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落暖心甜宠新作-西施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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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花月楼·不速之客

    众人抵达汴京时,天色已晚。时逢暮春三月,晚风微熏,空气里飘荡着不知名的香气,似花非花,起伏缭绕。汴京城内四处熙攘,摩肩接踵,远近灯火如昼,热闹非常。

    众人从进城便下车步行。萧长卿眼眸圆睁,四处张望,不时抽抽鼻子,一连声的感慨:“好香啊!”

    周煜斐走在前头,一听这话也转头笑道:“每月月初赵廷我们都会去趟‘花月楼’,这些天都吃的挺将就,今天咱们去那开荤!我请客,也算给各位接风洗尘。”

    左辛和萧长卿一样,也都好些年没来汴京了,对汴京的饭庄酒肆并不十分了解。瞟见萧长卿一脸馋猫样,不由得勾起唇角,拱手笑道:“那就听由周大人安排。改日我做东,请各位喝酒。”

    展云遥遥折扇,弯月眼眸带着淡淡戏谑之意:“左堂主不用客气。周大人刚走马上任,正春风得意的紧,这顿酒合该他请。”

    赵廷也破天荒开口调侃:“没错。让他把银子花在请朋友喝酒上,总比花在给他那些莺莺燕燕买胭脂水粉上好些。”

    周煜斐哭笑不得的瞟了两人一眼:“你们俩这意思,我就是一银子多到烧得慌的冤大头?”

    赵、展两人非常默契的沉默不语,倒把周煜斐气的直磨牙。萧长卿一路东看西瞧,段尘一直静静走着,面上颜色看不出喜怒。

    左辛拿出一小包银子,递给身后一个手下:“这些天大家都辛苦了,找地方好好吃一顿。客栈找好了过来个人跟我说声就行了。”

    几人跟着周煜斐一路走到一家酒楼,就见楼成三层,门廊挂着一溜浅黄色薄纱灯,房檐上雕花逐月,内里灯火通明,煞是气派,却并未闻到吵闹人声。刚到门口,就见里面快步走出一个两撇胡子的中年人,朝周煜斐拱拱手:“哟!周大人,挺久没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往后面一看,顿时面露惶恐,连忙朝赵廷和展云拱手作揖:“瞧小人真是眼拙了,小王爷,行之公子。”又跟段尘等三人拱手:“今天来的都是贵客,诸位快请进!”

    一路引领众人往楼梯口去,一边侧身笑道:“诸位今日可有口福了。刚好我这新来一位大厨,研制出好几味新菜品。今日刚好头一天,所有新菜品都只收个成本钱……还有新酿出的岁寒酒,我知道三位都喜品酒,特地留了两坛,外面已经没有了。”

    周煜斐勾唇笑道:“杜老板有心了。”

    中年人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能得诸位前来捧场,实在是杜某的荣幸。这边请——”拐过回廊,又走一小段路,竟然到了一处凸出整座建筑之外的八角亭中,虽仍在楼阁内部,却宛如置身露天庭院。

    众人入席。不一会儿就见排着队走进来一溜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上穿着浅杏色的小褂小裤,每人手里端一只黄澄澄的小盆,依次在众人身边站好。盆里面盛着热水,上面漂着些花瓣还有不知名的草叶,盆沿上搭着一块雪白布巾,显然是让人净手用的。

    洗过手,又用淡茶漱了口,几个小姑娘才端着一干洗漱器具退下。其间那姓杜的老板一直笑呵呵在一旁候着,很快又进来三四个穿着浅粉色衣裙的妙龄女子,每人手上皆端着一盘菜品,动作轻巧的将盘碟放下,又退下去端菜。杜老板从一个年轻小伙子手上接过一坛酒,为众人一一斟满,笑呵呵道了句“慢用”,就离开了。

    因为赵廷等三人是常客,故上来的都是从前常点的几道菜,再加上杜老板所说的新菜品,菜品汤羹饭食甜点,杯盏碗碟盘盆钵箸,最后竟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岁寒酒酒性微烈,所幸在座几人都颇善饮。一尝这酒,甘洌之中隐含辛辣,又有竹叶、梅蕊以及菊瓣之清幽香气,皆为岁寒时节方得之美物,不仅酒味独特,且意蕴深远,众人皆连呼过瘾。段尘接连饮下三盏,一双凤眸亮晶晶的,粉粉唇瓣也晕出嫣色。

    周煜斐执起公箸夹了块炸玉兰片放入段尘面前的小碟:“段尘,尝尝这个,清甜鲜脆,又不会腻。”说着,又给萧长卿和左辛各夹了一块。趁段尘尝菜的空当,朝赵廷使个眼色,把银质筷子给人递了过去——赶紧的给夹菜啊!不然待会儿被行之抢了先,回去又该捶墙泄愤了!

    赵廷接过筷子,望着满桌菜色,又侧眸看了身边人一眼,稍一犹豫,夹了块白玉甜糕送到段尘碗中,沉声道:“这个还挺好吃的。”

    周煜斐哀叹扶额,小王爷您追不到人家还真不奇怪!多说两句啊,介绍介绍菜名特色什么的,这女人得哄啊!

    段尘咽下口中玉兰花,轻声道谢,筷子却碰都没碰那甜糕。

    旁边展云盛了碗鲫鱼汤送到段尘面前:“尘儿,尝尝这个,里面加了莲子和春笋,味道和别家不同。”说完,又微微笑着看了赵廷一眼,温声提点:“尘儿不喜吃糕点。”

    赵廷闻言,忙把白玉甜糕夹到自己碗里,看着一桌子菜品,真真有些茫然。对于段尘,他只知道对方喜爱饮酒,嗜穿青色,其他喜恶却半点都不了解。这么一琢磨,赵廷还真觉得有些憋闷,只能侧眸看着佳人,低声问道:“尘儿喜欢吃什么?我夹给你。”

    段尘夹菜的手顿了一下,轻声拒绝:“不用了。你快吃吧,我自己来就好。”

    段尘这句话说的很是轻柔,不似从前冷硬,直听得赵廷胸中一荡,深邃眼眸也映出些笑意。放下公箸开始吃饭,却一直留意着段尘夹菜的动作。

    桌上菜品味道多偏咸,只有几道口味清淡,多是以时令蔬果烹制而成的。赵廷一会儿便看出些端倪,舀了一小碗嫩汪汪的翡翠豆腐送到面前,柔声说:“这个不会太咸,尝尝罢。”

    段尘原本也打算尝那道菜,如是便轻声道了谢,从容品尝起来。另一边展云将酒盏斟满,拿起盛调料的小碗往段尘那碗豆腐里舀了些切得细碎的芫荽末和生姜末,他记得在苦水镇吃朝食的时候,段尘似乎喜欢往粥里洒这两样。

    果然,段尘微微一愣,接着便勾起唇角,吃的很是香甜。

    对面周煜斐看着这三人,一扬脖饮下一盏酒,暗自摇头叹息,这俩家伙,是真陷进去喽!旁边左辛正在萧长卿的指挥下任劳任怨的挑鱼刺,后者吃的甚是开怀,一边啜着酒,一边有滋有味的看着那三人之间的互动。

    众人吃的都挺带劲儿,很快桌上菜品就下去了一多半。两边总有人源源不断夹菜盛汤,段尘好容易将碗碟里的菜食都吃完,见两人又夹了菜送过来,忙摇头道:“我饱了,你们吃吧。”

    展云浅浅一笑,放下银箸,端过一碟刚送上来的新鲜草莓,又取过一碟蜂蜜:“听说是今早上新摘的草莓,可能有些酸,沾些蜂蜜刚好。这蜜是‘方鼎斋’去年过了夏新酿的玫瑰蜜,很香,但不会太甜腻。”

    见对过萧长卿一双眼也巴巴的望着,忙笑着递过去一碟:“前辈,还有的。”

    萧长卿一边啃着炖的鲜香的猪脚,一边朝展云竖竖拇指,有些口齿不清的赞道:“小云云你尊有眼力见儿……”

    赵廷见段尘面上没甚波动,但一颗接一颗细细品尝,显然是很喜欢的,也暗自记在心上,心说回府了赶紧打发管家去淘换些草莓。这东西也算比较稀罕,尤其三月初,时节尚早,并不是很多地方有的。

    一桌人吃着喝着很是融洽,就见几名身穿桃红色薄纱裙的女子迈着小步盈盈走了进来。几人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为首的一名女子已经凑到段尘和展云之间,十指纤纤如同青葱,为段尘斟了一杯酒,媚眼如丝,嗲声道:“公子,请用。”

    因为展云坐的是最靠门廊的位置,身边也很快站了一名女子,依样为他斟酒递酒。展云一愣,立刻转头看周煜斐,清俊面容微沉,显然是有些动怒。

    见赵廷也冷眼瞪他,周煜斐连连摆手,显然也对此全然不知——真不是我!

    很快六人身边各自站了一名女子,个个妩媚动人,嗓音娇甜,举手投足间明显透着风尘感。最早说话那名女子见段尘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并未接酒过去,眼珠一转,纤腰一扭就依偎在她身上坐了下来,一只雪臂娇娇搂上段尘脖颈,另一只手将酒盏送到唇边:“公子——”

    段尘这些年行走江湖,办案子的缘故,对这一套风花雪月自然也见识过一些。却从没有人敢这般直接上来搂抱,顿时睁大一双凤眸,嗓音也立时转冷:“姑娘请自重。”

    那女子顿时咯咯娇笑出声,坐在段尘腿上的身子轻轻挪动磨蹭:“公子好坏!奴家分明一点都不重……”

    这回不仅段尘,周围五人也都倒抽一口冷气。左辛看得都愣了,萧长卿心道坏了坏了,周煜斐咕咚咽下一口唾沫,知道这事严重了,展云面色一凛,唇畔不见半点笑容,赵廷一双眼更冷冷瞪着那女子,直接要动手了。旁边那女子却不知轻重的递酒过来,被他手一挥拂到一边,酒盏“啪”一声撞到一边亭柱上,酒液洒了一地。

    那女子身子一颤,也没再说些什么,其他四名女子也各自静立不动,仿佛都依段尘身上那女子马首是瞻。

    段尘头一偏,错开喂过来的酒盏,嗓音也更冰冷:“下去!”

    那女子索性将酒盏往桌上一撂,身子往前一偎,整个人朝段尘贴了过去。段尘在她倾身过来的同时直接往后一倒,伸脚勾住凳子腿往过一带,把那女子接个正着,自己却直接朝后头的木栅栏撞去。那女子发出一声尖叫,段尘反手一撑那木栅栏,一个利落旋身立在柱旁,一双眼冷冷看着那瘫坐在圆凳上的女子。

    周煜斐一双眉紧拧,此时已冷笑出声:“我倒不知道花月楼何时多了这般新颖的陪客规矩!说罢,哪家大人请你们来的?”

    为首那女子咬紧唇瓣不语,其余五人也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萧长卿一双眼将六个人挨个细致打量,又兴致勃勃撞了下左辛手臂;“哎!你觉得哪个长的比较漂亮?”

    左辛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别打岔了,这事没那么容易翻过去。”

    赵廷听到这话,勾起一边嘴角笑得有些冷:“这话说对了,这事没那么容易翻过去。没人说话?没人说话直接——”

    “诶——几日不见,贤侄火气不小啊!”门外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声线,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中年男子闲闲踱着步子走进来,抬起一只手轻轻动了动食指,示意几名女子下去。

    男子一双眼略显浑浊,脸上的肉也有些松弛,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的俊俏容貌:“看来是本王考虑不周,小王爷和我那不肖小儿不一样,不喜欢娇媚女子……唔,原来喜欢这一型的啊?”说着,一双眼仿佛毒蛇阴森森盯上段尘,嘴角缓缓勾出一丝笑。

    第二节 广玉兰·带笑尸体

    推开后窗,就见一大片白如雪、润如玉的花朵轻轻摇曳,随风送来的幽微花香与昨夜入梦之时并无二致。段尘愣在那里,唇角轻牵,渐渐就勾出朵笑来,眼中却渐渐蒙上一层薄雾。原来娘亲曾经所讲的广玉兰花圃,竟在七王爷府的后院一隅。

    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尘儿,起了么?”

    拉开门,就见展云一袭月白暗纹云锦袍,单手把玩折扇,唇映浅笑:“王妃遣人过来,招呼咱们去偏厅用朝食。”

    见佳人凤眸微湿,展云看着前方,不动声色问道:“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段尘顿了一下,沉吟片刻,又轻声说道:“房后那一片广玉兰,很漂亮。”

    瞥见前面回廊拐角处那一抹黑色衣角,展云暗自好笑,提高嗓音叹道:“小王爷,有人在赞你家那片广玉兰开的好,做主人的怎么也不回应一声?”

    赵廷露出半个身子,冷冷瞥了眼多嘴戳穿自己的某人,面上神情多少显得有些别扭:“尘儿,早。”

    段尘也道了声早。所幸王府长廊够宽敞,三人并排也走的下,两位公子对视一眼,照旧各自走在段尘两边。不一会儿进了偏厅,就见王妃已经在那等了。见三人进来忙笑吟吟招呼:“快来,粥刚盛出来,今日这朝食,可得趁热吃。”

    王妃执起公箸夹了只蒸饺送到段尘碗里:“前几天新采的蕨菜,皮子是乌麦的,须得趁热吃才香软。”接着又给展云和赵廷各夹了一个,笑着谑道:“你们两个我就不招呼了,一个比一个会吃。小段公子可是头回来……”

    说着,又夹了些腌渍的爽脆小菜送到段尘碗里,盈盈笑着:“多吃些。在这不用拘束,全当自己家就好。”

    段尘勾起嘴角:“谢谢。”

    “娘。”赵廷有些尴尬的瞥了段尘一眼,夹了块桂花糖藕给王妃,示意她别乱说话。

    王妃微微一愣,眨了眨眸子,她也没说什么啊!

    旁边展云看的好笑,先拿起汤匙往小碟子里舀了些乌醋,又放了些芫荽末,递到段尘面前,方便她沾蒸饺吃。赵廷看在眼里,眯了眯深邃眼眸,薄唇也抿的有些紧。

    王妃在一旁看着,又瞥见自家儿子明显不悦的神色,恍然大悟——哦,都知道了啊!怪不得昨晚上仨人回来时,她说把小段公子的房间安排在行之住的院里,自家儿子表情怎么跟要吃人似地呢!王妃琢磨过来劲儿的同时,又连连摇头,这孩子,既然心里有了人,怎么不早说?若早知道如此,做娘亲的哪有不向着自家儿子的……

    七王妃在一边想的入神,旁边小丫鬟走上前,附在耳畔轻声问道:“夫人,是粥食不合口味吗?都放的凉了,奴婢给您换一碗吧。”

    见桌边三人都看向自己,王妃应了声,继续笑吟吟观察三人,想着心思。看眼前这形势,行之是明显占了上风啊。也是,行之这孩子性子好,又细心,懂得察言观色,还挺温柔体贴。她要是小段,八成也喜欢这样的……这么一想,王妃顿觉自家儿子好不争气!光长得俊有什么用?那个又冷又硬的臭脾气,也不懂得哄人欢心,难怪人家姑娘看不上眼!

    桌边三人吃东西的动作都缓了下来。先是展云,被王妃看得脊背发凉;接着是赵廷,被自己娘亲瞪的一头雾水;最后是段尘,觉得桌上的气氛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七王妃喝下小半碗赤豆粥,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又笑吟吟看向段尘:“小段公子,昨夜睡得可还习惯?”

    段尘咽下口中饭食,轻轻点头:“很好。谢王妃关心。”

    很好啊?这可怎么办……王妃秀眉轻蹙,似是有些担心:“那房后有一片广玉兰花,夜晚睡眠,不会觉得花香太熏人吧?”

    赵廷又不呆,略一思量就知道自己娘亲这是想着法帮自己呢,不由得唇角微弯,昨夜一宿辗转反侧的忧愁顿时烟消云散!展云也看出来了,却不着恼,只浅浅笑着静观其变。

    段尘摇摇头,轻声说道:“不会。我很喜欢广玉兰的香味。”

    呃!王妃有点郁闷:“喜欢广玉兰的香味啊……”有些内疚的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儿啊,都怪为娘事先没搞清楚状况,这回想换房间也换不了了。

    赵廷抿着唇,昨晚上就难受一整宿了,大不了……小王爷咬牙,好像那院子里还有一间房,虽然小了点破了点,大不了自己搬过去,睡杂物房!

    段尘继续喝粥,展云看着这情形有些忍俊不禁,清咳两声,温声说道:“刚刚尘儿还说,那片广玉兰开的很漂亮,是王妃种下的么?”

    王妃正沉浸在失望和内疚中难以自拔,一听这话微微一愣,过了一会儿才摇头笑道:“不是。那片花圃,是一位故人栽下的。”

    段尘拿小勺的手几不可察的一顿,半垂下眼帘一声不响的吃着粥。赵廷一听这话,挑了挑眉:“是娘亲的那位远房姨娘?”

    王妃笑得有些苦涩:“算是吧。”纤细手指轻轻拨弄腕上珠子:“你那位……姨娘,手很巧,人也长得漂亮……”

    王妃慢悠悠念叨着,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睨了赵廷一眼:“说起来,你还是见过那孩子的。”

    每年仲春时节,王妃都会去给那家人扫墓,且从来只带一两个人。七王爷这几年也似乎一直在找寻着什么人的下落。赵廷自然知道她提到的人是谁,不由得挑起一边眉毛,等着自家娘亲继续说下去。

    展云也或多或少听闻过一些,因此也留心听着。王妃边笑边说道:“你那位姨娘来咱们家住时,是带着她一起的。不过那时她尚在襁褓,你当时也小,见了人家宝宝,就皱起眉毛说了句‘好丑’。不知是吓着她了还是怎地,弄得人家小娃娃好半天哭。”

    赵廷抽抽嘴角:“我还真不记得了。”

    展云一双弯月眼眸隐含戏谑:“原来赵廷幼时就已经懂得以貌取人,不愧是……”话没说完,已经闷笑出声。

    段尘也听得勾起嘴角。赵廷被笑得有些下不来台,侧眸瞪了展云一眼,抿着唇转移话题:“爹是进宫了么?”

    王妃点点头,面上也显出些无奈:“还不是为了那三王爷的事。他家儿子犯了那么大的错,他却天天到陛下那里闹,昨晚上还去‘花月楼’给你们难看,简直荒唐!”

    赵廷冷哼一声,忆起昨晚情形,也很是不快:“我就不信这次还摘不了那赵璘的脑袋!侯爷又怎样,他做那些事,都够砍一百回头的了!”

    展云却微微一笑:“我想这回,八成是跑不了了。”

    赵廷一愣,看懂展云目中深意,也反应过来,不由得勾起唇角:“也是。这两天我和熠然抽空进趟宫,有些东西,是要给圣上看看。”

    三人用过早饭,便直接前往开封府。周煜斐已经在那里等了,见三人进来,抬手就把一本厚厚的卷宗甩到展云手上,抬手揉揉额角:“行之,这玩意还是你来吧。看的我头疼……”

    展云捧着卷宗,好脾气的笑了笑:“不是说先看尸体么?事发时我们都不在京里,之前你了解到的情况,也要跟我们说说。光看卷宗有什么用?”

    周大人啜了口浓茶,闷闷不乐的点点头,朝旁边一招手。一名捕役走过来,跟四人行过礼:“请跟我来。”

    展云看这人神色就知有事,便似笑非笑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周煜斐叹了口气,没好气的答道:“还不是我娘!昨晚上捧着比这卷宗还厚的一叠画卷,让我一张一张看仔细了,限我三日之内,必须挑出来个媳妇给她。”说着又撇撇嘴,一脸不甘的仰天吼了一声:“可我不想成亲啊——”

    赵廷瞟了他一眼,冷声说道:“你要吼回家吼去,在这里鬼哭狼嚎的像什么样子!”

    周大人一扁嘴:“我在家也吼过了,正月里被我爹拿着藤条满院子追。”说着又翻个白眼:“老爷子那么大岁数了,我真怕他一个不小心把腰闪了。到时我娘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展云听着就觉得不像话,折扇一甩打上他的头:“你呀!”

    四人说着进了仵作房。二十几天里,一共死了五位朝廷命官,所幸天气还不太热,再加上四周一直放着冰块,尸体的保存状况还算不错。

    展云看了眼卷宗上几位官员的资料,清俊的眉微拢:“这几人在官场上应该没什么往来。私底下认识么?”

    赵廷也看了眼,表示同意。周煜斐摇摇头:“私底下也不认识。至少目前调查得来的资料是这样。”

    段尘凑近一看,从朝中二品文官到巡城的武将,还有一个是开封府的主簿。这也差太远了,私底下要是有来往才真是奇怪!

    几人上前,对照之前仵作记录下来的情况,一一查看尸体。就见五人有的是腹部中刀,有的是头部被钝器重击,有的是脖子被人开了口子,这倒都不算什么,真让人觉得诡异的是,其中有四具尸体脸上竟都是笑着的。仵作房本就偏阴冷,四具面带笑容的尸体并排摆在那里,怎么看怎么觉得渗人。

    周煜斐见三人看着尸体都有些愣神,笑着叹了口气:“现在你们知道,这案子究竟有多奇怪了吧?”

    段尘也不言语,开始一具一具查看尸体。赵廷在一边打下手,帮忙掀衣服翻尸体什么的。展云则翻阅卷宗念出仵作的尸检记录等相关情况。周煜斐双臂交叠站在窗边,一直似笑非笑看着三人互动。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见他们看得差不多了,朝三人扬扬下巴:“怎么样,看出什么了么?”

    展云注意到几具尸体身上衣着,又低头翻看卷宗,皱眉说道:“确实有些奇怪。这五个人,第一个死在城东一条小巷,第二个和第四个死在自己家中,第三个死在一家庵酒店,第五个死在一家相公馆。”怪不得有人衣衫整齐,有人却只着中衣。

    赵廷指着第一具尸体发问:“这人面上没有笑容,怎么也和另外四具尸体放在一处?”

    周煜斐叹了口气:“起初是没放在一起。不过后来这不死的人多了么,刑部催的紧,咱曹大人急了,限令把出正月后汴京城内所有死于非命的官员都好好查一遍,看彼此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咱们可以先甭管那个,就查这四个就好。”

    段尘一直蹙眉看着五具尸体,说不上来是哪不对劲。赵廷在旁边沉声说了句:“先出去罢,屋子里冷。”

    周煜斐也点头附和:“是啊,不急在一时。我爹已经和刑部那边打过招呼了,这案子现在归咱们,想什么时候再来看都成。”

    将尸体上的白布重新盖好,四人出了仵作房。展云手捧卷宗,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四个人里,一个被刺中腹腔,一个被刺中心脏,一个被割喉,还有一个被砸中头部而死。手法不统一,地点也没什么联系,彼此之间也不相识,的确是有些难办啊……”

    赵廷则一直琢磨那几名死者脸上的笑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案子是有些怪异,怎么会有人被捅了刀子还笑着的……”

    周煜斐桃花眼一眨,看着段尘笑:“所以才须得咱们小段公子亲自出马啊!”

    第三节 庵酒店·逢场作戏

    四人翻看了会儿卷宗,仍觉毫无头绪,尸体上留下的线索虽不算少,却都杂乱无章,彼此间也毫无关联,很难得出什么有用结论。

    快晌午时,四人出了开封府,在附近找了间酒肆用午膳。展云招呼小二过来,点了几样吃食,一坛子桃花酿,又笑着看向段尘:“这家店的吃食挺有特色的,用料新鲜,口味偏清淡。桃花酿很清甜,酒劲儿也不大。”

    段尘点点头,也没吱声。旁边赵廷沉默了会儿,突然说了句:“晚上带你去‘西溪库’,那里做的鱼挺好吃的,酒也不错。”

    三人都被他说的一愣。周煜斐很不给面子的直接笑出了声,小王爷终于开窍喽,不过这话也说的太直了些,很容易吓到人家的……展云也知道赵廷这是跟自己争呢,只摇头笑了笑,没说什么。唯独段尘依旧不解,见另外两人都笑,便蹙眉问:“西溪库是什么地方,那家庵酒店么?”

    周煜斐直接把刚喝进嘴里的桃花酿都喷了出来,一边捶着胸膛一边拍着桌子大笑。赵廷被问的一噎,脸上一阵黑一阵红,展云忍笑解释:“不是的,西溪库是和昨天那‘花月楼’差不多的地方。那里每年春、秋二季时都做全鱼宴,一桌酒席千金难求,一般都要提前一年订的。”

    可怜小王爷一片心意,竟然被误解成办公查案,而且还是那种地方……展云清咳两声,硬生生将那阵笑意压回去,他倒不是怕赵廷下不来台,是觉得段尘女孩家面皮薄,担心她明白过来之后会觉得不好意思。

    段尘之前一直在琢磨案子,因此乍一听赵廷提了个名字,直接就理解成那名武将死的那家庵酒店,以为赵廷是说晚上要去那边查探一下线索。听了展云的解释,也没觉有什么不妥,一脸平静的看向赵廷:“晚上还要去庵酒店还有那家相公馆,你说的那个地方要是不远,就去吧。”

    周煜斐好不容易停住笑,一听这话又乐了,无限同情的瞥了小王爷一眼,又仰头望望房梁:这姑娘,真不是一般的难追啊!

    赵廷抿抿唇角,一双深邃黑眸定定看着对桌人儿,颇有些愈挫愈勇的架势:“既然如此,晚上还是回府用膳吧。我让人买了草莓,还有玫瑰蜜。”

    展云轻轻摇着的折扇一滞,唇边仍噙着笑,弧度却有些凉。这家伙,是要动真格的了。

    段尘这回明白了,半垂下眼眸端起酒盏,一口饮尽杯中酒,才缓缓说道:“多谢,不过以后不用了。”

    赵廷剑眉一皱,有些不解:“为何?”

    段尘抬起凤眸与人对视,嗓音如同山中冷泉:“用不着如此。”

    菜陆续端上来,却没人动筷。赵廷王爷脾气也上来了,皱着眉和人硬拗:“怎么用不着?你不是喜欢吃么?”

    段尘面无表情,淡淡说道:“住在府上已经添了不少麻烦,小王爷勿须太过客气。”

    赵廷薄唇紧抿,被段尘轻声慢语堵的心里憋屈,心说爷从来都没想跟你客气。却也知道这话不能当着另外两人直说,只能端起杯子喝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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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庵酒店,门外都挂有红栀子灯,上头覆着箬赣,用以区分一般酒肆,暗示里头是有女子作陪,且能留宿的。四人一进店门,就有一中年男子躬身来迎,一见几人都是年轻俊俏的公子哥,且其中三人身上穿着配饰不凡,忙引人到里间就座。

    店内光线昏暗,酒香弥散,四隅皆不时传来媚笑低喘,伴随着靡靡的丝竹声。整间酒肆里外打通,摆着二十来张矮桌,桌下铺着席子,客人皆盘腿而坐,陪客的女子则大多跪坐,方便帮忙斟酒取物。

    段尘打量一圈,与另三人对上视线,几不可查轻轻摇头,不可能是在这里。那位从七品的武将是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死在这家酒肆,屋里光线再暗,众人也不会迟钝到连死了人都未觉察。

    那男子见四人打量过四周后面色转冷,以为是瞧不上陪酒的女子,忙赔笑说道:“几位公子莫急,好货色在里间候着。都是干净的,与外面那些不同。”

    “哦?”周煜斐懒懒一挑眉,露出一抹带点邪气的笑容:“那可要瞧瞧,到底有多好。”

    男子一听这话,躬身在前面引路,一边嘿嘿笑出了声。一路上言辞间很是露骨,多是些不堪入耳的荤话,听得展云直皱眉。侧眸瞥见段尘走路姿势都有些僵硬了,唇角也紧紧抿着,展云顿时面色一沉,冷淡道:“废什么话,只管带路便是。”同时赵廷也冷斥一声“闭嘴”,一双黑眸冷若严冬,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男子也未见胆怯,偷瞥了段尘一眼,又笑嘻嘻朝赵廷和展云挤挤眼:“小人懂得,您待会儿就瞧好吧。”

    很快便进了一条长廊,过道一侧挂着一溜桃粉色纱灯。那男子到了第三只纱灯处停下脚步,掀起帘子笑道:“几位请。人马上就到。”

    段尘四人进去后,就见内里灯光比外头亮堂些,屋子分里外两间,外间摆着矮桌布席,内间放置软榻,墙上还挂着软鞭、薄竹板等物。就连周煜斐这般见惯风月的都不禁皱眉,低声叹道:“这种下作地方,待会儿问完话赶紧走。”

    四人在桌边坐下,赵廷一双眼定定看向段尘,低声道:“尘儿,你待会儿只说都看不上眼便可,别让那些人近你的身。”

    展云也看着段尘,温声劝道:“待会儿你在一边静静听着就好,问话的事我们来。”

    周煜斐在一边听得嘴角微抽:“你们这样,会被误……”话说一半,就听外面走廊传来脚步声。很快布帘被掀起,那男子探进头朝四人笑笑,又朝后头招招手,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怯怯走了进来。

    那女孩身上穿着淡橘色的薄裙,白净脸上一双眼又大又圆,小嘴儿嫣红,一双小手在身前绞的紧紧的,朝四人一福身,小声道了声:“公子万福。”

    接着又悄悄看了那男子一眼,得到对方的眼神暗示之后,便迈着小步走到赵廷和段尘身边,怯生生坐下。赵廷虽然长得俊俏,但眉宇间带着一股子英气,且气质偏冷硬,那女孩只偷瞥了一眼就慌张低头,再不敢看第二眼。

    娇小身子悄悄往段尘身边挪了挪,见段尘虽然面无表情,但还是比先前那个柔和多了,便大着胆子将一双小手放置在段尘手臂。刚轻轻道了声“公子”,就被赵廷一把拎了过去,一只手臂夹着女孩腰身,冷声道:“还不倒酒。”那女孩被吓了一跳,也不敢忤逆,忙跪起身子为赵廷斟酒。

    那男子见成了一个,又赔笑看向另外三人:“三位,是喜欢这种,还是喜欢更带劲儿点的?”

    周煜斐借着半掀的布帘漫不经心朝外看了一眼,挑起一边嘴角笑:“有更带劲点儿的还不赶紧带上来,慢腾腾的等得爷搓火。”

    那男子“哎”了一声,又转过头朝外头招招手,很快进来一个比之前那女孩大一些的女子,身上穿着火红衣裙,样貌也很是标致。一进来便朝几人抛个媚眼,轻车熟路坐在周煜斐身侧,倒满一杯酒,执起酒杯送到他唇边,娇声道:“公子请。”

    男子见展云和段尘皆迟迟不答,便知自己之前的揣测没错了,脸上也笑得有些暧昧:“这两位爷,我们这也有两位能玩的,包管您二位尽兴而归。”

    说着一拍手,就见外头进来一个身穿淡青色薄裙的女孩子,十三四岁的模样,却也生得一双凤眸,肤色白皙嘴唇粉嫩。只不过不同于段尘容色清冷,这女孩是偏娇弱的那种漂亮。

    女孩迈着步子行到段尘和展云中间,一跪下身子便往展云身上贴过去,小脑袋依偎在他一侧手臂,半闭着眸子娇滴滴道:“请公子怜惜些。奴儿定让两位公子尽兴。”

    展云微一怔愣,伸手就欲将人推开,却忽然反应过来那男子还在一旁看着,便顺着之前的动作将那女孩推开些距离,袖中折扇一甩,轻轻支起那女孩下巴,假意蹙眉道:“睁开眼,让我好好看看清楚。”

    折扇很快收拢袖中,展云浅浅笑着看向那男子,弯月眸子却有些冷淡:“还真是有点意思。”那男子见都成了,又说了几句恭维话,便躬身退了出去。

    那女孩倒了杯酒,却直接送入自己口中,接着便扶着展云肩膀凑了过去。展云“啪”一下抖开折扇挡在两人之间,嗓音也有些凉:“不用。”

    女孩愣愣跪在那,酒液也自行咽了下去,反应过来后就转头用求助眼神看向那红衣女子。那女子娇娇一笑,伸手轻推了下周煜斐肩侧:“公子,看你那位朋友,都把我们青儿吓着了。”

    周煜斐皮笑肉不笑握住那女子的手,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是你那妹妹太心急了。我这朋友除了那人,可不习惯别人近身。”

    青儿之前已听过男子一番叮咛,知晓面前这两位关系非比常人,听了这话忙轻声说道:“是青儿放肆了。”说着,又倒了杯酒给段尘送了过去,嗓音娇甜之中还隐隐带了丝颤音,显得格外引人怜惜:“这位哥哥,方才是青儿放肆了。您帮我劝劝公子,让他别气青儿了。”

    段尘先还没明白众人意思,只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一听这话顿时反应过来,这些人都把她当成展云的豢宠了!凤眸染怒唇角抿紧,段尘心下一转,抬手就将酒杯拂到一边,同时一双凤眸斜斜一瞥,冷声道:“你又骗我,这里根本就没你说的那个女子!”

    展云被段尘那一瞥弄得心里一阵鼓噪,却也明白这是做戏,忙凑上前轻揽住段尘腰身,又状似不悦的看了周煜斐一眼:“你不说是带我们来开眼的么,找这些人作甚,惹得尘儿不悦!”

    赵廷冷眼瞪着展云揽过来的手臂,吓得旁边小姑娘赶紧往后挪,赵廷心头一热,也倾身跪到跟前,凑到段尘耳边,柔声道:“尘儿,别气了。大不了咱们待会儿换一家玩。”

    周煜斐被这三人给折腾的额角直跳,扯着嘴角勉强牵出一抹笑,跟旁边女子解释道:“他们三个……”

    那红衣女子一副奴家明白奴家都明白的表情,偎在周煜斐怀里乖巧问道:“三位公子是想找什么样的姑娘?奴家在这里也算待得久的,您说说,没准我能对上人,立时就帮几位公子找来。”

    段尘身后有展云手臂轻揽,颈侧有赵廷轻轻吹拂过气息,面上虽绷的冷然,心里却别扭的厉害。心说一个就得了,做什么两个都凑过来,还觉得被人误会的不够多么!

    那两人却恰好相反,仿佛生怕旁人看不明白一般,显得对段尘甚是宠爱。展云虽然手臂并未圈拢的紧,面上神色却十分温柔,一直凑在段尘耳边轻声哄着。另一侧赵廷虽不敢有太大动作唐突佳人,一只手却轻轻扶上段尘肩头,一边还倒了杯酒递到唇边。

    三人凑在一处,段尘单手撑膝坐着,凤眸半垂神色清冷。展云搂着人盘腿而坐,另一侧赵廷单膝跪地,两人一个冷峻一个清朗,面上神情却都显得既温柔又宠溺,直看得另外两个女孩子面染红晕害羞不已。

    周煜斐见那俩人没出息的样子,暗自低咒两声,知道只能靠自己了。就着那女子的手饮下一杯酒,一双桃花眼定定看着女子眼眸,低声问道:“听说,有位大人来了你们这喝酒,和一位姑娘饮酒作乐,做到最后……”说话间低笑两声,唇边的笑很是邪肆:“竟马上风死了……”

    那女子显得很是讶异,与另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又问道:“公子是听谁说的?”

    周煜斐一皱眉,显得很是不悦:“爷只是想看看那女子是否美艳异常,否则怎会让那大人直接做到死了过去。怎地,你是不愿意说么?”说着就欲推开女子,朝那身穿橘色衣裙的女孩伸出手去。

    那红衣女子忙抚住周煜斐手赔笑道:“爷这是哪的话,奴家若是知道,怎会瞒着不说与爷听?”说着,又看了那青儿一眼,有些犹豫道:“只是,据我所知,咱们店里并没有客人……前些天是倒是死了个人,只不过,是……”

    周煜斐显得有些不耐:“只不过怎地?”

    那青儿却轻声答道:“回爷的话,那人是被人割了咽喉死的,跟咱们姑娘无关。”

    段尘那边三人只装作并不在意,仍自顾自悄声说着话。周煜斐却摆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怎么可能?到了这的客人不都是你们陪着么!”说着,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伸手拍拍那红衣女子面颊,调笑道:“还是跟你们哪个姑娘做什么游戏,玩过火了,最后反害自己送了命?”

    那女子一听这话是真有些急了,忙辩解道:“那怎么会呢!我们若是做出这等事来,不用官府来人,直接老板就将我们扫地出门了。那人,那人是自己带人来的,根本没叫咱们这的姑娘……”

    旁边那青儿也连连点头,应声道:“是真的,公子。那日原本是我要去陪的,可刚迈进屋子就被那位大人赶了出来,说不用人伺候,只把酒壶递进去就好。”

    周煜斐英眉一挑,将三名女子一一打量,缓缓道:“哦?那女子可比你们几个还标致?”

    红衣女子也将目光投向青儿,那青儿摇摇头:“我没见到那人的面,不过……”青儿咬咬唇,轻声答道:“来咱们店里的客,虽然也会自己带人,却很少带女子来的,一般都是……”说着,又小心翼翼看了那三人一眼。

    几人会意。段尘冷哼一声,起身出了屋。赵廷和展云忙装作哄人的样子追了出去。周煜斐往桌上放了些银子,四人先后快步出了庵酒店。

    第四节 一度楼·神秘药丸

    四人出了庵酒店,都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周煜斐抬肘兑了兑赵廷手臂,低声笑道:“怎么,这样就把持不住了?看看人行之,多学着点……”

    刚才那一番折腾,赵廷纵然不敢做出什么出格举动,但眼看佳人近在咫尺,又隐隐嗅到一抹幽幽淡淡的清香,自然免不了心神荡漾,身体也跟着有些紧绷。所以一出庵酒店就急走两步暗中平复气息,恰巧被周煜斐看出端倪,自是免不了被调侃一番。

    顺着周煜斐视线看过去,就见展云跟在段尘身畔走着,低声说着什么,段尘轻轻点头,面色稍霁。赵廷刚走到跟前,就见段尘抬眸看了自己一眼,轻声说道:“你若是有事,先走也无妨。”

    赵廷一脸镇定否认:“没事,我刚是看看,走哪条路近些。”

    周煜斐听得直摇头,强忍笑意正色道:“这时候去那相公馆时辰刚好。正好今晚上把俩地方都走一遭,明早上起晚点也没关系,咱们下午再接着查。”

    段尘似是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也好。”

    四人说着便往城东走去。周煜斐在一旁叹道:“之前开封府那些人也去那家庵酒店查过,那老板却没说实话,直说压根没注意到那人如何进到后间,也不知怎地会死在那里。”

    赵廷冷笑一声,面上神情显得有些讽刺:“会去那种地方买欢的,想也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人!”

    展云摇着折扇,琢磨了会儿才开口:“这么说来,杀人那个和死者原是认识的。若是这样的话,倒也好查一些。”

    周煜斐摇摇头:“问题就出在这了!死在庵酒店的这位大人,出事之前可没人知道他好这口。听闻此人家中妻贤子孝,他本人平日里极少在外流连,是挺古板一人。认识他的人得知他死在那种地方,都纷纷说不可能。”

    赵廷和展云都各自有些惊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段尘,想听听看她的想法。段尘沉吟片刻,方才开口:“我们也不必太过着急。既然这四人死的时候都面带笑容,这里面必然有些联系。将这几人死前最后待的地方都查看一遍,再捋顺所有线索,应该会有所发现。”

    一度楼。

    时近子时。四人进了楼,便有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迎上来。男子身着一袭浅米色的长衫,头上系着同色发带,虽然并不是顶俊俏的样貌,举手投足之间却尽显风流。面上带着得宜笑容,却恰到好处的不让人生恶。

    一见四人,施施然行过礼,又微笑道:“几位看着眼生,是头回来吧?这边请。”

    段尘不动声色四下观望,就见楼成两层,灯火明亮,屋内陈设不多,并无一般青楼妓馆那些薄纱珠帘的装饰,多以淡雅鲜花做饰。进来片刻,也并未闻见调笑声响。气氛格调不似一般相公馆,倒如同正经人家经营的茶楼一般。

    那男子见四人都有些惊讶,不由得掩唇笑道:“几位,咱们这可是京城里排名第三的相公馆。既然名列第三,又怎会同一般小馆一般庸俗不堪?几位权且安心,到咱们这里来的,多是风雅之士,许多人到此不过是饮茶听曲,不一定非要做那档子事儿的。”

    这男子一颦一笑,虽比一般男子阴柔,却不招人讨厌,反倒自成一派气度。但直接把那种事宣之于口,却令四人多少都有些不自在。

    那人引着四人进了间屋子,一边邀四人入座,一边动手洗起了茶具。见几人都有些局促,不禁抿唇一笑:“几位不必拘谨。咱们这团茶饼茶有三十多种,不知几位想用哪样?”说着,眼一瞟,示意四人看案上放着的牌子。

    周煜斐只看了一眼,就懒洋洋将木牌往展云那边一推:“老规矩,还是你来罢。”

    展云也不推拒,看了一会儿,就朝那男子温声说道:“就清凤髓好了。”

    那男子微微一愣,复又笑得璀然:“这位公子好会挑选。我下午刚碾好的茶末,今日喝最好。”

    不一会儿功夫,四只洗的温润的茶盏便轻轻放置案上。那人转身到一旁斗柜取出一只小盒,往每只茶盏里倒了一些茶末,一边缓缓倒水一边用一只青竹片轻轻搅拌。接着又注入些烧的滚沸的水,取过一只茶筅轻轻击打。伴随着阵阵茶香扑鼻,水汽氤氲,手上两盏茶渐渐出了一层微白的泡沫,却丝毫没溢出茶盏,衬着莹碧的茶汤,显得格外诱人。

    那男子端着两盏茶送到四人面前,轻声道了句“慢用”,又转身回去继续沏那两碗茶。一丝不苟的继续着手上动作,那男子微一抬头,正瞥见赵廷和展云各自端了一盏茶,同时送到段尘手上,不禁抿抿唇角,心下也明了几分。

    段尘自然不可能一个人喝两碗,又觉如此情形,接谁的都不是,便轻声拒绝:“你们喝吧,我不渴。”

    片刻功夫,那男子已又做好两碗茶端过来,这回却在桌边坐下,正对着段尘的位置。段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就觉茶汤微苦,咽下第一口后却有回甘,茶味层次丰富,香气悠长。这人点茶功夫纯熟老练,茶又是一等一的好,确是难得一品的好味道。

    单手支颌看了段尘片刻,赵廷刚要出声,就见那男子手一抬,瞥了赵廷一眼,又看看展云,唇角渐渐就露出一抹有些诡秘的笑来。

    “想必两位来此,是想找些秘法,既讨得心上人欢心,又能让你二人满足。”那男子缓缓说着,眼中也流露出些许暧昧之意,“不知清离说的可适二位的心思?”

    赵廷和展云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人话中深意,各自面上都露出些不自在来,展云更是面颊微粉,清俊的眉也轻轻拢起。周煜斐在一边优哉游哉的抿了口茶,暗自叹了口气,早就知道会这样。混这种地方的,个个都是人精,这俩人又总是对着段尘流露出那般神情动作,想让人不误会都难!

    段尘不明白他说的“秘法”是何含义,却也觉察到对方神色暧昧,又联想到方才在庵酒店的遭遇,不禁眉心一蹙。

    这一蹙眉不要紧,那人却轻轻“呀”了一声,依旧支着下巴盯着段尘看,一边啧啧叹道:“虽是清冷了些,确有一番别致风韵。尤其这一蹙眉,真真是惹人怜。难怪,难怪……”

    说着,又别有深意瞥了赵、展二人一眼。不待段尘等开口,那人径自起身,走到墙角一处木橱,小心翼翼捧出一只银制小匣来。

    走回桌前优雅落座,那人将匣子打开,转向四人方向,笑吟吟道:“这东西可是百两银子方得一颗的好物。尤其最近,几乎是有市无价。我与几位颇感投缘,现在这里共有十颗,便卖一半与你们罢。”

    说着,又朝展云眨眨眼,捂唇笑道:“别傻愣着,回去给你家宝贝用上一颗,便知妙处了。”

    赵廷听了这话,登时眸色一冷:“到底是什么,春药?”

    那自称清离的男子啧啧两声,摇摇手指:“这位公子,可不要小瞧这东西了。若是一般春药,怎会卖得如此高价?”说着,又轻轻笑出了声,面上神情颇为浪荡:“东西到底好不好,还要亲身用过方才知晓。这位哥儿,怕还是个雏儿吧?若不借用些药物,以两位的热情,哥儿怕是要吃得不少苦头,到时心疼的不还是二位公子。”

    赵廷越听越觉得不像话,面色一凛抬手就要揍人,却被段尘一只手按住手臂。赵廷既不解又欣喜,偏过脸,就见段尘伸手将匣子取了过来,垂下眼眸端详片刻,又面无表情说道:“我们买。”

    那男子见状甚是得意,笑得肩膀直颤,:“想不到这位哥儿看着面皮薄,倒是个痛快人!”

    展云见段尘看那药丸时若有所思,前后一琢磨也明白了些,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递了过去,清朗嗓音掺了丝不易察觉的凉意:“若是真如你说的那般好,我们定会再来。”

    展云将包着药丸的帕子收入袖中,四人一道出了一度楼。那男子站在窗边,扶窗望着四人走远的身影,面上神色有些复杂。

    周煜斐在一处路口与三人告别。三人一路往王府走,赵廷侧眸看着段尘,沉声问道:“尘儿,你买下药丸,是觉得这东西可能与那四人脸上笑容有关么?”他刚才冷静下来思索片刻,觉得只可能是这个原因。不然依照段尘的性格,虽不一定会出手打人,却也不会任由别人说出那种折辱自己的话。

    段尘轻轻颔首,清冷凤眸透出深思,缓声推断道:“仵作未曾验出那四人体内有任何毒性,不过并不代表他们死前没被下药。那四个人里,有两人都不是文弱书生,死在庵酒店的那个,甚至可以说体格是相当健壮的。可那些人死时,却均未发出任何声响,没引起半点注意。尤其有两人还是在自己家里……”

    展云点点头:“确实有些说不过去。而且那四人死时均面带笑容,极有可能是被下了什么药物迷惑住心智,所以才没有作出反抗,也未曾大声呼救。”

    赵廷见两人一唱一和配合的默契,心里阵阵泛酸。薄唇紧紧抿着,漆黑眼眸幽幽望着段尘侧脸,心想熠然说一定要当面讲出自己心意,段尘如果没直接拒绝就说明有戏,如果拒绝了要重新改变策略……要不就今晚?

    进了王府,展云和段尘一路往后院走,却见赵廷仍跟在一旁,便一同侧眸看他。赵廷抿了抿唇,收紧身侧的拳头,一双眼定定看着段尘:“尘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段尘有些讶异,停住脚步,点点头:“说罢。”

    赵廷挫败的一咬牙,嗓音更低了些:“去你房间说,行么?”

    旁边展云仍带着浅浅笑意,摇着折扇打岔:“赵廷,有什么话不能在院里说,非要到人房间才能讲?”

    段尘也有些怀疑的瞥了赵廷一眼,显然对他非要到房间里讲有些不解。

    赵廷气的直磨牙,一双黑眸比往常更幽深了些,眉眼间透着坚持,语气却有些可怜兮兮的:“尘儿,就几句话。说完了我就走。”

    段尘仍是不解。心里虽隐隐知道赵廷对自己的心意,却压根没想到这种事情还有专程找上门来说的,因此听到赵廷说有话对自己说,就当对方真有什么事情,想想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便点头应了下来。

    展云自然猜到赵廷肯定目的不纯,但段尘都答应了,他又没有立场拒绝,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向来自诩处事淡然,温润如玉的行之公子,头一回知道内心焦灼如同火炙的滋味,却又因为自小家教良好,做不出那般偷人墙角听的行径来,只能默默进了屋,静站在窗边吹冷风。

    天空漆黑如墨,不见一丝月光,吹拂过的风也有些薄凉,携带来阵阵广玉兰的芳香。展云只站了一会儿,手上温度就如同袖中折扇玉骨,冰凉彻骨。胸腔却热腾腾如同烧开的沸水,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呼吸也不似平常匀长。

    望着夜色里碗口大小的洁白花朵,清幽幽的香味一如那人身上芬芳。又想起晚上时候在庵酒店里将那人轻轻拥在怀里,凑近耳畔轻声哄着的情形:那人微尖下颌,幼白脖颈,勾勒出优美弧度,神情却一直清冷镇定,仿佛丝毫不为外物所扰。而自己凑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虽是做戏,却有真情,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甘之如饴。想到情深处,只觉胸口更烫了些,灼的心尖一痛。

    第五节 豫柳山·白檀木簪

    却说赵廷跟着段尘进了屋,踟蹰半晌,怎么都说不出周煜斐教他的那句话,伴着昏黄灯光,望着那人亭亭身姿,清冷眉眼,不知怎地,之前在庭院里那股子锐气就渐渐消歇下去。心仍怦怦跳得热切,却只知道傻愣愣盯着人看了。

    段尘等了半晌,也不见对方说话。眼看就四更天,再折腾会儿天都该亮了,便轻声说道:“你不是有事要说么?怎么不讲话。”

    赵廷蓦地回神,薄唇轻轻翕动开阖,几经踟蹰,才期期艾艾挤出一句:“尘儿你……白日有空么?”

    段尘眉尖一跳,凤眸看向别处,轻轻摇了摇头。

    段尘这稍一偏头,正露出雪白颈侧,一小绺儿细幼发丝滑落耳廓,伴着影儿轻轻摇晃。赵廷眸光一暗,火热视线在佳人白嫩耳垂儿与纤细脖颈游走打量,颈间喉结上下滚动,却偏要还故作镇定与人交谈。鬼使神差间一句话蓦地脱口:“你喜欢展云么?”

    段尘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劲,转回视线,就见赵廷一双眼眸格外幽深,正殷殷看着自己,不禁眉心一蹙,出口的话也有些冷:“小王爷方才说有要事相商,就是这事?”

    赵廷话一出口就后悔的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明明是要表白自己心意,关键时刻提那小子作甚!见段尘面露不悦,赵廷上前两步走到跟前,嗓音也有些暗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平日里都不是多言之人,这会儿因为赵廷一句话,一个是满心懊悔,一个是微露恼意,一时间竟两厢沉默,寂寂无言了。赵廷看着佳人近在咫尺的娇颜,无端就想起之前一度楼里那男子说的话,尚未反应过自己心思,手臂已环上段尘纤腰,低头便欲一亲芳泽。

    段尘被他那一碰就如炸了毛的猫儿,身子一转错开两步到了门边,门本就没闩,这会儿被她反手一挥打在墙上,发出“砰”一声脆响。清冷凤眸眼尾微扬,略沉的嗓音是强压下去的愠怒:“小王爷请自重。”

    赵廷被那“砰”一声砸门声震的瞬间理智回笼,心神清明。低头看见自己伸出去的手臂,又回想起方才绮思,赵廷低咒一声,转身朝门边追过去:“尘儿,我不是……”

    话未说完,就听当院里响起一道清朗声线,那语调乍一听隐含戏谑,细一品却稍显凉薄:“赵廷,尘儿怕也倦了。今天一整日也折腾够本,都歇了吧。”

    赵廷眼一眯,对上院中那人微冷视线,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心知现下多说无益,低声对段尘道了声“好眠”,赵廷一掀衣袍便出了屋。

    展云面色也不似往常温润,一瞬不瞬盯着赵廷一路出了庭院,收拢在袖中的拳才缓缓松开。转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展云放轻脚步走回自己房间。

    段尘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觉得那两人应该都走了,便打开门出了房间。王府里夜间也有人当值,段尘刚走到长廊,就有人快步迎上,朝段尘行了礼,又低声道:“不知段公子这是想去哪?小王爷和王妃已经吩咐过了,有什么用着小人帮忙的请尽管说。”

    段尘唇角轻牵:“请问后厨怎么走,我想烧些热水。”

    那人连忙摆摆手,显得有些惶恐:“后厨脏乱,这种事交给我们办就行了。水一烧好就给段公子送去房间。”一边又有些试探的问道:“不知段公子是要沐浴还是……”

    段尘点点头:“有劳了。”

    天色微亮,段尘一身素白,施着轻功一路出了外城,上到豫柳山,待行至半山腰一棵大柳树下,方才停下脚步,有些急促的喘息着。晶莹汗水顺着鬓角缓缓流下,后背也殷湿一片,一阵爽冽晨风拂过,段尘不禁轻轻打了个颤。

    气息渐稳,身上汗水也很快被晨风吹干,段尘仍站在树下,身子仿佛被钉在原地,僵直着一动不动。牙齿紧咬着嘴唇内侧,渐渐就晕出一丝铁锈味儿,蒙雾眸子环视四周,山峦上下皆不见半个人影。段尘握紧双拳,踯躅片刻,步履僵硬的朝远处那片石碑走去。

    渐渐看清石碑上熟悉的名字笔画,眼中雾气越聚越浓,心跳也一下比一下重,如同一柄大锤咚咚砸在心窝,直震得人心中钝痛,浑身发抖。段尘紧紧咬着唇,凤眸睁得大大的,眼白隐隐浮上血红,一颗泪珠“啪嗒”一声打在衣襟,晕出一个清晰的水印。同时喉间轻溢出一声呜咽,似是压抑到极致的悲鸣。

    随着那声低低呜咽,泪珠儿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争相滑出眼眶簌簌掉落。段尘走到最前面那面石碑前,缓缓抬手,颤颤抚上赤红色的篆刻。苍灰色的石头冰冷粗糙,纤长手指沿着字体的笔画轻抚过坚硬凹刻,反复摩挲着,另一只垂放身侧的手却紧紧攥着,指尖狠狠掐入掌心。身子渐渐抖得厉害,最后一松手,“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一旁地上。

    泪水一直掉的隐忍。静静跪着半晌,段尘突然扬起脖颈,道道泪痕顺着动作滑入衣领,深吸一口气,从齿间颤颤挤出一个字:“娘——”

    天边曙光初现,橘色的暖阳徐徐升起,却照不透这一片苍翠松柏,也照不暖树下一大片冰冷石碑。段尘跪在石碑一侧,脸上泪痕已干,一双凤眸却遍布血丝,眼皮儿也泛着淡淡红色。

    初开口时嗓音微哑,话也说得有些不连贯,似是极不习惯这种倾诉。声音从头到尾都低低的,仿佛风一吹就消散林间:“娘,我听娘的话。不再想着报仇了。娘说王妃是好人,我会好好对她,如同待自己的亲姨娘一般……我看到那片广玉兰了,我现在住的房间,从前娘亲也住过……娘,可我还是恨赵家人。爹会骂我吧……”

    “可如果不是他们,我们就不会这样。昭告天下又如何,能令所有人都回来么?杀人的是他们,救人的也是他们。或许对于皇家的人来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娘,我会记得娘说的话,永远都离皇家远远的……”

    上身微微前倾,伸出手指轻轻抚着石碑,血红眼眸里满是依恋,微颤嗓音里也带了一丝平日少有的任性,“可我讨厌赵家的人,我不喜欢那个七王爷。虽然他当初救过我一命……我也不喜欢那个赵廷。我会对王妃好,但是不理王府里其他的人,娘亲,好不好?”

    “……娘亲,爹,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来看你们,你们不要生气。我不想被人看到……我现在是段尘,那个追封的将军之女的头衔,我没有要……”

    “爹,江家怕是不会有后了。对不起……我不想嫁那个周煜斐,而且,他们家早在爹娘过世那年就说了,和咱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那门亲事,他们也不认了。”

    “……娘,我好想你……”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一如拂过林木的晨风,却软软的让人心疼。起身的时候一个趔趄,手下意识扶上石碑的边缘,头晕沉沉的,腿也有些僵硬。手掌微微刺痛,紧接着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翻过一瞧,竟划出一道细长口子,血已经溢出来,整个手心里一片粘腻。段尘眉心微蹙,有些迷茫的看向面前石碑,静静伫立半晌。

    走到山脚下,四周早已摆起了各种摊子。看到有卖馄饨的小摊,段尘稍一犹豫,正要走上前去,就见一道人影倏地挡在眼前,将段尘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又似笑非笑道:“这位公子,要不要算一卦?”

    段尘一双眼仍透着血红,眸色却蓦地转冷:“不用。”这人刚才站在五丈开外的地方,却眨眼功夫就行到自己面前,绝对是上乘轻功方才做得到。下巴上粘一绺假胡子,脸色蜡黄唇色惨白,一双眼却目光炯炯,清亮异常,必定内力深厚。身上那衣袍虽然破烂,却半个补丁都没有。段尘不动声色打量男子,知道这人绝对不简单。

    那人伸手捻了捻胡子,眸中深意一闪而过:“我觉得还是用。这位公子最近可是桃花缠身,不胜烦忧?”见段尘仍面无表情,那人眼珠一转,压低声音下了一剂猛药:“公子虽少年遭困,父母双亡,却年轻有为,屡有奇遇,将来必是大富大——”

    段尘面色一凛,微红凤眸隐隐透出戾气:“你是谁的人?想做什么?”

    那人忙露出一抹微笑,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又大胆牵起段尘一侧衣袖,低声道:“公子且跟我来,算上一卦,自然什么都明了。”

    段尘冷冷看着那人:“放手。”

    那人却突然做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朝段尘拱手又作揖:“公子,你就跟我去前面那摊子算一卦吧!”

    旁边一些人已经注意到两人拉扯,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段尘面色不变:“前面带路。”心中却起了思量,连七王爷他们都不甚了解,这人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世的?而且听他的话,似乎对自己近几年的行踪也知道一些。

    那人到了一处摊子前,抬手示意段尘坐下,又递过一支笔:“请公子写一个字。”

    段尘也没坐,只看了那人一眼,接过笔,在铺好的宣纸上写了个“尘”字。

    那人眉心一皱,接着便连连摇头,面上也露出些许肃然:“这位公子,此字乃大凶。”

    段尘面不改色:“何解?”

    那人端详段尘面色说道:“我看公子印堂发黑,身上好像还沾有血腥味,应该不久前刚受过伤吧?”那人见段尘仍不以为然,伸出两指轻触纸上那字缓缓说道,“此字小字在上,是为提点公子最近凡事多加小心,土字在下,是在警告公子,若是处事不当,很有可能……”

    段尘冷然接道:“一抔黄土终了?”

    那人点点头,看着段尘的眼神也有些犹豫,似是在揣度什么。段尘勾起嘴角,眸色冰冷:“多谢先生提点。既然测过字了,也请先生回答我的问题。”

    那人又看了段尘半晌,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双手递了过去。段尘看也未看一眼,直接收入袖中,转身便走。那人忙唤了一声“公子”,段尘停住脚步,却没回头。

    男子目露踟蹰,低低说了句:“公子,万事小心哪。”

    段尘眉尖一跳,仍是什么都没说,信步朝前走去。一路进了城,街上人群熙攘,段尘漫无目的走着,从袖中取出那只窄长木盒,轻轻一拨那缎绳,盒子“嘎嗒”一声打开,就见内里铺着一层蔚蓝色绒布,上头平放着一只白檀木簪。

    簪头是一朵六棱雪花,和簪身相连之处,赫然刻着一个小小的“尘”字。段尘忙拿出木簪,将木盒内里那层绒布抽起,果然,里面露出一只折叠成小块的纸片。

    打开那张纸,就见上书寥寥数语,字体遒劲有力,颇有些狂放不羁:给我的落儿,迟到的生辰礼物。妥善保留,勿要置疑,日后自有妙用。另,还有一份大礼,希望落儿喜欢。

    段尘眉心紧蹙,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些东西,心随着各种猜测不断下沉,周身渐渐涌上一股将人没顶湮没的彻骨寒意。意识逐渐陷入混沌,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那嗓音清朗温醇,如同春江破冰,暖风拂面,瞬间将人从无底深渊拽离:“尘儿,怎么在这?”

    第六节 七笙教·一诉衷肠

    段尘循声抬眸,就见不远处有人朝自己招手,正焦急绕过熙攘人群,快步朝自己走来。那人一袭宽大的雪色长袍,腰间同色束带绣着浅蓝色祥云图样,上面系着的那块碧绿玉佩随着衣袂翻飞轻轻晃动,在日光的照耀下,流泻出淡淡光泽。

    握着木盒的手缓缓收紧,不知怎地,段尘就记起初时那块玉佩握在手里的触觉,细腻润泽,熨帖人心,一如那人给人的感觉,清朗温润,不愠不火。

    展云清早起身,出侧门的时候随口多问了句,才知道段尘天没亮就出了府。赵廷连同周煜斐进宫面圣,他也没什么事做,随便找处铺子吃了些朝食,就往城西溜达。走到一条街上,就见段尘破天荒穿一身素白,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周围人熙来攘往,唯独她呆呆站在一旁,显得特别扎眼。

    快步走到跟前,就见她一只手攥着一只窄长木盒,另一手捏着一张纸,衣裳下摆沾了不少泥土,鞋子也有些脏,一身狼狈不说,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有些茫茫然的,好像没睡醒时的模样。

    不过展云很快就发现不对劲,怎么眼睛又红又肿,嘴唇也咬破了,左手上的帕子是怎么回事,还殷过血渍来了?展云伸手牵了对方手腕,看也未看那张纸,直接叠了叠递给段尘,一边解着围过掌心的帕子,柔声问道:“怎么弄的?这么不小心……”

    段尘另一手拿着木盒和纸片,仍有些呆呆的,直直看着展云,似是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展云解开手帕,看到横过掌心那一道口子,不禁眉心轻拢,拉着人手腕往路边走了两步,四下看了看,牵着段尘进了旁边一家粥铺。

    点了两碗粥和一些饭食,又跟小二要了碗清水,展云从怀里掏出一方雪缎帕子,蘸着水帮她清理伤口。原本白皙细腻的掌心划出一道细长口子,血殷的几乎整个掌心都是,展云皱着眉小心擦拭血渍,大掌微微收拢,手怎么这么凉……

    感觉到对方手掌传来的阵阵暖意,白皙玉手轻轻瑟缩,段尘下意识就要往回收。另一边展云却握的挺牢,眼都没抬,柔声说了句:“别动,很快就好。”

    段尘心神稍定,抿唇看着低头为自己清理伤口的男子,清俊眉眼,温润神色,无论样貌家世都是一顶一的好,这样的人,为何会对自己……凤眸半垂,掩去浅浅水雾,如若当年没有发生那种事,段尘想着想着,唇角渐渐勾出一抹笑来,如若没有发生那种事,怕是更不可能了……

    重新系好手帕,展云抬起眼眸看了佳人一眼,正瞧见她露出那抹无可奈何的苦笑,不禁心中一动,柔声问道:“尘儿,怎么了?”

    段尘收回手,轻轻摇了摇头。展云也没勉强,将小二刚端上来的粥往前推了推:“还没用朝食吧?这家铺子的粥还不错,尝尝罢。”说着,又取过一只小碟,倒了些米醋,舀了一小勺切碎的芫荽末,夹了只又白又软的包子,连同筷子一同递了过去。

    段尘道了声谢,吃了两口,又抬眸看了对面那人一眼,轻声问道:“你怎么不吃?”

    展云微微一笑,从旁边竹筒里拿过一双筷子,夹了只包子咬了一口。陪着段尘慢慢吃着。

    “赵廷和熠然今天一早进宫面圣,一来是把之前七笙教的事和陛下讲清楚;二来,我把昨晚从一度楼买的药丸给了他们两颗,让他们去找太医院的人,看能否查验出都有什么成分。”展云温声说着,一边夹了只包子送到段尘碗里,“尝尝这个,牛肉笋丝馅儿的。”

    段尘喝了几口粥,也没抬眼,嗓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那三只玉笙,也都交给陛下看了?”

    展云弯月眼眸露出淡淡笑意:“尘儿,你信我么?”

    段尘抬眸,放下手中筷子:“我是否信你,和这件事有关联么?”

    展云一直看着她的眼,唇边的笑却有些莫可奈何,又想起昨夜自己内心焦灼半宿辗转,清朗嗓音也不觉掺了丝苦意:“尘儿,在你心里,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冲到舌尖的话打了个转,终是问的宛转,展云口中干涩,强自压下心头翻天潮涌,一时间气息也有些不稳。

    段尘心中尚在计较七笙教的事,听得展云话锋一转,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禁微微一愣,粉唇轻启,却不知该怎么接口。凤眸怔怔望着对桌那人略显苦涩的笑容,段尘沉默半晌,才低低道了句:“你,你很好。”

    简简单单一句“你很好”,展云听得是既苦又甜,凝视着那双清冷凤眸,展云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情之一字,真真熬人。想亲近些,怕唐突到佳人,该离远些,又偏偏舍不得。明知眼前这人情思未动不解风情,自己却一早陷落甘之如饴,合该受这摧心肝的折磨。

    段尘见他半晌不语,不禁蹙起眉心,有些试探的问了句:“你生气了?”

    展云深吸一口气,复又恢复往常的云淡风轻,柔声回道:“没有。”

    段尘静静看他片刻,半垂下眼眸,嗓音轻轻的有些发飘,听在展云耳中却字字珍重,如同天籁:“我不讨厌你。这些年来我大江南北的走,也认识不少人。你很好,对我也好。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

    “只是什么?”展云听得都有些傻了,弯月眼眸光彩四溢,如同天边朗月,不经意间就倾泻一地月华,温柔的让人心醉。

    段尘唇角轻抿,看向展云的目光也恢复往常清冷:“只是,我这辈子,不可能与任何人结缘。”

    “我一个人漂泊久了,虽然过得清苦,但也习惯了这种日子。我不可能如普通女子那般镇日静坐家中,相夫教子,做些针黹养花活计便一生终了。”段尘只说了一半实话,另一半,是因为以她的家世过往,也只能这般过活。那种普通女子的生活,不是她所能奢望的。

    展云一开始听得皱眉,后来竟渐渐弯起嘴角,待段尘说完,他已经笑得眼眸都弯起来,面上神情更是一派怡然从容,如浴春风。展云定定望着佳人眼眸,一字一句柔声说道:“我们家从我祖父那辈起,就没有让妻子静坐家中,相夫教子,做针黹养花活计的传统。煮饭针黹一类的事有下人做,花草都是做夫君的侍弄。至于你说的行走江湖清苦度日,我一无官职在身,二无生意要管,山庄有我父亲和大哥坐镇,而我本人,也不介意清苦……”

    展云说到这,微微一顿,嗓音也低了三分,眼眸里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郑重,“只要你愿,我就跟着你一起行走江湖,浪迹天涯。”

    段尘被他一长串话说的哑口无言,几次张开唇,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待听到最后一句话,白皙面颊渐渐就晕出嫣红,一双凤眸慌的不知该看哪才好,纤长睫毛轻轻颤着,眉眼间渐渐浮上一片羞恼。

    展云见她露出这般这神色,不禁心头一动,抬手轻轻握上她受伤那只手,低声道:“别马上拒绝我。我愿意等。”展云了解段尘脾性,深知只要她不马上拒绝,从某种程度讲,就已算是接纳了他。

    段尘被他一番话堵的一个字都说不上来,又被他握住一只手,一时间也有些失了方寸。轻轻挣动了下,发觉展云动作看似轻柔,却在不弄伤她的情况下握的很牢,便抬起凤眸睨了对桌那人一眼:“放手……”见对方一脸诚挚,手上仍纹丝不动,段尘压低嗓音道:“有人在看……”

    段尘因为着实有些急了,一句话末了尾音稍扬,听起来就如同在撒娇一般,带了丝从未有过的娇媚之意。展云弯起嘴角,从腰间掏出些铜板放在桌上,牵着段尘手腕起身,步履从容的往外走去,毫不在意四周围哗声一片。

    出了粥铺,展云唇映浅笑,怕佳人真跟自己急了,见好就收的松开手掌,又迅速转移话题:“赵廷进宫时,只拿了两只玉笙。”

    段尘白嫩耳廓烧的通红,被人牵过的手腕仍有些发烫,本想直接走了不理人,一听这话却缓下脚步,静静听展云继续解释。

    展云噙笑瞥了她一眼,收拢的掌中还残留着之前细腻微凉的触感:“他带进宫给圣上看的,是那只黄色和白色的,碧色的那只,还在我这。”

    “我和赵廷早在苦水镇的时候就商量好,玉笙之事必定要告诉给圣上知道,因为只有这样,朝廷才会着力剿除七笙教。你应该也猜到了,金霄白和赵璘把炼制的丹药赠予不少朝中大臣,那七笙教早已与朝中几股势力盘根纠结,单就戕害无辜百姓这条,怕是引不起圣上太多关注,再加上朝中一部分人的阻力,派到各地的人只会敷衍了事。”

    “自古以来只有一件事,能引起皇家殷切关注。”展云看着前方的路,弯月眼眸也染上阴霾,“皇权。只有皇权受到威胁,圣上才会下定决心铲除七笙教。将玉笙以及里面的藏宝图呈给圣上,再加上七笙教近年来所作所为,圣上必定龙颜大怒,剿灭七笙教的事,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贯彻到地方。”

    段尘一直静静听着,将事情前后一联想,突然有些惊讶的侧眸:“那只碧色玉笙里的藏宝图……”照他这么说,会留下那只玉笙,该不会……

    展云轻轻颔首:“这事我和赵廷商议许久,他最终也认同我的看法。若把两幅藏宝图都交给圣上,朝廷不遗余力剿灭七笙教的同时,必然也会到处寻找另外几只玉笙的下落。一旦聚齐七只玉笙,朝廷定会派人去寻宝,到时各方势力争夺,难免引起混乱,那处宝藏,不见得是我大宋之福。”

    段尘蹙眉看着展云:“你把那图毁了?”

    展云浅浅笑着点头:“烧了。”

    “你留下玉笙,是想引七笙教的人来?”段尘不是没考虑过该如何处置那几只玉笙,却不得不承认,展云的做法,可算得上是上上之策。

    展云眼中透出浅浅笑意,半开玩笑的叹道:“往后的日子怕不会太好过,须得时时提防七笙教的人找上门来。尘儿会因此嫌弃我么?”

    段尘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展云轻轻笑出了声,抬手牵住段尘衣袖,弯月眼眸里盛满笑意,温暖宁静若春日午后的西子湖泊:“我知道尘儿不会嫌弃我,所以我也不介意尘儿的家世经历。我一生所求不多,只愿能伴着你,一同游历天下,破案助人,此生足矣。”

    第七节 西施乳·绝密名单

    两人回了趟王府,段尘又换回平常穿的青色长衫。晌午时,展云领着段尘坐马车去了城南的西溪库,赵廷和周煜斐已经点好菜,在二楼雅座等。一见两人进来,赵廷“腾”一下就站起来,看得段尘一头雾水,旁边周煜斐抚额哀叹,镇定啊,小王爷!教你那些话不是现在说,要等夜半无人只剩两人时再说啊!

    赵廷也反应过来时间场合都不适宜,又不好直接坐下,漆黑眼眸深深看了段尘一眼,沉声道:“我去催催菜。”

    周煜斐拿酒堵嘴,连连摇头。好你个段尘,倒把咱向来冷酷霸道的小王爷都折腾成什么样了!

    不一会儿赵廷回来了,同时后面诚惶诚恐跟着一队人,十多道菜眨眼功夫就摆了满满一桌子。那老板拿出帕子擦擦汗,从后面站着的人手里接过一只汤盅,胆战心惊送到赵廷面前,就见小王爷一个眼风扫过去,又硬生生半转过身子,转而递到段尘面前。

    捏着布巾掀起盖子,老板躬身介绍道:“这位公子,这是我们西溪库全鱼宴的第一道菜。鲫鱼肉少刺多,味道清甜,烹汤最佳。这汤里除了红枣青葱,别的都没加,只用清早新挤的牛乳同煮,味道绝不带半点腥膻,反能令鲫鱼汤味道更添浓醇。请公子慢品。”说着,用双手递过一只白玉小勺。

    段尘伸手接过,道了声谢。那老板擦擦汗,又将另外三盅一一送到三人跟前。汤盅很小,汤水熬得细滑浓稠,味道清甜不腻。一盅汤水进肚,只觉周身熨帖,胃口大开。

    旁边候着的人快速将汤盅撤下。那老板又将桌子正中一只盘子上的盖子掀开,手上端着一只小碟,依次倒入米醋、酱油、姜末以及一小勺淡紫色的酱。又执起象牙箸夹了块莹白的肉放入小碟,沾了两沾,连同小碟一同递到段尘面前:“公子,请品尝。”

    段尘依言送入口中,只觉鱼片清凉滑溜,口味生鲜,咀嚼几下之后咽下,不禁有些惊讶:“生的?”

    那老板点点头,微微笑道:“公子莫怕。此乃白鲩,脂肪较厚,肉质嫩滑,最宜生食。那紫色的酱料是去年秋初腌渍的鱼虾酱,味道咸中带甜,公子若是不惯生鱼味道,可以多蘸一些。”

    这边厢老板一一布菜介绍,另一边三人也不着急,就静静陪吃。赵廷见段尘时而惊讶时而欣喜,吃的很是满足,嘴角一直勾着,心情一时大好。

    接下来一道接一道,醋溜米鱼,软炸刀鱼,清蒸石斑,鱼头炖豆腐……四人就着口味清甜的米酒,吃的是不亦乐乎。直到最后一道菜端上来,那老板掀开上面覆着的盖子,朝赵廷三人笑笑:“三位久候。”接着又看向段尘,耐心介绍道:“这位公子,这道菜,便是咱们每年全鱼宴的压轴菜,也是我们西溪库每年春季时的招牌菜,胭脂西施乳。”

    那老板一脸自豪的继续讲道:“公子可别瞧这一盘肉不多。光这么一小盘,可是用去十副鱼白,先是上屉蒸,然后炝勺、打高汤、下勺笃炼。您瞧上面的胭脂色,是用新鲜苋菜红着的色,然后收汁勾芡。这道菜就讲究吃个鲜……”

    周煜斐在一旁早已经摩拳擦掌,看得展云无奈摇头:“年年都吃,年年都这副馋鬼样。”

    旁边赵廷也瞟了周煜斐一眼,一脸冷峻:“不许抢。”

    周煜斐翻个白眼,没义气!一边有些酸溜溜的想,知道每道菜第一口都要留给你家尘儿,我又不傻,哪敢捋这虎须。

    那老板笑着夹了一块淡红色的鱼片送到段尘碗里,又指了指面前两只小碟:“公子,这两只碟子里,一样是白糖,一样是芝麻酱,一甜一咸,您可以沾一点试试。”说着,又笑呵呵往周煜斐方向瞧了一眼,“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沾,就图吃个原汁原味!周大人好像就从来都直接吃的。”

    段尘轻轻点头,表示了解。夹起鱼片沾了些芝麻酱送到口中,就觉鱼肉丰腴甘甜,入口即化,极是鲜美,而芝麻酱微咸,又极香口,尝来别有一番风味。段尘缓缓咀嚼着鲜美鱼肉,眉心渐渐蹙紧,又想起之前老板报的菜名,不禁面色微变。有些难过的咽下口中鱼肉,段尘凤眸大睁,定定看着眼前那盘鱼片,面上也露出些惊恐来。

    周煜斐一只鱼片夹到半道,无意间瞥见段尘神色,忙将鱼片送入口中,嚼了两嚼,有些不解:“怎么了?味道很正常啊?”

    另两人见段尘神色有异,也赶忙问道:“怎么了,尘儿?”“是觉得不合口味么?”

    段尘怔怔看着那盘鱼片,又抬眸看向几人,包括急的冷汗都冒出来的老板,缓缓道:“这个,是河豚?”因河豚肉白,色泽玉洁冰清,肉质细腻鲜嫩,故民间又有西施乳一说。

    老板抬手擦擦额头,点头称是。

    就见段尘脸色又是一白,直看得赵廷和展云焦急不已。半晌,段尘才轻轻说了一句:“你们,就不怕被毒死?”

    桌上一片寂静。片刻过后,周煜斐一只手肘撑着桌子闷笑出声,另外两人也不禁哑然失笑,候在一旁的老板也是一脸哭笑不得,忙解释道:“怎么会呢,公子。每盘河豚上桌前,都有人试过是否有毒。况且我们西溪库的大厨刀工一流,处理河豚的时候更是极为谨慎,这全鱼宴做了近二十年,从未有过一例中毒的。”

    段尘点点头,又接着吃之前碗里的软炸刀鱼。接下来半顿饭,无论三人如何劝说,段尘也再不尝那河豚肉一口。且每次看到那三人谈笑风生间夹起河豚食用,都面色发白,一脸不忍。

    展云喝了口米酒,刚夹了一片到自己碗里,就瞧见段尘眨着一双凤眸盯着自己筷子上的鱼片,眼眸睁的大大的,唇角却紧紧抿着。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展云直接将鱼片送到周煜斐碗里,又笑着看了段尘一眼,盛了一小碗鱼汤煮的豆腐吃,再也没碰那盘河豚。

    另一边赵廷看得胸口一窒,放入口中的河豚肉也失了鲜美味道。食不知味的咀嚼咽下,赵廷仰头喝下一杯米酒,紧抿的薄唇显得很是委屈。

    周煜斐在这方面是行家里手,半眯着眸子看着对面情形,心说行之这小子手脚够快的,一上午功夫又有不小进展哪!勾魂桃花眼一转,周煜斐伸肘兑了一下赵廷:“哎,就顾吃饭了,上午时候你不是去那太医院等了半天么!查出什么结果没有?”

    赵廷微微一愣,上午明明是他去的太医院,自己之前一直在御书房跟陛下说事来着,后来才……很快反应过来周煜斐的意思,又瞧见段尘抬眸朝自己看过来,赵廷瞟了周煜斐一眼,勾起唇角说道:“是有些发现。太医说,那药丸的成分与五石散颇为相似,本身并无毒性,且服用得当的话,略有养生之效。人服用过后会感到身体燥热,四肢瘫软,神智迷离,甚至有可能会产生幻觉。”

    段尘听得仔细,沉吟不语。旁边展云点点头:“功效和五石散相近的话,服食后的确很容易失去常性,陷入幻觉,这样说来,倒解释得通那四人为何没有反抗或者呼救了。不过那四人面上的笑容……还是有些奇怪啊。”

    段尘沉默片刻,又抬眸看向三人:“待会儿我想再去趟仵作房。”

    周煜斐点头表示理解:“也是,庵酒店、相公馆以及那两人的家都去过了。再回去看看尸体,没准会有什么新发现。”

    “还有一件事。”赵廷微微顿了一下,又沉声说道:“今日在御书房,陛下告诉我一件事。这次的案子,怕不是那么简单。”

    周煜斐闻言挑起一边眉毛,展云和段尘也静静听着。

    赵廷放下酒盏,面色也有些凝重:“这事目前只有几个人知道。那位朝中正二品大人过世当日,陛下就暗中派人去他府上,搜遍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那份名单。”

    “什么名单?”周煜斐觉得有些奇怪,“那乔大人就是个大学士,手上也没有实权,能有什么名单?”

    赵廷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那只是表面。一年前,乔大人受陛下所托,开始秘密调查朝中所有大小官员,陛下当时拨了一队人马专供他差遣。那份名单上记载的,是这一年来他所查到的朝中所有和西夏以及辽人有勾结的官员,共计七十三人。”

    展云眉心轻拢:“陛下认为,这次的事,和西北有关?”

    赵廷点点头:“陛下已将这件事全权委任于我,限期十日,十日之内,一定要查出幕后主使,给他一个交待。”

    周煜斐撇撇嘴,靠在椅背上有些提不起精神:“怎么最近这些人都喜欢限期几日几日的……”

    展云侧眸睨了他一眼,有些不确定赵廷话中含义:“陛下的意思,是想确定到底是西夏还是辽人?”

    赵廷轻轻颔首,就是这个意思。

    段尘蹙着眉,轻声道出自己疑惑:“那位乔大人负责调查这般重要的事,怎么会只拟定一份名单?而且既然是同时调查朝中和两方有关的官员,两边的名单又怎么会混在一起?”既是文官,又做到朝中二品大员,办事怎会如此不谨慎。

    深邃眼眸闪过一抹激赏,赵廷勾唇解释道:“名单确实不止一份,另一份已经安全送到陛下手上,而且对于两边的记载也的确是分开的,只是那两页纸都被拿走了,所以现下才难以确定是哪边人做的。另外,对方也拿到名单,短期内必然有所行动,很多相关证据也会被毁。惩办那些官员的事不用咱们操心,陛下那里自有打算。咱们只须确定到底是哪边的人做了这件事便可。”

    展云琢磨一会儿,有些想不通透:“那四人死时面上都带着笑容,证明这四起案子应该彼此相关。若说杀了那位乔大人是为了那份名单,那杀那另外三人是为了什么?一个巡城武将,一个开封府主簿,还有一个尚书省都侍,分明跟这事八竿子打不着啊。”

    周煜斐还在头疼被老娘催着成亲的事,这会儿仍有些懒洋洋的。吊儿郎当站起身,又伸个懒腰,周大人有些没精打采的说道:“走罢。先回开封府再说。刚好路上能眯会儿。”

    段尘跟着起身,收在袖中的手触碰到那只放着簪子的木盒,又忆起豫柳山下那人说的话,不禁面色微沉,白皙眉心渐渐蹙紧。

    四人回到开封府,进了仵作房,正好之前验尸的那位仵作也在,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听候小王爷指令。

    赵廷一扬下巴,朝那人递个眼色,仵作赶忙上前掀开尸体上白布,一边朝段尘轻轻点头:“小人来就好,不劳公子沾手。”

    段尘点点头,从头到尾仔细查看尸体,还不时提一些问题。那仵作也一把年纪了,见段尘问的问题都挺专业,开始还因为赵廷在场多少有些拘谨,没一会儿就放开了,笑呵呵给段尘解答。

    段尘看过一一看过四具尸体,突然发现第四个人衣襟上沾了一抹浅褐色的污渍,因为只是一个小圆点,再加上死者穿的是墨绿色袍子,所以并不太显眼。

    见段尘一直盯着那处污渍看,那仵作呵呵笑出了声:“应该是芝麻酱。这位大人死之前怕是吃过河豚一类的食物。”

    嘴里尚且残留着河豚的鲜美滋味,周煜斐闻言凑到跟前,瞟了眼那一点污渍,又挑眉看向仵作:“你怎么知道?”

    仵作笑呵呵解释:“这位大人牙齿不太好。尸体送来当天,我查验他口腔的时候,发觉牙里残留着不少河豚肉的残渣。”

    周煜斐脸一黑,转身快步出了屋子。旁边展云浅笑着摇了摇头,这家伙,怕是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惦记那味道了。

    第八节 江雪落·迂回试探

    傍晚,段尘三人回到王府,刚到门口,就见管家快步迎了上来。管家岁数有些大了,跑得又急,话未出口先是接连喘了几口粗气:“小王爷,太好了……王妃刚刚让小人去找……”

    赵廷摆摆手,示意不急:“把气喘匀了再说。”

    管家深吸一口气,抚着胸口情绪有些激动:“下午那会儿,有位小姐找上门来。说是……那位江将军的后人。王妃一见那姑娘,就惊得茶碗都掉地上了,一个劲儿的说像。王爷和那姑娘讲了会儿话,就差人去开封府,去的人刚回来,说没找见您。王妃催得急,我就……”

    赵廷剑眉一扬,一时没想起来:“江将军?朝里哪有姓江的将军?”

    展云却听出端倪,温声提醒道:“赵廷,十年前那位……”

    赵廷点点头,不大在意。侧眸看了段尘一眼,却见她眉心紧蹙脸色苍白,忙低下头问道:“怎么了,是累了么?”说着,跟管家摆摆手,示意他先回前厅,一双眼仍牢牢锁住佳人面庞,“要是累了就先回房歇会儿,待会儿我让人把晚膳送你房里去。”

    另一边展云看了赵廷一眼,也柔声劝道:“尘儿,我陪你先回后院罢。”

    搁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掌心上的伤口也有些挣裂。感觉到左手掌心一阵刺痛,伴随着温热液体缓缓溢出,段尘轻轻勾起唇角:“不用。”凤眸定定看向面前影背墙,嗓音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我想先去前厅。”

    两人都察觉她有些不对劲,却也摸不准佳人心思,彼此交换一个眼色,展云温声说道:“既然如此,咱们一块先去前厅,见见那位江小姐。”

    刚一进屋,就听一道柔婉嗓音不慌不忙响起:“想必这位就是小王爷了。”那女子身着一身绯红裙装,外罩一件雪白软烟薄纱,黛眉凝翠,樱唇染嫣,一双大眼眸光潋滟,容色极是明艳。说话间朝赵廷微微一福身,接着又似笑非笑看向另外两人,目光扫过段尘时,一抹幽光一闪而过。

    七王爷手指轻敲椅旁茶几,一双和赵廷肖似的深邃眼眸有些漫不经心的看了段尘一眼,又朝赵廷和展云点点头:“既然人都齐了,开席罢。”

    席间,那女子一直笑吟吟和王妃聊着,还不时往王妃碗里布菜。另外三人却非常默契的保持沉默。七王爷饮下一盅酒,抬眸看向自称是江家后人的女子:“江小姐。”

    女子忙放下手中筷子,一脸恭谨的看向七王爷,唇边还带着一抹礼貌微笑:“王爷不必客气,叫我雪落就好。”

    七王爷缓缓勾起嘴角,意味不明的低喃了句:“不急。”深邃眼眸微微眯起,手里把玩着空了的酒盅:“不知江小姐,平日里习惯写哪种字体?”

    女子微微一愣,唇畔的笑有些尴尬:“娘亲自小教导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雪落,不曾学过习字。”

    “哦?”七王爷挑了挑眉,缓声道:“真是可惜了。我记得江兄,当年可是习得一手好字。尤其是那柳体写的,啧啧……”

    段尘缓缓饮下杯中酒,手指冰冷到有些发僵。刚放下酒盅,就听对桌七王爷慢悠悠说道:“我记得之前,曾看过段公子写的字,就颇有公权遗风啊!”

    段尘面无表情,沉声回道:“王爷谬赞了。柳体重在工整,在下那手字凌乱的很,实在见不得人。”

    展云瞥见段尘搁在桌下的手微微颤抖,又察觉她从入席就一直正襟危坐,身子紧绷如张满的弓,心下感到不解的同时又满是心疼。不动声色盛了碗热汤送到段尘手边,又浅笑着看向七王爷:“行之记得王爷书房里挂的一幅画上,提的那行柳字就漂亮的很。”

    七王爷闻言勾起一边嘴角,笑得有些莫测:“展贤侄果然有眼光。那行字,正是你江叔叔当年亲笔所提。”说着话,侧过眼瞥了王妃一眼,“还记得吧,当初我画那幅画时,还是你帮我盖的印。”

    王妃给一直低垂着头的女子夹了块排骨,有些嗔怪的笑道:“行啦,一喝些酒就总爱提那些陈年旧事。没看你一说话,都没人敢动筷了么!快让几个孩子好好吃饭,有什么话用完晚膳再说。”

    那女子闻言感激一笑,端起碗开始小口小口的吃饭。

    赵廷斜眼看了那女子一眼,唇角有些古怪的勾起。执起公箸夹了块嫩嫩的鸡腿肉送到段尘碗里,又凑近些低声问道:“想吃什么?我夹给你。”

    段尘半垂眼眸掩过冰冷眸色,低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一顿饭吃的格外冗长。用过晚膳,众人坐在厅中饮茶吃水果。两个婢子端着草莓上来,那女子一见忙偏头看向王妃,嫣红嘴唇微微颤抖,眼中也蒙上一层水雾:“王妃还记得,我娘亲最喜爱吃草莓……”

    王妃浅浅笑着,招手示意其中一个婢子上前,亲手接过盘子放到两人中间的茶几上:“雪落也喜欢吗?”

    那女子点点头,唇边笑容显得有些忧伤:“娘亲喜欢的,雪落都很喜欢。”

    另一名婢子将草莓连同一碟玫瑰蜜送到段尘和赵廷之间的桌上,朝两人微一福身,迈着碎步退了下去。

    其他几人手边也都摆上水果以及茶盏。展云掀开盖子,刮了刮覆头一层嫩叶,轻抿一口茶汤,一双弯月眼眸若有所思的看向身穿绯衣的女子。

    赵廷却不甚在意,手里捻一颗梨子,眼眸不时扫过身畔佳人,心里默诵上午时候周煜斐教的一席话。

    七王爷很是悠哉的饮下一盏茶,漆黑眼眸有些犀利的盯着那绯衣女子:“这十多年来,江小姐孑然一身,想来过的十分不易吧?”

    那女子露齿一笑,乖巧答道:“当年与我一同逃出府的老仆还在,日子虽然过的不太富裕,倒也还熬得过。我平常经常做些针黹活计,阿锦就拿着去街上卖钱,也能贴补些家用。”

    一旁王妃颇为怜惜的拍拍女子手臂,露出一抹慈爱的笑:“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了。”女子连连摇头,眼中却闪耀着淡淡水光。

    七王爷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捻起一颗杏子在指间把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蓦地就勾出一抹笑:“江小姐不怪本王么?”

    那女子被问得一愣,七王爷勾唇看着她,一双眼眸却寒光凛冽:“当年,可是本王亲自带人抄的家,江小姐的父母、亲人、甚至身边的奴仆,都是本王亲手关进刑部大牢的。江小姐难道没有半点怨恨?”

    段尘沾蜂蜜的手微微一顿,又捻起草莓送入口中,轻咬了一口。凤眸却一直垂着,唇角轻抿,状似吃的十分怡然。另两人则明显吃了一惊,迅速交换一个眼色,虽然或多或少都曾听家中长辈提过一些,却从来不知当年的事还有这么一层。赵廷皱眉看了自己爹娘一眼,心说这事怎么说都做得不太地道啊!

    展云则有些恍然,怪不得那江家小姐这些年来一直芳踪杳然,即便圣上后来颁了圣旨为江家洗雪冤屈,即便七王爷多年来一直着力找寻……原来里面倒有这一段隐情。

    那女子轻抿樱唇,明艳面容显得有些苍白,一双大眼也水光浮动,半晌才哽咽道:“人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好怨恨的呢?”说着,轻眨着一双朦胧泪眼看向七王爷,“况且,若不是当年王爷网开一面,饶过雪落与我那忠仆性命,江家便一点血脉都留不下,江家哪还能有今日……”

    七王爷似是听得颇为满意,连连点头:“江小姐果然大仁大义,能够理解本王一番苦心。”

    那女子闻言破涕而笑,软语道:“王爷谬赞了。雪落知道的,王爷当年也是身不由己。”

    王妃突然“啊”了一声,见众人都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唇一笑。看向女子的眼中透出几许期待,搁在腿上的手也微微绞尽:“雪落啊,我记得当年你满月时,我曾经送了只白玉手串给你。那白玉珠子当年可还是贡品来着,当时只有十颗,也做不了别的,我就拿四股银丝线串了只手串……”

    那女子听到一半就已经潸然泪下,待王妃说完,几乎已泣不成声。王妃见状,忙拿出帕子为她擦泪,又柔声劝慰:“傻孩子,若是没了也就罢了。做什么哭成这样……都是我不好,咱们不提这些了……”

    女子连连摇头,接过手帕擦了擦脸颊,嗓音也有些沙哑:“不是的……我记得那只手串,只不过这些年,身边凡是值些钱的东西,都被我拿去当了……我自知对不起王妃一片情意,可实在是没办法。”

    王妃连连点头,又拍拍女子手臂:“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快别哭了……既然来了,就安心在府中住下。我和你娘打小便相识,感情比亲姊妹还亲厚,你就当我是你的亲姨娘便好……”

    七王爷在旁看着,一直勾着嘴角笑,似是觉得十分有趣。见王妃说完了,便开口道:“说起来,有些人,江小姐还是应当见见。”

    “就明日罢!”七王爷说着起身,漆黑眼眸微微眯起,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这就差人去和周兄说一声。想来他夫妇俩必定惊喜非常。”

    众人也纷纷起身,那女子的房间在七王爷和王妃院中,因此便和王妃一同起身,另三人则直奔后院。展云虽然整晚都留意着段尘,同时也在观察那位自称是江家后人的女子。侧眸看了段尘一眼,展云温声开口:“赵廷,我看王爷的意思,好像……”

    赵廷心里一直惦记着待会儿和段尘说话的事,却也注意到自家爹娘言行有异。听得展云有此一问,不禁冷笑一声:“甭说我爹,连我都不信。”

    展云听了这话倒放下心来,点头道:“我也觉得那女子很有问题。不过王爷为何说让熠然的爹娘过府,这里面有什么缘由?”

    赵廷则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勾起唇角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行之,明日有好戏看了!”

    展云见他露出那副神情,不禁失笑:“和熠然有关?”

    赵廷摸摸下巴,眯起眼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熠然和那江家小姐,当年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展云一愣,直接就笑出了声,一边连连摇头:“熠然昨日不还说,他娘镇日抱一叠画卷满院子追着他成亲,这下可好……”

    赵廷继续点头,一脸认同:“是挺好的。因为当年江家上下三百来口被下令处斩的第二日,咱计相大人就对外宣称那门婚事作废。周、江两家从此再无半点瓜葛。”

    展云听得直皱眉头:“这事我还真没听过,周伯伯怎么会……”

    赵廷叹了口气:“当年那事好像挺复杂的。先皇龙颜震怒,朝中不少人都受到牵连,案子也办的草率,好像都没经过刑部核查,好几百口人,一夜之间说斩就斩了。朝中没人敢帮江家说话,熠然他爹那,当年也是身不由己……”

    说话间已经走到段尘房门口。赵廷刚要开口,段尘眼皮都没抬,低声说了句:“我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展云刚柔声道了句“好眠”,门板就“啪”一声阖上了,紧接着里面传来落闩的声音。过了半晌,屋里也没点灯,更未传来半点声响。两人保持之前姿势站在当院,不约而同皱了皱眉毛。

    赵廷侧眸看了身边人一眼:“尘儿好像心情不好?”

    展云仍旧盯着门板,轻轻点了下头:“下午时候还好,好像就从回到王府……”而且,应该不单单是心情不好那么简单。

    赵廷继续盯着他瞧:“今天上午,你和她在一起?”

    展云缓缓转过头,唇畔带笑:“对。”见赵廷眸色转冷,又不慌不忙补充一句:“是在外头碰到的。”

    两人静静对视半晌。赵廷眸色深沉,轻启薄唇:“我喜欢她。”

    “从杭州府那会儿就喜欢,你知道的。”见对方颔首,赵廷又沉声道:“我这辈子,就想娶她当王妃。”

    展云一直浅浅笑着,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指间转动,嗓音清朗依旧,却不似平常那般温温的:“你想是一回事。”

    赵廷看清展云眼中的淡淡挑衅,出口的话也有些冷:“行之,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底线。你该知道,我把你当好兄弟,比熠然还要好的兄弟。”

    展云悠悠一笑,手中折扇蓦地一停:“这是两码事。兄弟归兄弟,尘儿不是物品,不是你我二人在这说两句话打一场架便能得到的。”

    弯月眼眸定定看着对面的人,展云缓声说道:“你若真心喜欢尘儿,就应该多在乎些她的感受。喜欢一个人不是你想怎样便怎样,像昨晚上那样的事,若再被我看到一次,别怪我翻脸无情。”

    赵廷昨晚那股火气还没消,一听这话不禁冷笑一声:“苦水镇那次的账我还没跟你算,你倒先挑我的刺了?我如何对尘儿,无论是昨夜还是往后,你都无权置喙。”

    展云也笑的有些凉:“原来小王爷对待所谓真心喜欢的人,也不过如此。”

    赵廷剑眉紧皱,低声咆哮:“展云,你——”

    门“砰”一声打开,段尘青衫微皱,半垂眼帘站在门口:“夜深了,要打去别的地方。”

    赵廷立刻从暴怒猛虎变回温顺大猫:“尘儿……”

    展云一派从容面带浅笑:“尘儿说的是,我这就回屋,不和他闹了。”

    赵廷嘴角一抽,谁和你闹了!却也只能顺着展云的话往下接:“尘儿,早些睡,我也这就回——”话没说完,门又“砰”一声关上,小王爷自觉有些下不来台,佯装没看到另一人眼中戏谑,匆忙转身出了院子。

    第九节 一勺烩·兄弟义气

    四人头天下午出了仵作房,去到那几名死者的家中以及平日办公地方,向其家人朋友询问死者生前常去的酒楼饭庄。不过当时时辰稍晚,没能一次问完。因此第二日清早用过朝食,四人又继续头天工作。

    原本两人一组做事最为便利,还能节省时间,偏段尘此言一出,那三人一同摇头齐声反对。展云算是最温和的,赵廷也只是态度强硬,唯独周煜斐情绪激动,一颗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地,往日勾魂桃花眼此时盈满惊恐,一连声的说“不可以”。

    段尘昨夜几乎一宿未眠,再加上白日时在豫柳山墓前哭那半晌,早上起来后一双凤眸又红又肿,脑子也有些混乱。听周煜斐那哭天抢地跟要卖了他似地一阵嚷嚷,不禁小脸儿一沉,冷声道:“不可以什么?要不你和我一组,要不四人各走一边,更快!”

    周煜斐从吃朝食那会儿起就发现赵廷和展云之间有些不对头,若说从前只是暗中较劲,如今可就是明摆着不对付。从眼神到动作,从拿筷子到端馄饨,这俩人一大清早就没停过折腾。也就段尘那自己琢磨事儿,没太注意两人动静。可他在旁边看得清楚啊!

    因此段尘话一出口,周煜斐就已经预料到,这两人谁都不让步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把他抓去充数。可要是让他和段尘一组,不用他那镇日逼婚的老娘,眼前这俩就当场把他卸了!

    果不其然,段公子话音刚落,小王爷当即眼风一扫,那意思你敢同意!周煜斐连连摇头,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哪!展云却一直浅浅笑着,直看得周大人后背一凉,这个更开罪不起……三人正在那你来我往频递眼色,段尘已经起身出店铺往外走了。

    赵廷跟着起身就要追,却被展云折扇一甩拦住去路:“让熠然去吧。”展云看了周煜斐一眼,示意他赶紧跟着,又压低嗓音说道:“没看见尘儿眼睛都肿成那样了么?”

    赵廷皱着眉重新坐下:“你知道怎么回事?”

    展云老实摇头:“不知道。”

    赵廷叹了口气,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那人瘦削背影:“到底怎么了……她昨晚,不会哭了一整晚吧,怎么眼睛那么红……”

    展云缓缓收拢折扇,清俊眉眼染上一抹忧色:“至少是一夜未眠。”

    大街上,周煜斐走在段尘身边,有些不自在的拧了拧肩膀,瞥了眼段尘侧脸,又看向前方,慢悠悠调笑道:“怎么,是谁那么大胆惹咱们小段公子不痛快了?来,跟我说说,怎么着咱也是吃皇粮的人了,谁敢跟小段公子过不去,就是跟我周煜斐过不去……”

    昨天一整天发生太多事。先是豫柳山下神出鬼没话中有话的陌生男子,接着是李临恪的亲笔书信以及那只别有深意的白檀木簪,到饭庄吃饭又得悉这次的案子很可能和西夏或者辽朝有关,又是验尸又是问话的累了一下午回到王府,最后竟然冒出一个自称是江家后人的神秘女子……最关键的是,段尘深吸一口气,那个人,怎么会和娘亲长得如此相像,而且,虽然拿不出白玉手串也写不出柳体小楷,那人却知道不少一般人绝对不可能了解的内情!

    见段尘面无表情也不吱声,周煜斐索性交叠起双臂,半眯起眼看向远处。吊儿郎当走了一段路之后,周煜斐收敛起面上惯常的不羁神色,低声道:“你应该知道,那两个人都喜欢你喜欢的要命吧?”

    段尘沉浸在乱成一团麻的诸多线索中,正竭尽全力试图找出那根最为关键的主线,猛地听到身边人出声。先是有些迷糊的转头看人,反应过来对方说什么之后,又很快转回脸,半垂眼眸没有搭腔。

    周煜斐哂笑一声:“看这样子是知道了!怎么,你是打算就这么抻着?”

    见段尘仍不吭声,且唇角微微勾起,周煜斐不禁气不打一处来,侧过身扶上段尘肩头,将人整个身子扳过来面对自己,话语间也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你这丫头,怎么恁地磨人!”

    “那俩家伙从七岁起就认识,到现在都快二十年了。赵廷那人是傲,可我从没见过他和行之红过一次眼,你别瞧好像我和赵廷走得近,其实平常总是他们俩合伙欺负我,他们俩那可是能换命的交情!”周煜斐越说越激动,钳握着段尘肩头的手掌也不自觉越收越紧,“你喜欢谁不喜欢谁趁早让他们俩知道,都不喜欢也没关系,早知道早死心早好。你没看出他们俩是动真格的么!那么多年的好兄弟,你忍心让他们俩为了你反目成仇?”

    段尘静静看着周煜斐,半晌,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了。”

    周煜斐仍是不信,抿着唇还想再说什么,段尘却先一步开口:“我知道该怎么做,不会让你为难,更不会让他们两个反目。你虽然不喜欢我,但总该相信,我说出的话,一定做到。”

    周煜斐一直紧紧盯着段尘双目,之前兀自说的热烈,一心想让她听进自己的话,所以没注意到对方神色。这会儿才发现,段尘一双凤眸虽红肿的厉害,眼神却清澈若山涧溪流,清冷宁静,其中流淌着他看不明白的情绪。又察觉到自己握着她肩头的手掌收的极紧,忙立刻松了手臂,面上神色也有些讪讪:“我……”

    段尘依旧勾着唇角:“话都说完了,可以走了罢。”

    周煜斐忙点点头,摸摸鼻子跟了上去。一边自我反思,刚才好像太凶了些……周公子心里一阵内疚,又不断安慰自己,为了那两个家伙后半生的幸福,就当自己做回恶人罢。

    之前左辛派人送了信笺过来,说请四人中午时一同用膳,地方由几人定。知道他们忙着查案子,就约好晌午时候在开封府门口见。四人忙了一上午,好容易将四名死者的亲朋好友问了个遍,又逐一整理比对多条线索,倒还真有所发现。

    晌午时分,一出开封府大门,段尘就见一道烟紫色身影直接朝自己冲了过来。丝毫不理会旁边那两人脸色,萧长卿笑眯眯挽上段尘手臂,将人直接带上马车,叽叽喳喳的絮叨着这两天自己都吃了什么好吃的,去了什么有趣的地方。

    段尘一直微微笑着,似是听的很得趣味。萧长卿虽然话多又爱闹腾,却也是心细如发的人,一上来就注意到段尘脸色不对,再看看另外那两人神色,心中猜出几分,却没动声色,继续讲着这两日的有趣见闻。

    左辛在旁边勾唇看着,偏过头看了周煜斐一眼:“咱们去哪?”

    周煜斐掀起帘子跟车夫报了个名字,又朝左辛咧出一个笑容:“这顿我们请吧,那地方虽然不错,却也不是顶好。”

    左辛听出这话里有名堂,挑眉看了眼另外那三人:“跟案子有关?”京里接连死了几位朝廷命官的事,他这两天也有所耳闻。

    展云点点头:“这次去应该会有些收获,只是烦劳左堂主和萧前辈陪我们走这一遭。这样,等这案子破了,我做东请二位喝酒。”

    左辛摆摆手,有些宠溺的看了眼边上那人,又含笑说道:“无妨。反正我们对这次的案子也挺好奇的。认识这么久,大家就别太客气了。”

    萧长卿比手画脚正说得起劲儿,听到这话立刻转过头,朝左辛摇摇手指,一本正经的反驳道:“话不能这么说。小云云一番盛情,咱们可得卖他这个面子。”说着,又朝展云挤挤眼:“再说,小云云看得上眼的,那可都是好地方,是吧?”

    展云听出萧长卿弦外之音,弯起嘴角笑得有些腼腆。瞥了斜对面那人一眼,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萧长卿见状,拽着段尘衣袖两人一同往车厢一头挪了挪,附在她耳畔轻声道:“怎么了,他们谁欺负你了?”

    段尘轻轻摇头,嘴角一直微微勾着,眸中神色却比往日寒凉。

    萧长卿不甘心,继续跟她咬耳朵:“是小云云欺负你了不?要是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尽管跟我说,我让左辛咬死他!”

    时值正午,外面街道熙攘喧嚣,马车也挺宽敞,因此萧长卿真放轻声音说话,另几个人即便内功再深厚也听不真切。周煜斐和左辛倒不大在意,可苦了另外两人,隐隐听到“欺负”、“对不住”的字眼,四道视线都紧紧锁住佳人面庞,试图通过段尘神色变化看出些端倪来。

    左辛别的都没留心,就最后一句话听得真切,估计是因为带了自己名字,又是从那人嘴里说出来的缘故。嘴角抽了抽,左辛挑起一边眉毛瞟了那人一眼,示意他稍微安分点。

    萧长卿也不当回事,抬手挥了挥,锲而不舍的接着小声磨叨:“临走时意意姐都嘱咐我了,说如果有谁欺负你,我可得帮你出头……你别不高兴了,大不了查完这个案子跟我一起回睦州好不好?我们家里有好多书,都是孤本,还有好多好玩意……”

    萧长卿心眼多,之前一长串话都说的极轻,唯独后两句话气息略沉,车里的人若是屏息认真听,是一定听得清的。果不其然,话刚说完,那两人脸色都变了。

    赵廷紧握着拳头,深吸一口气,强压住上前将人一把拽开的冲动。心说一路上挨那么近就算了,现在还挑拨尘儿破了案子就跟他一起回睦州去?那破地方穷山恶水的有什么好!

    展云蹙眉看着段尘神色,心里也有些没底。本来昨天上午过后,两人之间有了不小进展,段尘看自己的眼神也与之前明显有了不同。对自己软语说的那一席话,被自己握住手时面染绯色的情形,昨天一整天他回味了不知多少遍,连晚上入梦都是笑着的。可怎么到了今早,一切又都倒退回去了?这一半天,看也不看自己一眼,逗她说话也不怎么理人,面上神情一直淡淡的。展云心里怄的难受,心说这尝到甜的滋味再翻回去继续受苦,可比从前一直吃苦还难捱,真是要人命了!

    段尘倒是相当认真的考虑了一下萧长卿的建议,轻轻点了点头:“可以。”

    段尘这一点头应允,可把萧长卿给看傻了,他不是不愿意段尘跟他回睦州,但刚才那话的本意是试探她和展云啊!这下弄巧成拙,向来精灵古怪的萧大先生也有些发懵,一双眼睁得圆圆的看着段尘:“啊?可是,那个……”

    段尘有些不解,等着他继续往下说,萧长卿急的肠子都打结了,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左辛——怎么办?

    左辛本来就不太赞同他插手这种事,这会儿看他一副可怜兮兮没了主意的样子,只能帮忙往回兜:“过些天我就回荆州,你之前不是答允我要跟着一起么?”

    萧长卿一瞪眼,心里暗骂左辛你这个卑鄙小人,趁火打劫啊!可眼下只能咬牙顺着他的话往下编:“对对,呵呵,我说我怎么好像忘了什么事呢……小段啊,那个……”

    周煜斐看着这一车人无比混乱的关系,又联想到今日就是自家老娘订的最后一天期限,当即觉得头疼不已。掀起布帘往外看了一眼,低声说了句:“到地方了。”一句话有如天籁,车里众人顿觉松了一口气。

    一勺烩是家饭庄。饭庄不大,在汴京城里却还挺有些名头。尤其是爱吃鱼的人,没几个人不知道一勺烩的。西溪库的全鱼宴是天下一绝,可放眼全汴京城也没几人吃得起。这一勺烩就不一样了,普通老百姓若想打打牙祭,下趟馆子,都能一饱口福。

    四人比对了一上午,这四名死者之间唯一的小小交集,便是都曾经去过这家一勺烩吃鱼。其中有两个人还经常去这家馆子,另两个,则是恰巧在被害的前一天去过。其实说是有线索,四人也不清楚到底能查出什么来。不过到目前为止,这是几名死者之间唯一的共通之处。

    进了饭庄,一众人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很快便有小二上前,乐呵呵问几位要吃什么。周煜斐和萧长卿看着墙上牌子点菜,赵廷和展云还在计较刚才在马车上的话题,各自都有些焦躁担忧,打量着段尘神色欲言又止。左辛左右无事,就靠在椅背上往窗外看。

    段尘坐在靠过道的位置,不着痕迹四下打量,正看到旁边桌子躬身站着一个年轻人,手执一双筷子夹起一块雪白鱼片放入口中,咀嚼两下之后很快咽下,又朝桌边几位客人躬身行礼,低声说了句什么,很快退了下去。

    因为是背对着,段尘看不到那人样貌,又看到别处有几桌也是类似情形,便抬眸看向在一边候着的小二:“那个,是什么意思?”

    小二顺着段尘视线看去:“哦,公子吃河豚么?”

    段尘眉心微蹙,摇了摇头。

    周煜斐在一边懒洋洋搭话:“我吃。怎么了?”

    那小二笑呵呵解释道:“是这样。小店今年新推出一道菜,名为河豚脍,将河豚精巢只过一遍井拔凉水,蘸调味汁生食。”说着,又看了周煜斐一眼,“这位公子既然常吃河豚,应该知道,这种吃法,味道极鲜美,却得冒些风险……”

    段尘回想起之前在西溪库那位老板说的话,不禁面色略沉:“那些人,是替客人试吃的?”

    那小二点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我们老板单付他们工钱的,一月下来能得一贯钱,挣得可比我们这些跑堂的多!”

    在座几人除了段尘都吃河豚,听了这话心里却多少都有些别扭。世人都说“拼得一命吃河豚”,可多数情况下,这风险都由吃鱼者自己承担,要不就是做鱼的厨子尝第一口,断没有让不相干的人来受这罪的道理。赵廷见段尘轻蹙眉心,似有不悦,便朝那小二摆摆手:“行了,就刚才那几道菜吧,快些上。”

    段尘却快声补上一句:“上一盘河豚。”同桌几人都有些惊讶的看着她,段尘接着说道:“就要你说的那个河豚脍。”

    第十节 河豚脍·茉莉花茶

    不一会儿几道菜就上来了,那小二朝几人一躬身:“几位爷,请先用着。那道河豚脍马上就好。”

    萧长卿见段尘一直垂眸坐在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墨玉般的眼珠转了转,想逗她说说话。“小段哪,我这两天尽顾着玩了,你们这案子查的怎么样了,给我讲讲罢。”说着,又朝她眨眨眼,一脸好奇。

    段尘抬眸看了赵廷一眼,赵廷微微一愣,很快明白段尘这是问自己这事能不能跟别人说。赵廷稍作犹豫,点了点头。段尘也轻轻颔首,知道名单的事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

    段尘便将这几天查到的线索跟萧长卿和左辛讲了,也算是将整个案子捋顺一遍。段尘讲的简练,条理却很清楚,萧长卿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之后,萧大先生摸摸下巴,琢磨了会儿,又有些神秘的看了几人一眼,笑眯眯道:“如果我说我知道那几人脸上的笑容是怎么弄出来的,有没有什么奖励啊?”

    赵廷一听心中一动,勾起唇角笑道:“萧大先生想要什么,请尽管说。”

    萧长卿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有小王爷这句话就够了。”

    接过左辛盛的一碗鱼豆腐,萧大先生一边吃着一边有些含糊不清的说道:“你们不是让太医院的人查了么,说那个药丸的成分和五石散类似。五石散这玩意,吃的若是多些,人就迷糊的厉害,极容易丧失本性,做出许多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荒唐事来。这倒也罢了。”

    萧长卿把空碗拿给左辛,端起酒盏抿了口酒,吸了一口气,面上神情也有些严肃:“若是再加上另外两样东西,这人可就彻底完了。不仅全身筋骨酥软,而且耽于肉欲享乐,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极乐仙境。而且没个三天三夜,这药性根本祛不干净。这种情况下,和你们说的完全丧失反抗能力,且面带微笑,不就都对上了!”

    段尘等听得连连点头。周煜斐也挺好奇:“那你说那两样东西,是什么?”

    萧长卿诡秘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酒盏,众人了解,是酒。接着,又朝一个方向扬扬下巴,墨玉般的眼中精光一闪。众人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一个样貌清秀的少年,端着一只盘子朝这桌走来,河豚脍!

    萧长卿小声说了句:“必须是生河豚,熟的没用。”

    这句话说的很快,声音也低,在座众人都听得清楚,不禁各自面色微变。那少年此时已走到桌前,将盘子放下,又拿起一双干净竹筷,夹起一片鱼片放入口中,嚼了两口咽下。又朝众人微微一笑,轻声道:“过一盏茶时间,诸位便可食用。”说着又众人行了个礼,就欲退下。

    展云朝那少年浅浅一笑,温声道:“且慢。这位小哥,若是不忙,且陪我们几人说会儿话罢。”

    那少年面色一变,勉强挤出一丝笑,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

    众人都有些奇怪,周煜斐却仿佛反应过来什么,勾起嘴角笑道:“这位小哥怕是想多了。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打听些事情。小哥若是不愿,也没关系。”

    那少年面色稍缓,轻声道:“几位公子请问。”

    段尘一直仔细观察少年面上神色,这会儿便淡淡开口:“河豚肉好吃么?”那少年被她问得一怔,在座几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少年长得苍白瘦弱,这会儿露出一抹笑,竟比哭还难看:“应该,好吃的吧。”

    段尘静静看着他:“平日吃的时候,只想着赶快吞下去,所以都没怎么留意,对么?”

    少年眉紧紧皱着,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家里还有一个妹妹要养活,爹娘都不在了。我也是没有办法……”

    在座众人听得都有些恻然。段尘又继续问:“店里如你这般的,一共有几人?”

    少年轻声答道:“原本有五个。上月初,死了一个。”

    赵廷面色微冷:“吃河豚肉死的?”见少年默默点头,不禁有些动怒,“那怎么不报官?”

    周煜斐在一旁叹了口气:“没用的。他们一定是跟这家店的老板签了死契,一旦出了事,官府也管不了。”

    段尘看着少年双目:“死的那个,还有亲人在世么?”

    那少年牵起嘴角,暮色沉沉的眼眸露出讽刺神色:“有啊,他哥哥也在店里,家里还有一个病重的老娘。”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穿素白衣裳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有些紧张的看了众人一眼,又小声问那少年:“怎么了?是出什么问题了么?”

    那少年回以一个微笑:“没事。”说着,又看了众人一眼,段尘以眼神询问,就是他么?少年轻轻点头,两人跟众人行过礼,就匆忙下去了。

    众人望着桌上那盘雪白细嫩的河豚脍,都没什么胃口。

    各自端起碗吃饭,左辛突然低声说了句:“对面茶楼有人盯着。”

    众人都算得上是老江湖,听了左辛这话,不动声色交换过眼色,仍继续之前的动作,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

    之前段尘与那少年说话,展云和赵廷都将注意力放在这两人身上,萧长卿则一边听着,一边优哉游哉的吃饭喝酒。左辛正坐在靠窗位置,察觉对面有人,就用脚轻轻踢了对面周煜斐一下,示意他留心一下。周煜斐瞥见左辛神色有异,端起酒盏饮酒,发觉对面茶楼确实一直有人注意这边情况。待那少年走后,左辛趁着帮萧长卿夹菜的工夫低声说了句话,众人也都起了提防。

    很快,对面的人不见踪影,门口却一直没见有人出来。展云与赵廷交替一个眼色,来者不善,应该是跟那份名单有关。

    众人吃过午饭,其间又低声商量些对策,最后决定,待会儿周煜斐直接跟店家要人,左辛留下帮忙照应。赵廷和展云去查对面茶楼,段尘和萧长卿回趟开封府。因为刚刚展云提了件事,这家“一勺烩”位于城东,饭庄后头有一条巷子,而那具没有笑容的尸体,好像就是在这条巷子被人发现的。

    展云三人在汴京住了二十多年,对城中大街小巷各种地方都比较熟悉,很多地方即便没进去过,也知道具体位置。展云心细,从刚才一下马车就发觉有些不对劲,之前听段尘与那少年对话,忽然就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事,一直被众人忽略了。展云一说,赵廷和周煜斐回想一下卷宗上的记录,确实是这个地方没错。

    段尘则轻蹙眉心略有不豫,之前去了两次仵作房,都没好好查查那具尸体。若不是展云提醒,可就错过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而且也因此走了不少弯路,兜了一大圈才查到这家一勺烩。想到这,不禁抬眸看了展云一眼。

    展云一直都在观察段尘神色,两人视线一对上,就露出一抹清浅笑容,弯月眼眸里也洒满温柔。段尘有些慌乱的错开视线,端起酒盏饮酒,看得展云不禁哑然失笑。

    旁边赵廷冷哼一声:“还不走!”说完一掀衣袍,率先起身出了饭庄。展云朝几人微微一笑,也很快跟了出去。

    却说段尘和萧长卿步行往回走。路边刚好有卖热茶的,萧长卿拍拍段尘手臂,有些委屈的扁了扁嘴:“小段,我好渴呀。刚才那家店东西是不错,就是太咸了,也没有汤水喝。你陪我过去买碗茶喝好不好?”

    段尘看了眼卖茶的摊子,还好,人不算太多,也费不了多少时间:“走吧。”

    茶水是一早煮好的,盛在一只盖着盖子的小木桶里头。摊子上摆着七八样,桶子上贴着红色纸条,标明里面的茶汤种类。萧长卿摸摸下巴看了一圈,又碰碰段尘手臂:“你要喝哪种?”

    段尘伸出手指了下最左边的那只木桶:“麻烦你,来一碗加了茉莉花的。”刚才那顿饭的确口味偏重,茉莉花清香解腻,段尘看到旁边有人买来喝的,汤色清澈香气扑鼻,还热腾腾的,应该还挺不错。

    摊主是个老头,一听这话当即“哟”了一声,朝段尘笑了笑:“这位公子,刚才那位小姐卖走的是最后一碗,下一碗加茉莉花煮的,还得等上两刻。两位要是着急喝,就选样别的吧。”

    萧长卿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一抹狡黠的笑:“这样啊。小段,那你跟我一样,都要这加桃花的吧?”

    段尘点点头,也行。摊主手脚麻利的倒了两碗茶端给两人,收了铜板,又继续招呼别的客人。段尘接过茶碗,吹了几下,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

    萧长卿尝了一口,满足的咂了咂嘴,又笑眯眯看向段尘:“怎么样,桃花的很香吧?”

    段尘轻轻点了点头:“还不错。”

    两人站在摊前,一边说着话一边喝茶,没一会儿一碗茶就见了底。

    离开茶摊,又走了一段路,萧长卿看着前方,笑着问道:“小段哪,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这么喜欢你?”

    段尘很认真的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因为,前辈和我是很不一样的人。”

    萧长卿露出一抹赞许的笑:“人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小段,太聪明的人,注定要过的比常人辛苦。所以有时候,有些事,不用想的太通透,太明白。依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

    “就好比刚才那碗茉莉花茶,你明明一早就看上眼了,喜欢了,偏要等人家姑娘先买走了,一直到我问你喜欢哪种,你才开口说。茶卖光了可以等下一碗,可人没了,等上一辈子也不见得再遇着个合心意的。”

    “你明明已经喜欢上了,就不要考虑太多。明明不喜欢桃花味道太浓,就不要勉强自己全部喝完。小段,你师傅说的对,你这个孩子,很多时候,太勉强自己了。”

    段尘侧过脸,就见萧长卿唇角含笑,眼中神情,却再认真不过:“我喜欢加了桃花的茶,从一开始我就会告诉别人,这个,是我萧长卿喜欢的,哪怕有人要跟我抢,哪怕要再等上一个时辰,我也认了。喜欢就是喜欢,不用考虑原因,不必想太多后果,你只需想明白自己是要还是不要,就足够了。”

    段尘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浅的笑。凤眸却不似往日清冷,反而蕴藉淡淡笑意,仿佛午后阳光照进山涧溪流,清澈见底,水光粼粼。

    萧长卿看着段尘侧脸,徐徐吐出一口气。这么认真的说话,果然不是他的作风,真累人啊!不过,嘿嘿,回去又有可以跟左辛得瑟的了……

    第三次进仵作房,段尘仔细将第一具尸体与另外四具做了比对。虽然脸上没有那种奇怪的笑容,但是头部被钝器重击致死的伤处与其中一具同样被砸中头部而死的尸体上的伤处非常相似,手法也比较一致。另外三具尸体皆是被锐物刺伤,流血过多身亡的,被刺中心脏与被刺中腹腔的两具尸体上的手法比较一致,而那个被割喉的,在仔细比对并询问过仵作意见后,段尘等得出结论,下刀手法要更为纯熟一些。

    没多久,周煜斐和左辛则押着饭庄一干人等坐马车赶回府衙,包括饭庄老板在内,一共五人。其实将老板以及那四名帮客人试吃河豚的伙计一并带回,主要是怕被人灭口。赵廷和展云是最后回来的,显然是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但看二人面上神情,似乎事有蹊跷。

    很快到了傍晚,案子还未全部理清,但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曹大人下令先将饭庄那五人分开收押,第二日再审。王府和周家都派人来催,让众人一起回王府。赵廷和展云对视一眼,想到王府里那个来路不明的“江家后人”,各自有些同情的拍了拍周大人肩膀。周煜斐还被蒙在鼓里,被那两人拍了下肩,又看到两人脸上一脸隐忍的笑意,没来由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第十一节 真或假·虚虚实实

    众人乘马车回府,左辛和萧长卿也一同前往。

    进到前厅,好一阵寒暄过后,周煜斐就发觉自家老爷子一脸阴沉盯着自己,额头的青筋一抽一抽的,那眼神跟要杀人似的。

    周煜斐咽了口唾沫,又看向自家娘亲,谁知老娘正和一位陌生姑娘聊得起劲儿,拉着人家的手笑逐颜开,一脸喜庆。

    七王爷端着茶盏,兴致盎然环视众人,慢悠悠抿了口清茶。“熠然。”七王爷突然开口,却先叫了周煜斐一声,把本就已经如坠迷雾忐忑不安的周大人吓得一激灵。

    周煜斐忙拱手,按照官场上的礼节给七王爷行礼:“王爷请讲。”

    旁边赵廷和展云交换一个眼色,捻了颗蜜饯放入口中,弯起嘴角等着看好戏。展云无奈摇头,端起茶盏饮茶,今晚上有的折腾了!

    萧长卿挨在段尘旁边,发觉段尘从一进屋就面色微冷,身体也有些紧绷。看了眼斜对过那名容色艳丽的女子,萧长卿手肘撑着小桌一侧,凑近段尘耳畔小声发问:“小段,那位姑娘是什么人?”

    段尘姿势未变,轻声答道:“十年前亡故那位江将军的独女,江家大小姐,闺名雪落。”

    萧长卿长长“啊”了一声,一脸恍然:“那个江家啊!”

    接着又马上偏向另一边,跟左辛咬耳朵。左辛唇角含笑,一脸的莫可奈何:“我都听到了,别忙活了。”

    萧长卿瞪他一眼,压低嗓音道:“我知道!我是让你好好看,这里面有乾坤的……”说着,飞快用眼角扫了一下七王爷和周计相,又朝左辛挤挤眼。

    左辛一怔,顺着萧长卿的视线看过去,面上神情也有些莫测。

    那边七王爷刚叫了声周煜斐的名字,就被周老爹色厉内荏瞪了一眼。七王爷也不在意,一脸怡然自得继续品茗,却不再说话。周煜斐莫名其妙的被晾在那,又看了赵、展二人一眼,也没人搭他这个茬儿,只能坐在那闷头喝茶。

    七王妃笑吟吟看着一群小辈,又看了眼自家夫君,柔声道:“晚膳布置在后院,还要等上一会儿。孩子们爱去哪就去哪罢,也没必要非在这陪着咱们坐着。”说着,又转头看向周煜斐:“后院花开的正好,熠然,你陪雪落去逛逛吧。”

    周母在一边连连点头,有些感激的看了王妃一眼,又朝自家儿子使眼色:“熠然哪,快点。江小姐头一回来京里,王府你也还算熟悉,带着江小姐四处遛遛,待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了,你们直接去南院的陶然居就可以了。”

    王妃又看向左辛和萧长卿:“两位要是没什么急事,今晚就在府中住下罢。有什么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见谅。”说着,又看了眼赵廷,示意他帮忙招待。

    周煜斐虽然不明白这里边的事,却因为自家老娘那无比熟悉的逼婚眼神瞬间领悟了自己接下来的任务。一边低声咒骂边上那两人没有义气,一边勾起唇角笑得一脸风流:“江小姐,请。”

    周母在旁边看得眼角直抽,咬牙切齿看着自家不成性的儿子,又有些担忧的将视线投向面带浅笑的王妃。王妃用眼神示意周母稍安勿躁,抬手招呼身边的小丫鬟给周计相添水。

    周煜斐和那名女子起身,其余一众人跟王爷、王妃行过礼后,也三两出了屋。

    眼见众人身影走远,一干下人也都退下,周计相“砰”一下将茶盏摔在桌上,起身颤颤指着七王爷怒叱:“找这么个女人来说是江家后人,还想推给我儿子,赵瑞,你什么意思?!”

    七王爷不慌不忙饮了口茶,漆黑眼眸隐含戏谑:“周计相好大的脾气。这话也就在我府上说说,出了门若再这般直呼本王名讳,可不太好啊!”

    周浅波气的满脸通红,倒背着手就在几人面前踱起了步子:“我知道当年是我不对,愧对江弟和弟妹。可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那种情况,我也是身不由己!这些年我不一直都在竭尽全力的找么!可你,你说你,整这么个人出来是什么意思?”

    旁边周夫人听得有些迷糊,忙看向在一旁微笑倾听的王妃:“这,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位江小姐,不是真的?”

    周浅波恨恨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长得像就是真的啊!这十年来我见过长得和弟妹相像的,没有十个,两三个总是有的。那那些人还都是雪落了?”

    说着又忿忿上前,拍着周夫人身边的小桌怒吼:“那孩子当初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们一家子刚回汴京的时候,那孩子八岁,她是凤眼啊凤眼!一个人变化再大,还能过了十多年就长成牛眼了的!”

    周夫人年纪比周浅波还大几岁,记性也不太好,被自家夫君这么一通骂下来,当即头都晕了,张着嘴傻愣愣看着周计相。

    旁边王妃听到那句“牛眼”时,“噗嗤”一声就笑出了声,七王爷差点没把茶水喷出来,两口子对视一眼,又默契的看向周浅波。

    周计相大声嚷嚷这么一通,倒是解气了,不过也累得直喘。一脸无奈的看了七王爷一眼,又朝王妃拱拱手:“我说二位,你们就别折腾我了!我对不起江家,将来那孩子来了我负荆请罪亲自登门还不行么?熠然上头两个哥哥都成婚了,这孩子到现在也没定下来,只要那孩子还愿意要,我就是绑也给她绑过去。可你们不能拿个冒牌的糊弄人啊!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可禁不起这么大动静折腾……”

    王妃好容易忍住笑,轻声解释道:“周计相,这是哪里的话。咱们两家这些年的交情,我们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刚才那姑娘你也看到了,确实长得很像小幽,而且昨日我和瑞郎多番试探,她也几乎答的是滴水不漏。若只是一般的冒牌货,不可能知道那么多内情。”

    周计相脸上红潮渐渐褪下,仍旧一脸狐疑:“可那眼睛……”

    七王爷赶紧把茶盏放下,漆黑眼眸满是笑意:“我说老周,你先把那眼睛的事放一放行不?”说着,又闷闷笑了两声:“居然说人家是牛眼,江兄若是地下有知,听到你这么糟践他家夫人那双眼……”

    周浅波长叹一口气,幽幽说道:“你们可知,我这些年多少次梦到那孩子那双眼,每次都定定看着我,问我为什么见死不救,落井下石……我怎么能忘得了,怎么可能放得下……”

    大厅里一时有些沉默,四人两两相望,半晌无言。

    后院。

    周煜斐和那女子走在最前面。两人一路走一路赏花弄草,周大人舌粲莲花尽显风流本色,那女子一直礼貌微笑,眼中却透着淡淡疏离。周煜斐心中暗喜,面上却益加热切,时而摘一朵花,时而指指远处亭台,一副殷勤模样。那女子状似听得十分认真,目光却稍显游离,不时注意后面几人动静。

    段尘和萧长卿走在五步开外的距离,左辛跟在最后面。赵廷和展云原本想跟在段尘身边,却被萧长卿一个眼神给瞪回来,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和左辛并肩走着。

    两人倒不是怕萧长卿,而是看出段尘心情欠佳,不敢再惹佳人生气。乖乖在后面跟着,四道视线紧锁住那道淡青色背影,面上神情都显得有些煎熬。左辛看了两人一眼,低声笑道:“这样就受不了了?”

    赵廷瞟了左辛一眼,又继续看着前面佳人背影,竖起耳朵听那两人说话。展云浅浅一笑,也低声回道:“确实不大好受。”

    左辛意味深长的看了展云一眼,含笑点了点头。

    萧长卿走在段尘身边,摸着下巴端详不远处那两人:“还别说,那小子,比较配那种姑娘。”

    段尘原本心事重重,胸中郁郁不得纾解,听了这话也有些不解:“哪种?”

    萧长卿眨了眨圆圆眼眸,掰着手指给段尘细数:“呐,那姓周的小子,就是一风流种,这样的男人,就应该配个泼辣货,而且还是长相艳丽的那种。”

    段尘被萧长卿逗得勾起嘴角,清冷凤眸睨了那两人一眼:“你怎知那女子泼辣?”

    萧长卿眼珠一转,有些神秘兮兮的说道:“我不仅知道她性格泼辣,我还看得出,她是青楼出身。”最后一句话是凑在段尘耳边说的,见段尘惊讶的睁大了眼,萧长卿一脸得瑟,又洋洋得意继续道:“像小段你这种,当配温润如玉又有些手段的……咦?这么说来,我要是年轻个七八岁,也挺合适的……”

    段尘听出萧长卿话里有话,有些不自在的撇过脸,看向远处,没注意萧长卿最后一句自言自语。后面左辛可听得清楚,不禁眼角一抽,连忙重重咳了两声。

    萧长卿摆了摆手,示意左辛不许添乱,很有兴致的继续给段尘分析:“别害羞么!你听我说呀,其实你这种的呢,很多类型都可以配,关键是要耐得住性子禁得住磨,关键时刻又懂得把握机会……”

    后面跟着那三人只离自己七八尺远,萧长卿声音不高,但听清楚肯定没有问题。段尘又羞又气,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前面不远处又有周煜斐和那女子谈天,也不能走太近,一时间急的耳朵尖都红了。

    展云在后面听得清楚,看得也清楚,忙温声替段尘解围:“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南院吧。”

    那女子和周煜斐也朝几人走过来。众人又调转方向,往南院去了。

    席间,众人照常吃菜饮酒,七王爷和周浅波也没再出言试探那女子,王妃笑吟吟为众人布菜,周夫人和之前一般,亲亲热热和那女子说话。周煜斐也看出点门道来了,一边饮酒一边插科打诨,面上永远带着吊儿郎当的笑容,那模样比花花公子还像花花公子。

    赵廷和展云则不想趟这趟浑水,时不时给段尘夹菜,其余时间就默默饮酒。萧长卿直当是来看戏的,一顿饭吃的津津有味,偶尔赞叹两声王府的碎玉酒味道清醇。左辛话更少,只要把边上那人照顾到了,其余都不管。

    吃过晚饭,众人围坐桌边饮茶。那女子却似乎突然来了兴致,说是要为众人吹奏一曲。陶然居四面有窗,外头种了一大片西府海棠。海棠花妍丽娇媚,香气格外浓郁,晚风习习,送来阵阵花香。那女子临窗而立,身穿绯色长裙,裙裾层层叠叠,甚为繁复,真如一朵俏生生海棠花,艳丽的让人睁不开眼。

    执起一只七孔竹笛,那女子半垂螓首,笛声悠悠然响起,只听“啪嗒”一声,段尘手中酒盏落地,清冽酒液溅湿淡青色衣衫一角。

    桌边众人皆将视线投向段尘,那女子也停止吹奏,抬眸看了过来。段尘紧紧咬着牙,强自抿出一抹笑:“抱歉,手滑了。”

    很快有丫鬟上前收拾,那女子轻轻颔首,面带微笑,又从头吹奏起那只曲子,半垂眼帘下,一抹异色一闪而过。

    段尘又倒了一盏酒,稳住有些颤抖的手,半垂眼眸狠狠饮下一盏酒,左手手心的伤痕,再次挣裂开来。

    一更梆子响起,段尘站在窗边,静静望着房后那一片皎洁花海。月色幽暗,厚厚的云朵漂浮不定,段尘单手握着那只木盒,心里一点点冷下去。之前种种猜测,在刚才那女子吹响那首曲子时,证明无疑。

    那些只有自己才会知道的细节,那支娘亲在想念爹爹时才会独自吹奏的笛曲,除了自己,就只有师傅和青籽两人知道。李临恪信笺上说的大礼,神秘男子告诫的那句“万事小心”,还有晌午时对面茶楼的盯梢,赵廷说的那份不知落在哪边手上的神秘名单……

    段尘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觉得心口愈加窒闷。幽幽淡淡的芬芳弥漫周身,段尘想起下午时那碗捧在别人手里的茉莉花茶,以及萧长卿说的那一席话。

    胸口渐渐浮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悸动,单手轻触心口,回想起那人曾经说过的话。真的可以么。心里不断浮现那人清俊容颜,温润浅笑,不知不觉间已走到隔壁房门前。

    茫茫然抬起眼眸,屋子里仍然亮着灯,抬起手的瞬间,段尘蓦地回神,眼中闪过一缕慌乱,转身就要回房。屋子里却传来一道清朗声线:“谁?”

    紧接着传来一阵水声,以及衣衫的窸窣声,段尘傻愣愣站在那,下一瞬,门板被人从里面打开。展云身上披了件月白长袍,前襟半敞,露出浅蜜色胸膛。单手拿一块雪白布巾,如瀑鸦发披散身后,肩头挂着湿漉漉一绺儿,沾湿胸前衣衫,颗颗水珠争先恐后顺着修长脖颈缓缓滑下。清俊面容尚且带着水痕,弯月眼眸蕴藉淡淡水汽,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亮了起来:“尘儿。”

    第十二节 夜朦胧·情丝缱绻

    段尘反应过来自己为何出现在这,转身就要走,手腕却被人一把拽住,低着头要挣脱,就听那人嗓音微微有些沙哑:“先进屋好么?我这样,应该很容易着凉……”

    段尘下意识抬头,就见展云前襟半敞,露出大片结实胸膛,月白长衫被水渍沾湿,隐隐透出里面劲瘦身躯。段尘脸“腾”一下就烧了起来,脑子一懵,也就忘了挣扎。展云弯起嘴角,手上微微施力,直接将人领进屋。

    段尘从进了屋就没抬过眼,一边推着那人手臂,低声说道:“快去擦擦,头发都是湿的,很容易得风寒。”

    展云一整天都没逮着机会跟佳人亲近,这会儿怎肯错过如此良机。思及傍晚时萧长卿说的话,展云心下一转,嗓音更低了三分,清朗嗓音略显沙哑,平添几许平日少见的魅惑:“尘儿,我头有些疼。”

    段尘闻言猛一抬头,就听展云闷哼一声,另一手捂着唇,弯月眼眸仍带着之前那层淡淡水雾,显得很是无辜。段尘一时无措,上前一步蹙眉打量,有些犹豫的探出一只手,她刚刚,是撞到他哪里了么?

    段尘这么往前一凑,就等于整个人都贴进对方怀里。展云松开捂着唇的手,反握上段尘伸过来的手腕,低头就吻了上去。

    段尘两只手都被对方拿住,唇被人轻轻含着,一双凤眸睁得大大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展云吻得轻怜蜜意,小心翼翼的诱哄着佳人张开唇,又得寸进尺的攻城略地,探寻着内里每一寸甜蜜芬芳。搁在两人之前的手轻轻钳住佳人两只手腕,另一只手转而扣住纤细腰身,不动声色的将人往自己怀里贴的更紧。

    段尘白皙面颊染上淡淡绯色,气息渐渐破碎,凤眸一直睁着,眼眶微湿,身子不断拧蹭着,想跟对方拉开距离。奈何腰上手掌虽然温暖,却霸道的不容拒绝,手腕被人锢的很紧,整个人被人轻轻拥着,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展云吻得沉醉,渐渐感觉到怀中人儿的推拒,心里虽然不舍,却也怕太过孟浪而吓坏佳人。再加上两人贴的极紧,他身上的衣物又单薄,佳人单纯的磨蹭拧转已经勾起身体更深层次的欲望,再继续下去怕自己也不会太好过。

    展云暗自苦笑,慢慢松开怀抱。又格外怜爱的轻啄两下被自己吻得红艳的唇瓣,微微上翘的唇角,染上红晕的脸颊,最后将人温柔拥在怀里,气息也有些不稳。

    段尘脸颊微微发烫,胃里一阵翻搅,如同蝴蝶振翅,酸酸的,又带了一点痒。虽然羞涩到了极致,心里却一点生气的情绪都没有。展云暗自调匀吐息,轻轻扶着佳人纤腰,低下头看着段尘双眼,心里既苦又甜,怦怦跳得忐忑:“尘儿,我刚刚……”

    段尘后退两步,挪出那个散发着诱人气息的怀抱,侧过脸看向一边:“快去披件衣裳,会着凉。”

    展云细细打量佳人神色,一直被压抑的喜悦渐渐占据上风,尘儿没有生他的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找了件衣裳披上,湿漉漉的发披在身后,展云手忙脚乱的四下翻找着。

    段尘在一边看得好笑,轻声道:“右手手臂。”

    展云顺着段尘指示一看,面颊也染上淡淡粉色。之前满心想着一亲芳泽,擦头发的布巾顺手就挂在右边手肘位置,得偿所愿之后又担心段尘一气之下不理自己,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措辞安抚佳人,结果发现段尘压根没有动怒,一时间高兴的就快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哪还记得布巾放在哪里!

    拿起布巾快速擦了几下头发,展云走到桌边,伸指碰了下茶壶外壁,倒了杯热茶递给段尘。段尘摇摇头,眼眸仍看向一边,轻声道:“你再擦擦头发,刚才不是说头疼么。”

    展云眨了眨眼,唇角悄悄弯起。放下茶杯,乖乖按照段尘说的仔细擦了会儿头发。

    段尘则端起之前展云帮她倒的那杯茶,缓缓喝着。面上那阵热意渐渐消散,心里却一直暖暖的,还流淌着丝丝甜意。再次回想起那时萧长卿说的话,段尘轻轻蹙眉,这个,就是喜欢的感觉么?

    展云坐在一边,看到佳人蹙起眉尖,抬手轻触她手中茶杯:“怎么,凉了么?”

    段尘轻轻摇头,转过脸来看他,唇角轻轻勾着,面上是鲜少流露的柔和神色。展云也一直唇角含笑,弯月眼眸溢满温柔。

    段尘静静注视眼前男子,白袍似雪,鸦发如瀑,清俊飘逸仿佛谪仙,一双眼却满含情愫,定定看着自己。思及刚才那个吻,以及亲吻过后他小心翼翼的反应,段尘面色沉静,嗓音也淡淡的:“你喜欢我?”

    展云被她问的一愣,又含笑点点头。

    段尘半垂眼眸,继续饮茶。展云一时无措,踟蹰片刻,伸手覆上段尘放在桌边的手:“尘儿。”

    段尘也没躲,放下茶杯看向他,凤眸清澈淡然,唇角却一直微微翘着。展云向来心思剔透,这会儿见段尘露出这般神情,不禁心中一动,喉头也有些发紧:“尘儿,你这样,算是接纳我了么?”

    段尘微微侧头,蹙眉道:“不然呢?”和他亲吻拥抱,任他握着自己的手,不是互相喜欢的人才会做的事么?

    展云闻言一笑,拉过她的手轻轻一吻,又放到自己心口,一脸正色道:“那尘儿可要对我负责一辈子,不许反悔。”

    段尘想了想,淡声道:“只要你不后悔,我自然不会。”

    展云唇角弯弯,温声允诺:“一生不悔。”

    段尘静静看了他半晌,展云就浅浅笑着任她看,手掌轻轻握着佳人柔荑,一直搁在自己心口位置。

    段尘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对方握的很牢,弯月眼眸也定定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好笑:“你放开我,我有东西要拿给你看。”

    展云依言放开手,就见段尘从袖中拿出一只窄长木盒放在桌上。展云拨开盒上锦带,伸手从盒里拿出那只白檀木簪,借着灯光端详片刻,眉心却渐渐拢紧。又看了眼盒子内里铺着的蓝色绒布,展云抬眸看向段尘:“李临恪?”

    段尘轻轻颔首。

    展云回想起那日段尘一身狼狈站在街边,手上拿的正是这只木盒,又记起她那时微红眼眸以及手心割伤,不禁面色一凛:“你那天是遇见他了?”

    段尘摇摇头:“没有。这只木盒,是一个算命先生拿给我的。”说着,又从盒子底部抽出那张纸片,示意展云自己打开看。

    展云打开信笺看得仔细,又皱眉看向段尘:“他说的大礼,是什么意思?”

    段尘面露不豫,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今天下午在茶楼,有什么发现么?”

    展云点点头,清俊的眉仍紧紧蹙着:“这事说来也有些蹊跷。我和赵廷进了茶楼,并没有找见什么人,那间茶楼也没什么问题。不过,我们在二楼的一张桌子底下发现一颗药丸,和咱们一度楼买到的一模一样。”

    段尘沉吟半晌,抬眸看向展云:“看来,是一定要再去一趟了。”无论是真的不小心掉落,还是有人故意设下圈套,一度楼都非去不可,因为那位握有秘密名单的正二品大人正是死在那里。兜兜转转,一切似乎又都回到原点。

    展云点头表示同意:“仵作房那边有什么收获么?”

    段尘勾了勾唇角:“收获不小。”

    展云也弯起嘴角:“明天大家都在的时候你再说罢。”现在跟他讲了,明早还要再说一遍。

    段尘沉默片刻,抬眸看向他:“你不问我那天是去做什么了么?”那天在街上,他明明看到自己手里握着这只木盒以及字条,却只专注于自己手心伤口,看都未看那字条一眼。如今,他看到木盒里的东西以及字条上的内容,虽然对于李临恪的话有所怀疑,但自己反过来问他下午的事情,他毫无隐瞒的回答,却不再执著于之前的疑问。

    展云浅浅一笑:“尘儿想说,我自然愿意听。”说着,伸手抚上段尘鬓角碎发,帮她往耳后挽了挽,又轻轻以指背蹭着她一侧脸颊,弯月眼眸写满认真,却格外温柔,“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段尘静静看着他,任他的手指在自己颊边轻轻抚着,最后缓缓滑到自己下颌,食指轻轻托着,上身略微前倾,在自己唇上印上一个吻。

    行动间,带过一阵微风,伴随着这人特有的清朗气息,仿佛初春时节湖畔绿柳,清冽微甜的味道,淡淡的,却很温暖。

    展云收回手,面色微赧,唇畔仍噙着笑,细看却有些无奈:“尘儿,你眼睛睁那么大……”

    段尘一脸平静看着他:“你刚才也睁着眼的。”

    展云清咳两声,脸颊微粉,给她解释:“还是闭上眼比较好。”

    段尘点点头:“好。”

    展云简直哭笑不得,看了眼床边铜漏,柔声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房。”

    将簪子放回木盒,纸片也重新叠好,展云将两样东西递还给段尘:“这个还是随身带着吧。”

    段尘接过来收入袖中,抬眸看着他:“你不生气?”

    展云摇摇头,弯月眼眸透着深思:“李临恪这人城府极深,从不做无用之事。无论他是何目的,随身带着总没什么坏处。”

    拉开房门,展云牵起段尘的手,温声嘱咐:“不过,日后尽量避免跟他正面交锋,不要一遇上什么事就不管不顾追过去。论智谋,你不一定在他之下。但讲到阴谋手腕,你远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武功高过你太多。若真打起来,我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两人都想起在万柳山庄那一段过往。段尘唇角微勾,轻轻颔首。展云唇角含笑,单手抚上她腰侧,嗓音微哑:“闭上眼……”

    段尘依言闭上眼,温暖清新的气息萦绕鼻端,双唇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软软的,格外怜惜……心坎流淌过一股暖流,甜甜的。

    第十三节 问人心·句句杀伐

    第二日一早,众人在王府用过朝食,一同前往开封府。在段尘授意下,周煜斐让人将那名前不久死了弟弟的伙计带过来。审问地点也不在府衙大堂,而是一间比较宽敞的普通房舍。

    左辛和萧长卿都不是衙门的人,曹大人也挺通人情,给两人安排在隔壁房间,墙壁上有孔洞,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但是不能参与案情审理。曹大人以及新上任的主簿按例旁听,赵廷等也都各自找了位置坐下。年轻人被带上来之后,跪在屋子中央,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段尘正对着他坐着,也不说话,静静看他半晌。

    那年轻人缓缓抬头,偷眼一瞧,正对上段尘清冷视线,又飞快低下头,双肩微微瑟缩,显得有些胆怯。

    段尘勾了勾唇角,缓声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身子一僵,紧抿着唇不言语。周煜斐翘着腿坐在一边,懒洋洋道:“耳朵聋了?还是想吃板子?问什么赶紧回答!”

    年轻人仍低着头,低低嗓音有一丝颤抖:“苏晚。”

    段尘定定看着男子:“为你弟弟做了这么多,觉得过瘾么?”

    年轻人这次很快回答:“草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抬起头,看着我说。”段尘与赵廷等对视一眼,轻轻摇头,示意他们勿要插手。

    年轻人面色苍白,更显得一双眼漆黑若子夜。有些干裂的嘴唇轻轻颤抖,缓缓说道:“草民愚钝,请大人明示。”

    段尘微微一笑,上身微微前倾,双目紧锁住男子视线:“哦?学得很不错么!那人还教你什么了?怎么用刀,如何下药,巧言令色哄得那些大人开怀,作践自己屈意承欢男子身下?”

    段尘每说一句,那男子脸色就灰败一分,胸膛却起伏的越来越厉害。说到最后一句时,那男子蓦地爆出一句怒吼:“我没有!不是每个男人都喜男色,我也没有每次都出卖自己身体做诱饵!我——”

    “你也说了,不是每个男人都性喜渔色,你当你次次都杀的是该杀之人,做的是惩奸除恶之事么?除了第一个被你失手砸死的人,或许是真的该死,接下来那四个人,你了解他们为人么?你还记得自己初衷么?”

    男子原本跪坐而起,一脸忿忿,这会儿被段尘一阵抢白质问,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身子一软就跪坐在地。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喃喃低语:“你根本不懂,不懂我们究竟有多难……那些杂碎,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周煜斐在一边看不过,坐直身子插言道:“话不能这么说。那死契是你们自愿签的,当时下了决心,就该料想到最坏的结果。把自己摆到那般境地的是你自己,就不能怪别人作践。况且,那些客人花了银子买东西吃,试吃生河豚的规矩是你们饭庄老板定下的,真要怨恨也该恨你们老板,干那些客人什么事?”

    稍远处的曹大人和主簿都点点头,这话虽然刻薄了些,倒也在情在理。

    那男子冷笑一声,抬眼剜了周煜斐一眼:“你懂什么?那些人若只是规矩吃饭,我们能生出什么不满来?你们这些做官的,都是官官相护,自己日子过得舒坦了,偏还要欺负我们这些穷人作乐!我弟弟才十六岁,只不过帮那个姓郭的试吃一块生河豚,他就对我弟弟起了龌龊心思,趁我弟弟去后巷倒鱼杂碎的时候想对他行那不轨之事。要不是我看出他神色不对,我弟弟……”

    赵廷眉一皱,有些不解:“你弟弟不是吃了有毒的河豚肉死的么?”说话间又看了段尘一眼,这里面有隐情?

    段尘轻轻摇头,示意他接着听。

    那年轻人咬着牙,面上闪过一抹恶毒神色:“那盘鱼肉本来就做的极仓促,都是那姓郭的一连声的催。端上来之后,本来也不是阿晚负责那桌,是他非要叫阿晚过去。我弟弟因为头一天晚上的事,本来就怕极了那人,又怕惹出事来被老板扣工钱,所以才吃了那片河豚肉。”

    展云在一边听得仔细,这会儿也眉心轻拢,与段尘对视一眼。那姓郭的人品是有问题,但怎么听,苏晚的死都是一场事故,苏晨的想法未免太过偏激。

    段尘轻轻点了点头,又看向苏晨:“这么说来,你杀郭福来,是有预谋的?”不过看那具尸体上的伤口,行凶的人当时似乎相当慌乱,凶器也在留在后巷,就是一块普通石头。

    苏晨眸光一闪,点了点头,咬牙说道:“都是我计划好的。另外那四个人,也都是死有余辜!”

    段尘见他神色有异,便淡声说道:“那就说说,在你看来,他们四人缘何死有余辜?”

    苏晨快声解释道:“前两个人,和那姓郭的一样,都不是好东西!我给他们端菜的时候,就对我不规不矩的。剩下那两个……”苏晨咬了下嘴唇,眼珠转了转,刚说了两个字,又停下,磕磕巴巴说的极不连贯。在场众人都看出他没说实话,便将视线投向段尘。

    段尘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众人耐心等待。端起一旁的杯子喝了口水,段尘也不说话,面无表情看着苏晨。

    苏晨说完,又抬眼瞟了段尘一眼,现场长久的沉默让他愈加不安,短短半盏茶功夫,就抬头看了段尘三次,双手也来回搓着腿上布料。

    半晌,段尘看着苏晨双目,缓缓开口:“在你心里,那个人真那么了不起么?”

    苏晨一愣,目光闪烁视线游移,抖着唇试图想要争辩些什么。段尘却接着说下去:“你觉得他很厉害是不是?能逼那些人露出丑陋面目,也能一刀将人结果,将坏人通通杀死。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不是那些人有问题,而是他交给你的药丸有问题。无论任何人吃下那种药,都会性情狂乱,纵情声色。”

    苏晨牙齿咯咯作响,连连摇头:“你骗人,你骗人。”

    段尘静静看着他,面无表情却比露出任何表情都更讽刺:“你觉得,我有骗你的必要么?你若是不信,何不自己拿一颗吃下试试。”

    苏晨将信将疑的将手缓缓移到胸口,又很快抽回来:“我才不要上你的当!”

    段尘勾起唇角,眸光清冷:“是害怕上当,还是害怕知道真相?抑或你早已隐隐有了猜测,害怕看到事实真相后,自己都会厌恶自己?”

    “如果我讲的都是真的,你之前信仰的都是假的,那你的所谓复仇、正义、惩奸除恶,就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你本人,不再是你心中所幻想的救世大英雄,只是一个受人指使的杀人工具。”段尘语调平稳面色沉静,说出的话却足以将眼前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苏晨呆呆跪在那里,眼中渐渐凝聚起一层水雾,不再摇头,不再激烈的否认,身子却渐渐抖得厉害。

    旁边曹大人看的连连点头,这位公子字字珠玑,句句戳人死穴,真不是一般厉害!一边想着,又看了赵廷和周煜斐一眼,朝两人笑着拱拱手,悄声叹道:“两位从哪找来的俊才,真真高人也!”

    周煜斐挑起一边嘴角,刚要开口说话,那边段尘一个眼风过来,赶紧乖乖闭上嘴,指指跪在地上的苏晨,示意曹大人继续听。

    赵廷嗤笑一声,面色冷峻:“做都做了,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展云也在一旁趁热打铁,循循善诱:“苏晨,你既然已经了解事实真相,又何必继续包庇那人。真正犯下这些过错的是他,你只不过是一时被恨意蒙蔽,被人利用。将那人名字讲出来,协助我们将他绳之以法,这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不是么?”

    周煜斐也在一边帮腔:“还有那几个被你杀死的人。人家有的上有八十老母,有的孩子刚刚满月,有的新婚燕尔,妻子刚过门就守了寡。就当是为了补偿这些被你无辜牵累的人,你也应该将那人老实供出来。”

    苏晨沉默半晌,顺着脸颊滑下一颗大大的泪珠,低低说了句:“我没见过那人真实面貌,他总是蒙着脸,而且每次来找我都是晚上。”

    苏晨缓缓抬起头,看向段尘:“我只知道,他不是中原人。因为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段尘眉心一蹙,面上仍没什么表情:“还有么?”

    苏晨又仔细回想片刻:“他的手背上,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烙印,是黑色的。图案很模糊,好像是一只鹰还是什么……”

    又询问一些相关细节,主簿记录的也差不多了,曹大人下令将苏晨带下去好好关押,择日开堂受审。周煜斐连同曹大人、主簿一同出去,处理后续琐碎事宜。展云起身走到段尘身边,往杯子里添了些热水,低声问道:“昨晚睡那么晚,会不会太累?”

    段尘轻轻摇头,抬起头看他:“苏晨说的那个手背烙印,你之前听说过么?”

    展云思量片刻,这方面的事,应该赵廷比较在行,便转过身看向他。就见赵廷面色微沉,一双黑眸死死盯着自己,如果眼神能杀人,估计刚才自己死了一百次都有余了。

    展云侧过身看了段尘一眼,低声道:“我出去一下。”接着便微笑着看向赵廷。赵廷早已起身,面笼寒霜眸光凛冽,站在门口等着。两人都没说话,一前一后出了屋。

    隔壁萧长卿和左辛这时刚走过来。左辛朝段尘一拱手,微笑道:“这回左某真是服了!小段,好厉害的问询手段。”想他霹雳堂二当家以擅长逼供问询驰名荆湖一带,左辛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得遇将才,今日这一看,却也不及刚才小段一半心思口才。

    萧长卿翻个白眼,自然知道左辛心思。倒背着手笑眯眯朝段尘走过去,朝她眨眨眼:“茉莉花茶好喝不?”

    段尘被他问的一愣,接着便勾起唇角,清冷凤眸水光粼粼:“托前辈的福。”

    萧长卿笑得眼都眯起来:“你们俩都听得进人劝,又都是懂得惜福之人。一旦把话说开来,必定能长长久久。”

    左辛也听出端倪,笑着朝段尘点头:“恭喜。”

    段尘微微一笑:“谢谢。”昨晚上展云一番情深,今早上案子也有不小进展,再加上萧长卿和左辛的衷心祝福,段尘多日来愁郁渐觉消散,心中也敞亮不少。

    萧长卿想起刚进屋时那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的情形,墨玉般眼珠转了转,笑得有些诡秘:“小段,如果待会儿小云云负伤而归,你会不会给他报仇啊?”

    段尘想了想,摇头:“他们两个的事,由他们两个解决,我插手不好。”

    左辛挑了挑眉:“你不怕他俩为了你割席断义?”

    段尘很肯定的回答:“不会。”视线越过左辛肩膀,看向门外明媚天光:“他们两个都不是那样的人。”

    第十四节 理不清·宝蓝荷包

    三人正说着,就见一名捕役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朝三人一拱手:“段公子,两位,我家大人请几位移步前厅。”段尘眉心轻蹙,与萧长卿和左辛对视一眼,跟在那捕役后面快步出了屋子。

    到了前厅,就见曹大人急的脸都白了,倒背着手在案前踱步。年轻主簿在一旁捧着卷宗,手微微颤抖着。周煜斐坐在一旁饮茶,面色有些古怪。展云和赵廷背对着三人站着,看样子也是刚过来。

    段尘见这情形,面色微变:“出什么事了?”

    赵廷一听到段尘声音,身躯微微有些僵硬,也不回头,就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站着。展云也有些尴尬,侧转身子看向段尘:“尘儿。”

    段尘凤眸大睁,走上前上下打量展云,又偏头看向赵廷,就见两人身上衣衫凌乱破损,面上也青紫斑驳。

    赵廷左侧袖口撕扯开来,玄黑色布条挂在手肘位置,前襟也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露出里面暗色中衣。一只眼眸乌青,眼眶也肿了一圈。展云腰间浅碧色束带断裂开来,一侧肩膀破了个大洞,连带里面白色中衣也被撕开,浅蜜色肩头略微有些青紫,一侧脸颊微肿,嘴角也破了,溢出点点血丝。

    旁边周煜斐终是忍不住了,“噗嗤”一声就喷了一地茶水,一手拍着桌子大笑出声。曹大人在一旁抚额哀叹,朝周煜斐拱手作揖:“我说周大人,可别再笑了。本府哭的心都有了。”

    段尘粉唇轻启,素手微微抬起又悄悄放下,蹙眉看着两人,也不说话。展云看着段尘的眼,弯起唇角露出一抹笑,示意自己没事。破了的唇角却不自觉抖了两下,笑容也略显僵硬。

    赵廷抿唇看着段尘,漆黑眼眸一瞬不眨,伸手扣上她腰侧就将人往外带。展云面色一沉,以掌为刀直劈赵廷手臂,另一手将段尘往自己身边一拉。赵廷皱着眉反手一隔,出拳直击展云肩侧。

    段尘被展云以掌力平稳送到一边,眼见两人又开始拳脚相向,伸手从周煜斐手里拿过茶盏往地上一摔,就听“砰”一声脆响,温热茶水四溢,白底蓝花的瓷片磕的到处都是。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赵廷和展云一同停了动作,侧过脸看段尘。左辛上前将两人拉开,一边低声道:“注意着点,你俩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小段是女子么!”

    赵廷一愣,顺着左辛手上的力道松开手掌,展云低声说了句“多谢”,很快站到一边。

    段尘看都没看两人,转身朝曹大人拱拱手:“大人,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曹敏德点点头,脸色有些难看:“刚刚得到来报,参政张大人半个时辰前暴毙身亡。我已经派人过去了,听说张大人死时脸上也带着与那四位一样的笑容。”说着,又看了赵廷等一眼,叹了口气:“各位要是方便的话,最好现在过去看一眼。我想那苏晨已成弃子,这两天辽国那边怕是要有大动静。”

    段尘有些疑惑:“大人如何确认此事乃辽人所为?”

    旁边主簿颤颤答道:“刚,刚刚小王爷说,那苏晨所讲的腕上烙印,正是辽国一支秘密组织的标识。圆形黑色印记,内里的图案并不是鹰,而是辽国特有的一种猛禽——海东青。”

    原来如此,段尘点头:“大人勿要心焦,我们这就过去。”说着蹙眉转身,看向众人。

    萧长卿笑眯眯起身:“小段,我和你一起罢!我今天一整天都有空。”

    左辛在一旁附和道:“我也没事。”

    展云刚迈出一步,段尘视线淡淡扫过去:“你们两个先回府换衣裳。不过查看现场,用不了这么多人。”

    周煜斐单手撑着下巴靠在椅背,看一眼左边展云,如玉面颊肿起高高一块,勉强忍笑;再看眼右边赵廷,黑着一只眼眶一脸冷峻,实在憋不住了,低头闷笑出声。

    赵廷黑眸一眯,怒极反笑,抬脚就踹周煜斐坐的那张椅子。同时展云一掌打在他撑胳膊的那张高几上。就听“噼啪”、“夸嚓”两声脆响,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某人气急败坏的低咒声,以及某位年事已高的大人的心疼的哀叹声,某位新上任主簿慌张的惊呼声,交杂一处,乱成一团。

    段尘三人已经出了屋子。萧长卿偏头往后瞅了一眼,一路笑得前仰后合。左辛直摇头,一边低声叹道:“你也别太生他们两个的气。男人么,偶尔打个架什么很正常。而且看他们俩身上的伤,多是外力厮打撞击,基本没动内力。”

    段尘看着前方,唇角抿的有些紧。半晌,才轻声说道:“我知道。”

    萧长卿笑得肚子都快抽筋了,这会儿好容易缓过劲儿来,拍拍段尘手臂,微微笑道:“小段哪,左辛这回倒是没说错。他们两个要打,你就让他们打去。这种情况,动手比不动手好。”

    段尘下颌微收,默默点了点头。

    萧长卿仔细端详段尘面色,转了转眼珠,蓦地绽出一朵笑容:“还是小段你压根就没生气,也知道他们俩这样没事,只是……心疼小云云了?”

    左辛闻言挑眉,有些讶异的看向段尘。

    段尘粉唇微张,凤眸缓缓眨动两下,转脸看向萧长卿。胸口闷闷的,胃腹也有些酸涩,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感觉,这便是心疼了么?

    萧长卿看清段尘眼底迷茫,扬唇一笑,拍拍段尘肩膀:“傻丫头,这回是真的开窍喽!”

    另一边左辛也勾起嘴角:“看来某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等这回案子结了,少不得要请他和萧长卿两个喝酒。

    三人到了府上,得知张大人退朝返家后,当时正在书房。按照府上婢子所讲,张静林茶喝到一半突然身体剧烈抖动,双目迷离,接着大喝一声,手撑着桌子欲起身,身子却渐渐软倒在地。嘴角、鼻孔、耳朵以及双目先后溢出鲜血,同时面上缓缓露出笑容来。一旁伺候磨墨的婢子被吓得不轻,刚抖着嗓子呼救出声,张大人已经一命呜呼了。

    段尘走到桌边,端起茶盏嗅了嗅,又递给萧长卿。两人对视一眼,段尘走到那婢子前询问:“今日的茶,是谁送来的。”

    那婢子嘤嘤低泣,吓得面无血色,懦懦道:“是,是我从后厨直接端过来的。老爷每天这会儿都会在书房,所以我们都是事先煮好茶汤,然后从后厨端过来,正好够老爷喝到晌午。”

    段尘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靠墙一角放着一只小炉,上面坐着一只黄铜水壶。一旁捕役眼明手快,从窗边拿起块布巾垫着,将水壶拎到案上。

    左辛吩咐府里下人去找只干净茶碗过来,随后那捕役拿起水壶倒了些茶汤出来。段尘端起一闻,递给萧长卿,轻轻摇了摇头。

    段尘轻蹙眉心,转头看向张府管家:“你家大人,现被安置何处?”

    管家躬身示意三人跟他来,一边愁眉苦脸的在前面带路,一边跟三人絮絮解释。张静林的夫人于年前亡故,一双儿女都不在京城,因此张大人一死,府上就没一个能做主的人。不一会儿,几人行至一处卧房,张静林的尸体被安放在床榻,之前那名老仵作似乎已经验尸完毕,站在桌边收拾一干器具。

    见到段尘,老仵作摇头叹息道:“毒性太烈,一旦服下顷刻之内便会肠穿肚烂,即便有大夫在场,也没救的。”

    那管家一听就垂下泪来。萧长卿也皱起眉毛:“什么毒这么厉害?”

    老仵作老实摇头:“不知道。”说着,又朝段尘拱拱手,有些歉然,“老朽无能,对毒物不甚了解,帮不了段公子以及几位大人。”

    “不过,老朽刚才检查张大人身体的时候,发现了这个。”老仵作从木箱里拿出一只小巧的宝蓝色荷包,“张大人将它放在衣服夹层贴近心口的位置,不过,我方才打开看了,里面是空的。”

    段尘道了声谢,接过荷包细细打量。就见上面宝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一株莹白的并蒂莲。打开荷包放置鼻端轻嗅,段尘蹙起眉心,心里也起了思量。

    萧长卿在一旁好奇的紧,见段尘垂眸不语,从她手中拿过荷包,翻过来调过去看了看,又捻了捻滑溜的料子,唇边露出一抹有些狡黠的笑容。

    三人别过管家以及仵作,出屋往外走。待出了张府大门到了熙攘街道,左辛挑起眉看向萧长卿:“发现什么了?”这人每次有什么发现,或是想到什么鬼主意,都会露出刚才那般神情。

    段尘之前一直在思索荷包上的刺绣图样,这会儿听到左辛的话,也偏过头看萧长卿。萧大先生朝两人眨眨眼,两指夹着荷包示意两人仔细看,接着就将那荷包的里子翻了过来。

    两人定睛一看,就见那荷包里面是黑色棉布,一侧布料上有一块小小的方形凸起,肉眼看的话并不十分明显,但如果用手指一点点触摸,就能有所觉察。

    萧长卿笑得鼻子都皱起来:“待会儿回去找个剪刀,把线拆开就能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左辛笑着睨了他一眼,又看向段尘:“小段,有什么发现么?”

    段尘沉吟片刻,轻蹙眉心:“荷包上绣的那个图样,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段尘说着,蓦地反应过来,从萧长卿手上拿过荷包又嗅了嗅,因为是里子朝外翻着,味道要比之前更明显一些。段尘伸指蹭了蹭黑色布料,唇角微微勾起,示意两人看。

    就见白皙指尖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墨绿色粉末,因为荷包里子是黑色的,又是没有半点光泽的棉布,所以根本看不出。可若是用手触摸,因为手上多少沾有汗渍,总能粘连下来一些。萧长卿见状抬起自己的手一看,果然,指尖也带着星点粉末。

    萧大先生捻了捻指尖,因为那粉末的柔韧触感蹙了蹙眉:“什么东西?”

    段尘唇角微勾:“茶粉。”

    三人回到府衙,就见赵廷等已经在厅里等了。三人各自换了身衣裳,坐在椅子上喝茶。屋子已经收拾干净,只是少了张交椅和高几,曹大人坐在正位,抚着腮帮子一脸肉痛,年轻主簿在一旁给众人添水。

    萧长卿一看这情形就乐了,走到和周煜斐对面的位置坐下,墨玉般的眼眸将人上下一通打量,清脆嗓音满含戏谑:“周大人,腰还好吧?”

    周煜斐面色一僵,青了一圈的眼忿忿看着萧长卿,撇撇嘴刚要出言反击,又紧皱着眉头“嘶”了一声,破了的嘴角又溢出点点血丝。旁边那两人倒是神清气爽,面色平静淡定的很,各自不慌不忙抿了一口茶,细一看,眉眼都蕴藉淡淡笑意。

    周煜斐咬牙低咒:“两个没良心的!就知道拿我出气……”

    段尘面色沉静看向那两人,嗓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怎么没上药?”

    旁边那小主簿端茶壶的手一抖,扁着嘴都快哭了:“小,小王爷和行之公子说了,不用咱们帮忙……等段公子回来再说。”

    说着,在赵廷冷飕飕的瞪视下,双腿打颤的挪到段尘面前,递过一只小药箱:“段公子,药,药在这里。”

    段尘拎过药箱走到那两人面前,往中间高几一放,在两人殷殷注视下打开木匣,凤眸半垂扫了眼里面物件,径自拿了把剪刀出来。

    展云微微一愣,赵廷挑起一边眉毛,斜对过周煜斐身上骤寒,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小,小段,凡事好商量……”

    一旁萧长卿会意,从怀里拿出荷包递过去。段尘拿着剪刀一点点挑开荷包上线头,最后将剪刀往桌上一放,手指探入荷包,缓缓抽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条出来。

    众人此时都凑到跟前,段尘小心展开纸条,就见上面潦草写了五个字:有毒,开封府!从字迹来看,纸条写的十分匆忙,而且似乎相当慌乱,许多笔画都粘连在一起。

    赵廷从段尘手上拿过字条,展云则看着荷包上的刺绣,眉心轻拢似是想到了什么。曹敏德一脸沉重望着段尘:“段公子,可查到什么线索?”

    段尘点点头,面色也有些凝重:“张大人死前也服用过掺有五石散的药物,不过与之前几人不同的是,这次的药物里面含有剧毒。”

    展云托起段尘手腕仔细端详她手里的荷包:“我怎么觉得,这个图样好像在哪见过。”

    曹敏德也看向段尘:“这个荷包,是在张大人身上发现的?”

    段尘轻轻颔首,捧荷包的手略抬,凑近展云鼻端,示意他闻闻看。展云仔细嗅了嗅,清俊的眉微抬:“一度楼?”

    旁边萧长卿和左辛挤挤眼,果然好有默契啊!

    赵廷剑眉一扬,看向曹敏德:“我马上进宫,曹大人跟我一起。今晚上亥时三刻,一度楼里见。”说着又看了展云一眼,示意他顾好段尘,展云轻轻颔首。

    周煜斐在一旁叹气,这两人,真是彻底没得救了……

    第十五节 问情深·以命换命

    当晚。段尘和展云一起,左辛和萧长卿一起,四人分两拨进入一度楼。周煜斐则带着人将整座楼围了个严严实实,方圆五里内清空,任何人许进不许出。

    段尘和展云刚进到大厅,二层楼梯口就传来一道低柔嗓音,伴随着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哟!两位来啦。”

    说话的正是那日自称清离的男子,就见他身着一身火红薄裳,领口大敞,露出一副白皙细致的锁骨,两条手臂上的布料是同色的薄纱,隐隐透出里面细滑肌肤。细一打量,眉眼竟是仔细描绘过的,唇上也涂了丹红色的胭脂,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子冶艳荒淫的味道,与那日阴柔却不失优雅的形象判若两人。

    那男子扶着楼梯迤逦而行,款款走到两人跟前,将段尘上下一番打量,伸手扣住段尘手腕,拉着人往楼上走,一边似笑非笑回头乜了展云一眼:“看来二位已渐入佳境,着实可喜可贺啊!”

    展云看着他伸手握上段尘手腕的动作,觉察到四周或明或暗投递来的数道视线,伸手揽上段尘腰侧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清俊面容隐隐透出薄怒。

    那男子也不着恼,抬起一条手臂掩唇一笑,眼中透出几许了然:“是清离逾矩了,公子可别生奴家的气呀!”

    此时萧长卿和左辛也进了大厅,另有人上前引领。段尘任由展云搂着她腰身,两人跟在那男子身后缓步上了二层。

    行至一处拐角时,段尘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左手顺势扶上展云胸口,趁机将那男子之前塞入她掌心的物件滑入展云衣襟内侧。展云手臂登时将人圈的更紧,另一手则连忙抚上段尘手背,状似在安抚佳人莫怕,宽大衣袖刚好挡住段尘手下动作。两人对视一眼,唇角皆噙着浅浅笑意,似是格外浓情蜜意,眼中却都露出凝重神色。

    三人很快到了上次来过的那间屋子。那男子笑嘻嘻从墙角木橱取出上次那只银质小匣,刚打开来,就见门口蹿进一人,身上穿着灰色劲装,面罩黑纱,一双眼目眦尽裂,眼瞳蔚蓝如晴空,瞪着那清离道:“你疯了!快把东西收起来!”

    那清离一边扬唇笑得妩媚风流,一边迅速打开小匣,丛里面取出几只小纸包塞进段尘手里,推着段尘往窗户方向去:“快走!”

    同时展云拦住那男子来势,两人转瞬就动起手来。

    谁知两人朝窗子方向走了没两步,一只竹箭倏然间破窗而入,直朝她胸口袭来。段尘一个闪身勉强躲过,同时伸手把身旁清离往边上一拽,两人一前一后摔倒在地。手臂衣衫被箭头刺穿,段尘只觉臂上一阵刺痛,偏头一看,就见溢出来的血中隐隐透着深浓的紫色。

    清离大惊失色,扑倒一边床头,取过一只匕首,跪倒在段尘身边,一把撕开她臂上衣衫,举起刀就划上去。

    那边展云二人见此情景也各自一惊。展云只觉心头一颤,周身骤冷,什么都顾不得了,咬牙硬生生挨下那人一掌,同时出拳狠击在那人心口,快步奔到跟前,钳住清离手腕将匕首夺下来,一掌将人震出老远,同时大力将段尘拽进怀里。

    清离被他一道掌风甩在床边,唇边也溢出大量鲜血,一边咳着一边大声嚷道:“快拿刀划伤口,然后将毒吸出来。不然人就完了!”

    展云闻言一震,低头一看,果然就见段尘手臂上的伤口渐渐肿起,溢出的血虽然不多,却透着诡异的绛紫色。展云握住匕首反手一划,将段尘抱的更高一些,俯下身开始一口一口吸允手臂伤处流出的血水。

    段尘先前半边身子失去知觉,心口泛起寒意,眼前也阵阵发黑。稍微恢复些神智,发觉自己被人搂在怀里,上臂一处隐隐传来酸麻,勉强睁开双目,就见展云吐出一口血水,抬头浅笑着看了自己一眼,又俯下身。

    段尘渐渐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连忙推着展云胸膛:“别,你别……”那箭头明显是淬了剧毒的,他这样……

    展云环住她腰身的手臂将人禁锢住,哑着嗓子低声道:“别乱动,很快就好。”

    之前那灰衣人被展云一拳重击在心口,直接晕了过去,这会儿恢复知觉,撑着手臂起身,一见此等情形,也是一怔。清离则虚软着身子翻箱倒柜,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那男子颤颤伸手,取下面纱,“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含糊不清的喊道:“清离……”

    清离急的眼都红了,跪在地上四下翻找,一边喃喃低诉:“在哪,在哪……要快,要快啊!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死人了……”

    “别找了,清离……”那男子缓缓绽出一抹苦笑,“那东西不在了。”

    清离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瞪着那男子,接着就跟疯了一样扑到那男子身上,晃着他的肩膀吼道:“你拿了?快把解药拿出来,快拿出来!他们两个谁都不能死,谁都不能死!”

    那男子被他这么一摇晃,又喷出一口鲜血,颤颤伸手欲抚上他一侧脸颊:“我没拿。你该知道的……只要你想要的,我什么都给你……”

    “解药在哪?!”清离拽住他伸过来的手,红着眼问道。

    男子艰难开口:“被人拿走了……清离,我,我一直……”

    清离一听“被人拿走了”五字,先是愣了片刻,接着手一松,“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清离,别哭……我一直,一直很喜……”那男子一边说一边不断呕出鲜血,最后不断喘着气,一只手不断向上够着,试图摸到清离手臂,双目却渐渐迷离:“很……喜欢……”嗓音渐渐带出锐利的气音,却在下一瞬戛然而止。

    清离半闭着眼拧过头,伸手缓缓覆上他的眼,泪水顺着仰起的脸颊缓缓流下。

    展云一连吸了十数口血水,见段尘手臂上的伤口渐渐涌出鲜红血液,想来应是无妨了。紧紧圈着她的手臂也缓缓松开,唇角带笑,弯月眼眸蒙上淡淡水雾:“尘儿……”

    段尘软着身子躺倒在展云怀里,推着他的胸膛,摇着头一叠声拒绝,这会儿见展云终于停下,往日微粉的唇瓣竟然透出与先前血水一般的深紫色,面上也是一片死灰般的色泽,却偏还要勉强抿出一朵笑容……段尘眼圈一红,抿着唇哭出了声:“不要——”

    楼下突然传来震天呼喊,段尘偏头一望,就见房间门口隐隐透出火红的光焰来。那清离却瞬间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行到两人身边,先将段尘扶起,接着又与段尘合力把展云架起来。

    展云这会儿身体已经渐渐失去知觉,四肢也不听使唤,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也一片浓重黑雾。段尘喘着气一手撑起窗户,透过阵阵浓烟,就见楼下聚集着黑压压一大群人,都穿着军队的号衣,有人在前面扯着嗓子指挥,多数人在四处跑动,手里拎着水桶。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清离双目圆睁抖着身子回头,就见赵廷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身上好几处都灼伤冒烟,头发也烧焦不少。见到展云和段尘先是松了一口气,拽过展云一侧手臂将人架起来:“怎么回事?”

    “他中了剧毒,你先带他下去!”段尘拽着赵廷手臂将他往窗边拉,示意他快些带他下去。

    赵廷冲进火海上了二楼,原是担心段尘遭遇什么不测,却万万没想到展云受得如此重创,一时间也有些犹豫。

    段尘一手劈上木制窗子,竟生生震掉半扇窗子,一边将赵廷往窗边拽:“求你,先带他下去!他不能死!”

    窗边烟雾越来越浓,屋子里温度越来越炽热,脚下木板也隐隐松动,赵廷也急红了眼,咬牙看了段尘一眼:“我很快回来,你等我!”

    说着一把将展云扛起,脚一蹬窗沿就飞身下了二楼。段尘之前全凭一股毅力强撑,劈掉半扇窗子更耗尽大半体力,赵廷前脚冲出窗子,下一瞬她身子一软就要跪倒在地。

    清离一把将她扶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在她手里:“坚持住,他不能死,你也不能死!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头顶传来“啪啪”的木梁断裂声,清离抬头一望,使劲全身力气将段尘往前一推。段尘身后正是之前那被自己劈裂的窗子,此时被清离大力一推,身子直接迭了出去。最后一眼,就见那男子一身红裳,渐渐与身后烈焰融在一处,如墨黑发燃起火星,满脸决绝笑意,冶艳明媚的让人睁不开眼。

    身子在浓重烟雾中快速下降,段尘缓缓闭上眼,却在下一瞬被人搂在怀里,同时头顶传来一道微哑声线:“落儿宝贝,闭着眼的意思,是怕了么?”

    段尘半边身子酥麻,心里一阵寒凉,听到耳畔响起略带戏谑的问候,蓦地睁开眼,却见自己躺在周煜斐怀里。旁边站着左辛,两人皆一身狼狈,脸上沾着污泥,头发也被燎的微焦。

    见段尘睁开眼,两人皆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周煜斐也眼眶微湿,低咒一声,又勾起嘴角调笑:“你若再不醒,我和左堂主真要一死以谢天下了!”

    段尘抬手轻触周煜斐肩头,示意他放自己下来,脚一着地就一个趔趄,周煜斐和左辛各自伸出一只手臂将人搀稳。段尘抬眸看向左辛:“萧前辈呢?”

    左辛手臂一个用力将人架起来一些:“放心,和赵廷一起回王府了。”

    周煜斐嗓音也有些沙哑:“展云情况不太妙,赵廷和萧前辈只能带着人先走。我和左堂主刚到楼底,整个二层就塌了,我们还以为……”

    段尘强自压下喉间哽咽,却不知道自己一双凤眸早已经红的不成样子:“我不会骑马,你们谁带我一程,咱们赶紧回王府。”

    左辛已经从旁边牵了两匹马过来,周煜斐带着人飞身上马,三人一路疯了一般往回赶。距离王府尚有十几丈距离,段尘勉强提起一口气,跟周煜斐低声打个招呼,手一撑他一侧肩膀,直接飞身一纵跃上道边房檐,一路足尖轻点疾奔过房梁,到了王府前的房顶,只觉胸间一窒,腿弯一软,直接从房檐滚了下去。

    连带几块瓦片一同摔在地上,段尘勉强撑起身子,喉头一甜,直接喷出一口鲜血。周煜斐和左辛从大门飞奔进来,老远就听见瓦片碎落在地的声音,见此情景也不禁变了面色。

    周煜斐红着眼眶将人扶起来,哑声道:“你慢点……”

    段尘腿一直打颤,下唇都咬的见了血,两人都看不过了,各自搀着她一只手臂施着轻功将人整个带起来往后院奔。老远就见主屋灯火通明,下人捧着东西进进出出,整座院落却静的出奇。段尘在两人搀扶下迈过门槛,急匆匆往里奔,直接跟七王爷撞个满怀。

    身子轻飘飘往后仰倒,七王爷见状忙伸手一拉,却在下一瞬变了眸色。段尘左侧衣袖被整个扯掉,露出内里白皙手臂,上臂伤处的血渍已经凝固,留下一道略显狰狞的疤痕,而手肘稍微靠下的位置,正戴着一只白色手串!一半是晶莹润泽的白玉,一半是蕴藉着淡淡异香的白檀木,各自十颗,粒粒圆润。

    七王爷面色几经变化,薄唇渐渐弯出一抹浅笑,漆黑眼眸亮晶晶的:“雪落,你果然是雪落。”

    第十六节 试心意·两厢难捱

    卧房。

    展云缓缓睁开眼,朝床边众人露出一抹有些模糊的笑容,想张嘴,却发觉自己喉咙如同火炙,试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

    一旁太医见状露出一抹欣慰笑容,朝众人拱拱手:“七王爷,小王爷,周大人,展公子这关算是熬过去了。这毒太过霸道,嗓子说不出话很正常,过两天就好了。接下来主要注意休养,多喝水,多吃一些温补的食物。展公子身体底子好,又有内功护体,不出半月便能痊愈。”说完,便跟着管家到外室去开方子。

    七王爷朝展云笑笑:“贤侄好好休养,其余都不要多想。有什么事就让正平和熠然帮忙,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尽管跟下人说,别客气。本王有要事要出府一趟,先不多说了。”说了,又和王妃低声耳语两句,就快步出了屋。

    展云点点头,嘴唇轻轻翕动道了声谢。黑褐色的眼珠缓缓转着,四下找寻半晌,却不见心心念念的佳人,眉心轻拢,视线扫向赵廷。

    赵廷面色有些复杂,旁边周煜斐支吾说了两句话,连蹿带跑奔出屋。开玩笑,要是等赵廷说出那句话,不用展云张嘴,小王爷那个霸道脾气一上来,一手就把他废了!他一边眼圈还黑着,可不想另一只眼也跟着做伴。

    屋里,赵廷扶着人坐起身,递过一杯温水。展云缓缓喝下两口,又提气运行内力,接连试了两次,总算能勉强出声:“尘儿呢?”

    赵廷沉默半晌,剑眉紧紧皱着,薄唇轻启,低沉嗓音也不似往日冰冷:“行之,你别急,先听我说一件事。”

    展云面色一凛,弯月眼眸也浮上层层阴霾,嗓音沙哑的如同沙砾磨过瓷器:“尘儿怎么了?”

    赵廷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尘儿,她是……她是江将军的女儿,她本名不是段尘,而是江雪落。”

    展云并未显出多少惊讶,只一字一句的问道:“尘儿人在哪。”

    赵廷眉间狠狠打了个结,脸色多少有些难看:“行之,你明不明白,她是江雪落,是江家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一点血脉,也是熠然的未婚妻子!”

    展云有些虚弱的弯起唇角,回以清浅一笑:“我明白。”

    门被“砰”一声撞开,一前一后走进两人,正是萧长卿和左辛。萧长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眼眸圆睁将展云好一番打量,一边啧啧点头:“这解药是神啊!”从展云手里拿过杯子,添了些温水,又重新递给他:“多喝些水,对嗓子有好处。”

    左辛在一旁端详展云脸色,也跟着点头:“看这样子是真没大碍了!这几天注意多休息。”

    展云水也顾不得喝,张开嘴刚要出声,就见萧长卿摇摇食指:“嗯嗯,我知道你能出声了,不过最好不要。如果你不想以后几十年都一副破锣嗓子,这几天就好好养着。”

    见展云弯月眼眸透出焦急神色,萧长卿继续点头:“我知道你是想问小段,放心,她没事。不过是之前失血过多,气息亏损,勉强提气施展轻功上了王府房檐,从上面不甚滚落,再加上怒极攻心忧悲伤肺吐了口血出来,接着又一夜未眠,加上体内星许残毒作祟,这会儿正躺床上歇着呢!”

    萧长卿噼里啪啦一长串话说完,就见展云本就苍白的面色更白了三分,清俊的眉紧紧皱着,弯月眼眸半垂,握着水杯的手一颤,洒了不少水出来。旁边赵廷闻言也是一惊:“尘儿从房檐滚下来,还吐血了?怎么没人跟我说?”

    小王爷脸色微变,踟蹰着抬脚要走,却被左辛拦了下来:“她好不容易才睡着,小王爷还是过会儿再去吧。”

    萧长卿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就是。而且小王爷你现在过去也不太方便,毕竟小段现在身份不同从前,要避嫌哪!”

    左辛嘴角一抽,侧目睨了他一眼,心说你还知道这世上有“避嫌”二字么?

    萧长卿笑眯眯点头,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嘛!

    被人一句话戳中痛脚。小王爷面色变了又变,低声扔下一句“好好休息”,就闷闷出了屋子。

    展云靠在床头,周身麻酥酥的使不上力,内力也只能提起两三分。清俊面容微沉,行之公子胸间窒闷,知道自己这个情况,三天之内是下不了床了。

    萧长卿径自倒了杯水,不慌不忙喝了两口,一边端详展云面上神色。找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一条腿晃荡着,萧大先生把杯子一撂,幽幽叹了口气。

    左辛在旁边看了他一眼,暗自摇了摇头,这家伙又开始折腾人了!

    果然,听到萧长卿这一声哀叹,展云连忙抬头,眼眸带着询问神色,嘴唇轻轻翕动:怎么了?

    萧长卿又叹了口气,一双眼别具深意的看着展云:“小云云哪,你还想不想要小段了?”

    展云微微一愣,又很快点点头:想啊。

    萧长卿故作为难的皱着眉:“可她现在是别人家未过门的媳妇诶!这样你也不介意?”

    展云明白过来萧长卿的意思,很坚定的笑着摇头:不介意。

    萧长卿一手撑着下巴,睁圆眼眸看着他:“要是姓周那小子要跟你争呢?你会不会因为对方是你的好兄弟就放弃小段了?”

    展云微微一笑:尘儿不喜欢他。言下之意,他要争也争不过。

    萧长卿笑眯眯点点头:“小云云哪,真不枉小段对你一番情深。你知不知道,昨天夜里她一边调配解药一边掉眼泪,哭的可凄惨了!”

    展云眉心轻拢,弯月眼眸一暗。

    萧长卿继续下猛药:“还有啊,她从房檐上滚下来的时候,直接摔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刚撑起身子就吐了一大口血,站起来的时候腿都是抖着的,都那样了还往里跑哪!当时左辛在一边看着,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展云眼眸半垂,搁在身畔的拳缓缓收紧,唇也紧紧抿着,心口一阵一阵的紧缩,内里一阵翻搅。

    左辛在旁边清咳两声,差不多得了啊!越说越夸张……

    萧长卿越说越来劲,挥挥手示意他不要打断:“还有啊,昨晚上我们到处找你们,结果赵廷直接把你扛了下来,听说小段当时一边哭一边求他先救你,后来小段是被人推下来的,要不是有人在下面接住她,啧啧……还有啊……”

    展云一把掀开被子,垂着眼眸就要下床。左辛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哎哎,你别乱动!他说那些话是逗你的,你还不知道他这人的脾气,你现在要是出了这个屋子,待会儿小段醒了还不得心疼死啊!”

    展云紧紧闭着唇,抬起眼眸看了左辛一眼。左辛一愣,帮人盖好被子,又嘱咐他好好休息,拉起萧长卿就往外走。

    萧长卿正看的有趣,拧着身子非要多待一会儿,左辛急了,拎起人衣领往外走,出了门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别玩了,那小子刚才眼睛都红了。”

    萧长卿一双眼眸瞪的圆圆的:“真的啊?”

    左辛一脸正色点点头,萧长卿顿时笑得花见花开,连连拍掌:“要的就是这效果!”

    左辛抚额,萧大先生伸手扶上他肩膀:“走走!看在小云云表现这么好的份上,我给他熬治嗓子的汤药去!”

    却说段尘一觉醒来已过晌午。匆忙洗了把脸,束好头发,刚打开门,就见七王妃笑吟吟站在门外,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醒啦?我正要敲门呢。来来,喝点粥。昨晚上忙活一整宿,真是苦了你了。”

    段尘抬手要接过托盘,王妃连忙侧身一躲:“哎,你胳膊上还有伤呢!我来就好。”

    段尘道了声谢,伸手把门阖上,两人到桌边坐下。七王妃捏着小盅两耳送到段尘面前,打开盖子,又递过一只汤匙:“用鸡汤熬的粳米粥,浮油我都让人撇去了,很清淡的。快尝尝罢。”

    段尘接过汤匙,一双凤眸却隐隐透着焦急,迟迟未动面前的汤粥。七王妃伸过手抚上她的手背,抿唇笑道:“快吃罢,吃过东西我就放你过去看行之。那孩子现在正歇着,身体已无大碍了。太医说了,只要仔细调养,用不了一月便能痊愈。”

    段尘唇角轻牵,看着王妃道:“谢谢。”

    王妃格外怜爱的为她挽了挽耳畔发丝,一双眼也染上浅浅泪意:“谢什么。说到底,是我们对不住你。小幽若是泉下有知,你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不定多心疼呢……”

    段尘拿汤匙的手微微一顿,咽下口中粥食,轻声说道:“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当年的事不能怪任何人,王妃勿须太过介怀。”

    王妃却愈加难过起来:“雪落,不要这么说。当年的事,我们也有考虑得不周全的地方……”

    段尘很快将一盅粥喝完。抬手擦了擦唇角,再看向王妃时,面色沉静若水,一双凤眸也清亮非常:“我是江家后人,不过我已经在爹娘坟前说过,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段尘,再无江雪落。王妃若真为了我好,就莫要再声张此事,放我离开汴京,过我想过的日子。”

    王妃秀眉轻拧,定定看着段尘,半晌,才有些试探的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上行之那孩子了?”

    段尘微微一愣,对上王妃探寻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王妃抿起唇角,露出一抹了然微笑,一边叹了口气:“难怪了,我昨晚看你那副模样,就知道……”

    “不过,雪落,你喜欢他也没关系的。你周伯伯早就有话,当年是他周家对不住你在先,你和熠然的事,端看你个人心意。所以你若是想和行之……这也挺好,到时你恢复江家大小姐的身份,与他也算是门当户对,你若是不嫌,我就充做你的娘家人,包管让你风光出嫁……”

    段尘唇角微勾,轻轻摇了摇头:“多谢王妃一番美意。我不想再做江雪落,与我和他的事无关。这十多年来我一人在外漂泊,虽然清苦了些,也过的逍遥自在。破案助人虽是为了糊口,但我从中也获得不少乐趣。大家小姐的生活舒适安逸,却已经不适合我,我所向往的,是外面的天高地阔,自由驰骋。”

    她原是养在深闺的娇蕊,于最荏弱之时被人一把扔出温暖花房,在尘土翻滚中自生自灭,独自面对霜风雨雪。如今历经岁月磨砺,她早已长成参天高树,再将她移入谁家庭院细心呵护,于她而言,不是庇护,反为牵绊。

    王妃怔怔看她许久,末了轻轻摇头,唇畔的笑容也有些苦:“我懂了。是我们太过一厢情愿,以为找到你之后用心补偿,总能让你半生无忧。可有些事一旦发生,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又是半晌沉默。王妃浅笑着伸手拍了拍段尘手臂:“我会和瑞郎还有你周伯伯说,一切就照着你的意愿。我们不再勉强你。”

    段尘勾起唇角,朝她微微一笑:“多谢。”

    王妃面上挂着浅笑,心里却怀起隐忧。如此一来,正平那孩子……

    第十七节 喜或忧·真相大白

    放轻脚步行至门前,段尘一手端着托盘,另一手推开虚掩着的门板。缓步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将托盘放在桌上,转过身,却见那人一直醒着,清俊容颜仍有些苍白,弯月眼眸却是含笑。

    段尘唇角轻牵,走到床边,将人小心扶起,又将枕头竖起来垫在背后。帮他掩了掩被角,段尘刚半转过身子,就觉腰上一沉,直接被人拉倒在床畔。

    身子一侧歪,正落入那人怀里,段尘伸手扶着床沿,挣扎着要起身,生怕压到他胸口。展云却执拗着将她搂的更紧,一边哑着嗓子出声笑道:“别动,让我抱会儿。”

    段尘乍一听到他嗓音,心尖一震,眼眶酸胀,豆大泪珠儿“啪嗒”就掉在他脖颈。展云感觉到颈侧湿意,也有些着慌,忙低下头轻触她的脸颊:“怎么了?别哭……”

    段尘抬起手去捂他的唇:“别说话了,你的嗓子不能说话。”

    展云唇角微弯,一手握上她搁在自己唇上的手,另一手环着她的腰身,低头轻吻她的眉心:“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段尘靠在他一侧肩窝,尖尖的小下巴略略抬起,微白的唇瓣轻轻颤着,清秀的眉尖微蹙,一双凤眸欲诉还休看着人,纤长睫毛一眨,又掉下几滴泪。展云看的心头狠狠一抽,微凉的唇顺着挺翘鼻梁一路往下,带着些霸道的亲上沾着苦涩泪水的小嘴儿。

    唇齿交缠气息融兑,初时那一股子狠戾渐渐消歇,转为让人更加不知所措的柔情款款,紧接着又一阵略显急躁的缠绵掠夺……直到怀里人推着自己肩侧轻哼出声,展云才回过神智,轻轻辗转过那吐着芬芳气息的唇瓣,又连连吻了几下微微翘起的唇角。

    段尘双颊微红,缓缓睁开眼看他,胸口轻轻起伏着,气息略急。展云伸手轻抚过她的脸颊,下巴,脖颈,弯月眼眸一直看着她的眼:“怎么会吐血的,胸口疼不疼?”

    段尘轻轻摇头:“不疼。”

    展云叹了口气:“从房檐上滚下来,有没有摔坏哪里?”

    段尘又摇摇头。

    展云苦笑着伸指轻抬她的下颌:“怎么一句实话都没有。”

    段尘抿着唇看他,清冷凤眸闪着淡淡水光。半晌,突然凑上前去,轻轻吻了下他的唇,又很快退回来。

    展云被她突如其来的主动惊了一跳,身体一僵,眸色瞬间转浓,心头热浪翻滚,一股热气直冲身下,舌头差点转不过来:“尘儿。”

    段尘靠在他肩窝看他,嗓音轻轻的,带了丝颤音:“你不许死。”

    展云心口一疼,胸间热浪又化作汩汩暖流,弯起唇角应允:“我不会死。”轻吻着怀里人儿微凉脸颊,展云哑着嗓子柔声哄她:“我还没娶到尘儿,怎么舍得死。”

    段尘往后错开些距离,抬起眼眸看他:“你都知道了?”

    展云微微一笑,缓声解释道:“那天送你回房,搂着你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你左边手臂上的珠串,后来我想起来,当初在苦水镇的树林里,帮你运功疗伤的时候,曾经见到过。有一半珠子是白玉的,大概十颗左右,和王妃说的一模一样。再加上你这几天总是心事重重,每次那江家后人在场,你都格外紧张。我就猜到一些……”

    段尘抿了抿唇角,轻声说道:“我刚刚和王妃说,不想恢复江家大小姐的身份。我只想做段尘,想和从前一样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展云含笑看她:“好。”

    段尘蹙了蹙眉尖:“你别说话了。”

    展云微微一愣,段尘接着说道:“很难听。”不似往常那般清朗温醇,反而沙哑的隐隐有些刺耳。

    展云哭笑不得,忙点点头。看来萧前辈说着了,这两天还真不能多说话,要是落下病根,以后尘儿怕是要嫌他了!

    段尘扶着床沿站起身,走到桌边,伸手摸摸托盘上的青瓷小碗,都凉透了。侧身看了床上那人一眼,段尘端起托盘,轻声说了句“我马上回来”,就快步出了屋。

    到后厨重新倒了一碗煎好的汤药,又调了些蜜进去,段尘端着托盘推开门,绕过屏风,就见赵廷和周煜斐都在。周煜斐“腾”一下站起来,面上神情尴尬到了极点,眼角下意识瞥了下边上那两人,抻着嘴角笑的有些僵硬:“段尘你来啦!”

    段尘神情自若朝他点点头,将托盘放在桌上,端着碗走到床边,递给展云:“萧前辈吩咐人煮的,清热润喉,里面加了槐花蜜。”

    展云浅笑着接过,端着碗缓缓啜着。金银花,麦门冬,西青果,丹参……都是清热解毒,生津润喉的,不过这几味药味道苦涩,融在一处更是难以下咽,即便调了蜜,也冲不淡那股子浓重药味。展云喝的很慢,不知怎地却品出丝丝甜意。

    一旁赵廷看着他一脸甘之如饴,心间一阵苦涩翻搅。偏过头看向段尘,赵廷薄唇紧抿,半晌,才低声说了句:“尘儿,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周煜斐在一旁干笑:“去吧去吧,行之这里有我顾着就行,你们尽管聊……”话说一半,就遭到那两人不约而同的瞪视。周煜斐摸摸鼻子,老实坐下不敢再吱声。

    段尘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屋子,赵廷忙起身跟了出去。展云面色温润,继续端着碗喝药。周煜斐在旁边偷眼瞧着这三人,一颗冷汗滑下额角。

    两人在庭院中慢慢行着,四周皆是开的妍丽的花朵,隐隐传来莺鸟啁啾,端的是良辰美景,赵廷却觉得四肢沉重,心口憋闷的喘不过气来。行至一处凉亭,赵廷脚步一停,转身一把将人搂进怀里,闭着眼低声说道:“尘儿,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段尘伸手欲推他的胸膛,却被人牢牢攥住手腕,低沉悦耳的嗓音里携带着一抹有些无措的委屈:“尘儿,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你不想嫁熠然,不想做江雪落,刚好!你做我的王妃,我这辈子绝不会看别的女人一眼,就只对你一个人好!”

    段尘眉心微蹙,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声音也有些发闷:“可我不喜欢你。”

    赵廷眉皱的更紧,执拗的将她搂的更紧,恨不得将人融进自己骨子里一般。心怦怦跳得急切,却和从前的每一次都不同,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攫住了他,明明抱得这么紧,却感觉怀里人正与自己渐行渐远。

    “娘亲说我六岁那年就见过你,那时你刚满百天,你娘带着你来王府住,种下后面那一片广玉兰。你八岁那年你们一家返京,熠然他爹请咱们三家一同在状元楼用膳,我在熠然、行之在府里练习骑射,等到我们到了状元楼的时候,你和你娘亲已经走了,说是你刚来汴京,水土不服,身子不舒服。我还记得娘亲那时跟我说,你是熠然的小妻子,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十二年后,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状元楼。当时行之跟我说,那个穿白衣的就是三年里堪破奇案无数,名满两浙路的小段。我们两个坐在离你三张桌子远的地方,看你点了一桌子菜,要了三副碗筷,当时我和行之都不懂,你为何有那般奇怪的举动。”

    “我不知道你就是江家大小姐,这些年来我爹和熠然他爹一直在找的江家后人。我不知道你就是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婴,后来在状元楼和我们错过的熠然的未婚妻子。”

    赵廷缓缓松开怀抱,嗓音微哑,低头看她:“可我一早就喜欢上你,我一直都想娶你做我的王妃。”

    段尘一直静静听着,待赵廷说完,抬起眼眸看他:“如果我是江雪落,你还会喜欢我么?”

    赵廷不解的皱眉:“你本来就是江雪落啊。”

    段尘又接着问他:“如果我和我师傅一样,有一半辽人血统呢?”

    赵廷一时哑然。段尘看着他,淡淡说道:“你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喜欢我。在杭州府,你以为我是男子的时候,在万柳山庄里,你以为我有辽人血统的时候,昨天夜里,你得知我是周煜斐未过门妻子的时候,你看着我,露出的就是现在这种神情。”

    “你的喜欢,带了太多自己的限定。但真正喜欢一个人,不该是这样的。”段尘说着,轻轻勾起唇角:“你若真喜欢一个人,就不会介意她是什么身份,即便她是辽人,甚至同为男子。”

    漆黑眼眸闪过一抹迷惑,赵廷薄唇紧抿,仍执著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段尘不置可否,只静静看他。

    赵廷有些烦躁的握拳,深吸一口气,刚要说什么,就听稍远处有人喊道:“小段,快来!”段尘循声转身,就见萧长卿一边朝她招手,一边往过奔来:“大家正到处找你呢。”

    王府书房。

    段尘依次几样东西放在案几上,展示给众人看。曹敏德拿起一张被反复折叠过的宣纸,展开匆匆一览,不禁大骇:“这是……”

    段尘轻轻颔首:“是所有曾到一度楼购买‘春风度’的官员姓名。最下面三个勾了红色的,意思是在他们购买的药丸里掺了剧毒。”

    周煜斐在一旁补充道:“今天一早我派人到那三人家中,除了一人昨晚服用下药丸,已经不治,剩下那两人手里的药丸都收了回来。我已经去过太医院,那边正在加紧研究药丸里剧毒的成分,估计明天就能有结果。”

    “这是什么?”七王爷拿起一只小纸包,刚想打开来,立刻被段尘拦下。

    “这原本是磨碎的‘清凤髓’的茶粉,不过里面似乎也含了同种剧毒。张大人就是喝了含这种茶粉的茶汤,才中毒身亡的。”段尘拿过纸包放在案上。

    七王爷又看向周煜斐,后者点点头:“其他几包都拿给太医院了。”

    段尘最后又拿起那只信封,递给曹敏德:“写这封信的人名叫清离,是一度楼的当红倌人。里面详细记述了他与其他几人如何受辽国指使,戕害朝廷命官。”

    曹大人接过来,抽出信纸仔细阅过,长叹一口气,又递给七王爷。赵廷等早已经看过上面内容,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

    年轻主簿在一旁记录,曹敏德又看向段尘,有些迟疑:“昨晚上在一度楼,我们一共抓住十二个人,另外七人当场被乱箭击毙。可这些人当中并无蓝色眼眸的男子……”

    其余众人闻言也都看向段尘。段尘面色沉静,轻声解释道:“昨晚上在二楼,除了清离之外,还有一名男子,确是蓝色眼瞳。火烧起来之前,他就已经死了。我已经问过展云,他与那人交手时,的确看到他手腕上的海东青烙印,应该就是苏晨提到的那个人没错。”

    众人点点头,如此便都对上了。辽国以一度楼为据点,一方面多方窃取情报,另一方面利用“春风度”迷惑人心。待到相当一部分人对之成瘾后,又在药丸中掺入剧毒,借以铲除异己。

    譬如前日去世的那名张静林张大人,在朝中是出了名的主战派,前两日还上书陛下,要求出兵伐辽。如此,才被辽人作为第一个下手目标。他本人虽然常去一度楼,却只是饮茶听曲,从不买食“春风度”,更对清离研磨的“清凤髓”情有独钟。而清离授命将掺了剧毒的清凤髓卖与他,苦于不得当面提醒,才将茶粉放入事先塞了纸条的荷包里,一并赠予他。

    诸事理清。曹大人将几样物证仔细收好,留待第二日上朝时呈给圣上,以及日后开堂审案用。七王爷随曹敏德一路出府送行,其余几人则对解药一事有所不解,忙趁这机会询问段尘。

    却说昨天夜里众人几乎忙的人仰马翻,赵廷快马加鞭到太医院,把两个当值的太医都拎了来。两位太医一见人,就都摇头说救不了。气的赵廷直接踹劈了一张椅子,七王爷也急的要出府去寻人,刚巧就撞见段尘三人赶回来,还看到了她臂上白玉手串。

    段尘踉跄进了屋,从怀里掏出木盒,拿出那支白檀木簪子,一边摸索着簪身一边跟众人要碗、刀和滚水。众人忙给她寻了来,就见她已经拧开雪花形状的簪头,执着簪子往碗沿一磕,就倒出少量白色粉末。紧接着又拿起刀,往自己指尖一滑,滴了几滴血进去,又用滚水冲开,让人拿过去喂展云服下。

    服下药后,过了大约一刻功夫,展云就连连呕了几口乌黑中带着绛紫色的血水出来。太医在一旁连忙号脉,又察颜色,说既然是对应的解药,应是无大碍了。谁知展云一直昏迷不醒,又发起了高烧。两位太医都说不会有事了,众人却不放心,都在屋里守着。直到第二日早上,展云悠悠转醒,段尘那儿却已经累的晕过去了。

    如今众人又提起解药的事,段尘却先问众人,昨晚上最先接住她的人到底是谁。

    赵廷和萧长卿都将视线投向周煜斐,昨晚上走的时候可是把找段尘的事托付给他了。旁边左辛也侧眸看他,自己赶过去的时候,段尘已经在他怀里了。

    周煜斐连连摆手:“不是我啊!我冲过去的时候,正好一个手下迎面抱着人冲过来,直接将人扔我怀里就走了……”

    左辛听得直皱眉:“那人呢?”

    赵廷也有些不悦:“谁的手下?”早就知道,把段尘托付给他是一件极为不靠谱的事!

    周煜斐也挺委屈:“朝廷的人哪!穿着号衣的。他当时一下扔了个大活人过来,我差点没直接仰倒过去。哪还顾得看他去哪了……”

    萧长卿摸摸下巴,突然笑得有些诡秘:“小段哪,我记得那支簪子上面,是刻了个‘尘’字的,别人送你的?”

    段尘轻轻颔首:“李临恪。”如此说来,昨晚上那会儿不是自己的幻觉,真的是他救了自己。而且还告诉自己要用三滴鲜血做药引。

    赵廷一听,一嗓子差点没把房顶掀了:“周煜斐!这就是你说的朝廷的人!”

    周煜斐吓得一激灵,三蹿两跳的躲到段尘身后:“不是啊!那他穿着号衣,应该……应该是你和曹大人带过来的兵……吧……”

    最后一个字颤颤说完,就见小王爷脸更黑了,漆黑眼眸恶狠狠瞪着周煜斐:“出来!”

    周大人头摇的跟拨浪鼓有一拼,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不要!”反正他有了段尘当挡箭牌,谅小王爷也拿他没辙!

    赵廷磨牙:“周——煜——斐!”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七王爷踱着步子优哉游哉走进来,后面跟着满面红光的周计相。两人一进屋,正瞧见周煜斐站在段尘身后,一手搭在她肩膀,昂着头跟赵廷叫板。两位相识多年的好兄弟对视一眼,又各自看向自家儿子,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萧长卿和左辛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萧大先生眯眼握拳,要马上回去告诉小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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