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镇木莲山。
男子一袭雪色锦缎长袍,手握一把玉骨折扇,另一只手提着一只不大的木箱,同侧肩上负一只灰蓝色的包袱,正仰颈朝山上望去。
此时天色渐晚,夕阳最后一抹余辉越过苍翠松柏,淡淡映照在那人侧脸,使得唇边那抹清浅笑容更显出几许暖意。
半个时辰前,展云牵着马匹进了镇子,接着便一路打听往木莲山方向走来。将马留在离山不远的一处农舍,又留下些铜钱作为喂马的饲料钱,展云便拎起随身的包袱以及那只木箱往山上走去。
木莲山看着并不高,展云一路沿着山间小道往上走,没一会儿天便黑了。待走到之前看到的那座冒着炊烟的屋舍跟前,竟已经过了足足一个时辰。
走到门前,院子里隐约传来孩童的笑闹声,以及女子隐含笑意的训斥声,展云眉心一舒,这声音听着好熟悉,看来是找对了!正想着,就见迎面暗处里走出来一人,青衫加身,步履从容,一头黑发束的整整齐齐。
展云内力深厚,眼力自然也好,一眼就看清那人容貌,心跳不禁快了两分,清朗嗓音里也流露出三分欣喜:“尘儿。”
时近戌时,屋里青籽正哄着几个孩子睡觉,段尘则是出来闩门的。乍一听到黑暗里有人唤自己的名字,段尘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就因那并不陌生的声音以及格外亲昵的称呼蹙起眉心。
走到门前,就看见一身雪色的清俊公子眉间染喜唇边带笑,正好不怡然的伫在那里,定定望着自己。瞥见这人衣角的泥污以及微湿的鬓发,段尘抿着唇站了一会儿,开口时嗓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进来吧。”
将人带进主屋,段尘拔了拔灯芯,转身就看见那人依旧老老实实站在门口,不由得蹙了蹙眉尖:“用过晚饭了么?”
展云微微一笑:“不太觉得饿。”
“东西先放这边。”段尘轻声说了句:“师傅已经睡下了,萧前辈和江大哥住一个屋子……你等一下。”说完便快步出了屋。
展云乖乖点头,依言把木箱放在桌上,接着便走到院中四下里看着。
不一会儿功夫,就见一个容色清秀的少年朝自己奔了过来:“展公子,烦劳这边走。”
“楚茴?”展云端详少年片刻,很快就唤出少年的名字。
楚茴点点头:“别的屋子都有人住。我那间还有张空床。”
少年话不多,甚至显得有些冷淡。展云也不在意,声音温醇依旧:“叨扰了。”
屋内陈设简陋,床上的被褥却是新的。楚茴从一只大木箱里抱出折叠整齐的棉被,声音有些发闷:“被子前日晒了一整个晌午。夜里若是冷就叫我,箱子里还有一张旧毯子。”
展云有些局促的站在床边,轻声道谢。楚茴也不搭腔,回到自己那张床上,弯下腰脱鞋子:“你过去吧,段,段大哥给你做了吃的。”
展云又道了声多谢,轻声掩上门板出了房间。
主屋里,段尘放下手中托盘,将一只粗瓷大碗端到桌上,托盘里摆着几只小碟:“青籽睡了,江大哥在忙,我手艺一般,只会做这个。”
展云坐在桌边,唇边的笑掩也掩不住:“很香。”
粗瓷大碗里,热腾腾的牛骨汤又香又浓,手擀面很有嚼劲,上面铺着几大片切得薄薄的酱牛肉。面中混杂着切得细碎的白菜丝和笋丝,清甜又爽口。展云吃的头都不顾得抬,一边连声赞好。
段尘坐在对桌,将托盘往前推了推。几只小碟子里,皆是腌渍的小菜,有甜有咸,却都爽脆开胃。展云一双弯月眼眸几乎成了弯弯月牙,原来尘儿做饭这么好吃!
门边,萧长卿呵呵笑出了声:“小子好福气呀!我在这住了两个来月都没吃上一顿小段煮的饭,你刚来头一天就赶上了!”一边推开门往里走,一边有些委屈的扁嘴:“小段丫头,你好偏心哪!我也要吃。”
清冷凤眸淡淡一扫:“就做了一个人的份。”段尘说着便起身,“既然萧前辈还没歇下,就烦劳把碗碟放到后屋。时候不早,我先睡了。”
萧长卿面没吃着还得帮忙收拾碗筷,顿时垮下一张俊脸,捂着胸口食指微颤:“小段丫头,你,你好狠的心!我要告诉意意姐,你虐待江湖前辈!”
忿忿凝视青色背影悠然走远,萧大前辈忽然反应过来,转过脸欲跟展云抢食,却见人已经将碗中汤面吃了个底朝天。某清俊公子璀然一笑,眼眸弯弯:“前辈请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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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段尘起身梳洗的时候,就听当院格外吵闹,几个孩子连声欢呼,边上青籽的声音脆生生的,似是让他们不要争抢。
刚出正月没几日,天候却日渐暖了起来。红火火的日头刚升起来,越过房檐洒下一片金辉。段尘刚迈过门槛,就见欣欣蹦跳着奔到自己跟前,一把搂住自己的腰,一只小手使劲向上伸着,指间捏着一块桃心型的浅黄色糕点:“段大哥,杏子糕,好甜喏!”
段尘摸了摸小丫头的头,抬头就看见主屋的门大敞着,几个孩子手里都攥着各色糕点,还跑跑跳跳的,正吃的不亦乐乎。一道雪色身影立于桌边,边上青籽正转圈揪着两个调皮的男孩子,不让他们乱跑。
抬手抹掉欣欣嘴角的糕屑,段尘拉起小丫头的手往主屋走去:“欣欣进屋再吃。外头冷,会肚子疼。”
一进屋子才发现,除了萧长卿,大家都在。桌上的木箱敞开着,展云正解开一只米黄色的纸包,边上五岁大的桃子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眼巴巴的仰头望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一大清早起来就吃糕点糖果,吃坏肚子怎么办?”段尘面无表情,语调里却带着淡淡责备:“还跑来跑去的,也不怕呛着。”
几个孩子平日里就有些怕段尘,一见她这般神色,都懦懦不敢出声了。两个男孩子也不再追跑,乖乖站在原地低着头,趁段尘不注意点时候,偷偷交换一个鬼脸。
青籽用手背拭了拭额头,猫儿般的大眼睁得圆圆的:“小落,还是你厉害!这几个孩子刚才都抢疯了,师傅也不管。”说完,就蹭到段尘跟前,又状似不满的瞪了萧意意一眼。
展云露出一抹有些歉意的笑,把已经打开的纸包拢了起来:“是我考虑不周了。”
边上萧意意抿嘴一乐,轻轻一扬下巴:“小桃子都要哭出来了。”段尘和青籽一偏头,就见桃子咬着嘴唇看着展云手上的糖果,一双大眼泪水氤氲好不委屈。
呃……展云一低头,就看见小姑娘满眼是泪一脸控诉,一时也有些无措,这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他从前也没哄过小孩,一见这情形不觉就怔住了。
段尘抿抿唇角,也不说话了,找张椅子坐下来。青籽快步走过去把小桃子抱起来,一边瞪了展云一眼:“还愣着干嘛?赶紧把糖拿过来呀!”
展云“哦”了一声,连忙把纸包递过去。
几个小孩早已经小老鼠般偷偷啃了起来,一边还小声交换对糕点的意见。
萧意意翘着腿坐在一把交椅上,神色愉悦的敲了敲扶手:“难得尝到一回‘苏金记’的糕点,就让他们吃吧。青籽不是做面疙瘩汤么?待会儿给他们一个灌一碗热乎的,没事。”
萧意意开口,段尘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就静静坐在那不吱声了。展云又拿出一只竹箧,打开:“这里还有些,甜咸都有,早上配汤粥吃最适合。大家都尝尝吧。”
青籽招呼楚茴帮忙看着孩子,就去后厨端汤了。江城饮了口滚烫的热茶,拿了块蛋黄酥放入口中,微笑赞道:“苏州的‘苏金记’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块蛋黄酥,约莫抵得上咱们那儿东巷口老李家那一碗馄饨钱了!”
萧意意也笑着捻起一块糕点尝。江城说着,又伸手招呼楚茴:“过来先吃吧,这几个孩子都挺乖的。把小桃子抱过来就行了。”
展云在桌边坐下,一双弯月眼眸定定看向从刚才起就半垂着眼不说话的那位:“尘儿,尝一块吧。这个是橘子馅儿的,还有这个,都不会太甜。”
不待段尘出声,身后已经响起一道清亮女声:“小落不吃糕点的。你让也没用。”青籽一手端着一只托盘,每个托盘上都放着五只小碗,撂下一个在几人这边,又端着另一个到一角的矮桌,接着招呼几个孩子:“过来这边喝汤!都必须喝光哦,要不然就不给吃糖果!”
五岁大的小桃子坐在楚茴怀里,挥舞着白净的小手:“糖糖……”
段尘瞥了小桃子一眼:“你已经吃了一块了。”
小桃子委屈扁嘴:“糖糖……”
段尘一脸淡然:“吃糖多对牙齿不好。”
小桃子咬着手指眼眶含泪:“糖糖……”
段尘继续面无表情:“不行。”
边上萧意意等人似乎已经习惯一大一小这种不搭界的交流方式,唯独展云看的新鲜。又听到小姑娘说了一句“糖糖”之后,段尘脸色略沉,对面展云唇边笑容益加明显,几乎笑出了声。
江城也笑着开口:“小段你别跟孩子较真。”一边说着,又抚了抚小姑娘的脸蛋,神色之中满是鼓励:“小桃子会说糖糖了,好厉害!”
青籽将几个孩子安置好,又走到楚茴身边把小桃子抱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展云皱起眉端详小姑娘片刻,又转脸看向段尘。段尘轻轻点头,面上没有一丝波动:“五周岁了。”
住在这里的孩子,大多是父母双亡无人照管,有的沿街讨过饭,还有的曾经做过偷儿。萧意意和青籽下山一趟,就会带一两个孩子回来。有的在山上住几个月就被镇里的人家认养带走,有的则就在山上住下来,直到十三四岁大,能自己在镇里谋个营生才离开。
无论是收养还是收徒,一般人家都喜欢男孩子,所以留下来的总以女孩居多。小桃子是青籽在一家医馆门口捡到的。已经五周岁大,说话却还像一般人家两三岁的小孩,只能蹦单字,要不就说叠字,反应也比同龄的孩子慢一些。想来她的父母或许正因为这,才把小姑娘就那么丢在医馆外头,连个名字或者生辰八字都没留下。
几人围坐一桌吃着糕点,一边饮下热乎乎的疙瘩汤。展云态度温朗不卑不亢,江城也挺好相处,没一会儿就聊了起来。先是问候过李青澜和陶涵之,接着两人便谈起之前那两个案子。
展云这才得知,蓝兰和王素蕾已经于去年秋后问斩,当时段尘身在异地,便提前写信将两人合葬一处的事托付与江城。也幸予两人生前将此事托给他人,身首异处之后方得有地安身。因为当日李大人的判决下来之后,蓝、李两家人各自宣布与两人断绝一切关系。这两人入狱之后,连个探望的亲人都没有。唯独李薇儿送过几次衣物和饭食。
再说宋乔。在那之后三个月,正值盛夏酷暑,他教书的雅舍起了一场大火,连同他在内一共烧死四名男子。尸体焦黑,身份难辨。江城已不是第一次说起这事,却依旧难掩唏嘘。知情几人都叹宋乔与韩静怜缘分浅薄。两人生不得同衾,死后也一水一火,难归一处。
唯独朱家的事勉强算有个好结局。“醉朱颜”重新开张,朱巧怜与同城一个举人订下姻亲,开始接管胭脂铺子的生意。朱芳晴则镇日待在府中研香。没多久“醉朱颜”就推出了新品胭脂,铺子的生意也日渐红火起来。
一干旧事理清,展云正端着茶杯细细琢磨这几件事情,就听斜对面段尘轻声开口:“原本我与萧前辈、江大哥说好一同动身,今日就启程。你要跟我们一起么?”
展云有些难以置信的眨了眨眼,接着便连连点头。他这一路紧赶慢赶,一出正月就拎上包袱往这清溪镇寻来,为的不就是能跟段尘一起么!展云自问从不跟好运作对,如今佳人主动开口相邀,他自然不会拒绝。
门板被人咯吱吱推开,萧大先生打着呵欠迈过门槛:“那小子你是往南走还是往北去啊?出了这清溪镇,我们几人也不同路的。”
段尘垂眸啜了口浓茶,唇角轻轻抿紧。展云微微一愣,接着就弯起嘴角笑得温良恭谨:“前辈和尘儿往哪边走,我跟着便是。”
第二节 十五夜·苦水镇
其实段尘是要北上往汴京,萧长卿原本就说好要跟着小段破案子的,自是去哪都无所谓。展云虽然一早打定主意跟二人一起,乍一听得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仍不免有些吃惊。又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曾在帝都与段尘相遇,便料想到这其中定是有些因由,也就放下心来坦然跟着。
与江城和楚茴在镇口作别,段尘三人便坐着马车一路往淮南路方向去了。之前展云那匹枣红马便用来拉车,再加上三人也没多少行李,车跑的倒是颇为轻快。
如此便过了十余日。时届二月中旬,正是大地回春万物复苏的光景。夕阳缓缓沉坠天边,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新叶抽枝碧草发芽的清新气息。萧长卿一双腿在车外晃晃悠悠,咬着块芝麻酥饼,一边眯起眼遥望前方。
段尘躬身掀起布帘看了眼天色:“看样子,天黑之前是到不了了。”
萧长卿笑眯眯的又咬了一大口酥饼,有些含混不清的说道:“天黑了也没有关系的。唔……这饼真好吃,小段丫头你要不要来一块尝尝?我这里还有……”
段尘摇摇头,又退回车内。展云正浅浅笑着靠坐在对面:“坐乏了吧?看这光景,再有半个时辰应该就到了。”
段尘点头:“前面就是苦水镇。出了镇上官道,就走得快了。”
展云牵起嘴角,嗓音清朗温醇:“每年往返汴京苏州,我还真没走过这条路。”
“这边的路刚修通一年多。去年这时候我走这条路,比现在难走多了。”段尘凤眸半垂唇角微弯,似是勾起了什么回忆。
“怎么?”展云有些好奇。
段尘微微一笑:“没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展云听了这话,也没多做追问。面上仍然是一派恬然从容,心里却委实高兴得紧。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之间气氛逐渐缓和,渐渐也能像朋友一般聊上几句。虽然内容大多跟路途风景有关,有时在萧长卿的参与下三人还各自讲些奇闻异事,但展云察觉的出,段尘对自己,已不似从前那般防备了。刚才段尘那句话,更像是同相熟的朋友卖关子开玩笑,如此渐入佳境,可以说是之前不敢预想的。
其实平日里段尘虽然性子偏冷,话也不多,但并不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只不过因为过往身世而不得不与一般人保持距离,再加上赵廷这三人正好与她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面对三人时,段尘不仅比平时更加冷淡,有时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经过上次在万柳山庄的事情,再加上回到山上后萧意意几次有意无意的劝说,段尘渐渐也想开了些。既然日后难免与这三人会再相见,不若放开些胸怀,尽量将三人当做普通朋友对待。只要自己把握好尺度,不与他几人有过深牵涉,就不算违背自己初衷,也能避免给自己带来祸端。
这样一想,在面对展云的时候,段尘自然比从前温和许多。再加上边上有个萧长卿插科打诨,一路行来三人也且谈且笑,很是惬意。
待马车驶入镇口时,一轮皓皓朗月已经高挂树梢。月上斑驳阴影清晰可见,漆黑夜空中,竟是一颗星子也无。原本静谧的小镇此时安静的有些诡异,放眼望去竟不见一处灯火。接连走过两处客栈,皆是门户紧闭,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路上亦不见任何行人。
三人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哒哒的马蹄声以及车轱辘碾过石板的声音在暗夜之中清晰到有些惊心。布帘早已卷起,三人坐在车里向外看着,面上神色都有些沉重。段尘蹙着眉尖,轻声说道:“不对劲。即便是宵禁也不会这样。”
萧长卿摸着下巴点点头,压低嗓音说话:“简直像个死镇。”
两人正说着,展云一纵身窜出车朝街边一处拐角扑去,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极为刺耳的尖叫,接着就是抖得语不成句的连声求饶:“求求求求……天,天,鬼……大大大人……救命啊!”
段尘萧长卿二人也连忙下车奔了过去。那人原本吓得跪倒在地几乎魂不附体,一边求饶一边头也不抬的连连磕头,展云几乎都抓不住他,想阻止他都不行。萧长卿见状扬起嘴角一笑,趁那人又磕头的时候拎起领子就把人拖将起来,一边调笑道:“小兄弟,回魂啦!”
那人被大力拖起的时候原本身子都吓得僵掉一半,一听这话倒是颤巍巍抬头一瞅,看过萧长卿又看向段尘,最后壮着胆子将视线投向一开始就站在他面前的展云,蓦地就大舒一口气。
“哎呦我的娘喂!几位是过路的吧?我的天快跟我走快跟我走!这路上可不能待人!快快快,我滴个亲娘哎,我还以为今天是没命回家了……”那年轻人一边拍着胸口絮絮叨叨,一边拽起段尘欲往巷子里头走。
三人对视一眼,段尘和萧长卿站在原地,展云快步奔回车子将三人包袱拿上,接着就跟那人一路沿着漆黑的小巷子往深处走去。
七拐八拐的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便来到一户人家。那年轻人轻轻敲了几下门,三急一缓,稍停顿片刻,接着又是三急一缓。不一会儿就听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谁?”
年轻人道:“是我,阿文。”
里面响起门闩被拿掉的声音,接着木门被打开,里头那人一见段尘几人先是一愣,接着就侧开身子低声说道:“快进来吧。”
待进了屋子,三人才发现,屋里其实点着油灯,只是窗纸上蒙了厚厚一层黑布,所以从外面看起来,就一点光亮不见,仿佛没人一般。
仔细将门闩好,那中年人转过身就瞪阿文:“怎么回事你!大晚上的你在外面瞎晃什么?嫌命太长是不是?”
那被唤作阿文的年轻人苦着脸答道:“我也不想啊夏大夫!这不是林家那丫头病了,从傍晚起就发高烧,原本想说熬过今晚上,明天一早天一亮就来找您。谁知从刚才起这丫头就吐个不停,直快把胆水都吐出来了。这他家里孤儿寡母的,大家又都是邻居,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中年人面色一沉,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那你今晚也不能回去。”见阿文张口欲争辩,姓夏的大夫摆摆手,接着又转向段尘三人:“不知这几位是……”
展云面带微笑朝人拱手:“在下展云,这两位是我朋友,小段,萧先生。我们途径贵地原想留宿一晚,明早往官道上去。一进镇子却发现……”
旁边阿文看来熟门熟路,已经自顾自倒了杯热茶喝起来:“哎哟夏大夫我跟你说,刚才这位仁兄可差点没把我吓死!就在你家巷口。大晚上的,又是满月夜,他还穿一身白衣服,当时‘嗖’一下子就飘到我面前,可把我吓的……”
见三人面露疑惑,中年人一边做手势请三人坐下,又拎起茶壶倒了几杯热茶,一边沉着面色说道:“既然是路过,那三位今晚就住在我这好了。后头还有两间空房,地方是小了点,不过凑合一晚没问题。明天一早,三位赶紧照原路返回。是绕道走还是怎么的都好,反正千万别从我们这走。”
三人对视一眼,这回是段尘开口了:“夏大夫,我们不是头一回打这边过。这苦水镇虽然地方不大,可曾经也热闹的很,怎么会……”
夏陆珍冷笑一声,开口打断段尘的话:“这位小兄弟恐怕是很久以前打我们这边经过吧?如今这苦水镇,早不是曾经模样了。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没走的,现在也走不了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萧长卿睁圆眼眸,被这人一席话逗得心里直痒痒。
夏陆珍叹了口气,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阿文一眼,后者靠着斗柜坐在一只小木凳上,捧着杯子低头不言语。沉默半晌,中年男子方才叹着气开口:“大约半年前吧。也就是从去年八月起,镇里每逢十五都会有姑娘失踪。”
“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好端端在自家床上睡着,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起先大家觉得是拐子或者是什么采花贼,把事情告到上面,县尉就带着人来到处找,可怎么也找不着人,日子久了,就成了桩悬案。过了一个来月吧,镇里有人在北面的林子入口发现了两个失踪姑娘的尸体。身上都穿着白衣,被人挂在树上,全身的血都被抽干,心脏也被挖走了。”
三人听着,面色也都凝重起来。夏陆珍哑着嗓子接着说道:“这时候,又刚过十五圆月夜,又有三个姑娘失踪了。这回大家都急了,好多人到县衙闹,县令也派了人过来。可依旧没什么进展,找不到失踪的姑娘,也不知道她们是被什么人用什么法子拐跑的。再后来,就越来越糟了。”
还越来越糟?段尘蹙起眉瞅了眼展云,又侧眸看向萧长卿。后者也一脸肃容,听得十分认真。
夏陆珍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一直低着头沉默的阿文开口了:“后来,也不定时初一还是十五,也不只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只要到了晚上,镇子里就会有人失踪。不过,每逢十五晚上,都闹得最凶。打更的小豆说曾经看到过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打房上飞过,胳膊下还夹着一个人。他壮着胆子大喊了一声,想让街坊们帮着抓人。就见那人回头,那张脸……”
阿文慢慢说着,一边打了个寒战:“脸煞白煞白的,嘴唇是青的,眼睛却是血红的。而且,那个东西,居然还在笑。小豆当时就吓尿了裤子,隔天就跑到西边的黄葵镇投奔他堂哥去了。再也没回来。县里头渐渐也不再来人了,有些家底的人家都搬走了。镇上的老人说,我们苦水镇,是被恶鬼诅咒了。”
“所以,我劝三位不要再琢磨打我们这边上官道。那片林子,从前就古怪,自从出了这邪性事,更没人敢进了。”夏陆珍接了句口,面上笑容也有些苦涩。出了苦水镇,东北方向是一片树林,只有穿过这片林子才能上官道,因此夏陆珍的话倒也不完全是危言耸听。
“每次人失踪之后一个来月,尸体都会出现在那片林子入口?”段尘轻蹙眉心问道。
夏陆珍一愣,接着点点头:“对。”
萧长卿半眯着眼琢磨一会儿,也开口问道:“失踪的男女,都是年轻人,还是,有老有少?”
夏陆珍皱着眉回答:“都是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岁。而且……”
“而且女子占多数?”萧长卿接口。
阿文抢在夏陆珍之前肯定答道:“对的。每月十五晚上,一定会有至少两个女孩子失踪。平常日子里男女都有。”
展云一直静静听着,这会儿突然开口:“今天,又是十五了。”
第三节 苦水苦·人鬼妖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三人就已起身。因是在同一间屋子住着,展云和萧长卿就先一步起来到院子里洗漱,方便段尘更衣。
段尘将头发用一根发带挽在肩侧,倒了些凉水进盆里,刚弯下腰欲洗面,忽地想起了什么,忙站起身子快步往外走去。一拉开门就见当院那两人端着杯子正要漱口,段尘急道:“别喝!”
萧长卿和展云刚从井里摇上一桶水来,各自拿了杯子倒些水准备刷牙。段尘出声阻止时,两人杯子已举至唇边,一时尚且反应不过来,各自都啜入一小口冷水。就见展云清俊的眉已经蹙紧,萧长卿则直接侧身吐了出来,一连“呸”了两声,接着就苦着脸的看向段尘,声音里明显透着委屈:“小段……”
段尘见两人那个样子,也不禁微微勾起唇角,又见展云仍皱眉含着那口水,忙轻声催促道:“快把水吐出来,不然一会儿就没味觉了。”
说完,返身回到屋里取了水壶递到两人手上:“用这个。”段尘嗓音淡淡的:“不然你们以为这里为何取名叫苦水镇?这里的水必须烧过一回方能饮用,没有人直接喝生水的。”
萧长卿和展云各自倒了些壶里的凉水,连漱了几次口方才觉得口中的苦味淡了些。萧长卿盯着手里的水杯出神,一边还小声嘟囔:“这哪是水啊!简直比我喝过任一副中药都苦,怎么还臭臭的……”
展云之前含水含的久一些,只觉得舌根都有些麻了。口中略微清爽了些,这才注意到段尘头发挽在一侧唇角含笑的模样,不觉心中一动,清了清嗓子才笑着问道:“这就是你之前说我到时候便会知道的事?”
段尘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屋洗漱。
虽然彼此之间没有交谈,但三人一整宿都睡得很轻。思及那夏大夫及阿文的话,又联想到与自己同处一地的某处人家即将有人消失不见,再无忧的人也难以安眠。
三人各自收拾清爽,就到前头想跟那位夏大夫打声招呼,顺便再多打听些跟这怪事有关的情况。连唤了几声都不见人应,推开门一看,就见桌上用茶杯压着一张纸,正是留给三人的。上书寥寥数语,大意是他和阿文两人赶着去给头天晚上提到的林家姑娘看病,不能招待三人,请三人多担待。并在信末了再次强调切莫在此地多做停留,尽快离开为宜。
三人看完信笺,便拿着包袱出了屋舍。一路沿着巷子往外走,萧长卿有些可怜兮兮的直围着段尘转圈,一边还磨磨蹭蹭的欲言又止。段尘见他那副模样也不禁觉得好笑,就索性停住脚步等他说话。
萧长卿有些扭捏的对了对手指,漆黑如墨玉的眼珠直直盯着段尘:“小段,咱们,咱们能不能多待几天啊?”展云也有这意思,但又怕段尘有什么事急着往汴京去,所以才没提这个话头。
段尘点头爽快答应:“可以啊。”
“啊?!”两人都有些意外,萧长卿更是瞪圆了眼长长“啊”了一声。
段尘面色平静轻声解释:“去汴京也没什么要紧事,不急在一时。”
萧长卿“哦”了一声,一张脸顿时就神采飞扬精神奕奕:“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在这苦水镇好好查查,多待它五六七八天,一直到咱们……”
“前辈。”两人被萧长卿扯着袖子走的踉跄,展云有些哭笑不得的问了句:“前辈,你怎么这么高兴?”
萧长卿笑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兴奋哪!好多年没遇到这么怪异这么诡秘这么危险的事了!这可比上回在那万柳山庄有趣多了!快走快走,咱们先找地方吃早饭!”
被一路拖着走的两人各自僵了僵唇角,展云清咳两声,温声建议:“前辈,您放开我们,咱们用轻功不是走的更快?”
萧长卿正喜气洋洋的脸霎时露出些许不自在,松开一只手的同时重重“哼”了一声:“没情趣!你以为我爱拽着你走呢?小段,咱们俩一起……”
此时天色大亮,街上仍不见半个人影。三人沿街走了足足三圈,终于等到一家铺子开门,是一对老夫妻经营的粥铺。老婆子给三人盛上三碗粥,又走回去端蒸饺。
粥里放了些头年晒好的菜干,连同大米一起熬成浅碧色,尝起来清香微咸,菜干柔韧有嚼劲,且能咀嚼出甘甜的汁水,三人一尝便觉胃口大开。再夹一个萝卜馅儿的蒸饺,蘸着微甜的醋汁,热乎乎的还带着些汤汁,味道也是鲜香可口。三人从昨中午起就只吃些干粮,晚上更是没顾上吃饭,乍一尝到热食顿觉腹中空空,饥饿难耐,十个一屉的蒸饺,三人一连吃了两屉半才觉得饱。
那老婆子见三人吃的起劲儿,也显得十分高兴,又盛了三大碗粥,并说是不要钱的。见三人面露疑惑,老婆子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三位是远道来的吧?我们这镇子都好久不来人了。开这粥铺,也是方便一些老邻居。有时熬上一大锅粥,到了晌午还剩大半锅。三位既然喜欢吃,就多吃点。吃完就赶紧走吧。”
三人原就存了打听些消息的心思,听老婆子这么一说,自然就顺着问了下去。老人家原是不太想说,三人追问紧了,便断断续续的讲了些,大致上和昨日夏大夫与阿文说的差不多。
“老人家,我们听人说,这镇子是被恶鬼诅咒了的。这话时怎么说的?”展云面色温润,眉眼间透出些许困惑。
老婆子在一条长凳上坐着,一听这话,先是支吾半晌言辞闪烁,接着就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浑浊的眼也隐有水光闪烁:“作孽啊!都是孽障,报应,报应啊!”
三人就静静听着。“这事快有五十年了吧。那时候这里还不是镇,只是个小村子,就叫苦水村。村里头有家姓笙的,那家夫妻俩都是好人。只是……”老婆子又叹了口气,才又讲下去:“只是后来,这两人生了个闺女,可这闺女,她不是人,是妖精啊!”
“那孩子,一生下来就唇色发青,眼珠子却是赤红色的。管接生的婆子也是我们村的人,一见那孩子就吓得魂都飞了一半,直说这孩子留不得。可那夫妻俩却舍不得。村子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打那以后经过这笙家都绕着走,没人愿意跟他家打交道。这孩子也很少出来,偶尔见了人,也是怕生的很。村子里的孩子背地里都管她叫小妖精。”
“后来,那孩子长到十五六岁的年纪,样貌竟渐渐生的俊俏非常,唇红齿白的,一双大眼恁地勾人,只不过那双眼珠子,还是黑中透出些红色来,显得十分怪异。村子里的年轻小伙子对她是又爱又怕,男女老少都道笙家出了个妖精,长了一张勾魂脸,但那双眼,一看就觉得吓人。”
“再过了一两年,村子里开始出怪事。老张家的牲畜莫名其妙的死了,而且还被人掏了心。这种事接二连三又发生了两回,最后有人说,在笙家后头发现了血迹,大伙就带着家伙闯进了他们家。一进笙家门,就见那笙家闺女正满手是血,捧着一颗心,一双眼珠子血红血红的。有人说,那闺女当时还在笑,一边笑还一边舔手指头上的血。”
三人见老人沉默许久也没再出声,就追问:“后来呢?”
老婆子眨着眼,脸上的褶子因那笑容而皱成一团,显得分外诡异:“后来?后来那妖精就被人烧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后,那小妖精又化成厉鬼来镇上害人了!小妖精……”说着,老人扶着桌沿站起身往后头走去,也不再理会三人。
三人将铜板留在桌上,就起身出了粥铺。
“这倒有趣了。”展云手握折扇敲了敲掌心,弯月眼眸透出些深思:“三十年前死的那位姑娘,竟然也是青唇赤眸,和那晚更夫所描述的白衣人不谋而合。难怪镇上的人都传此事是恶鬼诅咒。”
萧长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有些诡秘,一边还兴冲冲开口问:“小段,接下来咱们去哪?干什么?”跟在段尘身边足足等了两月才等来一桩案子,还如此离奇诡异,萧大先生正摩拳擦掌好不快意。
段尘抬眸望了眼仍停在巷口不远处的马车,方才轻声说道:“咱们再去趟那位夏大夫家,详细问问这半年来发生的事。”
三人说罢就往巷子里去了。敲了几声门,不一会儿那夏大夫就来应门。见三人拎着包袱又折回来,夏陆珍不由得瞠大了眼:“这是怎么了?”
将三人请进屋子,又倒上几杯烧的滚烫的热茶,一边展云先开口说话了:“夏大夫,我们三人今早在离巷口不远的粥铺吃早饭,听那卖粥的老人家讲了些事。此番前来,是想向你打听些情况……”
“不要告诉我,你们三位是想要查这个事情?!”夏陆珍先是有些难以置信,眼睛越瞪越大,见三人点头,接着就连连摆手,头摇的仿佛拨浪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说着,便把萧长卿手上的茶杯夺了过去,一边将三人往外哄:“三位赶紧该往哪去就往哪去,切莫在我们这邪性地方枉送了性命!我们苦水镇的人走不了便走不了了,那是我们命该如此。可不能让旁人再受这个罪……”
萧长卿被推得急了,反手一拍就将那夏陆珍平送了出去,稳当当坐回一把交椅上。夏陆珍估计这辈子也没见识过这个,一时间竟直挺挺坐着呆住了。
一旁站着的段尘和展云各自都有些无奈的看了萧长卿一眼。萧大先生却笑眯眯一拍手:“好了。夏大夫,现在,乖乖的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段尘唇角微僵,一向沉静若水的面容也露出些许尴尬,展云清咳两声,差点没笑出声来。萧长卿却浑然不觉,拉着段尘坐回桌边,又捧过一杯茶送到跟前,一边朝夏陆珍一努嘴:“说罢。”
夏陆珍都被他给唬得晕了:“啊?”
段尘端着茶杯,一双凤眸清冷冷看向中年男子:“夏大夫为何如此惶恐?”见夏陆珍面色骤然一变,又接着说道:“难道之前也有人查过这件事么?”
夏陆珍紧紧闭着口,半晌没说一句话。再开口时,竟已经眼眶微湿:“我曾经也不信这个邪。我有一位好友,是宿州府一名捕役,幼时也曾在这苦水镇住过。出了这事三个来月之后,那时候已经连续死了五名姑娘,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刚刚不见了,那家人是我的邻居,那姑娘,几乎是我看着长起来的。”
“可那时候,恶鬼诅咒的说法已经在附近村镇都传遍了,县里也不大来人管这事了。于是,我就给我这位好友写信,希望他能过来查一查,到底是何人装神弄鬼,做出这丧尽天良的勾当来。”说到这,夏陆珍又长叹一口气,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说真的,在那以前,无论镇上的人如何说,我都不相信这世上有鬼怪。”
“那之后便信了?”段尘面无表情淡淡问道。
夏陆珍苦笑着摇摇头,目中露出些迷茫神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到底是人为还是鬼祟,我只知道,这事不是一般人管得了的。我那位朋友……”夏陆珍说着,竟有些哽咽:“我现在只万分后悔,不该叫我那朋友来趟这趟浑水。他家小女刚满周岁,如今就没了父亲。我对不起他的夫人,对不起他一双儿女……”
“夏大夫。”一阵静默之后,段尘轻唤了声,又继续问道:“你那位朋友,死后可也被挂于林边树上?”
夏陆珍一愣,又轻轻摇头:“那倒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萧长卿略带急切的问道。
夏陆珍有些茫然的摇着头回道:“这事说来也有些怪异。我那位朋友来到镇上,第一件事便要求查验尸体。他平素与那府衙里一位仵作有些交情,所以略懂一些验尸的事。一连看过两具尸体后,我那朋友显得很是兴奋,直说一定能抓到这凶手。而且他当时非常肯定的跟我说,凶手根本不是什么鬼怪,一定是人。”
“紧接着第二日,他便只身一人进了那片树林。我当时也要跟着他一同去,可我不懂拳脚,怕去了也是给他添乱,便和阿文一起在林外守着。可那天直到天黑,也没见他出来。我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妙。那会儿正是冬天,阿文便劝我回来,我们两人一路拉扯着走到镇口,就见……就见我那好友,被人砍断了头挂在镇口一处房檐下的杆子上。他那把刀亮晃晃立在一旁,上面还缠着一缕头发。”
七笙教?!三人闻言面色俱是一变,彼此交递一个眼色,展云温声开口询问:“夏大夫,昨晚上是否又有姑娘失踪不见了?”
夏陆珍似乎还停留在那日的回忆中难以自拔,展云一连问了两遍,才恍然回神,面上也不知是喜是忧:“刚才我出去那趟,还没听人说。不过,现在也没甚分别了。最近这些日子,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有人不见。昨晚没出事,还有今天,明天……”
三人又打听过那名叫阿文的年轻人的住所,便起身告辞。那夏陆珍也有些恹恹,起身将三人送到门口,又踟蹰道:“三位千万小心。”
三人行至巷口,迎面就撞上一个跑的急切的年轻人,正是昨日那个阿文。一见三人,阿文一边拍着胸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解释道:“又有,又有两具尸体,被挂在树林边……”
第四节 赭色粉·牛毛针
三人连同阿文一起,驾着马车行至镇子东北面的树林,就见不远处几个中年男子正站在一棵树下,仰头朝上方喊着,似乎在指挥着什么。
段尘微微蹙起眉心,尚未开口,一旁展云已经纵身跃了出去。萧长卿正坐在外头赶车,见这情形不禁嘿嘿笑出了声:“小子有长进啊!”
车还未停稳,段尘便使着轻功行到跟前,就见一众人都张大嘴朝树上望着。那之前正在爬树的年轻人刚被展云用轻功送了下来,正兴致勃勃的仰头瞅着。
段尘望着眼前这棵足有五六丈高的参天大树,向后退了两步,提气窜起身子凌空一跃,行至半空又绷紧足尖蹬了一下树干,这才顺利站上那根吊着尸体的树干。
展云伸出一侧手臂虚扶着段尘腰侧,怕她一上来站不稳失了平衡,又朝下面正摩拳擦掌准备往上蹿的萧大先生摇摇手,提高嗓音喊道:“前辈莫要上来,树干已经有些禁不住了。我们很快就下去。”
段尘小心移动脚步,朝下面望了望,绳子绕过尸体腰间一整圈,又环过脖颈,最后在这根横过来的枝干上打了个死结。令人难免觉得诡异的是,这死结上又系了个蝴蝶结。
这是……段尘刚弯下身,想要探个究竟。“小心。”展云一直环在段尘腰侧的手臂一施力,便将佳人牢牢收揽怀中,与此同时树干“咔嚓”一下应声折断。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施施然落地,那边萧长卿已纵身而起接住随之坠落的尸体,将之放置在那几人事先准备好的担架上。
两人一落地,展云便松开手臂,一边低下头柔声询问:“没事吧?”段尘点头的同时轻声道谢,接着便四下找寻那截断掉的枝干。
展云浅笑着转身,一抬眼就望见萧长卿有些阴森的面容。萧大先生瞪着眼压低嗓音:“好小子!美人儿在怀的感觉如何?你倒是美了?让我抱尸体……”
那边段尘出声唤萧长卿两人:“你们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展云眨了眨眼,清俊面容上仍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握着折扇的手向前一伸,示意萧长卿行先。
段尘这会儿已经掏出块帕子,又折了一枝细枝,将那沾覆在树皮纹理间的赭色粉末轻轻刮下。粉末不多,估计有不少在树干落地的时候被震的散落。萧长卿捧着帕子,和展云凑在一处仔细看着。段尘面色沉静轻声说道:“应该混了不少东西,好像有血的味道,还有雄黄。”
萧长卿和展云各自用指尖沾了一点,放置鼻端轻轻嗅了嗅,又在指间捻了捻。两人也都略通医理,几乎同时点头肯定:“是雄黄,不过……”
“你先说!”萧长卿有些赌气的撇嘴。
展云浅浅一笑,伸出指尖示意两人仔细看:“里面有极少的翠色,好像是玉石。”
萧长卿睁圆眼仔细看了会儿,又瞧了眼自己指尖,嘟着嘴辩驳道:“我这里没有翠色的。不过,我倒是看出几样别的东西。”见两人都专注看向自己,萧大先生这才露出些笑颜:“珍珠,琥珀,朱砂还有火棘。”
见两人似是不解自己为何如此笃定,萧长卿有些腼腆的转了转眼珠,小声解释:“那什么,这几样都是美容养颜的圣品,若混在一起会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一般人闻不出来,不过我经常做这个,就比较熟悉。”
段尘微微蹙眉,似是有些想不通,但也没再说什么。从萧长卿手中接过帕子小心收好,三人便转身朝众人方向走去。
阿文之前正是去夏大夫家报信的,听说这三人有意要查这件事,便跟着一同过来。刚才三人研究树干上赭色粉末的同时,阿文已经跟在场的几个人说了大概。
这几人平日里都是有些胆量的,镇上出了这怪事后,家里也没有搬,且一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忙。有些人家因为实在怕的厉害,家里姑娘一不见便觉人是回不来了,也不等帮孩子敛尸就急匆匆搬走。几人每过几天便结伙来这树林边看看,帮忙收敛尸体。多余的也不敢做什么。今日一听阿文说有异乡人来帮忙查这怪事,一众人明显既喜又忧。宿州府捕役的事仍萦绕在众人心头,现在已经没人敢笃定不是鬼物作祟。
另一具尸体在三人来之前便已经被放了下来。段尘走到尸体跟前蹲下,一边淡淡开口:“请问刚才是哪位上树解开绳结的?”
死者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段尘解开尸体腰侧的系带,剥开已经沾上些污泥的白色单衣查看男子身体。
一个面相很是憨厚的男子往前站了一步:“是我。”
段尘抬头看着男子:“绳结是怎么系的?”
男子有些困惑的摸了摸后脑:“怎么系的?就是一般的死结啊!”
段尘点点头,道了声谢,又转头看向阿文:“我们要查验尸体,麻烦你先带各位到一边等候。”
这几人原是赶了牛车过来,担架白布一类的东西也早都准备好了。听段尘说要验尸,几人都老实点头,和阿文一起往稍远的地方走去。
展云和萧长卿也走过来,和段尘一起查看尸体。就见男子的两只手腕、手肘内侧以及脚踝等关键部位,都有反复被刀划过的痕迹。但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是,许多刀痕都已经痊愈,且并不是致命伤。
再查看死者左胸位置,心脏被人一刀剖出,下刀的位置、手法显得非常专业且纯熟。清冷凤眸一一扫过身体各处,最后段尘伸手拂开男子颈侧发丝,就见男子左侧脖颈纵向有两个豆大的椭圆形血口,中间约隔两指距离,血口四周隐隐泛着青紫。
再返回去查看男子左胸上的创口,向来清冷的凤眸飞快闪过一抹异色,段尘抬眼看向对面两人:“这人全身血液即将被抽干时心脏才被取走。”
看着眼前苍白到几近透明的尸体,四肢多处的狰狞割痕,以及左胸堂而皇之豁开的创口,再看向那张尚且青涩稚嫩的面容,展云清俊眉眼渐渐浮上阴霾。向来聒噪闹腾的萧大先生也沉下脸色,一双眼直直盯着死者颈侧的血洞。
听到段尘查验尸体之后的说法,展云沉吟片刻方才缓缓说道:“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是将人心脏剖走后割开心尖,心脏中的血液便会一滴不差的流出来。用这种血连同几种极为稀罕的药材,能令病重垂危之人重焕生机。”展云说着,一边有些凝重的摇摇头,“不过那只是一本记载野史杂谈的小册子,里面内容大多荒诞不经,也没有考据……”
萧大先生闻言却蓦地一拍展云肩膀:“好小子,这回倒兴许让你撞对了!”
萧长卿将尸体小心侧翻过去,伏低身子并伸指探向尸体颈侧的豆大血洞,又侧眸看了展云一眼:“过来拿块帕子接着。”
展云依言起身挪到另一侧,手掌上摊开来一块淡青色帕子,递到男子颈下。这边萧长卿伸指按了按两个血洞中间那一小块肌肤,另一只手也探到一个血洞的上方,指上缓缓施力一挤,不一会儿就见血洞之中渐渐显出一点银色。
萧长卿额头已沁出些薄汗,见这情形不由得面上一喜,手上却不敢肆意挪动半分,头也不抬的快速说道:“小段丫头,我腰间有个心形荷包,里面有银镊子。”
段尘闻言快步绕到萧长卿身边,取出银镊子,探到血洞上方对准那点银光往起一提,就见一根约莫食指长度的牛毛针被夹了出来。
小心将针放在帕子上,三人各自徐徐吐出一口气。萧长卿从展云手里接过帕子,笑得很是诡秘:“这个,便是七笙教再现江湖的最佳凭证。”
将男子身上衣物系好,又从一边地上取过白布盖上,三人踱步到另一具少女尸首前查看情况。结果在女子颈侧发现了同样的血洞以及内里的银色针尖。与之前那具尸体不同的是,女子只有两侧手腕上有不少划痕,且刀痕显得更少些,也更整齐些。
“这牛毛针是七笙教所特有的,主要为了将一种特制竹管顺利插入人体颈侧以便抽干血液。”马车上,萧长卿一边为段尘和展云解惑,眉间却渐渐拢紧。再看向两人时,面上是难得严峻神色:“这七笙教死灰复燃,且比从前更加疯狂,取人血液挖人心脏,还有那些赭色粉末,咱们这次,怕是碰上大麻烦了。”
“那打结的手法已经说明对方不止一人,再加上镇上日渐猖獗的掳人行径……”展云微微一顿,唇边露出一抹苦笑:“看来这苦水镇,已经成为七笙教的一处秘密基地了。”
段尘一直半垂眼眸没有搭腔,似是在思索什么。
马车走在最后面,行的缓慢,就听阿文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三位,前面就是死的那姑娘的家了。”掀开布帘,就见阿文已经从牛车上跳下来,朝三人招手。
敲了半天却不见人应门,另几个人已经赶车去往另一家了。阿文正抓耳挠腮,就听隔壁人家喊了一声:“别敲了。前儿个就搬走了,没人!”
几人面面相觑,阿文也有些为难:“又搬走了。看来只能先运回我家……几位若是不嫌,就跟我一同回家用饭吧。这镇上一到傍晚所有铺子都关门不做生意,外面没地方吃饭的。”
展云朝阿文拱了拱手,唇畔噙着清浅笑容:“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有劳阿文兄弟。”
阿文也慌忙抬手回礼,又有些不自在的摆摆手:“别客气。你们也是给我们镇上帮忙,我不过力所能及给几位提供些方便。刚才你们一说这事绝不是鬼怪闹的,把大刘他们几个都高兴坏了!”阿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们小地方,没见过像三位那么厉害的功夫。刚才你们在那验尸,我们就瞎聊。大家都说,你们功夫好,又是见过大世面的,一定能帮我们苦水镇把这坏人揪出来!”
三人闻言,心中都有些沉重。这些人刚觉得见着些希望,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更大的绝望。片刻静默之后,段尘朝阿文轻轻颔首,算是应了他那句话,又开口说道:“我们想进这家看看,或许能多查到些线索。”
阿文下午时候已经见识过几人的功夫,知道眼前这面墙的高度难不倒他们,便大方点头:“他们人都搬走了,没关系的。”
萧长卿拍了下阿文肩膀,拎着人衣领就往街上走,一边朝两人挥挥手:“你们两个看吧,我和这小子去找个客栈。不然待会儿天一黑咱们又没地方住。”
第五节 夜深沉·战惊魂
桌上摆着一大盆白菜熬豆腐,一碟青葱炒鸡蛋,一碟山蘑炒肉片,还有一小盆白米饭以及一坛烧酒。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几人却吃的极香甜。
烧酒很烈,一口下去,仿佛一团火焰直接从口舌一路烧到胃腹。春日傍晚微寒凉,饮下一杯烧酒,周身都暖起来。再就着酒的辛辣吃上几口炒蛋、山蘑以及白菜豆腐,便觉整个人都温暖舒爽,精神奕奕。
四人中午时急着往树林赶,只凑合啃了些干粮,这会儿围着桌子吃的酣畅淋漓,其间连话都几乎不顾得说。待阿文起身收拾桌子,段尘才出声问了句:“今日那两人,都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阿文仰头想了想:“那个男孩子,就是上月十五晚上不见的。到昨天刚好一个月!那个姑娘么,好像得有快两月了。”
段尘点头,三人谢过阿文,又留下些银子在桌上,便出门往外走去。之前萧长卿拽着阿文挨个客栈拍门,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要了三间房,又跟老板说好只留一间房的窗户虚掩着就行,老板这才勉强同意做这桩生意。
从阿文家出来,天色微暗。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照映在寂静街道,天边云彩染上些紫色,预示着即将笼罩大地的黑暗。车轱辘不疾不徐碾过青石板路,布帘一直掀起,三人静静坐在车里,往外看着。
萧长卿坐的靠近门边,抚着肚子咂了咂嘴,有些幽怨的叹了口气:“早知道刚才就把那口白菜豆腐汤也喝了。”
段尘这几年来行走江湖,多数时间都在各州府县衙跑案子,早已习惯这种时而三餐不继甚至晨昏颠倒的生活,倒也不觉得苦。听萧长卿这么一说,才想起身边这两位平日里都是过惯舒坦日子的,清冷凤眸不由扫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
展云似是料到段尘会侧过脸来瞧自己,弯月眼眸早就含笑看着佳人。两人视线一对上,段尘被这人瞅得心尖一动,忙调转视线看向车前。展云见她那样子,也不着恼,只唇畔清浅笑容更添几分暖意。
“前辈,那七笙教是否重视女子多过男子?”段尘强迫自己不去注意身旁那道辐射出暖意的目光,清冷声线仿佛山中冷泉。刚才两人一同进了已经搬走的人家,并没有什么发现。想想也是,那家姑娘失踪已经是快两个月前的事情,即便当初真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经过这许多天也剩不下什么了。段尘只能仔细琢磨之前验尸所得到的几条线索。
萧长卿仍沉浸在少喝一碗豆腐汤的悔恨中,开口声音也有些闷闷的:“相传那七笙教主挑选教众时,无论男女,样貌出众者更易获得青睐。倒没听说更喜女子。”
展云望见段尘半垂眼眸沉思的模样,微倾上身温声问道:“尘儿,是在想那两具尸体上刀痕的不同么?”
段尘轻轻点头,侧过脸看向对过那人:“你是想到什么了么?”
展云刚要回答,突然间面色一凛,与此同时门边萧长卿也有了动作。只听车外马嘶长鸣,紧接着整个车子便剧烈摇晃起来,帘子“唰”一下抖落下来,车内顿时漆黑一片。
段尘刚欲站起身,便感觉腰间被人扯了一下,整个人直接向后倒进一个怀抱。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别动”,一道银光倏然划过,段尘定睛一看,就见一杆明晃晃铁枪打横穿过整个车厢,赫然横在面前。还未来得及开口,段尘就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护在怀里笔直朝上冲了出去。
车板被展云直接以掌劈开,再加上之前那杆铁枪以及紧接着朝车内打来的几把淬毒飞刀,整个车厢瞬时间“霹啪啪”散落开来。
此时夜幕降临,借着头顶皎洁月色,倒将眼前几人看得清楚。三名白衣人站在街对面屋顶上,还有二人正与萧长卿缠斗。
这五人都白衣散发,手上各执一任兵器,面上戴着相同面具,正是煞白面色,青唇赤眸,与之前那打更人描述的一般模样。
其中一人似是几人的首领,只站在屋顶不动,另两个白衣人则飞身而下直接朝展、段二人攻来。两人一个手持利剑,另一个手握双刀,步法路数很是诡谲,转眼间就将展云和段尘围在一个圈子里。
展云因将段尘护在怀里,与二人打斗时难免束缚手脚,几乎是只守不攻,连连躲闪。那两人一左一右,一柄剑两把刀配合的十分巧妙,刀刀要人性命步步逼得紧迫,淬了毒的刀剑如同毒蛇信子,几次三番险些砍中展云手臂。
两人都没有兵器傍身,展云更一直赤手空拳抵挡对方攻势。段尘一面跟随展云步法移动脚下,一面努力静下心观察两人攻击路数。就在展云带着她轻巧旋身的空当,段尘低声道了句:“攻拿刀那人下盘。”
展云会意,一直藏于袖中的玉骨折扇向外一甩就击向拿剑那人脖颈,与此同时段尘两手同时打出十余颗核子钉。因是近身缠斗,那两人虽然极力避开,仍各自被打中几处,白色衣裳上很快便显出血迹。那被扇子击中的白衣人更抖着腿跪在地上,撒下手中长剑去捂住颈侧。
血顺着颈上划痕大量涌了出来,那人抽搐着身子,很快便断了气。这边展云拾回折扇,一转身就点住拿刀那人穴位。再看向萧长卿那边,两个白衣人也已经倒地不起。
段尘转身去看对面屋顶,却已经不见那为首白衣人的踪影。正感不对劲,就觉一道劲风倏地滑过身畔。段尘被展云大力拉的一个踉跄,侧身撞进对方怀里,却也听见利物刺入血肉的响声。心下有些惶惶,段尘扭身查看护在自己身侧的手臂,却见白裳如雪洁净依旧,衣物划破处并未见血渗出来。
再转头看向之前被点住的那个白衣人,一柄飞刀正中背心,乌黑血液顺着面具边缘淌下,已经一命呜呼了。
展云将怀中佳人一连串动作看在眼里,一双弯月眼眸不觉更弯,形状优美的唇也漾出清浅弧度。段尘却似没觉察自己关注的次序有何不妥,从展云怀里站直身子挪开两步,道了声多谢,便看向萧长卿的方向。
拿开两人脸上神情狰狞的面具,果然,两人虽为一男一女,样貌却都标致得很。萧长卿弯下腰去解那名男子的衣物,又突然停下动作,抬头朝段尘嘿嘿一笑:“小段丫头,那个,你去看看我那边那两个人吧,那俩男孩子可俊!”
段尘之前已经看到萧长卿解开过那两名死者的衣物,知道他定是发现了什么,也不出声,就站在原地定定看着。萧长卿有些尴尬的站直身子,扯着展云衣袖将人带开几步距离,小声说道:“你赶紧把那丫头拉一边去,我要看那尸体有没有被……过。”萧长卿朝展云使个眼色,示意他要查看的部位会有些少儿不宜。
展云会意点头,两人一转身,就听萧长卿“啊”了一声,叫的比乌鸦还惨,一张清秀面容上满是痛惜神色:“哎我的小段喂!你怎么就不等等,看了那个你不怕将来洞房花烛时心里头别扭啊!”
段尘将男子衣物收拢,面上仍是沉静若水,一丝波澜也无:“有劳前辈费心。”
展云在转身刹那已然看清男子关键部位的残缺,见段尘一脸淡然神色,耳畔又听得萧长卿的哀声感慨,面上不觉就泛起淡淡粉色。
段尘扫了眼躺倒在不远处的两具尸体,又侧眸看向正一脸惆怅连声哀叹的萧大先生:“那两人也都如此?”
萧长卿格外忧伤的拍了拍展云肩膀,叹息答道:“只有一人。我刚才和他们打斗时,听到其中一人说话的嗓音与正常男子有异,所以才兴起查看一番的心思。”
段尘闻言眉尖一动,走到那两人跟前查看。萧长卿心有戚戚的瞟了眼神色温润的展云,小声感慨了句:“这丫头,一般男人是制不住啊!”
展云眉毛轻轻一抬,眼中却浮现淡淡笑意:“为何要制得住?”
萧长卿微微一愣,墨玉般的眼珠转了两转,唇边露出一抹赞许的笑。
段尘端详两名男子片刻,转头看向两人:“这人与刚才那名男子,似乎容貌要更漂亮些。”三名男子都二十来岁年纪,其中一人长的只勉强算是清秀,另两个却是相当精致的五官,几乎不输于女子的标致样貌。
展云和萧长卿两人看了眼地上尸体,不约而同点点头。萧长卿摸着下巴有些不解:“这又是什么道理?长的漂亮反倒要被喀嚓了,莫非……”见两人都看向自己,萧长卿狡黠的眨眨眼:“莫非,新任七笙教主喜欢太监?”
段尘面无表情转回视线,展云则直接摇头笑出了声。段尘又掀开两人衣物仔细查看,就见容貌一般的那名男子身上有多处割伤痕迹,且都是旧伤,与之前吊在树上那具男尸身上伤痕相仿。另两名男子以及那名女子则只有双腕有些较为整齐的割痕。三人将马匹从断裂的车板上解下来,牵着马往客栈走。
三人从窗子进了屋,也没点灯。萧长卿往床边一坐,笑眯眯看向展云,谎话张口就来:“小云云啊,我只订了两间房。今晚上就由你保护小段安全咯!”
展云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叫的脊背一寒,却在听到后半句话之后心中恍然。唇映浅笑朝萧长卿轻轻颔首,又转头看向端杯饮水的段尘:“尘儿。”
段尘咽下一口水,不置可否,一双眼却看向倒在床上佯装酣睡的某人:“前辈早些歇下也好,明日一早还要劳烦前辈早些起身走上一遭。”
萧长卿“腾”一下坐起身,扁着嘴嗓音颤抖:“又要早起?”
展云点头表示赞同:“今晚这阵仗应该只是试探。咱们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镇上的人又都不会功夫。对方若真决心下杀手,咱们未必能全身而退。”
萧大先生也是个精的,自然明白两人这意思是叫自己去搬救兵,偏又兴起逗弄两个年轻人的心思,面上便显出些难色来:“那个,我在这边好像不认识什么人诶……”
展云闻言微微一笑,从腰上解下一块玉来,递到萧长卿手上:“前辈只需将此物交给宿州府尹,再报上七王爷的名讳,应该能命的动那些人。”
萧长卿捏着玉翻过来调过去端详半晌,才满意将玉佩揣进怀里。接着又笑眯眯看向段尘:“小段哪,这小子功夫也不弱,为何把他留在身边,反让我这前辈去做这跑腿的事啊?”
展云显然之前也没想到这一层,只直觉要留在段尘身边。听萧长卿这么一问,胸中不由一阵鼓噪,再转脸看向身边人时,心跳渐渐就急了。
段尘却面不改色淡声答道:“因为他不懂易容。”
两人万没想到会得出这么个答案,一时间都有些怔愣。过了一会儿展云才苦笑叹道:“果然还是尘儿想的周到。如今敌暗我明,刚才一战咱们三人又都曝露了容貌,若要不惊动对方眼线偷溜出镇子,确实要用到前辈妙手。”
萧长卿则再次笑得得意洋洋:“谁说要偷溜了?我可是要光明正大的出这苦水镇去!”
第六节 明潮翻·暗流涌
展云递了杯滚烫的浓茶,弯月眼眸浮上浅浅笑意:“萧前辈的易容之术果真神乎其技,举手投足都模仿的惟妙惟肖。”
段尘勾了勾唇角,轻啜一口热茶,眼睛却一直望着窗外。天边曙光初现,萧长卿穿了件灰色棉袍,一手握在身前一手背后,正步履从容的往北面走去。想来前后一共见过那夏陆珍两面,萧长卿却将人家走路姿势、面部神情学个十成十的相似,的确叫人不得不佩服。
段尘闭了闭双目,开口时嗓音也有些暗哑:“待会儿我想进趟树林。”
展云见她双目微红面露疲色,知道这人一连两宿都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正强撑着,便放柔嗓音劝道:“你先睡会儿,反正这里起早了也没地方吃饭。待会儿天大亮了我叫你。”
昨晚上辗转半宿,一直在琢磨七笙教的事。今早上寅时不到便起身,帮萧长卿调制敷面的浆子,直折腾快两个时辰才完事,前后加起来不过休息一个来时辰,段尘确是有些疲惫。转身欲收拾桌上器具,展云忙拦着将人拉到床边:“刚才你们忙,我一直睡着。这些就我来吧。”
段尘也没再推拒,拉下床帐倒在床上便睡了。展云放轻手脚将一干器具擦拭干净收好,又倒了一杯浓茶喝下,转过身看了眼床上沉睡的人儿。就见朦胧白纱后,那人侧身躺着,总显出清冷神色的凤眸此时紧紧阖着,粉粉唇瓣轻抿,面上神情很是宁静,细致五官比平常更显出三分柔美。
展云静静看着,唇角渐渐就牵出一抹笑来,又倒了杯茶,在桌边坐下,开始细细琢磨这两天发生的种种。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展云走到床边,柔声轻唤:“尘儿,醒醒。”一连叫了几声,床上那人才悠悠转醒。睁开仍有些酸涩的眼,段尘道了声多谢,便撑着床沿坐起身。两人又各自稍作收整,便一同出了客栈。
天已大亮,却有些灰蒙蒙,让人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压抑之感。走到昨晚打斗的地方,就见地上散落着断裂的车板,那四具尸首却不知所踪。两人对视一眼,展云不动声色打量四周,又低声说道:“看来咱们已经被人盯上了。”
段尘轻抿唇角移动脚步:“吃过饭,先去趟夏大夫那里。”
展云也正有此意,两人并肩走着的时候更有意调整步伐,巧妙将段尘挡住。走了一段距离,展云轻轻蠕动唇瓣,低声说了句:“走了。”
段尘自知内力远不如展云,面无表情直视前方:“总共几人?”
展云面带微笑,一双弯月眼眸却比往常添了几分深沉:“刚走了一个,这会儿又来了两个。”
两人一路走到昨天那家粥铺,要了两碗粥、两屉蒸饺,就静静吃着。那老婆子见两人仍留在镇里没走,也没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撂下饭食便往后头去了。
两人吃的都不快,细细咀嚼缓缓下咽,却一直没再说话。一方面是有意拖延,另一方面,是两人都明白,这顿饭过后,很可能不知何时才有机会饱餐一顿,所以一定要吃好。
将铜板放在桌上,两人起身出了铺子,折身夏陆珍家的方向走去。快走到巷口时,展云低声说了句:“人都撤了。”
段尘微仰起下巴,一双凤眸直直看向身旁面带浅笑的清俊男子:“你什么时候怀疑到他的?”她昨夜几乎一宿没睡,将三人来到镇上之后遇见的事仔细捋顺一遍,不觉暗暗责备自己大意。镇上众人虽然都对那所谓的恶鬼诅咒心存畏惧,也担心三人会遇上危险,却没有一人如夏陆珍那般三番两次劝阻三人尽快离开。
再回想昨日他所讲述的那名宿州府捕役的事情,相比起悔恨心绪与善意劝阻,倒是恫吓的成分更多一些。三人昨日跟同阿文一起坐马车赶去树林,那夏陆珍也有些反常的找了个藉口没有跟随。而按照之前他与阿文的叙述,似乎每次出事后两人都会一起赶往树林帮忙。也是因为这,阿文才会一得到消息便往夏大夫家跑,其他人包括那姓刘的耆长在内早已赶着车往树林去了。
展云眨了眨眼,温声说道:“今早上你睡觉那会儿,我将这两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就觉得这人挺可疑的。”
段尘清冷凤眸淡淡一瞥,也没再说话,心里却明了这人并没有完全说实话。展云走在一旁,被那个眼神看得眸光一柔唇角微弯。这许多天相处下来,他已经发现这人其实还是挺有些脾性的,并不似表面看起来那样冷漠淡然。只不过她懂得掩饰情绪,面上鲜有波动,但若留心观察,还是能看出些端倪。
唇角微微勾起,是觉得好笑或者讽刺。抿紧嘴角是忍耐,面色微僵是尴尬,眉尖微蹙半垂眼眸是陷入深思,眼睛冷冷直盯着人看是有所怀疑,只有极高兴了,才露出一般人微笑的表情。像刚刚那样眼睛斜着瞥人是不相信你讲的话,并且有些生气了。
展云正有些沉湎在对身边佳人一颦一笑的回忆中,就听段尘轻声说了句:“咱们怕是来晚了。”
展云回过神一望,就见前方不远处阿文正挠着头站在夏陆珍门前,看那样子正准备翻墙进去。见两人也找来,阿文急忙奔到跟前,面上满是焦急神色:“夏大夫不在家!我半个时辰前就来过一趟了,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刚才我又去他药铺走了一遭,也没人。大刘他们几个也正挨家找呢!”
见两人不说话,阿文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怎么办?不是说那坏人只要年轻人的吗?怎么把夏大夫也抓了去?怎么会这样……”
“除了夏大夫,还发现什么人不见了么?”段尘轻声问道。
阿文揉揉眼,说起话都有些变音了:“别人倒没听说。不过苦水镇下头还有几个村子。那边要是不见人了,咱们一时半会儿也得不着消息,所以大刘每隔几天就带人去那几个村子走走。”
展云这会儿已经越墙而过,从里面把门闩打开,阿文快步跑进院子,口中一连声喊着夏大夫。
两人跟在后头进了屋,就见阿文呆呆站在桌边,眼圈早就红了。段尘和展云四下打量,就见屋内陈设如初,看不出有什么改变。阿文却似乎想起什么似地,一边揉着眼一边走到靠南面墙的斗柜前,挪开一只青瓷大花瓶,蹲下身去拉靠近墙根左下角那只小抽屉。
两人刚跟过去,阿文就“腾”一下站起身,激动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夏夏夏大夫没事!他曾经跟我说过,有件宝贝他就是死都会带了去,绝不会离身的。他要是被人掳了去,肯定没时间把那样东西取出来带在身上!”两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望,就见小抽屉里已经空空如也。
展云快声问道:“是什么东西?”
阿文咬咬嘴唇,眉头皱的紧紧的:“我也没见过。就是一只巴掌大的荷包。暗红色的,看上去挺旧了。里面塞得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阿文说着,又睁圆了眼,一脸郑重,“不过夏大夫很宝贝的!我也只见过一次,平时夏大夫都把那只荷包搁在这里,都不舍得随身带着。”
段尘侧眸看了眼那只被拉开的小抽屉,又定定看向阿文:“你只见过一次?”
见阿文重重点头,段尘又接着问道:“是你不小心见到的,还是夏大夫主动给你看的?”
阿文有些不解的眨眨眼:“当然是夏大夫主动给我看的。”说着又摆摆手补充道:“两位不知道,夏大夫为人可仔细了。他要是不给我看,我不可能知道这种事的。”
两人闻言不动声色交换一个视线,展云拍了拍阿文肩膀,温声说道:“阿文,你讲的这件事非常重要,很可能能够帮助我们找到夏大夫。你再仔细想想,夏大夫当初给你看那只荷包时,还说过什么别的话没有?”
阿文也明显有些激动,半仰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才有些含糊的开口:“好像,他说要是有一天他出什么意外了,没能将这样东西带走。就让我帮他把这样东西扔到‘硫火泉’里去……”阿文说着,一边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显得很是懊恼:“唉!当时我们两个都有点喝多了!我,我这个猪脑子!他好像还说什么来着……我还当他是喝糊涂了,没事说什么自己出意外,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展云又抚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已经很好了。”
段尘一直静静听着,待阿文说完,便弯腰将那只抽屉取了出来,举到鼻端嗅了嗅,递给展云的同时又问阿文:“你讲的这件事,大约是多久以前了?”
阿文皱着眉回答:“有快一年了吧。”
展云接过小木盒嗅了嗅,弯月眼眸透出几分思虑:“你刚才说那个‘硫火泉’,在什么地方?”
阿文一听这话,头一遭没马上回答两人的问题,嘴唇闭的紧紧的,眼中也露出些惊惶来。
光看他这副神情,两人就明白了:树林。
阿文见两人不再追问,也知道他们已经猜到答案,连忙手忙脚乱的阻止:“两位可不能进去!这,这都怪我……唉!大刘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骂死我的!我,夏大夫已经不见了,你们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
段尘将手放在阿文拉着自己衣袖的手臂上,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坚定:“即便没有夏大夫这事,我们也会进那树林走一遭的。”
阿文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这会儿又急又怕,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可你们是来给我们苦水镇帮忙的,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我们心里怎么过的去……”
段尘却微微一笑:“所以我们也需要你们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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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届仲春,正是草木生长旺盛的时节。树林里多为高大乔木,枝桠上纷纷冒出嫩绿新叶,土地里也长出萋萋芳草。只是这树林里不仅闻不到春季里嫩叶芳草的清香之气,反倒四处弥散着一种略带腥臭的浑浊气息。再加上天色有些灰暗,高树几可参天,遮挡住不少光线,即便是正午时分,仍给人一种阴暗森然之感。
依照之前大刘等人的说法,这树林已有半年多没人进入了。在那以前,不仅经常有外面的人从这里路过上官道,而且镇上的人也时常进出。树林并不太大,靠西南边有一处泉水,泉水经年滚沸,炽热不可触碰,且有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附近有些山石,都被那泉水烘烤成赤红色,因此得名“硫火泉”。
两人牵着马一路步行。脚下土路平坦宽阔,并排走两辆马车也不会拥挤,正是之前人们沿着去往官道的那条路。行至一个岔路口,往西方向的小径更窄也更荒芜些,应该就是之前大刘等人所指点的往硫火泉去的路径了。
展云一手牵着马,另一手将折扇收于袖中:“那些人将尸体挂于树林外,是想恫吓镇上人不敢再随便进这树林来。我原以为这树林必是那七笙教众人聚集之地,可今日看那刘耆长画的地形图,这地方明显不可能容得下那许多人。”
“如此看来,这地方必定有什么玄机,是七笙教的人不想让外人知道的。”展云一边缓声推断,一边侧脸看向身旁从进树林起就一语不发的某位佳人:“尘儿,是想到什么了么?”
段尘蹙起眉心,轻声说道:“我只是想不透那姓夏的大夫到底是何目的。”
“他知道阿文一定会将荷包的事情讲给咱们听,也知道如此咱们早晚会进到这树林来。可这样一来,似乎……”段尘有些想不通的摇摇头。
展云原先问那句话,并没想到段尘会给出回答,从前如此问她,她多半垂眸不语,即便想到什么,也不与人说。见段尘抬眸看向自己,展云忙绽出一抹浅笑,温声说道:“早上那两拨暗中窥伺的人,有一人只跟了一段路就走了,剩下两人一直跟着咱们到巷口附近。前一个人似乎有些畏惧那两人知道,但功夫却远在那两人之上。”
段尘听的认真,想了一会儿又抬眸看向展云:“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很可能和夏大夫是一边的;剩下那两人,则和昨晚那几人是一边的。”段尘目中带着询问,口吻则几乎是肯定的。
展云眼中闪过一抹激赏,唇畔一直带着清浅的笑:“最早出现的那个人,似乎并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静静跟着,似是想了解咱们的去向。后两人则明显带着杀气。”
段尘轻轻点头。最早展云说有人跟踪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反倒是那人走了,周身顿时起了一层寒意,整个人也不觉有些僵硬,想来正是后来那两人在暗中出现的时候。
展云见她不再说话,稍作犹豫,便问出了一个很久以前就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轻功厉害,暗器也使的不错,可为何一点内力都没有?”同是萧意意教出来的,就连青籽那丫头都有些内力,当初在杭州府衙青籽抄起刀就追着周煜斐满院子砍那情景,展云可记得十分清楚。
段尘凤眸半垂,面上依旧沉静若水,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展云也知道自己问的有些越界了,非常明智的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并肩走着,直到一阵极淡极薄的绿雾弥漫在两人周遭。
第七节 倾过往·诉前尘
烟雾极淡极薄,两人又身处树林深处,因此初时并未觉察。直到嗅到一缕似有还无的幽甜香味,展云面色一凛,急忙闭气凝神。耳畔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女音,爽朗之中带着几许柔婉,一叠声的呼唤:“云儿,云儿……”
声音瞬间由远及近,又听得那嗓音里带了三分戏谑两分娇嗔,似与旁人道:“我偏不叫他行之,他是我的云儿,我便只叫他云儿,你能奈我何?”
朦胧间,那人似乎更走近了些,隐约可窥见纤弱身姿、雪绿裙裾,转眼温暖手掌已抚上展云面庞:“我的云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展云眉心越皱越紧,忙阖上双目,心里已念起自小打坐时默诵的那段内功心法。喉头不断涌起的那股腥甜渐渐被压了下去,不消半刻功夫,脸庞上的温暖抚触渐渐淡去,耳畔也恢复初时宁静。
展云缓缓睁开眼,只见周身绿雾弥散,却不见半个人影。凝眉四下观望,就见那道淡青色人影正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扶树倚立,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的模样。
展云飞身过去将人扶住,就见段尘双目微阖嘴唇翕动,面上神情甚是狂乱,隐隐还透着一抹悲恸,细碎泪珠儿顺着眼角簌簌滴落,衬得一张微白俏脸煞是可怜。展云一见便知不妙,连忙抱着人上马,调转方向,策起缰绳就往林中开阔地方奔去。
行至一处稍微亮堂些的地方,展云勒住马,就觉怀里人儿挣动的厉害,低头一看,就见段尘嘴角竟溢出血来。展云面色一沉,心知此番境况断已等不及回镇里了。而且即便回了镇上,那些人也帮不上忙。略一思量,展云抱着人翻身下马,走到附近一块岩石边,将人小心放在上头,又折身从马上取下包袱、水囊等物。
从包袱中取出一只黑色小瓶,倒出一颗药丸在手上,展云又半蹲下身子,将人上身抬起揽入怀中,欲将药丸送入口中。奈何怀中人此时挣扎的更加厉害,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唤“娘亲”,一会儿又说“我再不吃甜糕了”,豆大泪珠顺着脸颊滚落,纷纷洒在两人衣衫。
展云见她神情愈加迷乱,且随之又呕出一口鲜血,正吐在自己前襟,脸色也更煞白了几分。不觉心中一痛,半垂下眼眸将药丸含在唇间,俯身轻吻住那人染血双唇,舌尖一施力便将药送了进去。又腾出右手取过水囊,咬开塞子含进一口水,依样哺入她口中。
接着又揽着她的身子顺势坐在岩石上,拂开颊边沾着汗水的发丝,以袖口轻柔擦拭过额头、两鬓,一边柔声轻唤:“尘儿,醒醒。那不是真的。尘儿,快醒醒……”
段尘于一片混乱嘈杂之中,隐隐听得远方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不,那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本名,是唤雪落的么。“江边初雪落,唯愿远人还。”娘亲说过,取这个名字,一则合了自己于新年初雪之日降生之意,二则便是祈望爹爹快些回来,将她们娘俩接走,一家三口一起过日子。无论是南疆还是中原,只要能三个人在一起,走到哪里都是家。
可她没有家了。没有爹娘,没有江府,没有江雪落。那她是谁?江雪落是谁?尘儿又是谁?段尘只觉耳边嘈杂之声愈甚,眼前闪过一道道人影,她想叫人,想抓住些什么,却总是徒劳。身子也愈感沉重,四肢渐不由己,懵懂混沌之际,只有一道清朗声线不断在耳边念着:“尘儿,快醒来。段尘,快醒来。”
展云一直将人搂在怀里轻声唤着名字,其间几次发觉段尘眼皮颤动,却仍不见清醒。展云微一拧眉,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清朗嗓音里更添了几分坚定:“段尘,你既说自己叫段尘,便是不想再理会前尘过往。你既叫了段尘这个名字,便只做段尘就好。段尘,醒醒!”
就见怀中人眉尖一动,双目蓦地大睁,一直推拒着的双手转而大力拽住展云一只手臂,露出左手手腕上那串珠子,坐起身的同时直接喷出一口血来。
展云见状眉间一舒,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反握住段尘手臂将人往起一推,单掌对准背心开始输送内力:“静心凝神,其余都不要想。”
段尘接连吐了两口血出去,虽然已经服下一枚固本培元的药丸,仍虚弱无力的厉害。两人如此静坐半晌,段尘搁在展云手臂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几下,后者却依旧岿然不动。
段尘心中有些急了,却不敢妄动。又过了半刻功夫,身后那人才逐渐收势。段尘喘匀一口气,转过身便蹙眉瞪向展云:“你疯了!我说可以了你怎么还不收势?你以为自己……”
段尘平日里除了分析案子,其余时候并不是擅言之人。眼见对面那人清俊面容上一直带着浅笑,责备的话竟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一时间心下惶然纷乱,耳朵也渐渐烧了起来。
展云见她这副模样,唇边的笑愈加明朗起来,弯月眼眸里更柔光满溢:“我没关系的。你觉得怎么样了?胸口会疼么?”
胸中仍有些闷闷的,但已经不觉得疼了。段尘摇摇头,从岩石边取了水囊递给展云,又从自己包袱里掏出两只小药瓶,各自倒了两颗出来。
将其中两颗黑褐色的递给展云,示意他就水服下。展云乖乖照做,咽下之后方问:“是什么?”
段尘耳朵尖还一直是红的,经这一问更恼了。清冷凤眸斜斜一瞥,出口的话也有些冲:“不知道是什么你还吃!”
其实展云怎会不知是什么。药丸一入口,黄芪、当归、党参十余种中药味道充斥口腔,皆是补中益气、顺脉活血的。见佳人着实有些恼了,展云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
段尘见他那副好脾气的模样,心里更有些过不去,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仪,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垂下眼眸,将手中两颗碧色药丸递了一颗过去,轻声说道:“这个待会儿放在舌下含着,可避数十种毒物。”
其实刚才那阵绿色烟雾本身并无毒性,只是会让人很快陷入梦魇般的幻觉。一个人心中愈放不下什么,愈想念什么,幻觉中便会出现什么。心思越重,痴念越深,越难以自拔,时候久了便会经脉逆行气血上涌,再久些更有性命之虞。段尘和展云都通晓些医理,意识清醒后一琢磨就领会那绿烟的玄机。因此段尘才取出两颗避毒的药丸,以防后面再遇到类似危险。
展云接过来,沉吟片刻,才柔声问道:“你刚刚,都看到什么了?”
段尘浑身一震,侧过身弯腰收拾包袱,纤长睫毛不住颤着,微白唇角紧抿,那种神情,竟分明是快要哭出来了。
展云见状暗暗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拎起包袱以及水囊,将马牵过来,又伸出手掌去接段尘手上的包袱。走了几步才开口,嗓音清朗温醇,唇边漾出浅笑:“我刚才,看到我娘了。”
段尘面上划过一丝波动,却依旧没有说话。一任身边人缓声讲下去:“大约八年前,我娘生了场大病,病了足足三月,就过世了。那之前,她身体也一直不太好,不过她从来都不当回事。”
展云说着,语调里也带了淡淡笑意:“每日中午晚上吃饭时都要喝酒,还时不常拉着我爹、我大哥以及我四个人一同赌钱。什么投壶、樗蒲、牌九甚至单纯掷色子,家里除了我爹,其余就没人赢过她。那时我祖父尚且在世,经常被她骗去不少古董书籍,反正他老人家喜欢什么,我娘就拿什么当赌注诱他下注,气的老人家每隔一段时间就追着她满院子跑。”
“昨天那块玉佩,便是当年赵廷他爹七王爷玩投壶时输给我娘的。”段尘有些惊讶的侧眸,就见展云微微一笑,点头承认:“我们家,连同赵廷以及熠然两家,从我们祖父那辈就交情匪浅。我们三个是打小便认识的。”
段尘自然知道这三家交情匪浅。踟蹰片刻,才轻声开口:“那块玉佩,岂不是你娘的遗物?”如此宝贵的东西,昨日他取下来时却不见有半点犹豫……
展云微微一愣,复又笑得云淡风轻:“遗物再珍贵,也不过是件东西罢了,怎比得上人命重要?”见段尘垂眸不语,展云又自顾自说下去:“我娘曾说,只要我平安康健,其余什么都不要紧,再珍贵的东西也无谓了。只除非……”
段尘正听得仔细,见展云停住不说,便转过脸抬起眼眸,就见对方也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一字一句的接下去:“只除非,我遇到真心喜爱的女子。那我便是失了心赔了命,她也没法了。”
段尘心中一滞,接着便怦怦跳得急促,忙撇过眼看向前方,纤长眼睫如受惊的蝶,一径抖的厉害。展云走在一旁,看见她这副模样,又注意到那白嫩耳廓几乎都红透了,也不再多说,唇边那抹笑却更深了些。
没多久再次走到之前那条岔路口。各自含了一颗药丸在舌下,两人并肩往前走去。这次两人皆凝神静气,多余什么都不想,很快顺利穿过那阵绿纱般的烟雾。两人一路小心观察,谨慎行路,却什么都没再遇到。渐渐的,一股有些刺鼻的硫磺味充斥鼻端,同时就听不远处传来汩汩的水流声,前面正是硫火泉了。
走没两步,便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灰衣人背对两人负手而立。旁边三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身穿苍绿色衣裳的女子,侧过脸来冷冷看向两人,白净面容上一道刀痕从一侧额角直划到另一侧下颌,破坏了原本秀丽的长相,面上神情也十分冷酷。那灰衣人似是察觉身边女子的异动,缓缓转过身来,正是之前几次三番劝说三人离开的夏陆珍!
夏陆珍见两人来了,嘴唇缓缓咧开一个笑容:“你们来了。”
展云嘴角微牵浅浅一笑:“不是夏大夫请我们来的么?”
夏陆珍却没有接这句话,只侧过脸看了眼一旁那绿衣女子,笑着说道:“你输了。”
那女子双拳紧握,咬牙回道:“若不是你将生门大敞,我不相信他们俩能完好无损走出那鸳鸯阵!”
夏陆珍摇头笑道:“当初便是说好的。你我各得一次机会,我可以救命,你也可以下手。我是放他二人一线生机,不过在那之前,他两个也过了你那‘幽梦劫’不是么?”
那女子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侧过脸定定看向两人,接着又看向夏陆珍,语调里仍有犹疑:“你真的肯定,他们,能够把那些人都抓住?”
夏陆珍面上笑容显得有些惨淡:“至少你我都不能。至于他们能不能,那是他们的事了。你我总算等来这一天,再也不用助纣为虐,不应该高兴么?”
展云和段尘两人一直静静听这两人说话,就见那绿衣女子沉默片刻,突然朝两人跪了下来,先仰头看向展云:“我知道你武功比我高,若单打独斗,我不是你的对手。我帮他们抓过人,也亲手杀过不少无辜的人,我死有余辜,不求你们能饶过我。”
“我只求,你们能放过夏大夫。他是个好人,真的!他从没害过一条人命,相反,他还救过不少人,我就是其中一个。”女子又看向段尘,“我听说过你,你很聪明,破过好些案子。不过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也是个女子。既然都是女子,想必你能理解我的心思。我的命你们可以拿去,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们,只要你们饶过夏大夫一命!”说完,就定定看着两人,一双眼眸亮的惊人,却一滴泪都没有流下。
段尘面无表情看着跪倒在地的女子,淡淡说道:“他是否害过人,不单由你我评断。我是不是女子,也与能否放过他无关。至于我们想知道的,即便你不说,也有人会说。”说完,就抬起视线看向一边的夏陆珍。
夏陆珍只露出一抹赞许的笑:“不愧是小段,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旁边跪倒在地的女子开口欲争辩什么,夏陆珍却一挥手,面上神情也显的有些淡漠:“我早就说了,我和他们一样,都是罪人。你不必为我求情。”
展云也开口道:“这位姑娘还是起身说话吧。既然两位有意将我们引到此地,想必是有什么话想当面说。”见夏陆珍轻轻颔首,展云又接着说道:“正好,我们也有不少问题。两位,连同昨晚那几个白衣人,可都是七笙教的?”
夏陆珍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碧绿物事,示意身边女子给两人递过去。
那绿衣女子依言做了,看向两人的眼中却隐隐透着哀求,仍旧想为夏陆珍求情。夏陆珍却似乎看透女子心思,低低唤了声:“绿渺,别那样。”
两人接过一看,赫然是一只小巧精致的玉笙,七只玉管最长不过食指长短,最短的只有寸许。段尘略一思量,眉心渐渐就蹙紧了:“像这样的玉笙,还有几只?”
夏陆珍微微一笑:“果然聪颖!”见段尘面色不善,忙开口回答:“如果你们那位萧先生领来的人够厉害,这次你们还能找到两只。”
见两人都面色转冷,那绿衣女子哼了一声,有些恨恨道:“若不是我们暗地里帮忙周旋,你当你们那位萧先生能那么轻易就出了镇子?”
第八节 晓以理·动以情
夏陆珍朝那女子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乱说,接着又朝两人微微一笑,缓声道:“两位勿须忧心。你们那位朋友,已经安全出了镇子,绿渺亲眼看到他借了路人一匹快马,这会儿应该离宿州城不远了。”
两人各自抽了抽嘴角,“借”了路人一匹快马?这还真像萧大先生会做的事。夏陆珍又接着说道:“其实早上那会儿他顶着我的面皮往镇边一溜达,阴差阳错间倒帮了我一个大忙。他们以为我和绿渺先一步动手要对付你们,看的也就没那么紧了。否则,到时你们两位可真要遭殃了。”
夏陆珍见两人面色微变,似乎有些误会,连忙解释道:“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你们有人出镇去找援兵,再加上我故意留下一些线索,让他们以为你们三个都落在我和绿渺手上。他们最近两天忙得很,应该不会从镇上掳人了。”
段尘却并未因这解释而缓下脸色,反而直接开口发问:“之前镇上被掳走那些人,并不是一开始就被抽干血液杀死了,对么?最短的一个月,更长的可能直到现在,都还在他们手上。你们是在做什么?培植新势力,还是拿人血炼药,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一旁展云也沉下脸色,静静望着眼前人等待回答。夏陆珍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看向两人身后的森森树木,缓缓开口:“你们应该已经发现,现在这七笙教,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其实,三十年前的七笙教,虽然也杀人饮血,但并不是世人口中的邪门歪道。我们杀人,却只杀该杀之人。将那些人的血液抽干,也只是为了祭拜月神和恫吓世人。每次杀人后留下缠绕死者断发的兵器,就是为了昭告世人,这件事是七笙教做的,与人无尤。”
见两人似有不解,夏陆珍笑了笑,“你们若是不信,大可日后自己去查。反正到了如今这步田地,我完全没必要骗你们。但现在这个七笙教,确实成了众人口中的邪教。抓人,抽血,挖心,炼药,你们所说的每件事,我们都做了。”
展云有些难以置信的皱起眉心:“用人血真能炼出驻颜长生的药来?”用那些珍贵玉石、珍珠、琥珀连同雄黄、大量人血等物炼出的东西,真能让人容颜永驻、经年不老么?这几天展云反复想了许久,始终都不相信。
夏陆珍摇摇头,非常肯定的回答:“不能。若说美颜养生,或许还有一些。但容颜永驻、长生不老,是绝不可能办到的。”
“这件事,远比你们所能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夏陆珍缓缓说道,眸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他们也不是一群痴心妄想的傻瓜。抓住那些人,一路查下去,你们就会明白,他们在酝酿什么。”
段尘抿了抿唇角,一双凤眸冷冷望着眼前人:“那些人身上的伤痕。为何有的人只有手腕有伤,有的人却几乎全身能取血的地方都有刀伤。”
夏陆珍淡然回道:“那些只有腕上有伤痕的,都是一度有可能活命,成为我们中一员的人。剩下那些,是一早就注定要被慢慢折磨致死的。不过也不是绝对,这两类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互相调换,绝大多数人都熬不过那个过程,只是早死晚死的分别罢了。”
段尘眉尖一跳,一双凤眸也染上愠怒:“你们当那些人是取血的工具?”
夏陆珍点头,就是这样没错。
旁边一直静默不语的绿衣女子似是看不惯两人露出这般神情,皱眉争辩道:“夏大夫也是被逼无奈,他已经尽力从那些人手上救活不少人了!不然你们以为那些人的尸体为何会被挂在树林外头?还有那恶鬼诅咒的传言,夏大夫想了所有能想的办法,让镇上那些人尽快搬走,外来的人也都绕道而行。”
段尘原就觉得那将尸体挂于树林外的做法有些怪异,如今听那绿渺一说,倒是都讲得通了。那女子又接着说道:“原本这树林经常进人,外面也不少人打这经过,他们就在这里面埋伏着,看见合适的就直接掳了去。是夏大夫跟他们说,这样做容易引起怀疑,不利于长远行事,而且这‘硫火泉’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相干的人最好不要放进来,那些人才极不乐意的收敛些。夏大夫又编了那恶鬼复仇的故事,还跟他们约定每月只能十五晚上抓两三个姑娘。要不就等着你们来?这镇子怕是早空了!”
展云听到这皱了皱眉,下意识的垂眸看了眼段尘手上的玉笙,再看向夏陆珍时目光也复杂许多:“既然你和另外有玉笙的那两人地位是平等的,你们之间也定下不少规矩,为何他们最近愈加放肆,也不再遵守之前的约定?”
夏陆珍淡然答道:“我之所以有资格拿到一只玉笙,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我能帮他们炼药,另外,因为我幼时便跟在先教主左右,他们对我,总还有几分尊敬在。”
夏陆珍说着,面色也有些沉重:“不过,不久前他们似乎找到一个比我更适合做这位子的人选,因此对我也不像从前那般忌惮了。而且,”夏陆珍微微侧过身,看向身后那一直汩汩喷涌的硫火泉,“他们可能已经发现,我之前关于硫火泉的事,是骗他们的。一旦他们确定了这点,就不会老老实实留在这个小镇里。到时候天下之大,他们的势力逐渐扩大,再想抓住他们,就难了。”
“你骗他们什么?”展云不禁有些好奇,看了眼那硫火泉,略一思量,不禁瞠大眼眸:“你不会……”
夏陆珍欣然点头:“我跟他们说,炼药中有一环必不可少的,便是将捣成浆状的药盛入容器,在这硫火泉中放置三天三夜,这样不仅温度够高便于炼药,且能汲取泉水中的精华。”所以那些人才会只聚集在苦水镇附近,即便心有不甘也听从夏陆珍的建议,越少人进入树林越好。
段尘一边听着,走的更近了些,站到泉水跟前凝眸看了片刻,又从一旁的木凳上取下一只碗,盛了少许水。凑近闻闻,轻轻摇晃片刻,待水温稍凉,伸指进去捻了捻,不禁唇角微勾:“不就是温泉水?”
那绿衣女子也露出一个有些讽刺的笑:“可不就是!那些人自诩聪明,见到这泉水终年白雾缭绕,水色翠绿中隐约透着赤红,沸腾如同火炽,就以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圣水。呵!夏大夫再捧出几本古书给他们讲两个典故,他们就信了!”
展云接过木碗沾了些水,又仔细看看那泉水,也不禁哑然失笑。却又突然想起刚才夏陆珍所说的话,便皱眉问道:“你刚才说接替你的人,是谁?还有另外两个有玉笙的人,他们都是什么人?”
这回夏陆珍和那绿衣女子竟不约而同开口:“疯子!”只不过一个是叹息,一个是怒斥。那绿渺似觉得只骂一句疯子不过瘾,又接连骂了几声:“疯子!混蛋!丧心病狂的无耻之徒!那三个人凑在一起,决计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那挖人心肝的恶心主意,就是那个赵璘连同金霄白两人想出来的!而且但凡每次抓来的人是有几分姿色的,无论男女,他两个都不会轻易饶过……”那女子一边说,一只手缓缓抚上自己脸颊,似是陷入什么回忆中,脸上神色也是悲愤异常。
见展云眉间轻拢,绿渺冷笑一声,放下手掌:“不用露出那种表情!我巴不得自己长的丑些,这辈子也能少吃些苦。”
段尘瞥见展云面色有异,也没说什么,侧过脸看向两人:“多余的话以后再说也不迟,现在当务之急,是和我们一同出去与赶来的人会合,在对方有所觉察之前将之一网打尽。”
夏陆珍一脸肃容,郑重摇头:“漫说你们的人现在还没到,即便到了,我们也不可能跟你们走的。”
见对方侧身望着滚沸的泉水出神,段尘一双清冷凤眸更冷,低斥了句:“糊涂!”不理会旁边绿渺怒目相视,段尘定定看着那夏陆珍说道:“你若真觉得自己罪无可赦,就更应该和我们一起出去,出谋划策也好,拼死一搏也罢,若真丢了性命,也算死得其所,勉强对得起你那位因此枉死的捕役朋友。留在树林里自裁,不又多搭上一条人命?”
将之前夏陆珍的叙述与刚才绿渺的话结合起来,就不难猜出,当初那位宿州府来的捕役是他的好友不假,但恐怕不是夏陆珍写信请他,而是他自己主动回来的。那日夏陆珍讲起此事时面露悔恨、难掩悲痛,并不如他讲的那般是因为自责将朋友拖下水,而是怨恨自己明知真相如何却未能及时相救,害对方枉送性命。当然,其中细节如何,只有当事人清楚,但看夏陆珍听到这话时的神情变化,段尘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段尘一边观察夏陆珍神色,又瞟了那绿渺一眼,勾唇说道:“还是在夏大夫心中,你旁边这位姑娘就应该跟你一同赴死,没那个福分再多活三五十载?”
那绿衣女子面上忿忿,几次张口想打断段尘的话,听到后来竟也眼圈微红,眉眼间也显出几许哀戚。夏陆珍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红,嘴唇直打颤,却半晌没挤出一个字来。
展云见这情形,也开口劝道:“两位自觉有罪,可以等事了后再做抉择也不迟,有不方便讲的事情,我们也不相逼迫便是。如夏大夫方才所言,这次不将他们一网打尽,日后必当为祸一方,会有更多的人被抓走凌虐甚至送命,到那时想抓住他们都难!两位,为今之计,还请以大局为重。”
段尘、展云两人各自一番话讲完,就见那绿衣女子已经有所动摇,小心翼翼牵起夏陆珍衣袖,轻声说道:“既然你当初救我一命,又不嫌我样貌尽毁,为何不能如他两个所说,放过自己一回……”
那女子说着,脸上也渐渐染上绯色,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一般女子所没有的坚毅决绝:“夏陆珍,我这辈子就没求过人。可今日为了你,我先求他两个饶你一命;现在,我又求你,听别人一劝,放过你自己一回,就算是为了我,不行么?”
那女子说到最后,几乎已成了喃喃低语,却字字恳切声声动情。夏陆珍被她拉着衣袖,垂下眼看着地面,面上神色很是复杂,半晌才长叹一声,抬眸看向两人:“看来我真是打错算盘了!”男子染上风霜的面庞渐渐露出一抹苦笑,“费尽心思将你们两个引进这树林来,不仅和盘托出大段秘辛,末了还拐的我身边人阵前倒戈,最后还要跟你们一同出这树林去,我真是何苦来哉!”
两人闻言各自暗舒一口气,展云更牵起浅浅笑容,说动夏陆珍和绿渺,无疑为他们接下来的行动赢得一枚制胜砝码。绿渺更破天荒露出一抹笑容,不知何时,已牢牢握住夏陆珍的手。
此时天色渐晚,夏陆珍看了眼远处夕阳,又皱眉看向两人:“按路程,最多半个时辰,你们那位萧先生也应该到了。但愿他够聪明,别搞出太大动静来。你们随我来。”
展云和段尘跟在两人身后,绕到那硫火泉依附的岩石后头,绿渺搬开一张木桌,又弯腰摸索地上片刻,很快就传来铁环相扣的声音。夏陆珍拉着两人退后两步,就见绿渺直接拉拽起一块方形木板,竟是一扇通往地下的门!
绿渺先一步跃下,片刻过后就见地下显出些亮光来。三人依次走下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间丈许长宽的小屋。屋里只简单摆着一桌一椅以及一方软榻,一旁的木架上则放着不少瓶瓶罐罐。
夏陆珍从木架最底层抽出一叠宣纸,摆在桌上,朝两人笑了笑:“原本这些东西也是要给你们拿去做参照的。现在好了,咱们直接说罢。”
两人各自拿起一张纸,凑近绿渺点起的油灯一看,就见纸上画着的都是苦水镇附近几个村子的地形图。夏陆珍也拿起一张被反复折叠过的纸张,在桌上铺展开来:“这上面画的是整个苦水镇的……”
第九节 月明晦·暗夜行
天边月色明晦不定,云层漂浮动荡,依稀可以望见远方山峦轮廓。段尘和绿渺站在靠近官道的林边,静静等待。半晌,绿渺才低声说了句:“你就这么信任我们?”
段尘一直看着远方,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绿渺忍不住偏头看了她一眼,秀气的眉紧紧皱着:“你就不怕我们假意示好,给你们下圈套,其实仍跟他们是一伙的?”
段尘勾了勾唇角:“不会。”微微停顿,段尘又接着说道:“在你心里,最重要的就是他。即便你一开始有别的心思,在我们帮你劝动他之后,你也不会了。”
绿渺被噎的半晌没说上来话,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微微有些颤:“你,你……”绿渺万万没想到,这人是拿她与夏陆珍的关系制衡两人,笃定她即便冒出什么想头也不敢妄动。
段尘侧眸瞟了她一眼,绿渺被那个眼神激的够呛,终于完整说出来一句话:“你就不怕我一掌打死你!”
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声线,语调里蕴藉淡淡笑意:“打死我们,夏大夫更不会出林子了。”
绿渺转身,就见那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展云面上带着和暖笑意,夏陆珍则显得有些尴尬,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
绿渺看着那人神情,不知怎的,脸颊“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扭过头迅速瞪了段尘一眼,往前走了两步,张望远处不再言语。
远方隐隐传来车马行动的响声,绿渺定睛一看,就见那车队最前方擎了一面玄黑大旗,旗边镶了一圈火红滚边,上用行书写了“霹雳”两个亮银大字,乍一看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银色火焰。绿渺转头看向三人,皱着眉说道:“江陵府霹雳堂。夏大夫,怎么办?”
展云闻言也向外走了两步,仔细看过确定真是霹雳堂,便摇头轻笑:“这靠山找的可硬!”
绿渺一听顿时面上一喜:“这就是你们搬的救兵?夏大夫,这下可好了!”
段尘也看向夏陆珍,轻声问道:“他们应该已经看到霹雳堂的车队了吧?这样会不会引起怀疑?”
夏陆珍沉吟片刻才道:“应该不会。金霄白和赵璘托大。尤其是金霄白,看到霹雳堂的人,估计他会亲自带着人到镇上埋伏。”
“昨晚上带着四个手下袭击我们的人,是金霄白么?”展云问。
夏陆珍看了绿渺一眼,见她也摇头表示不知,就问:“他用的什么兵器?”
展云答:“淬了毒的飞刀。他们五人都戴着面具,所以看不到长相。”
此言一出,夏陆珍登时面色一变,忙问绿渺:“他何时来的?你怎么没告诉我!”
绿渺也既惊又怕:“我也不知道。他们那边一点风声也无,这次的事,定是瞒着咱们的。”
展云和段尘对视一眼,又问:“怎么了?那个人不是金霄白或者赵璘么?”
夏陆珍一跺脚,急的嗓音都有些变音了:“随便是他们两个谁都比那人好!那人,那人是少主身边的!他怎么会来这的……”
说话间,车队已经行至林边,就见一匹马上飞身下来一人,一边走一边朝几人拱了拱手:“小段,展兄,好久不见!”
就见来人英眉微挑面带微笑,正是许久未见的霹雳堂堂主左辛!身后跟着走来一名灰衣人,见到几人也拱手行礼,是宿州府的都监,姓丁。车队仍继续往树林里行,绿渺跟几人点了下头,就跑到车队前帮忙引路。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一道浅紫色身影从马车上蹁跹跃下,清脆嗓音既陌生又熟悉:“小段。”
段尘闻声望去,就见那人一袭烟罗紫长裙,眉目如画身姿袅娜,一双大眼脉脉含情将众人一一扫过,唇畔噙着一抹狡黠的笑,走到跟前时突然一个趔趄,柔若无骨的身子直接朝展云怀里跌去。
展云却倏地往边上一闪,同时左辛伸出手臂往那人腰上一揽,皱眉低斥:“还闹!”
来人正是扮作女子模样的萧长卿。被左辛斥责了一句也不恼,仍笑吟吟歪着头看展云:“大美人投怀送抱,小云云居然不领情,是我这次扮的不够美么?”说着,又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左辛,似是求证。
左辛眼角抽搐的撇过头,毫不理会某人扒着自己肩膀暗送秋波的无赖行径。展云哭笑不得的摇摇头,又正色道:“时间紧迫,咱们边走边说。”
丁都监带过来的人都混在霹雳堂的队伍里,专挑擅长近身打斗有硬功夫的,霹雳堂的十余个弟兄都擅使火器,两方人加在一块一共是五十六人。左辛这边的情况介绍完之后,展云和夏陆珍将几张图纸递给大家传阅。七笙教在苦水镇主要有两个据点,一个是在西南边靠近山脚位置的废弃庙宇,一个是在镇西吴家村的一处老宅。
展云和段尘各自手执一只火把,左辛、萧长卿和丁都监边走边看,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基本上由夏陆珍解答。走了一段路,车队渐渐停了,几人则继续往前走。
展云一手举着火把,侧过脸看向夏陆珍:“夏大夫,如若昨晚领头的那个白衣人,真如你所说是你们少主身边的,会对咱们今晚的行动不利么?”
夏陆珍沉思片刻方才谨慎答道:“这我不好说。其实他会找来这就已经很奇怪了。这两年的事,基本上都是金霄白在做主,少主很少过问。不过……”夏陆珍显得有些忧心忡忡,“那个人的武功很高。”
几人行至车队最前头,绿渺一看到萧长卿顿时眼都瞪圆了,惊疑不定的将人上下打量,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
萧长卿很有成就感的点点头,尖巧的下颌微微扬起:“这才是正常人见到这副容貌时该有的反应。”
绿渺气的两眼一翻,张口怒叱:“你们从哪找来这么个祸水!这下可好,要是那些盯暗哨的告诉他们车队里有这么个美人,甭说金霄白,那赵璘肯定抢在第一个来!”
左辛听了这话一挑眉:“最好连那个炼药的也一起来,正好一锅端了!”
萧长卿眼珠一转,抚着肩畔的发丝璀然一笑:“如果那人真如你说的那般急色,他肯定会来。”见众人都看向他,萧长卿笑得更贼了:“那什么,刚才那一路我都掀开帘子往外瞅,欣赏月色。”
左辛嘴角一抽,这个穷得瑟的!每回扮成貌美女子总要出尽风头才罢休!
夏陆珍皱着眉思量片刻,低声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倒好了。”
展云闻言侧过头:“夏大夫的意思是……”
夏陆珍点点头,抬手指着通向西边的一条小径:“这条路能直接到吴家村。那里把守的人不会太多,赵璘如果没跟着一起来,就一定在那里,那个姓巫的应该也在。”
“金霄白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埋伏好了,那间庙里也不会留太多人。不过取血挖心全都在那完成,所以防守的会比另一处严些。你们要记住,只要是穿着白衣的,无论他说的多可怜也不要相信。那些人都已经蒙蔽心智,是一心向着金霄白的。你们救他,他反当你们是要害他。”
众人都点头,夏陆珍又说:“依我对他两人的了解,金霄白肯定会来,赵璘有六成可能会一同跟来。那个姓巫的人不懂功夫,倒不足为惧。唯独那个人……”
段尘一直静静听着,这会儿才开口:“我们可以稍作调整。左堂主和丁都监跟着大部人马出树林往镇上走,绿渺和萧前辈带着剩下的人去庙里,我和展云、夏大夫去吴家村。留在镇上的肯定是有硬仗要打,时候不会太短。剩下两边,哪边先解决了就去另一边接应。至于姓白的那个人,我想他不会出现在镇上。”
夏陆珍点点头,表示认同段尘的判断。
左辛和丁都监各自招呼过几个手下的人吩咐诸多事宜,车队缓缓行进,众人兵分三路开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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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夏陆珍的药铺内,展云半靠在内室的一方软榻上,一身雪色长袍染了血污,外裳半敞,露出修长脖颈以及一侧肩膀。段尘站在一旁,动作轻巧解开染着血的纱布,拿过沾着温水的布巾小心擦拭。
对面,萧长卿一头黑发尽散,珠钗环佩早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浅紫色的罗裙被扯得乱七八糟,极不优雅的翘着腿坐着,一边呲牙裂嘴的挨疼。旁边绿渺面无表情,捧着药匣子拿出一只小瓷瓶递给萧长卿,又快步往外室走去。
左辛在外面帮了半天忙,和绿渺走了个对脸,一进屋就看到萧长卿抖着手去解腰侧的纱布,忙上前把人扶住,说了句“我来”,半弯着身子忙活起来。
另一边段尘往展云肩头的伤口上洒了些药粉,晾了会儿,从一旁的桌上拿了干净纱布和布条,仔细包扎好,又帮他把衣裳拢起。射中肩头的飞刀淬了剧毒,当时情况紧急,绿渺扔了匕首过来,段尘当机立断,拔出飞刀,握着匕首就刺进去,相当于直接剜了块肉下来。
一上午过去,已经接连换了三回药,展云唇边仍带着浅浅笑容,一张脸却早白的没有半点血色,豆大汗珠顺着鬓角留下,半边身子仍隐隐发麻。
段尘将换下来的纱布布条以及几只药瓶都收拾妥当,转身从桌上拿了茶壶,倒了三杯热茶。一杯递给萧长卿,一杯搁在左辛手边,一杯递到展云唇边。
展云腾出左手要接,段尘面无表情轻声说了句:“喝。”展云微微一愣,从善如流的张开唇,缓缓饮下热茶,嘴角一直弯着,半垂的弯月眼眸里盈满笑意。
喂下一杯茶,段尘转身出屋。不一会儿拎了两只包袱进来,一只放在萧长卿身边,一只搁在展云手边:“我出去帮忙。”两人都需要换衣服,她在这也不方便,接着又朝左辛轻轻颔首:“左堂主辛苦。”
屋外坐着躺着站着一群伤兵,只受点皮肉伤的就到处转着走,帮忙递药或者包扎。段尘转了一圈,帮几个人处理完伤处,跟在绿渺后头出了药铺。
刘耆长连同一些镇上的人也都过来帮忙,阿文早上来过一趟之后,就去了夏陆珍的住处。段尘和绿渺一路静静走着,半晌,才轻声问了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绿渺摇摇头,咬紧牙关不说话。一直走到夏陆珍家门前,门大敞着,院内已经挂起白幡,阿文坐在门槛上,低着头发呆。绿渺脚步一顿,转过身靠在段尘肩上,“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段尘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静静站着,任她发泄。阿文听到外面动静,啪嗒嗒跑出来,一见这情形也愣住了,一脸疑惑的看向段尘。
段尘面色平静一如往昔,只一双凤眸水汽氤氲,低声回答阿文:“这位,是夏大夫,未过门的夫人。”
阿文一听,眼圈立刻就红了,心中尚有疑惑,还来不及问出口,就见绿渺呜咽着,身子一点点软倒下去。段尘一只手臂搀着,半转过身子就将人背起来,阿文在一边帮忙扶着,一同进了院子。
……
昨夜一役,左辛以及丁都监手下多人受伤,五人死亡,金霄白被人以火箭射穿胸膛而亡,赵璘断了一条腿被众人活捉。七笙教一众人当场死了一多半,余下十三人连同赵璘一起,等待被押解进京。
展云和萧长卿皆被白姓神秘人飞刀所伤,段尘被两人护在中间,毫发未伤。夏陆珍被正面射中心脏。临走前,在段尘耳边,轻轻说了“玉笙”两字,又拉过绿渺的手,欲交托给段尘,手抬到半空就断了气。
射中夏陆珍的飞刀上插着一封信。信中大意是金霄白以及赵璘两人所为已违背七笙教教规,感谢众人为之清理门户,夏陆珍背叛教主,勾结外人戕害同门,依教规理当处死,落款是“白代七公子笔”。
苦水镇谜团已解,七笙教分舵被剿,金霄白以及赵璘两个主谋一死一被俘,按理众人应该欢呼雀跃。可看着手上血迹斑斑的留信以及三只精巧玉笙,思及那神出鬼没的白姓男子以及信中所提到的“七公子”,在等待汴京来人接应的五天里,一众人只觉被压的愈发透不过气来。
傍晚时分。段尘等正坐在客栈一楼用晚饭,就听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一声马嘶长鸣。众人抬头,就见夕阳余晖里一人飞身下马,身姿伟岸英挺,一身黑色劲装,正大步朝客栈里走来。
第十节 一波平·一波起
翌日清晨。
段尘刚走到楼梯口,就听楼下传来一道略带戏谑的声线:“行之你这回可厉害了,独占美人将近一月啊!你看看咱们小王爷的脸,都黑成什么样了?”
“所以说啊,这离得近就是有好处!咱们小王爷走的早有什么用处?从汴京到苏州那么多条路,当不住它走岔了呀!行行,别瞪我了,我知道我不受你们二位待见,我走,我出去吃还不行么!”身穿一袭宝蓝色公服的某公子优雅转身,故作惊讶的看向徐步走下楼梯的段尘,笑得格外亲切灿烂:“哎呀,大家都起的这么早啊!段尘,好久不见哦!”
段尘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朝周煜斐一拱手:“周大人早。”
周煜斐闻言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衣裳,挑起一边眉毛,唇边的笑也有些无谓:“这可折杀我了。我穿这身公服也是为了好办事,可不是为了段尘你这句‘大人’来的。”说着,又用下巴点了点正沉着一张脸坐在一边的赵廷:“再说,咱小王爷还在这呢,哪轮得到我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称大人啊。”
被点名的某人面色依旧冷峻,低沉嗓音却透着温柔:“昨晚睡得可好?”
段尘半垂眼眸:“很好。谢谢。”说着话,便抬脚往外走。
旁边周煜斐朝赵廷使个眼色,快步跟了上去:“段尘你也要去外面吃啊?正好,带我一起呗!”
话音刚落,不久前刚由美艳公子荣升为美艳“大人”的某人就被人一个踉跄挤到一旁,站在客栈外等候指示的一干人等集体眼角一抽,又在周大人和小王爷四道冷飕飕的视线下恢复镇定,继续挺得笔直的站在客栈外吹晨风。
周煜斐摸摸鼻子,刚想挪步到另一边,却被一道天青色身影抢了先。展云单手转着折扇,朝他浅浅一笑。周煜斐已经迈向侧面的腿硬生生掰向正前方,认命的走在最外侧。
赵廷侧眸看了眼身边人儿,沉声说道:“昨晚上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之前去到木莲山找你,你师傅说你头天刚走,问她们也说不知道你去了哪边。我就去了杭州府,结果你也没在。”
周煜斐在一边悲切点头:“于是咱小王爷就一路大江南北翻山越岭的找,直到不久前跟我联系上,得知你和行之在这,就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往过赶。明明比我还远的路程,到的比我还早一天!”
赵廷侧眸一瞥,展云摇头轻笑,他还好意思说!唯独段尘直视前方一语不发,仿佛没听到一般。展云见状柔声问了句:“尘儿,还在想七笙教的事?”
段尘脚下一顿,一双眼直直看着前方。另外三人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赵廷和周煜斐不明所以,展云却眉间微拢,也有些意外:“怎么今天没开门?”
周煜斐又往前走了两步,看到正面门脸:“咳,不就是一个粥铺么!这家不开,咱们去别家不得了。”
段尘轻轻摇头,一双凤眸仍定定看着紧闭的门户。旁边展云摇着扇子解释道:“之前七笙教闹的最凶那阵,镇上只有他家每日打开门做生意。如今事情解决了,很多铺子都重新开张,出来吃朝食的人也多了,怎么会无缘无故不做了呢?”
周煜斐还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说不定人家老板出门了,又或者身体不舒服,就暂停一天呗。”
段尘侧眸,淡淡瞥了他一样,嗓音清冷依旧:“三十年来一日未曾间断,直到今天。”
赵廷皱了皱眉:“你是觉得,很可能出了什么大事,所以这家粥铺才没开门?”
段尘沉吟片刻,轻轻颔首。旁边周煜斐则直接走上前,抬手敲门:“有人在吗?”
三人也走过去。一连敲了几声,都没人应声。几人正踟蹰着要走,就听身后有人喊道:“段公子,展公子,来吃粥啊?”
转身就见阿文朝几人招手,走近看清周煜斐一身公服,手忙脚乱就要下跪:“小的,见,见过,大,大人……”
周煜斐摆摆手:“免了免了,快起吧。”
阿文诺诺站直,却仍然低着头,有些结结巴巴的解释道:“我,我听大刘说,京里来人了,要把那些坏人都押到京城关起来。我想段公子、展公子还有萧先生今天肯定也要走的,就想到客栈给几位送行。”
说着,将手在衣服上蹭蹭,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低着头递到段尘面前:“这个是我去年秋天那会儿上山采的松蘑,都晒好了的。我记得段公子之前来我家用晚饭,好像挺喜欢吃的,所以就……我们小地方,也没什么好送人的,段公子别嫌弃……”
阿文一边解释着,脸也有些红,对面赵廷看的直挑眉,心说这刚待几天哪,又把人给招惹了!段尘双手接过东西,在阿文怯怯抬头的同时微微一笑:“谢谢。”
原本阿文是因为头回见到京里面来的大官,心里打鼓的厉害,再加上有个一紧张就容易结巴的毛病,一边说就一边觉得给苦水镇丢人,脸也就渐渐红了。稀里糊涂的一抬头,正看见段尘那一笑,当即就看的有些呆掉了,原来段公子笑起来这么漂亮啊!
赵廷一看这神情更觉得没好气,一双黑眸便冷冷瞪着阿文,心说有什么好看的!阿文又不迟钝,很快感应到一旁冷若严冬的瞪视,吓得一打哆嗦,结结巴巴就打算告辞。
展云在一旁看着就觉得好笑,忙拦住阿文温声问道:“知道这家是怎么回事么?为何今日不做生意?”
阿文面对展云还比较自在,点头回道:“每天过了晌午阿婆都出来淘米。昨天下午我路过没看见阿婆,就见老爷子一个人坐在外头。问他他说阿婆头天夜里着了凉,身体不舒服,早上出过摊子就一直躺着。阿婆年纪大了,他们俩又无儿无女的,老爷子可能一个人忙不过来,就不开门了吧。”
周煜斐挥挥手,示意阿文可以走了,一边挑起眉毛看向三人——想多了吧?段尘是办案子办多了太敏感,你们俩也跟着起劲瞎折腾!
四人另找地方用了早饭,一路慢悠悠往回走。赵廷侧眸打量身边人神情,薄唇轻启:“苦水镇的事解决了,接下来你打算去哪?”
段尘凤眸半垂,唇角轻轻抿紧,沉默片刻才回答:“汴京。”
赵廷一听就弯起嘴角:“过年时我娘还提起你,说你给的那个方子挺管用,感觉腿脚比从前轻便不少,还有那个药枕,效果也挺好。既然去汴京,不如在王府住下,娘亲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段尘说话声音淡淡的,脸上神色却显得有些漠然:“王妃觉得管用就好。我一个人闲散惯了,住在王府,怕不小心会冲撞到贵人,到时给王府添麻烦就不好了。”
赵廷剑眉一皱,正要开口再劝,就听另一边展云温声说道:“这些年我每次去汴京,也都住在赵廷那。王府地方大,后院有的是清净住所,也有侧门,进出都很方便。住在那,好歹彼此也有个照应,若是碰上什么案子,咱们住得近,也更便利些……”
“哎,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周煜斐“啪”地一拍手,急走两步站在三人面前,眨了眨一双桃花眼:“这事刚出没多久,再加上上面封的紧,不让往外传,行之赵廷你们两个肯定都还不知道!半个月里京里边大小官员死了好几个,而且那官阶,啧啧,一个赛一个的高!”
说着,又朝段尘挤挤眼:“刑部那边查了有快十天了,一丁点进展都没有。这回银子可多。怎么样,我跟那边打声招呼,咱们一块查吧!”
三人目光炯炯都盯着段尘看,就等着佳人点头首肯。赵廷不觉间已屏住呼吸,凝视着段尘侧脸,心怦怦跳得急切。另一边展云一直浅浅笑着,心里猜测段尘这次应该会答允。
段尘沉默半晌,心下几番思量,终是轻轻应了一声。赵廷顿时心花怒发,瞥了展云一眼,又朝周煜斐勾勾唇角,表示感谢。周煜斐轻扬下巴,回以了然一笑,好兄弟,别客气!
四人回到客栈,左辛和萧长卿已经打点好行装,丁都监也和周煜斐带来的人交涉完毕,七笙教众人被关进囚车,就等着周煜斐一声令下就可以启程了。
段尘等上楼取包袱,进了屋,就见桌上搁着一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包,上面贴着一张字条:段公子亲启。
段尘眉尖一跳,已经嗅到些许血腥味道,将纸条收入袖中,伸手解着绳结,一点点将布包打开。剥开最外面一层黑色的布,里面是鲜艳的赤红色。看着手下布包的形状,段尘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再解开那层红色的,露出里面透过殷殷血迹的白色棉布。
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伴随着展云清朗的嗓音。段尘手上动作一顿,沉声说道:“门没闩。”
门外展云和赵廷对视一眼,推开门走了进去。就见段尘站在桌旁,侧过身来的时候,两人瞥见她手中沾着的鲜血,以及,桌上散开来的层层棉布中,赫然露出的血淋淋心脏!
周煜斐在楼下等了半晌,见三人还不下来,把包袱往桌上一撂,朝手下人递个眼色,掀起衣袍蹬蹬蹬上了楼梯。
走到靠里面一间房,就见房门大敞,赵廷和展云都站在门边不动。周煜斐挑起一边眉毛,拍拍赵廷肩膀,凑上前往里面看了眼:“怎么了这是?”
赵廷皱着眉不说话,旁边展云面色略沉,低声说了句:“看来咱们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三人差不多身高,客栈房门又窄,赵廷和展云挡在前面,周煜斐只能勉强从两人中间扒着望上一眼。刚要开口让两人腾个地方,赵廷和展云已经往桌边走去。周煜斐一看清楚眼前情形,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一双英气的眉不自觉皱的紧紧的,同时以询问的目光看向段尘:“这个,不会是人的心脏吧?”
第十一节 七笙教·七胜刀
展云从墙角取来水壶,倒了些水在木盆,又调了些凉水进去,试过水温,方才将木盆放在桌旁的木凳上:“先洗手吧。”
赵廷踱步到窗边,看了眼敞着一条缝的窗户,又转过头看向几人,冷笑道:“这凶手倒是仔细。”
周煜斐清早刚到,对案子的前因后果以及诸多细节并不了解,又不似赵廷早到一天做过一些功课。乍一看到桌上血淋淋的心脏,又听到赵廷的冷言讽刺,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禁咋舌:“还有七笙教的人没被抓起来?”
段尘从展云手里接过布巾,轻声道谢,抬眸瞥了周煜斐一眼,却没说话。旁边展云笑容渐敛,弯月眼眸浮上淡淡阴霾:“无论是不是七笙教所为,很明显,这人是不想让咱们走。”
周煜斐绕着屋子走了两圈,越琢磨越混乱,最后索性也不想了,转身就往屋外走:“等我回来你们再给我详细讲讲。楼下一群人都等着呢,先把那些人送走再说。”
头一宿和展云两人聊到深夜,因此赵廷对于七笙教的事还比较清楚,前后一合计,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忙侧眸看展云——不会是那祸害找人干的吧?
展云也想到这一层,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确定。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和段尘说了一声,跟在周煜斐后面下了楼。
客栈外。
一众人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就等着周煜斐一声令下,偏左等右等那几个人也不下来。萧长卿托着下巴坐在马车外,墨玉般的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腰侧的刀伤不深,毒性被压下去之后,没两天就结痂了,这会儿正痒的厉害。萧长卿一只手刚抬起来,就被走过来的左辛“啪”一声打到一边。
萧长卿自知理亏,也没像往常那样嘴硬狡辩,嘿嘿笑了两声,歪头看向左辛:“你要是着急,就先走吧。生意不是谈成了嘛,江陵那边还一大摊事等着左堂主回去处理呢!”
之前他之所以能一天之内走个往返,且把霹雳堂的人搬来,全因为之前一直和左辛有联系。段尘他们取道淮南往汴京走,左辛则一早从荆湖动身,往北边来谈火器生意。彼时正巧离宿州府不远,因此一接到萧长卿的暗信,当即带着手下人往苦水镇方向赶来,两人是在半路上会和的。
左辛一看他这副神情就气的牙痒痒,真是吃饱了骂厨子,利用完了人就直接扔过墙!当即眼一眯,挑起一边嘴角笑得和风细雨:“不着急,江陵总堂有二当家坐镇,汴京那边还有一桩生意等着我去谈,咱们正好同路。”
萧长卿顿时脸一垮,“啊”字拖的老长。偏巧展云摇着扇子走到两人跟前,轻咳两声,清朗嗓音里隐含笑意:“两位,今天暂且走不了了。”
萧大先生立刻红光满面,笑眯眯看向左辛:“不敢耽误左堂主谈生意。”抬手拍拍肩膀,男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嘛!
左辛朝后边一招手,示意众人下马,也挑着嘴角笑:“不急。十天之后的事呢。”
绿渺也赶来给众人送行。眼看着远处周煜斐嘱咐半晌,手一挥,示意众人押着囚车启程,丁都监也带着人一同离开。剩下几人却都没动静,便走到展云身边,压低声音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展云仍微微笑着,一边轻摇折扇:“没事。留下就是想再详细查查,看那座庙宇还有老宅里有没有遗留下什么线索。放心吧。”
绿渺将信将疑的看了展云一眼,又四下里望了望:“段尘呢?怎么不见她?”
展云面不改色心不跳:“用过早饭就有些不舒服,屋里歇着呢。”
绿渺点点头,轻声应了句:“她这两天是会容易累些。”说着,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展云一眼,眉宇间也带了两分狠厉:“你多照顾着点,可不许欺负她!”
展云被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说的一愣,在绿渺横眉冷目的威胁下,只能稀里糊涂点点头。绿渺这才满意点头,转身走了。
众人回到楼上,萧长卿第一个窜进屋,先饶富兴致的看了眼桌上的心脏,接着就看向段尘。就见她正靠着床柱坐着,半闭着眸子,脸色微白,神情中隐隐透着疲惫。
萧长卿一皱眉,放轻脚步走到跟前,小声问:“小段,怎么了?”
段尘很快睁开眼,一边轻轻摇头:“没事。昨晚睡得不太好。”
左辛也进了屋,走到桌边盯着那东西研究半晌。赵廷和展云都瞧见段尘脸色不太好。赵廷剑眉一皱有些不解,吓着了?不应该呀,之前在万柳山庄,那七个人在屋内被砍下头颅的景象,可比这惊悚多了。
展云收到赵廷询问的视线,也摇头表示不知,想起方才绿渺的嘱托,心中更是费解。头晚上睡觉受着寒了?也不对,若是这样,绿渺连段尘面都没见着,怎么会知道。
段尘已经站起身,倒了杯热茶捧在手心,轻声说道:“我刚刚叫小二过来了。他说没注意有什么人进出过这屋子,看他见到这东西的神情,是真吓得够呛,不像装的。”
周煜斐也皱起眉,单手托着下巴:“这间客栈里住的都是咱们的人。刚才咱们出去吃早饭的时候,我带来那些人还有那个丁都监的人,都在门口守着,那人不可能从正门进来。”
“等等。”周煜斐说着,抬眸看向段尘几人:“先别说这人是怎么进来的,你们先把之前的事给我讲讲清楚。怎么你们都不认为这事是七笙教的人做的?我现在云里雾里的,脑子都快糊成一锅粥了。”
赵廷冷冷瞥了他一眼,谁让你不早点来!“那些事等有空再给你讲。”反正现在除了他,所有人都明白怎么回事。
段尘喝了口茶,淡淡瞥了展云一眼,走到桌前看着那东西说道:“这个,很明显不是七笙教的人做的。”
“为啥?”周公子也难得这么傻愣愣的,依然一副状况外的模样。
段尘抬起一双凤眸,冷冷吐出四个字:“没有必要。”
说着放下茶杯,从怀里掏出一只裹着东西的绢制帕子。左辛眼疾手快的将桌上东西收拢,放到一旁窗台。萧长卿则快步走过去把门闩上,赵廷正好站在窗边,扫了眼刚阖上的窗户,众人围拢在桌边,都盯着段尘手上动作。
段尘将帕子解开放在桌上,露出里面三只精巧玉笙,颜色依次为莹白、浅黄、碧绿。段尘拿起那只碧色的,轻轻旋动最长的那只笙管,就见笙管的顶端渐渐就松了,不一会儿,就拧下一截来,长度约为笙管原先的一半。
众人都屏息看着。段尘又将那拧下来的一半笙管轻轻放在最短的那只笙管上,就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只笙管下竟然露出一只小孔,紧接着一只颜色微黄的纸卷从里面滑落出来。
众人皆是一惊。赵廷手伸到半空,又抬眸看向段尘,见她轻轻点头,证明无妨,才从桌上拿起那只纸卷,小心铺展开来。展云见她脸色差的厉害,就放柔嗓音问道:“你昨晚上一整宿,就研究这个?”
段尘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拿起那只浅黄色的玉笙,依样旋开最长那只笙管放在最短的上面,又一只纸卷掉出来。最后,段尘拿起那只白色的,递给一直在旁边跃跃欲试的萧长卿。
萧长卿一喜,接过去拧了半天却不见动静,就有些可怜巴巴的看向段尘。段尘清浅一笑,摁了摁太阳穴,半垂着凤眸说道:“不关你的事。这只玉笙,我昨晚上研究了快一个时辰,也没找到机关。”
赵廷和左辛已经各自将一只纸卷展开,就见上面条条线线绵延起伏,俨然是幅地形图。“这个……”萧长卿倒抽一口冷气,见众人都看他,便摩搓着手里的玉笙解释:“我一直以为是传言,是当年我父亲在世时讲给我听的。家里关于七笙教的记载,都没有将这点收录在内,因为父亲觉得太过荒诞不经。”
“是什么?”周煜斐一双桃花眼熠熠闪光,被萧长卿一席话撩的心里直痒痒。
萧长卿眨眨眼:“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相传七笙教教主手上握有当年咱们大宋太祖开国时的一张藏宝图。”见众人瞬间由好奇期待转为嗤之以鼻的表情,萧长卿眼睛睁得圆圆的,显得有些委屈:“我都说了很荒诞不经的么!而且又不是我传的……”
段尘缓缓勾起唇角:“倒不见得真那么荒诞不经。”
赵廷剑眉一挑:“怎么讲?”
段尘嗓音依旧清冷冷,说出的话却让众人精神一凛:“你们忘了,万柳山庄那把失踪不见的七胜刀么?”
七胜刀?展云和赵廷几乎同时出口:“开国将军石守信。”“石守信南征时用的七胜刀!”
左辛一边眉毛挑的老高,似笑非笑瞟了萧长卿一眼:“我一直以为,那也是传说。”
展云摇头轻笑:“现在看来,传说都成真了。”
周煜斐还心心念念着刚才段尘的话:“你刚才说七笙教没有必要必要做这件事,这跟玉笙里的秘密有什么关系?”
段尘还未开口,展云已经先一步出声解释:“尘儿的意思是,七笙教最大的秘密就在这玉笙里,他们若是去而复返,第一件事就应该冲着这玉笙来。可现在,这个人似乎更执着于挖人心脏……”一边说,还一边往段尘杯子里添了些热茶。
周煜斐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同时一边手肘轻轻撞了下赵廷手臂,看向好兄弟的眼中内涵很丰富。赵廷根本不搭他那个茬,不过一双漆黑眼眸愈发冷若严冬,看着展云身上天青色的长袍,站在段尘身边端茶递水的熟稔劲儿,一张脸简直比客栈房间里的老榆木桌子还黑。
段尘从萧长卿手中拿过白色玉笙,接着说道:“还有,我怀疑,这只玉笙是假的。”
萧长卿本来还有些恋恋不舍的,一听这话顿时瞪圆眼眸:“你的意思是……这玩意被那个姓白的掉包了?”
段尘点头:“可能性很大。”说着,拿起玉笙对着窗子的方向,示意众人仔细看:“虽然玉质也很通透,但最短那根笙管的位置,明显是实心的。”
段尘又拿起那只碧色的,与那白色的两相比较:“我昨晚对着油灯看了很久,觉得笙管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才开始一根一根的研究。”众人按照她指的地方定睛一看,果然,两只玉笙是有些不太一样。
萧长卿摩挲着下巴点点头:“这样说来,更不可能是七笙教的人做的了。那姓白的那么厉害都跑了,即便真还有什么残党余孽没清干净,也范不着跟咱们这么多人硬碰硬啊。”
段尘点头,就是这个意思。萧长卿好不得意的一扬下巴,顺便甩给周煜斐一个极为鄙夷的眼神,后者眨了眨一双勾魂桃花眼,显得十分委屈,敢情你们都来这么多天了……
“尘儿,那你的意思是,这是什么人刻意模仿七笙教做出来的?”赵廷一双眼一瞬不瞬望着段尘,低沉嗓音里透露的温柔让一旁周煜斐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段尘这次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之后,方才轻声说道:“这我不能肯定。不过很明显,这人是想借此传达一个讯息。”说着,从袖中取出那张纸条,放到桌上。
段尘端起茶杯,半垂凤眸里闪过一丝冷色:“既然他这般明目张胆,我想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来。”
“段尘你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了?”周煜斐既惊又喜,那岂不是马上就可以动身回汴京了!
这回连左辛都有些忍不了了,叹口气说道:“小段的意思是,心脏都送到这来,镇上肯定有人死了。七笙教的事刚过没两天,这么个小地方,用不了多久,耆长之类的就会找上门来请咱们帮忙的。”
周煜斐刚要辩解,段尘先说话了:“那个不着急。”说着,动手把两只玉笙上的笙管归回原位。
赵廷和展云交换一个眼色,还没来得及开口,段尘已经拿起三只玉笙递了过去。赵廷一愣,有些不明白段尘此举,另一边展云却眸色一变,手上折扇也微微攥紧。
段尘眼皮都没抬,轻声说道:“你们家的事,自然由你决定。”
赵廷迅速看了展云一眼,后者无声苦笑,轻轻摇头——可不是我说的,这丫头太聪明了。
左辛眉一挑,佯装什么都没听见,走过去拉起萧长卿就往外走:“让小段好好休息,正好有点事要跟你好好算算……”
周煜斐一看赵廷和展云那神色,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忙伸手把玉笙接过来往赵廷怀里一塞,拿起桌上两小张地图,推着人就往外走:“对对,段尘你昨晚一宿没睡好,赶紧休息会儿。待会儿吃饭了我们叫你。”
展云从窗台上拿起那包东西,有些歉意的看了段尘一眼,低声说道:“尘儿,那件事……”
段尘捧着茶站在桌边,凤眸半垂,面上神情淡淡的:“不用跟我说。我只懂破案子,皇家的事,我管不起。”
第十二节 道无情·却有情
展云将浅黄色玉笙仔细包好,放入怀中,就听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拉开门,就见段尘手里捧着雪白绢帕,上面搁着干净纱布以及几只小瓷瓶,面上一派沉静若水,不见半点尴尬。
因为伤在右侧肩头稍微靠后的位置,不方便自己动手,这几天每晚段尘都会过来帮他换药、清理伤口。展云侧过身,清俊面容染上淡淡粉色:“麻烦尘儿了。”
段尘轻轻颔首,将东西放在桌上,转身去倒热水。展云将折扇收入袖中,坐在桌边,动作利落的解开衣衫,露出右侧肩膀。
动作轻巧的解开布条,就见纱布上透过一些红褐色的血迹,有的还蔓延到纱布边缘。段尘眉心轻蹙,拿过布巾沾了热水往纱布边缘滴了几滴,避免因为干涸的血渍连带撕扯到伤口。轻轻触了触因为热水浸润而重新恢复柔软的纱布,段尘这才动手,小心揭开层层纱布。
展云觉察到身畔人的细心,弯月眼眸透出淡淡笑意,柔声说道:“无妨,不疼的。”
段尘将纱布揭开,就见伤口略微有些挣裂,回想起这人白日端茶递水的举动,不禁面色微沉:“你若是不想伤口快些好,就尽管不在意罢!”那日情况紧急,她下手也狠了些,所以伤口很深,再加上是在肩头略靠后的位置,稍一行动就容易牵扯伤口。他若总是这样不在意,即便每天换药包扎,再过十天半月也不见得愈合。
展云被她说得一愣,同时伤处传来一阵微痛,便轻轻“嘶”了一声,同时肩膀也颤了一下。段尘拿着布巾的手一顿,半垂下凤眸,唇角抿的紧紧的,擦拭血迹的动作更轻柔了。
展云唇角噙笑,清朗嗓音微低,更添三分温醇之感:“我会多加小心,不会让伤口再挣裂了。尘儿不要生气。”
段尘正拿着小瓶往伤口上洒药粉,一听这话不禁心尖一颤,心说我为何要生气?!思着想着,心就好似千丝缠绕的茧,越缠越多越绕越乱,直把一颗心束缚的透不过气来。胸口闷到微微发疼,耳朵尖不自觉的烧起来,连带脸颊都觉得有些发烫。
段尘凤眸半垂,强压下心尖悸动,努力平复气息,语调平静的说道:“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展云微微一愣,复又笑得云淡风轻:“没关系的。”
段尘面无表情,嗓音也有些冷:“你那天说的事,我没法回报以相同的感情。所以,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不值得。”说着,指尖动作一缓,系好一个结,退开两步,收拾桌上的东西。
门被人“啪”一声推开,周煜斐一声“行之”刚出口,蓦地看清桌边两人举动:展云衣袍半敞发丝微乱,旁边段尘微低螓首面染绯色,两人一站一坐,仿佛匆忙间刚拉开距离。周煜斐被眼前景象以及自己的揣度吓得不轻,倒退三步踉跄出屋,带上门的同时说了声“打扰”,瞬间就跑没了影。
展云面不改色,拉过披在肩侧的衣袍,左手很快就将衣裳系好。段尘收拾好东西要走,展云伸手一挡,快步旋到另一边将人拦住:“尘儿。”
段尘面色沉静若水,只一双凤眸平视前方,不愿看人。
展云暗叹一口气,左手虚挡在段尘身前,一双弯月眼眸定定看着她的眼,柔声说道:“我不知晓你从前经历过什么,但那不影响我了解你是怎样的人。我认识的,了解的,喜欢上的,就是现在的你,和你的过去无关。你既然已经决定抛却过往前尘,为何不能接受我的心意?如果尘儿厌烦我,一点都不喜欢我,那我绝不再多做纠缠,可你并不那么讨厌我,对么?”
段尘刚刚恢复白皙的耳朵又不争气的红得通透,粉粉唇瓣紧紧抿着,一双凤眸也有些慌乱的看向一边。展云又接着说道:“喜欢一个人,自然也希望对方能回报以相同的感情,可却不是只为了对方的回报才喜欢的。”
展云一边缓声说着,一边悄悄观察段尘神色。见对方眼睫轻颤,眉眼间满是慌乱无措,心中不禁一软,放柔嗓音循循善诱:“难道尘儿你帮助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图着对方一定会回报于你的么?”
段尘心中早乱作一团,乍一听他转向别的话题,略一思索,轻轻摇头,自然不会。展云微微一笑:“这就对了。所以我喜欢尘儿,并不是要求你一定要马上回报于我。我可以等。”
展云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字字铿锵敲打心间。段尘向来聪敏,唯在情事上不甚灵光,之前只一心想着要明确拒绝对方,斩断情丝不留后患,哪知里面还有这些个道理。被展云一句问一句答绕的糊涂,心里却更加懊恼,正纷乱间,就听门板一动,赵廷已经大步迈了进来,见两人姿势亲昵气氛旖旎,一双剑眉紧紧皱着,薄唇轻启,声音也有些冷:“你们——”
段尘恼上加羞,一把推开展云不知何时已虚置在腰侧的手臂,东西也不顾得拿,一阵风跑了出去。待进了自己房间,快步走到床边,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拿过包袱,从里面取了那只枣红色的竹笛出来,轻轻摩挲着。心尖仍隐有悸动,段尘略一犹豫,解开竹笛七孔上系的几根红绳,轻轻一抖,一根精巧的白玉短笛便从竹笛一头掉了出来。
执起短笛,半闭上眼眸,段尘轻轻吹奏起一只曲子。笛声原本清脆空灵,曲子却沉郁哀婉,两相结合反生出一种特别的清幽之感。
展云房间里。赵廷看了眼桌上的纱布和药瓶,唇角微勾,嗤笑一声:“趁人不备窃玉偷香,好像不应该是号称‘如玉如云’的行之公子做出来的事啊!”
展云回以清浅一笑,不慌不忙道:“行之向来我行我素,不劳小王爷费心。”
赵廷剑眉一皱,沉声低斥:“展云!你是想找架打么?”
展云眨眨眼,一脸温良恭谨:“尘儿走之前刚交代过,半月以内不可以动武。”
赵廷不太明白,深邃眼眸冷冷瞪着展云,后者好脾气的温声解释:“不然会牵动右肩上的伤口。”
赵廷深吸一口气,眉间依旧蹙的死紧:“行之,你到底什么意思?”
展云微微一笑,摇摇折扇,示意他先别说话,仔细听。赵廷之前也听到些声响,经他这么一说,也不再说话,侧耳倾听。就听那笛曲沉静之中萧索之意甚浓,哀婉之余却不乏流畅洒落,仿佛夜深人静时大雪纷扬,又好似崖边迎风开着的蓝色花朵,让人心中钝痛的同时骤然生出一种凛冽之感。
两人静静听着笛声渐歇。半晌,展云才低声说了句:“赵廷,这辈子,我不可能放得下她。”
一曲吹罢,门板传来几声轻响。段尘缓缓睁开眼,见到自己手上握的白玉短笛,不禁面色一变。一边责备自己定是昏了头了才如此大意,一边快速将短笛收好,起身去开门。
萧长卿笑眯眯站在门边,伸手挽上段尘手臂就将人往屋里带:“想不到小段你吹笛子吹得这么好!刚才那只曲子叫什么名字呀?真好听……”
段尘面色微白,嗓音也不觉带了颤:“前辈……”
走到桌边,萧长卿松开手往凳上一坐,摸了摸茶壶外壁,取过杯子倒了两杯茶。段尘心中惴惴,有些慌乱的接过茶杯,一边轻声说道:“刘耆长那边,还是没什么线索么?”
萧长卿含入一大口茶,腮帮子还鼓鼓的,忙不迭咽下水,点头答道:“对啊!你说奇怪不奇怪?一下午把几个村子都问了个遍,愣是没听说谁家有人失踪不见,更别提死人了。”
段尘轻蹙眉心陷入思绪,旁边萧长卿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唇边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抬手拍拍段尘手臂:“小段哪,这个给你。”
段尘抬头一看,就见萧长卿递过来一块玉佩,正是之前展云系在腰间的那枚。萧长卿笑得眼都眯起来,直接拉过段尘一只手把玉佩拍在她手心:“喏!我之前总忘,刚才想起来,记得帮我还给他。”说着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晃着脑袋感慨:“哎,还别说,这小子还真有点意思!”
见段尘有些不解的瞧他,萧长卿又倒了一杯茶,一脸认真的给段尘解释:“你想,能调令动州府衙门的玩意,那可不是一般的贵重。从宿州府回来这玉佩就一直搁在我这,他连提都没提一句,这般胸怀气度,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而且他才多大?不过二十四五年纪,难得,实在难得!”
段尘蹙眉看着掌心那块细腻润泽的碧玉,入手微凉,心尖,却微微发烫。
萧长卿斜眼瞟着段尘侧脸,唇边的笑有些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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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
段尘等一同出客栈吃朝食,到了那家粥铺,却依旧门户紧闭。萧长卿嘴一扁,有些蔫头耷拉脑:“怎么又不开啊?我好想吃他家的萝卜馅儿包子,还有那个蔬菜粥……”
旁边左辛见了他那副模样也觉得好笑,拍拍他的头顶劝道:“算了,咱们去别家吃。过两天就去汴京了,那里好吃的东西可多。”
段尘面色一沉,快步上前叩门。连敲了几声都不见人应,便后退几步提气一跃,上了房顶,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另一侧,纵身跳了下去。展云、赵廷以及萧长卿都依样从房顶进了院子,周煜斐看了眼仍站在原地未动的左辛,勾唇一笑显得很是赞赏:“还是左堂主镇定。”
左辛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一提气也跃上房顶。
周煜斐笑容微僵,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给他把前门打开,拂了拂衣襟,无可奈何的后退两步,一掀衣袍,直接跃上房顶。谁知还没走到另一边,就听下面传来“吱嘎”一声开门声,同时一众人哗啦啦走出来,左辛沉声说道:“咱们先回客栈,我叫两个人去找那耆长打听一下,看这家店主人是否在下面村子还有其他住所……”
此时晨风拂面,朝阳缓升,周煜斐一只手还攥着衣袍一角,保持着刚窜上房檐的姿势。徐徐转过身,望见一众人走远的身影,刚走马上任没些天的周大人顿觉内心很凄凉,很凄凉!
一众人在客栈附近的一家早点铺子用了些粥食,过一会儿就见左辛手底下一人骑着马赶了过来。跟众人拱手行过礼,垂首说道:“那对老夫妻的确在镇东的村子有处旧房舍,不过听说那里已经很多年不住人了。还有,那处村落,就是原先没建镇子那会儿苦水村所在之地。”
众人一听俱是一愣,段尘眉尖一动,唇角微微勾起。萧长卿坐在对桌,段尘面上神情自是看得清楚,咽下嘴里粥食问道:“小段,怎么了?”
段尘眉心渐渐蹙紧,轻声说道:“咱们来这的第二日,那家粥铺的老人家讲的那个故事。现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展云一边眉毛轻轻抬起,温声说道:“可那日在树林里,绿渺姑娘明明说,那恶鬼复仇的传说是夏大夫编来吓唬人的。她应该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
段尘轻轻摇头,似是突然间想通了什么一般,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没有人撒谎,是咱们会错意了。”魑魅魍魉多为杜撰,口口相传的故事却一多半是真的。
第十三节 一念错·红颜泪
段尘等乘了辆马车,赶往镇东边的村落。一路打听找到那对老夫妇的房舍,一叩门却发现,门没闩,屋舍是很小的前后两间房。
进了屋,就见屋子里灰尘很重,房顶很多地方都结了蛛网,唯独一张床收拾的干干净净,上前一看,还沾染着点点血迹。众人都明了是找对地方了,可人呢?
段尘转身就往外走,去敲隔壁房舍的门。不一会儿门开了,段尘忙一拱手:“这位小哥,请问咱们村里若是有人过去了,都埋在哪?”
年轻人被问得一愣神,见段尘好像挺着急的,就往外走了两步,指着路的一头答道:“往西边走,有个小土坡,那一片都是坟地。”看到门外的马车,那年轻人又好意嘱咐道:“你们这马车太宽,中间有段路挺窄的,估计过不去。”
段尘谢过那年轻人,又有些焦急的说道:“咱们快走,不然怕是又要出事。”
展云快步跟在段尘身旁:“尘儿,别急。我看桌上的茶碗还温着,那老人家年纪大了,行动不会太快。”
萧长卿倒着走了几步,笑嘻嘻看左辛:“快呀,上次比轻功没分出个上下,这都过了快十年了,我肯定能赢你!”
展云和赵廷瞧见段尘神情微冷,都没再说话。行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就看见不远处一片坟地。有两个人站在那里,似是在争执什么,其中一人手里晃着明晃晃的兵刃,眼看着就要扎向另一人胸膛。展云左手抽出折扇,半开着往过一甩,正打在那人手腕子上。
众人赶到跟前,就见其中一人正是粥铺那位老者,旁边停着一辆驴拉的小车,上头覆着白布。赵廷上前两步拉开一看,是一位老妇,看面容死了有两三天了。身上已经换了寿衣,依稀可以看出左胸的豁口。赵廷侧眸看了眼展云,后者轻轻颔首,是粥铺那位老婆婆没错。另一人握着右手手腕,面上落下涔涔汗滴,站直身子一抬头,嚯!萧长卿伸手一指,一双眼瞪的圆圆的:“盛老板!”
那人既不慌也不恼,朝众人拱手作揖,面上一派从容之色,正是众人所住客栈的老板!
那人行过礼,又眼含戏谑看向段尘:“传言小段公子屡破奇案、聪颖异常,怎么这次这么慢?”
段尘似是并不惊讶看到眼前人,只冷冷说道:“盛老板已然得偿所愿,为何还要伤害无辜?”
盛老板笑容骤敛,眉宇间渐渐透出些愤懑来:“得偿所愿?这些年来我随时都可以把那个老太婆弄死,用超过一百种法子,一点一点把她折磨死,你当我为何到了今时今日才动手?”
赵廷将白布拉了回去,冷声低斥一句:“脑子不正常!”
盛老板哂笑一声,连连点头:“是,我是脑子不正常。不过,任谁经历过那样的事,都会如我一般不正常!你没经受过那些痛苦,有什么资格斥责我的行为?”
旁边周煜斐一翻白眼,掸掸衣袍边角的灰尘:“你杀人还有理了!”
盛老板一扬脖子,眼也瞪的滚圆:“对,我就是有理!如果你的姐姐从小被人骂是妖精,你的父母被身边所有人嘲笑讽刺,最后你还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姐姐被人活生生用火烧死,你父母一月之内相继过世,你会不恨么?你不想报仇,不想让那些人尝尝你受到的苦,不想杀人泄愤吗?”
周煜斐对这事的前因后果都不如另几个人了解,乍一听眼前这人忿然叫嚣,也不禁愣住了。
展云从一旁地上捡起折扇,一直皱眉听着,这会儿不由得有些惊讶的看向眼前的中年男子:“你是笙家的人?”
那男子阴测测一笑:“总算又有个明白的。”
萧长卿眼一瞪,显然也吃了一惊,忙拍旁边左辛的胳膊:“哎!他就是我之前给你讲那个故事里那个红眸妖女的弟弟。原来这故事是真的,不是谣言……”左辛皱着眉点点头,听出来了。
赵廷也听展云说过这事,却仍是有些不解:“这世上真有眸色赤红的人?”段尘和展云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两人虽然都略通医理,展云更看过不少相关书籍,但都没见过类似记载。
旁边萧长卿摸摸下巴,琢磨一会儿方才开口:“我倒是曾经看过类似记载。好像说是一种病,极稀少的!得病的人皮肤都比较白,眼眸颜色会有些发红。不过除了害怕见光以外,也没什么别的症状。可能看着有些吓人?”说着,有些不确定的看向众人。
众人想象一下,都不约而同点点头,那应该是挺吓人的。
那中年人“嗤”了一声:“我姐姐才不吓人。那时村里不少男人看她一眼,都跟丢了魂似地……”说着,略带嘲讽的看了身旁那老人一眼。
那老人脸上也露出些尴尬来,一边点点头应道:“是很漂亮的。”
“那唇色发青又是怎么回事?”赵廷觉得这也挺蹊跷的。
盛老板一直面色阴沉,一听这话更显忿忿:“我姐姐只是刚出生的时候唇色发青,长大后和普通人是一样的。那时候是冬天,小娃娃生出来嘴唇发青发紫,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左辛在一旁点了点头:“这倒也讲得通。”
段尘看了那老人一样,继续盯着眼前中年男子:“你这么做,是想替你姐姐鸣冤昭雪?”
那中年人一听这话,脸上几条肌肉隐隐抽动,显得有些激动:“你明白我姐姐是被人冤枉的了?”
段尘冷冷看着他:“你折腾这么一大圈,不就是想说明这一点么?”
“黑布在外,红布在内,是在暗示你姐姐当年眼瞳的颜色,而内里的白色,是想说明你姐姐虽然眸色异于常人,却是一个善良单纯的人,并不似外表看起来那般渗人。”
段尘缓缓说着,就见那人神色愈发激动起来,连连点着头,声音也有些哽咽:“我姐姐真的是非常善良的一个人……”
展云眉心轻拢,仍有疑虑:“尘儿,你如何猜到那位女子是被人冤枉的?”
旁边几人也都看向她,等待解释。段尘看了那中年男子一眼,方才轻声说道:“我也是今早上才想通透的。昨天我解开那布包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说着,侧眸看向赵廷、展云二人:“昨日你们两个推开房门进来,看见我手上沾血,旁边桌上有一颗心脏,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两人虽是不解,仍照实说了。展云温声答道:“刚看到你指尖上有血的时候,还以为你受伤了。后来看到桌上的心脏,我第一反应是那姓白的去而复返,不过后来静下心来一想就知道不是。”
旁边赵廷点了下头:“差不多就是这样。我最初也以为是又七笙教的人拿那恶心玩意儿给咱们下马威。”
众人仍是不解段尘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唯独那盛姓男子眼眶泛红,紧紧咬着牙,显得很是愤恨。旁边那老人也明白过来,深深叹了口气。
段尘将那二人神色尽收眼底,淡然解释道:“你们两个会这样想,是因为十分了解我的为人。如果换一个人呢?如果是一个被众人传成是妖女的人,那种情形下,你们又会做何感想?”
众人设身处地一想,顿时恍然。萧长卿张着嘴巴想了想,又看向左辛,手肘撞了下对方的:“很难不想歪哦!”左辛点点头,的确,很容易就觉得眼前这女子果真是害人的妖女了。
“至于传言中所说的,那女子一边舔舐手上鲜血一边咯咯发笑,不过是旁人穿凿附会得来。当时在场的应该只有少数几个人,但故事一传开来,自然就加上了很多人的想象和编排。”段尘说着,又看向眼前两人。
那两人都点点头。中年男子忿然咬牙道:“就是这样没错。当时闯进我家的,不过五六个人,那些人一看见我姐姐手上捧的猪心,根本不理我们的解释,强拉着我姐姐到了村长那里。后来……”男子已不忍再说,但众人都能想象,眼看着自己亲人被活着烧死,是怎样一种情形。
周煜斐也听明白个大概,就皱眉问道:“那你姐姐当时到底在做什么?为何要捧着猪心?”
那男子激动的眼都红了:“能做什么?张伯家的猪得病死了,我家里穷,买不起好猪肉,当时眼看快冬至了,我爹跟张伯私底下有些交情,就拿些钱换了些猪内脏回来煮汤下饭!”
周煜斐瞠目结舌,众人也大感意外,段尘也没想到真相竟如此简单。即便她猜测到大半事实,设想过诸多可能,也没想到那笙家女孩拿那猪心不过是煮汤做饭,却被村里人当做妖怪抓起来,最终活生生烧死。简单到让人几乎发笑的答案,却让人在笑过之后难免唏嘘感慨。
一阵沉默过后,赵廷看了眼那老人,又问:“那你杀他老婆做什么?村里那么多人都参与了,你还一个个都杀了不成?”
中年男子紧紧抿着唇,一双眼紧盯着段尘,也不回答。段尘沉吟片刻,方才轻声说道:“我也只是猜测。当年,将血滴到你家后头,挑唆村里人来你家抓人的,是她?”
中年男子恨恨点头。周煜斐在两人之前来回扫视,一双桃花眼满含戏谑的看向那老人:“你当年想娶那笙家姑娘做小?还是直接勾搭了人不想负责?”
老人被周煜斐说的一张老脸通红,连连跺脚:“大人您可不能冤枉人哪!三十年前,我都快四十岁了,那姑娘不过十五六岁,我,我哪能做那种事……”
盛老板也明显不信,转过头恶狠狠瞪他:“若不是你对我姐姐心怀不轨,你那婆娘怎会无缘无故对我姐姐下这般狠手?分明就是你们两口子各怀鬼胎,都不是好东西!”
那老头岁数也大了,被堵的半天说不上话来,连连喘了好几口气,才抚着胸口叹道:“作孽啊!你那姐姐,人长的漂亮,又乖巧贤惠,村里是个男人见了都心动。可看着她那赤红色的眼珠子,又都免不了有些害怕。我们这些有了老婆的,虽然不会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但闲下来凑在一起喝个酒什么的,难免不磨叨些话儿。”
“日子久了,村子里的女人自然会听到些风声。我那婆娘心缝窄,心事也重,平日里就经常和邻里邻居的念叨那姑娘的不好。后来老张家的猪得病死了,她就生出这么一条毒计来,往你家后头洒了些鸡血,又跟邻居几个媳妇婆子讲了。没几天这事就传开了……”
“我也是过了许多年才知道这事。人渐渐年纪大了,想起自己从前做的事,渐渐就生出一股子胆怯来。她跟我说的时候,我打的她一连好些天都没下了床。我婆娘后来才跟我说,当初只想着让村里人都视她如毒蝎,男人们自然就不会喜欢他了,她也没想到,竟会害的那姑娘活活被烧死……”老头说着,又擦擦眼睛,看向中年男子:“我知道这事是我们家对不住你笙家,可我们也遭到报应了。”
“我们老来得子,好不容易养活到十五岁,去年被那些邪教的人抓走,也丢了命。你杀了我婆娘,也算一命抵一命。我这条老命不值钱,你愿意拿去,就动手吧。”老人说着,缓缓闭上眼,面上显得很是宁静。
那盛姓男子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杀那老太婆就是为了报仇?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杀她有什么用?”
男子说着,看也不看他一眼,全当那人不存在一般:“这么多年了,直到去年那个邪教开始每月从镇上掳人,我就知道,终于给我等到了!那个什么七笙教杀的好,杀的妙!应该把这镇上所有人全部掳走杀光才对!呵呵,它名字里也有个笙字,说不定就是我姐姐的魂魄觉得死的冤枉,冥冥中帮助那些人来灭掉整个苦水镇的!”
众人不约而同摇摇头,这人真是疯魔了!萧长卿在一旁小声嘟囔了句:“别人都把真事当传言,他倒把谣言当真事了!”
那盛老板哈哈笑了几声,又定定看向段尘:“他们都觉得我疯了,你也觉得我疯了么?你一定知道我为何要等到现在才动手,对不对?只有你,才能真正帮我姐姐洗脱冤屈。今日你们走出这苦水镇去,这件事必能传到上面,到时,不仅苦水镇,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这里的人是多么的愚昧无知、丧心病狂!我姐姐,不过是至无辜可怜的一个女子!”
左辛手下人马早已等在一边。周煜斐挥挥手,过来两个人,拿着绳子将人一捆,连同那老头,一并带回镇里。
段尘等坐上马车,行在最后头。展云一手摇着折扇,温声问道:“尘儿,你一早就怀疑那个盛老板了?”
段尘轻轻摇头,显得有些疲累:“和你们一样,我也只是猜想是客栈里某个人做的,并没有明确怀疑到他头上。直到今天早上,左堂主手下的人提到苦水村,我才将前后联系起来,又想到‘盛家客栈’,老板的姓氏与‘笙’同音,就猜到是他了。”
“他今天跟着粥铺老板去坟地,其实并不是非要杀他不可。”见段尘点头,展云又接着分析道:“他是懊恼老人竟将尸体掩埋,并不打算声张此事。无论是杀人,挖心,还是今天追到坟地行凶,不过都是引起咱们注意的手段。”
旁边萧长卿随着车厢颠簸晃了晃脑袋,伸手拍拍展云肩膀:“不错么!跟着小段这么些天,小云云你在破案方面大有精进啊!”
展云浅浅一笑,弯月眼眸却紧盯着段尘。见她面色依旧有些发白,半闭着眼眸的憔悴模样,不禁眉间轻拢,尘儿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又想起曾经在段尘房间的一只杯子里闻到的淡淡药味,展云眉间微拢,蓦地忆起,幼时曾见过娘亲偶尔会喝的一味汤药……怪不得总觉得那味道有些熟悉!
旁边赵廷也一直盯着人看,心说看这样子真是给累坏了。怎么好像比从前又瘦了些……
周煜斐见这两人眼都不眨一下,就顾盯着人瞧,不禁抚额哀叹:“什么叫红颜祸水啊!”好好俩风流公子,都看成傻子样了!
萧长卿直接踹上去,扬了扬清秀的眉:“叹什么气?没看小段正休息呢么!出去赶车!”
一众人回到客栈,刘耆长等人已等候多时,一见盛老板被一路捆回来,又听左辛手下讲了大概情况,也是吃了一惊。周煜斐吩咐耆长等人将粥铺老妇人的尸体安葬,并说待会儿带着这两人一同上路。众人上楼收拾过东西,下楼与苦水镇众人告别。绿渺和阿文也来为段尘等人送行。
绿渺见段尘面带疲色,嘴唇也有些发白,趁人不注意时塞了一个小纸包给段尘:“待会儿得空了赶紧拿热水冲一碗。我又多添了两味药,加了些参片。”触碰到段尘冰凉指尖,不禁皱起眉,压低嗓音说道:“这几天少碰冷水,多吃热食,平日也注意些,女人家这方面马虎不得……”
段尘感激一笑,轻轻颔首,一双凤眸也蕴藉浅浅笑意:“跟着他,这些年你也学了不少。这样也好,药铺有人照应,你也有事情做。”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日后要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就去这里找一个姓萧的人,提我的名字便可。”
绿渺接过纸条,认真看过之后又折好收入袖中,重重握了一下段尘的手:“小段,保重。”
段尘点头,又朝阿文的方向拱了拱手。一上马车,就见两边的木凳上都铺了厚厚一层垫子。萧长卿笑呵呵挨着段尘坐下:“小云云真是细心,知道我坐马车久了会腰疼……这垫子坐着真舒服呐!”
段尘侧眸瞥了那人一眼,就见对方唇带浅笑面色如常,正伸手把布帘放下。是自己多心了么?也不知他是从哪找的垫子,坐上去又暖又软,的确挺舒服。段尘昨夜一宿都睡得不安稳,再加上接连数天的疲惫奔波,只觉身子乏的紧。眼下案子一解决,也放下些心来,半闭起眼想着心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为了盛老板的案子,众人取道宿州府,将盛老板以及粥铺老板一道带了过去,连同之前送到段尘手上的那颗人心,一并做了证据。接着又朝汴京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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