件名器,分别放置在大厅的北、西、东三个方向,靠北墙壁摆放了两件。因为这几件实属江湖中人个个心向往之的难求至宝,如此分开摆放,也是为了避免因为人群拥挤而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四人一件一件的看过去,即便是对兵器不太在行的段尘,也看出些兴趣来。一件是宋初开国功臣石守信石大元帅南征时用的那把“七胜刀”,一件是相传从魏太子曹丕时候传下来的“流采剑”,剩下那两件,则是在江湖中盛名久传的“采薇鱼尾斧”和“秦家雷神鞭”。几件名器里,段尘对那把“鱼尾斧”印象最为深刻,因为斧头一般人见得多了,可如此精致纤巧且冷光凛凛的斧子,还真是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段尘正端详的仔细,就听一旁有人沉声说道:“相传这把斧最初的主人,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
段尘站直身子,侧眸看了说话人一眼,便转身欲走。不料那男子却上前一步拦住段尘去路,一边拱手行礼道:“在下方文礼,还未请教小姐芳名?”
段尘蹙了蹙眉心,正要从一边绕过去,展云已经站到身边,手握玉骨扇子跟那人回礼:“原来是方公子。久闻令尊大名,却一直未曾得缘拜会。今日有缘得见公子,实乃行之荣幸。”
男子一见展云掌中那把玉骨折扇,面上就已经变了颜色,待听完展云几句话,额头上早已冷汗涔涔,胡乱客套两句,便慌手忙脚出了屋子。
赵廷在一边看得有些糊涂,便将目光投向周煜斐,周公子勾唇一笑,低声说道:“他爹两个月前刚刚离世,这尚且热孝在身,便出门游玩、搭讪女子。被行之这么把事一挑,他哪还有脸老实待着,这屋子里一人吐口唾沫就能活活把他淹死!”
不仅赵廷,段尘也是听了这话方才明白其中利害,再看向展云时,心中自然更多了两分防备。展云被段尘那眼神瞅的哭笑不得,心说我怎么就又成恶人了!正郁闷着呢,就听身后响起一道绵柔嗓音:“不知这位,可就是江湖人称‘如玉如云行之公子’的展二少?”
第四节 周旋·端倪
几人转身,就见面前站着三位容貌姣好、风姿各异的女子。中间那位一身娇嫩鹅黄色衣裙,流苏状的浅黄色琉璃珠子自乌黑发间垂落额头,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粉樱色的唇抿出一抹娇俏笑容。旁边两位女子,身着淡紫色衣裙的那位神情倨傲,身着浅粉色衣裙的那位则粉面低垂不胜娇羞。
不待几人作出回应,中间那位小姐再次开口,这次却将目光从展云身上移开,转而投向段尘:“这位,可就是行之公子的表妹了?”
段尘凤眸半垂立于展云身边,并不作答。展云将折扇隐入袖口,拱手微微一揖,同时微微笑道:“想来这位便是少庄主昨日提到的柳小姐。”
柳曼蝶捂嘴娇笑:“行之公子好眼力。”说话间又瞟了段尘一眼,眼珠一转,面上笑容更娇甜三分:“公子还没有为我们介绍身边的这位小姐呢。山庄里女客甚少,不像往年请了许多夫人小姐来过来一同赏梅,可把我们愁坏了!好不容易跟管家打听到,说昨晚上才到了一位姑娘,是跟行之公子一同来的。这不,我们一大早上就过来寻了么!”
展云浅浅笑着,一边侧过头看向段尘,眉眼之间不觉流露出淡淡宠溺:“尘儿向来不喜多言,恐怕会让几位小姐觉得无趣。不如这样,几件兵器我们也看的差不多了,不知柳小姐是否愿意做个向导,带着我们去后园赏赏梅景?”
柳曼蝶唇畔笑容依旧,看向段尘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探究:“这是自然。恰逢今日雪后初霁,正是赏梅的好时候。”
如此,一行人便出了屋子,在柳曼蝶的带领下一路往山庄西面走去。柳曼蝶和展云并行在最前面,两人之间隔出大约一米距离,段尘走在展云另一侧,却故意放慢步伐,与那两人错开一步,却又不会离展云太远。赵廷和周煜斐走在后头,淡紫色衣裙的那位走在周煜斐身边,身着粉裙那位则跟在赵廷一侧。
刚刚几人已经各自报出名姓,赵廷和周煜斐都用了自己的字充作名字,说是展云在苏州的旧友。那两位女子,身穿淡紫色衣裙的是柳曼蝶的表姐,姓楼,身着粉裙的岳小姐则跟柳、楼二人是手帕交,从小便玩在一处,这次是跟随兄长一同过来参加寿宴的。
岳依依本就有些胆小,此刻战战兢兢走在赵廷身边,头垂的低低的,一双手紧紧绞着丝帕,偷偷抬头瞄了身边男子一眼,又飞快将头埋的更低。好,好凶哦!虽然也好俊。
赵廷此时一双剑眉狠狠打了个死结,一脸阴翳的望着走在前面那三人。表妹?尘儿?行之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再说了,段尘什么时候答允他这般亲昵称呼了?刚刚展云当着众人的面唤出那声“尘儿”时,出乎赵廷意料的,段尘却一脸平静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他这般称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赵廷越琢磨脸越黑,这臭小子一定事先跟段尘套好词了!
周煜斐则有一搭没一搭的逗两位小姐说话,周公子是谁啊!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情场老手,逗俩小姑娘就跟喝白开水似的!顺嘴一扯,就引得一直惴惴不安的岳依依“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紧接着,就是是一阵银铃般的咯咯娇笑。另一边,楼月如虽然一直紧绷着脸,可细一看却不难察觉,那不觉弯起的朱唇以及浅映笑意的眼眸再次证明了周公子魅不可挡。
段尘缓步行在柳曼蝶和展云身后,一路暗暗将路上所见景物与脑海里那幅地图细细比较,对那两人对话却没怎么注意倾听。正锁眉深思,就听一旁有人柔声轻唤自己名字,下意识间猛地抬头,正望进展云那双似笑非笑的弯月眼眸:“在想什么?柳小姐刚刚跟你说话,都没听见。”
段尘面色如常,偏过头看向柳曼蝶:“抱歉。我刚刚在想,这山庄名为‘万柳’,怎么这一路上,却一棵柳树都没见着。”
柳曼蝶闻言,粉樱色的唇抿出优美弧度,美目流转,略带嗔怪的瞟了展云一眼:“怎么行之公子没有给尘姐姐好好介绍我们山庄么?我们‘万柳山庄’,有万株梅树,却只得一棵古柳,就在刚刚展出那几件兵器的屋子后头。听我祖父说,这名字是他的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就有了的,听说是为了感激一位对我们柳家有大恩的前辈,才取了这个‘万’字。意思是只要我们柳家在江湖一日,就随时欢迎那位恩公以及那位恩公的后人来我家作客,柳家与万家世世代代,情谊长存。”
展云与赵廷迅速交换一个眼色,又微笑叹道:“柳小姐所讲的这个故事,行之也是头回听说。我一直以为,这‘万柳’两字,就取自柳家这‘万’株梅树,以及主人姓氏的那个‘柳’字,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倒是行之孤陋寡闻了。”说着,展云又轻蹙眉心,似乎有些不解:“不过这万家,是西南‘飞鹰堡’的那位万堡主?”除此之外,展云还真想不到江湖有哪个万家,衬得上柳曼蝶所讲的那般风头了。
展云此言一出,柳曼蝶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摇头间,额头的琉璃珠子也随之轻轻摆动,更显出几分娇俏:“应该不是。听说从我祖父那辈起,这万家的人就再没在江湖上出现过。我爷爷也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那位恩公的后人来过庄中一次,再以后,那人好像就销声匿迹了,爷爷为此一直很难过。”
众人点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说话间已经行至西侧梅园,园子入口处卧着一方青岩,上书“梅香万顷”四个朱红色大字。未入梅园,阵阵暗香早已浮动身畔,雪后空气本就纯澈,梅花特有的清幽香味萦绕鼻端,众人尚未赏见梅花,却已先醉了三分。
跟随柳曼蝶脚步,一行人踏着皑皑积雪步入梅园,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淡粉色的梅树。朵朵粉梅仿佛只只粉蝶蹁跹枝头,冷风拂过,花瓣轻轻颤动,更增添两分飘飘欲飞的楚楚之姿。柳曼蝶微笑解释道:“这片‘扣瓣宫粉蝶’正是盛放时候,再往前面,还有两种梅花,这几日也正开的好。今年雪下的早,别的品种大都刚刚抽苞,要想观赏,还要再过些时日。”
“持来玩未足,花向手中老。芳香销掌握,怅望生怀抱。岂无后开花,念此先开好。”周煜斐折了一只梅花递到楼月如面前,琥珀色的眸子定定锁住眼前佳人,唇角一勾,笑得格外妖孽。
楼月如面颊微红,伸手接过梅枝,一双眼有些不自在的看向一边。柳曼蝶早已掩唇笑出了声:“可惜了一支初绽‘宫粉蝶’,就这样被周公子折来,只为博得表姐美人一笑。月如表姐,你还是笑一笑吧。不然周公子待会儿诗兴大发,一边吟诗一边折梅花,我这梅园可禁不起他这三两番折腾!”
楼月如被她调侃的面上一片绯红艳若霞飞,转过脸不再理人。周煜斐却面不改色,挑眉笑得邪肆:“我这可是师从古人教诲,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周煜斐一边说着,侧眸瞟了赵廷一眼,眸中似有深意,接着又笑着看向展云:“我说行之,柳小姐这一路解说着实辛苦,你就是借花献佛折支梅花送人,想来柳小姐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赵廷自然明白周煜斐弦外之音,面上依旧一片冷淡,一双深邃眼眸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段尘。踏着雪走到佳人身畔,赵廷轻启薄唇,沉声说道:“喜欢这梅花?”
段尘正站在一棵花瓣浅黄色的梅树跟前,听得赵廷问话,侧眸瞟了他一眼,却没有言语。赵廷被那淡淡一瞟勾的一颗心“砰砰”跳得急切,心下纷乱之际伸手就去折眼前那条枝杈。段尘不禁有些惊愕的看向动手折梅的人:“我不喜欢。”
赵廷手上动作一顿,一双黑眸无比认真的凝视眼前女子:“那你喜欢哪支?”
段尘抿抿唇角,转身就走。却见展云也迎了过来,微微笑着看向段尘:“梅花好看么?”
段尘一语不发站在原地,面色微微沉了下来。心说就赏个梅景,这些人怎么就整出这许多事来!真是无聊透顶。再见到不远处柳曼蝶收敛笑容打量自己的模样,以及周煜斐半眯起眼看向自己的神情,段尘不禁蹙起眉心看向展云,这人,心思到底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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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是与那几人一同在梅园外的一处屋子用的。饭食做的很是精致,味道明显有些偏重,那三人倒都吃的欢畅,唯独段尘明显吃饭比吃菜多些。所幸山庄里自酿的梅花酒味道独特,清洌的酒液里带着淡淡梅香,烫过之后,酒劲儿淡了,口感却更绵延些。段尘慢慢啜着酒,一边静静听着桌上那几人聊的起劲儿。
柳曼蝶执起公箸为展云布菜,展云微微一笑,转脸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段尘。段尘抿了口酒,轻声说道:“表哥不喜欢吃茄子。”
柳曼蝶张了张嘴,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展云,唇畔的笑一时间有些勉强:“抱歉,我不知道行之公子……”
展云面带笑意温声说道:“没关系,也不是一点都不吃。”可接下再动筷子,却碰都没碰碗里的那块茄子,一直到用完午膳。
柳曼蝶再没主动为展云夹菜,每次抬眸看向段尘时,都难掩目中复杂神色。另外那几人神情都有些高深莫测,尤以赵廷和周煜斐为甚。周煜斐那张嘴就一直没闲着,不是吃菜饮酒,就是出言调侃,因此饭桌上气氛尚且融洽。赵廷却面色冷峻一语不发,几次与展云对上视线,都微微眯起眼,眸中警告之意甚浓。展云仿佛浑然未觉,一直浅浅笑着,吃菜饮酒,不时还说上两句话。
吃过饭,一行人仍然精神头十足,唯独段尘推说酒饮的有些多,想回屋歇歇。赵廷和展云原本坚持要送她回去,段尘只轻声说了一句“很近的,不用了”,便起身出了屋子。展云半垂下眼眸,紧了紧藏于袖中的玉骨折扇,她已经看出来了。
赵廷起身追了出去,却只遥遥瞥见一抹身影,很快融于皑皑雪色。小王爷幽幽叹了口气,眉眼间染上点点愁色。
且说段尘施展轻功,一路朝展出兵器的那间屋子去了。距离屋子尚且有段距离,段尘便缓下脚步,作出散步的样子,不慌不忙绕到屋子后头,就见那里果然栽了一棵粗壮柳树。四下观望一圈,白皙眉心却渐渐蹙紧,这里四下空旷,除了前头的那间屋子,再无其他任何建筑。毕竟已经过去十五年,看这样子,原先的那间屋子应该是早就拆了。段尘皱着眉转身,却在下一瞬被惊了一跳。
面前男子样貌普通,衣着平凡,可全身上下却透着逼人贵气,眉宇之间更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段尘倒退一步,脚下一转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男子也不阻拦,只低低说了一句:“这里变化,确实很大。”男子的嗓音有些怪异,仿佛指甲滑过砂纸,让人几不忍闻。再加上他几乎将话含在嘴里,故意说的含混不清,语速又快,若不是段尘就在前一刻刚刚闪过同样想法,几乎很难辨清他说的是什么。
看到段尘停下脚步,男子眸中迅速闪过一丝诡光,却在段尘转回身的同时很快作出一副苦恼模样。段尘知道这人太过危险,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自己身后,一定是上乘内功才做得到的,面上显然易容过,声音也应该是吃了药才变成这样,可他刚刚那句话,还是足以让自己停下脚步,看这人下一步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男子皱着眉与段尘对视,微微有些犹豫的试探道:“你也,是来找那样东西的吗?”
段尘勾勾唇角,面色沉静:“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子眼中迅速闪过一抹恼怒,这女人,绝对是故意的!就说自己此时嗓音低哑难听,又为了掩饰口音故意说的模糊了些,一般人只要注意些,听懂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好不好!
两人正胶着,就听不远处传来男子的惊慌呼喊:“不得了了!庄主,少庄主,小姐,快来人啊!”
第五节 流采·复得
段尘施展轻功循声找到屋子前头,就见屋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再一望屋子里头,却空无一人。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正瑟瑟发抖站在管家面前,低声解释着什么。不一会儿,就见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柳亦辰几乎是用跑的奔进屋子,管家连忙跟了进去,观其步伐也是慌乱的紧。
“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么?”段尘转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位年轻公子。
男子面色凝重轻轻点头:“那把流采剑不见了。刚刚我们一些人一件一件看过去,却发现靠北面的桌上一只架子是空了的。我们都有些奇怪,因为吃午饭的时候听同桌的人说过,一共有四件名器的。后来找了旁边站着的一个下人问了两句,他走过来一看,顿时就慌了。大声嚷嚷着出大事了。我们这才知道,那把剑不是被柳家的人临时收起来,而是就在大家眼前不翼而飞了。”
段尘闻言也是一惊:“敢问公子是大概什么时候到的这里。”
“约莫一盏茶工夫前吧。”男子说着,收回一直遥望的视线,转头看向段尘。
段尘锁眉,刚刚自己来的路上,还听人连声赞叹那把流采剑如何寒光内敛凝若霜雪,而自己到这也不过一盏茶工夫,也就是说,就在这不到一刻的时间里,那把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
“叔叔!”一道鹅黄色身影一阵风似的冲进屋子,人群隐隐有些骚动。段尘正欲开口提问,就听身后有人柔声低唤自己的名字:“尘儿,你也在这。”
段尘侧身,就见展云已经行至身畔,唇畔仍然带着浅浅笑容:“一起进去吧。”刚刚他们一行人正往这边行着,就见有下人急匆匆奔了过来,说是四件名器里丢了一件,少庄主那边也派人去了,还请小姐快些过去。既然段尘已经站在这里,那么了解到的情况应该比他们要多一些,而且有她在,应该能注意到一些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毕竟在杭州那些日子,三人一起寻找线索勘破案件,展云和赵廷对于段尘在这方面的能力,还是相当佩服的。
赵廷走在段尘另一边,走没两步,便侧眸看向身边佳人:“还难受么?”
段尘微微一愣,复又轻轻摇头:“谢谢。”
赵廷唇角微弯,面上神色不禁更加柔和,漆黑眼眸也映出淡淡笑意。另一边,展云唇畔仍挂着笑容,可袖中的折扇,却硌的掌心微微发疼。
一行人进了屋子,就见柳曼蝶已经急的眼圈泛红,楼月如站在一边轻声安慰着,岳依依也拿出手帕给她拭泪。柳亦辰紧皱眉头,呆呆望着已经原本用来放置宝剑的红木架子,置于身畔的拳头紧紧握着,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少庄主,流采剑应该还在这庄园里,咱们大家坐在一起想想法子,总能将剑找回来的。”展云走到柳亦辰身边,温声劝道。
柳亦辰沉默半晌,方才低声说道:“剑是能找回来,可山庄声名,却一去不返。门外那么多双眼瞧着,如此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我堂堂万柳山庄,竟然连把剑都守不住。”
“少庄主如是说,那屋外那么多江湖豪杰,也应该跟着一起没面子才是。”段尘声音不大,可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那把剑既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就说明盗剑之人的功夫,绝对在在场所有人之上。”
柳亦辰像是头一次见到这个人一般,将段尘从上到下一番打量,紧皱的眉心渐渐舒展,一边微笑着看向展云:“果然是展家人么?世侄,你这表妹,还真让柳某刮目了。”
展云因为那句“展家人”面颊微粉,一双弯月眼眸也含了浅浅笑意:“少庄主过奖。当务之急,是集合山庄所有贵宾到一处,尤其是刚刚发现宝剑不在时在场的几位,我们要特别见一见。我和我两位朋友一定尽力在最短时间内,帮少庄主把流采剑找回来。”
柳亦辰点头,一边吩咐低头站在不远处的管家:“祥伯,把这次来参加寿宴的宾客名单拿来给展公子。招呼门外各位客人先到‘聚义堂’小坐。父亲那边,先把事情瞒住。”
管家垂首称是,带着屋子里几个下人出去了。
“行之公子,您一定要帮我们柳家把流采剑找回来!”柳曼蝶一双眼尚且带着盈盈泪光,绵柔的嗓音里隐隐带了哭音:“这几件兵器,都是爷爷最宝贝的。要是被他知道东西不见了……他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
展云轻轻点头:“柳小姐放心,在下定当尽力。”
“那就拜托行之公子了。”柳曼蝶抿出一抹笑容,看向展云的眼眸也带了深深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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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煜斐拿着宾客名单迅速扫视一遍,又将纸递给展云:“基本上都是江湖上有些名望的家族或者门派,共计一百一十二人。你应该比我熟悉。”三人之中,赵廷基本上很少往南边跑,除了待在汴京,就对北边比较熟悉,江湖中的人事,他知道的远没有另外那两个人多。
展云祖父曾是朝中重臣,辅佐两代君主,父亲却从未入仕途,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人。因此展云虽然老家是在苏州,却从小长在京城,直到十五六岁了,才回苏州久居。他考中过进士,却没有参加接下来翰林院的考试,多年来走南闯北的也闯出些名堂,再加上“行云山庄”从他父亲那时候起就扬名江湖,这六七年来,行之公子的名头也越发响亮。
周煜斐则是因为自己本身爱玩,赵廷去西北打仗的时候,他跟着去过。展云回苏州老家久住的时候,他也跟来同住。因此对于江湖上好些事,虽然比不上展云熟稔,却比赵廷强太多了。
段尘站在一边也盯着那张名单瞧,突然手一伸,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问道:“这人是谁?”名单上面,不光列着名姓,而且还标明各人所属门派或家族,因为有些家并不只请了一人过来。段尘这些年在外闯荡,虽然没有展云和周煜斐见多识广、人面广阔,但江湖上名声比较响亮的人,她总也听说过的。唯独纸上那个“保德邓家 邓定波”,她连听都未听说过,保德在哪?看这名字,也不像江南一带的。
展云侧眸看了段尘一眼,眼中透出淡淡无奈,这丫头眼可真尖!周煜斐闻言也凑了过来,看了一眼之后笑着说道:“这个赵廷比较熟,让他说吧。”
赵廷伸手取过那张纸,一边扬眉看向段尘:“哪个?”
段尘此时正蹙眉思索,一听赵廷提问,也没多想,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了看那张纸,食指一伸:“这个,邓定波。保德在哪里?”
赵廷被段尘那写满求知的眼神看的喉头一紧,一边暗骂自己没用,稳了稳心神沉声回道:“在河东路,太原府再往西北一些。保德邓家,我记得是走镖的,原来的老镖头擅使一双流星锤,在西北一带很有些名望。”
西北,段尘闻言再次陷入沉思。看来刚才那个人的出现,真的不简单。另一边展云望着段尘眉心轻蹙凤眸半垂的模样,不禁露出淡淡笑容。她这个样子的时候,显露出的才是最真实的那部分,不会太过冷淡,也没有那么重心防。
四人又在屋子里交谈片刻,便出了屋子往“聚义堂”走去。柳家人在那边已经开始拿着另一份名单清点人头。刚迈进门槛,就见柳亦辰快步迎了上来,走到几人面前时,压低嗓音说道:“有一个人没来。”
“谁?”周煜斐挑起一边眉毛,盗走东西的那人应该没这么笨吧?这种场合不来,明摆着惹人怀疑啊!
“苏州方家。”柳亦辰明显也有些疑虑。
“方文礼?”见到柳亦辰点头,几人顿时都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不就是今早上跟段尘搭话又被展云三两句话吓走的那位?这盗窃宝剑的行为虽然可耻,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做便做的来的。以方文礼那样的三流身手,很明显没甚可能。
“我已经派人过去请他——”柳亦辰话音未落,段尘已经出声截断他的话焦急问道:“他住在哪?”
柳亦辰一愣,正要回答,就听不远处有人气喘吁吁的喊道:“少庄主,不好了!”
那人跑到几人身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少……少庄主,那人,那人,那人死了!”此言一出,不仅柳亦辰面色骤变,就连屋子里众人也一片哗然。
柳曼蝶几人被柳亦辰勒令待在自己屋子里不许出门,其他宾客则仍然待在“聚义堂”,等待会儿差不多时辰,管家会关照大伙用膳。柳亦辰和展云几人则快步朝方文礼所住的院落走去。
还未进屋子,就先闻到一股腥甜的味道,包括段尘在内,几人皆面色遽变。按说死一个人,断不会有这种味道,除非那人……前脚踏进门槛,柳亦辰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回头,看了眼走在展云后头的段尘:“姑娘还是不要进了吧!里面,可能会很……”
“多谢柳二爷关照,我没关系的。”段尘面色如常,目光镇定。柳亦辰微微迟疑了一下,又见展云几人都未阻拦,便点了点头,先一步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状况,倒是比众人所设想的要好了很多。方文礼脖子被一把剑紧紧缠绕着,在脖颈处打了个结,剑刃入骨三分,血顺着脖子上一整圈伤痕四下流溢,几乎染湿了半个屋子的地面。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血液一般,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苍白如纸的脸上,一双眼惊恐圆睁,仿佛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最后的结局。
柳亦辰一双手微微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着,大手一挥,只听“砰”的一声,身畔那只圆桌碎落成几大块轰然倒地。一旁几人自然也认出,缠绕在方文礼脖颈上的那把剑,正是不久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的流采。
段尘提起裙角走到方文礼身边,探了探那人脸颊以及心口位置,又仔细观察地上鲜血,接着抬头看向那几人:“那人应该是刚偷了剑,就来这里将人杀死。尸体已经凉透了。”
“这么说,他盗剑是为了杀人?”展云蹙眉,又侧眸看向已经气的微微颤抖的柳亦辰:“少庄主莫要太过自责。看这样子,凶手应该蓄谋已久。恐怕咱们发现剑被盗的时候,他已经得逞杀手了。”
柳亦辰深吸一口气,低沉微哑的嗓音里带了一丝颤:“山庄里死了人,就是柳某的过错。各位客人都是高高兴兴来这里吃酒贺寿的,现在发生这种事情,父亲的寿宴,怕也没法子办了。”
“报官吧。官府那边有仵作,人手也多些,不然这么多宾客,咱们很难一个个问话,从中查找线索。”赵廷负手立于门边,一双眼眸色深沉,神色难辨。
柳亦辰摇头,英朗眉眼透出狠厉坚决:“江湖事江湖了。从现在起,哪怕不办寿宴,哪怕赔上整个万柳山庄,柳某也一定要将这逞凶之人捉出来,给方家一个交代!”
赵廷与周煜斐迅速交换一个眼色,一边展云温声正色道:“少庄主,报官是迟早的事。不过从此刻起,山庄只许进不许出却是真的了。”
柳亦辰点了点头,又转身看向屋内几人:“捉拿真凶一事,柳某自当勉力而为,负责到底。不过,万柳山庄也确实需要几位的帮助,柳某在这里先谢过几位了!”说着,柳亦辰拱了拱手,后又将目光投向正四下打量房间各处的段尘:“这位姑娘,如果要跟着帮忙,我不反对。不过她的安全,展世侄你们要顾好。”
第六节 示威·蜂针
“少庄主,方家少爷死了?”
“怎么死的?少庄主,流采剑是他偷的吗?”
“方家那小子功夫也不怎么地,难怪会被人摘了脑袋。”
“少庄主……”
柳亦辰一进“聚义堂”,一众人便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道。柳亦辰面色凝重抬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复又沉声说道:“各位,请听柳某说一句。方少爷是被人以剑勒毙,而那把剑,正是不久前刚刚失窃的流采。”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顿时又炸开了锅,一位四五十岁的红脸大汉声如洪钟高声喊道:“少庄主勿要忧心!此等恶贼,人人得而诛之!凭咱们这么多人,找他一个小贼出来易如反掌!”
“就是!咱们这么多人在,一定能把他揪出来!少庄主,您说怎么查吧!我们一定好好配合,是不是要搜屋子,还是要查验兵器?”旁边不少人也跟着急切问道。
柳亦辰再次抬手,目光如炬扫视整个屋子一周:“各位,此次柳某一共邀请一百一十三位客人前来,除了已经故去的方少爷,以及行之公子等四位朋友,所有宾客都在这了。也就是说,盗剑杀人的那位,此刻就在这屋子里。”
“少庄主此言差矣!”一位身形瘦高的男子笑得有些讽刺:“除了我们这些客人,山庄里的丫鬟仆人就没有嫌疑吗?万柳山庄就没有嫌疑吗?毕竟,这人是死在山庄里了,即便真是我们中的一人做的,那为何偏偏要在这里动手?我看,盗剑杀人者,不定与万柳山庄是什么关系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有不少人站在柳家一边:“少庄主诚心来请咱们吃酒,为老庄主贺寿,发生这种事对山庄能有什么好处?你莫要在这里血口喷人挑拨离间!”
屋子里再次沸沸扬扬吵闹一片,柳亦辰不动神色观察众人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各位,请静一静。”待众人争吵声消歇,柳亦辰才继续说下去:“方少爷的死,万柳山庄确实难辞其咎。不过现在不是彼此质疑互相倾轧的时候,咱们在这吵作一团,只会让那真凶看了笑话。”
柳亦辰此言一出,便博得了在场大多数人的赞同,很多人点头称是,纷纷表示要团结一致,同仇敌忾。“因此,还望大家配合柳某,一同找出真凶,给方家一个交代,也避免此人再到别处为祸一方。我柳某在此立誓,不抓出此人,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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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采剑被人从方文礼的脖颈上费力取下,围成弓形的剑身被小心翼翼的扳回原来的笔直形状,亮比霜雪的剑锋染上浓稠鲜血,鲜红液体顺着剑脊缓缓滑下,滴落在青石地面,又凝成一朵小小血花。
周煜斐从下人手中接过剑和布巾,厚实的布巾缓缓滑过剑身,经过鲜血的洗礼,剑锋比从前更多了几分犀利寒光。屋外晴白日光穿过窗牖投射到剑锋,霜白光芒仿佛一道山涧流水,从剑脊倏然间滑至剑尖,屋子里几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皆不自觉的眨眼或闭目。
周煜斐将手中布巾一甩,伸指抚上冰寒剑身:“可惜了。”剑身已经略有折损,日后留作收藏尚可,却已经永远失去了作为兵器再战江湖的资格。
“流采虽柔韧,但能把剑身折成那样缠入颈项勒人毙命的人,掌力和内功皆深不可测。”展云又看了一眼那把流采,握着玉骨折扇轻敲掌心:“据我所知,现在山庄里能有这等本事的人,应该不超过五个。”
“柳二爷和柳老庄主自然不在话下,此外,睦州萧家萧大先生,霹雳堂堂主左辛,还有一位……”周煜斐忽然一顿,抬眸看了眼赵廷,又从一旁站着的仆人手中接过剑鞘,将流采缓缓收入鞘内。
赵廷沉声接口道:“河东保德邓定波,邓家镖局新一任大当家。”
尸体已经被人抬了出去,余下两名仆人忙进忙出的收拾屋子,清理地上血迹,以及刚刚少庄主一怒之下拍碎的那张圆桌碎片。几人先后出了屋子,那把流采剑依然握在周煜斐掌中。周公子看了看几人,浓眉一挑,扬声问道:“咱们现在去哪?”
赵廷和展云不约而同看向正走在两人中间的段尘,展云看了眼身边佳人锁眉深思的模样,眸中漾起淡淡笑意:“去‘集贤堂’看看吗?”
段尘下意识的循声抬眸,一双凤眸不似往常清清冷冷,反而带了几分极不多见的迷茫:“嗯?”接着又仿佛突然反应过来一般,转回视线直视前方:“嗯。”
展云眸中笑意更深,粉粉的唇不自觉的弯出一个温润迷人的弧度。这人,琢磨案子都琢磨迷糊了!不过刚刚那副迷茫中带着不解的询问神情,还真是可爱的紧。
“这次的事情,你怎么看?”赵廷冷冷瞟了一眼满脸柔情荡漾的展云,一双漆黑眼眸定定看向段尘。
段尘沉默半晌,方才轻声说道:“我总觉得,杀死方文礼的人,并不见得是他的仇家。”
“怎么说?”赵廷扬起一边眉毛。
“若是一般江湖寻仇,大可在他来的路上出手,从苏州一路到江宁,能下手的机会太多了。而且以那人身手,想要方文礼的命简直易如反掌。可他偏偏选在进了万柳山庄之后才动手,还盗了这把流采剑作为凶器,将这件事搞的人尽皆知。再看他杀人的手段,毁了一把传世之宝且将死者折磨的惨不忍睹,我从中只看到了两个字。”段尘微微一顿,轻轻吐出两个字:“示威。”
周煜斐闻言轻笑出声,侧过头一脸兴致盎然看向段尘:“美人,想不到你还真有两把刷子!接着说接着说。”
段尘瞟都没瞟那人一眼,依旧目不斜视:“我只是怀疑,这次的事情,更像是冲着万柳山庄来的。不过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测,没有半点切实证据。”
展云点了点头,清俊眉眼间阴霾渐染:“你的意思是,他很有可能会再次动手?”
“希望不会如此。”段尘半眯着眼,看向逐渐映入眼帘的“集贤堂”,“不过最好做做准备,多加防范。”
四人行至堂前,正巧柳亦辰也带着几名手下往这边走来:“展世侄,有什么线索吗?”
展云摇了摇头:“不过,少庄主,屋里这几件兵器,最好先收起来。因为我们怀疑——”几人先后迈入门槛进了大厅,不光展云,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大厅里三面墙壁四只红木架子,已经空无一物,几个负责看守的下人都倒在地上,柳亦辰和几名手下快步走上前去,解开那几人睡穴。
段尘面无表情望着那几只木架,周煜斐低笑一声,摇头叹气:“这下麻烦大了!”
那几名被人点了睡穴的下人懵头懵脑的坐了起来,柳亦辰一问,几人的回答几乎如出一辙:“什么人也没见着,只觉得颈后一麻,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展云凑到一人跟前弯下身子,让那人把头转过去,段尘和赵廷也站到一边,就见那人颈后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若不仔细辨认,根本就看不出来。而且这么小的伤痕,过一半个时辰也就消失了。
“蜂针刺穴?”柳亦辰见状,也让旁边那个下人照做,果然在他颈后也发现相同红点。
“少庄主曾经见过有人用这种暗器?”周煜斐提着剑靠在一边桌沿,懒洋洋挑眉问道。
柳亦辰面色一阵阴晴不定,沉默半晌才点了点头:“约莫二十年前,曾经见过一回。”
“少庄主,是不方便透露这人姓名吗?”展云站起身子,缓声问道。
柳亦辰眼神一黯,唇畔也溢出一缕苦笑:“是不方便。因为,当年所有见过他的人,除了我之外,都已经不在人世。”
见展云几人都默默凝视自己,柳亦辰抬手挥了挥,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待那些人走出很远,柳亦辰又看向屋内几人,英朗的眉紧紧皱着:“柳某希望,出了这间屋子,各位就不要再提起此事。毕竟这事可大可小,一个不小心,我万柳山庄百十余口的性命旦夕不保。”
见几人郑重点头,柳亦辰才又继续说了下去:“那人当年只在山庄出现过一次,后来,就回了,西北……”在场几人脑子都转的极快,听到这西北二字,再联系柳亦辰前面那句话,很快就反应过来,他那西北二字,影射的正是偏居大宋王朝西北部的西夏!
赵廷因为曾经跟辽人打过仗,对于这种事情比其他三人都更敏感,一听他这话,原本就冷峻的面色又阴沉三分:“柳少庄主,我只要你一句话,今日此人,是不是当年那人?”
柳亦辰被赵廷一句话问的一个震愣,缓过神之后下意识的摇头:“那人当年曾经说过,此生绝不再踏入中原半步。而且,他也的确没有理由再来这里。”说话间,柳亦辰面上笼罩淡淡愁绪,坚毅唇角仍挂着一缕笑容,只那笑,让人无端觉得凄苦。
“若那人再出现在柳二爷面前,您可还辨认的出?”段尘突然开口,问的问题却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虽然我只见过他一次,但他的模样,这辈子我也忘不了。”柳亦辰字字铿锵咬牙答道。听话中言语,似是有情,可看他面上神色,却是极恨。
一时间,偌大的屋子里一片寂静。夕阳的余晖斜照进屋子,在地面投下一片镶着金粉的橘红,青砖地上,暗影缓缓前移,吞噬着那一片亮色。屋子里几人或站直或斜倚,因着所站位置的不同,面色或明或暗,神色难辨。半晌,展云开口,打破一片幽谧沉默:“少庄主,当年的事或许可以既往不咎,可眼下,若此人再与万柳山庄有所瓜葛,在下怕也帮不了您与老庄主。”
柳亦辰深吸一口气,又转头看向赵廷,见他几不可察的轻轻点头,便朝几人拱手:“柳某保证,即便真是那人再次出现,我万柳山庄,也与他再无半点瓜葛。”
“少庄主,可对保德邓家有些印象?”赵廷沉声问道。
柳亦辰眉心一皱:“自然记得,这次来的是邓家镖局的大当家和三当家。昨晚上我跟他们两人一起用的晚膳,怎么了?”
“我们想见一见这两位,可以吗?”展云温声说道。
“自然可以。”柳亦辰毫不犹豫的点头,接着,又将视线投向那几只空荡荡的木架,眸中沉痛之色甚浓。
“柳二爷,待会儿怕是要麻烦您通知各位宾客,今晚上尽量不要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最好三个人以上睡一间屋子,将就一下。”段尘轻声说道:“因为,今晚上,凶手可能会拿着其中一件兵器,再下杀手。”
第七节 梅林·坦诚
当晚,段尘拿着几件衣物到楼月如房间,隔壁就住着柳曼蝶和岳依依,柳亦辰在两间屋外加派人手巡夜,很多院落都彻夜亮着灯。
屋子里的炉火烧的很旺,段尘沐浴过后,身上只着月白色棉质中衣,将头发拨到前面,一手拿着布巾轻轻攥着吸去水渍。楼月如身着一件浅蓝色的丝绸袍子,坐在桌边一勺一勺轻啜着燕窝粥。听见段尘从屏风后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没抬头,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过来喝粥吧,小舅舅让人送了两份过来。”
段尘又擦了一会儿头发,将布巾在脖颈后面垫好,走到圆桌边坐了下来:“谢谢。”
楼月如从桌上拿起手边的丝帕擦了擦嘴角,抬眸瞟了段尘一眼,目光停留在那截白润如玉的脖子上:“那是什么?”
段尘顺着她的目光下意识的伸手一抚,顿时反应过来:“没什么。前些日子不小心被东西蹭的。”将易容出喉结的那层东西剥掉之后,颈上肌肤就留下一小块淡淡痕迹,至少要月余才会消失。段尘不禁暗自苦笑,估计到不了一个月,就又要敷回去了。虽然师傅已经将那块东西对皮肤的伤害减小到最低,但下面的肌肤常年被覆盖不见阳光,颜色总会与其他地方有些差异。
楼月如秀眉微蹙,定睛端详着段尘脖子正中那块小指长短淡粉色的痕迹,半晌,视线缓缓上移,对上段尘眼眸:“你,和那展云,到底是什么关系?”
段尘拿着小勺的手略一停顿,又将粥送入口中:“他是我远房表兄。”既然当初说好以表兄妹的身份进来山庄,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承认自己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不然展云那,和柳家人也不好交代。更何况才刚来一日就出了这么大乱子,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自己真实身份捅出来,无异于招人怀疑,对谁都没有好处。
“远房?有多远?”楼月如嗓音里掺了一丝冷笑:“远到可以缔结姻亲?”
段尘面色未变,睫毛却轻轻颤了颤,又咽下一口粥,声音较往常更低了几分:“这种事,不是我说了算的。”
对桌的人沉默片刻,又冷声质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段尘将最后小半碗燕窝粥喝完,从桌上拿起帕子轻拭嘴角,一直低垂的凤眸定定望向问话的人:“若是你喜欢他,这个问题也不应该来问我,你应该去问他才是。若是他人有意,这个问题就更不应该由你来问,我也没有必要给你回答。”
楼月如被段尘一番轻言慢语堵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白净脸颊浮起淡淡红晕,渐渐就涨红了整张脸,纠结半晌,也只咬牙切齿挤出一个字:“你!”这一整天从早到晚,就没见这人说话超过三句,每句还都不超过十个字。楼月如原本以为段尘是不擅言辞,可刚刚那一字字一句句缓声吐露,不仅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且让一般人都招架不住。
“粥很好喝,谢谢。”段尘起身,朝床边走去,一边轻飘飘抛出一句:“我睡左边,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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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段尘梳洗过后,换上一身淡青色的女装,将头发简单挽了个随云髻,簪上自己那只白檀木的簪子,便起身出了屋子。出门一路施着轻功往梅园方向行去,一边仔细回想昨晚上用过晚饭后,在展云屋子里看的那张山庄详图。因为昨天的事情,山庄各处加强戒备,一众人士严阵以待,柳亦辰让人将山庄地图描了一份给展云几人送了过去,以备不时之需。
那张地图,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各座院落、各间屋子、碧湖亭台、花丛梅林。可越是这样,就越有问题。曾经大柳树对面那间屋子被拆了,却没有建起新的存放古籍藏品的阁楼,或者说,新阁楼仍然存在,只不过没在那张地图上罢了。
一边回忆着那张地图,段尘寻思着,唯一有可能有隐藏建筑的地方,就是山庄这片梅林了。鞋底轻轻滑过积雪,段尘施展轻功,一路往梅林深处行去。这片梅林约有一顷大小,在里面建三两间屋子,一般人没机会进到那么深的地方,自然很难被发现,倒真是收藏珍品的好地方了。
走了大概有一盏茶时间,就见面前出现一片与雪一般颜色的梅花,梅树后头,隐隐露出一间木屋的轮廓。段尘心中一喜,却在下一瞬身形一矮,紧接着就着脚下积雪滑出一丈距离。
就见段尘刚刚站过的地方,一道鞭痕狠狠抽过积雪,露出下面深褐色的泥土,洁白雪沫漫天飞扬,沾上段尘背后的衣衫和发丝。又是一声滑过耳畔的空响,段尘转身的同时手臂一伸,一把握住鞭子一头,同时借着惯性将那人往自己面前一扯,抬眼就望见一张忿然娇颜。
“一大清早偷偷摸摸往这梅林深处来,你想干什么?”楼月如手腕施力一抖,段尘倏然间放手,同时往她背后闪去,十三节软鞭滑过长空,“啪”的一声抽了个空:“卑鄙!”
楼月如转身欲收鞭再甩,奈何段尘身形灵巧只守不攻,几乎是贴着她的后背兜着圈子转,每次鞭子刚刚要沾到她衣角,就又抽到雪地或边上梅树。一时间,白雪白梅漫天飞舞,雪沫花瓣纷纷下落,两人一青一紫两道身影穿梭往来,头发上衣服上沾满了颗颗雪粒和残碎花瓣。
楼月如见鞭子在这人面前也失了效用,索性撒手往边上一扔,出掌就攻向段尘面门,谁知段尘一侧小臂向相反方向一沉,挂在她右肘弯部,手一抖,身子就转了开去。两人功夫本就不相上下,可段尘轻功好身法又灵巧,再加上眼下使出的这套正是不久前刚学会的“沾衣十八跌”,直把楼月如急的面红耳赤,却连对方衣角都拽不住。每次眼瞅着就要将人打个正着,可眼前一闪,对方不是借力打力旋转到自己身后,就是脚下一滑退出丈许。
打着打着,就离那木屋渐渐远了。段尘再一次足尖一点向后滑出两三丈远,却在下一刻被人一把搂住腰身,紧接着后背就贴上某人温热结实的胸膛。段尘心中一慌,奋力欲挣出那人怀抱,同时手肘一抬力道狠厉朝后击去。只听身后那人闷哼一声,接着自己一双手臂就被人牢牢圈住,温热的气息吹拂耳后,熟悉的嗓音让段尘身子一颤:“尘儿别怕,是我。”
楼月如追上前来就见到这副情景,身着一身淡青色小袄长裙的段尘被一身雪色锦缎长袍的展云搂在怀里,面色苍白依旧,耳朵尖却泛起淡淡的红。身后展云唇漾笑意眸映柔光,正低头凑近段尘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放开!”段尘声音很低,警告的意味却很浓。
展云乖乖松开对怀中佳人的钳制,退后一小步站在段尘身后,一边似笑非笑看向一身狼狈的楼月如:“楼小姐,早。”
赵廷和周煜斐站在那两人身边,周煜斐津津有味的看完一场好戏,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迅速转脸,观察小王爷面上神色。就见赵廷一张脸黑的比旁边梅树的枝干还纯粹,拳头握的咯吱作响,一双眼恶狠狠瞪着一边白衣胜雪的展云,那模样足像是要生吞活剥了某位清俊公子。
楼月如顾不得观察旁人是何神色,也没那心思跟人打招呼问安,一个箭步冲到段尘面前,怒气冲冲的质问:“为何要到这边来,为何要寻那间小……”硬生生将“木屋”两个字憋回肚子,楼月如深吸一口气,嗓音森冷若严冬寒雪:“你一大清早鬼鬼祟祟到这梅林来,究竟是何居心?”
不待段尘开口,展云已先一步出声:“不好意思,让楼小姐受惊了。我们昨晚上研究许久,想今天一早到山庄各处走走,查看一下,其中就包括这片梅林。尘儿她性子急,比我们都早到一步。她绝对没有任何恶意,不过是急着找出那三件失窃的兵器罢了。”说到这,展云上前一步拱手一揖:“行之在这,代尘儿给楼小姐陪不是了。”
楼月如仍然有些喘,一手抚着胸口努力平复气息,一边瞪着眼将眼前四人一通扫视:“真的?”
“千真万确。”周煜斐挑眉笑着迈步到楼月如身边,一边眨了眨一双深邃勾魂的桃花眼:“我们骗你做什么?”
楼月如被他那一眨眼一勾唇逗得面颊赤红,转头狠狠瞪了段尘一眼,正要说什么,周煜斐抢先一步笑道:“一大清早的,你还没吃早饭吧?正好,咱们一起。”
用过早饭,哄走了楼月如,周煜斐将门闩上,转过身,勾起一边嘴角看向仍坐在桌边的段尘:“你倒是本事了!就你那两下子工夫,居然敢一大清早孤身一身往那片林子里头跑!这也就是刚才那丫头,功夫一般人又好糊弄,要是换了别人,我看你今天怎么办!”说完,一掀衣袍,很没风度的在段尘对面坐下,一双桃花目寒光闪耀,一脸阴沉瞪着眼前人。
段尘凤眸半垂默不作声,既不看周煜斐,也不瞧边上那两人。赵廷抬脚踢了周煜斐小腿一下,展云则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周公子刚压下去那股子怒气“腾”一下子又涌上来了,刚要说话,就见这两人都瞪着自己,一副“不许说话不能说话”的样子。周公子也不是个没脾气的,站起身来抬脚一踹凳子,甩下一句“真服了你们俩”,打开门就出了屋子。
展云起身,走过去将门关上。赵廷正一瞬不瞬盯着段尘:“刚刚确实挺险,楼月如那鞭法是练得不到家,不然以楼家那套祖传的‘惊绝十三鞭’,你绝对讨不到半点便宜。”见段尘仍不言语,赵廷有些懊恼的皱眉,想了想,又开口说道:“我的意思是,这山庄里武功比你高的不在少数,随便碰上一个都够你受的。你以后最好别单独行动,好吗?”
“我们知道,你进这山庄,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我们也相信你,绝不会做任何有违道义的事。”展云坐回自己位子,温声说道:“但以目前的情况,类似今早的举动实在是太冒险了。你可以不告诉我们你要做什么,但至少离开之前,跟我们说一声要去哪里,这样一旦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也好去找你。像刚刚,我们到那边找你,一看你和楼小姐都不在,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到梅林那边去找,有一半是赌运气。若晚了一刻,这事被她吵吵嚷嚷给抖了出去……”
“对不起。”段尘突然间插了一句,又沉默半晌,才继续说道:“今天的事,是我不好。我进山庄,是为了找一件东西。那东西不值钱,万柳山庄也绝没人放在心上,但对于别人来说,那件东西,比生命还宝贵。我答应那人,一定把东西找到,送到她手上。”
说到这,段尘抬眸,看向两人:“如果将来,为了这事跟柳家的人撕破脸皮,我一定跟柳二爷解释清楚,我段尘,跟你们三人没有半点关系。这件事,所有的后果我一力承担,就是断手断脚都行。”段尘勾了勾唇角,声音更低了些:“只要能留我一条命,把东西给人送去,就行。”
一长串话,直听得两人脸色变了又变,就连一向温和的展云都不禁面色微沉,赵廷更是直接阴着一张脸,一双黑眸定定看着段尘,薄唇紧抿,似是怒极。两人不约而同在想,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向来冷情的段尘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一件不怎么值钱的东西,连命都豁出来了!
一上午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了。其间,四人和柳亦辰见了两面,都是在商讨如何找回被盗兵器以及防范那人再次下手的事情。用过午饭,几人一路往“聚义堂”走去,柳亦辰已经派人到各个院落请人,让各位宾客再过来一趟。
管家清点过人数,又走回到柳亦辰身边,低声说道:“少庄主,包括展二爷和他几位朋友在内,一共一百一十二人,一个都不少。”
柳亦辰点点头,正欲开口讲话,就见一道鹅黄色身影从门口朝自己这边飞奔过来,伴随着女子尖厉的叫喊:“叔叔,叔叔,救命啊!救命啊!”
第八节 雷神·脚印
众人登时俱是一惊,柳亦辰只觉心里“咯噔”一下,身子竟被柳曼蝶撞的一晃,连忙伸手扶上自家侄女肩膀:“曼蝶,别急。出什么事了?”
柳曼蝶一脸惊惶,粉樱色的唇已经失了血色,全身如同筛糠一般簌簌抖着,腿也一个劲儿的打软,若不是柳亦辰双臂尚且支撑着她全身重量,真能直接就坐倒在地。“叔,叔叔……表姐,表姐,救命……”绵柔的嗓音抖的变了音调,柳曼蝶一句话颠颠倒倒半天也说不利索,最后双眼一翻身子一软,直接晕倒在柳亦辰怀里。
可就是那颠倒不清的只言片语,也足以让在场众人遽然变色。柳亦辰惨白着脸,咬紧牙关将侄女抱起来就往外奔:“几位随我一同过去,其他人留在这不要离开!”
一路飞奔至柳曼蝶房间,柳亦辰一脚踹开房门,将侄女抱到床上,退开几步正欲离开,就见床下露出一角淡粉。柳亦辰眉头一皱,弯下腰往床底看去:“岳姑娘,是你吗?”
床板先是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就传来隐隐抽泣:“呜呜……少庄主……”柳亦辰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弯着腰递出一只手臂:“岳姑娘,出来吧。”
一只白净小手怯怯探了出来,攥住柳亦辰衣袖,接着就传来一阵衣物窸窣的声响。岳依依半坐半跪的从床底蹭了出来,一张小脸儿哭的红通通的,发髻也散了,一头青丝沾满灰尘,一见柳亦辰的面,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少庄主,救,救救月如姐!月如姐她……好可怕……”
柳亦辰搀着岳依依想让她先站起来,谁知她脚下一跌身子一仰,就势就倒在床上,通红的小脸儿痛的皱成一团:“对,对不住……我脚扭到了。”岳依依顾不得已经肿的老高的脚踝,侧过身子伸手探向床上柳曼蝶的额头,“曼蝶她怎么了?呜呜呜……少庄主,都怪我没用。曼蝶她没事吧?呜呜呜……”
“曼蝶没事,只是晕了过去。岳姑娘,你先在这屋待着,我去,”柳亦辰吸了一口气,暂且稳住心神:“我去隔壁看一下。”
“好好守着这间屋子。”柳亦辰沉声吩咐几名跟着过来的手下:“两位小姐若有什么意外,提头来见!”话音刚落,柳亦辰已经迈进隔壁楼月如的房间,一进屋,就见段尘正站在床边,弯腰为床上的人覆上一层薄被。
柳亦辰原本沉重的心蓦地一个颤动,快步走上前去,低沉的嗓音里不自觉的带了一丝颤:“月,月如她……”望见仰卧在床上面色青紫的女子,柳亦辰原本熠熠闪光的眼眸垂了下来,掩去眸中那一片暗色。额头青筋隐隐抽动,他紧咬着牙,伸出手指探到楼月如鼻下,原本就有些惨白的脸色渐渐就凝成了死气沉沉的灰。
柳亦辰闭了闭眼,伸手就去拉覆在楼月如身上的薄被,却被段尘出掌拦住:“柳二爷。”
站在不远处的三人也走近了些,展云最先出声,往日里清朗温润的嗓音此时显得有些干涩:“少庄主,您最好不要看。”一旁,赵廷一直面色冷峻,平日里总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周煜斐难得敛起笑颜,一双桃花眼也隐隐泛了红。
柳亦辰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不顾身边段尘的阻挡,手臂一挥,藕荷色的锦被就被掀起一角。就见楼月如一身紫裳残破不堪,红褐色的血渍将淡紫色的衣服染的片片斑驳,手臂上、大腿上、胸腹上,到处都是一道又一道的鞭痕,致命伤,则是脖颈上那道深紫色的勒痕。
柳亦辰一松手,将被子又盖了回去,僵硬转身的瞬间,一滴泪倏然间滑出眼眶,碎落青砖。眉间狠狠挤出一个川字,搁在身畔的手掌握的“咯吱”作响,柳亦辰手一抬,就将悬在雕花大床上方的雷神鞭一把扯下攥在手中,接着一双大掌越攥越紧,最后只听“嘎嘣”一声脆响,这把曾以其刚硬坚韧闻名天下的雷神鞭瞬间折成两段,被人毫不吝惜的狠力扔出门外。再转回头时,一双眼眸翻腾着骇人的血红,低沉的嗓音染上嗜血的疯狂:“找到此人,我定让他血债血偿,即便搭上我整个万柳山庄!”
“少庄主,楼小姐的事,我们也很遗憾。”展云皱着眉低声说道:“不过眼下,山庄里的各位宾客要小心,您和老庄主以及两位小姐更要当心。因为这人,明显是冲着山庄来的。”
柳亦辰闻言缓缓闭目,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半晌,才咬着牙挤出一句话:“要来寻仇,找我便好。”低沉的嗓音揉入了破碎的沙哑,语调里的哀切之意让人几不忍闻:“何必这样对待月如,她还只是个孩子啊!家姊过世的早,就只留下这一点血脉,我,我都没能……”
柳亦辰有些难堪的别过了脸,抬手抹了把脸:“我对不住大姐,对不住柳家。我连个孩子都保护不好,有什么资格做柳家的当家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含在嘴里,让人听不真切。渐渐颓丧下去的双肩,微微斑白的鬓角,柳亦辰侧身站在床边,整个人仿佛瞬间老去了十岁。
“少庄主切莫妄自菲薄。”展云眉心紧蹙,低声说道。一旁周煜斐也跟着劝慰,段尘却走出屋子,将那把被折成两截的雷神鞭捡了回来。柳亦辰一看到段尘手中的东西,情绪就又激动起来,几步走到段尘面前,从她手中夺过鞭子就要发作:“那个畜生……”段尘伸手欲拦,却被柳亦辰一下子拂开,踉跄着倒退几步,一个不小心踩到自己裙裾,身子一仰,后背就重重磕在一面门板。顾不得后背钝痛,段尘连忙出声阻止:“不可!”
赵廷和展云闻言,一左一右动作一致快速制住柳亦辰手臂,周煜斐则顺手将断成两截的鞭子从他掌中拿了下来,扬起一边眉毛看向段尘:“有用?”
赵廷和展云已经松开对柳亦辰的钳制,展云低声赔礼:“抱歉,少庄主。”段尘快步走到几人跟前,从周煜斐手中拿过两截断鞭,放到一边桌上仔细查看。雷神鞭四尺十三节,通体为纯钢制成,挥舞在空中时,因其本身的重量以及纯钢的材质,仿佛银蛇狂舞,厉厉生风。相传它的第一位主人,数十年前以一套“雷神十七式”闻名江湖的雷老爷子臂力惊人,挥舞起钢鞭时,能使鞭子发出如同雷鸣般呼啸而过的风声,因此才得名“雷神鞭”。
而刚刚柳亦辰正好将鞭子对半折断,一截七节,一截六节,接近握柄的那一截依然锃亮如洗,另外那半截则沾染着斑斑血迹。段尘眉心微蹙,将两截鞭子对接上,又仔细看了看。那几人也围了过来,柳亦辰低哑着嗓子道歉:“对不住,我刚刚失态了。”
“没事。”段尘轻声回了一句,拿起两截鞭子就往床边走去。鞭子很沉,段尘捧的有些吃力,赵廷从她手上扯过染血的那截拎在手里:“我来吧。”
段尘也没推辞,伸手将另外那截断鞭抻开,将之悬在楼月如脖颈上方。旁边几人此时也看出些门道,“我来拿。”展云伸手接过断鞭,段尘弯下腰,小心翼翼的将楼月如的衣领向两边更拉开些,方便几人比较那道鞭痕。
“这……”柳亦辰有些惊讶的凑的更近了些,再抬起头时,面上神色更冷了几分:“是月如的鞭子!”
周煜斐转身在屋子里四下查看,却没有找到楼月如随身携带的那根软鞭。段尘走到床脚,掀开被子看了看楼月如的鞋底,喃喃低语道:“怪不得了。”
“怎么?”展云和赵廷同时发问,彼此对视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垂眸沉思的段尘。
段尘转身,快步走到屏风后面,打开那扇窗户向外望去,一直微蹙的眉心渐渐展开,一双凤眸定定望着窗外皑皑白雪:“果然如此。”
身后,柳亦辰几人也站在窗边瞭望,周煜斐皱着眉将头探出窗外,又站直身子侧头看向段尘:“怎么了?我没看出什么啊!”
“是积雪上的脚印。”展云张了张粉粉唇瓣,恍然大悟:“那人是从这里进的屋子!可这脚印,怎么……”
“因为他来的时候是两个人,走的时候,却是一个人。”段尘轻声说道。
赵廷闻言扬了扬眉毛,柳亦辰则有些心焦的问道:“姑娘,你到底发现什么了?什么一个人两个人的?”
“是这样。”段尘又折身走回到床边,指着楼月如颈上的勒痕说道:“各位都已经看到,凶手是用楼小姐的软鞭勒住她的脖子,而她身上的伤痕则由雷神鞭造成的。也就是说,凶手是用一条鞭子将人勒住,同时用另一条鞭子抽打折磨。楼小姐并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果凶手就在这间屋子里行凶,柳小姐和岳小姐又在隔壁,外面还有几位柳二爷的手下守着,大家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再来,刚刚我们进屋的时候,凶手是用这把雷神鞭将楼小姐捆缚在这里。”段尘说着,伸手指了指大床布幔边上的木刻雕花:“如果他的行凶过程真的如我刚才所讲,又就发生在这间屋子里,那他完全没有必要挪动尸体,将软鞭解下,换上这条雷神鞭重新布局。”
几人都点点头。段尘又走到床尾掀开薄被,示意几人查看楼月如的鞋底:“刚刚那些不过是推断,或者说是猜测。这个,以及窗外的脚印,则是切实证据。”段尘说着,抬眸看向展云几人:“你们还记不记得,今早上在梅林边上见到楼小姐的时候,她穿的是什么样式的鞋子?”
赵廷和展云微微一愣,仔细回想片刻,又都摇摇头。周煜斐皱着眉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好像不是这个颜色。”
段尘点头:“早上时候,她穿的是一双淡紫色的鞋子,跟衣裳颜色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她回到房间后,换了这双银色缎面的鞋子。可你们看她的鞋底,她一定是又回去过梅林。”三人不记得楼月如鞋子的颜色也是正常,毕竟一般情况下,女子的鞋子有大半都是被裙裾遮住,一般人很难注意的到。可早上那会儿,段尘和楼月如两厢交锋,打的不可开交,这般细节,自然很容易就观察得到。
“你怎么确定是梅林,而不是山庄里别的地方?”柳亦辰觉得有些不对劲,毕竟山庄里有雪有泥的地方多了去了,她怎么一口咬定就是梅林。
段尘侧眸看向柳亦辰,面上没有半点波动:“因为我今早上跟她在梅林交手,她把鞭子落在了那里。我想,她应该是回去找鞭子的时候,才……”
柳亦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双眼定定望着段尘,一旁展云连忙出声:“少庄主……”
柳亦辰抬起一只手掌,示意展云不必多说:“你接着说。”
“这件事,待会儿可以跟柳小姐和岳小姐求证一下,看我的猜测是否成立。”段尘面色沉静,声音清冷:“不过至少,楼小姐应该是在别处遭了毒手,又被人从后窗带进屋子。窗外四行脚印,鞋印一致,其中两行却明显比另外两行浅一些。凶手应该是背负重物而来,空手而归,才会在雪地留下这样的痕迹。”
“那有没有可能,楼小姐的软鞭还在凶手那里?”周煜斐挑眉问道。
“可能性不大。”段尘轻声说道:“这个人做事很仔细。后窗的窗台被擦的干干净净,明显是他离开前抹去自己脚印时做的。若不是积雪上留下那四行脚印,我们很难确定他是循着这条路进的屋子。”
柳亦辰皱着眉,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就听隔壁蓦地响起一声惨厉尖叫:“啊!救命啊!叔叔救我!”
第九节 故人·悚然
几人闻声快步冲出屋子跑向隔壁,一进屋子就听见柳曼蝶嘤嘤哭声,以及岳依依的迭声安慰,屋子里倒是丝毫不见任何人闯进来的迹象,几人不约而同各自松了口气。柳亦辰奔到床前,就见柳曼蝶正靠在岳依依怀里,两人都哭的满脸是泪。
“曼蝶,怎么了?”柳曼蝶一见柳亦辰来了,一时间哭的更大声了,跪直身子一头扑进来人怀里,模模糊糊的说道:“叔叔,好可怕……表姐她……呜呜呜……”
柳亦辰连连抚着侄女的后背,哑声安慰道:“曼蝶不怕,没事了。叔叔绝对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曼蝶不哭。”
哄了好一阵子,柳曼蝶才渐渐止住哭声,松开手臂,缓缓跪坐回床上。旁边岳依依拿着手帕为她擦拭脸颊,自己却止不住的直掉泪珠子。柳曼蝶接过手帕擦擦眼角,又擤擤鼻子,一张俏脸哭的梨花带雨好不可怜。眨了眨有些红肿的美目,柳曼蝶缓缓抬头,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另外四人,不由得面上一红,沙哑着嗓子说道:“对不住,让几位见笑了。”
“柳小姐,岳小姐,”段尘往前走了两步,一边轻声问道:“楼小姐生前,是否曾经提过要到梅园那边走走?”
柳曼蝶闻言冷笑一声:“没错。表姐忐忑不安了一整个上午,连午饭都没吃就去那边找了。”说话间,柳曼蝶下床,缓步走到段尘面前:“就是你害死表姐的!若不是你,表姐就不会独自一人去那片梅林。若不是你,表姐就不会被恶人盯上,最后还死的那么惨。你这个罪魁祸首,还有脸在这里——”说着,柳曼蝶正走到段尘面前,抬手一甩,就往她脸上扇去。
段尘伸手握住柳曼蝶手腕:“柳小姐。”柳曼蝶美目怒瞪,另一手正要往对方脸上招呼,又被赵廷伸掌拦住。
柳曼蝶恨恨一甩手,段尘也没有握的太死,就被她挣脱开去。转身拽起柳亦辰的衣袖,柳曼蝶一边掉泪一边尖声叫嚷:“叔叔!就是她害死表姐的!不能放过她,叔叔你要帮表姐报仇!”
“少庄主。”一直坐在床边默默流泪的岳依依柔声开口:“月如姐生前,曾经跟我和曼蝶提过,说早上时候见到展公子的表妹鬼鬼祟祟跑到梅园,一直往最里面走。月如姐就一直跟在她后面,怕她做出什么对山庄不好的事情来。后来她们俩就打了起来,月如姐就是因为她才把鞭子落在那里。”说着,串串晶莹泪滴又簌簌落了下来。
“叔叔,这个女人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进咱们柳家!”柳曼蝶咬牙切齿的瞪着段尘,原本有些红肿的美目因为泪水的冲刷,此时亮的惊人,“你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扫把星!昨天下午枉死的那位方公子,不也曾经跟你说过话么?怎么一个两个的跟你有过过节的人都死于非命,你……”
“曼蝶。”柳亦辰拍了拍侄女手臂,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再望向段尘时,一双眼眸虽然不似柳曼蝶那般满是憎恨,却也寒霜尽显:“这位姑娘,曼蝶的话说的有些过,但柳某确实希望你能据实相告,今天早上,你到我山庄梅园里去干什么?又是因为什么,和月如动起手来。”
段尘抿了抿唇,清冷的凤眸闪过一丝倔强:“我去那边,是为了找东西。当时话没说清楚,就先动起了手,这事主要责任在我。”
“找什么东西?”柳亦辰目光更冷,继续追问。
段尘沉默半晌,方才缓声答道:“一幅画。”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柳亦辰是没想到竟然问出了这么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展云、赵廷和周煜斐则是惊讶段尘如此诚实的给出回答。剩下柳曼蝶和岳依依两人对视一眼,明显都有些不相信:“叔叔,别听她瞎说!咱们山庄哪有什么画啊!她分明是信口胡诌,想要蒙混过关!”
柳亦辰皱眉打量段尘半晌,眼中的敌意和防备却淡了几分。看她这个样子,倒不像是说谎。不过她说什么画,自己也不记得,山庄里有什么名家画作值得人这般找寻啊!迟疑片刻,柳亦辰沉声说道:“实不相瞒,柳某实在不记得山庄里有什么值钱的画作。姑娘是听谁说的?”
“那幅画不值钱。”段尘半垂下眼眸,轻声说道:“是柳大当家当年亲笔画下的一幅人物肖像。我受一位故人所托,特地到此来寻。还望柳二爷成全。”
柳亦辰心中一动,英朗眉眼燃起淡淡喜气,上前一把抓住段尘手腕,急切问道:“你,你说的那位故人,可是一位女子?”
段尘面上一派沉静若水,轻轻点了点头。
“她现在人在哪里?”柳亦辰激动的微微涨红了脸,一双眼晶亮的仿佛午后阳光照映冰凌:“她,她过的好不好?”
所有人都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明明前一刻柳亦辰还在冷颜质问段尘为何目的不明行径鬼祟,怎么转眼就变成现在这样一脸激动亲切问候的场面了?柳曼蝶被一直最疼爱自己的小叔叔直接甩开手臂,踉跄退到一边,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两人。周煜斐因为没有听到早上时候段尘的解释,此时也看的有些云山雾罩,斜斜靠在身后桌上,一边眉毛挑的老高,全当看戏文了。
赵廷和展云先是惊讶早上段尘所讲的那个人,竟然是个女子,接下来一打量柳亦辰现今这副模样,两人多少也看出些端倪,这柳少庄主,应该与段尘口中的那位故人交情匪浅。这里面,有故事啊!再接下来,两人又将视线共同投向段尘被人牢牢握着的手腕,一个蹙眉,一个冷眼,展云清咳两声,温声说道:“少庄主,请您——”赵廷则直接用行动代替言语,上前伸手握住柳亦辰手臂,剑眉一挑,手掌开始渐渐施力。
柳亦辰也不是个傻的,一看身边两人这般神色,再加上小臂上的力道渐渐让人有些吃不消,连忙松开段尘手腕:“对不住!”柳亦辰有些羞赧的退开些距离,一双眼却依然亮晶晶的执著望着段尘:“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现在过的怎么样?”
段尘勾勾唇角,笑得有些凉薄:“既然说是故人,自然已经不在尘世。怎么柳二爷一直都不知道么?”
“不可能!”柳亦辰连连摇头,只觉得一颗心惊得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不可能的!她怎么会……姑娘,你一定是在骗我!是她不让你说对不对?她不想见我,她对我有怨,她……”
柳亦辰只觉这两天来连番打击,一个比一个沉重,一个比一个更要人命,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口气险些喘不过来。即便亲眼见到自己亲人被人戕害毙命,也没眼下这个消息来的震颤人心。柳亦辰只觉心脏剧烈的跳动之后,渐渐就消歇下去,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一般,阵阵寒意袭至四肢百骸,不由得重重打了个哆嗦。一双眼怔楞愣望着前方,男子机械的重复道:“不会的。那人明明说过会好好照顾她的。意意,意意,不会的……”
段尘却一直半垂着眼眸,面上神色似笑非笑,哭又未哭,清冷的眉眼间仿佛渐渐笼起迷茫薄雾,让人看不清楚她眼中神情,却又无端觉得凄楚。
柳亦辰突然回过神来,眼中闪耀着疯狂的光,伸出手臂欲扶上段尘肩膀,却被赵廷一手拂开。被身边男子冷峻瞪视,柳亦辰渐渐恢复些理智,连连深吸几口气,稳住心神,低哑的嗓音却仍然带了颤抖:“意意是什么时候……不在了的。”
“半年前。”段尘轻声答道。
柳亦辰拼命眨着眼,不让眼中水汽弥散开来:“那,那这些年来,意意过的好吗?”
“这个,我恐怕没有资格说。”段尘声音有些冷淡,抬起一双凤眸看向强忍泪意的中年男子:“她一直惦记着那幅画,我这次来,就是替她完成心愿。”
“画你可以拿走!”柳亦辰连连点头,急切表示诚意,接着,又有些怯懦的蠕动唇瓣,低声恳求道:“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意意?”
“没什么可看的。”段尘面色益冷:“没有墓没有碑没有棺材。这是她的意愿。”
柳亦辰震愣片刻,缓缓挤出一丝笑,哑声叹道:“是了。她曾经说过的。以天为盖,以地为棺,宁愿一睡万年,再不见我们几个祸害。”
段尘转身,声音平板的听不出半点情绪:“捉到凶手,我就离开。希望柳二爷能够遵守诺言。”
走出去没有多远,那三人便追了上来。赵廷侧眸看了眼段尘,沉声问道:“是要去梅园那边?”
段尘点头。另一边展云踌躇半晌,方才柔声试探道:“你刚刚说的那人,是你的师傅吗?”记得从前在王府的时候,她曾经提过,这许多年来,就只跟着师傅在江南一带行走。再加上上次在杭州府,她那位名叫青籽的师妹过来寻她时,两人也三番两次提到师傅,从两人对话来看,好像也没什么更亲近的人了。展云从刚刚起就一直琢磨,难道这小半年一直没有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是因为师傅过世了么?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讲的通了。
段尘侧眸瞟了展云一眼,没有言语。展云倒也不生气,依旧浅浅笑着走在她身边,调转视线的瞬间,正望见赵廷面色冷峻盯着自己瞧。展云粉唇更弯,一双弯月眼眸坦然回视,赵廷眯了眯眼,这意思,是要摊开来谈了么?
两人对视片刻,又非常有默契的各自收回目光,心里头都一片雪亮,打架,只是早晚的事。周煜斐见状暗自叹了口气,这俩家伙,还真要动真格的了!
段尘按照早上时候走的路径,一路往梅林深处走去。最后走到那片雪色梅花丛中,就见其中一株梅树下,露出一块约莫一尺见方的褐色土地,旁边则尽是鞭子狠狠抽过地面留下的痕迹,被抽打的翻开在一边的白雪沾染了带着血色的污泥。而那块一尺见方的土地上,被磨出两道深深的坡形痕迹,仔细一看,依稀辨认的出,应该是有人双脚乱蹬时磨蹭出来的,而那斜坡型则说明,那人应该是被什么束缚在梅树下,身体形成一道斜线,而非站的笔直。
周煜斐狠狠低咒一声,接着就背过脸去,闷声说道:“还看什么,走吧!”很明显,楼月如就是被人在这里戕害的没错。那么段尘之前的推理也就全部成立了。凶手先是在此处行凶,用楼月如的软鞭绕过脖子吊在一棵梅树上,然后在绳子越勒越紧的同时,用纯钢制成的鞭子狠厉抽打楼月如身体各处,直到最后人被勒的断了气。然后,又将尸体经由屋后那条路带回楼月如房间,用雷神鞭将死者捆缚在床边,造成女子是在屋子里被勒毙的假象。
展云四下里看了看,眉心渐渐蹙紧:“也没丢在这里,他是把楼小姐的鞭子随身带走了吗?”
段尘破天荒的没有回答。虽然平时不爱说话,可在这种事情上,段尘从来不吝言辞,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有耐心的一步步解释给旁边人听。而对于他人提出的疑问,也是尽可能的给出回答。
可眼下,段尘不仅没有说一个字,而且惨白着一张脸,凤眸里透出淡淡惊慌,难以置信的旋转身子,四下里望了望。头一次,段尘体会到了何谓毛骨悚然。
第十节 出击·敌友
“怎么了?”展云走到段尘跟前,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混合着肮脏泥土血迹的雪地上,有一道长约半丈的拖痕。但因为曾经有人在这里打斗过并且接连两次使用长鞭的缘故,这片雪地上泥土、花瓣、脚印纷乱混杂,若不仔细观察,很容易就忽略这道夹在两棵梅树之间的痕迹。
赵廷和周煜斐对视一眼,又齐刷刷看向展云,展云轻轻摇头,明显也有些困惑。三人都想不通,为何段尘在看到这道拖痕之后吓得脸都白了。要说比这恐怖血腥的场面这两天几人也一同经历了不少,可从来没见过段尘流露出任何惊慌或不安的情绪,怎么今天,只看到雪地上一道痕迹,就瞬间变了脸色。
“尘儿,有什么不对么?”展云清朗温和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段尘一个激灵,也顾不得纠正他此时过于亲昵的称呼,提起裙子就往梅林后头的那间木屋跑去。
三人见状连忙跟在后头,就见段尘没往门的方向走,反而直接奔着旁边的窗户去了。窗户明显已经被钉死,不是能随意开阖的那种,段尘伸手抚上沾着薄薄一层冰渣的窗纸,就见上面露着铜板大小的一个洞,明显是有人以指捅破的。
段尘缓缓收回手,转身,一语不发往梅林外走去。三人只能跟在一边,其间展云试探着问了两次,赵廷和周煜斐也各自说了句话,可段尘只一径往前走,失了血色的唇抿的紧紧的,苍白的小脸儿神情冷淡,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展云见她这副样子,虽然心里面悬的厉害,也知道不能硬来。可赵廷却早就忍不住了,看着段尘那副一遇着什么事情就自己一个人硬扛的倔强神情,心里面就跟烧开了锅的滚浆子似的,翻腾的胸腔跟着一片热辣。刚走进院子,赵廷手臂一揽,一把将段尘拽到自己怀里,漆黑眼眸定定锁住佳人双眼:“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我们这么多人在这,有什么麻烦解决不了。你一个人死扛着不累,我们看着心——”
“放开。”段尘冷冷截断赵廷的话,一双眼却始终没有与他对视。
赵廷被她这副冷冰冰的模样气的肠子都打结了,握着段尘手臂的大掌不自觉收的更紧,这人怎么好说赖说怎么都讲不听!就这个倔强性子,真要了命了!
赵廷破天荒的说了一长串话剖白心迹,展云则一反常态的收敛笑容一语不发直接出手。不待段尘再次开口,展云袖中折扇一甩,直接敲上赵廷手肘。赵廷只觉右侧手臂一麻,吸气的同时深邃眼眸一眯,松开对段尘的钳制直接出掌砍向对方手腕。
展云手腕一绕,顺着赵廷手臂一路敲了上去,专打人身上各处痛穴。赵廷反应不及,接连被击中三下,浓黑剑眉一皱,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两人虽相交多年,年少时候也没少为了鸡毛蒜皮的打打闹闹,可基本上都是动动拳脚,不用兵器,不拼内力,从来没动过真格的。所以虽然都看到过对方出手,也曾并肩作战,但那都是教训别人,两人倒是从未正经领略过对方身手。
周煜斐早就退到一边,手臂交叠靠在门廊的一根柱子上,扬眉看着俩人在院子里直接动手。只听“啪”的一声,段尘闪身进了自己屋子,门板被重重关上。
正动手的两人俱是一愣,接着赵廷一记长拳,直接就往展云脸颊招呼过去。展云抬手隔开闪身一躲,同时将折扇往袖里一收,也赤手空拳跟人缠斗起来。不远处周煜斐“噗哧”一声就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弯了又弯,这俩家伙……
屋子里,段尘眉心微蹙绕着桌子踱步,其间又喝了两杯凉水,最后终于想通透了些。拔了门闩推开房门,前脚刚迈出门槛,段尘身形一定,眉尖不自觉的抽了抽,紧接着另一只脚也跟着迈了出来,同时顺手将门带上。
屋外,周煜斐坐在门廊边的一条石凳上,双肩耸动,抬手指着那两人,两指微微颤抖,终是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雪地里,一身雪色锦缎长袍的展云头发散乱,衣襟微敞,破了一边嘴角,正咧着嘴抬起手背擦拭血渍。对面,赵廷一边衣袖撕开一条口子直到手肘,露出里面玄黑色的中衣,正皱紧眉心捂着胸口直瞪着露出浅浅笑意的展云。
段尘侧眸瞟了一眼笑得即将岔气的周公子,缓步走到两人面前:“快去换衣服,有要紧事做。”
赵廷闻言乖乖点头,抬脚就要往屋子里去,就听旁边展云低哑着嗓子柔声问道:“尘儿,你那有药么?”说着,曲起食指轻轻触碰自己嘴角,唇畔的笑颇有些无奈。
赵廷眼眸一眯寒光尽显,握了握搁在身畔的拳头,也低着头凑到段尘身边,低沉的嗓音里透着淡淡委屈:“尘儿,我也受伤了,是内伤。胸口被那家伙打了一掌,估计得疼上好些天。你也给我些药吧!”
段尘转身就走,嗓音依旧清冷若山中冰泉:“去换衣服,出来吃药。”
身后,两位公子不约而同俱是面上一喜,接着又侧脸对视。赵廷冷笑一声,挑了挑一边眉毛:“为了博取同情故意挨我一拳,亏你想的出来!”
展云舌尖抵着一边唇角笑得牲畜无害:“你不也学的挺快!”
终于勉强止住笑意的周煜斐吊儿郎当迈着步子走到两人跟前:“快去换衣服吧!不然待会儿美人儿出来见你们俩在这里亲切友爱闲话家常,耽误了她办正事,一怒之下把药收回去就麻烦了!”说着,又嗤嗤笑出了声。
赵廷唇角微勾,手一抬,重重压上周煜斐一侧肩膀,只听周公子轻哼一声,喘着气颤颤伸出食指指向赵廷:“你……”赵廷抬起手掌,微微一笑:“对不住,刚刚手臂有些酸,借来搭一下。”
周煜斐正要发作,就觉得伸出的那只手掌虎口一震,接着整个小臂都又麻又疼。转脸瞪向另外那人,就见展云浅浅笑着收回折扇,眨了眨弯月眼眸,和赵廷两人一起默契非常的各自朝自己屋子走去。
两人以最快速度换了身衣服出来,就见段尘已经站在院子门口等了。展云面带笑意走到段尘面前,正要开口,就见段尘面色冷淡粉唇轻启:“伸手。”
展云依言乖乖摊开一只手掌,另一边,赵廷也不甘示弱几乎同步伸出手来,薄唇微弯,一双黑眸亮晶晶的望着眼前人。段尘拿出一只小瓶,在两人掌中各磕出一颗深褐色的药丸:“吃了。这个主治内伤。”
其实若说赵廷胸口挨的那一掌勉强算的上“内伤”,展云则是彻头彻尾的没受半点内伤,就嘴角破了个小口子,显出一小块青紫。可两人望着各自掌心那颗药丸,笑得简直好似捡了天大便宜,在段尘的注视下,义无反顾甘之如饴的吞了药丸入口,又一前一后柔声道谢。
段尘又从袖中拿出一只圆形小盒子,打开盖子,递到展云面前:“沾一些涂在嘴角。”
展云眼眸弯弯笑意满盈依言照做,涂了一些药之后温声说道:“谢谢尘儿。这药里是有薄荷吗?感觉凉凉的。”
段尘点头,盖上盖子将小盒放回袖中:“以后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要这样叫我。”
展云面色微僵,一边赵廷则弯起嘴角,周煜斐见终于能插上话了,凑到段尘跟前期期艾艾的说了句:“美人,刚刚那个药能不能给我也吃一颗?我,我也有内伤……”
段尘侧眸瞟了眼满脸期冀可怜巴巴的周公子,轻声说道:“没有了。刚刚是最后两颗。”
四人见过柳亦辰,讲明在梅林所查看到情况,又提出要见几个人。昨天用过晚膳后,几人已经见过保德邓家镖局的两位当家,今日要见的,则是睦州萧家萧大先生和霹雳堂堂主左辛。
柳亦辰叫管家去请两人过来,坐在主位上深深叹了口气:“刚刚我去见了家父,把这两天发生的事都跟他说了。父亲身体本就不太好,本打算借着这次寿宴多请些朋友过来,大家一起聚聚,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可现在这样子……”
柳亦辰眉头越皱越紧,面上疲惫之色愈重:“我刚刚已经让祥伯告知各位宾客,后天的寿宴取消,不过大家暂时不能离开,直到找出偷盗杀人的真凶为止。咱们只剩七天时间,七天之后,无论找不找得到凶手,我都只能放人离开。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家业,这眼看着年关将至,很多人都有不少事情要忙。我若执意不放人走,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几人都点头,表示理解。展云温声说道:“少庄主宽心,我们会尽快找出凶手。不过,还请少庄主谨慎行事注意安全,两位小姐和老庄主那里,也要多派些人手保护周全。”
正说着,就见三人两前一后走了进来。几人起身,拱手寒暄。展云站的离段尘最近,说话间,就听身边人倒抽一口冷气,匆忙转脸,就望见段尘面色沉郁,一双凤眸定定望向其中一人。
左辛见状,有些不解的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男子,接着又挑眉看向段尘。自己这手下样貌普通,行事又规矩的很,从不随便招惹女子,可看眼前这位姑娘的眼神,倒像是从前见过似的。
站在左辛身后的,赫然是昨日晌午在“集贤堂”后面大柳树下与段尘攀谈的那位怪异男子。见段尘眉心微蹙一直盯着自己瞧,那位男子有些尴尬的拱了拱手,讷讷开口:“姑,姑娘。咱们从前,应该没见过吧。”
段尘一听声音就知道不对,再仔细观察那人脸庞,虽然仍是那张脸,却明显不是易容。在场众人都觉得纳闷,就听段尘淡淡开口:“我见过这张脸,却不是足下。”
男子听得一愣,左辛却很敏感,眼眸微微眯起,一脸戒备:“什么意思?”
段尘面无表情轻声答道:“意思是,有人易容,冒充您的手下。就在昨天晌午流采剑被盗之前,我在集贤堂后面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一旁萧大先生颇有兴致的“哦”了一声,漆黑眼珠转了转:“想不到这山庄里还有同好啊!”
睦州萧家萧大先生以其一套“游龙惊风掌”闻名于世,可最让江湖中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他惟妙惟肖巧夺天工的易容之术。
相传,萧大先生年少时候极为贪玩,又喜欢捉弄人,曾将自己易容成绝色少女,出现在某个江湖前辈的文定宴席上,直勾的在场一众男子眼直心跳大献殷勤,只为博得美人一笑。最后一群人连同那位已有未婚妻子的前辈大打出手,场面一度陷入混乱,毁了那场原本风光无限的订婚宴席不说,还闹得一众男子失魂落魄,镇日到处寻觅美人芳踪。直到若干年后,众人方知,那位美的不似真人的天仙女子,竟然是一位容貌清秀的男子易容所扮。自此,萧大先生名声大噪。
段尘却轻轻摇头:“那人对易容之术不比萧大先生专精,很容易就看出来的。”
“无论那人是谁,在山庄中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左辛微微停顿,又沉声说道:“说不定那人就是真凶。”
众人都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展云转脸看向段尘:“尘儿,若你再见了那人,还认得出么?”
段尘有些不悦的瞟了展云一眼,轻声说道:“即便掩去真实外表,一个人自身所带的气质却很难改变。若是再见,我应该认得出。”那种尊贵和威严,绝非一朝一夕修炼而成,那人平日里也一定是个位高权重的人。
“这好办。”柳亦辰眉心渐渐舒展,精神很是振奋,在一旁接口道:“我待会儿让祥伯将各位宾客请到‘祥禄阁’用晚膳,姑娘仔细看看,应该就能找到那人的!”
回到自己房间,段尘将门闩上,走到桌边正要点亮灯芯,突然手上动作一滞。缓缓挺直脊梁,段尘尽量匀平自己气息,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却一颗一颗的立起来,颈后仿佛悬着一根线,渐渐的,越拉越紧,随时都能绷断开来。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不错嘛!果然是我看中的人哪。”男子的嗓音依旧带了些沙哑,却意外的低沉悦耳,咬字有些含混,略带了一丝异域腔调:“听说,你在找我?”
第十一节 试探·迷茫
段尘循着那人声音来处抬手一甩,就听“啪、啪”两声,核子钉应声撞击到硬物之上,又脆声落地。那人低低笑出了声,下一瞬,段尘就觉耳根一酥,温热的气息吹拂后颈,低沉微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把你教的不错。”
段尘拧腰侧身出掌,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收掌转身,段尘只觉心砰砰跳得剧烈,一股寒意顺着刚刚那人吹拂过的后颈一路滑过脊梁,不由得轻轻打了个颤。
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样,尾音略略扬起:“你在怕?”
段尘眼睫微湿,借着窗外幽微月色,一瞬不瞬的望着斜倚在床边的那团暗影。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吐吸和心跳,段尘紧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因为她知道,此时自己只要一开口,对方就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在怕了。
“怎么不说话?”男子似是有些纳闷,细一听却不难察觉,他语调里的淡淡笑意:“我记得你昨天,可是伶牙俐齿的很哪!”
段尘握紧拳头,不动声色的徐徐吐出一口气,确定自己现在声音绝不会有半点颤抖,方才淡淡开口:“那几件兵器,是你拿走的?”
男子换了个姿势,似是躺的更自在了些,手里似乎拿了什么东西,一边悠悠舒了口气:“这个香味,我喜欢。”
段尘瞪大了眼,一边走的更近了些,却在看清他手里拿的东西之后,脑子里“哄”的一声,接着手一甩,一连五颗核子钉朝那人打了过去。
男子嗤笑一声,手一扬,五颗核子钉“啪啪啪”落在段尘脚下,接着又很是无奈的摇头叹息道:“你怎么就是学不乖呢?这玩意就是我教她的,你却拿来对付我,呵!”
段尘身子微微颤抖,紧咬着牙正欲再次动手,却见那人身形一动,自己瞬间被人搂入怀中,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就被压倒在床上。黑暗中,依稀可以辨得那人面部轮廓,似是较一般男子更深一些,一双眼亮的仿佛天边星子,又让人不自觉联想起一种常在暗夜方会出现的动物——狼!
男子一手将段尘双手压制过头顶,将人困于身下,另一手仍然拿着那件会让一般女儿家羞愤致死的衣物,两指挑着,再次嗅了嗅味道,又低下头,凑近段尘发间,深深吸了口气。“这次怎么不怕了?”男子抬起头,有些惊奇的盯着身下女子问道。
段尘面色平静声音平板:“那几件兵器,到底是不是你拿走的。”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男子似乎觉得有趣,又凑的近了些,高挺的鼻子几乎挨上了段尘的鼻尖,说话间,略微有些炙热的吐吸拂过女子嘴唇,低魅的嗓音仿佛在诉说着最动人的情话。
“今早梅园小木屋里的人,是不是你?”段尘身子一动不动,一双眼也定定与男子对视。
男子略微撑起上身,晶亮的眼眸闪过一丝兴味:“你和她一点都不像。”
“回答我的问题。”段尘声音益加冰冷。
“不过我喜欢!”男子下了结论,松开一直紧握着段尘手腕的大掌,从床上跪起身子就要下床。却听“啪”的一声,男子一个怔楞,脸颊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痛觉却能证明刚才那个掌掴绝非自己幻觉。男子再次低笑出声,脚一滑在床边站好,却在同时伸手,借着自己身子惯性将段尘一把拉起拥入怀中:“你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
门外响起清脆的敲门声,接着是展云清朗温润的嗓音:“尘儿,睡了么?”
段尘下意识的偏头,却突然觉得自己发间一松,男子伸手挽了挽段尘耳边发丝,低哑的嗓音里隐隐带了一丝笑意:“喜欢门外那个?”
接着不待段尘反应过来,男子已经松开掌握在她腰间的手臂,一把拉开门,与展云擦肩而过,转眼就消失无踪。
段尘追到门口,就见展云一手端着托盘,另一手攥着一团冰蓝色的软薄衣物在胸口位置,有些反应不过来的眨了眨眼,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尘儿,刚刚那人。”
段尘伸手就夺展云攥在手里的衣物,展云下意识的攥紧,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手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清俊的脸“腾”的烧起两朵红云:“尘儿,我,我……这个不是我……是他刚刚……”
“还不松手!”段尘眉心微蹙,似有薄怒,清冷凤眸漾起点点水光,展云看的一愣,“哦”了一声,连忙松开手。
段尘拿回兜儿,转身进屋就要关门,却见展云脚一抬,倾身卡在两扇门板之间,脸颊仍然染着粉色,一双眼却透出浓浓关心:“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段尘抿了抿唇,扶在门边的手一松,转身就往桌边走去。点亮油灯,屋子里稍微亮堂了些。
展云跟在后头进了屋子,抬手将门闩上,将托盘放置桌上,一边四下里望了望。看见脚下四散着几颗核子钉,展云面色一凛,转头望向正从床边往回走的段尘:“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了?那人是谁?”
将肚兜叠好放回包袱,段尘走到桌前,凤眸半垂,却突然觉得后背有些不对劲,抬手一摸,接着就有些惊慌的抬眼看向展云。发簪!转身走回床边,四下里看了看,一旋身却正对上展云低头凝视的双眼:“他刚才欺负你了?”
展云面色益沉,平日里清朗眉眼渐渐染上阴霾,眼都不眨一下的紧盯着段尘瞧。簪子丢了,头发散了,女孩子家最贴身的衣物差点被人拿走,屋子里明显有打斗痕迹,浅灰色床单也有些褶皱,刚刚屋子里发生过什么,即便她不说,展云也猜得出大概。只不过这个大概的猜测,就足以让他心不断下沉。胸中怒焰愈烧愈烈,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却控制不住逐渐急促的呼吸,以及越攥越紧的拳头,展云只觉自己与“温润如玉”这四个字是真的渐行渐远了。
段尘垂下眼,声音依旧清冷:“我没事。”
“我们就在隔壁,你怎么不……”展云深吸一口气,咽下后半句质问,转而柔声叹道:“是我们不好,没有保护好你。刚刚他从我身边经过,我却只瞥到一个身影,连他样子都没看清,也察觉不到他的气息,这人功夫应该在我之上。”
这人来无影去无踪,以他的功夫制住段尘不让她发出半点声响,甚至悄无声息直接将人掳走,简直易如反掌。展云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后怕,若真是那样……展云不愿再想下去。
正拧着眉自责,就听段尘轻声说道:“刚刚那人,就是我昨天在‘集贤堂’后面见到的那个。他知道我们在找他。”
展云眉皱的更紧了:“难怪刚刚晚宴时候,你看过所有宾客都说不是,他根本就不在这一百一十二人之中!”
段尘点点头:“这就更奇怪了。万柳山庄再不济,也不会随便多出一个人来都察觉不到。除了这人自己功夫好之外,我怀疑……”
正说着,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赵廷的声音:“尘儿,是我。”
段尘闻言冷冷瞥了展云一眼,走过去开门,第一句话就是:“我说过了,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要这样叫我。”
赵廷薄唇轻扬,却在看到段尘散发以及仍站在床边的展云时候,蓦地收缩眼瞳。段尘一看他的眼神,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披头散发的模样,也顾不得别的什么,连忙转身走到床边,从包袱里摸索到那只首饰盒子,随便拿出一只簪子,以最快速度将头发挽起。
走到圆桌旁边,看到桌上盖着盖子的小盅以及三两小菜,赵廷眯了眯眼眸,又抬头看向正缓步朝自己走来的展云。这家伙,还真是见缝插针,大献殷勤啊!脚往边上一迈,赵廷皱着眉低下头,挪开右脚,弯腰拾起一颗核子钉,又以询问眼神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人。
展云从袖中抽出折扇,敲了敲一边掌心,面色自始至终都很严肃:“咱们找了一晚上的人,刚刚自己送上门来了。”
赵廷扬起一边眉毛,看了看手中的暗器,又望向段尘:“他来你这了?”
段尘轻轻点头,走到桌边,坐在椅子上,将托盘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一边轻声跟展云道谢。展云嗓音微冷:“赵廷,那人功夫,应该在你我之上,若是单打独斗,我没有致胜把握。刚刚尘儿处境很危险,是咱们疏忽了。”
刚刚晚宴时候,段尘整个阁楼上上下下走了一遭,将所有宾客看了一遍,却压根没有找到昨日晌午在大柳树下邂逅的那人。空着肚子回到房间,正想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就察觉屋子里似乎有些不对。那人开口说话的瞬间,段尘就知道,麻烦来了。
“他找上你,都说什么了?”前后一联系,再加上一向温和的展云都沉下面容眼神凛冽,赵廷很快明白展云话中所指。两人对视片刻,赵廷暗自捺下脾气,沉声问道。
段尘咽下一口粥,嗓音较平时更低了些:“我什么都没问到。”踟躇半晌,段尘放下小勺,抬眼看向两人:“昨天那会儿,我听他说话,就觉得有些怪异。今天他没有伪装,虽然屋子里很暗,但从他五官轮廓以及咬字腔调,可以肯定,他不是中原人。”
赵廷与展云迅速交换一个眼神,神色颇有些莫测:“除了这点,还有么?”
段尘摇头,静静将剩下那些白粥喝完,几碟酱菜却一口未动。抬手轻拭嘴角,段尘看向一直沉默的两人:“我觉得,这次的事有些麻烦。”
“早上那会儿在梅林,我看到雪地上那道拖痕时,才突然反应过来,或许那人是故意的。”段尘垂下眼眸,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很明显,楼月如是一到那里就被人用软鞭勒住脖子,一路拖到其中一棵树下。也就是说,那人不是如我之前料想,偷偷跟着楼月如身后进了梅林,然后从后面偷袭。他是一早就在那里等着她去找,鞭子早就在他手上了。”
两人静静听着段尘的话,忽然想起那时段尘跑到小木屋查看窗纸的情景。展云心中一惊,一把将折扇拍在桌面:“你的意思是……”
段尘轻轻点头:“早上时候,我就是在小木屋前的那片梅林与楼月如动手。我当时不愿被人发现那间屋子,所以才边打边退,将她一路引出那片林子。她的鞭子,就是丢在了那里。”
赵廷此时也反应过来:“所以那人当时就在小木屋里,看到你们打斗情景,待你们走了之后,他就将鞭子拾了去?”
“应该是这样没错。”段尘低声说道。
“刚刚那人,会不会就是当时在小木屋里的人?”赵廷又问。
“有这个可能。他好像知道很多事情。”段尘沉吟片刻,方才说道:“我现在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好像我们现在每走一步,都正好是那个凶手所希望的。我们所知道的,也是他故意让透露给我们知道的。”
“无论今晚这人是不是真凶,我们都应该把他找出来。”展云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坚定,“他一个外族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万柳山庄,又总是神出鬼没,足以惹人怀疑。”
“看样子,明天一早,我们应该找柳少庄主好好谈谈了。”赵廷面色转冷,沉声说道。
半垂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要快。”段尘抬眸看向两人:“我们的动作一定要快。因为,凶手很快就会再次下手。”
第十二节 守夜·飞天
段尘躺在床上,闭上眼小憩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了,坐起身子掀开床边布幔:“你还是回去吧。他今晚不会再来的。”
屋子里一片黑暗,那人一身白衣胜雪,依旧十分显眼。从自己屋子搬了把有椅背的花梨木椅过来,展云盘腿坐在椅子上,侧面对着床,闭目打坐。听得段尘嗓音中含了一丝不耐,展云睁开眼,没有偏过头去瞧人,唇畔的笑意却是掩都掩不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段尘抿了抿唇,捏着布帘的手微微攥紧,半晌,才轻轻说了句:“有人在,我睡不着。”段尘只觉自己的心,仿佛江南三月春风吹拂而过,撩的湖边绿柳枝摇叶摆,那极细极尖的柳枝儿轻飘飘低拂过湖面,带出圈圈浅淡涟漪。涟漪虽小,却终是搅乱一池春水,而自己的心,已不复初时宁静。
段尘懊恼自己内心这种细微改变。从那两人执意留下为她守夜到猜拳决定谁去谁留,她一句话都插不上。就像她今天已经说过两遍,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要那般亲昵称呼她。可那两人一个面色温润一个目露柔波,任她面色再冷语调再冰,他们就仿佛没听到她那句话一样,下一句开口,还是一句轻轻柔柔的“尘儿”。
守夜的事情也是。那人已经来过一次,即便日后一定会再见面,他也绝不会笨到一晚上连来两次。而且,听他话中意思,只不过是想见一见自己罢了。既然已经见到,他也没甚必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而复返。可她仔细推断详加解释,那两人却仿佛一个字都没听到,直接开始猜拳,还说为了公平起见,三局两胜!段尘当时听到那句“三局两胜”,就禁不住额角直抽,一个尊贵不凡的小王爷,一个名满江湖的行之公子,是把她这里当赌坊,拿她当赌注了吗?
可自己平日里又偏不是擅言的人,和他们两个分析过其中利害,又保证今晚一定不会有事,他们不听,段尘还真拿这种死缠烂打的无赖行径没辙。眼下这种情况,走也走不掉,跑也跑不了,不住这间房,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待。自己冷面冷言,那两人却不痛不痒,仿佛一出拳便打在一团棉花上,除了将手收回,段尘还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展云听得她那句轻声抱怨,内心一片柔软,一双弯月眼眸更弯,清朗的嗓音不自觉更低柔几分:“睡吧。我闭气内息,不吵你的。”
一片幽暗中,那一团白色身影一动不动,窗外,月色迷离风拂影动,一种让人心安的静谧之感在整个屋子渐渐蔓延开来。段尘半眯着眸子,蓦地想起幼时在边关一带居住时,每个月十五、十六那两日夜晚,父亲总会抱着自己坐在一只藤制摇椅上,母亲在一旁煮茶削水果,一家三口就在庭院里的那棵凤凰木下谈天赏月。那一轮皓皓圆月,皎洁似玉,温润明朗,成为她幼时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后来,没有后来。段尘心里一冷,手中布幔瞬间脱手。轻轻躺倒在床上,段尘强迫自己不去再想那些事情,忽略与自己仅有一帘之隔的那个清俊男子。缓缓闭上眼,任那满眶尚且温热的液体在眼中流转,段尘一手搭在心口位置,不知何时,就睡着了。一滴泪水没有了意识的束缚,终究按捺不住,缓缓滑落眼角,消失在乌黑发间。
木椅上,察觉床内那人气息渐渐归于平和,展云睁开眼,唇畔的温暖笑意,始终没有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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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传来有人温柔低唤,段尘眼皮微颤,却在下一瞬蓦地睁眼起身,床边那人应是听到动静,又温声说道:“别怕,是我。差不多时辰该吃早饭了,一起吃吧。我们在隔壁等你。”
段尘轻轻应了一声,待听到那人将门带上的声音后,方才掀开布幔,下床洗漱更衣。
套上那件淡青色滚银边小袄,段尘一边系着带子,眉心却越蹙越紧。居然比平日晚起整整两刻,而且屋子里还有别人在,段尘在镜前坐下,正望见自己微微有些迷乱的神情,不由得心下暗恼,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望着首饰盒子里那几只各色质地的发簪,段尘蹙了蹙眉,执起一只白玉簪子,将头发简单挽了个髻,便起身出门了。藏在袖中的拳缓缓收紧,无论如何,再见那人时,一定要把簪子拿回来!
一迈进隔壁展云屋子,段尘面色未变,心底却微微一动。就见柳曼蝶正坐在展云身边,一见自己进来,连忙起身,迅速绽出一朵笑来:“尘姐姐,早。”
段尘轻轻颔首,在赵廷和周煜斐中间的位子坐下,准备用早饭。柳曼蝶却有些尴尬的仍站在原地,偏头瞟了展云一眼,复又看向拿起筷子夹菜的段尘:“尘姐姐,我今日来,是给你赔不是的。”
段尘闻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向站在对面的人。柳曼蝶尚未开口,眼圈却先红了:“我昨天,情绪激动了些,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要不是赵公子在一边拦着,我还差点跟姐姐动手。我昨天也是太着急,一看到表姐她……”柳曼蝶捂着嘴又嘤嘤哭出了声,一双美目微红:“对,对不起。昨天晚上叔叔说我来着。尘姐姐你一直和三位公子忙着追查凶手,我和依依却……依依她脚踝扭伤了,没法出屋,我今日过来,就是给你赔不是的。对不起……”
段尘面无表情,轻声说道:“没关系。”
柳曼蝶一听这话,眼泪顿时流的更凶了,一边转头看向展云:“行之,行之公子……”
展云微微一笑:“尘儿她脾气直,说没关系,就是真的没关系了。柳小姐万勿挂怀。坐下来一起用早饭吧。”
柳曼蝶闻言破涕而笑,拿出手帕擦了擦脸颊,坐在椅子上,转头看向展云:“行之公子,昨晚上在‘祥禄阁’,是没找见那人踪影吗?”
展云唇畔仍挂着浅笑,温声说道:“案子的事,目前我们也没什么头绪。正巧待会儿我们也要去见少庄主,柳小姐和我们一起过去吧。现在山庄里实在不太安全,柳小姐和岳小姐一定要小心。”
几人到了偏厅,柳亦辰正站在屋子中央低声吩咐几个手下。一见几人,柳亦辰唇畔露出一缕笑容,连忙让下人奉茶。
柳曼蝶和叔叔道过晨安,便转身出了屋子,后面跟着几人一路护送回她的卧房。柳亦辰在主位坐下,抬眸看向几人,一双眼布满血丝,面上透出淡淡疲惫,似是熬了整整一宿。“几位一大清早过来,可是发现了什么新线索?”柳亦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时端起手边茶盏,掀起盖子,饮了一大口浓茶。
“我们今日来,就是问少庄主一句话。”展云垂下眼眸静静饮茶,问话的却是一向在众人面前甚少开口的赵廷:“这山庄之中,可有外族人在?”
柳亦辰接连饮了几口茶,听得赵廷问话,眉间褶皱渐深,正要开口作答,就听另一边周煜斐先一步凉凉说道:“庄主可要想好再说。有些话,说出了口,再改可就来不及了。”
从前日傍晚集贤堂内剩下三件兵器同时不翼而飞,几人在屋内因蜂针谈到二十年前的旧事,柳亦辰就已经觉察,眼前这两人,绝非普通江湖人士。展家这些年来在江湖中一直占有一席之地,可却始终没有过多涉入江湖中事,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来自展云祖父的阻力。而柳亦辰当年与展云父亲交往甚密,这其中的因缘,自然也略知一二。前后连起来想一想,再加上赵廷虽然隐去真名,可毕竟姓氏特殊,柳亦辰不难猜到,赵廷和周煜斐是哪边的人。
将手中茶盏稳稳放在桌上,柳亦辰正色道:“就柳某所知,山庄之中并无外族人士。不知两位何出此言?”
“好。”赵廷沉声应了一声,深邃眼眸微眯,唇畔露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既然柳庄主如是说,那将来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可不要怪我等不留情面。”
柳亦辰面色一沉,一双眼紧盯着赵廷,接着又看向展云:“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展世侄,你也不相信柳某的话?”
展云放下茶盏,面色平静,嗓音清朗:“少庄主,现在的情况,由不得我说是还是不是。如果少庄主确实不知,那就请您从现在开始彻查整个万柳山庄。因为,那个易容成左堂主手下并曾在集贤堂后面出现的男子,昨晚在尘儿房中再次现身。”
柳亦辰闻言面色一凛,眉间川字更深:“姑娘,他昨晚出现在你房间里?”见段尘点头,柳亦辰眸中微光闪动,嗓音也更提高了一些:“你可看清他身形样貌?”
段尘轻轻摇头:“我只能肯定,他绝非中土人士。”
柳亦辰“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冲到段尘身边一把将人拽了起来:“你骗我!”
展云手腕一抖,折扇直接敲上柳亦辰手肘:“少庄主。”
柳亦辰顾不得整条小臂都麻了,依旧执著拉着段尘手腕不松手,眉眼之间透着狂喜,整张脸微微涨红:“你昨天是骗我的,对不对!意意她根本没死!否则他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赵廷和周煜斐也已经站到跟前,听到柳亦辰的话,三人不约而同愣了愣,又把视线齐刷刷投向段尘。段尘不置可否,手腕被攥的生疼,面上却一点波动也无:“所以说,你知道他是谁了?”
“你先告诉我,意意她是不是还活着?”柳亦辰激动的眼眶微湿,一双眼一瞬不瞬望着眼前女子。
“她生时不愿见你,死后亦无愿见你。有什么分别么?”段尘抬起另一只手欲掰开柳亦辰握在自己手腕的手掌,同时赵廷直接伸手握上他的小臂。柳亦辰眼神一黯,手上力道也松了一些。
展云嗓音微冷:“少庄主,现在请好好讲一讲,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柳亦辰缓缓闭上眼,沉默半晌,再睁眼时,眼中已泛起点点泪意:“当年的事,我不能说。”再看向段尘时,眸中凄切之意甚浓,唇畔的笑也格外苦涩:“她已经够恨我了。我不想,让她对我再多一分一毫的厌恶。”
段尘沉吟片刻,轻声说道:“那就说你可以说的部分。”对于昨晚上那人的真实身份,段尘也做过一些揣测,可仍旧不十分清楚他出现在这里的用意。二十年前的事,段尘也听师傅提起过一些,不过她讲的最多的,就是与万柳山庄这两人之间的纠葛。段尘仔细回想许久,却怎么都不记得这其中还掺和进来一个异族人。不过以师傅的身份,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柳亦辰又是半晌静默,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低声说道:“这么说吧。我当初一念之差,害死我的兄长,也失去了意意。那个西夏人,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出现,带走了意意,又一连击毙我山庄七名功夫最高的手下。临走时候,他用蜂针刺进我父亲周身几大要穴,并且扬言,此生再不踏入中原半步。父亲的身体,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越来越差,可他却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
柳亦辰说着,便低哑着嗓子笑出了声,一手抬起来覆住双眼:“所以说,我柳亦辰,就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卑劣之徒!我害了我的父亲、兄长,失去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现在二十年过去,又害死我的外甥女,还连累一干江湖同辈……”
“柳二爷。”段尘冷声截断柳亦辰的喃喃低语:“那人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柳亦辰低垂着眼,哑声答道:“现任西夏王的同母胞弟,人称‘拓拔飞天’李临恪。”
第十三节 情长·七胜
赵廷冷笑一声,挑起一边眉毛与展云对视一眼:“万柳山庄果然卧虎藏龙,李临恪你们都招惹上了!”
柳亦辰面色遽变,皱眉答道:“公子此言差矣!我刚才所说,皆是二十年前过往。且不说此刻尚且不能确定那易容之人就是他,即便真是,他此次无声无息混入山庄,柳某可以立誓,对此事先绝对不知情。”守备不严的责任柳亦辰绝不会有半点推脱,可赵廷这顶知情不报的帽子若真扣下来,那可不是一半句就择得清的,到时候万柳山庄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李临恪当年在山庄现身,就是为了段尘的师傅?”周煜斐勾起一边嘴角,笑得有些邪气。
“师傅?”柳亦辰目中闪过一丝迷茫,视线转而投向段尘,一脸动容道:“意意是你的师傅?”
段尘侧眸,冷冷瞪了周煜斐一眼,又淡淡答道:“是。”
柳亦辰将段尘上下一番打量,目中欣慰之意甚浓,正要开口,段尘却先一步说道:“别用这种目光看我。我是我,她是她。”接着朝周煜斐方向略略抬了抬下巴,“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柳亦辰忍不住咧起嘴:“你这个性子,还真有些像她。”说完话,就见段尘面色比刚刚又沉了三分,目中不禁露出浅浅笑意,眉头却越皱越紧:“我以为,你认识他的。”
段尘面色微变,柳亦辰继续解释道:“当初他带走意意,且说有生之年再不踏足中原一步。我以为,这些年来,他一直陪在意意身边的。直到听到你刚刚的话,我才知道……意意这些年,是一直,一个人么?”柳亦辰声线绷得很紧,一双眼小心翼翼的看着段尘。
段尘静默半晌,方才轻轻颔首。柳亦辰闻言目光闪动,眼圈渐渐就红了,面上纠结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悲,只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尘儿,这么问有些失礼。”展云温声说道,一双弯月眼眸定定望向段尘,“如果这人真是李临恪。那么他此次再入中原,有没有可能是为了你师傅?”
段尘半垂眼眸思索片刻,方才开口:“可能性不大。以他的能力,只要他想,找一个人并不困难。若真是为了我师傅才走这一遭,他完全没有必要再来万柳山庄。”
“是了。”柳亦辰在一边点头,“虽然这些年来他没跟意意在一起,但你们的踪迹,他应该清楚的很。”
“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他也清楚的很。”段尘冷声说道,眉心紧紧蹙着,“或许,他当年来此,就不单单是为了我师傅。”
赵廷交叠一双手臂站在一边,一听这话倒低笑出声:“这话说的一点不错!”见几人都看向他,赵廷扬眉说道:“我虽然没怎们跟那边打过交道,但李临恪的大名在西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言“拓拔飞天”武功绝尘如仙,为人却狡诈阴狠如魔,绝不是儿女情长之辈。少庄主,看来二十年前的事,你也不甚明了。”
柳亦辰面露惭色,低声说道:“我也只跟他见过一回面。”说着,又转脸看了段尘一眼,神色之间颇有些欲言又止。
见那三人又都看向自己,段尘勾勾唇角,冷声说道:“柳二爷不方便讲,那就由我来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师傅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段尘半转过身子,一双眼冷冷与赵廷对视,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师傅姓萧,有一半辽人血统。”
赵廷闻言目光一凛,交叠的手臂也缓缓放下,旁边周煜斐也收敛笑容面露惊色,展云手中玉骨扇子一紧,清俊的眉微微蹙起。段尘唇角微勾,唇边笑意更深,双目之中却一片萧索:“这事你们迟早也会知道,我现在说出来,只不过不想在分析案情的过程中,因为一些事情的隐瞒而令大家影响判断。”说完,又转而看向柳亦辰,“柳二爷说只见过那人一面,那当年你可曾听我师傅提起过他么?”
柳亦辰点头:“在他来山庄找人之前,我虽然没跟他打过照面,但没少听意意和大哥提起过他。李临恪当年也在江南一带游历许久,你师傅和他,似乎……少年时候便已相识。”
无视另外那三人复杂神色,段尘面无表情冷声说道:“大概情况都出来了。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赵廷面色冷峻,双目之中却隐有迷惑:“尘儿,你,那你……”
“我是说案子。”段尘一张小脸儿寒霜笼罩,一句话就让那三人成功消音,原本蠢蠢欲动的周煜斐也极识时务的闭上了嘴,展云面色平静如初,眉心却一直紧紧蹙着。
段尘侧身看了一眼边上的铜漏,又转回头看向柳亦辰:“柳二爷,我建议马上召集庄中各位宾客到‘聚义堂’一聚,白天的时候,大家尽量待在一起。目前线索有些杂乱,我们不知道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自然也无从推断他下一次下手的目标。我们只能想办法赶在凶手前面,做好一切防范。另外,尽量找到那人,虽然他不一定是凶手,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至少那几件兵器是他盗走的。”
柳亦辰闻言点了点头。的确,那蜂针刺穴手法诡异,除了李临恪,天下间再无第二人会用那般手法。几人又简单聊了几句,就先后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段尘也不去看那几人,只自顾自静静走着。后面那三人又渐渐赶了上来,和往常一般走在她两边。段尘蓦地停下脚步,抬眼就瞪向赵廷。赵廷被段尘这样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先看了另外那两人一眼,又弯起嘴角苦笑道:“我是跟辽人打过仗,但也没到见了辽人就要杀的程度。现在不是两军对垒,你师傅又只是普通百姓,我没想对她怎么样。”
段尘微皱着眉,暗自强压下有些激烈的情绪,转过脸看向前方。有多久没这么愤怒过了?年初时下决心去汴京走那一趟,不已经对一切都释怀了吗?段尘对于自己这两天心绪纷乱微微有些懊恼,果然不能跟这三个人搅在一起。
另一边展云也柔声说道:“我们刚刚只是有些惊讶,没料到你师傅的身份如此特殊。尘儿你别生气,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展云唇畔仍带着清浅笑容,却不禁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让她渐渐卸下些心防,,面对自己时候不再那么紧绷,可今天这么一闹,怕又不知要比从前更疏远几分。
段尘半垂下眼眸,半晌,才轻轻说了句:“我想再去趟梅林。”说完就施着轻功一路往那边去了。那言下之意,你们随意。
展云与赵廷对视一眼,又快步跟了上去。周煜斐摸摸鼻子,小声嘟哝道:“果然一到这种时候,我就没有半点存在感啊!”
谁知几人刚走了一段距离,就见几名男子从一座院落奔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嚷嚷:“死人了,死人了!这山庄没法待了!”
段尘脚下一转,朝那几人方向奔了过去。赵廷和展云也拦在几人面前:“几位兄台,出什么事了?”
正说着话,管家连同两名护院也追了过来,一见展云几人,管家一拍大腿,焦急喊道:“我正要去跟少庄主通报,几位公子来的正好!您几位快过去看看吧,这下事情真的闹大了!”
四人一听这话,不禁个个面色一变。什么叫“真的闹大了”?都死了两个人了,其中还有一个是万柳山庄自己家的小辈,事情不早就闹大了么?
在其中一名护院的带领下,四人进了那座院落。与第一次一模一样的是,还未进屋子,几人就先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那青年男子将门推开,便低着头站在一边,细一端详,一双腿正微微打着颤,面色早已一片惨白。
赵廷最先踏进屋子,却在下一瞬身形一转,伸出手臂揽上段尘纤腰,几步就将人凌空带到院子中央。段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待双脚着地,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推开赵廷胸膛,连连退后几步,一脸冷淡的看向距离自己三步开外的男子。
展云和周煜斐站在门口往里一看,又对视一眼,转过身走到两人身边。展云清咳两声,面色也有些沉重:“尘儿,里面……你最好别看。”
段尘微微一愣,接着又一脸平静的看向已经被周煜斐阖上的门板:“分尸碎尸的我也看过,里面会比那个可怖么?”
赵廷剑眉一皱,展云和周煜斐也被段尘一句话说的震愣,段尘抚抚腰间布料,抬脚就往屋子里走。三人无奈,只能又跟了上去。门边那人已经抖的都要哭出来了,周煜斐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先走了。那人行了个礼,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推开门板,段尘牵起裙裾走了进去。屋外冬日晴朗,天光明媚,屋子里却宛如人间炼狱,让人几不忍睹。
屋子里到处是血,地上,床上,墙上,甚至是窗纸上。血迹早已干涸,很多地方的血都已变成红褐色,唯独一个地方的鲜血仍滴滴嗒嗒往下流着。刀口很齐,身首分离。那人的身体端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头却已经滚落到两米远的墙角下。一把冰锋雪刃的七胜,正牢牢握在那人手中,刀尖戳地,刀背上七只小环染上鲜红的血,每一只上都仿佛缠绕着一丝丝红中带黑的血色丝线,只衬得一把本就煞气甚重的古刀更添了几分诡异。
屋子里,横七竖八的躺倒着五六具尸体,每一具都都身首异处,每个人头颅上的眼睛都瞪的大大的,一脸的难以置信。段尘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在窗边那把椅子边蹲下,细细观察那人握刀的手。
赵廷和展云四下查看过几具尸体之后,也凑了过来,展云一看那人手势,就先蹙起了眉:“手不对。”
赵廷也点头:“这人右手握刀,若是自刎,之后手自然垂下,绝对没可能刀背朝外,刀尖戳地。这‘七胜刀’重二十七斤八两,一般人若是用这么重的兵器自刎,且力气大到将整个头颅砍下,刀不脱手已委实不易,根本不可能形成这种姿势。”
“所以,应该是有人握住他的手,”周煜斐抬起一只手,在自己身前横向一滑:“这样,然后再缓缓放下他的手,将他手臂摆成现在这样。”
“这是什么?”展云掀起衣袍半蹲下,仔细盯着七胜刀的刀背看着。段尘从刚刚起就一直在盯着那七只铁质圆环研究,另外那两人闻声也低下头瞧。
“尘儿,起来一下。”赵廷站在两人后面柔声说道。段尘已经懒得纠正他和展云时不时的亲昵称呼了,依言起身让到一边。
人大概死了有一个来时辰,尸体微微有些僵,展云和赵廷一人掰着那人手掌,另一人用力将刀把从掌中取了出来。几人往门边方向挪了挪,赵廷一手握刀柄,一手食指和中指指节抵着刀背,将刀举到面前细细端详。
“好像是……头发?”半晌,段尘才有些不确定的轻声说了一句。
“这个应该是有意缠上去的吧?”展云看看四周,又朝周煜斐使了个眼色,两人各自朝一颗头颅走了过去。不一会儿,又走回门边,朝段尘和赵廷点头道:“那些人很明显头发都被人抽出来一绺,削断一截,包括那人。”说着,伸手指了指靠窗坐着的那具尸体。
“这个,有什么讲头么?”段尘抬眸看向三人。
展云摇摇头,周煜斐耸肩,赵廷皱着眉垂手,放下手中七胜。七只铁质小环顺着刀背随之倒向一边,发出刀枪相击时的呤呤作响。清脆微冷的声音在这间布满鲜血的屋子里响起,仿佛来自地狱的呓语。
第十四节 混乱·长卿
展云转身,走到窗边那具坐着的尸体旁边,又仔细看了看那人颈部切口:“凶手应该至少有两人。”
赵廷拎着七胜走到展云身边,看了看刀口,又走到屋子各处,观察其余六具尸体颈部,最后点头:“很明显,杀死他的人,比杀死这六人的,武功要高上很多。至少臂力就大很多。”
“这六人应该是夜里就死了的。”周煜斐在一边接口道:“可这人,明显刚死没多久。凶手将他伪装成自刎的姿势,是想混淆视听?”
段尘半垂眼眸,一直没有说话,只脸色越来越白,唇也抿的紧紧的。展云与赵廷对视一眼,走到门边,温声说道:“尘儿,是想到什么了吗?”
段尘缓缓抬眼,嗓音里隐隐带了一丝颤:“我在想,可能我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赵廷眉一皱,也跟着走了过来:“怎么可能?”
段尘望着屋子里四下躺倒的尸体,又抬眸看向两人:“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凶手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人。”
“我们总是摸不到凶手行凶的规律,时间上、下手的目标上、行凶的方式上,每次都让我们防不胜防。第一天,是午膳过后,正是一天里所有人最放松、最悠闲的时候。大家散步的散步,午睡的午睡,没有人会想得到,会在这个时辰发生凶案。”见三人点头,段尘又接着说道:“第二天,我们已经先一步将所有宾客提前聚集到‘聚义堂’,从时间上,我们做了防范,可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人选。因为我们一直觉得凶手杀死方文礼,是试图挑起各门派家族之间的矛盾,借以对万柳山庄示威,可楼月如的死,又似乎推翻了这一点。直觉上,大家都觉得凶手是冲着万柳山庄来的,方文礼则只是一个牺牲品。”
“一连两天,凶手都是在午后行凶,一些人必然在夜晚有所松懈,然后凶手就改在夜里行凶,而且连杀六人,最后又在今天早上,结果了他。”段尘说着,伸手指了指坐在窗边的那具尸体:“我们都注意到,今天这七人,并不死于同一人手下。那有没有可能,杀死方文礼和楼月如的凶手,也不是同一人呢?”
三人闻言都有些惊讶,接着又不约而同点了点头。展云手执玉骨折扇轻敲另一手掌心,缓声说道:“这么说来,好多事情就都讲的通了。”说着,侧过头与段尘对视:“因为不是同一人,所以才会因为不同的原因选择不同的目标,时间和手法上,自然也不完全一致。”
“可是兵器的事情又怎么解释?”赵廷皱眉。
段尘沉吟片刻,轻声说道:“所以说,李临恪跟这事,一定脱不了关系。”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几人正站在门边,朝院子里一望,就见一群人怒气冲冲奔了过来,带头的那人正是保德邓家的新一任大当家邓定波。展云侧眸看了赵廷一眼,就和周煜斐先一步迎了出去。段尘仍站在原地,眉心渐渐蹙紧,不禁暗叫一声不妙。
果然,那些人二话不说就往屋子里冲,展云和周煜斐纵然武功高强,可架不住人多,两人起先还解释劝说几句,可那些人充耳不闻直接亮出兵刃,不要命了一样往里闯。两人无奈,只能动手,尽量阻拦着不让那些人进屋。毕竟屋子里尸体横七竖八的倒着,这三四十人若是都冲了进去,可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整个院子一片混乱,叫嚣声、兵器撞击声刺的人耳膜发痛。
邓定波第一个冲进屋子,赵廷一把拉过段尘护在身后,抬脚“砰”的一声把门板踹的阖上,手中七胜刀反手一隔,漆黑眼眸寒霜尽显:“邓大当家率众闹事,是想平了这万柳山庄还是怎地?”
邓定波不过而立之年,样貌生的也十分英武,闻言扬眉一笑:“看来万柳山庄的朋友还真不少!”说话间转身去查看那窗边尸体,又循着血迹走到墙角,弯腰拾起那颗头颅拎了起来,旋身冷笑道:“我三弟从昨晚上用过饭就不见踪影,一夜未归。今早听闻这边屋子里死了人,万柳山庄真是仗义了!”
说话间门板“啪”的一声脆响,碎成数块应声落地。赵廷眯着眼侧过身正要发难,就见柳亦辰大步走了进来,侧身就朝邓定波拱手:“邓大当家——”赵廷手臂向后一伸一扯,揽过段尘的腰拥入怀中,同时另一手七胜刀一挡,就听“次啦”一声,流星锤呼啸而来,锃亮铁链已经缠上刀背。赵廷顺势脱手,沉声低呼:“接着。”柳亦辰倒退一步抬手握住刀把,赵廷抱着人就冲了出去。
院子里,展云一袭白衫几个旋拧侧转,一阵风似的穿梭于众人之中,宽大衣袖抖擞的飒飒生风,如雪衣袍翩翩飞扬,手中折扇飞旋指间轻敲缓打,最后在两人面前站定,唇畔的笑多少有些无奈:“下手重了些,没一半个时辰醒不过来。”就见院子里一众人站的站坐的坐倒的倒,全都不动了,有些已经失去意识。
周煜斐绕过那些人缓步走了过来,英气的眉紧紧皱着:“这些人都是江北甚至西北一带的。邓定波在那边也算一呼百应的主,一听邓家三当家死了,直觉就是江南这边几家跟他们过不去。偏巧屋子里死的那几个,还真有从前梁子结的比较大的。他们不少人衣服上都有血,应该刚刚已经和人动过手了。”
展云也沉下面色,正要说话,就听又是“砰”的一声,接着就噼里啪啦一阵脆响,赵廷和展云一人一手,拉起段尘身子往起一撩,就稳稳落在院墙外头。周煜斐走的慢一些,站在三人边上,一个劲儿的拂着头顶和衣服上的灰尘,一边无比哀怨的瞟了赵廷一眼:“和行之一样,良心让小狐狸给叼走了!”
段尘从刚刚起就一句话都没插上,那时情况紧急,一直被赵廷搂着腰拥在怀里护得死紧,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又被这两人扯着施展轻功跃过墙头。现在被两人一左一右护在中间,胸膛都贴的老近,两人又都低下头柔声慢语的问话,段尘饶是再沉静自若的性子,也终究是个女子,心中一阵羞恼,脸颊早就微微泛起些粉,抬掌就砍两人搁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放手!”
赵廷和展云各自老老实实挨了一下子,又都乖乖松开手臂,退开了些。赵廷一见佳人脸颊微粉目光闪烁的模样,就不禁唇角微弯,胸腔之中一阵温软,一双深邃眼眸紧锁住眼前人不放。另一边展云眸光更柔唇角弯弯,只觉刚刚拥过段尘的胸膛一阵热过一阵,心跳渐渐就急促起来。
周煜斐靠在墙边挑起一边眉毛看好戏,一见那两人神情就暗自摇头,完了完了,一个两个都栽了,还栽在这么个丫头手里。以后有的磨啊有的磨!
段尘看都没看边上那两人一眼,直接又奔回院门口,就见院子里四处散落着碎瓦片,屋顶豁了个大口子,刚刚正打斗的那两人已了无踪影。“他们两个谁死谁伤,都称了那凶手的意。快找!”段尘也是真有些急了,说完就往院子里跑去。
因为各个院落都是通着的,几人一路绕过院中被点穴躺倒的一众人,又往下一个院子跑去。一直跑过两个院子,地上四散躺倒着一些人,身上有刀口、剑伤,一探鼻息,已经断气了。几人不禁面色更沉,隐隐听到远处传来兵器相击的声音,又加快步伐循声找去。
又过了一座院子,就见柳亦辰正跟邓定波打的凶狠,边上围着一圈人也蠢蠢欲动,还有人直接叫嚷着让邓定波血债血偿。几人正要上前阻止,就见一道浅灰色身影绕着那些人走了一圈,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定住不动了。定睛一看,萧大先生正站在那倒背过手对着几人笑。同时又一道身影跃入正缠斗的两人之间,一杆朝阳虎牙錾金枪“砰吭”一声,就缠入邓定波使的流星锤的铁链子,铁锤呼啦啦晃了几晃,就不动了。左辛勾唇一笑,又偏头看了眼柳亦辰:“少庄主,撤刀!”
柳亦辰闻言感激一笑,抬手就将七胜收了回来,却见眼前银光一闪,“呲喀”一声,柳亦辰大惊,想要再出刀却已经来不及了。左辛眼都不眨一下反手一折,再次将流星锤的链子缠绕于枪杆之上,转身的手臂一挥就要将对方手中的兵器甩将出去。
邓定波却不怒反笑,松手的同时另一手手腕一震,三枚三棱脱手镖就朝左辛打了过去。左辛手握长枪,枪上还挂着一链流星锤,想要躲闪已是来不及,不禁下意识一闭眼,却听“啪啪啪”几声脆响,再睁眼时,就见地上散落着七八颗核子钉,其中一颗堪堪划过自己一侧肩胛,所幸只是划破皮肉,伤的并不深。
赵廷三人在段尘发出暗器的同时已经飞身过去要擒邓定波,刚到他身边,就见人身形微僵面色青紫,嘴角流下一道污血,唇边的笑却十分诡秘,身子僵硬着缓缓跪倒,很快就没气了。
左辛伸手将挂在长枪上的流星锤摘了下去,柳亦辰和萧大先生也凑了过来。展云伸手探向邓定波脖颈,又捏开他的嘴看了看:“毒药一早藏于牙根,只要一咬就没救了。”
赵廷皱着眉站在一边:“看来他果真是西夏的人。”
萧大先生闻言璀然一笑:“看来你果真是朝廷的人。”
赵廷冷颜,萧大先生挑挑眉,又转而看向段尘:“小姑娘反应挺快!”不待段尘开口,又迈着步子凑到跟前,皱了皱鼻子悄声说道:“跟我走好不好?他们三个多没趣啊,一个冷的要命一个面的不行一个花的离谱……”
段尘眉都没挑一下,径自挪开些距离:“多谢萧前辈抬爱,其实我跟他们三个也不太熟。”言下之意,跟您更不熟。
虽然是悄声,但在场几人耳力都是不一般的好,萧长卿那四字评语三人是听得清清楚楚,话一出口就见赵廷面色更冷展云眉心微蹙,唯独周煜斐笑得邪气肆意,还吊儿郎当朝萧大先生拱了拱手。
萧长卿甩都没甩他一眼,望着段尘扁了扁嘴:“我怎么就成前辈了?我也只不过比你大了……”面容清秀的男子说话间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十二三四岁罢了。不算前辈的。”
段尘面不改色朝他拱了拱手,正要说话,就见男子眼眸圆睁,伸手指着自己乐了出来:“我说怎么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你平时一直扮男装对不对?果然是同好啊同好!”说着话就伸手朝段尘衣领探了过来,段尘身形一闪退出两米远,下意识伸手捂住脖子,面色多少有些尴尬:“萧前辈,请自重。”
萧长卿拔步就要追,却被一旁左辛拎住衣领:“都多少年了,这个人来疯的脾气也不改一改!正事要紧。”萧长卿被说的一蔫,段尘也已经走回众人身边,抬眸看了左辛一眼:“核子钉没喂毒,随便用些治外伤的药即可。”
左辛也是个脾气爽朗的,朝段尘微微点了个头,没再多说什么感激的客套话。“这些人怎么办?”柳亦辰皱眉征询几人意见。
“两边闹得最凶的几个都已经死了。跟他们解释一下,可以先把穴解开。”左辛松开手,又警示的瞪了萧长卿一眼,示意他别再胡来。
“把所有人都集中到‘聚义堂’,将事情和盘托出。”展云朗声说道,一边又看了段尘一眼:“待会儿尘儿会跟大家解释这几天发生的案子,待大家明白自己是被人利用,自然就不会再闹了。”
几人点头,柳亦辰和左辛留下帮这些人解穴,并且解释清楚眼下情况。展云几人便折身往回走,刚才那边院落还有不少人躺倒着等解穴呢。萧长卿转转眼珠,笑眯眯的跟在几人身后,又硬生生从赵廷和段尘中间插了进去,看似柔弱的身子骨轻轻一撞,赵廷愣是没扛过他。
萧长卿睁圆眼眸紧盯着段尘侧脸瞧,一边啧啧叹出了声:“可男可女,亦柔亦刚,浓淡皆宜,实在难得,难得!”
展云被他那句“可男可女”给惊的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到,另一边赵廷被人钻了空子愣是隔在自己和佳人中间,心里自然是早就不乐意了。听得萧长卿一番不着四六的感慨,不禁面色更冷,正要出言讥讽,就听身边周煜斐腆颜试探道:“难道我不更男女咸宜?”
赵廷无语,展云抚额,萧长卿一瞪眼:“你懂什么,边去!”
第十五节 毒茶·偿债
傍晚。祥禄阁内。
展云四人连同左辛、萧大先生、柳亦辰、柳曼蝶以及岳家兄妹二人围坐一桌,几番敬酒下来,各自三三两两拉拉杂杂说些话,一边吃菜饮酒。
左辛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盏把玩指间,一边侧头看向柳亦辰:“少庄主,事情暂时是解决了。可西夏人计策歹毒,一连害死多条人命不说,更累得西北与江南势同水火。”说着,朝远处那几桌努努嘴,目光也更深沉几分:“事情解释清楚了也没用。那些人面上是过去了,可出了这万柳山庄,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杠上。”
柳亦辰长叹一声:“保德邓家在西北一带也是颇有威名。邓定波一死,再说什么都无用。咱们说他是西夏人,说人都是他和那三当家杀的,愿意相信的人信,不愿意信的人始终不信。万柳山庄如何倒是无谓,怕是要连累左堂主和柳某一同担下这以多欺少的罪名了……”毕竟,邓家镖局两位当家死在万柳山庄是事实,邓定波死在众人面前也是事实。且当时柳亦辰和左辛都有出手,旁的什么人倒无所谓,可这两人在江湖中都有一定声名地位,两大高手同时出招对付一人,就足以让外人嚼烂舌根了。人都说树大招风,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辛摆摆手,勾唇一笑:“霹雳堂从不在乎这些。他们要传,就让他们随意去传。”说话间,眉宇之中隐隐透出一股子不羁霸气,接着又转头看向段尘:“今日之事,左某欠姑娘一个人情。将来若有用得上我们霹雳堂的地方,姑娘尽管开口。左某在荆州,恭候姑娘大驾。”
段尘也没客气,轻轻点了个头,微微笑道:“将来若有机会到江陵府一带,一定到霹雳堂见识见识。”霹雳堂的火器闻名天下,且与西南大理国有不少生意上的往来,因此荆湖北路一带各级官吏见了左辛,莫不点头弓腰,客气非常。
左辛闻言满意点头,一边萧长卿抿唇笑得贼兮兮,手肘一拐就兑上左辛肋下:“怎么样,我就说这丫头讨人喜欢!”接着又一脸严肃的正色道:“先说好了,你可不能跟我抢!我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形影相吊走遍大江南北,多不容易才找着这么一个好苗子,你可不能……”
“孤身一人?”左辛挑了挑眉,嗓音比平常更低哑了些:“形影相吊?你确定?”
萧长卿面上一赧,漆黑如墨玉的眼珠转了转:“那什么,我这不是为了突出自己找人找的辛苦么!我这正招徕人才呢,你能不能不拆我的台?”
段尘正坐在展云与赵廷之间,与那两人只隔了一个位子,这张桌子又靠角落,不比大厅中央嘈杂,因此左辛与萧长卿的对话段尘是听得一字不落,清清楚楚。一旁展云正挨着萧长卿,唇畔的笑一直温温脉脉,盯着面前桌子的目光却比往常更幽深了几分。
心下略感惴惴,展云不由得侧过脸打量段尘,却见伊人面色沉静半垂眼眸,碗里的饭菜一口没动,只一径饮酒。展云伸手拿起酒瓶掂掂轻重,清俊的眉微微蹙起:“尘儿。”
段尘侧眸,微微漾起点点水光的凤眸斜斜一瞥,并不言语,只那目光投射过清冷冷一片暗影,目中警示之意甚浓。展云不禁暗自苦笑,知道是自己这般亲昵称呼惹的她不乐意了。正欲开口,就听斜对面响起一道绵柔嗓音:“行之公子,这次的事多亏行之公子以及您两位朋友,哦!还有尘姐姐,”柳曼蝶站起身,略带歉意的瞟了段尘一眼,又美目流转脉脉含情看向展云:“曼蝶在此,以茶代酒,敬行之公子一杯,聊表谢意。”
展云起身,端起酒盏,微微笑道:“柳小姐客气,其实这次我们也没能帮上什么忙。”说到这微微一顿,又低头含笑看了身边人一眼,清朗的嗓音不自觉更低柔几分:“要说帮忙,也多亏了尘儿。”说完朝柳曼蝶举了举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又伸手示意柳曼蝶先坐。
柳曼蝶柔婉一笑,优雅落座,眉眼间却难掩黯然。旁边岳林染帮岳依依夹了些菜放入碗中,又皱眉看向展云:“我听依依说,这次的事,主要还是展公子的表妹帮了大忙,尤其是月如的事……”岳林染微微哽住嗓子,又低声说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几位……” 毕竟段尘现在是女子身份,很多方面都不太方便,因此白天时候在聚义堂,案子的事主要是展云来解释的。除了眼前这些人知道些内情,旁人只道是行之公子连同两位朋友帮了万柳山庄的大忙,查出盗剑杀人的凶手,揭破西夏阴谋。
段尘只轻轻点了个头,便又举起酒盏饮酒。旁边赵廷从一开始就没怎么说话,看着身边人不进粒米,只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早有些按捺不住了。待段尘手中酒盏一空,垂手的瞬间,赵廷直接出手摁住她手腕,漆黑眼眸目光灼热,嗓音却有些冷:“别喝了。”
不待段尘开口,展云手中折扇一甩,已经敲上赵廷合谷穴,唇畔却一直带着温浅笑意:“尘儿听话,少喝些酒,否则待会儿要头疼的。”
萧长卿见状笑得更加灿烂,揣着手臂蹭了蹭旁边左辛:“看看咱相中的丫头,多招人啊!”
左辛眼皮一跳,差点被口中的酒液呛到,连忙握拳在唇边清咳两声,借机低声埋怨:“怎么说话呢!在‘杏花春雨楼’待那两年,还给你待出毛病来了不成!”
萧长卿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话说的多少有些不妥,清秀白净的面容也露出几分尴尬,可嘴上仍然撑的强硬:“我这不口误么,你意会,意会!”
那边周煜斐手一扬,管家快步凑到跟前,周煜斐低声吩咐几句,管家连连点头,走到边上吩咐下人快去办事。
段尘面无表情撤出自己的手,拿起碗筷开始吃饭。展云手中折扇往袖子里一收,伸手就将碗拿了过来,递给站在不远处的下人:“换碗热的过来。”接着又取过一只空碗,身子微微前倾,另一手执起汤匙,盛了些刚端上来的热汤,递到段尘面前:“先喝些汤,暖暖肠胃。”
段尘接过碗轻声道谢,便微低下头,执起小勺开始用汤。旁边柳亦辰见观察这三人半晌,眉心越皱越紧,见展云好不容易收回目光,便开口说道:“展世侄,如今事情好容易告一段落,柳某一直有件事想问个清楚。”
展云一看柳亦辰疑惑中带着探究的眼神,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唇畔仍挂着和暖笑意:“少庄主请讲。”
柳亦辰先看了一眼半低着头喝汤的段尘,又一脸严肃的看向展云:“世侄你老实跟我说,段姑娘和你,到底是不是……”
说话间,身后一位奴仆拎着茶壶走到段尘和展云中间,展云侧身接过,一边朝周煜斐那边看了一眼,又微微笑着倒了一杯浓茶放到段尘手边,温声说道:“先晾着,待会儿把这杯茶喝了,解酒的。”接着,又从另一边接过另一个仆人送过来的米饭,轻轻放到段尘面前:“先吃饭吧。”
柳亦辰话说一半,就停在那里,下意识的偏头看了自家侄女一眼,就见柳曼蝶呆呆望着那两人方向,搁在桌上的手紧绞着帕子,眼圈早就红了。柳亦辰暗叹一口气,也就没再说话。他也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很多时候,有些话问不问,其实没甚区别。人家心不在自己侄女身上,老一辈再怎么撮合也没有用。不过意意的徒弟,再加上那个冷淡性子,再加上边上那个面色冷峻眼神炽热的小子,这几个人,是有的磨了。
展云转过头,朝柳亦辰几不可察的轻轻点了个头,便静静吃菜喝酒。一时间,饭桌上多少有些沉闷。萧长卿一直饶富兴致的端详段尘,左辛喝着酒,不时伸指轻敲两声桌面,示意边上这人别太超过,到时把那俩小伙子惹急了,也不是好玩的。
无视桌边一圈人各异神色以及各怀心思的注视,段尘从一开始饮酒到现在喝汤吃饭,都一直半垂眼眸,面无表情。手边酒壶早就空了,偏偏那些人也不给换新的。段尘咽下口中饭食,端起茶杯,送到唇边的时候只微微一顿,半垂的眼眸正遮掩住此刻眼神。
手中茶杯微微倾斜,茶水正到了八分满,眼看就要触碰嘴唇,就听“啪”的一声,青花瓷杯直接脱手而出,平平稳稳朝对桌送了过去,到了桌子正中打了个旋儿,“啪啦”一声落在几只碗盘之间,碎落数片,滚烫茶水飞溅四溢,木质圆桌上凡是着水的地方皆焦黑一片,有的地方还冒起些灰白小泡。
桌边一众人都不是简单人物,第一反应就是顺着杯子被打过来的方向看去,段尘却早在杯子脱手的同时就一跃而起飞冲出窗子,跟着那道黑影就追了过去。展云和赵廷紧随其后破窗而出,周煜斐则一把揪过那捧着茶壶的奴仆,同时夺过茶壶往地上一浇,就见青砖地上一道白烟燎起,地面很快也浮现出同样灰白的泡沫。可以想见,这茶一旦入口,人肯定就完了。
那奴仆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柳亦辰面色阴沉拳头握的咯咯作响,旁边萧长卿却笑眯眯站了起来,一手扶起那仆人,又朝大厅中央那几桌人找了招手:“打碎了个杯子,无妨,无妨。”大厅又很快恢复吵闹,角落里,一桌人站的站坐的坐,面色各异盯着桌上那只摔成碎片的杯子瞧。一时间,气氛再次显得有些诡异。
且说段尘一跃下了二楼,施展轻功就追了出去,却在转过一棵梧桐树之后不见那人踪影,正四下张望,就觉腰上一紧,紧接着身子就被人带的腾空而起。一路上,微微有些刺骨的寒风拂过面颊,那人温热气息却一直吹拂颈项。见段尘没有半点挣扎,那人低沉微哑的嗓音明显带了笑意:“你这丫头,胆子恁地大!我刚才若是不弹指将杯子打出,你还真准备喝下那杯毒茶是怎地?”
段尘面不改色嗓音冰冷:“若不如此,如何逼得了你现身?”
这人轻功明显比段尘高出不是一点半点,带着一人仍然步履轻盈身法奇快,很快两人就到了那片梅林,不消片刻工夫,那座小木屋就出现在二人面前。
虽然仍是夜晚,但恰逢天空无云月色明朗,两人在那片梅林前站定,段尘微微仰起头,正望进一双湛蓝深邃的眼。那人高鼻深目,剑眉斜飞,薄薄的唇莞尔一笑,眼角显出些许纹路,头顶月色流转,细碎凉薄的月光洒入那人眼眸,仿佛大海一般的湛蓝眼瞳光泽耀眼,衬着那嫣红唇瓣更显妖异。
段尘一双手臂正撑在那人胸膛,使出十分气力试图将两人拉开些距离,那人却岿然不动,带笑眼眸有些惊奇的盯着眼前女子瞧:“你是怕我?”
段尘推的手都酸了,那人掌锢在自己腰后的大掌却越收越紧,脸也越凑越近,不由得心中心生恼怒,出口的话也有些急:“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
李临恪笑得有些无赖,颈项更弯下些,薄唇似有若无的拂过段尘脸颊:“那是你们的规矩,我们西夏人没有那一套。”
段尘偏过头,上身努力往后仰,一边有些咬牙切齿的低斥道:“你跟我师傅是同一辈分的人,她当年差点就成了你的女人!”
“你也说了,是差点。”李临恪伸掌抚上段尘后颈,略微施力,就将人朝自己摁的更近些,嫣红的唇轻轻拂过段尘的额头,又一路顺着挺翘的鼻梁缓缓向下,湛蓝的眼闪过一丝狡黠:“所以老天才让你来补偿我啊。你们不都讲什么父债子偿么?那么,你师傅的债,就由你来偿还,如何?”
第十六节 轻薄·矛盾
“人是你绑起来的,对么?”段尘粉唇轻启,声音很低,话说的也有些含混,却成功让那人停下了继续轻薄的举动。李临恪挪开唇,微微错开些距离,一双湛蓝的眼含笑看向眼前女子,嗓音却明显有些森冷:“嗯?”
“人是你绑起来的,也是你运回房间,重新用雷神鞭捆缚在床脚的。”段尘微微仰起下巴,与之对视,冰冷的语调不再是询问,而是陈述一个事实。
李临恪闻言微微一笑,眸色流转间开始细细打量眼前女子。他样貌本就生的极好,但因为五官轮廓和特异瞳色,不笑还好,一笑总显出几分妖异,再加上气势威严凌厉,此刻面上神情较之前更添几许凛冽,直看的人心颤胆寒。掌握在段尘腰后的一只手向前,瞬间攫住尖巧下颌,粗糙手指缓缓摩擦着柔滑肌肤,触碰到正中喉咙处时微微施力。男子眉心微蹙,似在权衡着什么,嫣红的唇渐渐就溢出一抹有些残厉的笑:“太聪明的人,总活不长。你可知道为什么?”
段尘被他两指指节紧抵着喉咙,喘气都有些困难,听到这话却不禁勾起嘴角,一双凤眸冷冷盯着眼前人,一字一顿有些吃力的说道:“因为,他们不够狠。”说话的同时,手中核子钉已经抵向李临恪心口位置。
李临恪却像是早料到她有此一着,搁在腰后的另一手迅速移到两人中间,钳握住她一双手腕,伸指一弹,核子钉就应声落地。接着,捏着段尘下巴的手将她脸往起一掼,一双眼莹亮若天边星子,俯身就亲了下来:“说的好,我喜欢!”
段尘知道刚才那一招多半会落个空,却没料到这人会无耻到这般境地,不禁瞠大了眼。伴随着那人贴近的脸,一股狂野气息席卷而来,眼看着热吻就要落在自己唇瓣,那人却突然抬起头,松开自己下巴,一把揽过自己身子在怀里,朝两人来的方向望去。
段尘一双手仍被他牢牢束缚,后背紧贴着那面结实宽厚的胸膛,抬眼就见展云和赵廷两人几乎比肩而来,在二人面前站定。赵廷面色冰冷刚要上前,就被展云折扇一甩拦住胸膛。两人短暂对视一眼,展云拱手正要开口,就见李临恪诡秘一笑,抬起一手以拇指缓缓滑过自己下唇,接着又像爱抚猫咪一般抚了抚怀里段尘面颊,嗓音格外低哑:“滋味不错,怪不得你们两个镇日你争我夺。”
段尘被他一句话说的一双凤目就要喷出火来,一双手奋力挣扎正要发作,就觉腕上一松背心一暖。与此同时,那人凑在自己耳边低低说了句话,紧接着整个身子被人以掌推送出去,正落在那两人之间,稍微靠展云一些的位置。
展云伸手揽住佳人纤腰的同时一个侧转,将人稳稳拥入怀中,赵廷摁着段尘一侧手臂也跟着两人也旋身过去,一双深邃眼眸紧紧锁住佳人脸庞。展云也顾不得旁的,抬手就抚上段尘明显被捏得红肿的尖尖下颌,清俊眉眼浮现淡淡阴霾:“疼么?”
赵廷一见段尘下巴上的指印,又想起刚刚两人走近时段尘被那人拥在怀里低头肆意的暧昧场景,不由得胸中一片沸腾,气息渐渐就急促起来:“他亲你了?”
段尘这一整天尽被人抱来搂去,尤其刚刚,三番两次险些被那人真轻薄了去,心里面本来就窒闷憋屈的厉害,被展云这么一抱一抚,再加上边上赵廷那明显质问的口吻,性子再冷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粉唇紧抿凤眸一瞪,一把拂开展云手臂,将人狠力一推,就想施着轻功直接走人。
谁知手掌使出十分力气推在展云胸膛,这人却和之前那个李临恪一样,半点没挪窝,段尘不禁怒火更炽,攥起拳头就打展云胸口:“放开!”
其实平日里段尘一推搡展云就挪窝,一动手展云就闷哼,都是因为段尘动手的时候他身子没怎么吃劲儿,否则以段尘的力气身手,根本不可能推的开他。若真比较起身材,展云并不比赵廷或周煜斐瘦弱,只不过他爱穿比较宽大的衣袍,气质又挺温文尔雅,好像一副柔弱易推倒的模样。只有跟他亲近的人才知道,这小子是绝对的练家子出身,内力深厚轻功了得,出手快、狠、准,专打周身各处痛穴,却总是笑得人畜无害,偏偏还得了个“如玉如云”的雅号。
展云一看段尘那个样子,就知道这人是真急了。手臂被用力拂到一边,又不动声色拥在她腰后,胸口被接连捶了两记重拳,也放松胸膛肌肉任她发泄。最后一见段尘打了两下,唇抿的更紧,一双凤眸里水光粼粼点点,不禁暗叹一口气,手臂松开些力道,却仍将人圈在怀里,清朗的嗓音也有些暗哑:“尘儿,别伤着自己。”
一边赵廷一直紧盯着段尘瞧,一见她眼睫微湿的模样不禁内心一滞,紧接着左侧胸口就隐隐作痛。心说认识这人恁久,何时见她露出这般脆弱神情,腕子拧折那会儿甭说掉泪,眼都没眨一下,休息一会儿就又跟大家坐在一处精神奕奕分析推断案情。莫名的情绪在胸腔之中一波又一波席卷汹涌,赵廷不由再次伸手扶上段尘一侧手臂,深邃眼眸定定望着佳人面庞:“尘儿。”
段尘被这两人左一句尘儿右一句尘儿弄得不胜其烦,抬起手臂甩开两人轻柔碰触,转身就走:“分析案子。”
回到院子,就见展云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周煜斐正斜倚在门边,一见三人便徐徐吐出一口气,挑了挑一边眉毛:“总算回来了!怎么样,追到人没有?”
周煜斐正说着话,屋子里另外三人也迎了出来,柳亦辰一见段尘就拱手道歉:“段姑娘,实在对不住。刚刚……”
段尘摆摆手,轻声说道:“这事不能怪柳二爷。”接着,又看看边上站着的左辛和萧长卿:“咱们还是进屋说吧。”
进了屋子,周煜斐拎起茶壶给三人各倒了一杯热腾腾的浓茶,端起其中一杯递到段尘面前:“这回肯定没毒,我已经亲身试过了。喝吧!”说着话,又眨了眨一双桃花眼,转身找地方先坐了。
段尘轻声道谢,吹了吹杯中茶水,小口轻啜两口,再加上屋子里炉火烧的暖和,不一会儿身子就暖过来了。
之前周煜斐就到自己屋子又搬了两把椅子过来,展云的房间比段尘的那间屋子大将近一倍,因此各人端了茶杯,四下找地方坐了。左辛挑眉看了段尘一眼,沉声说道:“下毒的明显是新手,将整壶茶都投了毒,又选了那么烈性的品类。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咱们这桌的,除了剩下那两位小姐,应该没人辨识不出。”
“段姑娘,你刚刚是故意的?”柳亦辰眉间川字益深,面上神色明显有些不赞同。
段尘轻轻点头,似乎仍然在思索着什么:“否则到他走了,我们都不见得能逼他现身。”
左辛和萧长卿刚刚在屋子里等人的时候,已经听柳亦辰将事情讲了大概。虽然柳亦辰跳过段尘师傅那段没有说,但两人已经知道李临恪就潜伏在山庄的事情。再加上晚上时候的那壶毒茶,几人都觉得有些不妙,事情似乎还没完啊!
“关键是,他这壶茶,到底想毒死谁。”萧长卿挪啊挪的将椅子挪到段尘身边,无视边上那几人或敌视或无奈的神情,单手撑在扶手上支起下颌:“那时候,好像是姓周那小子单独让管家泡壶浓些的茶给你解酒暖胃的吧?”
段尘眉尖一动,侧眸看了萧长卿一眼,就见这人挤眉弄眼的朝自己笑得灿烂:“我很聪明吧?”接着,又故作深沉的叹了口气,一双眼左瞟一眼右瞥一下的,将边上那三人扫了个遍:“你这孩子啊,就是太招人了!这招人疼的后果呢,就是招人恨。这点,我这许多年来可是深有体会啊!”萧长卿仰起脖颈望了望房顶,一脸的黯然惆怅无可奈何,直看的远处的左辛眼角直抽,这个穷得瑟的!
在场几人个个面色一变,尤以柳亦辰最为明显。见段尘半垂眼眸并不搭腔,柳亦辰有些无措的看了展云一眼,又重新将视线投向段尘:“段姑娘,曼蝶她不会……”
段尘饮了口浓茶,抬起眼眸看向坐在斜对面的柳亦辰:“我知道。”
萧长卿笑眯眯摇了摇手指,也不着急:“丫头,话可不能这么说。有时候给别人留生路,就是断自己的后路。你可要想好了。”
左辛重重咳嗽一声,又皱眉看了萧长卿一眼,示意他别乱说话。另外那三人倒还好,只柳亦辰面色越来越难看,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施力,指节都泛了青白。
段尘起身走到桌边又倒了一杯茶,端着茶杯缓缓转身,最终将目光投向柳亦辰,冷声说道:“在下斗胆问一句,若害死楼小姐的凶手并非今日毙命那两人,试问柳二爷又当如何?”
柳亦辰显然没想到段尘有此一问,面上不禁露出些许惊异:“段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心下一转,柳亦辰“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一双眼满是愤怒,嗓音也微微有些颤抖:“你是说,是李临恪……”
段尘面无表情,轻声说道:“不是。”微微停顿了下,段尘又继续解释道:“目前一切都只是猜测,尚且没有切实证据。柳二爷万勿轻举妄动。”
接着,又转头看向左辛和萧长卿:“事情怕是还没完,两位若是打算继续留在万柳山庄,就一定要当心。”
左辛点头,萧长卿却饶富兴致的睁圆眼眸:“哦?怎么说?”
段尘勾勾嘴角:“那把‘采薇鱼尾斧’还没有现身。”几人闻言,各自露出沉思神色,屋子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今早上邓定波以及邓家镖局三当家的死,虽然为日后西北与江南之争埋下隐患,但事情总算浮出水面,不像之前那般混沌一团。邓家既然与西夏勾结,就不难解释为何四件兵器接连被盗,以及方文礼和那几位江南一带的江湖人士缘何惨死于刀剑之下。如今,江南江北几个门派家族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可以说李临恪已然达成所愿,可为何那把采薇斧仍旧没有出现,那把七胜刀背上七只小环缠绕的七名死者的断发有什么用意,楼月如的死与这些人的死以及李临恪到底有何关系,还有今晚的那壶毒茶,李临恪的出手相救……一切的一切,只让众人越想越觉得混乱,很多事依旧理不出头绪,段尘端起茶杯静静饮茶,不由得再次想起李临恪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柳亦辰三人走后,段尘也起身要回房。赵廷见状,快步起身挡在她面前,浓黑的剑眉紧皱:“尘儿。”段尘也懒得跟他分辩称呼问题,捺下性子抬眸瞧他,示意赵廷有话就说。
赵廷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人,薄唇轻启,有些吞吐的说道:“你,你还没跟我们说,李临恪在梅林都跟你说什么了。”其实,他原话是想问,李临恪在梅林都跟你发生些什么了。不过,眼下赵廷自然是不敢这么问的,今天这一天,没少惹人家不痛快,刚刚在梅林自己那句“他亲你了”,就差点惹的段尘当场发飙,再想起那时候她眼睫微湿的脆弱模样,赵廷就是再想知道当时情况,也只能强自压下那个念头,暂且略过不提。
段尘沉吟半晌,又侧过身看向那两人,皱眉说道:“我总觉得,害死方文礼和楼月如的人,跟今天用七胜砍死那些人的,不是同一人。”
周煜斐将杯子一撂,挑眉说道:“这么想也没错啊!如果是那邓家镖局三当家先用七胜砍死那六人,然后到了早上,邓定波再用那把刀把他杀了,意图栽赃家伙到别人身上,不就正对上了么?”周煜斐说着话,一手捏着杯子在桌面打圈圈,“当初方文礼死的时候,咱们不是分析过,说能有那般掌力和内力的人,整个山庄不超过五个。就说再把那李临恪算上,六个人里,柳家人是不可能了,然后左辛和萧大先生也排除,不就剩下邓定波和李临恪了!是他们俩谁干的都没区别,反正都一伙的。”
不待段尘开口,展云已经先一步问了出来:“那楼小姐的事怎么算?想要挑起江湖纷争,杀死那些人就足够了,完全没有必要害她一个姑娘家。而且她也算是万柳山庄的人,这么一闹,总有种自相矛盾的感觉。”
段尘点头,眉心蹙的更紧了些:“我总觉得,杀死楼月如的手法,和其他那些人有些不同。可又说不上来是哪不同……”
第十七节 赌气·堕湖
展云轻蹙着眉心,温声问道:“尘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段尘一愣,眉眼之间露出淡淡踟躇,看了展云一眼,没有说话。三人也都是心细如发的人,一看段尘这神色就知道有事。周煜斐斜倚着床柱,翘着腿晃啊晃的,状似漫不经心的说了句:“你既然算到李临恪肯出手相救,那你一定知道,这几天的事,李临恪到底参与进来多少。”说着话,又半眯起眼眸打量起段尘:“还有你那下巴,怎么回事?李临恪用强的了?”
回来路上抹了点随身带着的药膏,段尘下颌上的红肿基本消褪干净,只留下淡淡一个淤青指印。再加上屋子里只点了两盏灯,并不太亮堂,因此若不凑近,基本看不太出痕迹。周煜斐是给段尘递茶水那会儿就看到的,不过当时众人都在,这种事总不方便问出口。
后来那三人走的时候,萧长卿走在最后,拉起段尘衣袖,笑眯眯塞了罐药膏给段尘,又伸指在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示意她不必推让。这番情景,展云几人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不过赵廷和展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装没看见。可到了周煜斐这,多欠抽的话他也说得出来,因此待那三人一走,他就口无遮拦的直接问了出来。
段尘本来正思量着到底该如何跟这三人讲,一听周煜斐后一句话,眼神瞬间就冷了。周煜斐一见段尘神色,挑了挑眉,又看了那两人一眼,不由得缩缩脖子打了个颤,讪笑一声:“就当我没问。咱接着说正事,正事要紧!”
展云浅浅一笑,似是赞许的轻轻点头。周煜斐不禁暗暗咽了口唾沫,心说坏了!赵廷一个他都打的勉强,若是展云也跟着动手,估计待会儿得横着出这屋子了。
赵廷半眯起眸子瞅了周煜斐一眼,又转头看向段尘:“李临恪都跟你说什么了?”
这倒没什么好隐瞒的。段尘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又拎起茶壶想要倒茶。周煜斐一个箭步从床上蹿了过来,从段尘手里接过茶壶,笑得颇有些谄媚:“水没了,我来,我来。”转身到炉子边添水的时候,又一脸哀怨的睨了赵廷一眼,那意思小王爷您大人有大量,绕过我这一回吧!您和行之俩人一起上,是个人都扛不住啊!
赵廷和展云也找位置坐下,段尘看了两人一眼,轻声说道:“我问他,是不是他用鞭子把楼月如勒住,并且在人死之后将尸体运回房间,重新用雷神鞭捆缚在床边的。他没否认。”
赵廷皱着眉问道:“你为什么不是直接问人是不是他杀的?”刚刚柳亦辰在的时候,段尘就曾经说过,如果楼月如不是今日那两人害死的,又当如何。柳亦辰第一反应就是李临恪,虽然段尘当时就否认了,但很明显,柳亦辰并不太相信,刚刚走的时候也一直心事重重。不过赵廷和展云却很清楚,在案子方面,段尘说不是,就真不是。若不确定,她也会老实说不确定。她只可能有话不说,说出来的,却一定是实话。
段尘淡淡瞟了赵廷一眼,老实说道:“因为我只能肯定那两件事是他做的。”
三人一听这话,倒是有些意外。展云弯起嘴角温声说道:“怎么讲?”
“李临恪这人骄傲自负,且独断专行。很多事即便不是他做的,他也不屑解释。但若是他做的,他也绝不会否认。”段尘沉吟片刻,又轻声说道:“上次我问他,早上时候在梅林小木屋的人是不是他。他没有否认。另外,楼月如房间的那个布局,很有点意思。”
说着,段尘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人:“当时我只觉得,凶手做事甚是仔细,除了后窗外那四行脚印,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可我现在却觉得,这人不是仔细,是高明。”
展云蓦地想起段尘曾经说过的话:我们现在每走一步,都正好是那个凶手所希望的。我们所知道的,也是他故意让透露给我们知道的。不由得手中折扇一紧,皱眉说道:“你的意思是,他在雪地留下脚印,也是故意的?”
“这么想确实也有些道理啊!”周煜斐为自己倒了杯茶,一脸肃容故作深沉:“咱们循着那脚印,不就找去那梅林了么?到了梅林,又见到雪地上的拖痕和血迹,自然就知道楼小姐是死在那了的。凶手若是真想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完全可以在咱们去那之前,把一切证据都毁掉。那样的话,即便咱们有所猜想,也无法证实了。”
段尘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和这三人说话倒是省力,不用一步步详尽解释。
“这般精巧布局,倒真只有李临恪做的出来了。”赵廷面色不豫,沉声说道。
“一切都只是推想,并没有证据。我们目前能够确定的,只是他曾经在那片梅林出现过。”段尘抿了口茶,缓声说道:“不过我觉得,楼月如若真是他杀死的,那就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折。”
“或者,他是想栽赃嫁祸什么人?”周煜斐大胆提出假设。
段尘轻轻摇头:“我倒觉得,他此举,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尘儿,今晚上,你为何笃定李临恪一定会出手?”展云面色温润一如往常,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问这句话之前,究竟踯躅了多久。吐出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又有多紧绷。
段尘蹙了蹙眉心,面上似有不悦,又沉默半晌,才轻声说道:“这次的事,我算是局外人。他要对付的是山庄里这些江湖人士,我死不死,对全局没有任何影响。因此,他首先不会害我。”对过三人闻言都不禁面色微变,赵廷黑脸,展云叹气,周煜斐一边眉毛挑的老高,虽然话是不错,可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一上来就死不死的,一点忌讳都没有。
段尘却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三人神色,又接着说道:“再加上他和我师傅当年过从甚密,多救我一条命,他也不亏。”还有一条,段尘没有说出来。那人,似乎觉得自己很有趣。对他那样的人来讲,有趣的人事,总要留的久一点。
展云有些明了段尘为何不太乐意回答这个问题,这两日,只要一牵扯到她师傅的事情上,她情绪就明显波动较大。可有些事,还真要问个清楚。展云正要开口,旁边赵廷已先一步问了出来:“下毒害你的人,你清楚是谁了?”
段尘勾勾嘴角,撂下杯子起身:“很晚了。”活了这么些年,也经历不少人事,段尘渐渐就明白,有些事,过去就得了。若是凡事都求个明白,只能让所有人都受伤。只要那人不再动手,这件事她也就不再计较。
刚进了屋正要闩门,就见展云又追了过来。段尘有些懊恼的扶着门板,示意他有话快说。谁知展云微微一笑,道出石破天惊一句话:“今晚上,还是我。”
段尘被他一句话惊得半晌都接不出话,反应过来之后手一收脚一撤直接就要阖上门,那人却一脚卡在两扇门之间,接着身子一蹭一溜,就挤了进来。额头险些贴上他的下巴,段尘连连倒退两步,气的脸颊都微微涨红了:“你,你出去!”
展云径自走到桌边坐下,盘腿打坐,一双弯月眼眸眼含笑意看着段尘:“你睡吧。我不吵你。”
段尘气滞,偏又不太会跟人吵架,只能冷冷瞪着正笑得一脸温柔肆意的某人,嗓音比平常更冷硬了三分:“出去!”
展云也不生气,依旧笑的温温脉脉,声音却更低柔了三分:“我们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他今晚不会来的。”段尘冷冷说道。
“昨晚上就又死人了。”展云冷静指出事实。
段尘面色益沉:“我说过了,他不会杀我。”
展云也敛起笑容:“但他欺负你了。”
段尘被他给堵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唇抿的紧紧的,正想着怎么样把这人赶出去呢,就听门口传来一道低沉嗓音:“尘儿。”循声侧过身,就见赵廷正目光灼灼站在门外,段尘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气的直抖,上前两步“啪”的一声把门阖上,插上门闩,接着又冷着脸走回床边,脱了鞋子坐上床,将布幔放下来拉好,靠在床头生闷气。
门外,赵廷垂下眼眸,薄唇紧抿,僵硬着身子缓缓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身后周煜斐上前两步搭上赵廷肩膀,一副哥儿俩好的模样,一脸沉痛的深深叹了口气:“正平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跟行之那小子猜拳,不等于自取其辱吗?你忘了他娘是谁了?当年叱咤江南七路的‘写意娘子’井如初啊!猜拳掷骰子投壶打牌九,他娘这辈子就输过一回,然后就嫁给咱展叔了,你忘了?”
赵廷停住脚步,缓缓转过头,一双深邃眼眸定定看向周煜斐。庭院里白雪皑皑月色幽谧,周公子愣是被小王爷那眼神看的浑身直冒凉气,挂在人颈后的手臂不自觉直往下出溜:“怎,怎么了?”
赵廷勾起一边嘴角笑得阴狠,拎起周煜斐衣领就把人往院子外面带,出了院墙直接一记拳头就招呼上周公子那双素来引以为豪的桃花眼,同时闷声咒骂道:“该死的!你怎么不早说!”
屋子里,展云听着外面动静,唇畔的笑容更深了些,又柔声叹道:“别气了。睡吧。”
段尘实在是被这两人缠的受不了了,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连自己气息都觉察的一清二楚,不由得胸中更闷。可折腾了一整天,也确实倦了,便尽量放轻动作,脱下衣裳,散开头发,背对着床外躺倒睡下。缓缓闭上眼,段尘有些赌气的紧抿着唇,等破了案子,拿到那幅画,就立刻回山上,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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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直到傍晚时候,山庄里都没有动静。各门派家族的人陆续离开,柳亦辰站在大门口挨个拱手道歉,一边送上一些酒品糕点。本来请人来参加老庄主六十寿宴,赏梅吃酒,是件大喜的事,如今死伤数人,柳家的外甥女也不幸罹难,万柳山庄声名受损是小,江南江北结下仇怨是大。柳亦辰身为少庄主自然难辞其咎,再加上亲人离世,几日来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益显消瘦,精神也难免有些颓丧。
山庄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几天来柳亦辰一直带人找寻,却不见李临恪半点踪迹。这一整天,除了送别各位宾客,柳亦辰连同左辛、萧长卿以及展云几人就一直在山庄各处行走,希望能发现蛛丝马迹。其实这种类似于大海捞针的做法并无多大效果,但总比坐以待毙的好。毕竟,那把采薇斧应该还在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就又会动手。
时近傍晚,冷风拂面,似乎夹杂淡淡水汽。天边的月遮掩云中,偶尔露出一角有些混沌的暗黄,眼看着又要有一场大雪。
段尘几人在一处院落正四下看着,突然就见一道身影倏忽而过,展云和赵廷并肩就追了上去。周煜斐站在原地,皱眉看着那两人远去身影,又勾起一边嘴角看向段尘:“从来没见他们俩跑这么快过。”
段尘面无表情转身往院子外头走去,周煜斐快步跟在后头:“哎,你别走这么快啊!待会儿他们两个回来了……咱们这是去哪啊?”
两人一路都走的挺快,周煜斐在一边碎碎念,段尘却面色沉静一言不发。两人正走着,就听不远处传来女子惊呼:“救命啊!小姐,啊!”
两人面色一变,施展轻功就循着声音飞奔过去。转过一片竹林,就见一个小丫鬟一脸惊慌站在湖边,一边蹲下伸出手臂去够着什么,一边带着哭腔尖声喊道:“救命啊!快来人啊!”
两人跑到跟前,就见一片冰雪的湖上豁开一个井口大小的黑洞,里面水波浮动,隐约可以看见一角鹅黄。那小丫鬟一见来人了,连忙起身,满脸惊慌无措的喊道:“求求你们,快救救我家小姐,她掉到湖里面去了!”
周煜斐闻言面色一沉,段尘却已经飞身下到冰上,一步一步往冰洞挪去。身后周煜斐有些焦急的喊着:“你小心点,这冰冻的不实……哎,你……”周煜斐话没说完,就听“咵啦”一声,段尘脚下的冰塌陷开来,淡青色身影直接没入水中,消失在一片茫茫雪色。
第十八节 着道·意意
下到湖上冰层救人的时候,段尘就已经做好入水的准备。毕竟,冰面受到重物压力豁开一个口子,冰洞四周一定是最脆弱的,若想将人拉上来,想当然最终一定要蹲下 身,那种情况下,冰面十有八九会塌陷。只是段尘没想到,距离冰洞还有三步之遥的时候,脚下冰层就开始酥松,紧接着不待自己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就如同被什么力量吸附住一般,直接扯了下去。
没入冰湖的瞬间,段尘咬紧牙关屏息闭目。冬日湖水冰寒彻骨,层层叠叠的冷水如同一匹厚实绵密的锦帛,将人紧紧束裹,巨大的水压伴随着身躯的游动,一波一波朝人胸腔压迫过来。段尘水中睁开眼的同时,尽量借着水力浮起身子,却在触摸到一块柔滑绸缎的刹那,从心底涌起一阵入骨寒凉。
来不及多做他想,段尘脚下用力一蹬,同时手臂向后伸展,仰面朝上向后退去,却在下一瞬停滞住身形。左脚脚踝似乎被什么东西牢牢套住,紧接着一团黑影就朝自己胸腹压了过来。段尘抽回双臂挡在胸前,却抵挡不住那块重物的压覆,再加上脚踝的束缚,整个人被带着直坠湖底。
周煜斐一见段尘落水,立刻就从怀里取出一支信烟拉开引信扬手就朝天空扔了上去,就见一道银白烟雾过后,漆黑的夜空里炸开一只冰蓝色的扇形,里面隐隐可见一个“之”字。
心脏愈发急躁的狠狠撞击着胸腔,周煜斐眉头紧皱望着天空那抹冰蓝渐渐消散开来,又转而看向湖面。赵廷和展云追人追得再急,总应该注意得到信号吧?胡乱扒了扒头顶的发,周煜斐越是盯着湖面瞅心里就越发慌,自己不谙水性,盲目下水也只是给段尘添乱,可从她坠入湖中到现在,也有了一会儿工夫了,怎么一丁点动静也没有?
周煜斐在湖边走来走去,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不知所措,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周煜斐抻长脖子循声望去,就见左辛和萧长卿快步走了过来。周煜斐拔步朝两人冲了过去,同时急声喊道:“你们两个谁会水?段尘她为了救柳小姐掉进湖里了,这都过了半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人闻言俱是面色骤变,萧长卿差点直接蹦起来,清秀的面容因为惊惧而微微扭曲:“怎么可能!我们刚刚还见过那姓柳的丫头,她不好好跟屋子里坐着呢么?”
周煜斐一听心里一个打突,转身就寻那丫鬟身影,却见自己身后空无一人,那身着赭色衣服的小丫头早不知所踪。周煜斐面色一凛,一双桃花眼火光熠熠亮的惊人:“我他娘的白混这么多年!居然着了一个小丫头的道!”
萧长卿也气的直磨牙,解开外面棉袍就要往湖里跳,却被左辛伸手拦住:“你身子不好,不能下水。”
萧长卿急的嗓子都变音了:“我不下去,你会泅水么?那水下不定有什么机关呢!那傻丫头什么家伙都没带……”
左辛抬手一甩,将长枪扔到周煜斐怀里,接着就开始解外袍:“从那次之后,我就开始学。虽然不比你水性好,但救个人上来不成问题。”
“你,你小心些。”萧长卿咬了咬下唇,又从靴子里抽了把匕首出来递到左辛手里:“以防万一。”
脱下外袍递给跟在一边的手下,左辛提气就往湖上去了。由于之前段尘落水,湖面上的冰层已经破碎开大约一丈左右的半圆,露出里面森森冷水。左辛刚纵身跃入水中,另一边赵廷和展云也赶了过来。赵廷四下一望,面色就有些难看:“尘儿呢?”
周煜斐也没支吾,三两句把事情交待清楚,只是脸色也是阴沉的厉害。展云抽出袖中折扇往赵廷手里一塞,飞身就往水里去了。
且说左辛一下到水里,就不由浮现一个苦笑。半眯起眼抽开匕首的鞘子,握着刀鞘的手抻起套住脚踝的网绳,左辛一口气将缠的密实的网划开一道尺长口子,接着又攥住匕首一路划了下去。
展云下到水中后,就使出一个千斤坠,一路往湖底沉。在水中走了几步,依稀辨得不远处那团蜷缩的暗影。展云胸中一紧,心也有些发凉。此时左辛正好已经划开层层密网,手扯住网绳的同时借着身体的浮力往起一撩,展云拨开已经破开的网就游了过去。
段尘半靠在那块先前压向自己的石块上,身体蜷缩一团,头低垂在胸前,早已经失去知觉。展云伸出手臂将人搂入怀里,却在碰触到段尘腰后的时候心中一凛,即便是在水中,那般黏稠滑腻的触感也绝对错不了。一手将人牢牢固定在自己怀里,另一手抬起段尘尖巧下颌,展云半闭着眼眸,唇就贴了过去。不急不缓渡了三口气过去,怀里的人微微动了动,似乎恢复些知觉。
展云抬头看了看水面,又将怀里的人向上提了提,手臂一勾,摁住段尘后脑,唇紧紧贴住对方的,接着足尖一点湖底,身子形成一条笔直的线,直接窜水而出。在半空中接连打了两个旋儿,最后稳稳落在湖边地面,展云顾不得多说一句话,小心避开段尘肩头和腰上的伤口,将人打横抱起,直接就往最近的屋子里冲。
旁边有人拎着灯笼,几人一见两人浑身湿淋淋冲了上来,连忙围了过来,却在见到段尘身上鲜血的时候,个个噤住了口。紧接着,左辛也冲水而出。抬手抹了把已经冻得有些僵掉的脸,又狠狠啐了一口,左辛有些微喘的出声骂道:“畜生!又是渔网又是石头又是铁钩子的,真想置人于死地啊!”
几人一路奔进最近的屋子,点灯的,烧炉子的,跑到最近的地方提热水的,找伤药的,忙的是人仰马翻。左辛在隔壁换好衣服过来,就见一屋子人神色各异的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其中还包括几乎一下午没打罩面的柳亦辰,以及,一个五官轮廓明显不是中原人长相的中年男子。
柳亦辰让管家叫了两个小丫鬟过来,在门外低声说了两句话,那俩小姑娘倒是顺利进了屋子。旁边屋子点着灯,可没一个人进去,都在这间屋子外站着。不一会儿,一个小丫鬟捧着只水盆就出来了,将染成鲜红的血水往墙根雪地上一泼,又有些战战兢兢的扫了众人一眼,小声说道:“少庄主,各位,里面的夫人说了,你们在外面站着,她,她心情不好。让各位赶,赶紧,滚,滚回自己屋子去……”
小丫鬟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简直成了蚊子叫。所幸在场众人耳力都还不错,也听得清楚。小丫鬟传完话就手忙脚乱跑回屋子里了,剩下一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最后柳亦辰紧皱着眉发了话:“院子里还有四间屋子,若是不愿意回去的,就在这边将就一晚吧。我这就让人收拾一下,把炉子烧上,很快就好。”说着,朝边上管家点了个头,管家躬身应了一声,就带了几个人下去了。
一边李临恪哂笑一声,沉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这个性子倒是一点没改!她说什么你就是什么,难怪追了半辈子都追不上!”
柳亦辰被他激的面上一热,握在身畔的拳头攥的更紧了些:“要不是你当年执意要带她走,我和意意也不会……”话说一半,声音又低了下去。柳亦辰忿忿一侧头,也不愿多说。
李临恪又是冷笑一声,也没再开口。
一众人正要走,就听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另外一个小丫鬟,说话明显比上次那个利索不少:“夫人说了,让少庄主赶紧去老庄主的屋子里守着,还有一位姓李的公子,夫人给你带话,说您不是想让她看好戏么,别戏没看成,人先死了。”
赵廷闻言上前两步,快声问道:“她醒了?”
小丫鬟面上露出些许为难,见众人都目光灼灼直望着她,犹豫片刻,便轻轻点了个头,又做着口型悄声说道:“醒了一会儿,只说了两句话,就又晕过去了。夫人不让说。”
说完,小丫鬟有些不安的看了柳亦辰一眼,又福了一福,便转身回了屋子。众人也不好在屋外久站,便各自进了屋子。李临恪最先挑了间最大的,进了屋子也不关门,把屋子里灯都点上,翘起腿坐在桌边闲闲饮茶。见众人都看他,李临恪端着杯子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句话:“反正死的不是我老子!”
柳亦辰锁眉瞪了那人片刻,便急匆匆奔出院子,往后头老庄主的屋子去了。萧长卿连同左辛进了隔壁那间屋子,展云、赵廷和周煜斐进了另一边隔壁的屋子。一整晚,几间屋子都没闩门,也没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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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尘睁开眼的时候,天已大亮。一双眼微微有些酸涩,闭上又睁开,反复几次,意识也清楚些,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坐起来的同时,段尘只觉腰后一辣,紧接着就传来温热的濡湿之感,同时胸口也传来阵阵闷痛,只要一喘气,那痛就一阵紧似一阵,直连得后背以及肩上的伤也跟着疼了起来。
顾不得腰后撕裂开来的伤口,一手撑起床沿,段尘便赤着脚想要下床,却听一道熟悉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和很多时候一样,依旧是熟稔中带着不太客气的贬损:“臭丫头!我一宿没睡就在那给你清理伤口,你倒好,一醒来就给我把伤处又撕裂了!这一整个院子都是喘气的,你想喝水想动弹就不知道吱一声?白教你这么些年,闷死你得了!”
段尘抬头,就见明朗天光里,那人一袭水红衣裙站在门口,头上的斗笠纱巾都没有戴,露出一头银色长发,一双美目亮的惊人,朱唇轻抿却是含笑。
段尘只觉嗓子微微有些哽咽,原来那时情景不是昏迷时的幻影,而是真的。失了血色的粉唇轻轻颤抖,一双清冷凤眸也流露出淡淡喜悦:“师傅。”
萧意意笑着走到桌边,倒了些热水递到段尘跟前。段尘刚要抬手,就被她及时出声阻止:“喝!再敢不听话就乱动一下试试!”
杯身微倾,段尘半垂着眼眸乖乖喝下一整杯热水,口中总算不再干涩,胸腹也一片暖和,熨帖不少。萧意意握着杯子站在边上,嗓音已不似初时严厉:“还要吗?”
段尘轻轻摇头。萧意意叹了口气,将杯子往后一甩,不偏不倚正落在门口柳亦辰怀里,接着又扶着段尘手臂,想让她躺回床上。
段尘再次摇头,一边抬起头看向明显有些不高兴的女子:“师傅,不碍事的。我不想躺了。”
萧意意不怒反笑,收回手掌抚了抚颊边发丝:“好,好!不躺正好,咱们这就回家去!”说着,又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外那一众男子,细长黛眉微微挑高,明丽双眼一瞪:“听到没有,我徒儿说要返家,还不快些让路。姓柳的,借你辆马车一用!吃的喝的也顺便给我们准备点,还有你们山庄的那个玉蝶酿,给我捎上两坛子。我徒儿喜欢喝。”
柳亦辰一听就有些急了,上前两步走到屋子中央,英朗的眉紧紧皱着,目中隐隐露出哀求:“意意……段姑娘的伤,总还得休养些时日。别这么快走,行吗?”
李临恪也跟着走了进来,先看了段尘一眼,接着又勾唇看向萧意意:“意意,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个急脾气。”
萧意意半眯起眼眸看了李临恪一眼,明丽动人的脸庞上浮现一抹有些讽刺的笑容:“阿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拿我徒儿什么东西了,现在马上给我还回来!连我的人你都敢肖想,真活不耐烦了你!”
李临恪闻言笑得有些诡秘:“若不是你调教出来的人,我也不会这么感兴趣。意意,你应该引以为傲才是。”
“我呸!”萧意意叉腰娇叱,怒视李临恪片刻,却又蓦地绽开一朵嫣然笑花:“阿恪,知道你什么地方最讨人厌么?就你这个自大狂妄的性子,凡是有点骨气的女人都受不了。偏你还看不起那些荏弱小花儿。当年我看不上你,如今我徒儿一样瞧不上眼!”
第十九节 心结·纠结
李临恪闻言挑眉笑出了声,一边有些无奈的摇头叹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性子。不过,你这徒儿,倒跟你不是一般风情。”说着,一双湛蓝的眼直直往床边扫去,唇畔的笑也添了几许邪魅味道:“我一直都很好奇,你这朵火红的刺玫花如何教出这冰川雪莲般的妙人儿……”
萧意意黛眉轻蹙侧身一挡,抬手就将床边的布幔扯了开来,同时狠狠白了那人一眼:“李临恪!你都一把年纪了,能不能有点身为长辈的自觉?”
洁白布幔垂下,正遮过段尘膝盖。昨晚萧意意连同两个小丫鬟为段尘清理伤处、包扎伤口,忙了大半宿,最后又从柳曼蝶那要了件宽大些的软薄绡袍给段尘换上,直当作里衣。因此刚刚段尘起身的时候,头发披散着不说,身上衣物也单薄,只不过身上尚且覆着棉被,旁人倒也还看不到什么。偏巧她醒来时口渴,急着下床,双脚自然还赤着的,袍子直遮到脚背,十只脚趾隐约露出些影儿来。
屋外那些人自然是看不到这般细节,柳亦辰只顾着萧意意说要走,一双眼从进来就没离了佳人面庞。唯独李临恪,从一进来扫了段尘一眼,就注意到了裙角风光,一边跟人说着话,一双湛蓝眼瞳却益加幽暗,嫣红的唇边笑痕也不住加深。
萧意意跟这人相交多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眼睛往哪瞟呢,嘴上连声骂着,抬手就将布幔解开,同时身形一动挡住那人视线。段尘从醒来就只顾着想事,另外因为萧意意找来的事,心中也有些惴惴,因此并未注意到他人神色。萧意意那么一放布幔,段尘自然也反应过来一些,手掌撑着身后的床铺就将身子往里挪动,却再次牵扯到腰侧以及肩上的伤口,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
萧意意一听那哼声,顿时变了脸色,伸手指着门外就朝那两人吼:“都给老娘滚出去!还有门外站的那几个,该回哪回哪去!一群大男人早干什么去了?让我徒儿一个女孩子家受这么重伤,都是废物,饭桶!”李临恪和柳亦辰都清楚萧意意的脾气,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再多说一句,一个两个的都乖乖转身,往屋子外走去。
门外站的那几人,听到这一长串连声咒骂,个个脸色都有些难看。萧长卿刚要开口,就被左辛伸手捂住了嘴,接着就拎起衣领子往隔壁屋子拖去。赵廷一直冷着脸,深邃眼眸却一直紧紧锁着床内那团身影不放,展云面色平静如初,只一双弯月眼眸也隐隐透着不安。
周煜斐唇畔的笑微微有些僵硬,却仍伸手搭上赵廷和展云二人肩膀,试图缓解一下此时有些僵冷的气氛:“那个,段尘的师傅,果然不是一般女子哈……”两人一语不发,各自往两边一撤身,周煜斐一个踉跄,差点没趴在地上,直接就往大敞着的门内扑了过去。
谁知萧意意正走到门口,抬脚就朝周煜斐胸膛踢了过来。几人还未看清她的身法,萧意意已经娉婷转身,门板“啪”一声阖上了。周煜斐原本朝前倒去的身子被萧意意那一脚踢的连连倒退几步,在院子中央站稳,便捂着胸口委委屈屈的连咳了好几声,接着又一脸哀怨的看向正冷眼以对的那两人:“没良心!你们刚才怎么不接住我啊,都被美人师傅踢的内伤了!”
赵廷和展云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并肩进了另一边隔壁的屋子。剩下周煜斐揉着胸口,一脸愤然的看着柳亦辰和李临恪,想也没想便出口怨怼:“这么凶的女人,亏你们当年还争得你死我活,还为了她终身未娶!”
接着,不顾那两人各自有些阴沉的脸色,周公子非常没有自觉的转身离去,一边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这些所谓的江湖前辈,都什么眼光啊!怪不得最近二十年江湖越来越不成性……”话没说完,周公子身形一定,保持着一手捶胸一腿正朝前迈步的姿势站在院中。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悔恨,唇微微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柳亦辰皱眉看了李临恪一眼,后者收回手指,眸光流转微微一笑:“不错,腿上功夫倒有些进步。”说完,便转身朝自己屋子走去。柳亦辰看了眼落在不远处的石子,又瞅了瞅周煜斐后背某处穴位上微微有些破损的衣料,拧着眉进了最后一间空着的屋子。
屋内,萧意意将布幔拉开,一看段尘身上就禁不住又是一连串的低咒。抱住段尘腰下将人往里侧挪了挪,又伸手去扯腰侧的带子。
“师傅……”段尘伸手覆上萧意意的手背,一张脸苍白的不见半点血色。
“羞什么!”萧意意轻啐了一声,反手握住段尘微凉掌心拉到一边,动作轻巧的解开衣襟,小心翼翼将已经浸透鲜血的绡袍从肩头剥了下去。段尘紧咬着牙,仍禁不住倒抽一口气。萧意意动作连贯将衣袍褪到腰下,从床头包袱里扯了件衣裳出来,塞到段尘怀里:“盖上,侧过身来。”
段尘抖着手将衣裳遮在胸前,又半卧过身躯,将肩头和腰侧两处伤口让了出来。后背有几处擦伤刮伤,不过并不太要紧,只不过伤了皮肉,过几天便能结痂。只是肩头和腰侧两处,都被铁钩子勾住过,皮肉外翻,几可透骨,再加上伤的位置都比较特殊,一不小心就会扯动伤口,所以很不好痊愈。
萧意意拿过热水浸湿的帕子,动作轻柔的擦拭过伤口周边的血迹,一边轻轻叹了口气:“傻丫头,人都死了,一幅画又有什么紧要?我都不想了,你为我操这心做什么?”
伤口因为刚刚衣料和着鲜血的黏合,剥开时又有些撕裂,段尘紧咬着后槽牙,一双眼渐渐就浮上薄薄一层水雾:“有,有一次,你酒喝多,哭了……一直念叨柳亦轩的名字。我,我那时就跟青籽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帮你把画拿回来。人,死了,嘶!”段尘脖颈一扬,一滴泪就落在枕畔,却仍紧咬着牙浅笑说道:“人死了,不打紧。只要还有念想。就好像,我爹娘留给我的这串手串,还有……那支白玉短笛……”
萧意意上药的手微微一顿,眼眶也有些发烫:“落儿……”
段尘紧闭着眼,想将热烫的泪锁在眼眶,搁在胸前的右手却颤颤摸索左手手臂上的那只手串:“那幅画,你想了这么多年。我若早些知道,早就来取给你了。以后,你再想柳亦轩的时候,就可以对着画饮酒,不再来烦我,和青籽了……”
萧意意连忙仰起脸,抬手狠狠抹去滚落颊边的泪,又弯起嘴角笑道:“死丫头,就知道你是嫌弃我了!每次喝酒的时候,抢得最多的就是你,多少好酒都被你喝光了,我都没心疼,现在你倒来说我的不是了?以后再有什么美酒佳酿,我只分给青儿喝,馋死你!”
说着话,萧意意起身,拿过一件新的袍子,小心披在段尘身上,又将棉被拉过后背,柔声说道:“先别动了,就这么躺会儿。待会儿吃午饭的时候,也差不多能换衣裳了。”
段尘一直微微笑着,听到这话,轻轻点头,没再说话。萧意意坐在床畔,轻掬起之前拨到一边的乌发,在被面上铺散开来,一边轻轻抚着段尘头顶:“都这么多年了,你心里还是有疙瘩,是不?”
半晌沉默。直到萧意意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段尘才轻声开口:“已经没法报仇了,总该记住些什么。”
萧意意长叹一口气,抚过段尘发间的手指温暖轻柔,如同春日里拂面暖风,携带着一种让人心暖的安然之感:“落儿,死者已矣。你这样,你爹娘泉下有知,也很难放心的下。”
“师傅。”段尘俯卧在枕畔,声音有些闷闷的,清冷的嗓音里渐渐就掺上一丝哑:“我没有再想报仇了。从七年前,我就再没想过。”
“外面那三个小子,除了那个姓周的,剩下那两个,我看着都还不错。”萧意意轻轻抚过手掌下的发丝,明丽眼眸中透出些深思:“落儿,如果你真想通了,就不该再一味的拒绝他人。那个展云,我看的出,他心里是真有你。昨晚上我赶过来的时候,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却仍小心翼翼扶着你灌输内力,帮你烘干衣物……”
“师傅……”段尘轻轻唤了一声,似是有些埋怨:“别说了。我跟他们三个,是不可能的。”
“傻丫头,凡事别说这么笃定。”萧意意不禁嘴角含笑,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过来,递到段尘唇边,喂她喝下:“那姓赵的,身份是麻烦了些。不过以你家和他家的交情,也不是可能。”
段尘刚要开口,萧意意就又快语补上了一句:“只要你喜欢。”萧意意悠悠说道:“只要你喜欢,即便他姓赵又怎样?落儿,你既然已经不再执著仇恨,那就放开些胸襟,江湖信美,总有你容身之处。莫要为了前尘过往束缚住自己。你还年轻,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找个合适的人伴着你,好好走下去,师傅也能安下心,对着你师公的画卷喝酒赏月。”说到最后,萧意意的声音也轻快了些,引得段尘也抿起唇角。
两人又拉拉杂杂说了一会儿,萧意意便扶起段尘帮忙穿衣。时近晌午,柳亦辰在院子里最大的房间摆了张大些的圆桌,众人围坐一处共进午膳。萧意意扶着段尘进来的时候,一众人已经在屋内坐好。空出来的两张椅子,一边挨着柳亦辰,另一边是展云。
萧意意暗自觉得好笑,都这么些年了,这人也没成熟些,还执著于这种小细节不放。段尘在椅子上坐下,心中却是有些不耐。尤其不久前师傅刚和自己说过这两人的事,乍一相见,总觉得有些别扭。
展云和赵廷从段尘一进屋子就一直盯着人不放。见段尘紧咬着牙,缓缓在铺着软垫的交椅坐下,眼下透出淡淡青色暗影,苍白的小脸儿一丝血色也无,不由得各自都有些揪心。展云递了一杯淡茶过去,段尘没伸手,只轻轻说了声谢谢。
展云见状,唇畔笑容不减,眉心却微微蹙起。心下一转,一双弯月眼眸不由得往佳人唇瓣看去,心跳渐渐就急了,面颊也浮起淡淡粉色。她是记得那时情景,所以生气了么?
展云想到这种可能,一时间心绪有些纷乱,也不知是喜是忧。那时情况紧急,直怕救不过命来,所以刚将人抱起来就唇瓣相贴接连渡了几口气过去。后来又怕她出水的时候被气流呛到,便紧堵着她的唇直到出了水面。
能够一亲芳泽自然是好的,可那种情况下,早没了半分旖旎情怀,反倒是被她身上的伤口以及与湖水一般寒凉的体温吓得一阵心惊。活了二十四载,行之公子自问头一次尝到了害怕的滋味。可眼下,展云越琢磨越犯愁,可别因为这件事就对自己更冷淡了呀!她不喜欢自己,倒可以慢慢努力,让佳人一点点感受到心意。可若是自此厌烦了自己,那可真就直接出局,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展云这边心里一阵发慌,边上赵廷也面色不豫。正要开口,却被萧大先生抢了个先:“丫头,感觉好些了么?我听说你还受了点内伤,这个拿着。”说着,将一只小瓶扔到段尘怀里:“一天吃两颗,不出三天就见好。”
段尘肩膀和腰后的伤主要在左侧,因此右手尚能没什么顾及的活动。握住药瓶收入袖中,段尘朝斜对过那两人微微一笑:“谢谢。还有左堂主,昨晚上,多谢您出手相救。”展云正一阵欣喜觉得段尘没将自己划作旁人,就见段尘微微侧过头,凤目半垂也不看人,轻轻说了声:“多谢。”
左辛摆摆手:“多谢什么!昨晚上即便不是你,也会是我们中的其他人着了道,到时候还不定谁救谁呢!”
旁边萧长卿却敛起笑容,有些严肃的看向段尘:“丫头啊,这次的事就是个教训。早跟你说了,别那么好心,一见人有危险就往上冲,这不,就着了人的道了!昨晚上那阵仗,是绝对想将人置诸死地,你功夫不好,又没有兵器傍身,实在是太冒险了。”
旁边人说着话,柳亦辰脸色却越来越白,搁在大腿上的手将布料攥的紧紧的,一双眼渐渐就红了。萧意意坐在身边,自然看的清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你爹是你爹,你是你。旁边坐了个杀人越货的还没怎么地呢,你这憋的是哪门子的羞惭啊!”
第二十节 名姓·后会
斜对面李临恪闻言一挑眉,嫣红的唇笑得三分邪肆七分无谓:“意意,话可不能这么说。东西我只是借用,后来不都一一奉还了么?至于死的那些人嘛,可还轮不到我亲自动手。”
柳亦辰双目通红的一拍桌子,咬牙切齿的低声问道:“你承认是你指使那两人戕害月如的了?”
桌边一众人也纷纷看向李临恪,当事人却泰然自若端起酒盏,杯沿触到唇边了,又微微一顿,一双湛蓝眼眸含笑看向段尘:“落儿,你说呢?”
段尘身子微僵,一双眼冷冷看着那人,嗓音微微有些哑:“谁准你这么叫我的?”
李临恪一口饮尽杯中酒,深邃蓝眼一直与段尘对视,舌尖缓缓滑过内齿,蓦地就绽出一朵笑来:“不喜欢这个名字?是因为这才是你的真名么?”
段尘紧抿着唇瓣,一双凤眸越发冰寒,搁在桌下的手却禁不住轻轻颤抖。桌边各人投来或探究或疑惑的目光,段尘只觉如同芒刺在背,胸口一阵阵发紧,直牵得后背的伤也疼了起来。
李临恪捏着酒盏,笑容愈发添了几分玩味,带了些异域腔调的声音有些含混的继续说道:“段尘段尘,断却过往前尘。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还是意意帮你取的?”
“阿恪,别太过份!”不待段尘作答,萧意意已经先一步发作,一双美目略带责备的睨了李临恪一眼,同时伸手覆住段尘冰凉的手指,轻轻拍了拍。
李临恪只诡然一笑,不再言语,一直注视着段尘的双眼却飞快闪过某种光芒。萧意意不由得暗叹一口气,看来回去少不得要提醒一下落儿了。
一边展云和赵廷却难掩复杂神色。赵廷不由得想起前两日说起萧意意身份时,段尘情绪明显有些异常,难道……一双漆黑眼眸微微眯起,看着段尘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究。
展云则心下又添懊恼,素来自诩心细如发,想事做事也比一般人冷静稳妥,可到了段尘这,却一连几次都判断失误。从前跟这人相处数日,且有一次还动起了手,那般近身接触,却一点没有怀疑到她的性别。如今,一个不过相识短短几日的西夏人都觉出她名字有异,似是化名,可自己前前后后念叨这人快一年,却半点都没往这边想。
周煜斐之前让那两人连封周身几大要穴,站在院子里吹冷风,动也动不得,话也说不出,偏赵廷和展云都各怀心事,没人出来理他,直到半个时辰后,柳亦辰才出屋子帮忙解开。再加上前天晚上被赵廷狠狠打那几拳,全身上下酸痛的要命,因此从一进屋子在椅子上坐下,周公子就蔫头耷脑的半趴在桌子上,一句话都懒得说。此时见桌上气氛静谧到有些诡异,便有气无力的扁嘴说了句:“行之,快倒口水给我。还有段尘,刚刚萧大先生给你那药赶紧给我来一颗,我严重内伤……”
展云拎起茶壶倒了杯茶,往赵廷那边一推。赵廷没好气的捏起杯子,重重往周煜斐面前一放,手上力道有些大,溅出几滴水在桌面。段尘面色本就惨白,此时赵廷那边一使动静,抬起眼眸就冷冷看去,目中萧索之意甚浓,唇边却牵出浅浅的笑,似是嘲弄,又隐隐透出几分凄切。赵廷正好转回视线,看到段尘面上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愣,眉心渐渐皱起,心里头却无由堵的难受。
展云一看她这神情,就猜到她怕是想深了,连忙开口想说些什么:“尘儿……”
“叫我小段就好。”段尘收回视线,淡淡瞟了展云一眼,又转而看向桌边另外那几人,神色漠然嗓音冰冷:“在下姓段名尘,无字无号,江湖上的朋友赏面子,都称呼一声‘小段’。平日里行走州府,皆以男装示人。这次为了进这万柳山庄,才谎称是行之公子的远房表妹。眼下事情也差不多了结,唯望柳二爷能够兑现承诺,将柳大当家当年画作赠予在下。日后若再相见,还望在座各位勿要揭穿在下女扮男装之事,段尘在此先行谢过。”
“哈?原来你就是那个‘小段’!”萧长卿不禁瞠大了眼,圆圆眼眸里惊喜多过讶异,一边连连用手肘碰着身边人:“左辛,左辛,她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小段哪!名满两浙路,短短三年里勘破疑难奇案无数的小段!”
左辛微一挑眉,唇边却溢出些笑意来:“左某远在荆湖一带,却也对这个名字早有耳闻。想不到倒在这遇上了,实在是失敬!”说完,又拱了拱手,眉眼之间流露出淡淡赞赏。
段尘不便动作,只轻轻颔首:“左堂主客气了。不过是混口饭吃,跟在座各位没得比。”
边上展云一听段尘这一席话就暗叫糟糕,这明显是跟自己撇清关系解释清楚一切就打算走人啊!
赵廷和周煜斐面上神情也各自有些微妙。周煜斐刚要开口凑两句热闹,就觉小腿胫骨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搁在桌面的手肘撑的不牢,下巴就“砰”一声砸在桌边。周公子五官扭曲的揉着下巴,一边恶狠狠瞪了赵廷一眼——至于么你!多少年兄弟了你下这狠手!
赵廷毫不掩饰的冷冷瞪了回去——还不因为你多事要喝茶!要不怎么段尘当时就变了脸色,接下来一番话也说的冷硬无情,连“尘儿”都不给叫了。
柳亦辰自然也听说过小段这名字,乍一听段尘这一番话,不是不惊讶的。可眼下他也顾不得说那些场面话,只急切侧过身问道:“段姑娘,那你可知,到底是谁害死月如的么?”
段尘略一犹豫,又轻轻点头:“我只有七分把握。若要确定,还需柳二爷稍作配合。”
“这自然没问题的!”柳亦辰连连点头,面上却透出些狐疑:“段姑娘,害死月如的人,真不是……”说着,眼光已经飘向坐在斜对过的李临恪。
李临恪也不言语,只略带俏皮的朝段尘眨眨眼,湛蓝眼眸里一道异光倏忽滑过。段尘面无表情,轻声说道:“柳二爷若是想好好用过这顿饭,还是先不要知道的好。”
众人闻言面色俱是一变,唯独李临恪大笑出声:“好!眼够毒心够细说话够狠,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说着,便站起身往外走去,一边扬了扬手中檀木发簪:“有她在这,绝不会多冤枉我一分,也不会少揭露真相一毫。各位,后会有期了!”
李临恪话说一半段尘就已经起身,待追上李临恪,两人均已站在外面庭院,正面对面站着。桌边一众人也跟着追了出来,萧意意一迈出门槛就喊:“阿恪,别胡来!她伤的不轻。”
柳亦辰、左辛和萧长卿站在一侧,展云、赵廷和周煜斐站在另一侧,将两人围在中央,虎视眈眈望着李临恪。“你不能走。”段尘站在他对面,两人只隔了一尺来距离。
李临恪伸手抚上段尘微凉脸颊,一双蓝眸微微眯起,唇角弯起的弧度显示出他此刻心情大好:“放心,以后你会挺经常见到我。”
赵廷一双眼快能喷出火来,剑眉紧紧皱着:“李临恪,放手!”
展云伸手拦住赵廷欲上前的身躯,朝他轻轻一摇头,接着又看向一脸云淡风轻的男子:“事情没完全弄清之前,你不能走。”
李临恪放下手,挑了挑眉,笑得有些邪性:“怎么没清楚?昨晚上一整宿,你们还没折腾明白?”说着,伸出食指指了指柳亦辰的方向:“他老子是我的人,可昨晚上的事却是他背着我做的。还不清楚?”
说完,又伸指抚了一下段尘脸颊,眼中流露出淡淡眷恋,接着身子腾空一纵,接着凌空几步就跃过房顶,同时微哑的嗓音在众人耳边响起:“有什么不清楚的,问我的落儿。她一定知道。”
在场众人都知道李临恪身手,再加上他身份敏感,也就没有再追。若众人合力,将他擒住或打至死伤也绝非难事,可他毕竟是西夏王族,跟他有关系的人,除了柳老庄主之外,都已经死了,没人能证明之前在山庄发生的几件血案,都是受他指使而为。因此,若莽撞行事,将人打伤或打死,势必会激化西夏与大宋矛盾。这些年来西夏各种小动作不断,似乎正蠢蠢欲动,打算脱离大宋掌控。若一个弄不好,很容易落人口实,给了西夏反宋的藉口。因为这件事牵扯国事,再加上众人已得悉赵廷和周煜斐身份,因此在这件事上,都为二人马首是瞻。赵廷不动,旁人自然也不好再追。
昨晚上柳亦辰带人跑到后面庭院,正赶上柳老庄主拿着那把采薇斧意图自裁。拦是拦了下来,可柳老庄主从那时起就开始神志混沌,话说的糊涂,人也认不准,总拉着柳亦辰叫“阿轩”,一会儿又说对不住自己外孙女。柳亦辰听得稀里糊涂,却也看出些端倪。一边派人照顾好老庄主,又拿着采薇斧回到院内找上李临恪。
其他几人都在自己房间坐着,一听外面动静也都出来了。李临恪倒是大方承认,一边饮茶一边闲闲笑骂,说你老子是为我西夏尽忠,照你们中原人的理,你柳亦辰也该为你老子尽孝,还不乖乖跪下给我李家磕头行礼!
一番话说的柳亦辰当场就急了眼,拎起斧子就朝李临恪砍了过去。两人没一会儿功夫过了三十招,可李临恪刚只用了一只手,不一会儿两人就上了屋顶,正打的欢实,就听院中一人敞开嗓子怒叱,先骂李临恪,说你把老娘请来看好戏,倒把老娘徒儿给搞成重伤,差点小命都丢了,还有脸在这跟人动手!
接着又骂柳亦辰,说姓柳的,二十年前旧账不跟你算,二十年后头天见面又差点害我徒儿一条命,你再打,再打老娘直接带人回山上,你们俩打到天亮也没人管!
俩人也都活了四十来岁的人,平日里又都各自有些权势地位,多少年都没被人这么劈头盖脸的数落过,院子里又站着不少人,一时间面上都各自有些挂不住,不觉就停下手。李临恪一下来就笑着问那丫头醒了?柳亦辰小心翼翼凑到跟前,面上有些红,却依然一迭声的唤着意意,有些结巴的说别走。
萧意意叉腰转身,又看了眼边上站的那几人,狠狠白了一眼,说,看什么看!没看过美人么?
一句话说的展云清咳赵廷黑脸,合着青籽那言行都这么学来的!俩人紧接着想的就是,段尘不易啊!旁边萧长卿却大大方方迈着步子走到跟前,上下打量萧意意一番,又啧啧叹道,这头发是用什么染料染的,浑然天成啊!
萧意意当即一个白眼,旁边柳亦辰和李临恪皆是面色微沉。萧长卿又端详半晌,伸手指着那一头银发恍然大悟状,嗬!一夜白头啊!
萧意意也不在意,伸手抚了抚颊边碎发,又看看身边神色各异的几人:外面冻着作甚?进屋子说!先把我徒儿落水这事给老娘交代清楚!
李临恪那间屋子最大,又斜对着段尘房间,想当然尔,众人就都进了那间屋子。柳亦辰将刚才在柳老庄主屋内的情形都说了,又红着眼看向萧意意,半晌,才哑声说道,当年,大哥是知道了这件事,才……
萧意意笑了笑,轻轻点头,说,不然你以为,他是因为做了那么点子破事怕我不原谅他,就想不开了么!
柳亦辰当即就差点掉泪,萧意意拍拍他肩膀,调笑道:快别这样。都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我和亦轩从没怪过你。
李临恪始终笑容淡淡的,见两人都不说话了,便挑挑眉:误会都解开了?
边上那几人都静静坐着,李临恪此言一出,那几人便各自发问,矛头自然直接指向他。谁知人勾勾嘴角,朝柳亦辰方向抬抬下巴:今晚的事都是他老子做的,跟我没关。
说完,便走出屋子朝段尘房间去了。赵廷和展云自然不让,冲出屋子就挡在他面前。三人话没说一句,就先动起手来。那两人都有怨气在先,李临恪则是觉得之前尽拼轻功了,还没跟这两人真动过手呢,觉得挺新鲜。三人越打越来劲,不一会儿展云一掌就打在李临恪肩胛,赵廷也踢中他一侧小腿。
三人同时收势,李临恪微微一笑,赞了声不错。
展云清俊的眉微蹙,温声说道,不公。
赵廷点头,漆黑眼眸熠熠闪光,再来。
萧意意抚了抚颊边的发,款款从三人身边走过,行至李临恪身边时,低低笑言,阿恪,老了呀!
李临恪被她一语戏谑的蓝眸微眯,萧意意已经走到房间门口,又转身看了那两人一眼,朝李临恪方向扬了扬下巴:把他给我看好了。他要是进了屋子,你们俩以后也甭想见我徒儿了。
是以,这一夜,各个房间灯火通明,房门微敞。
第廿一节 用计·用情
屋外,天色阴沉,雪纷纷扬扬的下着,庭院里一片寂静。雪中梅蕊初绽,红艳似火,那一片片的红正映入那人眼底,直烧起又一场熊熊火焰。
门廊一角,那人面色苍白,唇微微颤着,手一下一下揪扯着丝帕,青笋一般的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泛青。屋内,柳亦辰和一名年轻男子的笑谈声不时传入耳中,贝齿渐渐咬紧丰润唇瓣,一丝狠厉滑过眼底,那人裙角轻扬,转身离去。
斜对过的屋子里,段尘透过窗纸上的小洞,望见那人远去身影,轻抿了口淡茶,勾了勾唇角。旁边站着展云几人,也都静静看着窗外情形。见那人走了,赵廷扬眉,沉声问道:“这就行了?”
段尘又抿了口茶,转身看向正坐在一处悄声研究着什么的两人,目中透出浅浅笑意:“药已够猛,耐心等待便可。”
圆桌旁,萧意意抬头看了段尘一眼,露出一抹了然笑容:“落儿来,这人还真有点意思!你来看看这几件东西。”
不远处左辛闻言轻叹了口气,得!这人准得得瑟!果不其然,萧意意此言一出,萧长卿顿时嘿嘿笑出声了,快步走到段尘面前,拉着人走到桌边:“来来,小段哪,快来看看!这可都是好东西!”接着,又朝边上萧意意抛个极得意的小眼神过去,“美人师傅真是好眼光!嘿嘿,要不怎么咱俩一个姓呢!”
萧意意也笑得格外明媚,端起一边茶杯喝了口水,颇好爽的点了个头:“姓萧好!”
萧长卿一边献宝似的把东西一样一样拿给段尘看,一边猛力点头表示同意。左辛顿时就觉得脑仁疼,旁边赵廷面色一沉,展云清咳两声,周煜斐则噗哧一声就笑出了声,唯独段尘仍是那个淡淡的表情。
萧意意一边笑意盈盈看着萧长卿在那展示他那几样宝贝,同时也注意到段尘面上神色,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这孩子……展云站在段尘右侧,好不容易插上个空,便轻轻唤了声:“尘儿。”
段尘右手正拿着一只萧长卿递过来的小瓶,随着那人不着痕迹的靠近,温热的气息以及轻柔的低唤让段尘不禁蹙了蹙眉尖,接着,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瞠大了眼,指尖一松,青瓷小瓶直接落地。
展云迅速出手一捞,那小瓶便夹在两指之间,旁边萧长卿顿时松了口气,将小瓶从展云指间取回,又宝贝非常的捧在心口位置,清秀面容几乎皱成包子样:“我的小姑奶奶啊!这‘清风露’可是我炼了足足三年才得了这么一小瓶,就是后宫妃嫔也没这福分用上一回,我送给你成,可你不能这么糟蹋人家心血么!”说着,又特别委屈的朝萧意意眨了眨眼,那意思快说说你这徒儿,忒欺负人了!
段尘却仿佛没有听到萧长卿那一长串埋怨,只缓缓转过身,血色尽失的唇瓣微张,一双凤眸透着惊惶,傻了一般瞪着眼前人瞧。
边上人都不明所以,唯独展云暗叫糟糕,这回才是真记起来了!段尘一双凤眸大瞠,昨晚在水下的种种情形倾数回灌脑海,自己靠在那人怀里,然后,下巴被人捏着,那人的唇就凑了上来……
冰凉柔软的触感清晰印刻在心板,那人微粉的唇瓣又正映入眼帘,段尘一时间就有些乱了分寸,匆忙转过身就往外奔。
屋子里众人都看的一头雾水,展云一边苦笑着,抬脚就追上去。刚到门口,展云手臂一揽就将人纳入怀里,同时往边上一闪,门板被人一手推开,柳亦辰一看这情景也有些发懵——怎么了这是?
段尘刚刚闷头往外走,也没注意到门外有动静,被展云往怀里一带,才反应过来,又连忙往开挣。展云从上回在梅林那次就发现,这人一着急害羞,是耳朵先泛红。此时一见怀里人儿耳朵尖儿又泛起薄薄一层红,便知道她是真不自在了,又顾及她身上伤口,连忙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段尘轻蹙着眉心兀自站好,抬眸迎向柳亦辰略带笑意的目光,低声问道:“人走了?”
柳亦辰点头:“曼蝶现正在段姑娘屋子里,咱们一起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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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曼蝶收了伞,一边拂了拂肩头细小雪粒,缓步走进自己卧房,面上仍带着浅浅笑容,脸颊微粉,一双眼还有些湿润润的,比往常更添了几分楚楚风姿。似是不意外屋子里有人,柳曼蝶又将靠门的两盏灯点上,整个屋子顿时更亮堂了些。
一看见坐在桌边那人,柳曼蝶唇边笑容更深,连嗓音都更轻快几分:“依依,感觉好些了么?”
用晚膳时,大家围坐一桌,岳依依推说身体不适,想先回房间。两人最近几日都住在一处,因此离了用膳的屋子,便在两名护院的陪同下,回到柳曼蝶的卧房。
柳曼蝶在圆桌边坐下,一双美目定定看着对面那人,嗓子却有些发涩:“依依,怎么不说话?”
岳依依一直低垂着头,长长的眼睫上似还挂着泪滴,面色却有些苍白。踟躇半晌,岳依依才轻轻问了句:“你要跟染哥成亲?”
柳曼蝶唇畔笑容不减,心却一点点凉了下来。拼命抑住不断翻涌上来的泪意,柳曼蝶微侧过头,嗯了一声。
岳依依蓦地抬起头,一双眼被泪水浸润的亮晶晶的,细小的嗓音隐隐带了颤:“可,可……你不是喜欢行之公子的么?”
柳曼蝶一直微偏过头,心中苦意蔓延,面上却仍作出几分娇羞之态:“我,我是对他有意,可人家对我无情。叔叔既然替我做了安排,林染大哥人也不错,我就应该……”
“曼蝶!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岳依依“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两步走上前扶住她的双肩,一双晶亮的眼闪耀着有些疯狂的光:“你既然喜欢他,就应该努力争取啊!那个什么尘的有什么好?既不漂亮又不温柔,那行之公子不过因为她是远亲,才对她诸多照顾。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要努力争取,让行之公子感受到你的心意,他总会喜欢上你的!”
柳曼蝶惨然一笑,伸手抚上岳依依的手背:“依依,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岳依依瞪圆了眼,声音也带了几分苦涩:“我最明白那种心情,只能静静站在一旁,看他与别的女子亲昵,对别人大献殷勤,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因为……”
“因为什么?”柳曼蝶问。
“因为,因为……”岳依依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眼,又抿出一朵乖巧的笑:“曼蝶,你别嫁给染哥好不好?你不嫁给染哥,你喜欢行之公子……”
柳曼蝶心里一阵抽痛,却只能按照之前段尘的嘱托继续说下去:“这……可是,林染大哥他……”柳曼蝶似有羞怯的笑了笑:“林染大哥他,似乎也有意娶我……”
岳依依倏地抽回手,冷冷说道:“不可能!染哥他明明还喜欢月如姐,他心里一直都有月如姐,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另娶他人!”不待面前人作答,岳依依又握上她的肩头,力气大的让柳曼蝶直蹙眉:“一定是你又跟染哥说什么了!你说,你对他说什么了?”
窗外,岳林染怔楞如同石像,面上神色几经变幻,双眼渐渐就蒙上一层雾。柳亦辰眉间狠狠挤出一个“川”字,正要抬手,就被展云挡住,一边轻轻摇头——时机未到。同时,展云又朝不远处赵廷和周煜斐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将岳林染架走,以免待会儿惹出什么乱子来。
屋内,岳依依情绪越来越激动,柳曼蝶见时机差不多了,一咬牙,趁岳依依一个不注意,将藏在袖中的软鞭迅速搁在桌面上。岳依依视线正好调转过来,一见桌上那把软鞭,顿时大吃一惊。连连倒退两步,全身禁不住瑟瑟发抖:“月,月……”
柳曼蝶起身,拿起鞭子朝岳依依走去,一边敛起神色压低嗓音:“依依,你怕什么?在梅林时候,怎么没见你怕我?”岳依依眼神一阵恍惚,同时面色苍白步步倒退,柳曼蝶则收敛心神一步步跟上去,一边按照段尘所讲继续说道:“鞭子打在身上,好疼的啊。依依,我一向待你如同亲姐妹,你为何如此待我,为何如此待我……”
柳曼蝶此时背对那几盏灯,面部轮廓本就有些模糊不清,再加神色哀凄幽怨,从岳依依的角度看去,真如楼月如附身一般。岳依依当即狠狠打了一个冷颤,一路退到床畔,之前崴伤的脚仍微微有些瘸,一下子就跌坐床脚,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是那人叫我去的。我,我不是有心的。月如姐,月如姐……”
柳曼蝶见她这副模样,一直隐忍的泪水“唰”的就流了下来,手中软鞭一松,身子也失了力:“依依,你真是傻!表姐待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下这种毒手……况且她,她根本就不喜——”
话未说完,先前跌坐在地的岳依依“噌”一下起身扑了过来,将人摁倒在地的同时狠狠掐着柳曼蝶的脖子:“我让你跟我抢!我让我你跟我抢染哥!你都做了鬼了怎么还不放过我!我恨你!我恨所有喜欢染哥的人!染哥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一个人的……”
门和窗被同时撞开,柳亦辰和展云飞快赶到二人面前,费了不少力气,才将已经有些神志失常的岳依依从柳曼蝶身上拉开。院子里其他人也奔进屋子,萧大先生仍过条绳子,让庄中下人将人捆结实了,然后就带了出去。
柳曼蝶憋的脸颊通红,一边不住的咳嗽着,一边扑倒在柳亦辰怀里大哭:“叔叔……怎么会这样……依依她怎么会……呜呜……”柳亦辰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又好生安慰半晌。其他人则早早退出房间,到事先约定好的地点等待。
屋内,众人或坐或站,岳林染站在屋子正中,面色灰白,一直低着头。岳依依被点了穴,又用绳子捆着,在隔壁房间,有人看守。柳亦辰一进屋子,岳林染也没回头,直接跪了下去。待柳亦辰走到跟前,岳林染跪得笔直,双目半闭,哑声说道:“一切皆因林染而起。林染愿一命抵一命,为月如偿命。只求少庄主派人将依依她,送回岳家。岳林染在此,叩谢少庄主大恩!”说着,伏身在地,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额头已经渗出鲜血。
柳亦辰就站在他跟前,微微仰起头,双拳紧握,眼圈微微泛红,似是感慨良多。半晌,柳亦辰才叹了一口气,转身坐回椅上,拂了拂手:“这事,还是交由官府来办吧!此事柳某自问有责,但月如毕竟不是我女,在情在理,我都要给楼家一个交代。明日一早,柳某会带上岳小姐,连同那两把可作为证物的鞭子前往城中府衙,同时修书告知楼家,凶手已经找到。届时,一切事情,都由官府定夺。”
岳林染一直定定看着前方,一听这话,牙关紧咬,泪却先掉了下来。又过半晌,方才哑着嗓子说道:“林染身为兄长,却没能管好自家妹子;对月如早有真心,却害她无辜丧命。林染对不住柳家,对不住楼家,但依依毕竟是我岳家人,她虽然有错,可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说话间,岳林染也笑的凄惨:“本来,以林染戴罪之身,日后已无颜面再见月如一面。可林染希望少庄主看在林染对月如曾经……一片真心的份上,每年祭日,能允林染为月如上几支清香,洒两杯水酒。其他的,林染也不敢多求。”说完,又一连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俊朗面庞上早已是泪痕满布。
柳亦辰一直红着眼圈,听得此语,便轻轻点了个头。
岳林染笑着掉泪,一边起身拱手,接着便大步走了出去。
第廿二节 新仇·旧怨
屋子里一片静默。半晌,柳亦辰起身,走到段尘面前,抱拳一拱手:“今日之事,多亏段姑娘神机妙算,方才令戕害月如的真凶现出原形。柳某在此,代楼、柳两家给段姑娘道谢。”
段尘扶着扶手缓缓起身:“柳二爷客气了。此事也多亏柳小姐心思敏捷,方能如此顺利。否则我们只余物证,却无人证,很难令岳小姐甘愿伏法。”
柳亦辰点点头,旁边萧意意也站起身,扶着段尘小心坐下,一边抬眸睨了柳亦辰一眼,眉目之中似有嗔怪:“都坐下说话吧!落儿腰侧有伤,最经不得这一站一坐。你们有什么事也赶快问,待会儿我还要帮她敷药,昨夜一整宿都睡的不踏实,眼下事情都解决了,还不让我们落儿早些睡下,好好歇息。”
柳亦辰连连点头称是,又回到主座坐下,紧皱着眉问道:“不知段姑娘如何发觉,岳小姐她……”剩下的话,柳亦辰自觉不好直接说出口,不过在座众人刚刚都在院子里各处看得清楚,因此也都明白柳亦辰话中所指。
段尘轻蹙眉心,低声说道:“这方面,我也是到了前晚,大家一处用晚膳时方才略有觉察。倒是那壶毒茶,提醒了我一些事。”
“毒是她下的?”萧长卿略一扬眉,似有怀疑。
段尘有些无奈的瞟了萧长卿一眼,又看向柳亦辰,踟躇片刻,方才开口:“毒是她准备的,下毒之人,却不是她。”
柳亦辰闻言面色一变,目光也渐渐沉郁下去。边上萧长卿嗤了一声,墨玉一般的眼珠子一转,又撇了撇嘴:“我早就说了,这事,姓柳那丫头跑不了!”
柳亦辰明显脸色愈加难看,唇几次翕动,看向段尘的眼也明显带着内疚不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段尘摆摆手,轻声说道:“这事不怪柳小姐。”
萧长卿一听就急了,一双眼睁的圆圆的,伸手指着段尘骂道:“你这傻孩子!她可差点毒死你啊!你还这么为她讲话,人家可不定念你的好!”说着,又转头看向坐在段尘边上的萧意意:“意意姐,这事你回头可得好好教教,这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在江湖上飘,心太善可不行!”旁边左辛一听那声“意意姐”,就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这关系也攀的太快了吧!
萧意意微微皱眉,唇边却仍带着笑,也没说话,只侧头看了段尘一眼。这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虽说心地正直,可也不至软弱可欺,她这么说,应该有她的理由。
旁边以及斜对面坐着的展云三人也都将视线投向段尘。赵廷可还记得当初在杭州府破雅舍的案子时,段尘一袭青衫站在公堂之上,唇角带笑一字一句质问蓝兰的情景。能说出那种话来的人,绝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纯良之辈。展云也一直面色平静,刚刚段尘那话,明显是说了一半么,看这样子,应该是有些顾及柳亦辰的缘故吧。
段尘勾了勾唇角,微微一笑。这一笑可把萧长卿震住了!这丫头,平日里神色清冷,可一笑起来,还真有些勾人呐!段尘看了萧长卿一眼,又转而看向一直面色复杂的柳亦辰:“我说这事不怪柳小姐,并非一味忍让包庇。若她真有心害我,”段尘略一停顿,没继续把话说完,可那双本就清冷的凤眸瞬间寒光一闪,其中神色在场众人看的是一清二楚。连之前一直不甘撇嘴的萧长卿都不禁暗暗咋舌,这丫头,要动起真格的,那绝对是个狠角色啊!
段尘又接着说了下去:“毒的确是她下的。可她当时,应该不知道自己手里攥的,是穿肠毒药。”
对面左辛点了点头,又看向赵廷、展云两人:“的确。当时二位紧随其后追了出去,周公子拎过那壶茶往地上一倒,地上砖石腐蚀的厉害。我注意到当时柳小姐面上神色,似是惊惶的很。”
旁边萧长卿狠狠白了左辛一眼,仍旧有些不乐意:“那她以为自己手里攥的什么?巴豆,还是痒痒粉?这丫头心就不正,若不好好管教,说不定下回就真投毒了!”
柳亦辰面露愧色,再次起身朝段尘拱手:“这事无论怎么说,曼蝶都有错。段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计较,还帮她洗脱嫌疑,柳某感激不尽。这事,日后柳某自当重罚曼蝶,好好管教。这孩子,是太娇纵了些,做事也不知轻重。柳某,”柳亦辰说着,又叹了口气:“柳某惭愧!”
“行了行了!你就别老磨磨唧唧没完没了的道谢赔礼了!我家落儿不都说不计较了么,你还在那一个人纠结什么!”萧意意摆了摆手,示意柳亦辰赶紧坐下:“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个温吞性子,看的我来气!”最后一句话,声音虽小,可屋子里一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柳亦辰当即就面上一僵,明显有些下不来台,又怕惹萧意意不高兴,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渐渐就憋红了。到最后实在没辙,只傻乎乎的低低唤了声:“意意。”
萧意意直接翻个白眼,素手一抬,指着他后面椅子:“坐!”
柳亦辰衣摆都没顾得上往起撩,“噗通”一声就坐了下去。本来就一直在忍笑的众人顿时都有些憋不住了,周煜斐和萧长卿几乎同时哈哈笑出了声。
左辛偏头看着萧长卿直捶扶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面上虽有些无奈,唇角却禁不住上扬。赵廷则再次感慨,打小就跟着这么个师傅,旁边还带着那么个师妹,段尘能保持现在的性子,委实不易啊!展云也笑弯了眼眸,一边下意识的调转视线,看向段尘。
段尘却似乎没被众人欢笑气氛所感染,仍轻轻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似有所感的侧眸,正望进那双含笑眼眸。段尘及时转眼,眉心也蹙的更紧了些。展云心下喟叹一声,唇畔仍带着浅浅笑容,嗓音清朗低柔,语调却隐含淡淡哀求,仿佛千言万语,都倾注在这一声轻唤里:“尘儿……”
纤长羽睫轻颤,段尘蹙着眉侧眸看向展云,眉眼之间隐有不耐。展云却笑得温润清朗,一双眼再认真不过的看着段尘:“尘儿,你刚刚说,正因为那壶毒茶,你才怀疑到岳小姐身上。你是如何想到的?”
此时,众人笑声方歇,萧长卿等也收敛笑颜,都等着听段尘回答。段尘眉心似乎舒展了些,轻声答道:“我从前就觉得,凶手害死楼小姐的手法,和另外那几人似有不同。可我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同。”展云三人点头,段尘的确不只一次讲过这话。
“直到前夜,那壶毒茶……”段尘微微一顿,又接着说道,“我忽然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杀死方文礼和剩下那几人的,自然是邓定波和那镖局三当家无疑,且他二人皆受李临恪指使,目的是挑起中原南北两边江湖纷争。所以他们杀人,并非跟那几人有仇,而是为着他们主子的计划。除了左堂主和萧先生,还有师傅,在座各位应该都看过那些尸首,皆是一刀或一剑毙命,也就是说,死者生前并未受到任何折磨羞辱。”
几人点头,赵廷沉声说道:“不错。他们杀人讲求效率,人死的干净利落,比什么都重要。”
“可楼小姐,不仅是被人一点点勒至断气,而且那一身鞭伤,”展云一边说着,又侧眸看了段尘一眼:“耗时又费力,的确跟那些人的死法不同。”
段尘点头,就是这个意思。那一身鞭伤,和那壶毒茶一样,感觉都是有怨恨在里面的。
萧长卿敲着下巴嗯了两声:“所以说,应该是有私怨,才会下这般毒手。”说着话,萧长卿两眼冒光的看向段尘,“丫头,你就凭这就猜到是岳依依了?”
段尘失笑:“怎么可能。”她只是推想,又不是神算,就这么一点点线索都称不上的猜想,哪能直接就怀疑到岳依依身上!
“我和李临恪接触过两次,从他那里,我得到的信息是,人是他捆的,最后尸体也是他运回房间的。”段尘又接着解释道:“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就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直到前天傍晚用晚膳的时候,我看到岳依依跛着脚进了屋子,其间岳林染一直搀扶着她,这才想的通透了些。”
柳亦辰一听到那句“人是他捆的”,就有些按捺不住,一双眼瞪的狠厉,一边咬牙切齿,似是在念叨李临恪的名字。段尘扫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迟疑,停顿片刻,又继续说道:“柳二爷知道,那天早上我和楼小姐在梅林里的小木屋前动了手,其间楼小姐一直用那把软鞭攻击,我没有兵器,也没打算跟楼小姐多做纠缠,所以一直只守不攻,边打边退,将楼小姐一路引了出来。她的鞭子,则是一早就仍在小木屋前的梅树下。当时,李临恪应该就在小木屋里。”
柳亦辰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最后一句,突然面色就沉了下来。段尘停住没接着往下说,其他人也没接话,柳亦辰唇越抿越紧,半晌才低声说了句:“段姑娘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这句话问的似乎有些没头没脑,段尘却一早就有了准备,不疾不徐的答道:“堕湖之后。”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前后一联系,也都猜个差不离。李临恪能在山庄里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乍一想似乎并不奇怪。这人身手如同鬼魅,来无影去无踪,无论通过什么途径,成功混入万柳山庄,且找到地方隐藏起来,伺机盗走四件兵器并将之交给邓定波二人,让他们趁人不备暗中动手,杀死方文礼以及剩下那几人,行尽挑拨离间之能事。
但如果将事情前前后后联系起来,就会发现,纵使李临恪身手再高,他做起事情来也未免太顺畅了些;纵使段尘等人行事如何在明面上,他知晓的未免也太多了。这种情形,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万柳山庄里,有他李临恪的人。而这个人,地位绝不逊柳亦辰。
柳亦辰之所以听到那句话沉下面色,就因为他知晓,梅林之中那座木屋,一直是万柳山庄的禁地,除了他与父亲,旁人都无权进入。李临恪能出现在那木屋之中,就足以证明,他之前真的没有说谎,柳老庄主,的确听命于西夏人。
而段尘之所以停住口,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事,会让柳亦辰更加难以接受。段尘侧眸看了萧意意一看,就见师傅也正看着自己,那一双明丽眼眸里,携带了太多情绪,有无奈,有了然,有心痛,但更多的是令人心暖的鼓励。
段尘弯了弯唇角,又转而看向柳亦辰:“李临恪当时就在木屋里,再加上之前曾经与我有过短暂接触。我想,通过我的武功路数,他应该已经看出,我和师傅应该有些关系。所以,楼小姐后来回到小木屋前找鞭子的时候,他直接拿那把软鞭勒住楼小姐的脖子,将她拖到一棵树下束缚住。”
柳亦辰搁在木椅扶手上的拳头握的紧紧的,一双眼低垂,面部线条绷的很紧,似在隐忍着什么。段尘转过眼,又继续说下去:“接下来的事,是我的猜测,还是要之后问过岳小姐方才作数。”在场众人都点点头,段尘才又开口:“我想,岳小姐应该是紧随其后跟了过来,却在看到楼小姐被软鞭缚住脖子,且旁边有一把雷神鞭的情况下,动了杀心。后面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不过岳小姐缘何那么凑巧跟了来,李临恪又为何将那把雷神鞭留在一边,就不得而知了。”
柳亦辰缓缓闭上了眼,嘴唇却轻轻颤着,面上神色格外凄绝。一旁萧意意也笑的有些苦,低低叹了句:“阿恪,你这又是何苦……”
旁边一众人,包括段尘在内,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再出声。很明显,李临恪这样做的原因,和当年发生在几人之间的旧事有关。无论是何原因,动手杀人的是岳依依没错,但幕后操纵导致这场悲剧发生,李临恪是绝对参了一脚的。
一晚上都没怎么插话的周煜斐突然开口了:“那,他为何又将楼小姐的尸首运了回来?是为了混淆视听么?”
一旁赵廷皱了皱眉:“的确,他这么做,倒是让我们迷惑甚久。我们一直将楼小姐的死和另外那两个案子联系在一起,只会越想越混乱,猜不透凶手用意。”
段尘轻声说道:“这就是我之前为何说,直到前晚上晚膳前看到岳依依在岳林染的搀扶下跛着脚走进屋子,才突然想明白,或许岳依依才是害死楼小姐的真凶。”
柳亦辰也回过些神,紧皱着眉心说道:“我记得,岳小姐的脚,就是月如被人害死那天扭伤的。她跟我说,她和曼蝶用过午饭,左等右等都不见月如回来,她便先到隔壁房间去看,结果一进屋子,看到月如……”柳亦辰微微一顿,深吸一口气,又接着说道:“后来曼蝶去跑来聚义堂找我,她则因为慌乱之中扭伤了脚,又怕凶手再次行凶,就跑回隔壁房间,躲到了床下,一直到我赶过去。”
萧意意轻轻摇头,笑得有些苦涩:“这倒真像阿恪会做的事。”柳亦辰皱着眉看向她,萧意意一双眼透出淡淡无奈:“他那样做,是一箭双雕。一则,的确如他们所说,混淆众人视线,让大家摸不着头脑。二则,阿恪从不是肯吃亏的人。是他做的事,他一定毫不犹豫认下。不是他做的事,无论别人如何说,他也绝不肯帮人背这黑锅。这也是为什么他离开前,会将楼姑娘的那把软鞭留在房间。”
对面萧长卿闻言呵呵笑了两声,目中透出淡淡嘲讽:“我估计那丫头的脚,是在看到被自己杀死的人无端又出现在隔壁房间内,惊惶无措之下才扭伤的吧!”
第廿三节 宽宥·别离
说话间,管家带着几个下人进了屋,重新换了壶热茶,又端上些茶点。众人忙了一整晚,也都有些饿了,便一边继续聊着,一边吃点心饮茶。
最后,管家端了一小盅热乎乎的鸡汤送到段尘手边,弓着身说道:“这位小姐,这鸡汤是我们家小姐吩咐给您送过来的,里面搁了野山参、红枣、香菇还有几味补血的药材。小姐在火边整整坐了一个多时辰,刚做好就让小人赶紧给端来,说让您趁热喝,效果最好。”说完便有些忐忑的看了段尘一眼,又赶紧低下头。
段尘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替我谢谢柳小姐。今日她也受了不小惊吓,真是辛苦她了。”
管家闻言连连点头,似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柳亦辰见状也面露安慰,朝管家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一旁萧意意掀开盅盖,看了看汤色,又凑近闻了闻,一看到边上那双银质筷子,不由得摇头轻笑。段尘一直淡淡笑着,微微侧过身,离那张高几近了一些,执起汤匙舀了勺清汤,吹了吹,缓缓含入口中。
对面萧长卿见萧意意验过汤水,应是没问题了,也没多刁难。嘴里嚼着块栗子甜糕,有些含糊不清的说道:“小段丫头,吃药,我给你的药哪?赶紧吃一颗!”
段尘放下汤匙,唇边的笑淡的几不可察,可眸中却带着浅浅笑意,转过脸看了萧长卿一眼,从袖中取了那只小瓶出来,倒出一颗浅褐色的药丸含入口中,又就着鸡汤服下。
“段姑娘,我柳家,实在是对你不住……”柳亦辰手里捧着茶盏,踟躇良久,方才吐出这么一句话来。先有柳曼蝶那壶毒茶,后有柳老庄主水下设局,段尘现在这一身伤,都跟他柳家脱不了干系。
段尘咽下口中汤水,勾勾唇角:“老庄主听命于李临恪,任他在山庄里为所欲为,害得江南江北结下仇怨纷争再起,的确罪无可恕。不过他水下设局,为的却是给楼小姐报仇。”
左辛饮了口热茶,点头道:“这次倒是小段替我们几个受过了。不然估计以老庄主的心计,原本是想……”左辛略有些感慨的挑了挑眉毛,没继续说下去。
在场众人都没有接这个话茬,却也明了左辛话中所指。想来正如之前段尘推测,楼月如虽是为岳依依所戕害,这其中一定有李临恪在推波助澜。而这其中的曲折,想必柳老庄主应该比一众人都清楚的多。他甘愿为李临恪卖命是一回事,但李临恪无故害死自己外孙女,却一定深深激怒了老人,他设下那个局,并非针对小段一人。或者说,如果是小段之外的人能够葬身湖底,才真正如了他的愿吧。
比如,若死的人是赵廷或周煜斐,那李临恪这件事就算玩大了。他想玩的是晦暗不明的挑拨离间,而不是明目张胆的公然反抗。老爷子临死前黑了众人这么一遭,也算是对李临恪最后的反抗了。
柳亦辰一提起这件事来就面色惨淡,眉宇之间也笼罩深浓愁绪。毕竟,自己敬重尊崇一生的父亲,一代江湖侠士,居然会甘愿俯首做西夏人的走狗,为祸中原武林,想是换做任何人都会难以接受。
段尘似是看透柳亦辰心思,将最后几口鸡汤喝完,从袖中拿出绢帕拭了拭嘴角,便再度开口:“老庄主并不是为着什么荣华富贵才私通西夏。”在场众人除了萧意意,均或多或少露出些惊讶神色,柳亦辰也有些疑惑的看向段尘,似是不解她为何能如此笃定。
段尘侧眸看了展云以及斜对面的赵廷和周煜斐一眼,轻声问道:“你们可还记得,柳小姐带咱们去赏梅的那天,所讲的那个故事?”
三人闻言微微一愣,展云蹙了蹙眉心,温声说道:“是柳小姐所讲,万柳山庄得名由来的那个故事?”
周煜斐也皱起了眉:“通常这种事,我都当传说来听的。怎么和李临恪也有关系么?”
段尘轻轻点头。三人静默片刻,紧接着展云和赵廷几乎同时出声:“李万迁!”
周煜斐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我也想到了啊。怎么平时没见你们两个这么嘴快……”
旁边左辛和萧长卿对视一眼,也都有些难以置信。萧长卿瞪圆了眼问:“就前一任西夏王,后来登基之后,改名叫李继迁的那个?”
柳亦辰却渐渐就红了眼,沉默半晌,嗓音有些沙哑的问萧意意:“大哥当年,就是知道了这些,才自刎的,是么?”
萧意意也眼眶微湿,一双明丽眸子泪光隐隐,唇角却仍牵着一丝笑:“那时你爹比现在固执,非逼他……”话说一半,萧意意哽住了嗓子,又摆摆手,深深舒了口气,故作轻松的说道:“都过去这么些年了,说这个做什么!本来我以为他经过轩的事情,再不会执念了,可我却没想到,这次是阿恪先找上了他……”
柳亦辰握着扶手的大掌青筋暴凸,一双眼也泛出些泪光:“我若早些知道,绝不会帮着他……都是我害死大哥的……”说着,嗓音就渐渐带了颤,柳亦辰抬起一双眼看向萧意意,有些含混的说道:“也害苦了你……”
萧意意唇畔的笑更深了些:“没什么苦不苦的。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与人无尤。”
萧长卿最先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段尘身边,笑眯眯说道:“小段丫头,我送你回去好不好?”说着,又朝柳亦辰和萧意意那边递了个眼色,声音也更低了些:“让意意姐和少庄主好好聊聊,我送你回去,早些歇息。”
段尘扶着交椅扶手缓缓起身,唇角微勾:“师傅,慢聊。”说完,不待萧意意发作,便转身朝外走去。
萧意意刚起身要说话,柳亦辰便快步走到跟前,小声唤了声:“意意……”英朗眉眼间透着浓浓恳求,一双眼还有些红红的,微薄的唇轻抿,似是十分委屈。
萧意意偏头看到他这个模样,“噗哧”一声就笑出了声:“怎么跟我第一次见你时候一模一样,跟只兔子似的!”
屋内众人都已起身,却尚未离去,因此萧意意这句感慨,众人皆听得一清二楚。周煜斐当即就咧嘴笑得有些坏,小声跟赵廷说道:“天下间,能把这柳少庄主说成是兔子的,估计也就段尘师傅一人了!”
赵廷也没说话,只转脸看了柳亦辰一眼,柳亦辰微微一愣,又轻轻颔首。柳老庄主的事,万柳山庄是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段尘因为身上有伤,走的并不快。刚迈过门槛,另外那三人就追了上来。展云及时抢在另一边,赵廷因为跟柳亦辰点头示意,走的稍微慢了些,便走到萧长卿身后,伸指敲了敲他的肩胛。
后面,左辛和周煜斐并排走着,一看前面那四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准又得闹腾一场啊!
萧长卿转过头,满脸不乐意的看了赵廷一眼:“干嘛?”
赵廷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让让。”
萧长卿清秀眉毛一竖,眼睛瞪的滚圆:“凭什么?”
赵廷剑眉微皱,看了段尘一眼,又看向萧长卿,面色微沉。萧长卿却不理他这个茬儿,转回头继续挨着段尘走,一边还亲昵的蹭了蹭身边人的手臂:“小段丫头,我这还有几样好东西哦!待会儿进了屋我给你……”
这回不仅赵廷,连展云都蹙起了眉,他还想进屋?!这都走了一路还嫌不够,还进屋!展云暗自深呼吸,赵廷则直接发威,正抬手欲拎萧长卿衣领,另一只手却先他一步将人直接拎走。
萧长卿话没说完就被左辛半拖半拽的拉到一边,直接捂着嘴施着轻功,朝另个方向去了。赵廷成功上位,接连几日一直阴转多云的心情终于爽朗了些,唇角微扬凝视着段尘侧脸,沉声问道:“伤口还疼么?”
段尘面上没什么波动,其实从萧长卿走了心里就一直有些别扭。听到赵廷问出那句话,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并不言语。另一边展云也开口,柔声说道:“我听你师傅说,伤口挺深的。而且是伤在腰侧,这种地方不容易好,平时起身什么的,要小心些。不然伤处总是反复,落下疤可就不好了。”
相比较赵廷,段尘现在更怕展云。想起当初为了进山庄,被逼着从这三人里选一人充作自己表哥时,自己那些心思,段尘就觉得有些懊恼。这人明明就是最不好对付的一个,自己当初怎么就傻乎乎觉得他还算不错呢!如果说赵廷是把利剑直逼对方喉咙,让人退无可退,那展云就是张怎么都挣不脱的密网,将人温柔束缚。他不伤人,可却比利剑更为有效,当你发觉网绳越缚越紧,却早已无处逃脱。
两人接连问了好几句话,可段尘不是点头摇头,就是干脆不言语。最后眼看着就要进院子了,两人对视一眼,赵廷上前一步挡住段尘去路,展云则在旁边低柔着嗓音问道:“尘儿,你是要随师傅回山上去么?”
段尘一见两人这架势,就先蹙起了眉。这两人面子都不要了直接耍无赖,自己现在身体状况不能动武,师傅和萧长卿又都不在,若不老实回答这两人问题,他们俩今晚还真能不让自己进屋了。
周煜斐一直跟在赵廷边上,一见这情形,就知道这两人是真有些急了。周公子可不想趟这趟混水,眼看着兄弟三人已经折了两个,他可不想再跳进这矛盾漩涡跟着一起瞎折腾。她段尘再特别,也不过是个女人。在周煜斐的观念里,女人再找就有了,可兄弟却一辈子都不见得能遇上个投脾气又合得来的。因此这场混战,他从一开始,就选择冷眼旁观。
那边周煜斐打定主意不往里掺和,斜靠着一面墙壁就等着看好戏。这边段尘沉默半晌,只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便想往院子里头去。可眼前这两人明显没打算这么轻易罢手,赵廷低头看着佳人纤长睫毛轻颤,声音也更放软些:“眼下年关将至,各地都不大太平,你身上又有伤,我们送你回去罢。”
段尘眼都没抬,闷声说了句:“不用了。”接着绕过赵廷打算从另一边走。想当然尔赵廷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身形一闪又挡在佳人面前,又开口轻唤:“尘儿。”
段尘也有些急了,抬眸怒视赵廷,却意外看到那人隐含笑意的深邃眼眸。没好气的别过脸,展云也凑的格外近,清朗的嗓音如同夏夜微凉晚风,轻撩人心:“尘儿……”
段尘气的倒退两步,清冷凤眸也染上薄怒,微翘的眼尾因为怒气更加上扬,清亮的眼眸也泛起浅浅水光:“我说了,不许这么叫我!”
段尘着实气的不轻,却不知自己此刻神情,就仿佛一只被人踩痛了尾巴的小猫,自以为“喵咪喵咪”叫的凶悍,可看在那两人眼里,却只觉得又怜又爱,心里面柔软的一塌糊涂。
两人正欲上前安抚,就听不远处响起一道略带戏谑的娇叱:“你们两个小子,别的本事没有,欺负女孩儿家的手段倒一套一套的!”段尘尚未回头,那道水红色身影已经行至身畔,轻轻挽住自己手臂,又笑着看向眼前两人:“怎么,看上我徒儿了?想一路追着到家里去?”
萧意意一来,吓得周煜斐都放下交叠手臂老实站好,赵廷和展云也都被调侃的有些尴尬。毕竟,刚刚那般无赖举动,着实有些失了礼数。可两人也确实是没办法了,这眼看着事情都解决的差不多,段尘今天中午那一席话,明显是准备办完事马上就走人的。他们俩可不想再熬上个一年半载,等老天爷哪天心情好了来个巧妙邂逅,方能重遇佳人。毕竟,所谓机缘,缘分是老天赐的,机会却是自己争取和创造的。段尘不答话不理人,他们俩也只能厚着脸皮耍无赖,不能跟着人一路护送回去,至少也得个地址,也好日后方便找人。
因此,展云虽然被萧意意一番话说的面颊微粉,却仍然大着胆子拱手行礼,一边温声说道:“前辈,我们也是放心不下尘儿,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是我们之前没有照顾好。能一路送前辈和尘儿回家,也算晚辈略尽一点心意。不过若前辈不愿,至少告诉晚辈等尘儿的住所,日后得暇,也好登门拜访。”
萧意意侧眸瞟了一眼自己徒儿侧脸,一边啧啧叹了两声:“都把人气成这样了,你们俩还想登门拜访?”展云被说的又是面颊一红,赵廷也有些挂不住面子,朝萧意意拱了拱手:“前辈,我们……”
萧意意摆了摆手,直接揽着段尘就往屋子里走:“行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今天先这么着!”走过两人身边时,又轻轻叹了声,低声说道:“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天这么冷,我徒儿还身上还有伤,就这么在外头冻着,也不知道先让人进屋歇会儿……”
萧意意挽着段尘手臂直接进了屋子,身后那两人各自面色微变,徒留懊恼。光顾着怎么把人留下,忘了尘儿都累了一整天了……
第廿四节 传言·人言
翌日。
一大清早,柳亦辰便将岳依依带到江宁府衙,同行的还有柳曼蝶以及岳林染。人证物证俱在,江宁府尹当即受理此案,下令将岳依依关入大牢,三日后升堂开审。由于楼、岳两家的人都还没到,岳林染留在城中等候,柳亦辰留下两名手下,带着柳曼蝶先回山庄。
柳老庄主方面,原本李临恪将那把采薇斧交给他,就是让他事成之后自裁用的。也是因为这,他才在几日前修书给萧意意,说是让她快些过来,万柳山庄有好戏可看。末了,又捎带提了句段尘,看似无意,实则有心,想来应是担心请不动故人,才把她心爱的徒儿也牵上,让萧意意不得不走这一遭。
那日段尘堕湖之前,几人看到一道人影倏忽闪过,赵廷展云飞身去追,正是李临恪算准时辰,大摇大摆到前门接萧意意去了。这件事,自然是萧意意私底下讲给段尘听的。段尘也想起,之前那晚在梅林,李临恪将自己往前一推时附在耳边悄声说的那句话:马上就见到他(她)了。段尘当时就一直想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听萧意意这么一说,倒是全都对上了。
再说柳亦辰自城中回来之后,又连同赵廷、周煜斐一起去后院看望柳老庄主。老人家一见柳亦辰,就笑着叫阿轩,又将赵廷认成了柳亦辰,拉着两人的手颠三倒四的说话。三人只待了一会儿,便出了屋子。
往回走的路上,三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快进院子,赵廷突然停下脚步,望着前方沉声说道:“人也活不了几月,是真疯,还是装癫……”说到这,赵廷微微一顿,侧眸看向柳亦辰,又徐徐接了下去,“我可以卖少庄主这个面子,不赶尽杀绝。不过少庄主须得记住,自此你万柳山庄可就承的是我大宋的情,害死柳大当家、楼小姐以及老庄主还有其余那一众人的,是他西夏李家人。孰近孰远,亲疏敌友,相信少庄主还掂量的清。”
柳亦辰连忙拱手称是,一直高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赵廷等手下留情,饶过他万柳山庄数十口,免去牢狱之灾,又得让柳老庄主寿终正寝,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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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尘起身的时候,天已大亮。梳洗过后,换回来时的那身男装,段尘将右手上的白玉镯子褪下,又把几件首饰一一摆放好,拿起那只首饰盒子,走到隔壁。
敲了两声门,预料之中的,没有人在。推开房门,缓步走入房间,将首饰盒子放在桌上,刚出房门,就见展云站在庭院中央,正微微笑着望着自己。
段尘身形一顿,眉心渐渐蹙紧,心下更添几分烦乱,却只得迎面走上前去。展云唇畔一直挂着浅笑,心中却暗叫糟糕。这连男装都换了回去,看样子是打算今天就走啊!再看那人微微有些僵硬的走路姿势,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怎么就这么倔的性子呢?以她先下的情形,明明至少应该再修养个三五日,再行动身。那两处伤口都挺深,一路马车颠簸,怕是很容易就牵动伤处。
走到跟前,段尘仍微微凝着眉,心里委实别扭的紧,可又的确该说点什么。昨晚回房后又细细想了想,师傅的话也不无道理。他们三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上一辈的恩怨,自己心里记得清楚就行了,不应该再迁怒于他们。眼前这人又冒险救过自己一命,于情于理,自己对他,都不该是之前那个态度。
抿唇半晌,段尘抬眸看向一直含笑望着自己的清俊男子,轻声说道:“前日的事,谢谢你。”
展云一直看着佳人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抿唇的举止,自知她内心少不了一番思量纠结,心里也不免有些忐忑。乍一听段尘这句轻声软语,展云有些反应不过来的眨了眨眼,紧接着便弯起嘴角,连带弯月眼眸里都漾出笑意:“不用谢。”
段尘又蹙着眉说道:“待会儿用过午饭,我和师傅便会离开。”段尘微微一顿,声线略略扬起,“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说完,便侧过身,抬脚往院子外面走去。
展云被那句故作轻快的客套话给堵的哭笑不得,心里却知道,以段尘的性子,能在告别之际说出这么句话,已是委实不易。
一出院门,就见萧意意正站在墙根,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毫不掩饰自己之前听墙角的行径。段尘有些无奈的瞥了她一眼,又看见她一只手里拎着只卷轴,不由得唇角微勾,一双凤眸求证似的看向萧意意,嗓音里也带了几丝欣喜:“师傅,是……”
萧意意点了点头,也不避讳旁边还站着展云,解开线绳抽开卷轴,献宝似的把画卷展开给段尘瞧,面上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明媚:“呐!好不好看?是不是把你师傅我画的特别漂亮?”
画卷的边缘,微微有些发黄,画上景致,却清晰精致如昨。就见一片碧色梅蕊之中,一位身穿宝蓝色长衫的俊逸男子抚琴浅笑,一双眼深深凝望着面前一袭红裳潇洒舞剑的明丽女子。晴空如洗丝云缱绻,碧色白色的梅花纷扬而落,女子明媚笑靥与男子深情眼神仿佛镌刻,让观画者不由得有瞬间失神,不晓得究竟是自己恍然入画,还是画中人已步出画纸,现身眼前。
展云没有凑上跟前观画,只静静站在一边。因为萧意意的璀然笑靥和段尘隐含水光的双眸已经再清楚不过的告诉他,那幅画,对段尘师傅和已故的万柳山庄大公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席间,各方心事已了,气氛是难得的轻松愉快。再加上萧长卿和周煜斐这两个平时就闲不住嘴的,一桌人一边吃菜饮酒,一边谈笑风生,其间欢声笑语不断,就连柳亦辰都暂且搁下心中愁绪,难得笑得开怀。
用罢午膳,一众人围坐桌边,饮着热茶,间或说几句话。段尘插了个空子,看向柳亦辰、左辛以及萧长卿:“柳二爷,两位前辈,这次的事,可以算是水落石出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想来三位前辈见多识广,或许能为在下答疑解惑。”
柳亦辰与左辛对视一眼,前者正要开口,却被萧长卿抢了先。就见萧大先生一脸不乐意,撇着嘴埋怨道:“小段你叫他们两人前辈我没意见,可你不能也这么称呼我呀!我明明没比你大多少的……”
十四岁还叫没大多少?左辛格外无奈的瞟了眼边上正一脸哀怨对手指的萧大先生一眼,又看向段尘:“你问吧。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一定给你解释明白。”
另外那三人脑子也不慢,听到段尘问这话,再前后连起来想想,便猜到段尘想问什么了。段尘点点头,又看了身边萧意意一眼:“那日邓定波死前,我们几人注意到,那把连斩七人的七胜刀,刀背上的七只小环,皆缠有死者断发。不知几位前辈是否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日邓定波死前,柳亦辰正拿着赵廷递过来的“七胜”与之缠斗,之后那把刀就被收入库中,柳亦辰也再未多看一眼。因此待段尘有此一问,桌边众人陷入沉思的同时,柳亦辰便让管家去取那把七胜刀过来一看。
“这事确有蹊跷。”左辛沉吟半晌,方才开口,“按说邓定波他二人为西夏卖命,将人一刀毙命之后,布置好现场栽赃嫁祸便是。大费周章的将死者头发缠绕在刀背铁环上,这怎么看,都不像他们那种人的行事作风……”
萧长卿伸指敲了敲下巴,又寻思半晌,墨玉般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好几圈,又看向段尘:“小段哪,如果我能说出答案,有没有什么奖励?”
段尘微微一愣,接着又抿了抿唇角,轻声说道:“我好像,没什么可以给萧前辈作为奖励的。”
萧长卿眸中精光一闪,笑眯眯的摇了摇食指:“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只要小段你答应我一件事,这断发之迷,我包管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如何?”
赵廷一双眼冷冷看着萧长卿,正欲发作,就听段尘已经开口答复道:“好。”
萧长卿面上神情仿佛偷了腥的猫儿,嘿嘿就笑出了声。众人或不满或无奈间,就见管家祥伯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进来,声音里满是惊慌:“少,少庄主,那把七胜刀……”
一众人均将视线投向祥伯,柳亦辰不由得拧眉问道:“刀怎么了?”
祥伯好容易匀过一口气,拍着大腿喊道:“那把刀不见了!”
众人闻言,面色皆是是一变,接着又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萧大先生。后者皱着眉,面色也是难得的严峻,一见大家都瞅他,萧长卿眼一翻双手一摊:“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周煜斐笑得颇有些玩味:“你刚才不还说,肯定给段尘一个满意的答复吗?怎么,刚眨眼工夫,这话就不作数了?”
萧长卿狠狠白了周煜斐一眼,一双眼瞪的圆圆的:“你懂什么!这七胜刀若在,那我定能说话算话。可现在这刀不见了,就说明,这万柳山庄里,或许还有他们的人,你懂不懂?!”
“他们?”展云微微皱眉,“萧大先生的意思是……”
萧长卿叹了口气,又看了眼左辛和柳亦辰:“小辈们没听说过,难道你们也忘了七笙教这回事么?”
桌边剩下几人面面相觑,左辛和柳亦辰却一同沉下面色,柳亦辰皱着眉缓缓摇头:“不可能的。不是说三十年前那一役,七笙教一众人皆葬身火海无一生还吗?还是他们教主亲手点的火……”
萧长卿闻言挑了挑眉:“可按照他们几人所说,杀人之后将死者断发缠绕兵器之上,正是七笙教当年典型做法。或许,当年那场大火,并未烧死所有教众,三十年后,这七笙教死灰复燃了。又或许,是有人刻意模仿,又重新整出个什么别的教来,也不一定。”
“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跟当年的七笙教,多少有些渊源在。”左辛皱着眉,缓缓说道。看三人脸色,似乎都极不情愿相信却又不得不认可这个事实。
几个年轻人听得是一头雾水,萧意意挑眉问道:“这事我也听说过一点。好像是个什么专门嗜人鲜血的邪教?”
萧长卿点了点头:“没错。相传那七笙教主貌若天仙,且能青春永驻,看上去永远是少女模样,没人知道她真实年龄。那追随于她的一干教众也都驻颜有术,经年不老。”
萧长卿的声音渐渐缓下节奏,却因着话中内容而渐渐染上一丝诡秘寒意,“听闻,他们驻颜的方法便是以血换血,以血养生。每个被抓去并杀掉的人,最后被人发现的时候,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且都断了一截头发。现场会留下一件兵器,有时是刀,有时是其他别的什么,死了多少个人,那件兵器上面就会缠绕几缕头发……”
一时间,屋子里有些沉默。柳曼蝶不由得往柳亦辰的身边靠了靠,一张俏脸微微发白,声音也有些颤抖:“别说了,怪渗人的。”
“就只有这些?”段尘眉心微蹙。
展云三人也都看向萧长卿,似是等他继续说下去。萧长卿眼珠一转,笑得格外可亲可爱:“小段啊,你可已经答应我了。只要你同意让我跟,我就接着把后半段讲完。”
“让你跟?”段尘有些不解。
萧长卿重重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对呀!只要你让我跟着一起破案子,我就把我知道的,关于‘七笙教’的所有事情,都讲给你听。”似乎觉得这个诱惑还不够大,萧长卿又很快加上一句:“还有我的易容之术,倾囊相授哦!”一边说着,还一边俏皮的眨了眨眼。
边上赵廷一听,心里这个气啊!这人简直无耻到家了!就“七笙教”那点子破事,找个有点年纪的江湖人打听打听,不就都清楚了,用得着他在这以此为要挟让段尘做这做那么!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么欺负一个后生晚辈,现在这意思是想一路跟着去段尘家了!
不过赵廷不知道的是,近几十年江湖上这些事,没有人能比眼前这位容貌清秀又爱作怪的萧大先生更清楚了。江南两浙路睦州萧家,庄中藏书过万册,只是这万余册书所记载的,既非经史子集,也不是什么野史杂谈,而是近百年来的江湖事。何处谁家擅什么兵器用什么路数,哪里出现个什么教什么派,何时出现何人创制历经几代何时湮灭,天下间再无人比萧家人更清楚了。
展云微微皱起眉,侧眸看向段尘。后者面无表情淡然答道:“萧前辈的易容之术精深高妙,为当世绝学。不过,在下志不在此,怕要辜负前辈一番好意了。”萧长卿扁着嘴刚要辩解,段尘又接着说下去:“前辈想跟着在下破案子,可以。不过,既然前辈只讲给在下一个故事,那您只能跟着破一个案子。这样可以么?”
萧长卿连连点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旁边左辛皱着眉注视半晌,萧大先生也佯装不知,只笑眯眯的看着小段,心说一个故事换一个案子,那可以一直跟到全天下没案子可破的那天,自己肚子里还剩数不清的故事呢!
用过午膳,段尘便拎着包袱跟从萧意意与众人告辞。萧长卿却是率先跳进马车。撩起帘子,就望见左辛有些无奈的站在车边,一边低声嘱咐着什么。萧长卿因为达成所愿心情正好,就在那老实听着,漆黑眼珠却滴溜溜的转,盯着段尘以及赵廷几个人瞧的起劲儿。
左辛见这人没心没肺的样子,心中不免气滞:“看什么呢?”
萧长卿又看了一会儿,接着就笑眯眯的调回视线:“你说,那两个小子,谁能最终抱得美人归?”
左辛一愣,接着就摇头叹了口气:“你呀……”
段尘朝众人一拱手:“后会有期。”接着就转身欲上马车,却听身后萧意意语带笑意嗓音悠扬:“我们就住在苏州城边清溪镇西头的木莲山,你以后若是清闲了,大可过来找我。我请你喝我徒儿酿的莲落酒。”
一句话说完,柳亦辰满面红光眼眶微湿,赵廷眸光一闪薄唇微弯,展云则直接给萧意意拱手深深一揖,段尘身形一顿心下一沉,掀起帘子就上了车。
萧意意抚着颊边发丝笑得格外明媚,朝几人一点头:“走了。”
车内,萧大先生跟左辛摆摆手,放下遮着车窗的布帘,一转脸就望见佳人眉尖微蹙面露不豫。有些讨好的叫了声“小段”,又朝正躬身上车的萧意意眨眨眼——意意姐果然厉害!
萧意意抿唇一笑,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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